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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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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不老》
作者:詹姆斯·冈恩

正文 第一部 新血型

  年轻人四肢伸开,平躺在医院里铺有垫子的桌上,他裸露的左臂显出发达的肌肉和棕色的皮肤。血压计宽扁的带子紧绕在二头肌上。
  他的两眼一直跟随着技术员飞快的动作转动。
  她打开一台又大又旧的冰箱,从第二个架子上取下一个棕色的瓶子。瓶子底部有一个拉手,用一根金属条扎着连在瓶底上。瓶底部有一英寸厚的柠檬酸盐,其它什么也没有。
  技术员拉住那个拉手,剥下金属盖子,露出了橡皮垫圈。从桌子底下的箱子里抽出几英尺长的塑料管子。管子的每一端都有一枚针。一端插入献血者已被普鲁卡因麻醉了的静脉里,另一端刺进橡皮圈伸入瓶子里。

  深红色的血液很快地进入了塑料管,流向瓶子里。瓶底的柠檬酸盐旋动着,一片粉红色。一会儿,变成了葡萄汁的颜色,瓶子的上半部翻卷着泡沫。
  技术员在早已准备好的标签上写下了日期和献血者的姓名。在标签下方,写上她自己名字的字母开头。她在标签上贴上一张粘胶带,上面有号码:31197,又在另外两个小试管上写下了同样的编号。
  当瓶子装满以后,她用夹子夹紧塑料管,从瓶子里抽出那根针。
  把塑料管和针拿走后,她在瓶子口上贴上了一条粘胶带。
  在靠窗的工作台上,技术员把三份血样滴在两块玻璃片上,其中的一份被分成A和B。她把这些玻璃片滑进一个透光的箱子,箱子顶部有一块半透明的玻璃。她又分别从标明“抗-A’、“抗-B”、“抗-Rho”的绿瓶子、棕色瓶和五色透明瓶子里取出一滴血清分别放在每份血样里。
  她来回地晃动着搁着瓶子的架子。此刻,那位年轻的献血者已经坐了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60秒钟以后,标有A和B的红色细胞仍旧均衡地分散着,而第三份血样中的细胞已经很明显地聚集在一起了。
  “你是正常的O型阴性血。”技术员说道。
  年轻的献血者稍稍撇了撇嘴角。
  “很有价值。”技术员愉快地说道,随即拿出一张卡片和一张纸。“这是我们需要的唯一血型种类。把你的名字列入我们专门的捐献者名单里好吗?”
  年轻人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技术员耸耸肩,递给他一张卡片说:“不管怎么说,得谢谢你。这是你的血型。到候诊室去坐着休息十分钟。这张纸是25美元的凭证,你可以去出纳柜那儿取钱——在你出去的前门边。”
  有好一会儿,技术员看着这位年轻人消失在门边.她又耸耸肩膀,然后转过身,把那年轻人的血放进冰箱的左边架子上,等待做血清试验。
  一品脱鲜血一—价格为25美元。再过几小时,它就会被放置在冰箱的第二个架子的右边,和别的O型血一起。
  但是,这种血却是特别的。它具有其它血型的所有特性,然而又有它本身的特点,独一无二。从来没有谁有过像这样的血。
  25美元?生命值多少呢?

  这老头子已经70岁了。躺在医院的硬板床上,看起来干瘪瘪的。
  他是活的——仅仅是活着而已。不只是指他快死去——我们大家都会死的,面对他来说,死亡近在眼前了。
  拉塞尔·皮尔斯医生用他那年轻有力的右手握住病人骨瘦如柴的手关节,他表情严肃,眼神专注,体格强健,皮肤被太阳晒得发红。
  老人的脸色发黄,黄中泛出青灰色,一副垂死的样子。皱巴巴的皮肤包住骨头,俨然是一具骷髅。
  皮尔斯轻轻地放下病人的手臂,然后慢慢地拉好床单。
  “是肺炎吗?”伊斯特医生带着他职业的兴趣问道。他比皮尔斯年纪稍大,两鬓灰白,整个神态平静自若,十分高贵。
  “还不止于此。是营养不良。需要吃得多一点,得到良好的照顾。只要有钱就行。”
  “让我们做个血球数计,”皮尔斯对身边的护士说,“还有尿样分析。还需要一品脱血。”
  “要输血?”伊斯特问道,挑了挑眉头。
  “会有益的——不管如何,暂时还是有用的。”
  “可他快死了。”
  “当然。我们都会死的。”皮尔斯冷冷地微笑着说,“我们的责任是尽量使生命延长些。”
  片刻过后,当皮尔斯推开门走进门厅时,伊斯特正认真地在和一个高个,金发、宽肩膀的男人说话。那人穿着一身高级服装,年龄跟伊斯特差不多,大约45岁到50岁之间。
  这人叫卡尔·简森。他是里面躺着的那个垂死老人的私人秘书。伊斯特向皮尔斯作了介绍,两人握了握手。
  皮尔斯想,私人秘书这个词意味着这个人与老者关系密切。
  “皮尔斯大夫,我只问你一个问题。”简森用一种像他眼神一样冷漠的语气平淡地说,“威弗先生是不是快死了?”
  “当然是这样。”皮尔斯答道,“我们都逃不出死亡的命运。假如你是想知道他会不会在两三天内死去,那么我告诉你,会的。——如果我一定得给一个肯定或否定的回答的话。”
  “他得了什么病?”简森怀疑地问。
  “他已经老得超过了他的身体。就像一架机器,不仅陈旧不堪,而且零件破损,一个接着一个地出故障。”
  “他父亲活到90岁,他母亲活到96岁。”
  皮尔斯直视着简森说:“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挣那么多钱。而我们尽管生活在一个几乎征服了所有疾病的时代,但那同时也付出了代价。现代生活的高度紧张使人分崩离析。威弗先生每赚一亿美元就得少活五年。”
  “那你们怎么办——就眼看着他死?”
  皮尔斯眼睛冷冷地看着简森。简森也一样,冷冷地看着他。
  “只要有可能,我们就给他输一次血。他有亲戚朋友吗?”
  “再没有比我更亲近的人了。”
  “我们每给威弗输一品脱血,就得另外准备两品脱血。”
  “威弗先生所用的一切,他都会付钱的。”
  “如果可能的话,他得为医院提供另外两品脱血来代替他用掉的一品脱,这是医院的规定。”
  简森眼睛抬也不抬地说:“办公室里就有不少自愿捐献者。”
  输血暂时是有用的。然而任何事物都是暂时性的,最终只是个时间问题。也许输血能使威弗恢复到能吃东西,也许还能自己站起来走出这个医院,这已够让人吃惊了。
  皮尔斯拿起床脚边的钢夹书写板看了起来。没有什么变化。他仔细地观察了老人的脸。脸上更加死气沉沉了。呼吸依然沉重,发出呼噜声,毫无血色的眼睑盖住了深陷的眼睛。
  他是什么呢?你可以称他“五亿美元”。他就是金钱。他毫无用处,对社会毫无贡献,对人类毫无好处。他忙得没时间结婚,他只知道赚钱,而不想做父亲。他的职业:赚钱。
  皮尔斯不认为一个有钱人必定是恶棍。但是一个挣了一亿或几亿美元的人在很大程度上必定是个掠夺者。
  皮尔斯理解简森忧虑的原因。假如威弗死了,那么钱也完了,权也没了。
  皮尔斯看着躺在那儿的威弗,自言自语说:“没关系,这人还是人类的一分子,并且还活着。那就意味着还值得救。其它任何考虑都是毫无意义的。”
  皮尔斯用碘酒擦拭完了病人的注射部位,熟练地把针头刺了进去,用带缚住后朝护士点了点头。’
  护士放松了吊袋的夹子。没过一会儿工夫,深红的血液慢慢地进入了长长的透明输液管,进入了静脉。新鲜血液带着生命的活力进入了这架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破旧机器。
  新鲜血液给老人,皮尔斯心想,金钱能买到一切。“稍快点。”他说。
  护士把夹子放得更松些。血液瓶里的深度下降得更快了。
  生命。下滴。奔流。使旧的变新的。
  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部的起伏变得平缓了。
  一滴接着一滴,血液瓶里的血通过输液管流入了老人的静脉里。这新鲜血液是某个人给的或是卖的,某个健康的年轻人。
  输液管里流动的是生命,是年轻人给老人的礼物,健康人对病人的奉献。
  当皮尔斯早晨查看病人时,老人正用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看着他。
  皮尔斯眨眨眼,拿起病人瘦骨嶙峋的手腕数了数脉跳,问道:“觉得好点了吗?嗯?”
  老人点点头,这又让皮尔斯吃了一惊。
  “很好,威弗先生。我们得弄点东西给你吃,用不了多久,你几乎可以恢复如初了。”
  第三天,威弗开始说话。
  第四天,威弗已能坐在床上嘶哑着嗓子与护士谈天了。
  “你准是那个医生,”威弗突然转向皮尔斯说,“我喜欢你。我会给你很大一笔钱的。好好照看我喜欢的人,也照看那些我不喜欢的。”他格格地笑着,那声音既孩子气又带着几丝邪恶。
  “别操心那些,”皮尔斯温和地说着,拿起威弗的手腕,“集中精力养病。”
  第五天,威弗起来去了卫生间。
  第六天,他洗了个澡。
  第七天,他的灰白头发开始变黑。
  “你今年多大年纪,威弗先生?”皮尔斯直直地问他。
  “70岁,”威弗骄傲地答道,“到我上次生日是70周岁,六月五日。生于怀俄明州……”
  “你的头发从前是什么颜色?”
  “像乌鸦翅膀那样黑。是全国最黑最亮的,姑娘们求之不得地用手指穿过我的头发摸一摸呢!”他回忆着,格格笑着。
  在接下去的一个星期内,威弗的注意力已转向了他的事务。在他的床边安装了一台电话机,他不睡觉的时候,多半在电话里与人进行简短的对话,谈买卖生意,要不就是与简森在一起。只要威弗叫简森的时候,他总是马上就到,那么方便。
  皮尔斯想,简森肯定在医院里租了一个房间。
  到第二个星期末,威弗整个看起来像个30岁的男人。从他出生算起,他的身体年龄只不过是30岁。
  “卡尔,”皮尔斯一进门就听他说,“我要个女人。”
  “那很容易,”简森耸耸肩说,“有没有想好哪一个?”
  “你还没明白。”威弗很不以为然地说,“我要结婚。以前我犯了个错误,我不能重犯旧错。像我这样的人需要有个继承人。我准备要一个。是的,卡尔——你可以收起你那怀疑的表情——像我这样的年纪!”他很快转过身,朝着皮尔斯说:“好吧,医生?”
  皮尔斯耸耸肩:“你没有当不了父亲的理由。”
  “听见了吧,卡尔。我像从前一样潇洒有力,也许更强健。很快,有些人会意识到这点的。我得到了第二次机会,对吧,医生?”
  “你可以这样认为,但是你准备怎样利用它呢?”
  “我将尽量干得漂亮些,比以前更好。这次,我不再犯错误了。至于你,医生,你知道你将来的任务吗?”
  “不知道,你告诉我吧。”
  威弗的两眼转到了皮尔斯脸上:“你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你错了,你将知道其中的原因。”
  “是什么?”
  “我为什么能恢复得像现在这么好,别骗我了,你还从没见过发生在我身上的这种事。我再也不是70岁了,我的身体状况不是70岁,我的智力也不是70岁。那是为什么?”
  “你猜是什么原因呢?”
  “我从不猜测,我要知道。我从那些得到情报的人那儿了解情况,然后作决定。那就是我想从你那儿得到的——事实情况。我的细胞在再生,我返老还童了。”
  “你和伊斯特谈过了?”
  “当然。”
  “但你绝不是从他那儿听到‘细胞再生’这个词的,因为他自己还没承认这种现象是细胞再生。”
  威弗黑眉头下眼睛的视线从皮尔斯脸上移开,他说:“你们对我进行了什么治疗?”
  “这重要吗?如果你已返老还童,这本身对任何人来讲都已足够了。”
  “威弗先生问一个问题,他就要一个答案。”简森冷冷也插进来说了一句。
  威弗挥手让他一边呆着去。‘皮尔斯医生不会伤害我。也是个有理智的人,他相信事实,他依照逻辑行事。理解我,医生!现在我也许是30岁,但是我又会到70岁的,我想趁早知道怎么回到30岁。”
  “啊,”皮尔斯叹道,“你这不是在谈论细胞再生,返老还童,你这是想长生不老。”
  “为什么不呢?”
  “这不符合‘凡人皆死’的生理规律。人类的身体总是要变老的。活六七十岁,自然赋予我们这么多年,然后就会衰弱直至死亡。”
  “我已活完了我的70年,现在我又从30岁重新开始了,我还有40年。那以后,有多少?再有40年吗?”
  “我们都要死的,“皮尔斯平静地说,“什么也阻挡不了。从来没有谁长生不死过。从出生的那天起,我们每个人都带来了一种无法治愈的病,这种病是会致命的,那就是死亡。”
  “也许有人对这种病产生了某种抗体呢?”
  “哦,我的意思是说死亡不是某种特定的疾病,”皮尔斯立即回答,“导致人们死亡的原因很多;意外事故、传染病等等。”
  “任何事物都会死亡。”皮尔斯接着说,“树木、花草植物……这是自然规律,无法违抗。”
  “没有一样东西是自然的。’威弗说,“你给我进行输血,免疫力也可以通过输血获得。那是伊斯特跟我说的。输给我的是谁的血?”
  皮尔斯叹了口气说道:“是一个叫马歇尔·卡特莱特的人。”

  血库设在大楼的最陈旧部分,皮尔斯领头走在一条又热又窄的走廊里。
  “如果你聪明点,”上楼梯时简森对他说,“你就会和威弗先生合作。按照他的要求去做,告诉他他想知道的一切,你就会得到良好的关照。如果不——”简森微笑着,露出怪诞的神情。
  皮尔斯不自在地笑笑问,“他会拿我怎样?”
  “你还是不知道为好。”简森提醒他。
  技术员一声不响地接受了任务。她的手指不停地在账本里翻着。
  “威弗?”她说,“哦,在这儿。第四页。”她的手指移动着。“O,阴性。’
  “输血给他的是谁?”简森急促地大声问。
  “马歇尔·卡特莱特。”技术员说。“O阴性。那是我们做了电视广告求助以后的那天,我们缺少O阴性血,职业献血名单上也没有。”
  “你还记得他吗?”
  她皱了皱眉头,转过脸去,两眼看着窗外说:“我们每天有20多位献血者,而那又是一星期前的事了。”
  “你想想!”简森命令道。
  “我是在想。”她有点火了,“你想知道什么?”
  “他长得什么样?他说了些什么?他的地址?”
  “是不是他的血有问题?”
  皮尔斯突然笑了笑说:“不,只是想搞清楚。”
  技术员微笑一下说:“我可以给你他的地址。”她在一个卡片箱里翻着,说:“真奇怪,他只卖了一次血,而且再也不想干了。”她又走到靠东边的一张桌子跟前,翻开一本黑色的活页本,一页一页地翻着。
  “这是我们的签名本。让我来瞧瞧,第三,贝恩……帕克……卡特莱特!马歇尔·卡特莱特,爱伯特饭店,没留电话号码。”
  “爱伯特饭店……’简森若有所思地说,“听起来好像是个下流肮脏的地方。你还能想起什么吗?”他又紧紧地追问。“他不愿意在捐献者名单上留名。”
  慢慢地,她遗憾地摇了摇头。
  “我们想把他填写的栏目拿去影印一下,能把这两本东西带走一会儿吗?”简森说。
  “但必须让我们知道是你借走的,”皮尔斯说。
  “今天行吗?”简森问。
  “好吧。”皮尔斯同意了。
  “行,那就这样吧。”简森说,“假如你们想起什么,和威弗先生,或者我进行联系,卡尔·简森。会给你们好处的。”
  没过完周末,威弗就出院了。与此同时,皮尔斯找到了一个私人侦探所。

  结满冰霜的玻璃门上,油漆着这些字样:

  贾森·洛克
  机密调查

  洛克并不像皮尔斯预想的私人侦探那样。他外表上看起来一点也不厉害,而事实上,他的确精明能干,含而不露。
  他是个中年人,灰头发,有着被太阳晒得微红的皮肤,脸部表情坚定,整个人显得高大,看上去是个还算不错的侦探。可是生意并不怎么好:办公室有点破旧,里边家具也好不了多少,没有秘书,也没有接待员。
  皮尔斯要的正是他这样的人。
  他倾听着皮尔斯的叙述,黑眼睛专注地看着对方。
  “我要你找个人。”皮尔斯说,“他叫马歇尔·卡特莱特。他从前的地址是爱伯特饭店。”
  “为什么?”
  “这个问题要紧吗?”
  “我得保住我的开业执照——我也不想进监狱。”
  “这件事没有什么不合法的。”皮尔斯赶紧说,“但却有一定的危险性。我不想骗你,那是有关我还没法解释的一个医疗问题。你得找到卡特莱特,这对我很重要。对他本人也很重要,因为这关系着他的生命问题。也许对全人类来说也是重要的。因为还有别的人正在找他。假如他们找到了他,他们会使尽坏手段。我要你赶在这伙人之前找到卡特赖特。”

  “他们是谁?”
  皮尔斯无奈地耸耸肩说:“平克顿、彭斯、国际的——我不知道。很可能是其中某家大的侦探集团。”
  “所以你才不去找这些大集团帮忙?”
  “这是其中原因之一。我不会隐瞒什么的,雇佣这些大公司的人叫莱罗伊·威弗。”
  洛克显出感兴趣的样子。“我听说那老头在四处寻找他。你有没有卡特莱特的照片,关于他的特征描写,任何提供帮助找到卡特莱特的东西?”
  皮尔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没有,除了他的名字。他是个年轻人。他献了一品脱血,但是拒绝在医院的职业献血者名单上留名。当初,他只留了住在爱伯特的地址。”
  ‘我知道了,”洛克说,“我敢说他已经离开了本地。”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那是他卖血的原因:为了离开这儿。他根本不愿意再卖血,他不会再来的。任何一个住在像爱伯特那样差的地方的人是不会白白放弃一个既不费力又常常可以赚钱的机会的。”
  “我也这么猜想。”皮尔斯慢慢地点头,一边问他,
  “你答应吗?”
  洛克坐在转椅上转了一下,两眼直视窗外第十二大街上的一排排路灯、变压器和高压电线。那儿没什么值得看的,可是他却仿佛要从那儿看出什么名堂来似的。“50美元一天,包括费用。”他转回来说,“如果要出这个城,那得60美元。”

  也就在那天下午,皮尔斯发现他被跟踪了。
  他走在秋天的街道上,暖洋洋的。漫不经心的人群,匆匆忙忙的购物者在街两旁行进着,没人注意他。他走进了装有空调的商店,在一个柜台那儿或快或慢地看了看陈列在里面的除臭剂,偷偷地往后看了一眼,没看见什么,但他觉得有人在盯着他。
  皮尔斯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地逛着。当他快到他的车那儿时,放慢了脚步,和停车处的管理员聊了一会儿才开车,接着便径直朝家里开去。
  直到后来,他也没认清跟踪他的人,也许是几个人,但有好几个星期都有人尾随他。所以,到后来这种情况结束时,他觉得自己反而很孤独,赤身裸体般的异样。
  当他到家时,电话正响着。这并不奇怪,医生的电话要比一般人家的电话多响一百次。
  电话是伊斯特打来的。他说的中心,是要皮尔斯别傻了,应该和威弗先生合作。
  “我当然是在合作!”皮尔斯大声说,“我和我所有的病人合作。”
  “我指的不是这个意思。”伊斯特以一种假殷勤的口吻说,“为他干吧,别对着来,你会发现那是值得的。”
  “以我最好的办法行医才是值得的。”皮尔斯平淡地说,“除此以外,还从来没人要我干这干那,将来也不会有。”
  “挺不错的情感。”伊斯特友好地表示同意,“问题是,威弗先生会觉得你在恰如其分地行医吗?这可要考虑一番。”
  皮尔斯搁下电话,一边想着究竟怎样行医。作为一名医生,除了治病,他觉得再也没有别的能让他高兴的了,他在脑海里反复掂量了伊斯特那微妙的警告,这种警告会付之行动的。利用职权进行不法行为的幽灵总是无法消除的,金钱和地位联合在一起几乎可以给任何行为发许可证,
  他又对伊斯特作了一番思索,他想,与其暴露事买真相,不如去冒险一拼。

  接下来的一周内充满了等待与猜测的焦虑,而且忙得不可开交——医生很少碰到这样的事。整个一周没有什么重大的事发生。
  接着,好像所有的事都凑在一块发生了。
  当他从车里出来,走向家门时,从旁边一棵松树的阴暗处伸出一只手一下子把他拉进了幽暗处。
  他来不及说什么,挣扎一番,就被一只手盖住了嘴巴。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别吱声!我是洛克,私人侦探,记得吗?”
  皮尔斯木然地点点头。洛克慢慢地松了手。当皮尔斯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时,他才看清洛克。他脸上布满了浓黑的胡子,鼻子好像受伤了,像刚格斗过一样,鼻青脸肿的。
  “别管我,”洛克嗓子沙哑地说,“你该去看看别的人。”
  皮尔斯后退几步,发现洛克穿着件旧衣服,旧得如同救世军传下来的东西一样。“对不起,让你也受牵连了。”他说。
  “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听着,我得到的消息不多,但我得告诉你。”
  “不着急。我们上去吧,让我看看你的脸。你可以用笔写了送……”
  “千万不行,”洛克喘着气说,“我不在任何东西上留下自己的名字。这事太危险。从现在起我不再管这件事了。刚开头的几天,我干得挺顺利,接着,他们赶上了我。不过,他们也很遗憾。你想知道吗?”
  皮尔斯点点头。
  有一段时间,洛克以为他会发现些什么。他在爱伯特饭店登记住宿,与客房职员处得很好,最后他问起卡特莱特的情况,说他是自己的朋友,几天前在这儿住过。那个职员倒是很愿意与他聊。糟糕的是他知道的不多,而且就那少的可怜的情况他也不会告诉一位陌生人。因为警察和收集情报的人经常盯牢住在爱伯特的客人,那个员工疑心来提问题的每个人都是由卫生部门派来的。

  卡特莱特早巳结账离开了,他走得很突然,没留下去处。从那以后也没听到他的音讯,但却常有人询问关于他的情况。“出麻烦了,是吧,嗯?”小职员精明地问,洛克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小职员靠近洛克,说道:“但是我有一个感觉,卡特莱特是去德谟温了。他说起过什么——我记不起来了。”
  洛克带着从爱伯特饭店登记员那儿弄到的卡特莱特签名的样板,随即出发到了德谟温镇。他仔细查寻了那儿的饭店、旅社、汽车游客旅馆。最终,在一家一流的饭店里他发现了“马歇尔·卡特”的名字。
  卡特莱特是在九号那天离开爱伯特的。十号,他在德谟温饭店登记住宿。笔迹看起来十分相似。
  洛克最后在东圣路易斯赶上了卡特莱特。结果却是个出售照相器材的中年人,来堪萨斯附近还不到一年。
  跟踪到此为止。
  “其他人能找到真正的卡特莱特吗?”皮尔斯问。
  “假如他存心躲着,是找不到的,”洛克机敏地答道。
  “搞一个全国性的搜查——或者做大量的广告——也许有用。但是如果他改名换姓,也不在那些可能落入侦探手中的东西上面留下他新名字的笔迹,那么谁也找不到他。你希望发生这种情况,是吗?”
  皮尔斯注视着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他的档案材料,”洛克继续说,“得去大一点的警察所或联邦调查局进行调查,否则无法进行下去。没有档案,没有指纹,仅靠卡特莱特那个名字是不行的。”
  “你怎么会受伤的?”过了一会儿皮尔斯问。
  “当我回到我办公室时,他们在门口等我。一共两个人。挺厉害,但还稍差一点。‘停止活动’!他们说。OK,我不是傻瓜,我是要停止了,可我得首先完成我的工作。”
  皮尔斯慢慢点了点头说:“我很满意。把账单寄来吧。”
  “账单?没有什么账单!”洛克提高了嗓门,“就是五百美元。把钱装在信封里寄到我的办公室——别寄支票。让我出没于警察监视的地方本该要你出更多的钱,但也许你有你的理由。你得多加小心,大夫!”
  说完他便离开了,在树荫里走得又轻又快,直到皮尔斯说话时他才意识到洛克已离去了。皮尔斯向他走的方向注视了好一会儿,耸耸肩,开了前门。
  在电梯里,他满腹思虑。到了他的房门口,他心不在焉地摸摸索索掏出钥匙插进锁眼。当钥匙转不动时,他又拔了出来,想检查一下,这才注意到门只是掩着的。
  皮尔斯轻轻推了推门,门无声地向里边打开了。门廊里的灯光洒在他肩上,但只在黑暗的房间里照见一点点光亮。他朝里面房间看看,同时耸起双肩,仿佛那样会帮他什么似的。
  “进来呀,皮尔斯大夫。”有人温和地说。
  灯大亮了。
  皮尔斯眨眨眼。“晚上好,威弗先生。还有你,简森,你好吗?”
  “很好,大夫。”威弗说。
  他看上去并不好,皮尔斯想。他看上去比上次老,憔悴、疲乏。他是担心吗?威弗已坐在皮尔斯心爱的椅子里,那是一张放在壁炉边的绿色皮制椅。简森站在开关边。
  “看得出来,你们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一点也不拘束啊!”
  威弗格格笑了。“我们跟管理员说我们是你的朋友,他当然不怀疑我们。事实上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皮尔斯看看威弗,又看看简森。“你有朋友吗?或者只有佣工?”他把视线转向威弗,“你看上去不太好。我想让你回医院重新检查——”
  “我说我现在感觉很好。”威弗的声音提高了,接着又恢复到平常的谈话语调说;“我们想和你谈谈——关于合作的事。”
  皮尔斯看着简森:“奇怪——我一点儿也不想谈话。我干了一整天的活,累极了。”
  威弗的视线没离开皮尔斯的脸。“你出去一下,卡尔。”他轻声说。
  “可是威弗先生——”简森的灰色眼睛变深了。
  “出去吧,卡尔。”威弗重复着他的命令,“在汽车里等我。”
  卡尔走了以后,皮尔斯坐进一张扶手椅子,面对威弗。他环视着房间,慢慢收回视线问威弗:“你们找到什么了吗?”
  “没找到我们要找的。”威弗平静地答道。
  “是什么?”
  “卡特莱特的下落。”
  “你怎么会以为我知道他的去向呢?”
  威弗紧握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说:“难道我们不可以合作吗?”
  “当然可以。你想知道什么——你的健康状况?”
  “你把从我这儿取得的血样拿去做什么了?你肯定留了一部分。”
  “可以这么说。我们对其中的一部分作了分离处理,取得血浆,然后用锌把球蛋白从血浆里分离出来,再把它在各种动物身上进行试验。”
  “那你发现了什么?”
  “免疫力的取得在于血浆中的丙种球蛋白,那是造成免疫的因素。你应该去看看我的老鼠,在实验室里活蹦乱跳,跟刚出生的一样。”
  “是从我身上取的血?”威弗问。
  皮尔斯慢慢地摇摇头,“是原来的丙种球蛋白在你的血掖里经过稀释后取得的。”
  “那就是说,要想永远活下去就得不时地进行输血?”
  “假如可能永远活着的话。”皮尔斯耸耸肩说。
  “这是可能的,这你清楚。至少有一个人可以永远活着——卡特莱特。除非他发生意外。那可是个悲剧,不是吗?因为不管你多么小心谨慎,总会发生意外的。譬如说被谋杀。你能想象某个莽撞的小伙子使那珍贵的血液变成横流的污水吗?或是某个吃醋的女人用刀捅进那无价的身躯?”
  “你想要什么,威弗?”皮尔斯平静地问,“你已从死亡边缘逃了出来,你还想要怎么样?”
  “当死亡来临,再逃一次,接二连三地,毫无止境地活着。为什么让那个无名小卒碰巧享有这种权力呢?这对他又有什么用呢?对世界又有什么用呢?我要把他保护起来——然后享用他。我要很好地对待他,他值得这世上任何人以任何代价去换来生命。我给他每年一亿美元——假如不够可以付更多。要是别人也愿意付这个代价的话。我们可以拯救世界上最优秀的人,那些以赢得巨大财富显示他们超凡能力的人。哦,是的,也包括科学家——我们挑选一些人。那些不做生意的人——领导人物、政治家……”
  “卡特莱特怎么办?”
  “他怎么办?”威弗眨眨眼,仿佛在回忆一场美梦。“你以为这世上能有比他过得更好的人吗?受人保护,让人宠爱,还有,他所需的东西不求自来,谁敢说不?生怕他会自杀。他可真的成了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了。”
  “他是可以拥有一切,可他却没有自由。”
  “自由只是一样被人估高了价格的商品。”
  “世界上唯一的长生不老的人。”
  “确实如此,”威弗向前移了移说,“而且将有更多长生不死的人。”
  皮尔斯不停地来回摇着头,好像他没听见。“一种偶然的基因结合而成——来自宇宙的射线或是一种比这更微妙更偶然的东西对这种结合稍稍产生些改变——接着就产生了永恒。某种对死亡的抗体——某种保持血液循环永远更新的力量,抵抗,恢复活力,永保青春。堪扎利说过,‘人的动脉决定了他的年龄’,只要好好保养人的动脉,它们就会使你的细胞永不衰老。”
  “告诉我,你!快趁早告诉我卡特莱特在哪儿,否则就太迟了。”威弗迫不及待地凑上前说。
  “一个知道自己会活一亿年的人总是事事十分谨慎小心的。”皮尔斯说。
  “正是这样。”威弗眯起双眼,“他自己不知道,要是他知道,他肯定不会献血的。”他的脸部表情稍稍变了变,“也许他知道了——现在?”
  “你什么意思?”
  “你没告诉他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你难道忘了在九号晚上去过爱伯特饭店,要求见卡特莱特,与他谈谈?你应该记得。饭店员工认识你的照片,也就在那天夜里卡特莱特离开了爱伯特饭店。”
  皮尔斯当然记得爱伯特饭店,记得那儿又窄又黑的门厅里苍蝇乱飞,十分肮脏。他穿过门厅时,想到的是霍乱和淋巴腺鼠疫。他也不会忘记卡特莱特——那个长得很高大、穿戴破旧,看上去很一般的人,他听完自己讲话,然后拿了钱走了……
  “我不相信,”皮尔斯说。
  “我早就该知道,”威弗说,似乎是自言自语地,“你那天就知道他的名字,我问你的那天。”
  “就算是吧。如果我真的如你说的那样做了,你以为那是件容易的事吗?对你来说,他是金钱,你知道他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整日在那宽大的实验室里走来走去,只要能对他进行研究,我什么都愿意给!去发现他身体器官功能的运行,去综合分析那种物质。你有你的目的,我也有我的动力。”
  “为什么不把我们两者结合起来呢,皮尔斯?”
  “两者是无法混为一谈的。”
  “别那么神圣,皮尔斯。生活并不神圣。”
  “生活是我们造就的。’皮尔斯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想插手你正在计划的事。”
  威弗一下子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朝皮尔斯走近几步。“你们这些职业医生,有些人被伦理道德迷惑了。”他几乎是咆哮着说,“不多,但也不少。你所从事的职业毫无神圣可言。你只是个手艺工人,机械师——你干活——然后拿工资。对你的工作如此虔诚,是毫无理智的表现。”
  “别发谬论了,威弗。如果你对自己做的事不虔诚,你就不会这样干了。你对赚钱一心一意,金钱对你而言是神圣的。那么,对我来说,生活是神圣的。这就是我日复一日所从事的工作。死亡是我的老对手,我将和它战斗到最后。”
  皮尔斯从椅子里站起身,他站到威弗的身旁,尖利的双眼直视威弗的眼睛。“你得清楚,威弗,你正在策划的一切是不可能的。假如我们大家都能返老还童了,那又怎么样?你想过那又会发生什么?你有没有考虑过这将会给人类文明带来什么?
  “不,看得出来你没想过。噢!那会彻底打翻你的金钱支柱。文明会像一个不稳的轮子飞转得支离破碎。我们的文化是建立在这样的假设下的:前20年时间是成长和学习阶段,接下来的20多年是用来创造财富和繁衍子孙后代,最后的10年或20年是渐渐衰老,直至最后死亡。
  “回顾一下,看看在上一世纪里我们做了多少研究,创造出多少药物,已经把人类的平均年龄延长了几年——只是几年,我们的社会已经在渴望进行进一步提高。想想假如能延长40年!想想假如我们再也不会死亡,那会怎么样?
  “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让变化逐步地慢慢进行,那样社会才能适应,才能不知不觉地适应这种社会内部的新事物,即长生不死。卡特莱特所有的孩子将继承这种变化,这是肯定的。这是占绝对优势的。他们会活下去,永远,因为这是前所未有的最伟大的生存因素。”
  “他现在在哪儿?”威弗问。
  “这不重要,”皮尔斯降低了声音,仿佛稍稍有点怜悯,“我不告诉你,我要你自己去找。”
  “他在哪儿?”威弗坚持着他的问题,声音轻柔。
  “我不知道。你不会相信的。可我不知道。我以前是不想知道。我把他自己的身体事实告诉了他,给了他一些钱,就让他离开这儿,叫他改名换姓,隐藏起来——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被发现,让他繁殖后代,遍布地球……”
  “我不信。你自己把他藏起来了。你不会白白给他一千美元的。”
  “你还知道我给了多少钱?”皮尔斯问。
  威弗轻蔑地翘了翘嘴唇,“我了解你在前五年中的每一笔存款和每一笔支出。你是微不足道的,皮尔斯,你也是低贱的,我将把你摧毁。”
  皮尔斯微笑了,不慌不忙地说,“不,你做不到。你不敢使用武力,因为我也许真的知道卡特莱特藏在哪儿。那样你就什么也得不到了。你也不敢用别的花招,因为只要你一动,我就会把我正在写的一篇关于卡特莱特的文章抛出去——我也给你寄去一册,到那时,你可就前功尽弃了。如果别的什么人知道了卡特莱特的事,你即便是能找到他,恐怕也没机会控制局面了。”
  在门边,威弗转过身,平静地说,“我会再来的。”
  “行啊。”皮尔斯说,同时心里想:我帮不了你的忙,因为你不相信我对卡特莱特的下落一无所知。
  可是我不同情你。

  两天以后传来了威弗结婚的消息:一位来自乡村俱乐部地区的25岁姑娘,名叫帕特丽夏·华伦,跟他私奔了。这件事成了轰动的周末新闻—一财富与美貌的结合,一对老夫少妻。
  皮尔斯看着刊登在星期天报纸上的姑娘的照片,心想她当然是得到了她要的东西。至于威弗——皮尔斯对他是太了解了,他也如愿了。威弗想要继承人这件事也得到了保障。要不然,他绝对不会拿自己和他的帝国在一个女人手里冒险。
  第四个星期,输血如常进行。
  第五个星期,简森送来一道请他的命令,皮尔斯置之不理。
  第六周,一开始就接到伊斯特一个电话,伊斯特在电话里情绪激动。皮尔斯拒绝去威弗新买的楼里。
  一辆救护车把威弗送到了医院。救护车一路闪着红灯尖叫着,把前面的道路横扫一空,车里载着那昂贵的货物:金钱的化身。
  皮尔斯站在医院里的硬板床边,在那瘦瘦的手腕上数脉,两眼盯着那衰弱憔悴的身体。寂静中,老人急促的呼吸声显得格外响。盖住病人的床单出现一阵阵的起伏。
  他还活着——但却是垂死的。他已经享尽赐给他的70年。不仅仅是他将死了,每个人都会的,而他即刻就得死去。
  脉搏跳得很微弱。青年人给他的礼物早已耗尽。仅仅在几天之内,威弗的脸上就失去了血色,那40年的岁月又回到了他身上。
  他现在是个垂死的老头。脸青黄色,死气沉沉。瘦瘦的脸上布满皱纹,仿佛皮肤包裹下的是骷髅头。他以前长相漂亮,可现在双眼深陷,鼻子成了细细的一条。
  这次可是没救的了,皮尔斯心想。
  “我真不明白。”伊斯特大夫嘟哝着说,“我原以为他可以再活40年——”
  “那是他自己的结论。”皮尔斯说,“实际上只不过40多天。30到40天——那是丙种球蛋白留在血液中的时间。所以它是一种消极的免疫。唯一能永远免于死亡的人只有卡特莱特,他只能把这种免疫力传给他的下一代。”
  伊斯特朝四周看看是不是有护士在听,然后低声说,“我们难道不能把它改善一下?有时候只要稍加努力就会发生偶然的事。我们已经有了精子库和人工受精,借助这些,我们可以在一、两代人之后改变人类的身体构造——”
  “那也得以人类没被消灭干净为前提。”皮尔斯说完,就转身不理他了。
  皮尔斯坐在那儿,双目紧闭,一边听着威弗沉重的呼吸声,一边思考着生与死的悲剧——生命与死亡交织在一起,成为一体。这儿,威弗阳寿已尽,躺在这儿;那儿也许还得等好几个月,他的孩子会出生。这是一种连续,一种平衡——生命接着生命,正由于这种连续使人类绵延了几亿年。
  那么,关于长生不死的问题呢?那会意味着什么?
  他想起了卡特莱特,那个长生不老者,那个被追踪的人。只要有人忘不了他,他就永远得不到安宁,假如有朝一日他厌倦了东躲西藏,那么他的末日也就来临了。对他的追踪会不停息地进行下去。好在现在威弗快不行了,而卡特莱特,因为他肩上的压力,却永远无法像常人那样生活。
  他一边想着卡特莱特,努力把长生不老这个概念往死亡以后的事联想。他也想到了另外一种不朽——那种血液,当然,只要一个人有钱是可以得到这件礼物的,像别的任何东西一样,是要付代价的。你想长生不死,那你就得放弃生活的权力。
  上帝怜悯你,卡特莱特。
  “要给他输血吗?皮尔斯大夫?”护士又重复地问了一句。
  “哦,是的,”他忙说,“还是输吧。”他又朝下看了看威弗,“让他们准备血液。我们已知道他的血型——O阴性。”

《长生不老》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二部 献血者

  有人准备用一百年的时间搜查卡特莱特。一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结果仍像刚开始一样毫无进展,只是因为还存着最后一线希望才没有完全放弃。
  国家研究院是个很特别的机构。它既无顾客又无产品,每年的年度报告都出现赤字,可那些沉默寡言的捐献者都毫无怨言地不断地提供资助。一旦他们中的哪个死了,他的财产就全部由这个机构继承。
  这个机构的宗旨是了解而不是教育。它胃口颇大,几乎所有的情报都要,尤其是那些出现在报纸上的重要的数据,报纸剪辑、医院记录,各类报道……
  研究院里恐怕只有一个人了解这个机构的作用。其他成千的雇员,其中不少人的名字在工资单上也没出现,他们都盲目地干着各自的任务,领取相当的薪水,而从不提什么问题。如果他们想保持他们的工作,就得这样。

  这个机构靠希望起家,靠死亡发家。
  一间主要的写字间里纷乱不堪,忙忙碌碌,邮件被拆开、装好、钉好,然后顺着流水线传过去。报纸先由专门的机器租粗地看一遍,然后由人一行行地审阅。抄写员穿着四轮滑冰鞋在走廊里滑来滑去。职员们用蓝铅笔进行删改、剪辑后对打字员进行一番交代。操作人员在空白的卡片上打小孔……
  爱德温·西伯特表情紧张地穿梭于桌子之间,仿佛他将与世界上最令人向往的女子约会。这个写字间对他来讲是太熟悉了。他在这儿工作了六个月,可什么也没得到。他目不斜视地登上楼,走进写字间上面的小房间,这房间看上去像监狱里监视犯人院子的小屋。
  办公室里挂满了投递箱,里面装的全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一个无精打采的上了年纪的员工正在其中的一只箱子里轻轻拍打着。
  “你好啊,桑德斯。”西伯特漫不经心地打招呼。
  在通向里间的门边摆着一张桌子,桌上设有一架电话交换台、一个保密器,还有一架自动录音机,一位黑头发的漂亮女秘书坐在那儿。西伯特进去时,她睁大了眼睛。
  “你好,莉齐。”他说,他的声音如同她的长相一样生动。“洛克在吗?”他没等她回答就走向那扇门。
  “你不能进去,埃迪——”她一下站了起来,“洛克先生会——”
  “会生气的,假如我不马上把消息告诉他。”西伯特接过她的话说,“我找到线索了,莉齐。懂吗——洛克,线索!可怜的线索,但却是我自己的。”
  他在确信她什么也不知道之前,曾在她身上浪费了一个月的时间。他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
  洛克正在他那架私人电话上与人谈话:“耐心是我们最宝贵的财产,”他说,“庞斯·德,利昂毕竟是……”
  西伯特很快转过头,但只看到他那衰老得毫无性感的脸。脸上布满皱纹,灰蒙蒙的如死了一般,只有一双眼睛依然闪现出活力和欲望。
  “有人来了,”洛克很快地说,“一会儿再给你打电话。”当他的手放到椅子上时,他对面墙上的荧光屏一下子变暗了。“西伯特,”他说,“你被解雇了。”
  洛克已经老了,西伯特心想。他已快90岁了,肯定的,尽管他看上去还是不错,也算强健。那是医疗的保健作用。老年病学家和注射荷尔蒙使他保持宽阔的双肩,结实的肌肉。但是这些都无法使他永葆青春,他的心脏和牙床都无法年轻。
  “是的,”西伯特爽快地说,跟刚才在门口与女秘书说话的样子判若两人。“那么你对我的情报不感兴趣喽?”
  “也许我的决定太匆忙了,”洛克说,“假如你的情报是重要的,那么我也许会重新考虑。”
  “也许还有奖金?”西伯特追问了一句。
  “也许,”洛克闷声闷气地说,然后眯起眼睛,“究竟是什么情报这样重要,你难道不能通过电话告诉我?”
  西伯特仔细地观察着洛克的脸,那并不是一直在办公室里工作的人的那种脸。洛克的脸上,眼睛周围有疤,有一伤疤一直伸延到嘴角边,鼻子至少是被打伤过一次。洛克是头老熊。他可得小心才是,西伯特想,不能过分地捉弄他。
  “我想我找到了马歇尔·卡特莱特的孩子。”
  洛克的脸蠕动了一下,但他马上恢复了常态。“在哪儿?他现在用什么名字?他是什么——”
  “别忙,”西伯特平静地说。他精瘦的身子靠在桌子边的一张垫椅上,然后悠然地点燃了一支烟。“我秘密地干了五年,在我把一切告诉你之前,我想知道我能得到什么。”
  “会给你很高的薪水,”洛克冷冷地说,“假如这件事成功了,你就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但是,西伯特,你可别卷进这场游戏中,对你来说,这可太危险了。”
  “那是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他若有所思地说,“几千块钱——这对于一个每年要花一亿美元的机构来说算得了什么?50年是50亿美元,只是为了找到某个人的孩子。”
  “我们会让你把情报说出来的。”
  “你来不及。你没有时间了。我已经留下了一封信。假如我不马上把信取回来,那信就会被寄出去。那么,卡特莱特的孩子就会得知有人已在搜寻他。”
  “我得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不行,倒不是因为我说的是假的,而是因为你会问其它的问题,那样会浪费很多时间。这也是我不能等预约的原因。假如你愿意的话,你可以逼出些情报。”他从夹克衫右侧口袋里掏出一支小型十发自动手枪。“但是那样太花时间。而且已经煮熟的鸭子又会在你手里飞走。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洛克重重地叹了口气,松了松他紧张的肩膀。“你想知道什么?”
  “卡特莱特的孩子为什么如此重要?”
  “除了意外事故,他们可以永远活下去。”

  一个中年男子慢慢地走过车站,他的脸上心事重重,双手深深地插进甲克衫的口袋里。他从隔夜寄存处取回一个包,然后带着包走进一个厕所。他再也没出来。去多伦多直达班机上有人早就订了票,可是却一直空着。
  一个蓄着16世纪大胡子,戴着顶软帽的年轻人在车站外面叫了辆出租车,一直到商业区街道交通拥挤处才下了车,然后很快地穿过停在那儿的车辆,拐进邻近的一条街,接着又坐上一辆出租车朝反方向驶去。到了机场,他刚好赶上有人订票未到,就飞往底特律。
  在底特律,他又上了一架喷气式飞机赶到了圣·路易斯。然后又换乘螺旋桨飞机到了维茨塔。他租了一架老式双座双发动机飞机。两小时以后他到达了堪萨斯机场,再赶上一辆陈旧的公共汽车,翻过新海内堡大桥,最后到达了城市商业区。
  这个商业区已经开始衰败,只有少数人在街上走动。但那个年轻人还是尽量不惹人注意地穿过拱廊,在门边等了一会儿,最后拐进一家百货公司,乘着关门前的那一会儿走进了电梯。
  年轻人很快地走进男厕所。
  两分钟以后,他一把扯下黑胡子扔进厕所里,把帽子埋在一堆卫生纸下面,朝镜子里的自己狞笑道:“你好啊,西伯特先生。”他快活地说,“洛克对你说什么来着?”
  “你曾是个演员,对吗?西伯特。”
  “曾经是。但不是个好演员。”
  “但为什么后来不干了?”
  “它不能给我提供我所要的。”
  “是什么?”
  “我不告诉你,除非你的心理学家们找到答案,要不太方便你了。”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西伯特。一个活着的演员,哪怕是个差劲的,也总比一个死了的冒险者强。假如你想给自己找事的话,那就是你的结果。不管你躲到哪儿,我们也会把你挖出来的……”
  “看你能否找到我,洛克。”西伯特朝镜子说,“你目前已找不到我了。”
  他冲下太平楼梯,穿出通向主要大街的门,然后走进灯光昏暗的商店,登上自动楼梯,又重新下楼,通过边门走到了第十二大街。当公共汽车正要离开停靠站时,西伯特侧身溜进正要关上的门里。过了市政大楼一英里,西伯特下了车,穿过两个小巷,又很快钻进一辆出租车。
  “一直朝西开,在哪停车我会告诉你的。”
  下车以后,他站在那儿一直等到出租车驶远了,他才朝北走去。街上人很少。天空晴朗。他脚步轻快地穿过了五个街区,当他走近那高高的公寓楼时,他心中涌上了一阵阵惊慌和激动。
  西伯特拐进门时,转身看看他来的那条路上。他后面没有人,好几个街区都看不到一个人影。他抬头望望那儿的一幢新楼,好几年了就这一幢新建筑。
  这幢新楼是所医院,在四周那些陈旧破烂的建筑群里显得格外醒目。它从来没停止工作过,除非将来某天整个城市都成了医院。生命是至高无上的。没有生命,那么一切也就没有意义了。人们从来不会吝惜花在医药和医院里的钱,哪怕他们手中什么也没有了。
  也许到将来的某一天,保持身体健康所需的费用会大大超过人们的工作收入。这也是为什么有人在寻找卡特莱特的孩子的原因。
  西伯特很快地推开了门。
  电梯里像往常一样杂乱无章。西伯特急步登上楼梯,在五层楼停下来喘了口气,感谢上帝,他不用再往上爬了。往上爬是件既危险又吃力的事,即便对一个年轻人来说也一样。
  但让他心跳加快的是,一个女人正等在门边,手里拿着一封信。
  西伯特走上前从她手里拿过信封说:“简特里太太,要到六点钟才发这封信的,而现在才五点钟呢!”
  “我得看管整幢楼。”她牢骚满腹地说,“除了整天不停地跑上跑下递信件,我要做的事多着呢!刚才我上来,就是照你说的那样发这封信的。”
  “假如不重要,我也不会叫你的。”
  “那好——”简特里太太那又老又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对不起。没出什么错。”
  “没事,晚安,简特里太太。”
  当房东老太太的脚步声消失在没铺地毯的、气味难闻的过道里时,西伯特转过身看了看印在门上的名字:巴巴拉·麦克法兰。
  他在脑子里又给这名字后面加上了一个词:长生不老者。
  房间里一阵轻快响亮的脚步声在门边停住了。手指转动门锁的声音。西伯特想往后退几步,但接着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门开了。
  “埃迪!”姑娘的声音柔柔的,显得既吃惊又快活,“我不知道你回来了。”
  她长得并不美丽,西伯特想。她五官匀称,但相貌一般,肤色不深不浅。灰褐色的头发,浅褐色的眼睛,给她最慷慨的打分是“迷人”。但是,她看上去身体健康,神采奕奕,甚至可以说是容光焕发的,对,就是这个词。
  也许这只不过是他自己主观的发现。
  “巴巴拉,”他亲昵地叫她,一边把她搂进怀里。“我刚回来,急着来看看你是否安好。”
  “傻瓜,”她微颤着声音说,似乎是挺喜欢这份关怀,但又有意识地觉得有必要显得不以为然,“我不是好好的吗?”她往后退了退,笑了。
  他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了一会儿,但又看着她说,“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我也不想知道。你快去准备行李,能带多少就带多少,装在一个包里。我们得离开这儿。”
  “我总不能拎了就走,”她很快地说,眼睛里露出一片不解,“出了什么——”
  “如果你爱我,巴巴拉,”他语言坚定、声音低沉地说,“你就照我说的办,什么也别问。最迟不超过半小时,我就回来。我要你准备好行李等我。那时我再向你解释一切。”
  “好吧,埃迪。”
  对她的服从,他报之以温柔的一笑。“去准备吧。锁上门,除了我,对谁也别开门。”他把她轻轻地推到里边,然后拉上门,听到门确实锁上的声音后才走。
  他的房间在大厅的最末端。走进房间,他只觉得一股倦意袭击着他的身体。他倒在一张椅子里彻底放松一下自己。五分钟后,他打起精神站起来,掏出那封从简特里太太那儿取回的信,撕开信封,信是这样开头的:

  亲爱的巴巴拉:
  假如我没错的话——你不会收到这封信,除非我——你是至今人类史上——场最大的搜查战中的被追捕者……

  他很快地扫视了一遍信的内容,然后把信撕成碎片,再在烟灰缸里烧掉。又把灰捏成粉状,才坐到书桌边,在打字机里滑进一张纸。他的手指在打字机键上跳跃着,快得像电脑打字一样:

  在这个国家的议会大厦附近,有一幢七层楼的防弹建筑,这是某个组织的总部,这个组织每年的费用是100,000,000美元,但却从不生产一个有价值的产品。这样的费用已经持续了50年。如果没有完成它的使命的话,它还将继续50年。
  它在寻找某种东西。
  它在寻找长生不死者。
  假如你继续看下去,那你就是除了这个组织的创办人之外的第三个知情者。让这个秘密不再是秘密吧。
  这个组织叫做国家研究院。它在寻找马歇尔·卡特莱特的后代。
  为什么卡特莱特的后代能让他们觉得值那笔已经花掉的巨额——5,000,000,000美元?
  因为马歇尔·卡特莱特是个长生不老者。他们相信马歇尔·卡特莱特的后代继承了他的免疫力。
  如果不是因为那种免疫力是存在于血液中这个事实,那么情况也就不会如此重要。这是丙种球蛋白中的一种,它能抵制疾病的入侵。卡特莱特的身体能够制造出一种抵抗死亡的物质。他的血液循环系统能够不断地以新换旧、返老还童,只要吃足够的食物,他的细胞永远不会死亡。
  免疫力存在于血液中。血液是可以输送的,丙种球蛋白可以通过注射获得。其结果是:年轻人可以把血输给年老人。不幸的是,像所有的丙种球蛋白一样,它们只能提供一种被动的免疫力,只能随着蛋白质在血液里的保留时间持续30天至40天。
  所以一个人如果要想跟卡特莱特一样永不衰老,那他就得每月从卡特莱特那儿得到一次输血。这对卡特莱特来讲是致命的,因为那是有损健康的。另外,还得把他关起来,以便随时取用他的血。
  50年前,在一次偶然的输血时,卡特莱特知道了他自身的秘密。他逃命了。他改名换姓,东躲西藏。他们相信他遵循了《圣经》中的旨意:繁殖后代,遍布地球。
  他要获得安全的唯一办法是:撒播他的种子,以防被毁灭。这是他的希望:人类有朝一日能长生不死。
  尽管人们可以找到卡特莱特20年前的行踪,但后来他完全消失了。在研究院办公室里有一幅地图,上面标明了一个逃亡者为了活命而东奔西走、杂乱无章的行踪。情报员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此进行分析,以便追查卡特莱特可能生下的孩子。
  一旦找到一个,那么就会让他放血——谨慎地放——但他的主要功能是繁殖后代,那样,就可以得到足够的丙种球蛋白,可以让50个老头变年轻。
  曾经有100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如今他们中多半已死了,他们的财产——通过双方互愿的安排——转移到了这个研究院,以用来追寻卡特莱特的后代。
  他们这伙人已经对世界各国的政府机构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他们除了害怕死之外,其它什么也不怕。假如他们成功了,人类会不会长生不死,他们才不会在乎。

  西伯特重新看了一遍,作了些小修改,他笑了。他把纸对折后又朝反方向各折了一下。他在一个很小的信封上打上下列字样:我把这个托付给你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良心和信用。在30天内别把它打开,在这之前如果我想取回的话——再重复一遍我这句话——我希望你把它完整不动地寄给我。我相信你。
  他把打好的几张纸塞进信封,再在一只更大一点的信封上打上:堪萨斯城星报主编。
  他检查了一下他的小型自动手枪,看看弹膛是否满着,保险是否拉下。他又把枪重新放回衣袋。他小心地拉开门,扫视着黑洞洞的走道,皱皱眉头。过道里那唯一的一盏灯早已灭了。
  他溜进过道,为了不在黑暗中显出一点白色,他拿着早已贴好邮票的信的手放到了甲克衫下面。
  到了楼梯的最顶端,他犹豫了一下,转向邮件斜槽。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投进狭孔。
  硬币碰着铁槽的边,过了好一会儿发出了清脆的叮当声。
  槽口就在那儿。西伯特做了个决定性的手势,他把信推进了邮箱口。
  “保险吗?埃迪?”
  西伯特飞快地转过身,手深深地插进了衣袋。一个人影从楼梯的阴暗处闪了出来,慢慢向他靠近,慢慢地现出一个黑脸的精瘦男人,薄嘴唇微曲着,露出很不以为然的笑。西伯特靠在墙上松了口气。
  “是的,莱斯。”西伯特安然地笑笑,“你在这儿干什么?”
  “好了,埃迪,”莱斯和和气气地反驳道,“别玩游戏了。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那个孩子,埃迪。”
  “我不明白你的话,莱斯。”
  “别自作聪明装腔作势了,埃迪。是洛克派我来的。该结束了。”
  “你怎么发现我的?”
  “你从来没逃出过我的视线。我是你的影子,埃迪。你小时候难道没学过这么一首诗?

  我有一个小影子,
  进进出出都随我。
  我的眼睛看不到,
  它的用处多又多。

  “洛克也许是老了,埃迪,但他还不至于老得听不见。他可精明着呢!事实上,他能识破各种诡计。你不该跟他斗,埃迪。每个人都有一个影子,我想我后面也有一个。我不知道是谁跟着我。我根本用不着跟踪你,埃迪。洛克告诉我说你快回家了。好了,埃迪,那个孩子,他现在在哪儿?”
  “你比我更清楚,莱斯,我不能告诉你,我知道的太多了。”
  “洛克也这么说。”莱斯轻声道,“那孩子在这幢楼里,埃迪,我们都知道这点。也许就在这层楼上。你别让他跑了,你得赶紧去他那儿,这是第一件事。我不会为难你的,伙计。但是,如果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举起的手中有一支袖珍手枪。
  西伯特在衣袋里扣动了扳机。两声枪响回荡在没铺地毯的过道里。
  莱斯倒向了西伯特,由于吃惊和痛苦,他那张瘦脸变得惨白、扭曲,他的两肩往前冲着,手枪滑到了腹部。莱斯以一种可怕的慢动作倒在了地上。
  西伯特从衣袋里掏出手枪,一边拍打着衣袋上的破洞,挥去硝烟。
  就在这一刻,又是一声枪响,随着枪声,西伯特跌倒在邮槽边。他一手扶着胸口,一手朝着刚才枪打过来的方向连扣了三下扳机。
  紧接着,有人哀鸣一声。一个身体像一袋装起来的骨头一般滚到了楼下,头靠着墙躺倒了。
  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散乱着灰色的头发,看上去已经死了。
  西伯特忍着剧痛朝那尸体笑了,“好一个房东管家!简特里太太。”
  他想大笑,可是一阵咳嗽使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嘴唇边涌出了粉红色的泡沫。

  有人在拍他的脸。有人不断地叫,“埃迪!埃迪!”一遍又一遍。西伯特想躲开,可是他的头摇晃着,他拚命地睁开眼睛。
  在他身后是那台邮递机,他仍靠在那儿,可他却觉得身不由己,仿佛他是在一个别的地方想着十分遥远而又奇怪的事。他刚才是昏过去了,他发着烧,头脑昏昏沉沉地想。给他几分钟,一会儿他会好的。
  “埃迪!”呼叫声变得歇斯底里了。“出什么事了?你在流血!”
  “是你,巴巴拉,”西伯特声音低微地说。“真奇怪——”他开始大笑,可是笑声又引起了咳嗽。一阵咳嗽过去,他的手上到处是血迹斑斑。这使他清醒过来。“你这样——很危险,巴巴拉,危险的伴侣,”他喘着气,“来吧——我们得离开这儿。”
  他抓住她的手臂,努力使自己走向楼梯。她把他拉回来,“你受伤了,你需要一位医生。你得看病,否则我们哪儿也别想去。还有这些尸体——其中一位是简特里太太——”
  “可爱的女人,简特里太太,”西伯特讥讽地说,“尤其是死了的时候。她朝我开枪,她打中了我。来吧,快点,巴巴拉——没时间了。以后向你解释。他们——在追你!”
  她由他拉着走向楼梯口。她拿起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肩上,她用自己的左手扶住他的腰。她显得出奇地有力气。两个人缠在一起,他的左手拚命抓住楼梯扶手,俩人走在似乎走不完的楼梯上,下楼,拐弯,再下楼,直到最终到达底层,他的两腿再也直不起来了。
  底楼大厅在西伯特眼里变得模糊得如同一张天长日久的相片。他皱皱眉头,竭力集中注意力看,一边在想:这真像人变老的时候一样,感官变得迟钝,肌肉变松,人体内部的器官走向衰弱,最终死亡。
  有人在说话。是巴巴拉,她想让他说点什么。“我们现在去哪儿?”她不停地问。
  他努力地想,可是思考问题实在是活受罪。“躲起来。别相信任何人。每个人——都在跟我们作对。”
  接着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冷嘲的印象;一个年轻人出去寻找生命,但找到的却是一片黑暗。

  他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像个梦一样。他独自一人,胸口灼痛。他用手抚一下胸口,当把手拿开时,那只手是黑的。他努力在黑暗中辨别颜色,可那太难了。他又——次昏了过去。
  当他第二次醒来时,他肯定这是真实的世界了。他在一个地下室里。他用手肘撑起身体,看看自己究竟还存有多少力气。他躺在一张帆布床上,巴巴拉正跪在他旁边。有一个穿白衣服的陌生人也坐在帆布床上,手里拿着皮下注射器。
  “快从我这儿滚开!”西伯特声音嘶哑地叫喊,“没有用的——”
  轻轻地,巴巴拉把他拉住,“是医生,埃迪。我请了位医生。”
  他重新躺下,觉得有力气多了,看着眼前的一切。也许这个人是个医生,也许是别的什么人物。他怀疑每一个人。
  他伸手摸向他的身边,可是发现衣袋空了,手枪不在。
  注射器已被放回了箱子,那个箱子也已被放回到一个黑包里。那就是说已经给他打过针了,西伯特想。
  “能做的我都做了,”医生闷闷地说,“我给他缝好了肩膀上的枪伤,但是他肺部的伤,我没法处理。我想已经太迟了。这人快死了。他没有休克,我已觉得是个奇迹了。”
  “给他输血会有用吗?”巴巴拉轻声问。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我怀疑。往滤网里倒水是没有用的。另外,我也没带血液。如果你愿意让我把他送医院……”
  “用我的血。”
  “不可能!这儿连测定血型的设备也没有,更不用说卫生条件了——”
  “我说‘用我的血’。”巴巴拉语气十分坚定。
  西伯特看着她,只见她手里正拿着枪——是他的枪,枪口一动不动地对准医生,巴巴拉握着枪的手指关节紧紧的,显出白色。
  医生不置可否地皱皱眉。“你什么血型?”他问西伯特。
  “O阴性,”他回答。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
  “你的呢?”医生转向巴巴拉。
  “问这个有什么用?假如你不用我的血,他迟早会死的。”
  这招可真厉害,西伯特心想。他以前从没想到巴巴拉会这么坚定。
  默默地,医生从他的包里掏出一个小方盒。是分馏器,西伯特想。医生取出装有针头的塑料管,把它系在那个盒子上……
  “直接用我身上抽出的血,”巴巴拉说,“不要分离血浆。”
  眼前的事物又变得遥远模糊了。西伯特又开始感到无力、衰竭。他拚命使自己保持清醒的神志。
  巴巴拉坐在帆布床边上,左手仍紧握着枪。地下室里又暗又脏,散乱着废物。
  隐隐约约地,西伯特感觉到医生已用药棉擦拭着他的手臂。他迷迷糊糊地感到医生把针插进去时的压力。但是,当血液开始流进去时,他觉得有力气多了。注进去的像流动着的生命力。
  ‘有一品脱了,”医生说。
  “好,把它关上。”
  “我得报告这件事,你知道,那是枪伤。’
  “没关系,到那时我们早走了。”
  “假如你再想让他活动,他会死于休克。”
  声音又开始变远。他又快昏睡过去了。西伯特吃惊地想。他拚力抗拒着这股强大的黑浪,但却毫无希望。

  正当他快要昏睡时,他看到医生已转过头收拾那些器械。一只手从西伯特眼前晃过,手上闪过些金属的光泽。当这只手朝医生的头部击去时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
  “醒醒,埃迪!你得醒醒!”
  一种凉丝丝的感觉掠过他的脸颊,他的高烧退了—点。他惊醒了,低低地哼了一声。
  “你得站起来,埃迪。我们得找个别的地方躲起来。”
  他用力睁开眼。只见巴巴拉正俯身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关切,面容憔悴。
  她用一块湿布又擦了下他的脸。“试试看,埃迪!”她催促着,“我们不能再呆在这儿了。’
  我快死了,他想。那是医生说的。接着他想起了洛克,想起了他自己的奋斗目标。
  他努力站起来。奋力拼搏了几秒钟,他又躺倒了,一边呻吟着。再试一次,巴巴拉帮着他。她一只手臂扶着他起来。他坐了起来,昏暗的地下室在他眼前打转。又过了——会儿,他终于站立起来了,尽管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样立起身的。他的双腿仿佛在几里以外,任他怎么命令,怎么也不听使唤。他不得不小心地提起一只脚,再小心地放下另一只。只有身边的巴巴拉能使他站直。

  医生靠在一只古老的大炉子边,下巴抵着胸口。
  “死了吗?”西伯特问,他的声音犹如游丝。
  “别说话,他只是被麻醉了。一会儿就有人找他的。我让他来这儿时,他正从医院下班出来。没人看到我们,但是该他上班时还不见他人影,就会有人怀疑了。我刚才尽可能地让你多休息,可是现在我们得走了。”
  最后,他们终于登上那通向外部世界的摇摇晃晃的楼梯。
  巴巴拉在一边搀扶着他,突然抽泣着说:“埃迪,埃迪!接下去我们怎么办?”
  西伯特使使劲,挺直身体,他几乎自己站稳了。“来!巴巴拉,”他说,“现在我们不能就此罢休。”
  “对,埃迪。”她的声音也变得坚定多了。“他们要杀的是你,对吧?埃迪?而不是我?”
  “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神志不清时,在说胡话。”
  “是这样。”他们艰难地爬着那摇晃的楼梯。楼梯承受不住重量似的往下沉着,很危险。“他们要杀的是我,而不是你。这很好。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杀你的。”
  当他们来到外面世界时,只见阳光下裸露着一堆堆的垃圾——旧木板、罐头、瓶子、箱子——西伯特感到一种晕乎乎的力量,一会儿来,一会儿去,像一个低频脉冲器一样。
  不一会儿,他们穿过这片乱七八糟的地方,进了一条小巷。里面停着一辆半新的堪的拉500型涡轮发动机汽车。当他弯下身子靠着车身时,巴巴拉拉开了车门。
  ‘你哪儿弄来的?”他声音微弱地问。
  “偷来的。”
  “不顶事。太显眼了。他们会把我们抓走的。”
  “我觉得不会。不管怎么说,没时间再作改变了。坐到后面去。躺在车板上。”
  西伯特滚烫的身子靠着车身,觉得又凉快又舒服。他努力想一个别的解决方法,但他的脑子不听使唤。他听凭巴巴拉帮他走进车子。他满怀感激地瘫倒在车板上。他觉得他的胸口又热又粘;他又开始出血了。
  在车的后座有一些箱子。巴巴拉把这些箱子小心地堆放在西伯特周围,直到他整个人被完全挡住。
  一缕阳光射进车里。车子开动了,500马力的车开得很快,车里那一小片阳光随着车子的飞驰不断地跳动、摇晃……西伯特心不在焉地看着那片阳光,慢慢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他发现车停了。一个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对不起,小姐。我接到命令说要对所有离城的车子进行检查。我们在搜寻一个受伤的男人。他身边还带着另外一个人。”
  看起来他们还不知道巴巴拉,西伯特想,他们也不知道他伤得有多严重。
  冰冷的理智恢复了。任何乐观都是愚蠢的。他们有足够的力量调动警察来帮忙,他随时都有可能被发现。一旦那医生醒过来,他们将知道更多的情况。当时要是聪明一点,真该把医生杀死。
  “我可帮不了你忙。”巴巴拉的嗓音银铃般的动听,“我不喜欢受了伤的男人。我喜欢像你这样的男人,长官——强健能干。但是,”她漫不经心地又加上一句:“你要愿意就来看看。”
  警察格格地笑了。“别引诱我了。我敢打赌你不会把他藏在你裙子下面的。你那辆旧车里除了一架发动机也没什么可看的。在直线跑道上能开多大速度?”
  “我能开到200英里。”巴巴拉随意地答道,“250可能是它的极限。”
  “我不相信。”声音里却充满了敬畏。
  “等着瞧!”
  汽车像火箭一样飞驰而去。不一会儿,车胎就发出嗡嗡声了。加速度持续了好大一会儿。
  事情会如此容易吗?西伯特心想。
  加速度停止了。车胎慢慢地转动,车子缓缓地行进,发出的响声如同催眠曲一样,西伯特又睡着了。
  他醒来时吃惊不小,胸口又疼了。汽车又一次停住,连车的呜呜声都没了。
  他又一次想:我快死了。医生也这样说过。自从挨了枪子以后,他还从没这样清晰地思考过:简特里太太的子弹穿透了我的肺。我体内正在大出血,快死了,每过一分钟,就离死亡近一步。
  他突然对巴巴拉产生一股怒火,她如此轻易地掌管着他的生命,她对他是死是活毫不在意,她让他盲目地跌跌撞撞地寻找躲藏的地方,这样走来走去几乎使他丧命了。
  马上进医院治疗是可以拯救他的生命的,那是医生讲的。
  是她给了他血液,是的,可是那一品脱血又有什么用?尽管那是一品脱来自长生不死者的鲜血,可是,他自己身上那浓厚的红色生命液在不停地、不可挽回地往外流。
  一股怒火越升越高。该死的!他想。我快死了,而她却能长生不老地活下去。
  他转过头,发现巴巴拉已在身边的一张椅子上睡熟了。她的脸上充满倦意,毫无姿色可言。她的衣服又皱又脏。西伯特不愿意看她。他刚想转过头去,她睁开了眼睛,他微笑了。
  “你好多了,”她嗓音沙哑。她把手放在他额头上,“烧退了。你快好了。”
  “我想你说得对。”他声音低弱,“多亏了你。多久了?”
  她懂他的意思。“一星期了。接着睡吧!”
  他点点头,闭上眼睛,沉入了一片深沉的黑暗,一个令人精神气爽的水池。
  当他醒来时,面前摆着食物,是一碗浓浓的鸡汤,他很快地喝了下去,觉得暖暖的,也有劲多了——有了谈话的力气。
  “我们现在在哪儿?”他问。
  “一个又老又脏的农场。我想大概已荒废十多年了。”
  她已抽空洗了洗,并换上了一条从箱子里找到的裙子。裙子是旧了点,但毕竟是干净的。“现代化的水栽法种植使农场主们失业了,这条路上不见人影。我想没人看到我开车进来。我把车藏在牲口棚里。那儿有一群鸡。你打死的是些什么人?”
  “以后再解释。”他说,“首先——你记得你的父亲吗?”
  她迷惘地摇摇头。“我没有父亲。没有一个真正的父亲。那重要吗?”
  “对我来说不重要。难道你母亲没有对你讲关于他的任何事?”
  “讲得不多。我10岁时,母亲就去世了。”
  “那你为什么坚持要医生从你身上抽血给我呢?”
  巴巴拉两眼看着陈旧的木地板,过了好一会儿,她又注视着西伯特,浅褐色的眼中透出坚毅的神色。“我母亲告诉过我一件事——她要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这件事似乎是至关重要的。”
  西伯特温柔地笑笑说:“你不一定要告诉我。”
  “我要告诉你,”她很快地说。“爱情就应该是这样。希望共同拥有一切,什么也不隐瞒,对吗?”她害羞地笑笑,“这是我的继承物,我母亲说——是我父亲给我的。他的血液。这种血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它能让我永葆青春,从不衰老。如果我把它给别人,别人就会恢复健康或是变得年轻。但是,如果我告诉了别人或是让别人得到我的血——那种神奇的效应就会消失。”
  西伯特展开了笑容。
  “你在嘲笑我,”她说,一边往后退了退。“你在想这肯定是小姑娘编的故事,或是你以为我母亲肯定脑子有问题。”
  “不,不。”
  “也许这是瞎编的,”她轻声说,眼睛注视着遥远处。“也许这仅仅是为了哄哄一个小姑娘,让她不要因长得不漂亮或是没人陪她玩而哭泣。也许是用来让她相信,自己是乔装打扮着的公主,丑小鸭有朝一日会变成白天鹅。当时我不相信。当你濒临死亡时,我又相信了,我想相信自己有这种力量来救活你,想知道这种神力是真的。”
  “你母亲是对的,”西伯特困倦地说,“你的确是位公主,是只美丽的天鹅。这种神力是真的。下一次……”
  下一次西伯特吃的是白嫩的鸡肉,还有鸡汤,里面还有蛋花。他坐起来一会儿。仅仅觉得胸口和肩膀上有轻微疼痛。
  他很容易疲倦,几分钟后便重新躺倒在枕头上。“你的母亲是对的,”他重复着,“不是在讲童话,而是件真实的事。你具有一种新的血液,那种免疫力——丙种球蛋白——能够抵制细胞变老,死亡对这种免疫力来说也像是一种疾病似的,也能被抵制。”
  他对她讲了马歇尔·卡特莱特的故事,那个传奇般的人物,他秘密地生活在这个国家里,繁殖一种长生不老的人种。他讲述了那个研究院和创建这个院的人以及创建的目的,他告诉她自己原来也是那个组织的一个不知情者,直到某一天他偶然地发觉其余的人在寻找的东西。
  “你怎么发现我的?”她脸色难看了。
  “我当时正在查看一些过去的病历记录——医生的笔记、病例记录,诸如此类的东西。其中有一例是记述一位母亲的;简妮丝·麦克法兰,未婚。她生了个女儿,叫巴巴拉。她需要输血,她快死了。接生的医生是罗素·皮尔斯大大。他肯定知道你的父亲。”
  “为什么?”
  “我发现关于你母亲的病例记录和一个实验报告粘连着放在一起,上面写着:‘婴儿很好,可是母亲垂危,联系卡特莱特一案,只有偶然性。’”
  “那听起来只是小事一件呀。”
  “当我从洛克嘴里逼问出真情时,我知道我是对的。所有的事放在一起都吻合了。”
  “这么说,你曾经跟踪过我,”她说,声音听起来像来自很远的地方。
  “是的,”他马上说,“但是奇怪的事发生了:我爱上我追踪的姑娘。”
  她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哦!感谢上帝!”她祈祷般地,说:“我刚才还担心——”
  “担心我是个吸血鬼,只对你的血感兴趣?”西伯特责备地连连摇头。“巴巴拉!巴巴拉!”
  “对不起。”她忏悔似地紧紧握着他的手。“所以你是为了我才回来的,”她接着加了一句。
  “莱斯——那是我知道的他的唯一名字——已在那儿等我。而简特里太太已监视着他,很可能不知道他的任务是什么。”
  “接着,因为你不肯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他就朝你开了枪,”巴巴拉很快地说。
  “不,不是这样。他知道我是不会告诉他的。是我先开的枪。简特里太太向我开枪,我向她反击,把她打死了。后面的事你都知道的。”
  “后面的事?”她慢慢地笑了,灿烂的笑容仿佛使整个房间也变亮了。“后面的事就是怎样弥补我们所受的痛苦。那将是十分美好的,埃迪,会美好得简直让人难以相信。假如你所说的是真的,我会长生不死,那么我就会让你永远年轻,我们就可以永远在—起了。”
  “假如事情能那么简单就好喽!”他叹了口气说。
  “为什么不?”
  “金钱的力量和对死亡的害怕结合在—起是一件可怕的事。经历了50年的失望后,那个研究院总算闻到了一点血腥味。他们会牢牢地跟踪追击,直到找到你为止——然后把我干掉。”
  “那我们怎么办?”
  “我一直在想,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想,他肯定为保护你而作了些什么,比如:躲藏的地方、某些帮助。等到我能外出旅行,我们将自己出去寻找。”

  一辆12汽缸的福特汽车以每小时80英里的速度行驶在公路上。汽车起码已用了十年,上面溅满了泥浆,像是一辆农场主的车。当车子开到一个正走在公路上的老人身边时,车子停了下来。
  那老人满头灰发,蓄着胡子,他不紧不慢地走着,直到赶上那辆车。驾驶室里坐着一位中年农民。当老人走进车时,他朝驾驶员简短地点点头。他随手碰上车门,然后靠在门上,他的头靠在手上,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您很面生,”农民兴致勃勃地说,“刚搬来的还是路过这儿?”
  “路过这儿。”老人声音颤颤的。
  “最近这些日子这条路上人很多,”农民说,一边认真地摇摇头,“其中也有像你这样的老人。你说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没说。”
  农民耸耸肩,全神贯注地驾着车。
  十分钟以后,这辆福特车又在刚才的地方出现了。只不过是朝相反的方向开去。开到一个交叉口,车拐向左边停住了。车里刚才那位农民已不见了,那位老人在开车。
  从后面树丛里钻出一位姑娘,淡黄色的头发几乎接近于无色。她很快地跑向汽车。还没等她坐稳,汽车就开了。当她转过身朝老人看去时,发现时速器的指针已指向120。
  “你为什么改主意了?”巴巴拉问。“你刚才让我等一小时后,搭便车,然后在约普林碰头。”
  “那主意当然不错,”西伯特说,“可我不能那么干。我不能让你离开我那么远。”
  他朝反照镜里看了自己一眼,点了点头。
  胡子和鞋油大大地改变了他的整个面貌。那场病又使他的脸变得凹陷和憔悴。他看上去是老了些。又经过他自己的训练,他走路、谈吐的样子也老了。他几乎觉得是老了。
  “你把那个农民怎么样了?”
  西伯特飞快地朝她看了一眼。稍加努力,她就这样大不相同。过氧化物的作用。淡黄颜色使她整张脸改观不少。相衬之下,她的黑眼睛显得越发惹人注目。西伯特觉得自己心跳加快了。
  “我把他打昏了,扔在灌木丛中。他没事,马上会醒过来叫人帮忙的。”
  “如果我们是俩人一块走,就应该仍旧坐那辆堪的拉。”
  “现在他们准把那辆堪的拉车和我们联系在一起了,那样即便十英里外也可以从直升飞机上发现我们。现在,他们会把这一带分区管制起来,所以只要我们呆在原地不动,在他们大搜查开始之前,我们是安全的。但只要我们一活动,就会引起注意。”
  巴巴拉低头看着双手,紧握手指。“我不喜欢这种事——枪杀、盗窃、拳打脚踢……”
  “巴巴拉!”西伯特厉声地说,“看着我!”她转过视线。他直视着她。“谁喜欢?但这是你无法逃避的。我们就生存在这种时代。是你自己,是你引来了暴力。你是公主,记住,也是你继承了世界上最大的财富——长生不死。无论你走到哪儿,男人会为你战斗,为你撒谎,为你杀人。”
  “我可从来没要过。”
  “你像得到一件礼物一样得到了它——生命。正如我们大多数人注定要死亡一样。你自己毫无办法,其他人也毫无办法。”
  接着是一阵沉默。

  当他们快到约普林时,西伯特放慢了车速。“我不喜欢的事来了,现在我们唯一的办法是分开行动。他们将寻找两个在一起的人,到现在为止,很可能已知道是一男一女。在这儿下车,坐辆出租车去机场,再买一张去华盛顿的头班机票——”
  “为什么去华盛顿?”她很快地问。
  “现在没时间作解释了。相信我,我会争取与你在同一班机上的。别认我,也别跟我说话。不管我是否在飞机上,你得用你买票时的名字在华盛顿机场的汽车旅馆里要一个房间,记住,用玛丽亚·珂赛塔这个名字。如果我在24小时内还不出现,你就忘掉我,走你自己的路。”
  默默地,她下了车。车子开走了,西伯特头也不回。
  老人蹒跚着急急地走向机场。他一登上飞机,飞机就开始滑行。两分钟后,直升机就已在空中飞行了。
  在座位上,西伯特带着一种老年人的好奇心看看四周。当他从后面发现了巴巴拉时,他强压住放下心后的叹气。他们的视线相遇了。可她不动声色,继续看她的报纸。
  在接下来的旅途中,西伯特一直没朝后面看——她不会不见的。

  尽管他在约普林机场没发现任何可疑人物,可心里认定他被人跟着。当在华盛顿下飞机时:他仍没发现任何来自那个研究院的人。
  长叹一声,他坐在一张长凳上,从这个位置他可以看到汽车旅馆和机场候机室。他看着巴巴拉登记。看着她走向远处的一间小屋。又过了半小时,没发现附近有人徘徊走动,也没发观有人在周围等待……
  他拖着脚步走到小屋边敲了敲门。巴巴拉悄无声息让他进门。
  一关上门,他就挺直了身子,一把把她拉入怀里。“我们成功了!”他开心地说。
  她身子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地说:“是吗?”
  “当然是的。你怎么啦?’
  她把他推开,顺手从身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份报纸。这是一份约普林报纸。大标题是:

  当地一位男子被谋杀在古道上

  “你对我撒谎。”她语气平静地说。
  他慢慢地点点头,一边看着她的脸,一边揣度着她对自己的失望程度。
  “你为什么杀了他?”
  “为了安全。我告诉过你,否则情况会有多糟。我可不能让他在我们离开之前报告警察。”
  “是的,你告诉过我。”
  “我所做的——都是为了你。”
  “是吗?”她闭上眼睛,又疲倦地睁开了。“我相信。告诉我——现在我要知道——为什么我们来华盛顿?”
  西伯特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是一种猜测,一种感觉,一种直觉。我一直把自己放在卡特莱特的位置上想。他没法保护他自己的孩子,甚至无法与他们联系,无法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真正身分。所有不寻常的东西都会出现在研究院的卷宗或电脑记录里,卡特莱特想保护的人也会被记载在研究院的资料里。’
  “这和华盛顿有什么关系?”
  “卡特莱特的问题和研究院面临的问题实际上是相似的:寻找他散布在美国各地的孩子。卡特莱特要想得到全国性的情报,只得设立一个总部,那只能在华盛顿。但是,他没有组织,任何一项组织行动都会惊动那个研究院。而能使他信任的人几乎没有——有一个,但肯定不会超过两个。要想达到目的,他会把这个人安插在哪儿呢?只有一个地方才能让单独一个人取得效率:在研究院内部。只要研究院没找到卡特莱特的孩子,那么就是说,他的孩子们是相对安全的。但是万一研究院找到了其中的一个——那么卡特莱特的代理人就可以采取行动。”

  巴巴拉慢慢地点点头。“听起来是这样。那你接下去怎么办?”
  “与那位代理人取得联系——一不管他是谁。我得把他熏出来——而你是烟幕弹。我将向研究院报告情况——如我保证过的那样,然后出个价钱——把你卖出去。那个代理人会得知这个情报的,他肯定处在一个消息灵通的位置,他就会跟我联系。”
  “同时,我一离开这儿,你就赶快结帐离店。在别处找个房间——在一个私人旅馆,如果可能的话。用别的名字。不,别告诉我你用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洛克就没法逼我招供。当我想与你联系时,我会在报纸上登私人广告。我那时称你为玛丽,而不是玛丽亚,那是我们的联络暗号。”
  “为什么要那么小心?”
  西伯特狡猾地笑笑。“从现在起,你是我生命的保证。只要他们没抓到你,他们就不敢杀我。”

  出租车刚在石柱前停下,西伯特就被逮住了。从车子后面窜出四个持枪者,接着又从石柱的出口处冲出四个。
  他们敏捷地把他全身搜了个遍,找到了那支自动小手枪。他们直接把他带到了洛克的办公室。当他们走过外面的办公室时,只有档案管理员桑得斯和洛克的秘书莉齐在场,他们看都没看他一眼,好像他根本不存在。
  洛克还是那副老样子,可是办公室全变样了。其中的一个角落被一道刺眼的灯光挡住了。洛克一语不发地挥手让他的人出去。
  西伯特挺直肩膀,拉了拉皱巴巴的大衣。他朝那个灯光后面的角落看了一眼,可什么也看不见。
  “谁在那儿?”他问。
  “对你来说不重要,”洛克快活地说。他直视着西伯特。他慢慢地展开了笑容。“这么说,浪子回头了,满脸胡子,浑身疲倦,但是更受欢迎,嗯?也成熟多了。我们来准备宴会欢迎,好吗?”
  “也许可以。”
  洛克的脸沉了下来。“是什么驱使你回来的?”
  “钱。”
  “用什么交换?”
  “卡特莱特的孩子。”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卡特莱特的后代?”
  “正如你知道的那样,”西伯特边说边解开衬衫扣子,“两个多星期前,我被枪击中了。”他敞开衬衣,露出一个伤疤,伤疤仅仅现出一点红色皱纹。“够了吧?”
  洛克抬起他那双衰老的眼睛,贪婪地盯着西伯特的脸。“你想要什么?”
  “一个担保:金钱和保证在我需要时给我输血。”
  “钱不成问题。至于后者,你怎么想的?”
  “我要知道有关卡特莱特的全部情况,”西伯特的声音不高不低,“文件、口供记录,全部都要。我要把它们放在别人拿不到的地方。我要自己掌握这些材料,这样,等到我无法保证自己的生命时,这些事实能够通过新闻媒介公布于众。”
  洛克边考虑边点头。“那样,你会觉得安全,是吗?任何人都会这样做的。这么说,我们得让你活着,不管要花什么样的代价,不管谁会丧命。这会使我们大家很不舒服的,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如果你手上真的有卡特莱特的孩子。”
  “我有。”
  “你以前有过,”洛克温和地纠正说。他摸了一下椅子的扶手。“把那姑娘带进来。”
  三个男人把她带进了办公室。她一头淡黄头发,昂着头,她的黑眼睛扫视着房间。
  洛克点点头。三个男人走了出去。当房门关上时,从那个角落里转出一辆轮椅。缩在轮椅里的是个老头,西伯特还从没见过这么苍老的人。他完全秃顶,脸和脑袋整个看起来只是一团布满皱纹和斑点的灰色皱皮。唾液从他那下垂的嘴角边一个劲地往下淌。
  尽管巴巴拉极力控制住自己,她还是往后退了退。
  “现在不行,塔特先生。”洛克轻声地说,好像他在跟一个小孩子说话似的。“在让她提供血液之前,我们得给她彻底地检查一下身体。最近她刚刚被抽去一品脱血,她的健康是第一位的。”
  巴巴拉看着自己的将来:塔特先生。她不寒而栗。当她看着西伯特时,她的脸变得死一样白。
  “你为什么这么做?”她问。
  “你误会了,巴巴拉——”他奋力想争辩。
  “不,”她语调平缓地说,“我现在终于弄清楚了。从前是我不允许自己去想为什么你会爱上相貌平平的我。因为那时我仍是乔装打扮的公主,我不愿意自己对你发生怀疑。可是现在我已弄明白了。”
  “不,巴巴拉!”西伯特声厮力竭地争辩,“我一直是按照计划一一”
  “也许那是你的计划。只不过你把计划的结尾部分稍作改变罢了。实际上,你是打算出卖我。我当时真不该相信你在汽车旅馆里告诉我的事。我早该知道你那时讲的一切,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的。你已杀了三个人——”
  “巴巴拉,我发誓这不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哦!我相信这点。你是聪明的,可还不够聪明。他们赢了。你失去了一切。我真为你悲哀,埃迪。我爱过你。你本可以长生不老的,可是你自己把一切扔了。”
  西伯特把脸转向一边,他无法忍受她冷冷的眼神。当他重新看她时,那三个男人又出现在她身旁。他们把巴巴拉带向门边。她头也不回地走去。
  “把她带到楼下的房间里,”洛克说。“你们知道哪一间——已准备了很长时间了。把守好每个岗位,每秒钟都得监视她。她会想法子自杀的。谁要是没看牢让她成功了,我叫他不得好死。”
  接着,她走了。
  洛克转向西伯特,他微笑了。“你不可能击败我们这个组织,你早该明白这一点。没有一个人能够的。”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曾经跟我说你不是个好演员,西伯特。你说得对,我们在约普林发现了你。等你一离开汽车旅馆,我们就抓获了那姑娘。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怎么处置你了。”
  “我有保护我的东西,”西伯特很快说。
  “是那封你中弹之前写的信吗?”洛克怜悯地摇摇头。“你逃跑以后,我们检查了邮箱,这是惯例。”
  轮椅里那个物体的嘴唇动了动,房间里就出现了一个游丝般的声音。洛克点头表示同意。
  “塔特先生说,毫无疑问你得死。你看到了他的脸。你必须死。问题是,怎么死?我们想把你以谋杀罪送交法庭,可是,你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现在,我们先暂时把你搁一边。你也可以有时间反省自己的罪过,这是一种原罪——亚当和夏娃的罪,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知道得太多。”

  西伯特一动不动地坐在睡铺上,无法入睡,也无法停止思索。
  他肯定在有些地方没做好。但是——他又想不出哪些地方做得不对。
  他不可能和组织对着干。他和巴巴拉总不能永远躲来藏去。总有这么一天他们会被发现,接着,就是他们的末日。她不仅仅是个人,她更是一件无价之宝,被使用的一件宝物。
  是的,巴巴拉爱过他,不少女人爱过他。
  究竟什么地方出差错了?
  坚固的铁门动了一下。西伯特轻轻地站了起来,绷紧了身体。门朝他打开了。
  “莉齐!”
  她站在门中央,两眼紧盯着他的脸。他离她只有两步距离。
  “我以为是——莉齐!”他断断续续地说。“见到你多高兴啊!”
  她手里拿着一支自动手枪。她伸出手给他。他抓住手枪,用手盖住她的手。她缩回手。
  “莉齐!”他说,“我不知道怎么——”
  “别说出来!”她说。“你利用过我,正像你曾利用了你认识的每个人一样。你是个冷血动物,是个残酷的杀人犯。但我不能让他们杀了你。从现在起就看你的了。别让我再看到你,我也许会亲手杀死你。”
  她转过身,疾步离去。
  “莉齐!”西伯特在她后面低声叫着,“那姑娘在哪儿?”
  她回过头,伸出一个手指往上指指,然后就消失了。
  西伯特小心地跟着她走在黑暗的过道里。当他走上一段斜坡后,连她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西伯特停下脚步。上面的走廊空无一人。他又爬上一个斜梯,四周一片寂静,他感到迷惑不解。
  在第三层楼的过道里,冰冷的水泥地上蜷曲地躺着一个男人。
  西伯特弯下腰看看,那人急促地喘着气,脸上和头上都没有挨打的迹象。
  突然,过道里发出一声铿锵声。
  西伯特直起身子就跑。沿着过道跑了几步,发现一个窗口,朝里边看去,又看到一个男人,四肢张开躺在地上。
  西伯特继续朝前跑去。到达第一层斜梯时,他疾速奔去——迎面正撞着一群看守。他们缴下了他的手枪。商议片刻,其中的两个人就把他带到了洛克那儿。
  洛克的办公室里乱成一团。安装在一面墙上的屏幕忽闪着,显示出各个房间里乱糟糟的景象:人们跑来跑去,大喊大叫。
  洛克从桌子转向墙上,又转向电话,对着空中疯狂地喊叫着命令。塔特先生坐在他的椅子里,缩在一角,羊皮纸似的眼皮耷拉在深陷的眼睛上。
  洛克恶狠狠地挥了挥手,紧紧地抓了抓扶手,墙上的屏幕变暗了。闪电过后响起了雷声。
  寂静之中,洛克咆哮着说;“她跑了。”
  “跑了?”西伯特应声说。
  “她在哪儿?”洛克厉声问,“你怎么干的?”
  “为什么你认为是我干的?”
  “不管怎么说,你跑出了你的牢房,你打昏了五个看守后,把那姑娘弄走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亲自动手,但是现在你最好还是回答我的问题。”
  西伯特慢慢地摇摇头。“要找到下金蛋的鸡很难,”他温和地说,“可是要留住她就更不容易。”
  “把他带到审讯室!”洛克命令。
  看守们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那个缩在角落里的东西伸了出来,嘴巴大张着。
  “等一下!”洛克说。看守犹豫了一下。“塔特先生说得对。你是个顽固不化的家伙,西伯特,你是我们寻找那姑娘的唯一线索。我们将和你合作。如果有必要,我们就付你钱。同时,我们得看住你,你不会有逃跑的机会。有一件事我想知道:谁帮了你?”
  “难道这儿没有人失踪吗?”西伯特静静地问。
  “桑德斯不见了,”洛克咆哮着,“不可能是桑德斯。他在这儿干了二十年了。”
  “哦?”西伯特耸耸肩。他愿意救莉齐一次,也许她还有用。
  他失去了巴巴拉,但赢得了一次再生。
  他们现在抓不到巴巴拉了。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姑娘了。
  她现在聪明多了。她不再信任别人。她早该学会这一点。
  不远的将来,西伯特心想,他还会有机会逃脱的。他得为此作好准备。他将和他们玩场游戏,静观以待,在他们意识到巴巴拉的逃跑和他没关系这点之前,他的机会会来的。
  往后,他的日子是不会舒服的。他得偷偷摸摸地活着,以躲避那些强权者,而且他自己也不得不徒劳地去寻找那个打扮成普通人的长生不老的公主。
  可是现在他不想考虑这些事。
  桑德斯!那个一直翻阅着积满尘埃的文件、默默无闻、毫无生机的桑德斯!
  20年!而卡特莱特正是20年前失踪的。这样的巧合太神了,难以让人相信这仅仅是一种巧合。

《长生不老》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三部 实习医生

  一阵疼痛,他醒来了。他的身子蜷成一团。慢慢地,疼痛减轻了。
  “科克!”这个躺在29层楼上的男人大声叫着。
  声音在硕大的房间里回响。没有回答。
  “科克!”他尖叫着,“科克!”
  远远地传来了脚步声,脚踩在大理石地面上,接着是擦着地毯发出的声音,最后停在了那张宽大、柔软的床边。
  “什么事,老板?”声音中充满了阿谀,那人也是一副卑微的模样,使他看起来更矮小,尖嘴猴腮的脸上一双细眼溜来溜去,总也停不下来集中在一个地方。
  病人在床上痛苦地扭动着:“那种药!”
  科克从一个灰色的金属架上拿过一个棕色瓶子打开,摇出三片药放进了那只颤抖着的手中。其中一片掉在了地上,科克捡了起来。病人迫不及待把药片放进了嘴里。科克从一个水罐里倒了杯水放在他手里。病人喝着水,他的喉结急促地滚动着。

  几分钟以后,病人坐起来了。他双膝紧抱胸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病了,科克。”他呻吟着,“我得叫个医生。我快不行了,科克。”声音里充满了害怕,“快叫医生!”
  “不能这么做,”科克尖声说,“难道你忘了吗?”
  病人仿佛尽力去理解这话的意思似的,他皱起了眉头,接着他的脸扭曲着,伸出左手恶狠狠地抓住科克,一把推到一个近角。科克缩在一边,一手按着正在流血的嘴唇,一边以一种小兔子般的眼神谨慎地注视着病人。
  “你给我呆在这儿!”病人吼叫着:“省得我大声叫你!”他说完后,忘了一旁的科克。他耷拉着脑袋。他捏紧拳头猛击床沿,“该死!”他怒吼道。
  好大一会儿,他就以这样的姿势坐着,像石雕一般。科克仍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小心翼翼地注视着。
  终于,病人坐直了身子,掀开重重的盖被,站了起来。他痛苦地走向拉着窗帘的窗口,边走边呜呜咽咽地说:“我病了。我快死了。”
  他拉着一根粗粗的丝绒绳索,窗帘轻轻地启开了。阳光洒进房间,照在了病人身上:阳光下,他那件猩红色的睡衣看上去像团火,那张脸却像团生面一样雪白。
  “这真是件可怕的事,”病人说,“一个快死的人无法得到一个医生。我要长生不老的药,科克。我要治好我的疼痛。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科克注视着他。这个又高又瘦的病人站在阳光下,漫无目的地盯着窗外的城市,科克的视线一直没从他身上移开。科克放下捂在嘴唇上的手,嘴巴上三处伤口仍在往外涌出鲜血。
  “给我找个医生,科克,”病人说,“我不管你怎么做,只要给我弄到就行。”
  科克站起身,拖着脚步出了门。病人仍旧注视着窗外,什么也没听见。

  弗劳尔斯坐在救护车里,他从狭长的车窗注视着烟蒙蒙的夜晚。自从他过了那条有路灯和警察巡逻的交通道后,他一直感到很不安。一颗20毫米口径的猎枪弹击中了救护车的车顶,子弹被弹了回去,发出可怕的响声。
  那些警察都到哪里去了?
  这儿肯定已是杜鲁门路了。路面那么宽广,不会有错的。但是他不太清楚他已到了东部多远的地方。街道两旁一片擦黑。他回忆了一下城市的地图,这儿不是检阅广场就是园林大街。
  前轮下面什么东西炸裂了,救护车腾空而起,又重重地下来了。司机失去了控制,救护车朝左滑去。
  弗劳尔斯上前接过司机手中的方向盘,来了个紧急刹车,然后掉过车头。车子发出尖锐的声音。
  弗劳尔斯坐在车里,汗水直淌。
  该死的城市!他想。该死的市长,要我在这样一个晚上出诊。
  但是,这不是别人的错。
  司机又坐回到原来的座位。
  烟雾飘过去了,他看到交通灯在夜色里隐约闪亮。
  弗劳尔斯战栗了一下,猛踩加速器,心里真希望现在已返回到中心医院,在防传染、防弹的急诊病房里值班。
  弗劳尔斯没打车灯,让车滑向一家咖啡馆。里面长长的柜台边只有一个招待,也只有一个顾客。
  他很快地走过一大排格子窗,一只手一直放在右边口袋里,摸着放在那里的手枪,心里舒坦多了。他推门进去。
  招待是个粗脖子的城里人,鼻子被打弯过,从额头开始一条伤疤顺着脸一直延伸到脖颈。他穿着件清洁的白大褂,很明显,是医生用的那种。他正漫不经心地吸着烟,夹在两指间的那支烟几乎已燃到了最末端。
  弗劳尔斯又不知不觉地诊断起旁边那位其貌不扬的顾客来了:甲状腺失调症。高血压。他想这人还能活五年。正在往嘴里塞东西吃的顾客难为情地看看弗劳尔斯。
  “你来点什么?”招待巴结地问。“我们有最新的营养食品。从实验室出来的营养滋补品——所有已知的维他命,还有微量矿物质,铁,还有……”
  “不,”弗劳尔斯说,“我是想——”
  “是果汁?”招待又固执地滔滔不绝起来,“蔬菜?我们有一种包括了十八种蔬菜而液化了的饮料。只要喝一杯,就足够你一星期所需的十一种维他命,八种矿物质和——”
  “我只是想……”
  ‘说吧,”招待的声音变低了,鬼鬼祟祟的,“柜台下面我有些好东西——直接从肯塔基来的烈性威士忌,没有维他命,没有矿物质,完完全全的威士忌酒。”
  “我只想知道这儿叫什么地方。”弗劳尔斯说。
  招待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副怀疑的神态。然后竖起拇指朝向弗劳尔斯来的方向。“那条路,”他说,“那是本顿。”
  “谢谢。”弗劳尔斯冷冷地说。他朝门口走去,走进了夜色。
  “嘘!”
  弗劳尔斯转过身,是塞罗伊,他那张其貌不扬的脸上堆起讨好的笑纹。
  弗劳尔斯停住了脚步。那人凑上前说:“你去哪儿?也许我能告诉你。”
  弗劳尔斯犹豫着。“第十大街,”他说,“3400街区。会有什么危险吗?”
  “向东过两街区,往左拐。在最北面。”那人沙哑着嗓子说。弗劳尔斯说了声谢谢便转身要走。
  “喂!”那人很快地说,“要盘尼西林吗?”
  弗劳尔斯站在原地不动了,他没反应过来。随即,他的右手插进口袋摸住手枪枪柄,左手在皮带的饰物上按了两下。模糊地,他听到传来了救护车的发动声。“你说什么?”他问。
  “盘尼西林,”声音充满了乞求,“是抢手货。直接从实验室弄来的,价格合理。”
  “什么价?”
  “每100,000单位一美元。你瞧!”他伸出脏乎乎的手。
  从饮食店里射出来的黄色灯光下,弗劳尔斯看到他手心里一个有金属盖子的小玻璃瓶。“这是300,000国际单位,随时可用。假如你今天晚上得了传染病,它能让你一劳永逸。三美元,好吧?”
  弗劳尔斯好奇地看着这10cc注射液瓶。一美元能买十万单位,这比批发价还便宜。
  卖主在手掌心里来回滚动着小瓶,做出一副毫不动摇的样子。“三美元,我卖给你。不能低于这个价。”他缩回手,好像准备放回口袋离开一样。“这可是你的性命。得结束在医院里。”
  弗劳尔斯后退几步进入黑暗处,靠近救护车。夜色里一片沉静。“还有比医院更糟的地方,”他说。
  “你说一个听听,”卖主一副挑战的样子,边说边靠近弗劳尔斯。“告诉你。我降价到两块半。怎么样两块半,嗯?”
  最后,价格降到了两美元。卖主与弗劳尔斯靠得很近。太近了,弗劳尔斯心想。他往后退了。卖主抓住了弗劳尔斯的大衣,大衣被拉开了。
  弗劳尔斯咒骂着这个失败了的生意人。他掏出手枪。“够了。”他声音坚定。
  那家伙像串在线上的一个圆球很快又凑上来说:“唉!我说,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做笔生意呢?我把盘尼西林卖给你,你忘了我们碰过头,嗯?”
  “你有多少?”
  那家伙看上去想撒个谎但又不敢。“一千万。拿去吧。都买了去。”、
  “把手放在衣袋外面。你哪儿弄来的?”
  那人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别人转手给我的,我怎么知道是从哪儿弄来的?也许是偷来的。也许是从工厂里弄出来的。差不多就这么回事吧。”
  “布恩?”
  投机商吓了一跳。他惊恐地朝阴暗处张望。“你想怎么样?医生,行了,饶了我吧。你不会真的开枪吧?”
  “当然会的。”弗劳尔斯语气平静地说。
  “不许动!”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说,“你被捕了。”
  投机商飞快地窜向黑暗处。弗劳尔斯认真地瞄准目标。子弹刚巧打在他脖子后面一点的地方。投机商又窜了一步,消失在黑夜里。

  警察不耐烦地听完了弗劳尔斯的叙述。“你不应该用枪打他,”他说,“那人做了什么值得你用枪打?”
  “搞投机倒把活动。”弗劳尔斯语气坚定。
  “你没有证据,”他酸酸地说。“你以为我们整日无所事事,只配听你叙述这些毫无证据的事情?我应该以扰乱治安罪把你关起来。”
  “证据?”弗劳尔斯重复一遍,“你需要什么样的证据?那人有一千万单位的盘尼西林。还有这个。”他按了一下挂在腰间录音机上的倒退按钮。
  “盘尼西林”,是投机商的声音,“抢手货,直接从实验室里出来的,价格合理……”
  “足够了,那就是你的犯人。”弗劳尔斯说。
  投机商四肢跪在地上,前后摇晃着脑袋,像头快入睡的大象。弗劳尔斯把他推到前面说:“我得看看这桩案子,看着这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也有你的值班号码,我不会让他跑掉,也不会遗失其中任何证据。”
  警察的声音低了一下:“你用不着发火。我会尽职的。但是,你应该明白——一个人总得想法子活着。现在是困难时期。也许这个人只是为了付清医疗费用。再说,从我们这面看,假如我们把抓到的每一个投机贩子都押进城去,那么城里的监狱里都要挤满犯人了,让我们拿什么喂他们?”
  “那是你的事,警官先生。”弗劳尔斯低头看看那投机商。
  那人正用手摸摸后背说:“我还活着。”
  “我的任务是拯救生命,而不是杀人。”弗劳尔斯断然说。
  一听这话,投机贩子抬头叫道:“你!你这下流的抓人恶魔!约翰·布恩会让你好看的!你这个屠夫!”
  “行了!行了!”警官打断了他,把他拉到脚边说,“你活该!”
  然而,警官的双手用力十分温柔。弗劳尔斯讥讽地撤了擞嘴唇。
  弗劳尔斯驾车往前开去。

  那座房子位于一片空地边上,空地上撒满了破碎的管于和机器,还有些报废了的井架设备。院子里曾经是铺平过的。可是现在,当弗劳尔斯开车进去时,觉得简直是开在一条布满砾石的小道上。
  他关掉车灯,坐在黑暗中,两眼愣愣地望着这个地方。房子是幢两层楼,还有一个顶楼。门廊破烂不堪,所有的窗户都黑乎乎的,没有一丝亮光。
  是不是住址弄错了?常会有这种事的。
  正当这时,他看到两层楼上西面的一扇窗里闪起一点亮光。
  弗劳尔斯小心地踩着陈旧的楼梯往上爬。弗劳尔斯敲响了一扇破旧的房门。没人回答。四周只有救护车发出的声音令他感到一丝安慰。
  他试着转动了古老的铜制门把手。门开了。他掏出了手枪,谨慎地朝里走去。里面右边是三合板制成的一个拱门,三合板早已被虫子咬得空空洞洞。再往前走是一排楼梯。
  楼梯尽头有好几扇房门。弗劳尔斯往右走去。他试着推一扇门,可门锁着。锁在他手里叮当作响。
  他不安地凝神听着这房子里的声响。这幢老房子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响让人觉得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似乎也有了生命。弗劳尔斯的肩膀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门开了。一个姑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注视着她,发现她大约五英尺高。她那黑头发如果放下来的话一定很长,弗劳尔斯心想,可是现在,头发是盘着的,像顶桂冠一样。
  她的脸长得很细巧优雅,皮肤白皙。她穿着黄色的裙子,飘飘然的,束着腰,显得很小巧。他突然注意到她是瞎子,角膜白白的,蓝色眼睛接近黑色。
  “你是那位医生吗?”她的声音低低的,很温柔。
  “是的。”
  “快点进来,别惊动住在这儿的人。他们可能挺危险的。”
  当姑娘在他身后插上门后,弗劳尔斯观察了一遍房间,房间相当大,曾被用作卧室,现在被当作一个单间公寓来用。里面放着两把椅子,一只煤气炉,—只板条箱用作桌子,一只煤油灯,还有一张木头做的帆布床。
  帆布床上躺着个60岁左右的男人,闭着眼睛,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的呼吸声听起来格外响。
  “是肖梅克·菲利浦吗?”弗劳尔斯说。
  “是的。”姑娘回答。
  “你是他女儿?”
  “不,没有任何关系。”
  “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生病了。”她简单地说。
  弗劳尔斯审视着姑娘的脸,从她平静安详的脸上什么也没看出来。
  弗劳尔斯坐在帆布床边,打开随身带的黑包,动作干净麻利地拿出一大堆仪器。他拉开线头,一头搭在老人的心脏部位,另一端系在老人的手腕,第三根放在手心里。他把血压测量器的带子包在老人的手臂上,看着测量器压力变大,往老人嘴里塞进护牙,在老人头上盖了顶软帽,……
  当他做完这一切时,肖梅克早已是成了一只粘在蜘蛛网里的苍蝇了。
  过了1分钟23秒,弗劳尔斯注意到了病人前臂上的胶带。他皱皱眉头,把它撕掉。胶带下面是块浸满黑血的绷带,在大静脉处有一割裂口。
  “这人病了以后谁在他身边?”
  “是我。”姑娘清楚地回答。
  帆布床头下面放着个夸脱瓶。里面盛着一品脱的血,血虽然已经凝固,但还热乎乎的。弗劳尔斯慢慢把瓶子放下。
  “你为什么给这个人施行放血手术?”
  “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拯救他的性命,”她柔和地说。
  “现在可不是黑暗的愚昧时代,”弗劳尔斯说,“你也许会把他置于死地的。”
  “你好好学点吧,医生。”她柔和地说。“有些时候,当其它所有的办法都不行时,放血是最有效的——例如,大脑出血。放血能够暂时降低血压,可以让破裂的血管里的血得到一个凝固的机会。”
  不自觉地,弗劳尔斯朝黑包里看了一眼。包里面,各种诊断治疗仪器亮铮铮的。是脑出血。还好,还有希望治好。出血现在已经停止了。
  他从包里掏出一个袋子,拉开袋子,取出包扎用品,包好伤口。
  “法律规定没有执照是不能行医的,”他缓缓地说。“我得向上面汇报你的事。”
  “难道我应该眼看着他死?”
  “可以叫医生给他治病。”
  “他是叫了个医生。可你一小时半后才到这儿。如果等你来,那他肯定会死的。”
  “我已尽快赶来了。要在夜里找到这么个地方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并不是在责备你。”她把手伸向后面,摸索到后面的椅子,然后坐了下去,轻轻地,优雅地把那双白皙的手叠着放在膝上。“你刚才问我为什么给他放血,所以我才告诉你的。”
  弗劳尔斯沉默了。这姑娘的逻辑无可挑剔,但她还是错了。没有理由能够原谅违反法律的事。
  “你很幸运,”他说,“要不然,你判断出错,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对死亡而言,就没多大关系了。”
  “但他还是有可能死的。”
  她站起身,自信地向他走来,把一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然后靠过去摸了一下肖梅克的额头。“不,”她说,语气中充满了一种异样的坚定和信心。“现在他会好起来的。他是个好人。我们不能让他死。”
  姑娘离他很近,散发出温馨的气息,充满诱惑。弗劳尔斯觉得自己的血压在上升。为什么不?他想,她只不过是个市民。但是他不能,这并不是为了医生的职业道德,也许,是因为这姑娘是个瞎子。
  他一动不动,但是她收回手走开了,仿佛是感觉到了他内心的汹涌激情。
  “我得把他送到医院去,”弗劳尔斯说。“除了脑溢血外,还有感染。”
  “我用肥皂擦了手臂,又用酒洗了一遍。”她说。“我把刀放在火上烧过,绷带也在灯上烤过。”
  她的手指上好像起泡了。
  “这次你很幸运,”他冷冷地说。“下一次,会死人的。”
  她转过脸,朝着声音来的方向。弗劳尔斯觉得她这动作出奇地令人心动。“当有人需要你帮助时,你能怎么样?”
  这话真像一位医生面对芸芸众生的呼救作出的回答。他猛然转向肖梅克,开始收拾治疗仪器。“我得把他抬到楼下的救护车里。你能替我拎这个包在前面照路吗?”
  “你千万不能带走他。他签了医疗合同,可又付不起了。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他的。”
  弗劳尔斯正在整理拎包的手停了下来。“假如他是个欠钱不还的病人……”他的声音微颤,显得有点生气。
  “那你会怎么样?”她静静地问,“如果你快要死了,孤苦伶仃,你难道不会请求帮助?任何一种帮助?你难道不会无视法律?他是签过合同,但他所支付的钱已让他破产了,连家也抵进去了,只得到这儿维持生命。可是当他病了的时候,他信守诺言,正如一个临死的天主教徒总要召唤他的神父一样。”
  “行了。”他说。
  他拎起包,锁上了,然后就朝门走去。
  “等等!”她说。
  她摸索着朝他走去,他回头看着她。她的手向前伸着,直到手指碰到了他穿着大衣的手臂。“我想谢谢你,”她柔声地说。“我原以为医生们几乎都没有什么怜悯同情心的。”
  有好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冰冷麻木,接着升起一股怒火。“别误会了我,”他粗声粗气地说,一边用劲甩开她的手。“我将把他的名字上报,还包括你。那是我的职责。”
  她的手滑向一侧,显出十分遗憾的样子,为她自己的错误,也为人类的天性。
  她走到他前面,打开门栓,转向他,“我相信你不会真的如你装的那样冷酷无情。”
  他怔住了。他确实不冷酷。他只是为刚才她话中的意思而恼怒——医生们缺乏理解、没有同情心,而他也是这么个人。
  “楼下有一位老人需要帮助,”她犹豫着说,“你愿意看看吗?”
  “没问题。”他声音很高。
  她高昂着头僵持了一会儿。那是因为骄傲,他心想。接着她点点头。“对不起,”她小声说。
  “亮光会招惹危险,”她说,于是便主动提出用手牵着他引路。她的手温温的,充满了坚定的信心。
  走完一大半的路,左边出现一个楼梯。黑暗中,楼梯的右面,一扇门开了。
  弗劳尔斯松开手,伸进大衣口袋,紧贴着里面的手枪,内心安定了许多。
  长方形的门里面闪出一张鬼怪似的脸,在黑暗中显得白白的。
  “是利厄?”一个声音问。是个女孩的声音。“我想是你。把手给我。让我握一会儿。我以为过不了今天夜里了……”
  “好了,乖乖,”利厄说,她伸出一只手。“你会好起来的。别胡思乱想了。”
  弗劳尔斯拧亮黑包上的灯。灯光直射门边女孩的脸上,使她吓了一跳。她尖叫着往后退,一边用手臂挡住眼睛。
  弗劳尔斯关掉灯——他已看清楚了。姑娘穿着打了补钉的窄小睡衣,看上去只剩一把骨头。除了脸颊上有点因高烧而泛起的红晕外,整个脸是一片惨白。
  她是得了肺病,活不长了。
  “上楼去,和菲尔呆在一块,”利厄说,“他需要你。他刚刚发了一阵病,现在好多了。”
  “好吧,利厄。”女孩答应着,声音里多了些信心和力量。她默默地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随即上楼了。
  “他们到底怎么了?”弗劳尔斯的声音既紧张又迷惑不解。“肺结核应该不成问题,很容易治愈的。为什么这些人在这儿等死?”
  她在三夹板分出的房间前面站住了,抬起脸朝着他。“因为这样更省钱。这是他们所能支付得起的唯一东西。”
  “死得便宜些?”弗劳尔斯不相信地叫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经济方式?”
  “他们所知道的唯一经济方式,也是医院使他们采取的唯一方式。你们使保持健康的费用太昂贵了——”
  “可是有门诊合同呀,”弗劳尔斯说。
  “可那不包括她所需要的治疗。”她沉思地说。她后面的一扇门开了。“再见,大夫。”说完她不见了。

  房间里,一个老人直直地坐着,一动不动,弗劳尔斯刚看到时还以为这人已经死了。
  这人实在是很老了。弗劳尔斯心想,他还从没见过这般衰老的人。头发全白了,却很多,脸上的皮肤皱巴巴的,像一张老皮,脸部的肉都耷拉下来,挂在依然坚硬的骨架上。她蹲在椅子边。
  弗劳尔斯发现自己正站在门中央,板门无声地打开着。那张衰老的脸上有某种东西让弗劳尔斯觉得很熟悉。只是他想不出是什么东西。他吃惊地发现老人的两眼此刻大睁着。
  “进来吧,医生。”老人低声说。
  她抬起头,失去视觉的两眼睁大着;她朝向他。她微笑了,像一束阳光一样令人感到温暖。
  “你是会来帮忙的。”她说。
  弗劳尔斯摇摇头,接着想起她是看不见的。“我什么也帮不了。”他说。
  “谁也帮不了忙,”老人耳语般地说,“即便你不用你那些器件,医生,你也知道我的病在什么地方。身体老化了。有些人是渐渐衰老的,而有些人是一下子变老的。你可以从某个不幸的欠钱不还者身上取一个年轻的心脏给我,但是我的动脉仍会得动脉硬化症。即便你能给我一个新的躯体,你还是无能为力,因为在我的深处,那些仪器探测不到,手术刀触及不到地方,已经是衰老得无法补救了。”
  当她把脸再次转向弗劳尔斯时,弗劳尔斯吃惊地发现她那失去视觉的双眼噙满泪花。
  “你难道不能做点什么吗?”她抽泣着,“你难道真的不行吗?”
  “利厄?”老人尽管低低地喝住她,却充满了责备。
  她的额头紧紧地靠着老人的手。“我受不了,拉斯。失去你,我受不了。”
  “为一个已经活得超越他那一代的人哭泣是不值得的。”拉斯说。“我已是125岁了,那可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利厄愤愤地站起来。“你肯定能有办法的——你知识广博,还有那么昂贵的医疗器械!”
  “有长生不老的药。”他脱口而出。
  拉斯又笑了,仿佛回忆似的。“啊,是的,长生不老药。我都快忘了。”
  “有用吗?”她问道。
  “不,没有用。”弗劳尔斯坚决地说。他已经说得够多的了。
  长生不老药目前还在实验室里试验,也许它永远不可能实现。那种东西是一种稀有的血球蛋白混合物——丙种球蛋白——在全世界只有寥寥无几的人的血液里才有。这种蛋白质是一种免疫力,死亡对它来说也好比是一种能被免除的疾病……
  “一种异常复杂的过程,”他说。“昂贵得令人害怕。”他转向拉斯,用责备的语气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给她进行角膜移植术。”
  “我不能用别人的眼睛换回自己的视觉。”她轻声地说,语气中流露出责备之意。
  “也有因意外事故死亡的人。”弗劳尔斯提醒她。
  “那你怎么知道?”
  “你难道不想让她见到光明吗?”弗劳尔斯向拉斯发问。
  “如果只是个愿意与否的问题,”老人轻声说,“好几年以前她就可以得到我的眼睛了。但是,另外还有个费用问题,我的孩子。问题还是回到金钱上来了。”
  “愚蠢!”弗劳尔斯转身要走。
  “等一下,孩子。”拉斯低声说,“再呆一会儿,过来。”
  弗劳尔斯转过身,走向老人的椅子,他看看利厄,又重新看看拉斯。老人伸出手,手心向上。不知不觉地,弗劳尔斯伸出手放在老人的手上。当两只手碰在一起时,弗劳尔斯感受到一种奇怪的触电般的震荡,仿佛是什么东西触动了一根神经,通过他的手臂传递了某个信息到了大脑,又从那儿反馈出一个回答。
  拉斯的手徒地缩了回去。他低下头,疲倦地靠在椅子背上,闭上两眼。“一个好人哪,利厄,忧虑不安却真诚忠实。我们也许会把事情搞糟的。”
  “不,”她坚定地说,“他不可以再到这儿来了。否则将是不明智的。”
  “别为这个担心。”弗劳尔斯说。他不会再来的。
  “有空的时候,”拉斯低低地说,“你可以想想这个,一个我多年前得出的结论;现在我们的医生多如牛毛,可是药物却少得可怜。”
  她从地板上翩翩而起,“我送你到门口。”
  他在外边的门口站住了。“对不起,我没法帮助你的祖父。”
  “他是我的父亲。我是在他一百岁那年出生的。那时候他还不老。人人都以为他才人到中年。只是在这最近的几个月里他才变老的。我想人变老是我们感到疲倦时作出的一种让步。”
  “那你怎么生活——他病了,而且——”
  “而且我又是个瞎子?人们是慷慨的。”
  “为什么这么说?”
  “我想当我们能够帮助他们的时候,他们是充满感激的。我从祖先那儿收集了些药方,然后配制成药。我调制大麦茶。有人需要时,我就是接生婆,我帮助那些我能帮忙的人,埋葬那些我救不了的人。假如你愿意,你也可以向上面汇报这些。”
  “我明白了,”弗劳尔斯转过身又转回来,犹豫不决地说,“你的父亲——我曾在哪儿见过他。他叫什么名字?”
  “50年前,他的名字消失了。这儿,人们称他‘治病的’。”她向他伸出一只手,弗劳尔斯不情愿地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手温温的,他依稀记得这只手的温暖。如果哪一天你病了,只要握住这只手,肯定会感到舒服的。
  “再见,医生。”她严肃认真地说。“我喜欢你。你很富人情味。这样的人太少了。但是你别再来了。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弗劳尔斯大声地清清嗓子。“我说过,我不会再来的。”他说。这话连他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既无礼又孩子气。“再见。”
  她站在门当中,看着他转弯,换了右手拎那个包,走下门廊的台阶。这个包质地不错,在手里,他觉得坚硬、实在,是从中心医院半借半归自己地搞来的。包的一面有两个镀金的词:本杰·弗劳尔斯。将来某—天还将加上两个字母:M·D·(医学博士)。
  再过两个月,他就可以得到医学博士学位了。但是,在他记忆中,这是第一次他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前程感到激动。
  一个男人几乎就躺在救护车的前轮下。在他身边破损的人行道上有一根铁棍。弗劳尔斯把这个人翻过身,发现他的眼睛闭着,但呼吸正常。他准是走得太近,超声波把他击倒了。
  弗劳尔斯应该叫警察来处理这件事,但他不想再次与警察发生争执。
  他把躺着的人拉到一边,伸手便去拉救护车门。突然在他后面发出轻微的动静。
  “医生!”利厄尖叫了一声。远远传来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弗劳尔斯想转身,可已经太晚了。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他睁眼看去,四周仍是一片昏黑。他的脑袋上一阵抽动,上面有鸡蛋那么大一个包,有人刚才猛击了他。头发被鲜血粘糊在一起。他觉得眼并没有瞎,很可能是因为周围没点灯。
  有人在说话。“他醒过来了。要不要再给他来一下?”
  “没关系。把他弄晕过去,直到我们需要他时。他不会—到哪儿去的。”
  砰!弗劳尔斯眼前又是—片漆黑。
  他身子下面是又硬又冷的水泥地。他站起来,觉得浑身发抖,疼痛。他小心地挪动了一步,又走了一步。走到第五步时,他的手碰到一个垂直面。又是水泥,是面墙。
  他转了个方向,沿着墙继续往前移动,第二面墙上有扇门,门是坚固的金属,有一个把手,但转不动。其余的墙壁都方方正正。当他摸索着走完一圈后,脑子里有了个印象,这是间没有窗户的房间,15英尺长,9英尺宽。
  他坐下来休息。
  有人设了个陷阱,把他打昏,然后把他锁在这间水泥房里面。
  可能干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他从车轮下面拉出来的男人。也只有那根铁棒才会在自己脑袋上留下这样的伤白。
  假如他是个劫持者,假如他想要药品和医疗器械为什么他要不嫌麻烦去招惹一个助理医师呢?
  弗劳尔斯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什么也没有了。他们拿走了他那支手枪。.
  他得躲在那扇门后面,他作出了这一决定。当那扇门开的时候——门是朝里开的——他可以躲在门后面。他有拳头作武器。他体格高大,也许算得上是身强力壮。他也许会有机会袭击那些劫持他的人。
  此刻,他坐在黑暗和寂静里,回想着刚才他做的一个梦。
  他发现带在身上的录音机仍运转正常。只要按一下倒退键,就能听出绑架他的那些人的身分。
  他按了一下录音机,听着利厄、拉斯以及自己的声音……带子还没走到利厄一声尖叫的地方,门被打开了,刺眼的灯光照着他。
  他悄悄地按掉了录音机,心中暗自咒骂着,他失去了一次机会。
  “你是谁?”他质问道。
  “警官。”一个尖尖的声音回答。“你没有报警吗?”
  “别把灯对着我的眼睛,”弗劳尔斯半信半疑地说,“让我看看你们。”
  “当然。”
  灯光移开了。弗劳尔斯看到了黑长裤、警察的短上衣、徽章、一张张脸和帽子。
  其中有两个警察弗劳尔斯觉得很面熟。很显然,其中之一就是那个处理投机商事件的人。
  “啊,助理医师。”警官说话了,“我们又见面了,嗯?来吧,我们最好别呆在这儿。”
  “那自然好,可是救护车在哪儿?你们找到了吗?你们找到劫持者了吗?你们——”
  “住嘴。”警官格格笑了。“现在我们没时间处理每一件事。劫持者有可能重新回来的,嗯,你说呢?丹?’
  “我敢打赌他们会的。”丹说。
  他们走在大理石铺成的走廊里,四周回响着他们的脚步声。他们走到了一个宽敞的大厅里。大厅的两边各有三个铜制的门,其中一个门开着,门后面是个自动楼梯。
亲弗劳尔斯跟随警官们走了进去。警官按了电钮,身子弹动了一下,往上去了。
  在这安全的瞬间,他想起了她。那个盲姑娘一切都好吗?她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还有她的父亲——他脸部的哪些地方使自己觉得那么熟悉?
  他想起了有一次在医学界总部的大厅里闲逛时,在欣赏那些前任主席的油画时,发现那些严肃的面孔和专注的眼睛好像盯着走过去的他说:“我们从罗马医学之神那儿继承了传统,也保持了它的完整和神圣。现在我们把它传给你。它完好无损,你尽力去维护它吧。”
  这真是一项冷酷无情的事业,弗劳尔斯心想,没有机会轻松地笑一下。
  不,错了。其中的一幅画像,脸上有一丝阴森森的微笑。他好奇地靠上前看看画像底部刻在铜牌上的名字,可是他忘了那名字。他又弯着身,脑子里想象着又一次看那名字。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名字,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知道了:

  拉塞尔·皮尔斯医生
  主席任职:1972—1983

  拉塞尔·皮尔斯——当然,他怎么能忘掉?长生不老药的发现者,发明了一种免疫复合物,后来就以他的名字命名;现在由于机体衰老,濒临死亡而住在城市中部的一座破房子里。
  拉塞尔·皮尔斯大夫—一拉斯——利厄的父亲。
  一扇门在他们面前打开了。弗劳尔斯犹豫片刻走进大厅。这几乎与下面那间一模一样。
  左边是一排高高的窗户,窗子开着,外面已是灰蒙蒙一片暮色。夜晚近在眼前。“我们现在是在哪儿?”弗劳尔斯不安地问。
  “市政大厅,”警官说。“来吧。”
  “我在市政大厅做什么?你要是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哪儿也不去。”
  “你听见他说的吗?丹?他哪儿也不去。是真的吗?去告诉科克,我们到了。”
  另一个沉着脸的大个子官员走进大厅另一端的一扇玻璃门。警官狞笑着,一边虚张声势地摆弄着皮套里的手枪。弗劳尔斯心中一惊,那支枪,总不会装着麻醉弹吧?“你们没有权力违背我的意志把我扣在这儿。”
  “谁强迫把你扣在这儿?”警官问,一副吃惊的样子。“你想离开这儿?当然可以,去吧,可你得当心小路上的小小事故,例如在楼梯上绊一跤。走出去可是很长的一段路。”
  城市警察力量堕落到这种地步,让弗劳尔斯目瞪口呆,他的心凉了。
  那个随同丹一起回来的干瘦男人带着猜测的样子看看弗劳尔斯,“他只不过是个助理医师,”他毫不客气地说,受过伤的嘴巴失望地往下撇。
  “你难道还希望我们挑挑拣拣吗?”警官发了声牢骚。
  “行!行!”科克胆小地说,“我希望一切正常。跟我来。”他向弗劳尔斯示意。
  弗劳尔斯紧闭嘴唇,抵抗着,“不!”
  警官飞快地朝他打了一拳;打在弗劳尔斯脸上。房子在他眼前打转,他倒下了。他怒火满腔,挣扎着伸出手臂,准备还击。
  丹冲上前,踢他的肋骨,一脸狞笑。
  弗劳尔斯蜷曲着躺在地板上,疼痛使他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不清,他哭泣了。渐渐地,他觉得不怎么疼了。他松松肌肉,伸直身体,费了好大劲儿才跪在地上。当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时,发觉警官的一只手臂扶着他,帮他站立起来。
  “好了。”一个官员说,“我们得理智点,不是吗?”
  弗劳尔斯咬咬牙没吱声。他拖着身子,随他们穿过一扇玻璃门走进一个大房间里。房间里摆着个擦拭得黑亮的长台。靠左边墙那儿放着条板凳。凳子上坐着一个瘦瘦的、长相卑微的男人。
  那人朝弗劳尔斯假惺惺地笑笑。是赛罗伊!弗劳尔斯吃了一惊。正是那个投机商。他不但未受惩罚,还在哈哈大笑,而他自己却被警察抓了起来,受尽痛苦。
  当他们走到右边墙那儿的胡桃树木门时,弗劳尔斯已不再一拐一拐地走了,“我们去哪儿?”他从牙缝中发出这几个音。
  “老板需要一位医生,”科克边说边走上前去推开门。门里边一片漆黑。“这时候他快醒了。”
  “老板?他是谁?”
  那个小个子男人用一种难以相信的眼神盯着他说:“约瀚·布恩!”
  “科克!”一个因痛苦而变得尖厉的声音叫道,“科克!你在哪儿?”
  “在这儿,头儿!”科克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在这儿,还有一位实习医生!”
  他赶紧走上前,拉开窗帘,露出高大的窗户。灰暗的光线下,八尺房间里一张宽大的床上,一个男人直直地坐着,四周堆得乱七八糟。他骨瘦如柴,整个脸看上去像把刀片,四肢像竹竿。
  “一个实习医生?!”他尖叫着,“谁要实习医生?我快死了。我需要的是个大夫!”
  “我们只弄到一个实习医生。”科克低声说。
  “哦,行啊,”布恩说。“他必须会治病。”布恩两脚越过床沿,穿上一双淡蓝色的拖鞋。“来吧,给我治病!”
  “你的担保书呢?”弗劳尔斯问。
  “担保书?”布恩怒号着,“谁有什么担保书?如果我有担保书,我会劫持实习医生吗?”
  “没有担保书,就不能治疗。”
  有入朝他脖子后面猛击一拳,弗劳尔斯踉踉跄跄,差点倒下。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说:“你们这样做是没有用的。”

  当他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已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里他痛苦地转过身,发现他的两旁各站了一名警察。门中央,那个投机商探头探脑地,急着看好戏。站在自己前面的是科克。布恩在窗子和椅子之间来回地踱着步子。
  “我需要治疗,助理医师!难道你没看见我快死了吗?”
  “我们每个人都在向死亡靠近。”弗劳尔斯说。
  布恩转过身直视着弗劳尔斯,“当然,但我们中的有些人如果有能力的话可以使死亡来得迟一些。我有这个能力。我要治疗。我可以付钱。为什么我不可以得到治疗呢?”
  弗劳尔斯反驳道;“你不需要医生。你需要一个心理医生。你唯一的病只是怀疑你自己有病。人人都知道这一点。”
  布恩转过身,用他那深不可测时眼睛直视着弗劳尔斯。“那么”,他的声音柔和了些。“我是一个疑病症患者,是吗?我不会很快就死的,嗯?谁能这么说?我腹部的疼痛难道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吗?是我脑子有病吗?噢,也许。过来。我想给你看些东西。”
  弗劳尔斯没有马上走过去。一只粗鲁的手把他推出椅子,拉过房间;他站到布恩身边,立在高高的窗边。
  “瞧!”布恩说,一边挥动着手臂,“我的城市!我是快死的人中的最后一个,政治寡头。在我的后面将会是一片洪水泛滥。城市不再存在,会变得支离破碎。难道这不是件伤心的事吗?”
  “这个城市,”布恩沉思着,“是个奇怪的东西。它有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个性和情感。我追求她,朝她发火,打她。但是在我心灵深处是爱。她快死了,没有能治好它的药。”布恩的眼睛真的涌出了泪水。
  “我帮不了她。”布恩轻声说,一边用拳头轻轻地敲打着窗棱边的墙。“我只有哭泣。是什么杀了她?是山岗上的癌症!是医生!是医学。”
  弗劳尔斯顺着那骷髅般的手指的指向望去,看到一座光芒四射的山岗,那是黑尔医院高耸的塔顶。
  “是你们杀了她!”布恩说,“是你们一天到晚地谈论致癌物质和城市公害,让我们从城里搬出去。接着,财富移到了农村,还造起了自动工厂,只剩下我们留在这儿,没有血液,白血病侵蚀着我们的血管。而城里面,医院不断扩大,一幢一幢的医院建了起来,占去了城市四分之一的税收,后来增加到了三分之一。是医学杀害了城市。”
  “医学的功能只是向人们展示事实,让人们视具体情况来取行动。”弗劳尔斯一板一眼地说。
  布恩用拳头捶着自己的额头。“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是我们自己的事。我想让你明白这个。我们把自己的身体给医生,对他们说;‘救救我们!让我们活着!’而你却不问问怎么活?为什么活?”
  “你们让我们吃这些药片,于是我们就吞下去。你们说,还需要放射碘、抗生素和这种或那种特殊疗法,于是我们连同补药和维他命一起吃下去。”他说话的声音变得平缓了,“你们给我们每天的维他命……你们说,只要动个小手术,我们就能给你一年的生命,有了输血库,又可以延长六个月生命;有了器官和动脉库,又可以再延长一个月,一个星期。我们因为害怕死亡,就让你们做了。你把这种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惧叫作什么?给它取名叫疑病症!”
  “就把我叫做疑病症患者吧。”布恩继续往下说,“你只是想说我是我周围环境造就的产物。我比你,比其他任何人与这个城市都有更亲密的联系。我和它一起死亡。社会和我在死亡中向你们呼救,救救我们!救救我们,要不,我们就死了!”
  “我无能为力。”弗劳尔斯坚持说,“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个?”
  布恩的视线转回到弗劳尔斯身上,神色既吃惊又平静。
  “噢,你会的,”他说。“你现在觉得你治不了,但是将来某一天,当你的身体向你诉说它再也忍受不了痛苦,当你的神经对痛苦变得麻木,心灵已厌倦了等待,到那种时候,你会给我治病的。”
  他很随意地把弗劳尔斯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他眼睛亮了。弗劳尔斯原以为他不会往自己身上看的,可是现在他无法抵制了。他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衣服敞开着。白色的衣服下面露出了那只微型录音机。
  布恩好奇地伸出手,还没等弗劳尔斯及时反应过来采取行动,从他后面伸出来的两只手臂就把他的手反绑似地拧到了后面。
  “是盘磁带,”布恩说,“上面肯定录了些东西。”他熟练地按了一下走带键,让磁带倒回,然后从头听起。
  亲听完录音后,布恩脸上出现了懒洋洋的笑容。“把那姑娘和老人给我找来,我想他们会有用的。”
  弗劳尔斯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别傻了,”他说。“对我来说,他们是毫无意义的人物。我才不在乎他们境况如何。”
  “那你为什么要提出反对意见呢?”布恩态度温和地问。他转身朝着那些警方官员说,“牢牢监视他。”
  一分钟后,那扇大大的铜门在他后面“砰”的一声关上了,他又处于一片黑暗中。

  两小时后,门又被打开了,利厄被推了进来。姑娘盲目地磕磕绊绊地走着,弗劳尔斯也如她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还是站了起来,在她快跌倒时一把扶住她,让她站稳了。她奋力挣扎,手脚拚命往外挣脱。
  “是我,”弗劳尔斯重复着说,“是助理医师。”当她不再挣扎时,弗劳尔斯放开了她,但她直直地站着,使劲抓住他的手臂,颤抖着,紧紧依偎着他。
  “我们在哪儿?”她轻声问。
  “市政厅破旧的升降机里,”他沙哑着嗓声说,“约翰·布恩。”
  “布恩想得到什么?”她语气几乎是坚定的,这使他也感到坚强有力多了。
  “治疗。”
  “而你不愿意。”一种陈述的语气。“你是始终如一的。我把你被绑架的事报告了医疗中心。也许他们会帮忙的。”
  弗劳尔斯心中升起了希望,可是现实又使希望破灭。中心没法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他们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助理医师搜遍整个城市。他只能靠自己。
  “布恩把你父亲也弄来了吗?”
  “没有,”利厄平静地说。“侦探把他弄走了。当他们为了绑架的事情去那儿时,看到了拉斯。其中一个人认出了他。他们把他带走了。”
  “真是怪极了!”弗劳尔斯难以相信地叫道,“可是他们会把他带到哪儿去呢?”
  “试验诊所。”
  “皮尔斯大夫!”
  “现在你知道他是谁了。他们也认出了。他们以他使用作废的担保卡为理由抓了他,因为担保卡上面的期限是随意定在一百年以内的。医生不会活那么长时间的。”
  “可他是著名的医生!”
  “那正是他们需要他的原因。他知道的事情太多,记得他的人也太多了。他们担心反对在活动物身上做医学实验的组织会把他抓去,用他来抵制医学。他们60年来一直在找他。”
  “现在我想起来了,”弗劳尔斯很快地说,“有人说,有一天他给一个班上课,讲的是血液学上的问题。可是,一句话讲了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停止说下去,当时他说:‘先生们,我们扯得太远了,该停下来看看在哪儿迷了路。’说完他就走出教室,走出医院,从此再也没人看到过他,也没人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那些日子被忘掉了。他从不谈论那时的事。我想这样的情况该结束了。我原以为他们会放过他的……为什么布恩要把我带到这儿?”
  “他希望能逼迫我给他治疗,通过——”
  “通过折磨我的方法?你有没有取笑他这种无聊的方式?”
  “不,不,我没那样做。”
  “为什么不?”
  “也许是我反应不够灵敏。”
  利厄慢慢地抽回她的手,接下来,他俩默默地坐在黑暗中。弗劳尔斯心中充满痛苦,他简直不愿去想。
  “我来看看你的眼睛。”他突然说。
  他拿出检眼镜,靠近姑娘,把焦点对准姑娘那白茫茫的角膜。她静静地坐着,任他掀起眼睑,拉动脸颊上的皮肤。他慢慢地点点头,收拾好仪器。
  “还有希望吗?医生。”她问。
  他撒了谎:“没有。”
  这是不道德的。他感到头晕目眩,心情难以言表,好像自己往医脘的大墒上扔了块泥巴,但他又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得意劲儿。那是一种怜悯。当然,她能重见光明——如果她能花上几千美元动个手术,但她还从没有过那么多钱。
  也许这并不十分不道德,他现在开始意识到,有时候医生治疗的不是疾病,而是病人。
  “我不明白,”他突然说,“为什么人们允许布恩在这儿不断地腐败堕落,贪污受贿和使用暴力。”
  “那只是布恩的一面,他的另一面很少有人看到。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他是他们的庇护人——或者,换个更具体的说法,是位为我们成就事业的人。你将怎么对待他?”
  “给他治疗,”弗劳尔斯轻轻地说,“没必要发扬什么愚蠢的侠义精神!”
  “可是,医生——”她刚开口说。
  “本,”她说,“本·弗劳尔斯,我不想谈这个。很可能有人在听。”
  接着,俩人之间更多的是沉默,但这种沉默是温馨的,也许比言语更温暖,她的手又慢慢地放在了他手中。

  当警察打开门时,又是黑夜降临了。
  他们被推进一间镶有黑色嵌板的屋子去见布恩。这位政治人物用一件披风裹得紧紧的,但看上去还是觉得挺冷的样子。
  布恩看到弗劳尔斯正在观察这间办公室,便说:“这里本来是城市管理员的办公室。市长的办公室在另一端。那间是我办公用的,而这间是娱乐用的。尽管现在并无多少公事或娱乐。就是这位姑娘。盲人。我应该早就知道的。好了,助理医师,你打算怎么办?”
  弗劳尔斯耸耸肩。“当然,我给你医治。”
  布恩那双瘦瘦的手合在一起搓着,发出“沙沙”的声音。
  “好,好。”突然他停住了,脸带微笑。“可是,我怎么才能确信你会正确地进行治疗呢?也许我们应该让助理医师知道,如果不好好治病,那么对这姑娘来说将意味着什么?”
  “那就没必要了,”弗劳尔斯连忙说。“我不是个傻瓜。你正在把眼前的一切拍摄下来。等我给你治完了,你就会以此来敲诈作进一步的治疗。如果你不满意的话,你还可以把它抛之于众。另外——”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出其不意地说:“你碰一下这姑娘,我就连捂一下手指就能救你也不愿干!”
  布恩两眼闪现出亮光,也许他有点佩服这位助理医师。“我喜欢你,助理医师。”他说。“跟我干吧。我们会是很好的一对。”’
  “不,谢谢。”弗劳尔斯声音里流露出很大的鄙视。
  “再好好考虑考虑。如果你改变主意,就告诉我。”布恩说。“但让我们言归正传吧。”声音显得追不及待。
  “把救护车发动起来,”弗劳尔斯说。
  布恩朝警官点点头。“快去!”
  他们等在那儿,四个人都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但又显得很戒备的样子,僵在那儿。
  弗劳尔斯把治疗仪缚在布恩那干瘦的身体上。科克在哪儿?他心里想。
  他分析诊断着病情,拿开治疗仪,慢慢地收拾好。他若有所思地在包里搜寻着什么。
  “是什么病?”布恩着急地问,“告诉我是什么病!”
  弗劳尔斯神色严峻。“没什么要紧的。”他说,装得若无其事,但装得不怎么像。“你需要吃些滋补品。我敢肯定你已在吃维他命了,吃两倍的剂量。”他取出一个装有粉红色药丸的瓶子。“这儿有些巴比士酸盐和安非他明药丸,改善睡眠。”他又递给布恩一个瓶子,里面装着宽扁的绿色药丸。“每天吃三次,一次一粒。”
  布恩皱皱眉,谨慎地问:“里面是什么?”
  “不会伤害你的。”弗劳尔斯摇摇瓶子取出两颗药扔进自己嘴里,咽了下去。“看到了吗?”
  布恩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神色。“OK!把这两瓶药收起来,”他对一边的警察说。
  “等一下,”弗劳尔斯制止说,“你们不会拿我们为所欲为吧?”
  “你怎么这样想!”布恩格格笑了。“我喜欢有一名助理医师在我身边,我觉得很安全。”
  弗劳尔斯叹了口气。“好了,我想我再帮不了什么忙了。”他弯下腰去拎包的时候,注意到了利厄脸上一掠而过的失望样子。他伸手在布恩的脖子上抹了一下。“给你,”弗劳尔斯对站在一边以一种怀疑的神色注视着他的警察说,“我想你要把包留下吧。”
  警察走上前去拿包。接着,他拎着包后退了几步。他用拿着枪的手去搔了搔另一只手的手臂。
  弗劳尔斯身后,布恩缓缓地瘫下了,发出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那位警察想拿起枪,可是他已无力气了。他倒了下去,身子微微转动了一下。
  “出什么事了?”利厄吃了一惊,赶忙问。“是什么声音啊?”
  弗劳尔斯抓住她的手,一把抄起地上的黑包。“我用超声波击倒了布恩,给警察注射了一针新型美洲箭毒。快点!”
  当他们穿过玻璃门冲向大厅时,他又在想:科克在哪儿?前面很可能有楼梯,但他带着位盲姑娘是无法走楼梯的。他按了一下电梯按钮,心急如焚地等着。利厄紧紧地、充满信心地握住他的手。
  “别着急。我们会出去的。”
  他浑身充满信心,挺直了肩膀。
  “你给了他什么药?”她问。
  弗劳尔斯格格笑了。“甜味剂。安慰剂。给想象出来的疾病想象出来的药剂。”

  当电梯门打开时,警官已站在那儿。他瞪着他俩,吃惊万分,他的手伸向身上的枪。
  弗劳尔斯镇定自若地走上前说:“布恩放我们走了。”
  “这听起来不像是布恩讲的。”警官喝道,“我们回去核对一下。”
  弗劳尔斯耸耸肩,松开了拉着利厄的手,以便他可以用那只手拎黑包,他捡起包旋转了—下,猛击警官的腿部。警官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腿,走了两步,重重地倒下了。
  当弗劳尔斯和利厄步出电梯,走进地下室大厅时,地下室的灯灭了。
  “怎么啦?”利厄吃惊地问。
  “灯灭了。”
  “如果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的话,我也许能帮忙。”
  “找到那辆救护车。它肯定在地下室的什么地方。”
  “他们肯定是从那个方向把我带进来的。”利厄思索着说。“有一扇门碰了一下,走上台阶,又有一扇门,更多的台阶,然后就径直走向电梯。快来。”
  弗劳尔斯停了一下,然后由她拉着走进黑暗里。“有楼梯,”她说。他们小心地走下台阶。弗劳尔斯摸到了门把手,拉开门。过了一会儿,他们走过更长的一段楼梯。
  “走这边。”利厄自信地说。
  不到一分钟,他们就到了救护车旁边,钻进了车里,打开灯。弗劳尔斯让这辆性能良好的车子转了一圈,心中的兴奋简直让他感到近乎眩晕。就连那扇关着的车库门也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他把车子慢慢地往前靠,然后,他大摇大摆地走出车,谨慎地摸到门,拉了一下门把手,大门像上了润滑油般顺利地向上升开了。
  这以后,一切都很顺利。弗劳尔斯一直往前,开到第六交通干线,以防有伏击和追踪。一路上,他开车的速度足以超越别的任何车辆。几分钟后,他们就到了西南线。弗劳尔斯让雇佣的司机开车,自己转过身去看看利厄。她正坐在帆布床上。
  “我说!”他开口了。“我——”他欲言又止。
  “你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她温柔地问。
  “噢,我,我想是这样。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但是如果我把你送回你家,布恩很可能再次把你弄走的。可规定又不准带人进医学中心——”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去他妈的规定!听着!你是个病人。去——动个眼科手术,进行视网膜移植。你是从尼奥索乡村医院转过来的——那医院就坐落在堪萨斯城边察纽特旁边——如果他们问的话——你不知道为什么你的病历还没到达这儿。明白了吗?”

  “那样会不会给你惹麻烦?”她问。
  “没有过不去的麻烦。假如有谁看到我们在一起——那就说我也是被骗的,就这么回事。别再说了。另外再找时间商量怎么安排你的事。”
  “我还能再见到我的父亲吗?”
  “当然不行。”弗劳尔斯说。“至少他在试验医院里时你不能见他。能进去的只能是医生和专职护士。”
  “我懂了。行,就由你决定吧。”
  当弗劳尔斯把车停在地下车库时,幸好旁边什么人也没有。弗劳尔斯带着利厄走进了地道。
  “走快点!”他说,“相信我。”
  他带她走上自动楼梯,一手紧紧地抓住她的前臂。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摇摇晃晃,差点倒下。
  他们走进电梯,上了五楼。弗劳尔斯站在拐角地方看着,利厄沿着过道移动着脚步,用手摸索着往前,直到摸着值班室的玻璃门。
  “这儿有人吗?”她问。
  “刚才有一位实习医生,但是他要走了。我是从尼奥索乡村医脘来的……”

  当弗劳尔斯慢慢离开大厅时,他看到从值班室里走出一位护士,脸上带着关心的神色。他松了口气。利厄目前是安全的了。
  查利·布兰德从桌子旁抬起头,一脸惊讶。“我的天!伙计!你去哪儿了?”
  “说来话长呐!”弗劳尔斯疲倦地说。“首先我得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恐怕现在不行。你桌子上有个最高命令。”
  他桌子上的—个盘子里放着—张引人注目的条子。他—边读着,一边觉得冷嗖嗖的往里缩。

  定于今天晚上召开怀道特乡村医学会和政治行动委员会举办的会议,务请出席为盼。
  J·B·哈代,M·D·

  弗劳尔斯激昂不安地朝寝室里环视了一遍,他得和人商议一下这件事。“哈尔在哪儿?”
  “你以为他会放弃去开会的机会吗?”布兰德讥讽地说。
  当送他去开会的车子在法院停下来时,弗劳尔斯仍在苦苦地思索各种可能性。
  像往常一样,会议无聊乏味。弗劳尔斯不再担心,他在椅子里打起瞌睡来。
  当政治行动委员会主席站起来时,弗劳尔斯好奇地打量他。他是个高个子,胖胖的,黑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弯弯的眉毛,皮肤红润。弗劳尔斯不认识这个人。这也难怪,因为总共有一万医生呢!
  当大会休会时,弗劳尔斯慢腾腾地走向另一个门去参加政治行动会议。
  “弗劳尔斯!”
  是会议主席的声音。弗劳尔斯麻木地随他走进一个大房间。一共有五个人,主席坐到了中间的位置上。
  “你惹麻烦了,伙计。”主席开口说。
  主席右边的一位医生靠上前,手里拿着一小本备忘录。“昨天夜里,你去城里看个急诊病人时,你怀疑一个名叫克朗姆的人是投机商,把他交给了警察。克朗姆于上午九点钟被释放,他有执照,而且注射瓶里的盘尼西林也实实足足有30万单位。”
  “这完全是布恩施的诡计。他拿出一个许可证,把日期填早—点。至于盘尼西林,他们在撒谎。他们不可能以那个价格出售,那比批发价还便宜。”
  “如果你是认真地在听今天晚上的报告的话,那么你应该明白盘尼西林是毫无价值的。刚发明时,细菌免疫种平均是5%,可现在已是95%,而且还在不断上升。”
  “那我们怎样制止这种现象?”弗劳尔斯问。
  医生笑了。“那就是政治行动委员会要做的事。我们拒绝更新布恩的担保书。那会让他理智些。”他的脸色变得严峻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这样认为。”
  “你这是什么意思?”弗劳尔斯隐隐有点害怕了。
  “直到今天晚上布恩放了你这一刻为止。”
  弗劳尔斯惊恐地注视着这五张不动声色的脸。“不是他放了我,是我逃出来的!”
  “行了,弗劳尔斯,别把我们的时间浪费在这些事上面了。”主席不耐烦地说,“没人从约翰·布恩那儿逃出来的。况且我们有证据——是关于你给他作的检查和治疗录的磁带。”
  “但我确实是逃出来的,”弗劳尔斯打断了他的话。
  “好极了!那是在给他看病以后——”
  “我只给了他一些甜味剂——”
  “那同样糟糕。对布恩来讲,甜味剂与其它药物一样很有效。”
  “你难道不明白为什么布恩要把那些磁带寄给你们吗?如果我真的给他治病了,他早就会用它来敲诈恐吓我了。”
  委员会成员交换了一下眼色。“也许我们可以相信你刚才说的,”主席说,“除了我们,还有别的证据证明你缺乏职业道德和轻视职业规定。”
  他说着,就按了一下录音机;简直难以相信,弗劳尔斯听着自己大谈医学界的问题、医疗费用和社会问题。
  呵!他想,哈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他知道为什么。哈尔·谟克担心他自己毕不了业。班上少一个人,哈尔就多了一分毕业的希望。
  主席又在对他说话了。“你得在今天上午办好辞职手续。尽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尽快离开中心。假如发现你以任何方式行医或治病……”
  当他讲完后,弗劳尔斯轻轻地问:“你们打算怎样处理拉塞尔·皮尔斯大夫?”
  主席眯起双眼,又转向坐在他右边的医生。“皮尔斯大夫?”他说。“哎呀,60年前他就失踪了,不是吗?他肯定早就死了。如果他还活着,他该有125岁……”
  弗劳尔斯转身走出房间。法医的大厅里有架电话。他要了个号码,等了一下,然后对着话筒简短急促地说着。
  不一会儿,司机开着救护车朝中心驶来,弗劳尔斯在黑包里找出两颗安非他明药丸像吃糖果一样吃了下去。
  当他发现有人跟踪时,他也不着急。
  “你瞧,”他对值班药剂师说,“这儿的夜晚一定很无聊。你难道不想去喝杯咖啡过过瘾?’
  “当然想。”
  “去吧,”弗劳尔斯说,“我替你看着。”
  药剂师犹豫不决,在责任和欲望之间矛盾着。他不愿意在助理医师面前显得胆小怕事,于是便去了。
  药剂师一走,他径直走进保管库。沉重的房门半开着。最远处的角落里有一个不大的纸板箱。它里面东西的价值,保守地估计出来的数字写着10,000,000美元。弗劳尔斯把一支针剂装进了口袋,犹豫了一下,又拿走了其余的11支。
  “谢谢你帮我看了这会儿,”几分钟后药剂师感激地说。
  弗劳尔斯漫不经心地挥挥手说:“随时帮忙。”
  当他走到由门卫守着的试验诊所时,一下子被门卫拦住了。“我没在这上面看到你的名字,”他对弗劳尔斯说,一边指着一张值班名单。
  “毫无疑问,”弗劳尔斯也指着名单说:“他们把我的名字拼错了。是弗劳尔斯,而不是帕劳尔斯。”
  这招果然灵。在里面,弗劳尔斯很快地穿过血库,器官库和自动心脏机器……那些专供研究老年病学用的实验室就在最末端。

  在医院软软的床垫上,皮尔斯大夫骨瘦如柴的身子几乎一点也没陷下去。弗劳尔斯摇摇他,但他那模糊的眼睑一动不动。弗劳尔斯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针剂,注射到他的静脉里。
  弗劳尔斯在昏暗的房间里焦急地等着。皮尔斯大夫的眼睑终于抖动了一下。
  “皮尔斯大夫,”他低低地叫着,“我是实习医生,还记得吗?”皮尔斯以一种几乎看不见的动作点点头。“我要尽力把你从这儿弄出去,你和利厄。她也在这儿。你能协助吗?”
  皮尔斯又点点头,这次有力气多了。弗劳尔斯从床边拿过一副手推床,把皮尔斯皮包骨的身子放在上面。又拉了张床单盖住他的脸。“我们出发吧。”
  当他们快进电梯时,皮尔斯干巴巴的声音轻轻地说,“刚才注射的是什么?”
  “起死回生药。这不很公道吗?”
  “可惜是这种药太难得了。”
  “你上次注射是在什么时候?”
  “60年前。”
  “你说过你会把自己的眼睛给利厄,你真的打算那样干吗?”
  “是的。你能做吗?”
  “碰运气吧。我只能一个人匆忙地进行。我本来可以从人体器官库里取一副给她,但她会恨的。用你的眼睛,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是件爱的礼物,”皮尔斯低声说,“谁也不会拒绝的,它能使给予者感到充实,使接受者觉得富裕。应该总是带着爱心去进行这样的手术。别告诉她。以后她会明白我是多么幸福,能够给她一个父亲不能给予的——光明的世界……”
  值班室里空无一人。弗劳尔斯进去顺着手指的移动很快地查看住院单,他找到了利厄的名字。他找来另一张手推床,悄悄推进房间停在床边。
  “利厄?”
  “本?”她脱口而出。
  弗劳尔斯觉得自己坚定的决心有些动摇了。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人这样叫他“本”了。“快上手推床。我找到你父亲了。我们得冲出去。”
  “那会毁了你的。”
  “已经完了。”他说。“奇怪。你心目中有个偶像——也许样子像你父亲。将来某一天,你看到时,却什么也没有。”
  手推床推向电梯。到了楼下,他推着床进了手术间。
  当小床轻轻地碰了一下皮尔斯躺着的手推床时,利厄伸出一只手,抚摸了一下她父亲的手臂,“拉斯!”
  “利厄!”
  这一刻,弗劳尔斯觉得自己在妒嫉。他仿佛是孤独的、多余的、被遗忘的。
  弗劳尔斯给她注射了麻醉剂后,感到她的手指松开了,手无力地垂下去。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在发抖。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一不小心出了差错,那是致命的。
  “勇敢些,实习生。”皮尔斯说。他的声音响了些。“你已学了7年了,这么容易的事你会成功的。”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是的,他会的。于是他开始了,正如应该做的那样——充满爱心地开始了。
  “实习生弗劳尔斯,”房顶上的隐形喇叭在叫唤,“快去寝室报到。实习生弗劳尔斯……”
  他们发觉皮尔斯不见了。
  老人和他说话的同时,弗劳尔斯的双手不停地忙碌着,这倒使他暂时忘掉了可怕的后果。老人跟他讲述了60年前他为什么突然走出教室。
  “我当时突然觉得医学很像宗教。我们用传统大厦,神密难懂的药方,以及我们的医疗仪式建立了医学。渐渐地,人们把我们看作是能够创造奇迹的人。宗教和医学——它们的产生都是归结于对死亡的病理学上的恐惧。死亡并不是今多么可怕的敌人。”
  弗劳尔斯仔细地察看了那模糊的角膜,准备好微型手术机。
  “噢,可不能责备医生。正如约翰·布恩是他自己的产物一样,我们医生是社会的产物。可是我们忘了一个能给予我们抵制力量的古老智慧。古希腊人说‘有好身体才会有个好头脑’。”
  弗劳尔斯在利厄右眼上方摆好了解剖小刀。
  刀片毫不费力地滑进了眼里,切开了角膜。
  手术刀收了回来,移到了左眼。
  两只眼睛的角膜都被清除了。弗劳尔斯看看手表。已花了不少时间。他转向皮尔斯。
  “不用麻醉,”皮尔斯说。当微型手术机移到他脸上方时,他继续说着话。
  空洞的眼窝包扎好了。
  角膜被放好了位置。
  缝合机细细的针在角膜四周边缘移动着,把它紧紧贴在了眼睛上,十分干净利索。
  当弗劳尔斯在利厄的眼睛上上上好绷带时,房顶上的喇叭又响了。“紧急行动小组去岗位报到。大批武装力量正在袭击圣·卢克。”
  胆战心惊的时刻过去了。弗劳尔斯把两副手推床搭在一起,把他们推向电梯。他们到了地道层。弗劳尔斯笨手笨脚地推着床穿过门廊,进了其中的一辆车,随后关上车门。
  用不了几秒钟,车库里准会聚集起无数的紧急行动成员。
  另一个喇叭又响了:“中心大街的建筑物顶上,红外线瞄准镜对着圣·卢克正用五英寸的追击炮进行轰击。还没有得到伤亡的报告。紧急行动组,加快行动。”
  当他们到达车库时,人们在他们面前奔来跑去。没人注意实习生和手推床上的病人。弗劳尔斯停在第一辆空着的救护车旁,打开车后门,把昏迷了的利厄抱进一副担架,把皮尔斯放在另一个担架上。他砰地关上门,转过车头往前开。
  车刚发动,一位神色紧张的实习医生跑了上来,拚命地敲击车门。弗劳尔斯一下子加快了速度开走了。
  弗劳尔斯朝北向城里开去。

  约翰·布恩正等在停车房边上,“好了,”他对科克说,“你可以放松一下神经了。我们进去吧,”他对弗劳尔斯说。
  “蜘蛛对苍蝇说,”弗劳尔斯笑笑说。“不,谢谢。会有人给你治,比我给你治的还要好。可不是现在。”
  布恩的脸生气地皱了起来。“谁来治?”
  “他们,”弗劳尔斯说着,挥手指向车后面。
  “一个老头?一个盲姑娘?”
  “一个瞎老头和一个也许有了视力的姑娘。是的。他们能为你做许多我做不了的事。我们得相处下去,布恩。”
  布恩作了个怪相。“是的,是的,我想会的。”
  利厄动了一阵。弗劳尔斯走回去,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安静了。他转向布恩,脱下白大褂,把它甩向这个城市的政治头目。“给你,也许这对你会有用。既然我们已到家了,你也可以用这辆救护车。”
  家。他笑了。他已把家扔进了这个城市。城市里存在着残暴,可你却对此无能为力,你也无法把错误的力量引上正途。唯一的办法是视而不见,把它抛在脑后。
  人都是一样的,不能分成“人”和“穿白大褂的人”。医生只是个有专门技术的人,但是一个看病的却比单纯的“人”高明得多。
  他们将有一个新的开始,这个老人,这个也许能重见光明的姑娘和一个发现了新理想的实习医生。
  “我曾花了7年时间去做个医生,”弗劳尔斯说。“我想我可以再花7年时间去做个治病救人的人。”

《长生不老》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四部 长生不死

  诊所里空空的。
  哈里·埃利奥特打着哈欠,慢吞吞地走向盖着布的手术台。手术台安置在大房间的后部,上面的灯发出冷冷的、柔和的光。大房间的墙壁一律是具有消毒作用的白色,房间里充斥着看不见的杀菌紫外线。他点亮桌子边的煤气灯,然后打开排风扇。排风扇上面是一幅壁画:《长生不死用一支皮下注射杀死了死亡》。直接从医疗中心来的空气纯净芳香,带着医院里的酒精味和乙醚香。
  科学、外科手术,还有救世的福音——诊所为每个人提供这些东西。
  又将是像往常一样的平凡的一天,哈里想。过一会儿,会传来六点钟那不和谐的尖尖的报时声,接着,那些工厂里通过高高的建筑物里的通道涌出每天的人流。一两小时以后,他就得忙开了。

  但他上的班还算不错。只是从六点钟忙到宵禁时间。
  六点钟对哈里来说是重要的……
  星期天就糟了,但是对每个人都一样。
  到这一切结束时,他将感到很高兴。再过一星期,他就可以回到里间值班工作了。再过六星期:他就完成毕业后的实习阶段了。等到他通过委员会的讨论后——他不可能通不过的——那么他就不需要坐在门诊室里了。
  要医治民众很容易——那是希波克拉底的名言,但他只说对了一半,一个医生必须是实际的。实际问题是医疗供不应求。这儿治一个耳炎病人,那儿治一位淋病患者,其结果等于是往一条河里倒抗菌素,效果微不足道。
  但对那些有长生不死机会的人来说,情况可就不一样了。救人一命意义重大:甚至有可能对自己也是一种再生,如果他愿意的话。而再生就意味着向长生不老发展。
  然而,病理预测是不顺利的。一个人最大的愿望是使自己成为值得拯救的人,那样,人们会感激地投你一张选票。那就是哈里选学老年病专科的原因。后来,当他有了更多的空闲和实验设备后,他集中精力研究能使人长生不老的复合药剂。如果成功了,不仅意味着他本人的长生不老,还等于人人都能长生不老。即便在他有生之年无法成功,如果他的研究很有希望的话,那也有使人延缓死亡的可能。
  但重要的是那种复合物。世界的未来不能继续依赖卡特莱特家族的人。他们太自私了。他们情愿躲躲藏藏地掩盖偶然得到的长生不死机会,也不愿意不伤身体地定时贡献他们的血液。如果福底斯对洛克进行的调查作出的数字分析正确的话,那么现在就有足够的卡特莱特家族成员来使50,000普通人成为长生不老者一—而且随着卡特莱特子女的不断增多,这个数字也会成倍地上升。那么将来有一天,当一个生命降临到人世时,他也同时继承了长生不死,而不是将来的死亡。
  要不是卡特莱特家族的人这么自私的话……
  但是如果能取得血蛋白的复合物……

  哈里有了个怎样进行的主意——把正常的丙种球蛋白分子分开,然后把原子和原子放在一起。再借助放射线和新型快速冷冻,绝对零度,他能成功的。只要他拥有研究用的实验设备和得到研究许可……
  他慢慢地朝门外走去。在他的职业里,处在他现在的阶段,去考虑什么“研究许可”真是犯傻。那是为那些年长的、有过实践的研究员的,而不是针对像他这样乳臭未干的实习生的,即便是年轻好学的专家也不行。
  诊所设在医疗中心的围墙外面。诊所对面是一家工厂的高大院墙,那是家生产装甲车辆的工厂。医疗中心也就是从这家工厂得到救护车的。从医疗中心再往前走几步是个延伸到外边的建筑。屋顶上写着:献血在这儿。门上有一条小一点的布告;“现在售价一品脱五美元。”
  走过血库,医疗中心的围墙弯向了一边。外面就是这所城市。它不是垂死的,而是早已死亡了。
  但是,正像从森林里枯死的树上又冒出几枝鲜绿的树芽—样,这个城市又仿佛在复活。用清扫干净的木板搭起了一个两间房的小木棚,一间砖块砌成的平房筑在了出租的废弃地后面,金属门变成了一排排的小木屋。
  永恒不变的循环,哈里想。生命从死亡中诞生,生命里又产生毁灭。只有人类也许能逃避。
  能使人看出城市本来面目的是那些有围墙的工厂和宽大的综合医院。
  当哈里站在那儿时,哨子吹响了——不同的调子,不同的音量,组成一种奇怪的、尖锐的多声部音乐,挺适合用来为城市的落日景观伴奏。工厂的门打开了,各种通道也打开了,劳工们蜂拥地卷入城里:各种各样的人,男人和女人,孩子们和老年人,体弱的和强壮的。但他们又都在某些地方很相像。他们又破又脏,各种疾病缠身——他们,这群城市居民!
  他们应该是很痛苦的,但他们又常常乐呵呵的。他们会抬头望天,看看烟雾有没有从河里升腾起来,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他们的孩子们在父母的腿边钻来钻去,叫着笑着,玩着捉迷藏游戏。就连那些年逾古稀的老人们也由衷地笑着。
  只有那批健康的治安官员反而是神情严肃、一脸关注。当然,这是自然的。无知使人幸福。普通市民们用不着为健康或长生不死操心。这是他们兴趣之外的东西。他们会像苍蝇一样在夏天飞出来,开开心心地飞着,然后死去。但是知道得越多,烦恼也就越多,要想长生不死,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
  想起这些,哈里觉得心里舒服多了。看到这群毫无长生不死机会的市民,哈里意识到了自己的优越性;他自己从小生长在一个远离城市的乡间别墅,那里没有城市里的各种疾病,也没有致癌物。他自小受到优良的医疗保护。他完成了4年高中、8年医学院的学习,又快完成3年的医学院毕业实习期了。
  所有这一切,让他的头脑首先具备了通向长生不死的条件。当然他得为此付出代价,这也是对的。
  他们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他想,他们肯定是像兔子一样是在繁殖场地里喂大的。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呢?又像耗子一样钻回到城市的残骸中去了吗?
  他吓了—跳。真的,他们几乎是另一种的动物。
  可是今天夜里,他们既不笑也不唱,连孩子们也是静悄悄的。他们一本正经地走在大街上。
  哈里耸耸肩。其原因也许是某些荒唐的事——打群架,闹纠纷,也许是某种宗教上的原因,谁也搞不清究竟为什么。也许和月亮的圆缺有关系。

  他走回诊所作好准备。第一个到的病人是位年轻的女子。她的脸长得挺迷人,淡黄头发,成熟的身躯。如果不是因为脏和一直飘到里间的难闻味道的话,她还是颇具魅力的。
  她罗罗嗦嗦地说着,这种人总是这样。她违反自然,睡眠不足,没有定期服用维他命;得了肾炎后,从一个投机商那儿买了些非法经营的土霉素。所有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而且听来十分乏味。
  “明白了,”他不停地吐出这几个词,接着说:“我得为你进行一次诊断。别害怕。”
  他打开了诊断机。
  不一会儿就完了。哈里得出了诊断结果,她患的是贫血,他们这些人都是贫血。他们抵制不了那五美元的诱惑力。
  “结婚了吗?”他问。
  “没,没有啊。”她犹豫着。
  “最好别浪费时间。你怀孕了。”
  “怀——孕?”她重复了一遍。
  “你快当妈妈了。”
  她的脸上出现了快活的光彩。“啊!是这样!我还以为自己得了大病。我能好好照料孩子。告诉我,医生,会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男孩,”哈里倦怠地说。这种脏女人!为什么这种事总让他想发脾气?
  她从凳子上慢慢地站起来,显得随意而又优雅。“谢谢你,医生。我去告诉乔治。他会不高兴的,但我会让他高兴起来的。”
  还有其他的人等在会诊室里,谈论着病症。哈里看了一下名单:一名患胸膜炎的妇女,—个得了癌症的男人,一个患风湿病的孩子……哈里走进诊断室去看看刚才那姑娘有没有在捐献箱里扔进什么,但她没有。她停在了一个正在诊所门口兜售东西的投机商前面。
  “要买金霉素、盘尼西林、土霉素到我这儿来,”他激昂地嚷着,“身体好,身体好,药到病除身体好!工作、健康,生命的保证!来买你的护身符啊!还有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
  那姑娘买了药,就直奔她的乔治。哈里心中的怒火升了起来。
  人群仍在街上慢慢地行进着。在诊所的后面,一个女人正跪在手术台边。她吃了颗从配药处拿来的维他命药丸和一纸杯滋补剂。
  墙后面的汽笛响了。哈里转身走向门口。医疗中心的大门升了上去。
  首先进来的是摩托车上的警卫。街上的人们两边散开。
  随后,进来了一辆救护车,车顶的隙望口紧闭着,顶盖上的40毫米自动枪眼旋转着不停地搜寻着目标。车后面是更多的摩托车警卫。正上方有一架直升机飞得低低的。
  直升机下面突然闪出一束光,接着出现一行小小的圆型物体,形成一道弧光直射街上。接着只听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在空中炸裂,穿过那一伙护卫的人员。
  像被扯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摩托车上的人纷纷跌倒在地,摩托车只剩了一个轮子,慢慢地停了下来。
  救护车停不下来,它从一个倒在地上的摩托车警卫身上开了过去,又把一辆摩托车辗成了碎片。枪口毫无规律地跳动着,想通过雷达眼对准直升机,但飞机很快掠过屋顶,还没等枪调整射程,飞机早巳不见了。
  哈里闻到了一种十分刺鼻的气味。他觉得头脑发胀,双腿轻飘飘的。街道一会儿斜,一会儿直。
  救护车那边的人群里,一只手臂伸出来挥了一下,一种黑乎乎的东西顿时撤在了救护车顶上,接着救护车顶上轰炸开了,火光燎燎。大火烧开了车两边,火苗直冲嘹望口和枪口,最后直冲云天,
  接下来的那一刻,什么事也没发生。整个场面仿佛是被凝固了——救护车和摩托车平行地躺在街上,摩托车警卫和附近的一些居民弯弯曲曲地躺在人行道上。市民们看着火苗窜出黑黑的油烟……
  救护车的边门打开了。一个实习医生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手里紧握着什么,另一只手用一件白大褂拍打着身上的火。
  市民们静静地注视着,既不上前帮忙也不阻止。从人群里走出一个黑头发男人。他举起手,手里抓着黑乎乎、软绵绵的东西。手向实习医生的头顶甩下去。
  当这幕哑剧继续上演时,哈里仿佛也是被冻住了的观众之一。那位实习医生倒了下去,那个黑头发男子弯下身子,空手扑灭火苗,从实习医生手里掏出那件东西,然后看着救护车的门。
  哈里注意到门边站着位姑娘。从他这边的距离看去,他只能看出姑娘长着黑头发,身材修长。
  救护车上的火自己慢慢熄灭了。姑娘站在门边,一动不动。站在倒在一边的实习生旁边的男人看着她,开始伸出一只手,又停住了,放下手,转过身,消失在人群里。
  从汽笛响起到此刻还不到两分钟。
  默默地,人群拥向前面。姑娘转过身,又走进了救护车里。市民们剥下了摩托车警卫身上的衣服,拿走了武器,掠夺了救护车上的黑包和医疗器械,扶起他们的人,然后就消失了。
  这真好比是魔术一样。刚才街道上还挤满了人,可这会儿,街道上空空如也,人都不见了。
  医疗中心的墙后面又响起了汽笛声。
  这是警报消除的信号。哈里朝街上跑去,他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也无法表达他内心的感受。

  从救护车里走出一个男孩。他又瘦又小——最多不超过七岁。淡黄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上长着对黑眼睛。他上身穿一件破旧的,曾经是白色的T恤衫,下面穿短得齐到膝盖的牛仔裤。
  他把一只手臂伸回救护车里。里面伸出一只黄色的手掌接住了男孩的手,接着出现一只手臂。那只手臂上布满了如藤本植物般粗壮的静脉。然后出现一个男人,两腿直直地僵着,仿佛是踩着高跷一般。他看上去很老。稀少的头发犹如银丝。他的头皮和脸上的皮肤都皱起来,像羊皮纸一样。满是骨头的肩膀上披着一件破烂的束腰短外衣。
  男孩领着老头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零乱的街上。老人是个瞎子,空空的眼窝—正面是扁平的眼睑。老人痛苦地弯向倒在地上的实习医生。他的手指摸索着实习医生的头颅,然后他走到那个被救护车轧过的摩托车警卫前。那人的胸已被轧得粉碎,破碎的肺还在使劲地喘着气,嘴唇边冒出粉红的泡沫。
  他已经和死了一样。对那样严重的、大范围的创伤,医疗科学也救不了。
  哈里走上前,抓住老人骨瘦如柴的肩膀。“你们是在干什么?”他问。
  老人一动不动。他握住受伤人的手,好一会儿以后才吱吱哑哑地站了起来。“治病。”他回答,声音轻得像羊皮纸。
  “那个人快死了。”哈里说。
  “我们大家都一样。”老人说。
  哈里往下看了看摩托车警卫。好像那人呼吸轻松起来了,也许是自己的错觉?
  这时,担架拿来了。
  哈里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主任办公室。医疗中心的面积有上百个街区那么大。他随着那些耀眼的路标穿过没有标志的楼道,一边在心里努力记住路线。他走到一扇防弹门前。门开了,哈里一走进去,门又即刻关上并自动上丁锁。他发现进了个空荡荡的接待室。靠墙的一面有条连地凳子,上面坐着从救护车里出来的那位老人和那个孩子。男孩抬起头,好奇地看看哈里后又低头看自己叠放在一起的手。老人正靠着墙休息。
  长凳再过去一点坐着位姑娘。看上去,她就是站在救护车门道中的那位姑娘,但她比他以为的还要小巧,也要年轻些,她脸色惨白。但当她以一种好奇的。求助般的眼光看着哈里时,蓝眼睛显得很生动,但随即又黯然失色。他注视着姑娘的身段:穿着件式样简单的棕色裙子,束着腰,体形像男孩—样,还没发育好;他想,她最大不会超过十二三岁。

  接待喇叭里有人重复了两遍问:“名字?”
  “哈里·埃利奥特医生。”他回答。
  “走上前来证实一下。”
  他走到远处的一扇门边的墙那儿,把右手放到嵌进墙里的一块6毫米厚的金属板上。一束光照到了他的右眼上,作着视网膜网格形状比较。
  “把所有金属物件放进贮藏器里。”
  哈里犹豫了一下,从外套口袋里取出听诊器,摘下手表,掏出裤袋里的硬币、小刀和无针注射器。
  什么东西响了一下。“鼻子里的空气过滤器。”喇叭说。
  哈里取出过滤器,放进了贮藏器。那姑娘一直在看着他,但当他朝她看时,她移开了视线。门开了,他走了进去,门又在他身后关好了。
  谟克主任的办公室很大,30英尺长,20英尺宽。整个装饰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所有的家具看起来像真的古董一样。
  房间看上去十分豪华、令人难忘,哈里以前见过主任,但从没和他说过话。哈里的父母觉得难以理解,他们以为自己的儿子是个医生,因此在医疗中心里与其他任何人平起平坐。哈里不断提醒他们医院有多么大,又有多少人——75,000,到100,000——只有搞统计学的才知道这是个多大的数字。
  主任不认识哈里。他穿着白大褂,坐在可以伸缩顶盖的写字台后面,研究着毛玻璃板上打出的哈里的档案。他对这个很在行,要蒙骗一个在这儿干了十年的人是不可能的。
  主任的黑头发有变秃的趋势。他已经快80岁了,但看不出来。他再活20年是没问题的,哈里想。20年后,凭他的位置和成就,大家会一致赞成给他注射一支延缓衰老的药。
  有一次,当空弹袭击时,有些躲在安全、黑乎乎的房间的医生轻声地议论着谟克,说他年轻的外表看上去不完全是遗传的原因,倒像是别的原因。但他们猜错了,哈里查过名单,谟克的名字不在上面。
  谟克很快抬起头,发现哈里正注视着他。哈里避开了视线,但他已注意到了谟克的眼里出现了一种——是什么呢?——害怕?绝望?
  哈里不明白。刚才的袭击是凶猛的,离中心的围墙那么近,但也不是第一次的新鲜事。以前也有过袭击事件,将来还会有。只要什么时候出现了有价值的东西,那些不法分子总会想法子去偷的。而在哈里这个时代,最有价值的东西碰巧是药品。
  谟克出其不意地说:“这么说,你见到那个男人了?如果你再看到他,你还会认出他吗?”
  “是的,先生。”哈里说。为什么谟克问这个?哈里早就把这件事向住院部负责人和警察所头目汇报过了。
  “你知道威弗吗?”谟克说。
  “一个长生不老者!”
  “不,不,”谟克不耐烦地说。“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在州长官邸。距这儿40英里,几乎是正西方向。”
  “是的,是的。”谟克说。“你得给他送个信,一个口信。装载的货物被人劫走了,劫走了。”
  谟克由于紧张的原因,不断地重复字句,哈里不得不专心地听着,以免走了神。“再次运货还得等一星期,一星期。怎样运到他那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最后一句他是默默地讲给自己听的。
  哈里极力想弄清是为什么。送个口信给州长?“你为什么不电话通知他?”他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
  但他的问题只是把谟克从沉思中唤醒。“秘密电报网被切断了。切断了。没法修。修理工中弹死了。即便有人把它们修好,第二天夜里又会被破坏的。无线电和电视又忙得不可开交。快准备好。你必须在宵禁时间之前穿过西南门。”
  “有张通行证不就行了吗?”哈里说,还是无法理解。谟克这是怎么啦?脑子出问题了?
  “难道我没告诉你吗?没告诉你吗?”谟克边说边用手背擦了一下前额,好像眼前有蜘蛛网似的。“你得一个人去,走去,打扮成一个市民。如果找个保护你的人,护送者会被打得粉身碎骨,粉身碎骨。我们试过的。我们已有三个星期无法与州长取得联系了。三个星期!他现在肯定很着急,千万别让州长着急!不利于健康。”
  哈里这才第一次开始明白主任想让他去做什么。州长!为了他,哈里得冒生命危险,也许要少活一半的时间,更不要说想长生不死了。“可是我的实习期限——”
  谟克显出完全理解的样子。“与你的几名答辩委员会成员相比,州长会给你更多的好处,更多的好处。”
  哈里咬住下唇,掰着手指头说:“我需要鼻子空气过滤器,一个小的药箱,一支手枪—一”
  漠克连连摇着头。“这些都不能带。与市民的身分不符。如果你能到达州长府邸,那是因为你是个普通市民,而不是因为你有良好的自卫能力或是受了伤能马上处理伤口。至于空气过滤器,一、两天不用不会减少你的生命期的。怎么样,医生?你愿意去吗?”
  “正像我愿意长生不老一样!”哈里诚心诚意地说。
  “很好,很好。还有件事。你将和你那天下午看到的人一起去。那男孩的名字叫克里斯朵夫,老人称自己为皮尔斯。他是类似于江湖郎中的人物。州长要他去。”
  “一个江湖郎中?”哈里大为吃惊。
  谟克耸耸肩;他的表情告诉哈里,他觉得这种大惊小怪的态度与正事毫不相干。可哈里却忍不住,他又说,“如果我们对那些庸医还予以提倡发扬——”
  “那么诊所里来看病的人还会增多。比现在还多。行了,他们也起着不错的作用。除此以外,我们又能怎么办?他并没有称他自己是个医生,他称他自己是个看病的。他不给病人提供药物,不开刀,也不开药方,也不用机器操纵他的病人。病人去他那儿,他只用手抚摸他的病人,抚摸病人。那也叫做行医吗?”
  哈里摇摇头。
  “如果病人要求他帮忙,那你说他该怎么办?皮尔斯从不说什么,什么也不说。他不收费用。如果病人想感激他,他们想给他什么东西,谁又能去阻止呢?”
  哈里说:“可我得睡觉,他们会跑掉的。”
  谟克揶揄地说:“一个体弱的老人和一个孩子?”
  “那姑娘可是活蹦乱跳的。”
  “玛娜?”谟克手伸进了抽屉,拿出一个铰合而成的银制小圈圈。他把它抛给哈里。
  哈里用手接住,看了看。
  “这是个手镯。把它戴上。”
  这东西看上去还真的跟一个手镯差不多。哈里耸耸肩,把它滑进手腕关节,合上接合处。有好一会儿,他觉:得手镯很大很松,但是突然变小变紧了,手镯紧靠着关节有一阵刺痛。
  “它是随着那姑娘手腕上的手镯进行自动调整的。当姑娘远离你时,她的关节会发生疼痛。她离你越远,她就会越痛苦。用不了多久,她自然会回到你身边。我也将给那老人和男孩带上手镯,但这种手镯的功能是成双成对地起作用的,成双成对地。假如有人想用劲把姑娘手上的手镯打开,她会死的。会死的。手镯与人的神经系统联系在一起。只有州长本人有唯一的钥匙。”

  哈里怔怔地看着谟克。“那我手上的怎么办?’
  “也一样。对你来说,这是个警告装置。”
  哈里低头看看手腕上的东西,深深地吸了口气。此刻,手镯发出的光好像蛇的眼睛,扁扁的。
  “那你为什么不在实习医生手上戴一个?”
  “我们是给他戴了。我们只得把他的手臂砍下来才能取下。”谟克转向他的写字台,接着看那些出现在玻璃屏幕上的微型胶片报告。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吃惊地发觉哈里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怎么还在这儿?快去。如果你想在宵禁前通过关卡的话,已浪费不少时间了。”
  哈里转过身,朝着他进来的门走去。
  当他们到达西南门时,哈里使出招数,想让他带领的这个小组加快速度,但不令人满意,双方都不满意。
  “快点,”他总是这样说。“离宵禁只有几分钟了。”

  那姑娘朝他看看,又把视线移往别处。皮尔斯,已经比哈里预料的要走得快多了,他总是说:“耐心些。我们会到达那儿的。”
  没有人愿意加快步伐。哈里只得在前面走得很快,远远地把他们甩在后面。他的关节开始出现刺痛,然后像针扎一样,又变得火烧火燎地痛。他离玛娜越远,就觉得越痛。只有当他想到那姑娘的手腕的疼痛程度是和他一样时,他才忍受着。
  过了一会儿,不怎么痛了。他没往后看就知道那姑娘终于让步了。只要他愿意回头看,他就会发现姑娘离他20英尺的距离,她不愿意走得更近些,情愿忍受着痛苦。
  过了一会儿,哈里只得停下来等等那老人。有一次,她却只顾自己往前走,但是不一会儿,她就因为忍受不了痛苦而往回走。自那以后,每当哈里停下时,她也站住。
  对哈里来说,这是场小小的胜利,但这更是一种鼓舞力量,尤其当他想到手腕上的致命东西和这个世界所处的这种怪态——医疗中心竟然与州长府失去联系达三个星期之久。护送人无法顺利到达州长府,送口信必须是走着去。
  要是在往常的情况下,哈里也许会觉得玛娜是个可爱的尤物。她苗条、优雅,皮肤白皙,五官端正,叫人看了挺舒服的,还有那黑头发和蓝眼睛形成的衬托对比效果叫人难以忘怀。可是现在的情况是,她年纪轻轻就满怀恶意,她与他之间的联系是一种令人头痛的场景,他们俩人之间的联系是被迫进行的,太近又太快;除此以外,她还只是个孩子。

  他们刚到达西南门,宵禁时间就到了。
  门的两旁是长长的两层铁链栅栏,一直向前延伸着,望不到头,几乎是把整个镇都给围起来了。夜间,这些铁链都通有电,凶恶的狗在栅栏的空格之间转来转去。
  可是还有些人出来走动着。他们组成了非法的帮伙袭击那些毫无防备的路人。
  守门的头目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乡绅,已60岁了。他已经放弃了成为长生不死者的奢望,打算尽可能多地从现时的生活中捞些好处。这其中就包括欺侮比他地位低的人。
  他看看通道,又看看哈里。“去托皮卡吗?步行?”他格格地笑了,肥大的腹部抖动着,又发出一阵咳嗽。“如果食尸鬼没把你们吃掉,那么,那些杀人取头的也不会放过你们的。现在取到人头的酬金是二十美元。”他朝哈里的脚边吐了口唾沫。
  哈里厌恶地往后跳了一步。
  “你会放我们过去吗?”哈里问。
  “放你们过去?”守门人慢慢地看看他的手表,“不行。已过了宵禁时伺了。”
  哈里下意识地也凑过去看看。“可我们是在宵禁之前到这儿的——”他开口说。
  守门人朝他的左耳朵边猛击一拳,哈里晕头转向了。
  “回去呆在这儿,你们这些肮脏的市民!”守门人怒吼着。
  哈里手伸进口袋,可那支无针注射器已不在了。他想说些动听的话让守门人发发善心让他们过去,可是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他现在不是埃利奥特医生,而是哈里·埃利奥特市民,他只能任人摔打捉弄,应该说只挨一拳头是件幸运的事。
  “我说,”守门人向他暗示:“如果你能把这妞给我留下——”他咳嗽起来。
  玛娜退缩了几步。刚巧碰着了哈里。他俩之间除了通过手镯进行的痛苦的联系之外,身体的接触,这还是第一次。
  哈里不由也退缩了一下,仿佛这一碰撞像电烙铁一样灼人。玛娜怔住了,也意识到了他。
  哈里惊恐不安地站着,他看见皮尔斯慢慢地拖着步子朗守门人走去。他朝着声音的方向走着。
  皮尔斯伸出手,摸索寻找着,抚摸着他的短上衣,手臂,然后把手移到了守门人的手上。
  哈里静静地站在一边,放在两侧的手握成了拳头,等待着守门人打老人的那一幕发生。然而,守门人仿佛是本能地对年长者有一种尊敬似的,他只是好奇地打量着老人。
  “衰弱的肺,”皮尔斯轻声说;“要当心你的肺。是肺结核,连抗生素也无济于事。还有,左下叶,有癌症的迹象——”
  “哦!不!”守门人一把推走老人的手,可他的声音里却充满恐惧。
  “拍X光片,”皮尔斯轻声说,“不能拖延。”
  “我——我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守门人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在吓我。”他又咳了。
  “不能用力。坐下,休息。”
  “啊唷,我——我要——”他咳得更厉害了。他把头靠在门上。“走吧,”他说,声音发抖。“走!死在那儿别回来。”
  那个叫克里斯朵夫的男孩牵着老人的手引着他通过了岗门。哈里握住玛娜的上臂——又是接触——一半是搀扶,一半是推她穿过门。
  他们刚穿过,门就被关上了。
  哈里松开了玛娜的手,好像握着不舒服似的。走了五十码距离,哈里说:“我想我应该感谢你。”
  皮尔斯小声地说了句:“那才是礼貌。”
  哈里用手摸了摸刚才被守门人打的地方,已经肿起来了。他真希望身边有个医疗箱。“我怎么能对一个江湖骗子礼貌呢?”
  “对人礼貌并不会让你失去什么。”
  “那么——胡编病人的身体状况又怎么说呢?你对他说——癌症——”哈里费了好大劲才吐出后面两个字——除了死亡以外,现代医学对此仍没找到彻底的治疗方法。
  “我撒谎了吗?”
  哈里紧紧地瞪着老人,然后耸耸肩。他看看玛娜。“既然我们现在在一起,还不如使大家都舒服些。如果我们努力好好合作,也许情况会好点。”
  “合作?”玛娜说。哈里第一次听到她开口。她的声音低低的,但充满音乐感,即便是稍带点生气的味道。“这样合作?”她举起了手臂。银手镯在落日的余辉里闪闪发亮。
  哈里举起自己的腕关节,粗声粗气地说:“你以为我会比你好受?”
  皮尔斯低声说:“我们会合作的,克里斯朵夫和我——我,埃利奥特医生,因为我已经年迈得不能干别的事了,至于克里斯朵夫,他还太小,守纪律对年轻人总是件好事。”
  克里斯朵夫笑笑。“爷爷在成为看病的之前,曾是个大夫。”
  “骄傲只能麻木人的感觉和扰乱判断力。”皮尔斯柔声地说。
  哈里沉默了一会儿。现在可不是争论医学和骗术的时候。

  道路一片荒芜。曾经是挺不错的人行道现在已变得断裂破损。路缝中长出的青草又高又密。路两边的野草高得如同小树苗一样。这儿,那儿散乱地种着些向日葵,大大的,棕黄的花盘边围着一圈黄色,安然地摇晃着。
  远处是一片废墟,那儿曾经被称作市郊。郊区和市中心的区分只能在地图上找到一条线,这儿却没有栅栏区分开来。
  哈里走在玛娜身旁,克里斯朵夫和皮尔斯走在他后面。姑娘没朝他看,两眼平视前方,径直走着,仿佛她在独自赶路。
  最后还是哈里先开口了:“我说,这可不是我的错。我并没要求他们这样做。难道我们不能友好些?”
  她只很快地瞥了他一眼。“不!”
  他紧闭嘴唇,径直走了。他让手腕作痛。他干吗要在乎一个13岁的小姑娘喜不喜欢自己?
  西边的天空由鲜红色慢慢地变成了紫红色。废墟和道路上什么动静也没有。他们处于一片孤独的荒原上,兴许他们是被糟蹋了的地球上的最后一批人。
  哈里打了个寒颤。用不了多久,他们要找一条前进的路都很困难了。“快点走,”他对皮尔斯说,“如果你不想在这儿跟盗尸鬼和杀人取头者一起过夜的话。”
  “还有比他们更可怕的同伴。”皮尔斯轻轻地说了一句。
  当他们到达汽车旅馆里时,天已完完全全黑了,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这个乱糟糟的地方除了一块写着“汽车旅馆”和另一条较小的“空房间”标志外,四周一片漆黑。
  哈里正要按门钤,克里斯朵夫急急地叫道;“埃利奥特医生,瞧!”他用半路上捡来的木棒指着栅栏。
  “什么事?”哈里厉声问。他看上去又累又紧张,浑身上下都很脏。他朝黑暗中看去,“一只死兔子。”
  “克里斯朵夫是说栅栏网是通电的。”玛娜说,“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进去。”
  “胡说!”哈里厉声道,“难道你们愿意呆在外面讨夜,听凭游荡在外的任何动物的袭击?以前我在这儿住过,没什么问题。”
  克里斯朵夫把木棒递给他说:“不过,你最好还是用它来按铃。”
  哈里皱皱眉头,接过木棒。“那好吧,”他一点都不感激。他按了铃。
  “谁在按铃?”
  “四个去托皮卡的过路人,”哈里说。他举起通行证朝向玻璃门眼。“我们可以付钱。”
  “欢迎欢迎,”一个声音传来,“当你们付足钱后,就为你们开第十三间和第十四间。明天什么时候叫醒你们?”
  哈里看看他的旅伴们。“日出时分。”
  “晚安,”声音继续说,“祝你们睡得好。”
  门往上升起。克里斯朵夫引着皮尔斯,后面跟着玛娜。心里很不痛快的哈里赶紧追上他们。
  当他们到达第十三号房时,哈里说:“我们用不着另外一间,就住在一起吧。”他往收款机的硬币孔眼里扔进三枚二十元铀币。
  “谢谢你们,”房门说,“请进。”
  门一开,克里斯朵夫第一个跳了进去。
  小房间里有一张双人床,一把椅子,一张书桌,一台落地灯。房间的角落处被分出一个浴室,有淋浴间和卫生间。
  克里斯朵夫一溜烟地窜到书桌旁,拿起一张塑料菜单走到门前。他帮着皮尔斯进了屋,然后又等在那儿,直到哈里和玛娜都进了屋。他把塑料菜单弄成两半,在关门的同时,把两片塑料塞进了缝隙。在他往皮尔斯身边走去时,绊了一跤,打翻了落地灯。灯被打碎了,房间里只剩下从洗澡间里透出的亮光。

  “你这笨手笨脚的小傻瓜!”哈里说。
  玛娜坐在桌边写着什么。她转身把纸递给哈里。
  他凑近光线看,上面写着:

  “克里斯朵夫刚才把监视器打碎了,但是这房间仍被监视着,他们装有窃听器。要是把窃听器毁了,会引起怀疑的。我能在外面和你说几句吗?”

  “这真荒唐——”哈里开口说。
  “这看上去足够了,”皮尔斯轻声说,“你们俩可以睡在十四号房间。”他那双目失明的脸怔怔地朝向哈里。
  哈里叹了口气。他还不如让他们称心算了。他打开门,和玛娜一起走进了黑夜。姑娘朝他靠近,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脸颊贴着脸颊。仿佛是不由自主地,哈里伸手围住了她的腰。姑娘的嘴唇凑近了他的耳朵。过了一会儿他才察觉她在说话。
  “我不喜欢你,埃利奥特大夫,但我不愿我们都被他们杀死。你能再出钱租间房吗?”
  “当然可以,可是——我不能让他俩单独留在一起。”
  “在这种时候我们要是不团结一致是愚蠢的。好了,求你了。什么也别问。当我们走进十四号房间时,你就脱下外套!很随意地盖在落地灯上。剩下的事瞧我的。”
  哈里由着玛娜带他去十四号房间。他塞进足够的房租钱。门开了,他们走了进去。这房间里的东西和十三号差不多。玛娜随手关门时塞了一片塑料片在门缝里,然后期待地看着哈里。
  哈里耸耸肩,脱下外套,抛向落地灯。于是,整个房间被蒙上了一种影影绰绰、鬼鬼祟祟的暗光。
  玛娜跪在地上,卷起小地毯,撤掉床上的覆盖物,然后走到安在墙上的电话机旁,轻轻地拉了一下,只见连接处现出一块扁平的金属感应板。她把手伸进去,抓到了什么,把它拉了出来,只见卷轴上搭着无数的铜丝。
  玛娜走向淋浴间。她站在外面,把电线的一端接在热水器上。然后又把电线拉在匣子中央,拦腰切断电线,把断头搭在洗澡间的门上。
  她小心翼翼地不让电线碰着身体,钻进里间,打开热水笼头,响了一下,但是没有热水出来。她又踮着脚尖走出来,捡起地毯,扔在床上。
  “好了,晚安,”她说,一边向哈里示意当心电线,让他走到门边。
  当哈里安然地走到门边时,玛娜关掉灯,拿开了盖住灯的外套。
  她随即关上门,松了口气,
  “现在你总算干完了!”哈里狠狠地低声说。“我连操也无法洗,还得睡在地板上。”
  “你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洗澡的,”玛娜说。“因为那将会是一生中最后一个澡。这儿的一切都是通电的。如果你想睡就去床上睡吧,但我建议你像我们大家一样睡在地上。”

  哈里无法入睡。起先是因为这房间影影绰绰,无声无息,接着是老人发出的刺耳的呼吸声,玛娜和克里斯朵夫发出的呼吸声很轻柔。他不习惯和别人睡在同一个房间里。
  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手臂一阵刺痛——并不是很痛,但也足以使他惊醒。他下了床,爬到地板上玛娜躺着的地方。她也醒了。他默默地不断做着手势,希望她也能上床去睡,并表示他不会碰她。他没有碰她的欲望。他只是想戴着手镯的手腕不要那么刺痛,他好睡一觉。
  她示意他可以在地板上躺在自己身边,但他摇摇头。最后,她移到了靠近床的地板上。他卧着身子躺在床上,一只手臂耷拉在床沿外。哈里觉得不那么痛了,接着便不安地睡着了。
  他做了不少梦。其中之一是他梦见自己在做一个困难的肺切除手术,手术时间很长。他的手上都是汗水,微型手术器从他手中滑掉,解剖刀切开了主动脉。病人从手术台上坐起来,鲜血从她的心脏喷出。是玛娜。她在医院里长长的走廊上追逐着他。
  哈里惊醒了。有拖拖踏踏的脚步声。什么东西在劈劈啪啪地作响。有人咒骂了句什么。
  “快点!”克里斯朵夫一边说一边收起小刀。他朝医生奔去,皮尔斯老早就耐心地站在一旁。
  玛娜从书桌下转下一条金属桌腿。克里斯朵夫拿开门把手下面的椅子,悄悄地开了门。他牵着皮尔斯走了出去,玛娜随后跟上。哈里头昏眼花地跟着她。
  十四号房里有人尖叫一声。接着闪现一束蓝光,一个人倒下了。哈里闻到了肉烧着的臭味。
  玛娜冲在前面,朝着门奔去。她把桌子腿带木头的一端放在地上,带金属的一头倒向电网。电网栅栏马上劈劈啪啪地闪出火苗,沿着桌子腿烧了起来。桌子腿变得通红通红,一会儿便弯倒在地上。接着,四周又是一片漆黑,大门上方的标志牌也灭掉了。
  “快来帮我一把!”玛娜喘着气叫道。
  她正在使劲想把门往上提。哈里把双手伸到门底部用力往上推,大门移了一英尺,就不动了。
  汽车道上传来粗声粗气的一阵响声。什么话也没说,哈里使劲推门,终于,门悄无声响地升上去了。他举手托住门,玛娜过去了,接着是皮尔斯和那男孩。哈里挤了出去,门又落下了。
  不一会儿,电流又通了。桌子腿早已被熔化掉,离开了电网。
  哈里朝后面看看。在他们后面跟来一辆摩托轮椅,里面装的东西又大又笨重,像做恶梦时遇见的吓人东西。直到走近,哈里才认出那是架人工心肺机器放在轮椅的后面,看上去像摩托车的另一个车头。坐在里面的是一个瘦得如稻草人一样的东西,长长的头发往后甩着,穿着女人的衣服……
  哈里站在那儿看着,他简直惊呆了。只见轮椅在一个炮台掩体边停了下来。轮椅的扶手上伸出许多电线,如同蛇发魔女美杜萨的头发,这些电线安置在带控制的插座里。机枪开始劈劈啪啪地响了。什么东西擦了一下哈里的衣袖。
  哈里仿佛才从妖术里清醒过来,他转身窜向黑夜深处。

  昏迷了半小时后,他发现玛娜、皮尔斯和那个男孩都不见了。陪伴他的只有满身的疲倦和剧痛难忍的手腕,另一只手臂也火灼般地难受。
  他摸了一下上臂,袖子湿乎乎的。他把手指拿到鼻子前嗅了一下。是鲜血。刚才的子弹擦伤了手臂。
  他郁郁不乐地坐在收税高速公路边,四周如煤烟一样漆黑。他看看荧光表,2点20分。离天亮还有两小时。他叹了口气,用手抚摸着戴手镯的地方,想减少些痛苦。好像还有些作用,几分钟后,疼痛减弱了。
  “埃利奥特医生,”有人轻声叫着。
  他转过身。心中顿时充满了安慰和快活。就在那儿,昏暗的星光下,站着克里斯朵夫,玛娜和皮尔斯。
  “噢,”哈里语气生硬地说,“你们没有想逃跑,我很高兴。”
  “我们不会那样做的,埃利奥特医生。”克里斯朵夫说。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哈里问。
  玛娜默默地举起了她的手腕。
  当然,是那手镯的原因。他太相信他们了,哈里一阵酸楚。玛娜要寻找他,是她不得不那样做,克里斯朵夫找他,是因为他身边的老头十分衰弱,需要自己帮忙。
  尽管如此,诚实使哈里不得不承认,是他自己而不是克里斯朵夫和皮尔斯需要帮助。如果当时他们听信自己的话,那么现在,他们的人头恐怕正在汽车旅馆的贮藏室里进行烘干处理,以便换取酬金。或者是,他们那机体仍活着的身体己被运往某个人体器官库里去了。
  “克里斯朵夫,”哈里对皮尔斯说,“肯定给某个逃避还债的家伙当过徒弟。”
  皮尔斯带着一半是赞赏一半是抱谦的口吻解释说:“为了躲避搜寻情报的侦探和医疗检查官,”他声音很轻,“克里斯夫为在成长过程中得到了些实际的教育……你受伤了。”
  哈里吃了一惊。老人怎么会知道的?在这样黑漆漆的夜,即便不是双目失明的人,也只能看到些模糊的轮廓。哈里镇定了一下。也许是出于一种本能。他听说过有的诊断家从业很多年后,就会有这种本能。还没等病人躺在病床上检查,他们就能闻出是什么病。诊断仪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而已。
  也许并没有那样神。也许老人只不过是由于瞎了眼而使他的嗅觉变得更灵敏,他闻到了血腥味。
  老人此刻正用手指抚摸他的手臂,动作异常轻柔。哈里粗暴地推开了他的手。“只不过擦了一下。”
  皮尔斯又用手指摸着他的手臂。“还在流血。去找些干草来,克里斯朵夫。”
  玛娜离哈里很近。当皮尔斯发觉哈里的伤口时,她稍稍吃惊地朝他靠了靠。哈里不认为她只是出于同情,她的仇恨是显而易见的。也许她是在想,假如他死了,她该怎么办。
  皮尔斯撕开了袖子。
  “草拿来了,爷爷。”克里斯朵夫说。
  在黑夜里,男孩怎么会找到干草?
  “不许你把它放在我的伤口上!”哈里赶紧说。
  “它会止血的,”皮尔斯轻轻地说。
  “可是细菌——”
  “细菌不会害你的——除非你自己愿意那样。”
  他把草放在伤口上,然后用衣袖缚牢。“很快会好的。”
  他要把这玩艺拿掉,哈里心想,只要他们开始上路就动手拿掉。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了,暂时就让它去吧。随即他便忘了这事。

  当他们重新启程时,哈里发觉自己正走在玛娜身旁。
  “我想,你也是在城里为了逃避卫生检查才学了不少东西吧?”他冷冷地问。
  她摇摇头。“不。我从来没什么大事可做。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想方设法地逃跑。有一次我逃出来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因回忆过去而产生的幸福感。“我自由了24小时,然后就被人发现了。”
  “可我还以为——”哈里开口说,“你是谁?”
  “我?我是那个州长的女儿。”
  哈里不言语了。倒不是由于姑娘讲的事,而是她语调中流露的痛苦使他感到震动。
  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走在收费高速公路上。他们经过了最后一家汽车旅馆。此刻,道路两旁是绵绵起伏的青青山坡,布满树木的山谷,一条混浊的河流在他们身边蜿蜒向前伸去,这条河近的时候,他们可以随手向水里扔块石子,可远的时候,却弯到山峦那边看不见影子。
  天气温暖。他们头顶上是一抹蓝天,西边地平线上空飘着羊群般的白云。偶尔会有一只野兔从他们面前窜过,消失在另一边的灌木丛中。还有一次,他们看到一只鹿抬起头,站在河边,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他们。
  哈里回头看看,眼中流露出饥饿的神色。
  “埃利奥特医生,”克里斯朵夫说。
  哈里看着他。男孩沾满泥土的手中有块形状不规则的棕色糖块,上面粘着些棉绒和别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可是这会儿,这东西仍是哈里最想得到的。他的嘴里在流口水,但又坚决地吞了下去。“把它给皮尔斯和那姑娘。他们需要力气。还有你,也需要。”
  “没关系,”克里斯朵夫说,“我有。”他举起另一只手,里面捏着另外三块。他把一块给了玛娜,一块给皮尔斯。老人用牙根嚼着糖。
  哈里拿起这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剥掉边上粘着的脏物,他抵制不住饥饿的袭击了。这真是一顿从未有过的,令人满意的早餐。
  他们继续赶路,走得不快,但却是步履稳健。皮尔斯从不埋怨什么。他一直是弯着他那两条年迈的腿蹒跚地走着,所以,哈里也就不再催他了。
  他们走过一个自动化罐头厂。
  “我们得弄点东西吃顿晚饭,”哈里说。那将是偷窃行为,但却理所当然。他可以直接从州长那儿得到饶恕。
  “那太危险了,”克里斯朵夫说。
  “每个可能进去的通道,”玛娜说,“都装有监视器和自动武器。”
  “克里斯朵夫可以为我们弄顿不错的晚餐,”皮尔斯轻声说。
  他们看到远处的山岗上有座别墅,可四周什么人也没有。他们沿着长满青草的双层公路朝劳伦斯前进。
  突然,克里斯朵夫说,“趴下!到路边的沟里。”
  哈里这次的行动很快,什么也没问。他帮着皮尔斯走下坡——老人体重很小——然后,自己跃进沟里,倒在玛娜旁边。
  一分钟后,他们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了摩托车越过的声音。等摩托车过去以后,哈里冒险探出沟看看,只见一伙骑着摩托车的人正朝城里进发。
  “这是怎么回事?”哈里吃惊地问。
  “流氓集团!”玛娜说,声音里充满了仇恨和厌恶。
  “可是他们看上去是警察,”哈里说。
  “那是等他们长大以后的事。”玛娜的声音。
  “我原来还以为流氓集团都是些逃跑的市民。”哈里说。
  玛娜很瞧不起地看着他。“那是他们告诉你的,对吗?”
  “一个市长,”皮尔斯轻声说,“当他独自一人时,是会幸运地活着的。但成了一群人时,连一个星期都熬不过去。”
  他们重新回到收税高速公路上开始前进。克里斯朵夫牵着皮尔斯的样子显得有点不安。他不停地往回看,又不断地朝两边东张西望。不一会儿,哈里也变得急促不安起来。
  “快趴下!”克里斯朵夫大声喊道。
  什么东西发出“嗖”的一声响,哈里正要扑倒在地上,他的后背部中央被狠狠地击了一下。他倒下了。玛娜发出一声尖叫。
  哈里在地上滚一个身,心里想着是不是脊梁骨给打断了。克里斯朵夫和皮尔斯躺在他身边的道路上,可是玛娜不见了。
  一架火箭推动的飞船划过天空,在他们头上掠过。紧接着又是一架。皮尔斯抬起了头。
  天空中,一架动力滑翔机快速上升,玛娜正挂在那儿,她扭动着身体奋力想挣脱。第二个滑翔机里挂出一个空着的爪状物——带着爪垫的钩子,是这些钩抓走了玛娜,也差点抓走了哈里。
  哈里站起身,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腕,钻心的疼痛折磨着他。唯一使他不致于倒在地上的力量来自于他血管里那股愤怒之火。他爬上冒着烟的石煤堆,握紧拳头朝转弯的滑翔机摇晃着。
  “埃利奥特大夫!”克里斯朵夫着急地喊着。
  哈里朝着喊他的方向看去,迷朦中只见男孩又在沟道里了。老人也在那儿。
  “他们会回来的!快下来!”克里斯朵夫说。
  “可他们把玛娜抓走了!”哈里说。
  “就是你被打死了也无济于事。”
  一架滑翔机像老鹰抓小鸡一样飞快地俯冲下来,抓住了玛娜的那一架继续盘旋着上升。
  哈里滚向路沟。刚才他呆的地方响起了一连串子弹炸裂的声音。
  “我还以为,”他喘着气说,“他们想劫持我们。”
  “他们也想要人的脑袋。”克里斯朵夫说。
  “为了寻求刺激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皮尔斯轻轻说。
  “我可从不干这种事。”哈里悲叹道,“我也从来没见过干这种事的人。”
  “那是因为你太忙。”皮尔斯说。
  这是真的。自从他4岁开始,就从不间断地在学校读书,后面大部分时间是在医学院里度过的。他回家也只呆一两天,他都快不知道他父母亲的情况了。这种——这种流氓行径!他心中充满了愤怒。
  第一架滑翔机此刻在天空中已成为一个小小的十字架,玛娜悬挂在上面成了小小的一点。飞机正飞往劳伦斯。另一架跟在后面。
  突然,哈里用那只疼痛不已的手臂敲击着地面。“为什么我要躲起来?我应该让他们把我和她一起抓走。她会死的。”
  “她强着呢,”皮尔斯轻轻地说,“比你和克里斯朵夫都强,几乎比任何人都强。但是,有时候,力量是件最残忍的事。跟着她,找到她的行踪。”
  哈里看看自己的手镯,感到浑身的疼痛。是的,他会跟着她的。只要自己还能动,就能找到她。可是人的两腿和滑翔机的翅膀相比,那实在是太慢了。
  “那些摩托车快回来了,”克里斯朵夫说,“飞机会通过无线电告诉他们的。”
  “可是我们又怎能抓获一辆摩托车?”哈里说。剧痛使他无法认真细想。
  克里斯朵夫已经掀起身上的T恤衫。他那瘦瘦的腰间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尼龙绳。“有时,我们钓鱼。”他说。他把钓鱼线抛进路上的草丛里。他朝哈里示意,让他躺在路对面,“让他们过去,除了最后一个人,”他说。“希望他是个掉队的,一直拉在队伍后面,其他人没注意我们站起来。把绳索绕在你腰上。当能用绳子绕着那个人的胸时,你就站起来。”

  哈里躺在路对面的草丛里。他的左臂已经肿得像个气球,可是里面痛得厉害。他好奇地看看肿胀部位。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摩托车声,哈里小心地抬起头。是的,确实有一个被拉在后面。那人距大队伍有一百英尺远。此刻他正全力往前赶。
  其他人过去了。当那个掉队的离自己只有二十英尺时,哈里猛地跳了起来,在这同时,克里斯朵夫也跳了起来。绳索把哈里拉到了路中央,克里斯朵夫把绳索的一端系在了一小棵小树上。
  那人跌倒了,翻倒在路上。摩托车减缓了速度,最后停住。远处,那伙人连头也没回地向前去了。
  哈里从绳子里松出来,冲向那个骑兵。那人和哈里差不多年龄,也差不多高,嘴唇裂开,一条腿蜷缩在那儿,脑壳粉碎,人已经死了。
  哈里闭上眼睛。以前他也见过别人死去的情景,但从没见过是怎么死的。
  “有些人得死去,”皮尔斯说。“对恶人来说还不如早点死掉更好。”
  哈里很快地剥下死人的衣服穿上,戴好护目镜。他把枪塞进后面的裤袋里,转过身朝着一老一小。“你们两个怎么办?”
  “我们不会逃跑的。”皮尔斯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不会有危险吧?”
  皮尔斯一只手放在男孩的肩膀上。“克里斯朵夫会照顾我的。你救出玛娜以后,他会去找你的。”
  皮尔斯语气中的信心也给了哈里力量。他不怀疑皮尔斯的自信。他骑上摩托车,急速离去。
  他的手腕仍是很痛,但那是个好向导。当他向前飞驶时,他觉得手臂的疼痛也减轻。那就意味着他离玛娜越来越近了。

  找到玛娜时,已是夜里。其他的摩托车手远远地在他前面,途中有好几次,他走错了道,后来还是手臂上的疼痛信号提醒了他。他折回身,好几个来回后,才认准是应该朝一条斜坡路驶去,再穿过距劳伦斯十英里的一段交叉路。
  然后是一条弯向东的路。哈里的手臂突然出现一阵刺痛,路没有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摩托车上,沉思了。
  他不再考虑找到玛娜后他将干什么,他只是把自己的思绪从激烈的追踪对象中转移开。他的思绪一半在他疼痛的手镯上,另一半在与那个姑娘的情感联系上。
  然后——他却几乎想不起来他是怎样被卷入这错综复杂的事的——他是被莫名其妙地引入了从医疗中心到州长府的开路任务中的。有好几次他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不只是使生命中的几年受到了威胁,而是威胁着想长生不死的愿望——除非他原来的欲望是假的。难道他现在要抛弃长生不死的愿望了吗?只是为了去营救一个姑娘?从一伙残忍成性的狼窝里去营救?
  可是他又能拿手腕上的东西怎么办?
  “拉尔夫?”黑暗中有人叫了声。于是,决定就由不得他自己作了。
  “呃——是的,”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吐出来的。“大伙上哪儿去了?”
  “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在堤下面。”
  哈里朝着声音的地方走过去,装出一拐一拐的样子。“什么也看不见。”
  “这儿有个长明灯。”
  眼前的树显得清楚了,哈里看到前面站着个黑小子。他眨了下眼睛,朝着那人的颈椎骨打去。那人倒下去时,哈里灭掉了灯,抓住那人,把他扔到了草丛里,顺手摸了摸他的脖子,颈椎骨被打断了,可那人还喘着气。他把那人的头放正,以免压迫神经,哈里抬头朝前看。
  前面不远处隐约闪着亮光,可是没有动静,也没有声音。很显然,没人发现他的行为。他又打亮灯,看到一条路,就朝前面的小森林走去。
  堤下点着堆营火,但是从上面一点也看不见火光。有个人正在火堆上方转动着一只正在烤的小鹿。哈里停了一会儿,觉得腹中空空的,他饿了。
  这帮人围成半个圈坐在营火周围。玛娜坐在离火最近的一个地方,她的手被反绑在后面。头抬得高高的,两眼向火堆外的黑暗处四下张望。她在找什么呢?肯定——是找自己。她肯定从手镯上感觉到哈里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他真希望自己能向她传传信号,可是眼下没办法。他仔细观察起这伙人来:一个是白化病患者,第二个是畸形巨头症病人,还有一个是患大脑性麻痹的。其他一些人肯定也患有疾病,只不过现在哈里看不见。但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人看上去比其余的人年龄大一点,他的头靠在堤坎上。他是个瞎子,但是眼窝里装进了电动双目镜。他的背后背着电池包,接线通向双目镜和大衣里的触线。
  哈里悄悄地绕过树林边缘走向玛娜坐着的地方,
  “先痛快地吃一顿,”那个白化病人说,“然后再玩一通。”
  另一个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先玩——然后,就会感到又开心又开胃。”
  他们争来吵去,起先还算温和,可后来更多的人加入了争论,于是就变得激烈起来。
  最后,那个患白化病的朝那个瞎子说:“你的意见呢?眼睛。”
  那个被叫做眼睛的低沉着声音说:“把她卖了,年轻的器官能卖最高的价格。”
  “啊,”白化病人叫道,狡猾地说,“可是,你看不清她是个多么可爱的小东西。眼睛,对你来说,她只不过是出现在灰色显像管上的白点形成的一组图像。在我们眼里却是黑色、粉红色、白色和——”
  “最近几天,”“眼睛”平静地说,“你们做得太过分了。”
  “不会对她怎么样的,我不会——”
  哈里脚底下的一根树枝断了。所有的人都停止说话,凝神谛听。哈里从皮套里抽出手枪。
  “是你吗,拉尔夫?”白化病患者问。
  “呃,是的,”哈里说,拐着脚走近营火边,使自己的脸仍处于黑暗中,手枪藏在侧身。
  “你能想象吗?”白化病人说。“这姑娘说她是州长的女儿。”
  “我的确是,”玛娜清楚地说。“因为你们打算做的事,他会把你们剁成碎末。”
  “可是,我就是那个州长,亲爱的。”白化病人装着假嗓子说,“我不会——”
  “眼睛”突然打断他的话,“这不是拉尔夫。他的腿好好的。”
  哈里暗暗咒着自己的坏运气。那种双目镜能够拍出X光照片,厉害得跟雷达一样。在接下来的沉寂中他大叫一声:“快跑!”
  他首先向“眼睛”开枪。那人刚巧转身,所以子弹打中了他背后的电池箱。他尖叫着,用手抓那副为他服务了多年的双目镜。哈里没往那儿瞧,他已连连朝营火上面粘土堤坝射击。堤坝上的土早已被营火烤得松散,经他这么一打,便塌了下来,坐在火堆边的几个人便埋在了泥里。
  他朝森林里跑去,一路上不断地被树撞倒,但他仍然马上爬起来继续跑。也不知在什么地方丢了长明灯。
  身后的追赶者也渐渐少了,最后消失了。
  他碰到了前面的什么东西,倒下了,温暖柔软的什么东西。他又被绊倒翻了个身,他收回了拳头。
  “哈里!”玛娜的声音。
  他松开了拳头,手伸向玛娜,一把搂紧了她。“玛娜!”他抽泣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成功。我还以为你——”
  他们的手镯碰在了一起。玛娜刚才还是一副温柔的样子,她突然站直身子,一把推开他。“别在这儿过分伤感、哭哭啼啼的。”她生气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还有,他们会听见我们的话的。”
  哈里很快吸了口气,生气地,又慢慢地叹了口气。这有什么用?她从来都不会相信自己——为什么她应该相信呢?
  他自己也无法肯定。现在既然已经过去了,他倒是有时间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是多么冒险,他开始打颤了。坐在黑暗的森林里,他闭上眼睛,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发抖。
  玛娜犹豫地伸出手,抚摸他的手臂。她开始说了些什么,又停住了。
  “你、你、你这小家伙!”他声音打着颤。“讨、讨、讨厌的、忘恩负义的家伙!”一会儿,他就不再打颤了。
  她想站起来。“坐下!别说话!”他轻轻说,“我们得等他们放弃搜查。”
  至少,他现在已经消除了最大的危险:那个瞎眼人的雷达装置和X光机器,那种东西在夜间也会象白天一样管用。
  他们坐在黑暗中等着,一边倾听着森林里的声音。

  一小时过去了,哈里正要说现在可以安全动身时,他听到附近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是动物?还是人类敌人?
  玛娜,刚才她一直沉默着,也碰了一下哈里,她一把抓紧哈里的上臂,心中充满了惊恐。
  “埃利奥特大夫!”克里斯朵夫的声音,“玛娜!”
  惊恐过去,哈里觉得身上泛起一股暖流。“你这不简单的小魔鬼!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爷爷帮了忙。他有一种感觉功能。我也有一点,可没他的好。来吧。”哈里觉得一只小手放进了自己的手心。
  克里斯朵夫带着他穿行在黑夜里。起先,哈里心里还觉得不太放心,接着,当男孩带着他们绕开灌木林和树木时,他觉得放心多了。
  走了很长一段路以后,克里斯朵夫带他们来到了一片开阔地。是一片煤田。
  皮尔斯坐在火堆旁,慢慢地转动着被当作铁叉的青树枝,叉子上有两只没剥皮的野兔,烤得黄黄的,发出咝咝声。
  当他们出现在那儿时,皮尔斯转过双目失明的脸说:“欢迎你们回来。’
  哈里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仿佛是回家了一样。“谢谢,”他的声音沙哑。
  玛娜跪在火堆旁,伸出手烤火。她刚才一定冻坏了,哈里心想,我刚才自己穿着外套,却让她在森林里冷得发抖.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当克里斯朵夫把兔子从叉子上取下来时,兔子都快熟得散架了。他用绿叶包上四条腿放在一边说:“这是早餐。”
  四个人把剩下的吃了个净光。
  玛娜在小溪里洗了个脸。她的脸很干净,更显得容光焕发。
  “你愿意睡在我身边吗?”哈里问,一边用手摸摸那些干树叶。他抱歉地举了举手臂说,“你不在我身边时,这东西老让我睡不着。”
  她冷冷地点点头,坐到了他身边。
  哈里说:“我真不懂为什么我们会碰到那么多的怪人怪事。在医疗中心里我从没碰到过这种事。”
  “你过去在门诊部?”皮尔斯问,没等回答又接着说:“情况越来越是这样,医疗变成了治疗怪物的行业。让我看看你的手臂。”
  哈里吃了一惊。说这句话的时候,皮尔斯显得那么顺理成章,以致于哈里都忘了老人是个瞎子。
  老人的手轻柔地解开了绷带,又仔细地扯掉了上面的干草。“这些不需要了。”
  哈里惊奇地摸了一下自己的伤口,已有好几个小时毫无痛感了。此刻,那地方只留下一个伤疤。“也许你真的是个医生,为什么不干下去呢?”
  皮尔斯轻声说:“当个技术员我已感到厌倦。医学已经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已变得如同机器和病人的关系一样了。”
  哈里反驳说:“医生得保持他的距离。如果他很在乎,那他就无法生存,必须对痛苦、悲哀保持一分麻木和残忍。”
  “谁也没说当医生是件容易的事。”皮尔斯轻轻说,“如果他一旦变得对这些满不在乎,那么同时,他就会失去病人,也失去人道。但是医学的复杂化还产生另一个后果:使治疗只局限于那些有钱人。只有越来越少的人能变得越来越健康。难道其他人也能这样吗?”
  哈里皱皱眉。“当然不可能。但是,是那些有钱人和社会重要领导人物才使所有的一切成为可能。当然得首先为他们治病,那样才能使医学进一步发展。”
  皮尔斯声音低沉:“奇怪的结果是,那些作为一个阶层的人们,他们得到了治疗,但他们反而比没有享受医疗的健康。有一天,我走出了医疗中心,来到平民中间,他们收留了我。当我饿的时候,他们给我吃的,我高兴的时候,他们也哈哈大笑,我悲哀的时候,他们和我一起哭。他们关心我,我也尽我的能力帮助他们。”
  “怎么帮助?”哈里问。“没有诊疗机,没有药,没有抗生素。”
  “可是有人脑。”皮尔斯说,“人脑仍然是最好的诊疗机,也是最好的抗生素。我抚摸病人,帮他们自己治好病。所以,后来我成了个看病的,而不是技术工人。我们的身体是想得到愈合的,可是你知道,我们的头脑却总是下相反的命令,想死去。”
  “一个巫医!”哈里满脸的瞧不起。
  “是的。一直有巫医。只有在我生活的这个时代,治病的和医生才分成了两种人。只有在我们这个时代,才把抚摸治病叫作迷信。而且,我们知道,有些医生并不比别人聪明多少或是有多大本事,但他们能使病人更快地恢复健康。还有一些护士——并不一定是那些最漂亮的——她们能在病人心中激发起恢复身体的欲望。你要花两小时才能做完一个检查,可我只要两秒钟就行了。完成一个疗程你得等几个月,甚至几年;我只要不到五分钟。”
  “可是,你怎样证明你已经治好了你的病人?”哈里责问,“你的控制按钮在哪儿?假如你无法找到起病原因和医疗效果,假如其他人无法模仿你的医术,那就不是科学。无人能学。”
  “一个成功的看病者会知道的,”皮尔斯说。“他的病人也会知道的。至于你说到“教”的问题一一你又怎能教会一个小孩开口说话呢?”
  哈里不耐烦地耸耸肩。皮尔斯对任何问题都能作出他的回答。是有那么一种人,他们认为自己的狂热是正确的,并深信不疑任何人也无法说服他们相信其他人是清醒的。人类只得依靠科学——而不是迷信,只能相信正宗的医生,而不是魔术师。否则,就仍然处于中世纪的愚昧时代。
  否则。就没有法律、没有安全,没有永恒……

  手镯使他惊醒。起先是一种收紧,接着开始出现疼痛。哈里伸出手臂,他身边的干树叶还是暖暖的,可是玛娜不见了。
  “玛娜!”他轻声呼唤。用手支起身子,他透过树林中的星光,发现四周只有他自身一人。皮尔斯和那男孩睡觉的地方空荡荡的。
  “都到哪儿去了?”他提高了声音。
  他在心中咒骂着。他们找机会逃跑了。但是,为什么克里斯朵夫要把他们从森林中带出来,又把他们领到这儿?玛娜又想得到什么呢?独自一个去州长府了吗?
  他站了起来。什么东西在干树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哈里怔住了。不一会儿,他就被一道强烈的光刺得睁不开眼。
  “别动!”一个尖尖的声音。“你要想动动,我就开枪杀了你。如果想逃跑,探测器就会跟着你。”说话人语气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哈里心想,那只握着枪的手也会与说话人的态度一样的。
  “我没动,”哈里说。“你是谁?”
  那人没理他的问题。“你们一共有四个。其他人呢?”
  “他们听见你来了,就躲起来,等待袭击你的机会。”
  “你在撒谎,”声音里充满了轻蔑。
  “你听我说!”哈里急促地说,“听起来你不像个普通市民。我是医生——你可以问一个医学方面的问题,随便什么都可以。我肩负着重要的使命。我要送个信到州长那儿去。”
  “什么口信?”
  哈里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运货被劫。要再等一星期。”
  “运的是什么货?”
  “我不知道。如果你是个讲义气的,那就帮助我。”
  “坐下。”
  哈里坐下了。
  “我有个口信要告诉你。不会耽误你传信的。”
  “可是——”哈里站了起来。
  不远处又传来了不大的一声响动声。哈里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朝下看去。一支不大的箭插在外套的边缝里。他想伸手拔掉它,但却动弹不了。不仅手臂动不了,连头也转不动了,他侧身倒在了地上。他躺在地上,浑身肮木,脑子却飞速地转着。
  “没错,”那声音又开始说话了,语调平静,“我是个食尸鬼。我的有些朋友是杀人取头的魔鬼,可是我要的却是人的身体,活的身体。这项工作要难一些,但是报酬也要高一些。人头只值二十美元,身体可以卖到一百多元。像你这样年轻驱体的器官那就更值钱啦。”
  “探照灯,去,去找其他的人。”
  灯光移开了。灌木丛中什么东西响了一下就不见了,
  “你在想我会怎样处理你,”食尸鬼说。“只要我一捉到你的同伴,我就让他们麻醉,然后叫来抬担架的。他们会把你们抬到我的直升机上。然后,既然你们是从堪萨斯城来的,我就把你们送到托皮卡。”
  哈里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
  “我觉得那样最好,”那人的尖嗓门继续说,“那样可以以省去不少麻烦。和我做生意的托皮卡医院会欣然买下你的身体。你已经是被永远麻醉了,所以你不会感到有任何痛苦的,当然你的神志会是一直清醒的。那样可以使你的身体器官不变质。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是个医生,你会明白其中的原因的。你也许还知道我的箭上是什么毒。我知道它是从地蜂的毒里提取的一种综合物……”

  声音仍在继续,可是哈里不再听。他在想自己也许会变疯的。他以前看到过躺在器官库里厚板上的人们,他们眼睛像疯子的一样。可是现在,他快成为其中的一个了。
  也许在到达医院之前他可以跑掉。有人逃跑过,即使是在严加看管的条件下也有过。
  然而,他还是不能变疯。他脑子清醒得很。他也许还能活好几个月。

  他听到灌木丛中发出响动。灯光从他脸上掠过。什么东西动了一下,身体晃动的样子。有人发出哼哼声。又有人叫了一声。
  什么东西发出“扑”的一声!然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只有一人喘气的声音。
  “哈里!”玛娜焦急的声音。“哈里!你没事吧?”
  探照灯光又回来了。灯光下,皮尔斯痛苦地移动着。在他后面是克里斯朵夫和玛娜。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蜷曲地躺着个什么东西。
  哈里看不清那是什么,但他马上看出那人是侏儒,细细的腿,驼着背,硕大的头顶上稀疏地散乱长着些黑发,两眼血红,直直地瞪着,显出对这个世界的仇恨。
  “哈里!”玛娜又叫道,声音变成了悲号。
  他没回答。他回答不出。
  玛娜捡起那支毒箭扔进灌木丛。“这么恶毒的武器!”
  理智又重新回来了。哈里想,他们毕竟没跑掉。正像他刚才告诉那个食尸鬼一样,他们只不过躲在近旁,以便有机会救他。可是,他们回来得太迟了。
  麻醉药是永久作用的,没有解药。也许他们会杀了自己。
  他很快地眨眨眼睛。
  玛娜走到他身边。她用手捧着他的头摇着。
  皮尔斯小心翼翼地拔出毒箭头。“镇静些,”他说。“别灰心。不存在什么永久麻醉。你要想试试的话,动动你的小拇指试试。”他举起哈里的手,轻轻地拍着。
  哈里尽力想晃动小拇指,可是毫无用处。今天这老巫医怎么了?为什么他不杀了自己,了结一切?
  皮尔斯不停地说着,可是哈里不再听。再存什么希望有什么用?只会使他更痛苦。
  “输一次血也许会有用。”玛娜说。
  “是的,”皮尔斯赞同说,“你愿意吗?”
  “你知道我的血型吗?”
  “当然。克里斯朵夫,去搜那个盗尸鬼。他会有输液管和针头的。”皮尔斯又朝玛娜说:“会发生混合现象,毒汁会进入你的身体的。”
  玛娜的声音里流露出痛苦:“你可不能让氰化物害了我。”
  接着是一系列的准备工作。哈里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身上。眼前变得一片模糊。时间缓缓地流动着,像冰川一样慢。
  当早晨第一缕光穿过树林时,哈里觉得自己小拇指疼痛得厉害,生命开始流动。这种疼痛以前从没感受过,比手镯引起的痛苦还要厉害。疼痛扩散到了其余的手指上,接着延伸到双脚、双腿和两臂。他想让皮尔斯使自己回到那种麻醉状态,刚这么想着,觉得喉咙口一下松了许多,疼痛感几乎全消失了。
  当他能坐起来时,他四下张望着寻找玛娜,她正靠在一棵树干上,两眼紧闭,看上去比平常苍白了许多。
  “玛娜!”他叫了声。她疲倦地睁开了眼睛。当她的眼睛接触到他的视线时,眼里闪过一阵欢喜,但马上又消失了。
  “我没事,”她说。
  哈里用手搔了一下注射输液的地方。“我不明白——你和皮尔斯——你们——可是——”
  “别费神去弄明白了。”她说,“就接受吧。”
  “这不可能。”他仍咕哝着。“你是谁?”
  “州长的女儿。”
  “还有呢?”
  “卡特莱特家族的一员。”她痛苦地说。
  他怔住了。一个长生不死者!她的血战胜了毒汁。对此,他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卡特莱特成员的鲜血对任何外来物质的侵入都有一种抵抗作用。他想起了什么。
  “你多大了?”
  “17岁,”她说。她低头看看自己纤细的身材。“我们,卡特莱特血统的人都发育得较晚。那就是威弗要把我送到医疗中心的原因,——去检查一下是否已成熟了。一个成熟的卡特莱特就得马上开始繁衍后代。”
  毫无疑问,她恨自己的父亲。她称他威弗。
  “他会让你去生孩子,”哈里竟然愚蠢地重复了姑娘话中的意思。
  “他自己也尽力这样做。”她毫无感情地说。“他的生殖能力不强,所以只有我们三个人——我的外祖母,母亲,还有我。我们不想要他的孩子,即便那样会使他不太依赖我们。我担心,”她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了,“我担心我还没成熟。”
  “让你像待一个卡特莱特那样对待我?”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卡特莱特不是一个人,你知道。一个卡特莱特成员是个活着的血库,永不枯竭的青春泉,被人占有的东西,被人使用,看管的东西,但却无权真正地生活。况且,她低下了头——“你不相信我。关于威弗的事。”
  “可他是个州长!”哈里大声地说。他看见她的脸,便转向了一边。他怎么能够向她解释?你有你的工作,有工作的责任。还有这两个手镯。只有州长手中有钥匙。他们俩人这样联系在一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他们会被分开,不管是偶然发生的事故还是迫于暴力,然后,他就会死去。
  他站了起来。眼前的森林晃了一下又稳住了。
  “我再次谢谢你,”他向皮尔斯说。
  “你为了保持自己的信念勇敢奋争,”皮尔斯轻声说,“我有一颗神志清醒的心伴我努力,它告诉我说,宁做一个有残缺信仰的完人也不要成为一个有完美信仰的残人。”
  哈里郁郁地注视着老人。“如果我们现在出发,”他说,“就能在中午时分到州长府。”

  州长府坐落在一个山顶上,两边是两个河谷。州长在70年前造了这座房子。他是个男爵,那些乡绅都是他的封臣。他给予他们长生不死的药,或者许下长生不死的诺言。一旦他们中的一个得到一次注射,他可以有两种选择:忠于州长并能长生不死,或是,在不发生意外事故的情况下,活30天。
  州长已有四星期没收到货了。那些乡绅也急得团团转。
  整座房子是个堡垒,外面的围墙是五英尺厚的混凝土加上外面一层五英寸厚的防弹甲。
  里面高耸着比外墙更高的墙。里面装有隐蔽的导弹发射系统。
  高耸着的大厦是回旋着上升的,屋顶上旋转着雷达。
  像一座冰山似的,建筑的大部分在人的视线以下。通过石灰石和大理石铺面,大厦伸向地下一英里深。整座建筑几乎就是个活动物,到处都是自动装置和控制钮……
  只要一个人掌管它就行了,目前正是这样。
  找不到进去的门,哈里站在墙外,手里挥舞着外套。“啊嗬!州长府!从医疗中心给你带来的口信。啊嗬!州长府!”
  “快卧下!”克里斯朵夫叫道。
  一只蜜蜂气势汹汹地飞过哈里的耳边,接着便飞来了一大群。
  哈里倒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不一会儿,这群蜂就收场了。
  “受伤了吗?”玛娜赶紧问。
  哈里从地上的泥土里抬起脸。“从哪儿飞出来的?”
  “从里边的一间房子里,”克里斯朵夫说。
  一个如上帝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音量很大,“谁给我捎信来了?”
  哈里高声叫道:“哈里·埃利奥特医生。和我在一起的还有玛娜和一位江湖郎中。我们正处于你屋子里射出来的枪弹袭击之下。”
  安静了一会儿后,里边的一扇门慢慢地打开了。从外面墙那儿伸出一只吊车杆,上面挂着辆大汽车。当车子快降到地面时,另一扇门打开了。
  “进来吧!”房子发出命令。
  汽车很脏。宽大的游泳池干了。棕榈树和花木都已枯死。
  电梯降到了地下。哈里觉得车子永远到不了尽头。门打开了,里面是间宽敞的起坐间,正对面的墙上装着监视屏。
  玛娜从车子里跑了出来。“妈妈!”她喊着,“外婆!”她穿过房间,哈里跟在她后面。
  沿着过道有六个房间,最末端是婴儿室。
  “妈妈!”玛娜又叫了一声。
  吃饭间的银屏闪了一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人像,那人坐在气垫座上,胖得令人难以相信,简直是一大块望不到边的肉在颤动起伏。尽管没穿衣服,但却难辨性别。胸前滚动着一团团的脂肪,还有些毛。那张脸,尽管圆得像月亮一样,但与那个硕大的身躯相比却仍显得挺小。
  “你好,玛娜,”就是刚才从房子里传出来的声音。“在找人吗?你母亲和外祖母反对我,你知道的。不生育的动物!我把她们直接送血库了,现在可不愁没血了——”
  “你会害死她们的!”玛娜喘着大气。
  “卡特莱特血统的人会死?傻姑娘!另外,今天夜里是我们的结婚夜,所以我们不要他们在身边,是吗,玛娜?’
  玛娜退缩到了起坐间,但那个脂肪球通过银屏仍注视着她。他转了下葡萄干一样的眼睛,转向哈里。“你就是那个带信的医生。告诉我吧。”
  哈里皱皱眉。“你——是威弗州长?”
  “就是本人。”他格格笑着,身上的脂肪抖动着。
  哈里深深地吸了口气。“运货被劫。还要—个星期才能准备好。”
  威弗皱皱眉。他朝哈里看看,像个白痴那样傻笑一会儿后说:“我刚刚炸掉了谟克主任的办公室。刚巧人在里面。这是公正的。二十年来他一直在偷偷地注射长生不老药剂。”
  “长生不老药?可是——”这个关于谟克主任的消息听起来不像是真的。哈里不相信。但所提到的长生不老药却令他吃惊不小。
  威弗张开嘴发出“哦”的一声以示同情。“我让你感到吃惊了。他们告诉你长生不老药还没制成复合剂,其实早就制成了。大约一百年前,一个叫做拉塞尔·皮尔斯的医生制成的。也许你们正在想法研制,作为使自己长生不死的奖赏。一百名医生中有五十位做过这样的梦。我告诉你,医生——我就是全体选民。由我来决定谁能长生不死,我高兴使我的决定成为武断的判决。上帝常常是那样的。我可以让你长生不老。我会的。好好为我干,医生,当你变老时,我会让你恢复青春。我也可以让你成为医疗中心的主任。你愿意那样吗?”
  威弗又皱眉了。
  “可是不行——你也会象谟克一样偷长生药剂,你也会不按时为我提供我的封臣们需要的东西。我怎么办呢?你还是感到吃惊。你在想我们可以制造好几加仑的长生药剂,让每一个人都长生不死。可是,你想想,任何东西都不能人人都有。如果人人都能永远活着,那么长生不死的价值又能有多少呢?”突然,他的声音变得非常像生意人。“谁劫了那批货?是这个人吗?”
  电视屏上出现了一个人像。
  “是的,”哈里说。他的脑子在飞速地转着。
  威弗抹了一下面团似的嘴,“卡特莱特!怎么会是他?永远地去冒险。他疯了——正是如此,他疯了。他想死。让他来跟我较量,我会让他如愿的。”他又看看哈里,然后搔搔脖子。“你们怎么到这儿来的?你们四个人?’
  “走来的。”哈里说。
  “走来的?难以置信!”
  “你可以去问堪萨斯城旁边的汽车旅馆经理,或者是差点把玛娜抢走的一伙饿狼,还有把我麻醉了的一个盗尸鬼。他们会告诉你我们是步行来的。”
  “但是如果你被麻醉了,你怎么不在器官库的板床上,而在这儿?”
  “那个江湖郎中从玛娜身上给我输了血。”玛娜正向他示意让他别说,可是太迟了。
  威弗阴沉了脸。“你偷了我的血!现在我要有一个月不能从她身上抽血。我得惩罚你,不是现在,是等到我想出应有的惩罚办法时。”
  “一个月的时间太短了,”哈里说。“你每个月都让她抽血,怪不得她脸色苍白。你会害死她的。”
  “可她是个卡特莱特,”威弗吃惊地说,“况且我需要她的血。”
  哈里闭紧了嘴唇。他举起手腕上的镯子。“钥匙,先生?”
  “告诉我,”威弗说,“玛娜发育好了吗?”
  “没有,先生。钥匙呢?”
  “哦,亲爱的,”威弗说。“我好像把它放错地方了。你得再戴几天。好了,玛娜。让我们看看今天晚上怎么个打算,嗯,究竟是成熟了呢还是没有?找点适合于新婚之夜穿的东西,好吗?让我们别用哭泣和痛苦的尖叫破坏了这美好的时刻。心中要充满虔诚和欢乐,像圣母玛丽亚来到上帝身边一样。”
  “如果我真的怀孕,”玛娜脸色惨白,“那得是圣灵感孕。”
  威弗愤怒了。“也许今天夜里会有尖叫的。是的。你,江湖郎中,站在男孩身边的老头。你是个看病的。”
  “人们是这样称呼我的。”皮尔斯轻声说。
  “有人说你会使魔法。对了,我这儿有个可以让你施展法术的地方。”威弗搔了搔一只手的背部。“我痒,医生们没发现我什么地方有病,就死掉了。这简直让我恼火透顶。”
  “我是通过用手抚摸给人治病的,”皮尔斯说,“每个人都能够治愈。我只不过帮一下忙。”
  “没有人抚摸过我,”威弗说。“今天夜里之前你得给我治好。其它我都不要听。否则的话,我会拿你和这孩子出气的。对,如果你治不好,我会要那孩子好看的。”
  “今天夜里,”皮尔斯说,“我要为你创造奇迹。”
  “那好,就今天晚上!”说完,就从银屏上消失了。
  皮尔斯说:“我们得抓住他复查录音前的机会。”
  哈里看看玛娜,又看看皮尔斯和克里斯朵夫。“我们怎么办?”
  “你愿意?”玛娜说,“放弃长生不死的机会?去冒险?”
  哈里说:“我会失去什么?像这样一个世界——”
  “情况怎么样?”皮尔斯轻轻地问,“威弗住在哪儿?”
  玛娜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我不知道。我母亲和祖母也不知道。他自己送出电梯来。没有别的梯子,也没有出口处。所有的电梯部由他床边的控制台控制,上面有成千上万的控制钮。它们同时也能控制整个大厦,所有的灯、水、空气、空调机和食品供应。他不仅能控制这儿的一切,还能控制托皮卡和堪萨斯城,也可以向其它地区发射火箭。没法找到他。”
  “你可以接近他,”皮尔斯轻声说。
  玛娜的眼睛亮了。“如果我能带上别的什么武器——可是电梯里有检查仪——电磁荧光检查仪。”
  “有了,也许有一个办法,”皮尔斯说。“能否找张纸来,克里斯朵夫会把一切写出来的。”

  新娘等在电梯边,她穿着一袭白缎裙子,上面缀满旧花边。花边拉得高高的,在新娘头上形成了个面纱。
  起坐间里的椅子上坐着皮尔斯,他面朝电视屏幕。脚旁靠着克里斯朵夫。
  银屏闪了一下。出现了威弗。“你等不及了,玛娜。看到你这样迫不及待地等着投入新郎的怀抱,真让我开心。结婚马车到了。”
  电梯的门开了。新娘走了进去。
  当门快要关上时,皮尔斯站了起来,轻轻地把克里斯朵夫推到一旁,然后开口说:“你渴望找到长生不死,威弗,而且你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而实际上你得到的只是一种活着的死亡。让我来向你展现唯一真正的长生不死……”
  电梯门关了。电磁荧光检查仪对准了新娘进行探查,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也没发现。
  电梯减缓了速度。停了以后,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
  一股腐烂的恶臭飘进了电梯。新娘退了几步,随后跑出了电梯。里面的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自动控制的。调温器把温度调到了人体温度。席梦思床上方的天花板里装了一架监视屏幕。
  地板上一包包,一罐罐的腐烂变质食物。当新娘走进房间时,一群蟑螂飞快地闪开,耗子四下逃窜躲了起来。
  新娘把身上的白缎子裙往上拉了拉。从腰间解开一根细细的尼龙绳。绳子的最末端打着个活结,她用手抖动着,直至绳结松开。
  她看到威弗已像被施了催眠术般地注视着天花板上的屏幕。皮尔斯正说着什么。“老化不是一种生理性疾病,是精神上的病。脑子疲倦了,就让身子死亡。卡特莱特家庭成员对死亡的免疫力一半存在于他们的血液中,另一半是因为他们顽强的生存意志。
  “你现在是153岁。我护理过你的父亲,他是在你出生之前死的。我当时不明智地给他输了卡特莱特的血。”
  威弗轻声说,“可是那你已是——”
  “几乎两百岁,”皮尔斯说。他的声音变得坚强有力,响亮深沉——再也不是从前那耳语般的声音了。“即使没有卡特莱特的血,也没有注射长生剂,一个健全的头脑也能够有意识地控制植物性神经系统的细胞,使这些细胞促进血液和身体的完善。”
  新娘抬头朝天花板上的银屏看。皮尔斯看上去很异样。他变高了。两腿笔直,腿上肌肉很发达。两肩很宽。
  就在新娘看的那一刹那,皮尔斯变得皮下脂肪丰厚,肌肉突出,皱纹也消失了。脸上也不再是皮包骨,出现了年轻的皮肤,也丰满了许多。那银白的头发变多了,接着变黑。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以前让自己显得很老吗?”皮尔斯说,“因为那是件不可以用来为自己服务的东西。它来自于给予,而不是索取。”
  他那陷进去的眼窝突然变白了,睁开了眼睛。
  威弗又朝皮尔斯看去。皮尔斯变得高大、强壮、挺拔——看上去最多不过30岁。
  接着,银屏上出现了玛娜,她走着。
  威弗瞪着眼睛,他转向身边的新娘。
  哈里一把扯下脸上的面纱,两个手指轻轻地甩起了那个活结绳子。
  就在这关键的一刻,威弗吃惊地抬起了头,手伸向了那个绳结。
  哈里又甩了一下绳索,绳结套在了威弗的头上,紧紧地收住了他的脖子。
  哈里飞快地往自己手上绕了几圈,然后紧紧地拉住。
  威弗挣扎着,反而使绳结更紧了。纤细的绳子嵌进他脖子里厚厚软软的脂肪层,威弗的身子倒在了席梦思上。
  哈里狂喜地想,他用一根钓鱼绳钓了个长生不死的人。对他来讲,这真是像梦境一样令人难以置信。

  他想不起究竟过了多少时间后,听到有人在叫他。
  “哈里!”是玛娜的声音,“你没事吧?哈里,说话呀!”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是的,是的,我没事。”
  “快去控制台,”那个年轻的皮尔斯说,“你们得找出正确的控制钮。但上面应该有标志的。我们要救出玛娜的母亲和外祖母。然后我们也得从这儿跑出去。马歇尔·卡特莱特在外面,我想他肯定等得不耐烦了。”
  哈里点点头,可他仍站在原地。
  要走进一个确实存在而不是幻想的长生不死的世界,他必须是个坚强的人,他必须正视长生不死的现实和由此产生的各种问题。这样,他们才会比他想象的还要伟大。
  他举步向前,开始探寻。

  【全书完】

《长生不老》 作者:詹姆斯·冈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