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震荡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震荡》
作者:七月

正文 震荡

  《科幻世界》2003年11期

  一

  如果陈逍巍出生在21世纪之前,他应该会成为一个科学家或者一个文学家或者一个别的什么。然而他没有,因为他出生在2000年。
  这是个争议颇多的年份,太多的事情发生在那段时间。人类刚刚迈过1999年的坎,从公元前1999年到公元后1999年来自于宇宙各个角落的每个算无遗策的预言家都一致宣扬的世界末日终于没有降临,倒是各种邪教组织骤然兴起又轰然倒地,很是热闹了一番,填补了不少没有看到末日的人们空白的灵魂。
  研究历法的人说既然公元元年,即公元一年是一世纪的开始,那么21世纪应当从2001年开始算,但是三个圈的模样实在太过诱人,太过引人遐想,所以历法家们的话就被丢在了一边。所以陈逍巍应该算作纯粹的21世纪的人类。
  2000年似乎真的也就是两个历史的分界点,从那一年之后,一切都和上个世纪不怎么一样了。恐怖主义,环保主义,霸权主义,太多莫名其妙的东西冠上主义的名字像幽灵一样在世界上到处乱串,让这个世界所有的人头晕脑涨。
  那都是他出生之时事情,而这些都和后来的一切没有什么关系,2019年之前的事情很快就从世界上消失的一干二净,就像是从来也没有发生过,连一点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于是陈逍巍也时常试图去回忆在公元2019年前自己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和现在一样皮肤白皙却长着一脸络腮胡子,是不是也现在一样有点傻傻的时常望着天空灵魂失窃一样的发呆。他常常怀疑后者是震荡造成的后遗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在2021年之前的自己应该要比现在精明很多。当然这一点很难找到证据来证明,因为2019年前的一切只留下一个相当模糊的影子,不仅是面孔,甚至连身材性别都无法分辨。这多少让他有点恐惧,因为那也许暗示着2019年前自己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这一点倒是可以从他的名字上做出一番推敲来——陈逍巍或者原本叫做陈潇薇也不一定。
  这一年是公元2027年,陈逍巍还年轻,才27岁。但是这一点也让人没有办法确定,他自己时常想,过去发生了那么多事情,那么多事情真的能在才仅仅27年中发生完么?何况既然震荡会把所有因果逻辑,所有的过去和将来的联系击碎,那么谁知道时间还是不是那么稳定均匀的流淌呢?
  他想啊,想啊,试图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满意的解释,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就过了院里开饭的时间。膳食部的人员看着他仰望天空的眼睛,耸耸肩笑了笑,收起来没有动过的食物。既然他不是绝食,他们就没有必要非照顾他把东西吃下去。陈逍巍在这个时候垂下眼睛,看着食物被收走,恹恹地什么也没说。虽然这样子到了晚上肚子会饿,但是既然现在没有胃口又何必强迫自己吃东西呢?
  呆在这里一个月,陈逍巍开始习惯这里的作息制度,但是晚饭时间始终调整不过来。在被送到这里之前,他是通讯公司的产品研发部的工作者,那种自由度极高的工作养成的午夜吃晚饭的习惯,于是一直都调整不过来。虽然他很怀疑这份工作到底真的干了多久,那些残存的记忆模糊不清,很难从震荡篡改的虚假中区分出一个确切的边界来。在这个坟墓一般的精神病康复中心里,他越想拼凑出完整的过去,记忆里的一切就越加隐藏在烟雾当中。
  在医生看来,这是个顽固得令人头痛的病例,顽固得都不像是一个有妄想症的病人了。但是护理人员并不这么看,陈逍巍那么的温顺,除了偶尔忘记吃饭以外,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麻烦——甚至还在处理狂暴症患者的时候帮上不少忙,他很强壮,一个人就能把对方死死地按在地上。如果不是时常长时间望着天空发呆的话,很难相信他不是一个正常人。因此他享受了护理中心病人中最高的自由权,除了不可以离开这种精神病院,他可以随便做任何自己喜欢的事情,甚至是从外面叫外卖进来。
  他打开房门,准备去休息室看电视的时候,正遇上警卫把病人送进0号房间里去。虽然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但这次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因为那个女子像不要命一样拼命地试图从两个警卫的胳膊中挣脱出来,以至头发像鸡窝一样凌乱,衣服也被撕裂的露出大半个肩膀来。那种凶猛的神色让陈逍巍都没有注意到女子的面孔,只是撕声力竭的尖号吓得他直哆嗦。这一个晚上,他都不知道电视里到底演了些什么。甚至连最喜欢的迪斯尼的动画片片名都没有记住。
  到了九点的时候,护理人员突然告诉他橙路医生有请。他还来不及站起来,就听见背后房间门口传来医生的声音。护士很快地退出了房间,只留下他们两个。
  “今天过得怎么样?” 医生一边走进来,一边问。
  “还不错。”他说,顿了顿又补充道:“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以后就说不准了。”他还在看着电视。
  “好了,关掉它,转过来。”医生边说边摁了这台老式电视的电源,“看着我,一个老问题,上一届的美国总统叫什么?”
  “阿伦·布丰。”
  “那时候英国首相的名字?”
  “乔治·麦克斯韦。”
  “日本首相?”
  “三本龙二。”
  “法国总统?”
  “艾希尔。”
  她扬了扬手,房间里的音像突然响了起来:
  “法国总统呢?”
  “妮埃拉。”
  她盯着陈逍巍的眼睛,颇有些狡黠地说:“这是前天的录音。”
  “好吧,我记错了。”
  “是前天记错了,还是今天记错了?”
  陈逍巍沉默了一会儿。“前天。”
  “可是实际上,那时候法国总统的确是艾希尔。你不是记错了,你幻想整个世界在几个月之前突然发生了一次……你叫那什么?”
  “震荡。”
  “好的,震荡。所有一切突然改变了,突然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比如……”他沉默了一下,从电子副脑中查了查记忆:“你说过去美国是世界上第一大国?”
  “没错。”
  “可是自从二十年前美国就排不进前三了。我们假设那些是真的,那么,为什么每次你对过去的描述细节都是不一样的?上次法国总统是妮埃拉,今天是艾希尔。”
  “我对政治不敏感。”
  “不,那是因为那都是你的幻想,幻想的细节不断被修改,你没有觉察出来,实际上……”
  “我说过我记错了。”
  “可是你不能经过提示之后,你没有办法确认哪一个才是正确的。你想象的事物本身在变化,而没有一个真实可靠的‘真相本身’。”
  “我说过,对于过去的记忆是模糊的,有两个,一个是清晰的,在震荡过后伪造出来的虚假记忆;而真实的记忆被冲刷得很模糊,不清楚。有时候我自己也会被两个记忆弄糊涂,分辨不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你只是在逃避现实。”
  “你的研发项目失败了。在市场竞争中公司占了下风,一切都等着你的研发成功能够让公司东山再起,但是你们失败了,在竞争中你们一败涂地,公司面临倒闭。人们把责任压在你身上,你承受不起。你只有逃避,逃避到你自己幻想的世界里去。幻想着一切根本就不是你的责任,你只是一夜醒来,突然世界成了这个样子,你从来没有研发失败过,那些都是……‘震荡’强加给你的过去。那些都是假的,所以你不用负责仁,所以你可以卸下担子。”
  “我没有逃避,我说的是事实。你们的记忆都被震荡篡改了,只是因为我记得事实,所以你才以为我是疯子。”
  “精神病并不是疯子。”
  “我不是精神病。”陈逍巍站起来,看了看时间说:“对不起,我想睡觉了。”

  陈逍巍躺在床上,依然是望着天花板发呆。投影系统没有打开,那不是夜空,仅仅是黑色的天花板。
  虽然他坚定地相信“震荡”的事实,相信自从2019年之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现震荡,令整个世界突然间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将所有的因果逻辑,所有过去与将来的联系割裂开。例如五磅的水瓶会变成八磅的,高楼会变得废墟,法国总统会从妮埃拉变成艾希尔。这一切在一瞬间发生,在一瞬间之后,人们立刻忘记了过去曾经有的一切,忘记了水瓶曾经是五磅,自己并没有花费八磅的钱;忘记了高楼刚才还耸立着,只觉得这个废墟半年还没有清理实在令人生厌;如果你不是法国人,总统是谁倒是无关紧要。震荡前的一切都和震荡后无关,就像是两本毫无关联的书,各撕下一半,拼在了一起。一切都像是一场荒唐的噩梦。只不过陈逍巍记住了有过一个“真实”的过去,其他人没有。梦只有在结束前醒过来才能被记住,否则就会如同根本没有做过一样,感叹自己睡了一个好觉。
  橙路医生拼命想证明那不过是一个梦,就像是梦结束后醒来的人拼命证明自己没有做过梦。他的解释合乎逻辑,也足以解释现实。陈逍巍记得自己在某一次震荡之前是一个科学工作者,虽然细节已经难以考证,但是以一个科学工作者的身份来说,医生的解释远比他自己的解释令人信服。他所有的证据不过是自己模糊的记忆,而记忆本身就不够可靠。他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被医生说服。
  他睡着了。

  2019年的时候,陈逍巍19岁,大一。
  震荡发生的时候,正是两节英语课的课间,那是初春,所以他总在这个时候趴在桌子上小睡一会儿。因为睡着的原故,他并不知道震荡发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震荡发生的确切时间。
  上课被同学叫醒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一切都变了:二十来岁刚刚留校的女老师变成了四十多的中年男子,教室从底楼变成三楼,原本空旷的座位也变得满满的。只有这些事情还模模糊糊地记得,还有就是那时候有不少人还能记得过去不是这样,震荡的威力还不像现在这么大,人们遗忘得这么彻底,世界改变得这么剧烈。另外就剩下记得自己五磅的水瓶变成了八磅。
  有时候陈逍巍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第一次震荡,也许真正的第一次震荡已经太过模糊而被彻底忘记了。越早的过去越加模糊,不仅仅是因为时间的缘故,也不仅仅是震荡的缘故,越早的时间段拥有越多的伪造的记忆,每一次震荡都重新塑造一个过去,于是甚至可以通过计算那段时间中各个版本不同记忆的数目来得到那时候是第几次震荡之前——最近一次震荡到倒数第二次震荡之间的记忆有两个版本,倒数第二次于倒数第三次之间有三个——真实的一个,倒数第二次震荡伪造的一个,最近一次震荡伪造的一个。然而这样的方法太过往前就不太灵了,因为记忆的版本太多,往往会相互渗透,以至于无法分辨记忆中的这件事来自于哪一个版本。大脑毕竟不是计算机,一个个文件夹之间层次分明,标记清晰。于是很早之前的真实也往往被伪造的记忆所覆盖,被污染得真假难辨起来。
  陈逍巍睡着,做着梦,梦见时间如同塌方一样断裂成一片一片。在梦里世界就像是一块块豆腐,洁白,细嫩同时无比的脆弱。豆腐们被看不见的刀切成碎片,然后像洗牌一样刷刷地胡乱混起来。梦中的世界透着苍白的颜色,他记得这个梦,没有在醒来之后忘记。在这个梦里混合着尖叫和嘈杂,他觉得有听见什么,却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听清楚,直到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缓慢,就像是从一串尖叫的录音带里放慢出来的怪声一样。他听见一个声音拉长着怪调说:“上帝会诅咒你们的!”于是他惊醒了,他于是记得了这个梦。
  一个词惊醒了他。他立刻抓住这句话,害怕从梦的朦胧状态中清醒之后把这句话忘记了。“上帝诅咒你。”他更加清醒之后,将这个词找了出来:“上帝”
  这个词很遥远,不知道在第几次震荡之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陈逍巍只保持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那是个关于宗教的词汇,然而却没有办法找出更精确的示意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梦见这么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词汇来,过了一会儿,又突然记起了那个梦中的声音,那是晚上遇见的那位被关进0号房间的病人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尖锐模糊的声音。
  这便让他彻底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他并没有因为这个事实而激动,相反长时间的治疗生活让他更加冷静和理性的面对这样一个事实——那个人和他一样记得有另外的“真实过去”。
  陈逍巍从船上爬起来,喝了口水,时间正是第二天凌晨1点整。然后他回到床上再一次睡下。
  他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这个“证据”根本就毫无意义,因为上帝是基督教至高无上的神,基督教作为这个星球上影响最大的宗教无人不知。自己不过是在半梦半醒之中忘记了“上帝”这个词的含义罢了,只不过是忘记了耶和华的身份,忘记了这个全球信徒无数的基督教的存在。不过是将一个人所共知的词语忘记了,于是为自己的幻想的世界找到了一个虚妄的证据。人们嘲笑他的愚蠢和懦弱,嘲笑他无法面对工作的小小失败,就像蜗牛一样蜷缩进自己的壳里一样逃避进自己的幻想当中。
  然而他没有惊醒,所以忘记了这个梦,以为自己后来睡得很好。
  二
  0号房间是专门对付那些有着狂暴倾向,可能会失控动用的暴力的病人或者是有着自残倾向的病人用的。所以0号房间就像是一个监狱,墙壁使用的是高柔韧性的弹性材料,门上的窥视口也是单向的。
  陈逍巍刚刚吃过加大分量的早餐,消化让他脑部有些贫血。在0号房间前,他停下来,朝里面望进去。柔和的淡黄光线下,女子蜷缩着躺着,头发依旧是凌乱,破裂的衣衫露出了大半个胸脯。
  女子安静下来,就全然没有了昨天晚上那种疯虎般的模样。就像所有常见的年轻女子一般,平凡,娇柔。她的面孔应该列入姣好的一列,短发,个子并不能算太高。
  这一切一下子倒令陈逍巍犹豫起来。在他的感觉里,之所以会把她当作和自己一样的人不仅仅是因为那一个词,昨天夜晚的那个如同即将被架上刑架而挣扎无奈的先知般的形象也起了很大作用。当突然发现这不过是一个普通不过的女子的时候,陈逍巍便怀疑了起来。在他的潜意识里,能记住真实过去的人应当是耶稣式先知。他自己不是,那么其他人应当是。
  在陈逍巍这样想的时候,女子醒了过来,偏过头,目光径直地投向他的脸,就像是真能透过单向窥视孔一样,吓了他一跳。
  直到中午他才重新看到这个女子,她正在警卫的“保护”下吃午饭。陈逍巍装作不经意地走过去,“新来的?”
  警卫和他已经颇熟,回答说:“昨天刚来的,小心点,她的力气可不小。”女子埋头吃饭,看都没有看陈逍巍一眼。他在两人的对面坐下,椅子滋得晃了晃。
  “也是妄想症?”
  “恩。”警卫顿了顿说:“和你挺配的。”
  “我可惹不起她。”陈逍巍故意大声地说,就像是挑逗一样:“被上帝诅咒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扔下这句话,他径直朝休息室走去。警卫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的背影,耸了耸肩。

  陈逍巍一直在休息室里等着。他不确定能不能等到她。也许女子注意不到这句话,她吃饭的时候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心不在焉;也许她不能甩开警卫单独到这里来,也许她根本就是一个真正的妄想者,不过是碰巧发明了这么一次词。
  电视里正在放最新版本的《汤姆与杰瑞》,一群人笑得前俯后仰。弥漫着的欢乐情绪也影响了陈逍巍,他也大笑了起来,但自己却觉得这个笑里有着伪装的成分。
  其实他只不过希望找到一个人能够和他一起证明“震荡”真实的存在,而不是一个幻想。除此之外自己并没有什么别的企图,因为他已经绝望,既然因果逻辑总是被不断地被打乱,连记忆都会被篡改,那么还有什么必要去做任何事情呢?比如工作,既然现在和未来没有确定的因果联系,再努力的工作也说不清楚会带了什么结果,是更穷还是更富?也许下一次震荡之后自己突然成了亿万富翁,也有可能一贫如洗。未来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有什么决定?也许是掷骰子的上帝。
  两个人的脚步声从门口响起来。一个是沉重的皮靴声,另一个则是普通的布鞋。陈逍巍有一种回过头看看的欲望,但是忍住了。他又突然觉得不安,也许好奇地转过头去看看才符合平时的习惯,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脚步在身旁停下,他转过头,正看见两人坐下。
  “我叫林思”女子冷不丁地侧过身子来对他说:“你呢?”这个问话太过直接,吓了他一跳。
  “陈逍巍。”
  “那么,告诉我你记得多少事情?”
  这句话吓得他脸色发白。

  “我不明白……”
  “你记得上帝这个词,不是么?你一定记得些什么。那些过去,那些被这些人忘记的过去,你记得多少?多少次……你管它叫什么?”林思说,警卫惊诧地望着她,然后抱歉地朝陈逍巍苦笑。
  陈逍巍突然之间明白了过来,他们是精神病患者,不是正常人,不过是精神病在胡说八道,不是两个特务在交换情报。精神病人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如何把圆变成三角,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自己怎么被火星人劫持到太阳里去,评什么不能讨论一种奇特的物理现象改变了世界的逻辑,同时篡改了人们的记忆?他觉得自己刚才实在是傻得可爱。
  他兴奋地大声说:“第一次是2019年,你呢?”
  “那时候我还在上初中呢,忘记了。我只知道在高一的时候遇到过一次,2021年吧。”
  警卫瞪大了眼睛,看着陈逍巍认真而兴奋的脸,忍不住苦笑。
  “中国的国民人均生产值全球第三。”
  “第一是美国。”
  “2020年的美国总统是强生。”
  “你管哪个叫做什么?我叫它大断裂。”
  “震荡,我叫它震荡。”
  “那么你还记得2025年的时候,又一场流星雨爆发过的。”
  “可是现在他们说根本就没有存在过那一颗彗星,不是燃烧了,是根本没有存在过。”
  ……
  两个人就像是在核对拼图一般核对着过去的记忆,吻合程度如此之高,即使是有细节的不同也在商讨之后达成了统一。他们越来越兴奋起来,满面红光地几乎是用喊叫对话。发泄的兴奋很快就感染了整个房间,声音嘈杂了起来,因为飞船失事在地球停留的冥王星人和他飞船里的火星朋友也参与进来,然后是忘了把翅膀丢在哪里的天使,来自天空之城的神的后裔,亚空间化学家决定发明一种药物让人们回忆起过去,认定是亚空间的突变引起来这个房间里所有人的不幸。可是还来不及说出药物的配方,医生就带着护士和警卫进来,把所有人都送回了房间。
  林思说:“不要和太阳一起睡了。”被带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和林思在一起警卫对陈逍巍说:“天哪,我还以为你是因为遗产纠纷被亲戚扔进来的呢。”
  他一个人回房间。

  大约是半夜的时候,陈逍巍的房门从外面打开了。外面的灯光是关上的,里面也是。没有声音,所以感觉到开门这种事情多少有自觉的味道。他没有动,也许是医生也说不定。
  一个身躯悄悄地梭进了他的被子里面,拍了拍他的背。他转过身去,面对面地看着她。这样接触让他有些紧张。
  “你脸红了。”林思小声地说。陈逍巍没有说话。
  “你有什么打算么?怎么出去?”
  “为什么要出去?”陈逍巍惊讶地问。“出去干什么?”
  这句话让她无比地震惊。“你打算就在这里永远呆下去?”
  “为什么不呢?”他说:“出去,出去又有什么好的?”
  这句话像是蝎子一样蜇了林思一下,她一下跳了起来,把被子都掀开了。冷风一下渗了进来,陈逍巍一颤。
  “你就打算被当成疯子一样被关在这里一辈子?你喜欢这个样子?”这种歇斯底里地样子倒令她显得可爱起来。
  “下一次震荡之后,我也许就不在这里了。也许那时候我是国家主席,或者是公司老板……”
  “可是……”
  “我觉得这里挺好。”陈逍巍说着,耸了耸肩。“何况谁也不知道下一次震荡什么时候发生,我们现在做的事情能不能抢在下一次之前完成。如果在下一个因果逻辑断开之前我们没有得到一个结果的话,何必去做呢?如果在今天晚上就发生震荡,我们干嘛还要费力气去逃跑呢?”
  林思足足沉默了半分钟才终于回答说:“不去试试你又怎么知道?”这是没有说服力的语言,她自己也知道,但是她实在没有更好的可以说了。于是林思从床上离开,推开门:“好吧,我自己想办法。”在门被关上之前,陈逍巍叫住了她。
  “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妄想狂。”
  林思看着他,耸了耸肩,关上了门。
  他又重新望着天花板。夜里变得有些冷。实际上他并不喜欢这里,这里太阴森,太狭小,也太冷。如果放他出去,他是决不会赖着不走的。但是那些记不清次数的震荡给他刻上了一种难以治疗的烙印——无力感。似乎是与整个世界的物理规则斗争一样的无力感,一个声音说:“放弃啦,你不行的,我门控制着一切呢。”他尝试过无数改变,想重新回到那个规则的,由因果逻辑掌握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樱桃数会在固定的时候结樱桃,工作努力会在月末拿奖金。而不是这个样子,樱桃树突然成了电线杆子,工作一个月后会突然发现,自己的工作记录上居然记录的是出国旅游三周,而且莫名其妙从研究所到了研发部。
  每次尝试都必然以失败告终。他终于确认世界没有逻辑可言,自己掌握不了任何事情。上帝让他记住真实的过去而没有向对别人一样彻底地换成虚假的记忆并不是让他来拯救世界,他不是上帝的儿子,上帝让他来受罪,却不让他复活。他受了上帝的诅咒,把真实展现给他,是最恶毒不过的咒文。
  他放弃了,接受这些既成的事实,不再想办法去反抗它。这和怯懦无关,没有人是金刚石,总有什么东西会把他磨钝,磨圆。只不过是他过去冲得太过猛烈了,摩擦的过程进行的太过剧烈,所以磨得也太快。
  这样的印迹阻止了他,把他拴起来,让他不能动弹。他于是用那种颓废的外衣来掩饰那道印迹,那道印迹是一个诅咒,他只有避免触碰到它,否则那道印迹就会剧痛。
  除非找到一条别的道路,用另一条理由来支撑他,那条道路要不会触发那道印迹,那条理由要在因果逻辑碎裂的世界里成立。
  这些东西那个女子能够给他么?他问自己,然后睡去。
  在半睡半醒之中,陈逍巍又回忆起林思身体短暂接触带来的温暖。

  实际上陈逍巍并不知道,女子从一开始就带了他所需要的一切。林思自己同样也不知道,她被那种颓废和绝望所压抑住,震晕过去,为他的懦弱而失望。
  幸而在逆境中女性远比男性坚强。她们不大会去钻牛角尖,不大用思辨来折磨自己,挫折之后很快就重新站起来,去找另一条路继续前进。就像面对两个身强力壮的警卫之时一样,即便败下去,她也能很快安稳地睡过去。
  林思开始整理思路,准备驳倒他。一个盟友来得太不容易了,她不愿意这么快就搞丢他。清早醒来,应付完医生的盘问,就去找他。
  人聚集在大厅里。那时候是安宁的,下跳棋,看电视,玩牌,写字,陈逍巍就像被淹没在意象的潮水里一样仰着头看着天花板,但他看不见,看不见世界。大脑的意象就像是折射率很高的介质一样挡在知觉和现实之间,一切都被全反射掉,把自己淹没起来,宁静而且安详。然而林思就像是摩西一样来到他的面前,对着意象的大海伸杖,于是海水退去,把躲了里面的陈逍巍赤裸地露在外面。
  林思的声音其实很小,小得在嘈杂的大厅里难以被听见。她故意地,因为这句话太不像一个妄想症患者说出来的了。她说:“在一次次大断裂之间,我们至少应当尽力地生活。即使没有未来可言,就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亡一样,那么在每一次死亡之前,我们应该尽量辉煌地燃烧自己的生命。”
  这句话效果如此强烈,甚至在一片嘈杂中也被陈逍巍滤了出来。实际上如果要她再说一遍,恐怕就万万不能了。她花了一个晚上,一个早上来准备这句话,于是这一句话耗掉了她全部精力,就像是使用了超过自己掌握能力的法术的法师一般,几乎当场倒过去。
  这个法术解除了诅咒。
  陈逍巍慢慢地垂下头,看着她的眼睛。“逃走,今晚。”他用的是唇语,林思盯着他,点了头。
  逃走,今晚。他甚至都没有准备,没有计划,就这样草率地许下了承诺。他甚至没有考虑自己昨晚提出的问题:出去之后,又干什么?
  那真的是一句咒语,控制了他的灵魂。
  三
  十来米的过道,走了似乎一个世纪那么久。
  这里并没有监视,但陈逍巍就是害怕。如果是昨天,他会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因为昨天他不打算逃跑,所以一切心安理得。
  橙路医生在下午又找了他的麻烦。他努力装得“正常”,放出来的时候听说林思又闹了一场,整个大厅天翻地覆,就像是发生过枪战一样。他径直地回去休息,没有理会这些,一直等到晚上。
  过道另一边就是林思的房间,他没有清楚的计划,他记得整个中心的布局,但是没有找到一条顺利的逃跑路线。
  穿过走廊,推开了门。林思在床上躺着,但是门一开她就跳了起来,衣着整齐。
  “我拿到了钥匙。”她晃了晃手中的闪亮的玩意儿。“我们从大门出去。”
  “门外有警卫。”
  “我知道。”她不以为然地说:“可我不是有你么?”
  陈逍巍微微一愣,笑了。
  这个夜晚宁静得出奇。似乎除了他们两人,一切都睡去了。没有睡梦中尖叫,没有失眠者的游荡,没有慌张的护士,没有夜袭的医生。整个康复中心里面就剩下两个人,两个试图逃亡者,从墙里透出的光线淡黄,柔和而且均匀,除了脚底小小的一圈,没有影子,也没有声音。陈逍巍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这倒让他略有些安心,因为这一切让他觉得就像是他们两人就像两个幽灵,两个上个历史时代遗留下来的幽灵,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时间和地点游荡,无望地想要找到通往自己的熟悉的时代的道路。两个人的心跳安慰了他,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人。
  绕过大厅,从混乱破旧的桌椅玩具中间穿过去,就是那道门。门是金属制的,已经有些斑驳的印迹。林思抓住把手,小心地一格一格将钥匙推进去。
  尽管如此,每一个“嗒”还是在宁静中远远地传出去,如同警报一般。陈逍巍的胸口一阵紧缩,然后门一丝丝地被拉开。
  林思从缝里向外面望去,前面不远是一个拐角,拐角的地方,就是警卫室。里面应该有两个警卫,但是被挡住看不见。
  “你和他们熟吗?”林思这个时候转过来小声地问。
  “嗯。”他点头,莫名其妙。
  于是她抽出钥匙递给他,“还给他们。”
  “还给他们?”
  林思点头,扬了杨手边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的棍子。看样子应当是椅子腿。
  陈逍巍推开门走了出去,警卫室的门迅速打开,两个警卫冲了出来,带着电击棍。“站住,别动!”
  “嘿,伙计,我不过是来还你们的钥匙。”他面带微笑,轻松地说,还晃了晃手里的钥匙。警卫看见是他,手里的电击棍就垂了下去。
  “我猜是今天下午打架的时候弄掉的,你们该感谢我,如果不是我捡到,你们麻烦就大了。”他晃了晃钥匙,警卫要接过去,他一缩手。“我饿了。你们有吃的么?”
  “快把钥匙给我,回去。这违反规定。”一个警卫板着脸,伸手要抓陈逍巍的手,他趁机一窜,绕到了两人后面,然后径直朝警卫室走过去。“至少给一个牛奶吧?”拉开了把手。
  于是两个人转过头去,一把抓住了他。“这样会扣掉我们的奖金的。”一个警卫说:“回去,要不我电你了。”
  陈逍巍满意地看着林思从门口钻出来,于是开始挣扎,掩盖了脚步的声音。一片混乱之中,彭的一声,一个警卫倒了下去。另一名转过头,正看见林思洋溢着笑容的脸。
  他们剥下警卫的衣服,把两人拖进铁门之后。林思试了一下电击棍,一摁开关嗒嗒的火花乱窜。
  林思望着陈逍巍笑了笑,这个时候,警铃突然雷鸣般地响了起来。
  笑容僵硬了起来,逐渐成了哭笑不得的面具。“跑!”陈逍巍大叫一声,开始狂奔。
  三个护士从前面的岔道上冲了出来,虽然是女的,但是体形却强壮得不成样子,他们有一些惊惶失措。陈逍巍盘算着要怎么应付,却听讲林思大喊起来:“别站着不懂,他往你们后面跑过去了,快点。”护士愣了一下,朝无人的空旷过道追了过去。
  他们两个跑向护士来的方向,听见另一边急促的脚步。那个方向是护士休息室,当他们反应过来为什么警卫会是个女的,两人已经换成了医生和护士的打扮。
  两人低着头走了出来,不急不缓地朝外面走去。整个中心一片混乱,胡乱跑的警卫和医生乱成一片,虽然医生的口袋里带着镇定剂,但是似乎应该先给自己来一针。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走廊,大厅,为了躲避熟悉的人从一楼乘电梯到三楼,然后又爬楼梯下来,最后终于在门卫的注视下溜出来。
  拖下白外套,扔进了一个垃圾桶。于是两人就这样融进了夜幕里。
  林思抚着自己的胸口说:“真刺激。”然后对陈逍巍笑:“我们逃出来了。”然后挽住他的胳膊,就像是挂在上面一样。
  “我们该去做些什么呢?”她突然就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一样没有了自己的主意,“找个地方躲起来,还是正大光明的四处游荡?”
  “找个地方睡一觉吧先。”陈逍巍无奈地说。于是林思扑哧地笑了。
  “你原来都是老头子了呀。”

  宾馆里的清晨是桔红色的。在这种桔红色之中陈逍巍看着林思孩子一般的脸,突然对震荡的存在有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下一次他们变成什么样子?还会在一起,还会记得彼此的存在么?
  林思醒来,从床上跳起,就这样裸着身子掀开了窗帘,阳光猛地像潮水般的冲进来,映在她身上,就像是一座金属的神像。
  “阳光明媚。”她转过来,笑着说。“什么时候逃跑?我们可是住的霸王宾馆呢。”然后开始穿衣服。
  “以前,你是干什么的?”陈逍巍突然问。
  “多久以前?”她回答,梳理着自己的短发。“研究生,可是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哪个学校,哪个系的。我进大学的时候是生物,后来乱七八糟什么都来。”
  “还好。”她补充,“一直都在上学,没有变成去干苦力。”
  “有没有混过物理系?”
  “没有。”
  “我曾经是学物理的,后来进过物理实验室。”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我昨晚梦见了。”

  2025年,陈逍巍25岁。
  那个时候震荡的力量并没有那么大,改变也仅仅限于细节,也有更多的人还记得过去。不彻底的灾难让世界陷入恐慌,人们拼命地想找回自己,以为一场恶梦,拼命地想醒过来。记忆错乱的恐慌漫布在世间每一个角落,每个人都像是疯子,都像是妄想狂。
  那个时候送进精神病院治疗的却是忘记过去的人,每个时代被当作疯子的都是人群中的少数。突然之间两个不同的记忆出现在脑海里,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可信的,一切都错乱不可靠,总有一个声音告诉你过去不是这个样子。你觉得你的父亲曾经不是你的父亲,是你的兄弟,你的妻子曾经不是你的妻子,是你的同学,你的上司不是你的上司,是你的下属,你的房子不是租来了,是买了。总之一切都不对头,一切都不可靠。到最后没有人只到那些是曾经的记忆,那些是自己的妄想,那些又是自己不负责任的推卸。一切都变得像梦,不合逻辑,颠三倒四,但是等不到清醒的时候。
  人们像找到一个事实,或者是一个解释。恐惧之最在于未知,所以无论什么样的解释,都比没有解释来的好。于是邪教,巫师,骗子……就像是轰然倒塌的大树下的蘑菇一样茁壮地成长起来,招摇过市,借助扑克占卜的小把戏财源滚滚,只不过占卜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宣扬自己是众神之神,唯有信奉自己才能找到真实的过去的邪教组织名目繁多,屡杀不绝。
  然而这些骗子都是真正的白痴。不知道哪次震荡就会摸去这一切,随时结果都可能变得和原因无关的时候,他们在用一种愚昧来满足一种愚蠢。
  科学家在寻找真相,想知道这一切问题出在哪里。
  真相似乎在他们的了解能力之外,建立在正常因果逻辑的推理下的科学,在因果逻辑混乱的时候变得寸步难行。如果1+1并不等于2,所有的科学都分崩离析。
  然而这个时候,1+1可能等于任何一个数字。
  “这是神才能完成的工作。”那时候,陈逍巍的老师憔悴地如同一具干尸一样,惨然地说:“我们甚至连‘震荡’都没有办法作为一个事实按照实验的标准记录下来,它不能重复检验,不能找到与它相关的因素来。一定有什么是我们说不知道的,就像是可见光范围外的电磁波一样,有什么我们还不知道它的存在,我们了解的太少,找不到足够的可用信息。我们就像是公元前的人试图解释闪电的存在一样,需要等到18世纪的科学家找到电的存在。我们要等待,等到了解某个我们现在还没有发现的东西的存在之后。”
  然后老师凄然一笑:“到那个时候,人们还能够记得‘震荡’这个事实的存在么?”

  “那个时候,我们就已经发现震荡的效果越来越强烈了。”陈逍巍说,“每一次震荡过后忘记过去,只留下伪造的记忆的人越多,能够像我们这样的人越少。或迟或早,总有一天所有人都只剩下虚假的记忆,没有人能够意识到震荡的发生,即便是我们所记录的所有证据,提出的所有假设都变成风中的笑谈。当意识不到震荡的发生,震荡就没有办法纳入科学的体系中去研究,成为了一个科学体系之外的假设。到了现在,也许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也说不一定。终于有一次,老师也忘掉了过去,成了一个普通,快乐,只有一个记忆的正常人。”
  林思嚼着面包,听着。这是餐厅免费的早餐,既然打定主意住霸王宾馆,干脆就霸王到底,否则如何解决早餐又是一个新问题了。他们坐在角落,靠着餐厅的玻璃窗。
  陈逍巍说累了,端起咖啡呷了一口。
  “我们不适应这个世界,适应这个世界的人应该忘记过去,靠虚假的记忆来过着因果逻辑正常的日子,我们不是。震荡的效果越来越强,你觉不觉得越近震荡忘记的事情越多?或者下一次,我们这些稀有品种也就灭绝了,也就像所有人一样过着平凡,幸福的日子。”
  林思停下来,望着他,总觉得不太对。陈逍巍狠狠地喝下一大口咖啡,就如同那是一杯烈酒一样。
  “下一次之后,也许什么都忘了。我记不得你,你也记不得我。”
  那一刻,突然之间就如同一切都石化了,僵硬,冰冷,一动不动。
  “我会记得你。”林思说。
  “但是我没有信心能记得你。”他颤抖着,拼命地压抑自己。“如果你记得我,我不记得你,那又怎么办?或者反过了,我记得你,你却忘了我。”他用力地吸了鼻子,然后咳嗽两声,像是感冒着了凉,声音也沙哑起来。
  “我希望大家能够早点忘记,两个稀有品种在大灾难之后都能幸存的可能性太下,微乎其微。”他站起来说:“我走了,如果一个记忆太过深刻了,就难以忘记。我们现在该去找自己的工作做,不能永远靠霸王宾馆过日子。”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向外面走去,林思看着旋转门在他离开后呼呼地空转着,好几圈才停下来。他出门之后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避免与她只有一个透明玻璃之隔的相遇,然而那条路的人流却逆着他,他拼命地挤。
  四
  你当时正顺着人流前进,你是在回家,上班,或者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别人不得而知。突然人流传来一阵骚动,就像是给河里丢进一颗石头一样。一个人逆着人流硬挤过来,令人群东倒西歪起来。你想:这人有病吧?然后突然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抓住那人!他偷了我的钱包。”
  那个逆流而来的男子正好挤到你的面前,你看到了他的脸,那幅络腮胡子和白皙的面孔给你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你一把擒住他的手,给了他脑袋一下,他晕了过去。
  你穿过人群来到那个被盗的女士面前。女子不算太高,也不算太矮,身材苗条,衣着只能算普通。面孔是清秀的那种,于是你很有礼貌地把晕过去的小偷交给他,询问是否需要别的帮助。女子摇了摇头,道了谢。
  这就是你这一天唯一的不平凡经历,然后你继续自己的行程。

  陈逍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昨晚的房间里。这立刻让他恐慌起来,因为他已经离开了这个房间,这似乎意味着震荡发生了。
  他站起来,正看见林思站在窗台前向外面望去。接着他就记起来那个抓小偷的声音来自林思,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晕倒。
  “你真是够干脆,所走就走。”林思望着窗外说:“作为一个中国人,你应该知道什么叫做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吧?”
  “我帮你逃了出来,你就这样一走了之,还留下一个住霸王宾馆的问题让我一个人来负责。你要走,也应该走得像一个绅士,不亏欠我任何东西吧?”
  陈逍巍沉默着。
  “你要听我的,我满意了之后,一切随你便。”
  他依然沉默,不点头,也不摇头,权且当作默认。实际上离去的确定里有着那么多刻意酝酿的冲动因素,而那些在出走的失败之后就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了,即便是林思什么也不说,他也会按照自己心情留下,因为他爱上了她。
  陈逍巍爱上她,应该是从逃亡时她说的那句:“可我不是有你么?”开始的。也许更早,但是那句话猛烈地撞击了他的内心,于是他更愿意以那句话作为开始。在震荡的时期,他一直希望能够找到一个恒久不变的东西,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认定爱情是其中一种的想法实际上牢牢地扎在他心底。能够恒久不变的爱情遇上能够恒久不变的林思的时候,两者的联合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陈逍巍不想离开她,那是他在这个世界里仅存不多的慰籍。
  他走到林思的身旁,陪着她一起静静地望着窗下。正是中午,那里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在喧嚣的人群中,两人都是孤独的异类。在这种空旷冰冷中,只有两个人偎依着,才能找到那么一点点的温暖来。

  “我要把一切记下来。所有的一切,所有我记得的,所有你记得的。所有我们不想忘记的事情记录下来,用纸记录下来。去帮我找纸。”林思说,那么严肃,那么坚决。
  陈逍巍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谁也不知道震荡之后什么会留下来穆,什么不会,谁也不知道留下来的东西会出现在哪里,火山口还是下水道,谁也不知道震荡之后有没有还知道这些文字的意义。但他没有反对,除了梦,本来就不曾剩下什么。
  他四处去寻找各种各样的纸,把它们拿回来。林思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只原子笔,开始在各种各样不同的纸质上书写,记录。从包装箱,到宣传单上,密密麻麻地写着。林思打算在记录完自己的记忆之后记录陈逍巍的,但是她的故事竟然有那么多,24年来生命中以为已经被忘记的细节不断地从笔尖跳跃出来,音符一样地开始流动,绘卷不断地长起来,长得不暂时停下来,把时间让给陈逍巍。没有人去在找一只笔来让工作进行的更快一点,没有人明白为什么。
  他们试图记录下自己的一生,让这些故事能够在震荡中不朽。似乎将人生记录下来就可让它重现,重生,就像是复制并且创造另一个自己一样令人神并且美丽。即便是等待着,望着对方奋笔疾书的背影也令人激动不已,生命之歌从笔尖上留下来,把毫不相干的纸张拼凑成相互密不可分的整体,那一切就如同看见一个个宇宙尘埃在引力的作用下聚集起来,长大,慢慢地变成一个星体,然后爆发,发出耀眼的光芒一样的瑰丽动人。
  从中午,到夜晚,到清晨,再到中午……时间默默地流走。
  一直到第四天的清晨,林思交给陈逍巍笔的时候,她突然透过他的肩膀向远处望去,说:“现在,我们也可以长长地出一口气了。”
  陈逍巍转过头去,一道水纹般的无边的屏障缓缓地从移动过来,就像一道瑰丽的光学奇景。他看见那道屏障之后是一幅碧蓝色的海洋,海岸线慢慢地拓展过来,慢慢地随着那道波纹淹没掉水泥地上城市的一切。他看见海鸥,看见远处正在形成的飓风,看见地平线上爬上来的船,看见模模糊糊淡化在水气中的陆地边缘。他知道,这就是这个城市的未来。

  原来所有的恐慌,担忧与畏惧都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望着那道缓缓移动的震荡,突然觉得很轻松,这种轻松就像是立刻就要上考场的学生,又或者是立刻就要上战场的军人,没有办法逃避,没有办法选择。
  他盯着它,说:“你知道么?我曾经想,也许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我们所以为的样子,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曾存在过所谓的因果逻辑。也许震荡根本就是一直存在,从这个宇宙诞生之日起就一直存在,它根本不是从2019年才刚刚出现,越来越强。恰恰相反,它是在2019年突然变弱了,终于渐渐地恢复到过去正常的强度。我们的世界从来就是这样颠三倒四,从来就是这样没有逻辑因果,只不过那时候足够强大的震荡令我们忘却,令我们不记得有过不合逻辑的过去,就像是现在的大多数人一样,就像是将来的所有人一样。灾难并不是震荡的出现,灾难是于它的衰弱,它突然在一天衰弱到不能彻底摸去我们的记忆,让我们发现了真实的存在,就像是突然找不到 ** 瘾君子一样,突然间发现真实世界竟然那么可怖。灾难并不是它带走了什么,而是它带来了什么。亚当和夏娃的灾难在于得到了智慧,我们的灾难在于突然探知到了真相。我们就像是生活在一个两端都是万丈深渊的悬崖上,却不得不向前走,如果我们是瞎子,走过去,也便走过去了,然而突然有了那么一道光明,让我们看到了前面的深渊,但是却没有办法停下来,我们突然明白了真相,然而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真相除了令人痛苦没有任何用处。就像是饲养场无忧无虑的猪,它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所以幸福快乐地活着,如果他们知道了,不过是徒增痛苦。”
  然后他笑了,指着那道越来越近的震荡说:“所以,那不是灾难,那是救赎。”
  这时候,林思的两只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整个身子拧了回来,然后她捧起他的头,踮起脚,吻上了他的唇。
  他的微笑在脸上缓缓地僵硬,最后像老化了的面具一样碎开。
  他稀里哗啦地痛哭起来,就像孩子一样。

《震荡》 作者: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