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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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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正文 重建文学的幻想传统

  科幻世界杂志社总编辑 阿来

  前些日子,有报纸记者采访,谈科幻出版问题。出版界的人有兴趣谈,媒体也有兴趣推波助澜,这说明,科幻作为一种出版资源,至少已经开始引起了业界的关注,这是好事情。其间,记者转述一个观点:中国科幻出版的不景气是因为中国文学中向来缺少幻想的传统。
  这说法让人吃惊不小。一种以武断和无知让人吃惊的说法。
  关于中国文学,我们要讨论的不是也没有幻想传统,而是我们为何丢掉了这一传统,今天又该如何来接续并光大这个传统。从任何一本简明至极的文学史中,都会出现富于幻想性的作品的名字:《山海经》、《西游记》、《聊斋志异》和《镜花缘》等。甚至“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鲁迅的《故事新编》,也是一部充满了奇丽幻想的伟大作品。只是,在刚刚过去的那个世纪中期,中国文学宽阔河床上浩荡的水流一下被紧紧收束进高高的堤坝之中,众多的支流消失了,这条人工收束的河道以被曲解的“现实主义”来命名。
  从此,我们有整整两三代人的双眼中,再难从文学中看到幻想炫目的光芒,我们的两耳再也听不到想象力优美的吟唱。所以,现在才会有人站在正在重新开阔、重新恢复想象力的文学之河的岸边说:中国文学没有幻想的传统。这妄自菲薄时的大胆确买令人非常吃惊。而事实仅仅是,我们只是在短短的几十年中丢掉了优美的幻想传统。而新时期文学开始的二十多年来,文学与出版界最有意义的努力之一就是:在与我们整个文化传统接续上中断的联系,同时,恢复与整个世界的对话与交流能力。而科幻这个舶来的文学品种,之所以在这些年内获得长足进展,就是因为这不但符合科技时代的审美潮流,更暗合了人们对接续幻想文学传统的一种渴望。科幻是幻想文学在现代的变身。只不过,时代前进了,幻想重新上路时,除了渴望超越现实的心灵需求依旧之外,更重要的是站在了坚实的科学知识与科学眼光的基石之上。
  常常有这样一种现象,当讨论到世界文化的绝大多数成就时,我们都能从本国古人的成就中找到佐证,证明吾国的创造与发明远比洋人们要早很多很多。这固然有一定的事实基础,就比如幻想性吧,《庄子》就以丰沛无边的想象来说明哲理,后起的希腊哲人则不是这样的方式。
  霍金的新书叫《果壳中的宇宙》,指出了宇宙在一个巨大尺度上的封闭性,历史在这封闭的宇宙中转了一个圈,拥有光荣历史的我们却开始忘记智慧的祖先创下的伟大遗产。
  “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给抹掉了。”在富于幻想的卡尔维诺笔下,马克?波罗对天朝上国的可汗这样说。因为这样一个原因,他不愿意向可汗讲述记忆中的威尼斯,怕因此“一下子失去了她”。我想,那种认为中国没有幻想文学传统的说法,并不是要像马克?波罗一样,要把这伟大的遗产珍藏起来,任其尘封,在世界面前作出一副从来未受过幻想恩赐的僵死的表情。其实,文学幻想传统的中断,只是文学被暂时工具化的结果。这样的结果是,文学以单一的面目,细菌一样快速自我复制,还有一些更加聪明的则学会了相互仿造,最后,以庄严现实的名义扼杀了幻想。恍惚记得塞利纳的小说《茫茫黑夜漫游》中,写非洲大河两岸的丛林中有一种带菌的蚊子,浪游河上的主人公被叮咬感染后,眼前便出现种种可怕的幻象。看来,在文学上也是一样,一旦被某种病毒感染,也会出现幻视:使局部的放大遮蔽了整体面貌。
  今天,文学生态的多样性正在恢复,在主流文学中,想象力复活了,像汹涌的春水冲破了堤坝。遗憾的是,科幻文学却只是在文学主流视野之外悄然崛起,文学界还没有意识到,科幻文学的兴起,正是另一种意义上,对幻想文学传统的有力接续。所以如此的原因,是因为,在幻想面前有了一个限制词:科学。也正由于此,我在前面袭用了一个大概是来自佛经的词:变身。也就是说,当幻想在文学中重新出现时,如果说在主流文学中,大致还能看到原来的模样的话,那么,当幻想出现在科幻文学当中时,完全是一副很当代很时尚的样子了。特别是因为,科幻文学这一特别的样式,首先是从欧美兴起,转而进入中国,我们因而难以确认科幻文学与中国文学中的幻想传统有无一种传承的关系。现在,大批的青少年刚开始文学阅读,便把兴趣投向了科幻文学;更多想在文学上一试身手的青少年一开始便从科幻小说创作起步,而且进步神速,这样一种现象,很难完全归功于欧风美雨的吹沐。在我更愿意看成是,幻想传统在新的时代条件下以一种新的姿态在复苏与重建。所以,这种“变身”是值得学界重视的,也是值得我们为之欢呼的。
  为一套域外的科幻小说丛书中文版写序,却谈的是中国文学中幻想传统的复苏与重建,也许,读者,甚至丛书的编辑会责我文不对题。但我想,我们所以译介这些作品,并计划把这样一项现在推进得还比较艰难的工作长期进行下去,其目的,是想了解幻想性的文学在另外一些文化中,是怎样一种面貌,达到了怎样的标高。恢复并重建我们的幻想传统,不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的接续,而是具有全新时代特征的大幅进步。特别是考虑到,这个传统曾经有过相当长时期的中断与遗忘,那么,引进这样的他山之石,以资借鉴,以资开阔我们的视野,就是一件有特别意义的事情了。文学之河上束缚自由想象的堤坝有时实在是太坚固了,要冲决这样顽固的存在,有时需要引进另外一股有活力的水流,与堤坝之内渴望自由的力量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
  因此,这套丛书的出版,有着一种特别的意义。它提醒我们,中国文学幻想传统的重建,除了纵向的接续,还有大量的横向的比较,只有站在与世界对话的意义上,这种重建才是一种真正的重建。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比约德:一个传奇

  姚海军

  2004年9月6日,美国波士顿喜来登大酒店,第六十二届世界科幻大会雨果奖颁奖晚会现场座无虚席。大会进行到了压轴戏,主持人宣布雨果奖最重要的奖项长篇作品奖的最终得主。当“洛伊斯·麦克马斯特·比约德”这个名字在会场上空响起时,掌声和欢呼声顿时淹没了一切。
  虽然行前对比约德和她名下的一系列热销作品不乏了解,这样的火爆场面还是大大超出了意料。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了一个科幻小说作家的魅力和她所带给人们的快乐。
  对大多数国内读者来说,比约德可能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在美国,她却是继海因莱因、阿西莫夫之后最具知名度的科幻作家之一。凭着规模庞大的“迈尔斯系列”小说,她不仅重现了太空歌剧的辉煌,也奠定了自己一流科幻作家的地位。
  在比约德之前,太空歌剧已经成为科幻小说史上一个逝去时代的象征——那个时代铭记的是E·E·史密斯、范·沃格特这样的名字。是比约德,复活了太空歌剧,赋予它新的内涵与活力,让我们有机会在一个崭新的时代重温太空的传奇与梦想。
  在成为一位作家之前,比约德是个典型的书迷,因而她的创作特别注重故事性。比约德的世界中独创性的想象不多,但她的故事曲折、细腻、轻松、睿智。这种极具亲和力的特质使她拥有了难以数计的读者,同时也成就了她本人的传奇。这个传奇可以用她名字出现在世界两大科幻奖颁奖会上的频率来概括:
  1989年:《自由下落》(Falling?Free)进入雨果奖最后角逐,获星云奖;
  1990年:《悲悼的群山》(The?Mountains?of?Mourning)获星云奖及雨果奖;
  1991年:《气象播报员》(Weatherman)进入星云奖最后角逐;《贵族们的游戏》(The?Vor?Game)获雨果奖;
  1992年:《贝拉亚》(Barrayar)进入星云奖最后角逐,获雨果奖;
  1993年:《太空人巴纳克尔·比尔》(Barnacle?Bill?the?Spacer)进入星云奖最后角逐;
  1995年:《镜舞》(Mirror?Dance)获雨果奖;
  1997年:《记忆》(Memory)进入星云奖及雨果奖最后角逐;
  2000年:《平民战争》(A?Civil?Campaign)进入星云奖及雨果奖最后角逐;
  2002年:《卡里昂的诅咒》(The?Curse?of?Chalion)进入雨果奖最后角逐;
  2003年:《外交豁免权》(Diplomatic?Immunity)进入星云奖最后角逐;
  2004年:《灵魂骑士》(Paladin?of?Souls)获雨果奖。
  五次捧得雨果奖奖杯,两次捧得星云奖奖杯,比约德创造了世界两大科幻奖历史上的一个奇迹。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五座雨果奖奖杯中,竟有四部属于“迈尔斯系列”——由此可见“迈尔斯系列”的巨大成功。
  作为比约德地位的象征,“迈尔斯系列”目前已经出版到了第十四部。这些作品,都得到了世界著名网上书店Amazon的四星以上推荐以及各种传媒的好评。
  比约德是一位谦谨、优雅、热情的女士,在世界科幻大会丰富多彩的活动间隙,我和我的同事们与她进行了两次短暂交流,她非常高兴她的“迈尔斯系列”能够在中国出版,主动为我们介绍其他科幻作家和出版商,这一切为我们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我很荣幸能够有机会将她介绍给国内的读者朋友,在此,衷心希望大家能够喜欢她的作品,也祝愿她的传奇持之永恒。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致中国读者

  1982年,我在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小镇开始写作我的第一部小说(也是“迈尔斯系列”的第一部)。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我的小说有一天会在中国出版发行——这种想法本身就是科幻小说,好像当时描述二十一世纪的某些小说一样。
  是啊,可现在……
  现在,我们大家都已置身未来。尽管这个未来仍旧没有月球基地,没有飞行轿车,但却实现了许多奇迹,覆盖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个世界还不完美,也许永远不会。但事实证明,比起上个世纪中期我在饱受核弹威胁的青年时代读到的某些科幻小说中所描写的世界毁灭的凄惨前景,现在这个世界光明得多。现在似乎没有人在放射性废墟中四处爬行,对抗异种——就算真有这种事,数量也不多。相反,我们发现自己正处于人类历史上思想和艺术最为繁荣丰盛的时代。当然,这些思想或艺术并不一定都是好的,但数量确实庞大,我们可以从中选择。“数量本身就是一种质量”,这句老话还是有道理的,尤其是涉及到信息时,这句话更妙、更对,不能仅仅看成英语中一个小小的文字游戏。
  “迈尔斯系列”故事不是那种板起面孔的科幻小说(我希望我的小说能做到诙谐、机智),而是将读者带到另一个世界的冒险故事。首先,它应该能让我自己高兴;其次,能使任何愿意参加这次冒险旅行的读者感到高兴。我感到欣慰的是,许多读者从中得到了快乐。自从最初的三部1986年付印以来,这个系列在美国不断重印。“迈尔斯系列”的十四部小说已经被译成十九种文字。同时,这些书还荣膺众多奖项,让我备受鼓舞。
  尽管“迈尔斯系列”是以银河空间为背景演绎的冒险故事,但这套科幻小说系列中的科学背景和情节更侧重于生物、遗传和医药方面,致力于探讨这些领域的发展进步对社会结构和两性关系——尤其是对我的主人公们忙碌的生活所造成的影响。我的同行弗诺·文奇提出了“超人剧变”理论,认为在不久的将来,人类的形态将会改变得超乎我们的想象。我对这种观点并不十分赞同。作为一个人,一个母亲,我深切地体会到,人类受制于自己随时光流逝不断改变的身体,这种制约是极难撼动的。在我看来,“超人剧变”理论只对一种人有吸引力:希望自己一出世就具有二十二岁成年人的外形与心智,将促使他们长大成熟的所有努力(多数并非他们自己的努力)轻松抛诸脑后。对于“剧变”,弗诺·文奇的理论阐述得十分精辟。但我怀疑现实中的变化将大大不同于他的理论,而且不会那样猛然改变。在我自己的作品中,我试着向广大读者指出:未来将出现许多不同的生活方式,它们互相依存,互相竞争,而不会出现单一的、普适性的模式。
  我很早就开始阅读系列书籍,总是苦于难以将大部头系列中的情节顺序理清,有时甚至毫无头绪。所以当我自己进行小说创作时,我最先考虑的就是让这些故事既能独立成篇,组合起来又能构成一个系列。作品的翻译顺序比在美国上市的顺序更让人难以捉摸,但我的做法获得了成功,使世界各地的读者不再受作品先后次序的困扰。我设法让系列小说中的每一本都有合理的开端、发展和结局;在提供背景时,我尽量避免笨拙冗长地复述前面的故事情节。这种做法的好处就是,无论以什么样的顺序阅读,这一系列都能为读者提供悬念和惊喜。
  有读者朋友给我发来电子邮件,说“迈尔斯系列”的顺序似乎没个定数,无论依照哪种顺序开始阅读,都能很好地融入到情节中去。但究竟哪种顺序是最合适的?读者朋友们对此一直争论不休,而且乐此不疲。现在,在因特网上用G00gle搜索我的名字时,我已经学会如何在一些我根本不认识的文字和字母中将“比约德系列小说的阅读顺序”分辨出来——仅仅观察小说标题的排列就可以了,我也由此了解到各国读者对我的系列小说的阅读顺序的看法。
  而作为作者,我的个人意见就是:从手头有的开始,一直走下去。对于生活来说,这也是一条不错的忠告。
  最后,很高兴《科幻世界》杂志社将我的作品介绍到中国。衷心希望在这个全新的二十一世纪,迈尔斯、他的家族、他的朋友、他的敌人(还有他永远向前的动力)能够将悬念和愉悦带给我全新的中国读者。

  洛伊斯·麦克马斯特·比约德
  2004年10月于明尼苏达州Edina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第一章

  这名穿着绿色帝国军服的高个子士官阴沉着脸,神气十足地握着通讯器,好像他拿的不是普通的通讯器,而是陆军元帅权杖。他漫不经心地用它拍打着大腿,冷眼看着眼前这群年轻人,眼神轻蔑,甚至带有一丝挑衅意味。
  这是游戏的一部分,迈尔斯告诉自己。只穿着短裤和跑鞋的他站在凛冽的秋风中,想尽量克制自己别打颤。可这就像是正准备接受格雷格皇帝召见却发现自己几乎全裸,很难做到不发抖。哪怕士官和他穿得一样少,也很难做到。这位负责监考的士官是想让队伍整齐,看起来像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迈尔斯打量着他,想知道他哪些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小动作能起到抵御严寒的作用。其中一定有什么窍门……“跑步。两人一组。”士官下达了命令。他似乎并没有提高嗓门,但队伍的最后一排也能清楚地听到他的话语。另一种有效的技巧,迈尔斯思忖着。这让他想起了他父亲的习惯。父亲愤怒时就会压低嗓门说话。这样更有震慑力。
  “记住,最后一组障碍跑结束后,立刻开始五公里长跑计时。”士官开始安排分组。
  贝拉亚帝国军队的军官候选人淘汰测验的时间是一周,足以把人给累垮。现在迈尔斯已经通过了前五天的笔试和口试。人人都说,最难的部分已经结束了。他周围充满了轻松的气氛。人们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聊天和开玩笑上,夸张地抱怨着测验的艰苦、考官的刁钻、糟糕的伙食、被打断的睡眠,以及测验期间分散考生注意力的突然事件。虽然这些幸运儿发着牢骚,但谁都看得出他们实际上是在庆贺自己通过了考试。他们怀着轻松的心情期待着体能测试,像面对游戏一样,也许说“休假”更加合适吧,最难的部分已经结束了,每个人都这么认为。除了迈尔斯。
  他努力站直,然后尽量伸展身子,仿佛仅仅依靠意志就能把他弯曲的脊柱拉直似的。他抬起下巴,似乎是想让他过大的脑袋保持平衡。这个原本是身高超过六英尺的人才有的大脑袋,却长在他那不足五英尺高的身体上。他眯起双眼注视着障碍跑道。首先是一堵五米高的混凝土墙,墙头钉着铁钉,要爬上这堵墙应该没什么问题,他的肌肉没问题,他担心的是下来,骨头,让他操心的总是那该死的骨头。
  “科西根,科斯托列茨。”士官叫着他和组队人的名字时,正好走过他面前。迈尔斯的眉头猛地往下一沉,他用尖锐的眼神向上瞥了士官一眼,但很快就控制住自己,让目光依旧漠然地直视前方。省略他名字前的贵族姓氏是规定,并不是侮辱。如今所有在皇帝的部队服役的人已没有等级之分,一项英明的政策。正是他的父亲签署了这项规定。
  爷爷当然为此抱怨过,这个思想守旧的老头儿很早就从军了,那时候帝国军队的主要武装力量还是骑兵,每个军官都负责训练自己部队的新兵,要是那时有人直接称呼他为“科西根”,而没加上“弗”字,那肯定会引发一场决斗。现在他的孙子却像普通人一样进人军校,离开行星的土地,学习如何使用量子武器、进出虫洞的技术、行星防御战术,与这些过去连为他擦剑的资格都没有的小伙子们肩并肩站在一起。
  并不完全是肩并肩,迈尔斯自嘲地想。他偷偷抬眼瞟了瞟站在目己两边的候选人,和他编成一组进行障碍跑的家伙——叫什么来着,嗯,科斯托列茨——发觉迈尔斯在看他,低头瞄着迈尔斯。他想掩饰自己的好奇心,但显然没有成功。迈尔斯的眼睛高度正好可以让他仔细研究一下这位同伴发达的二头肌。士官让所有还未开始障碍跑的人立刻离开跑道。于是,迈尔斯和他的同伴就坐到了操场边。
  “我整个星期都在观察你。”科斯托列茨说,“你腿上到底是什么东西?”
  迈尔斯努力像平常私下练习的那样让自己放松,克制着自己的愤怒。他在人群中很突出,尤其是在这个集体中。科斯托列茨还算好的,至少他没有像某个萨尔洛·弗·科西根的衰老村妇那样给他贴符咒。在贝拉亚一些更加偏远落后的地区,比如位于弗·科西根家族行政区的登达立山脉深处,因为像兔唇这样微不足道的小缺陷而杀掉婴儿的行为仍然很常见。无论更加文明的中心执政区为制止这种行为做出多少努力,仍然无法杜绝此类愚昧的行为。迈尔斯低头看了看自己左腿上从脚踝到膝盖平行排列的一对闪闪发光的金属棒,他之前一直小心地把它隐藏在裤腿下的。但今天不行。
  “腿撑。”他的口气很礼貌,也很冷淡,他不想鼓励对方继续发问。
  可科斯托列茨仍盯着它看,“干吗用?”
  “暂时的。我这里的一对骨头容易断,这能防止骨头骨折。等到医生确定骨头长好了,就可以用合成材料替代了。”
  “真奇怪。”科斯托列茨发表了看法,“这是一种毛病还是别的什么?”借着移动身体重心的机会,他稍稍从迈尔斯身边挪开了点儿。
  妈的,你以为我是畸形人?带有肮脏的基因?迈尔斯恼火地想,我是否应该让他更惊慌失措一些?我要告诉他这毛病还会传染,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本是六英尺四英寸高……他叹口气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母亲在怀我时吸人了有毒气体。她后来完全康复了,但毒气破坏了我骨头的生长。”
  “哦。他们没给你治疗吗?”
  “噢,当然有。我有研究的价值。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能走路,而不是装在木桶里让人抬着。”
  科斯托列茨似乎还有些不自在,但不再侧身躲闪了,“那你怎么通过体检呢?我想他们对身高有个最低标准。”
  “它被延期了,直到我的测验成绩出来。”
  “哦。”科斯托列茨明白了。
  迈尔斯把注意力放回到眼下的测试上。他应该能在匍匐穿越激光炮火的那段障碍中争取到一些时间。很好,这对后面的五公里跑有点帮助。无数次骨折——次数多得他都记不清了——导致他的右腿比左腿长了四厘米,造成永久性的瘸腿,再加上身高不够,这两个因素大大限制了他的奔跑速度。对此他毫无办法。他周围那些长腿的瘦麻秆们毫无疑问能在短跑测验中击败他。不过明天情况会好些,明天是考验忍耐力的测试。他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明天一百公里长跑测验开头的二十五公里,他能跑在头名或第二名的位置,但接下来的七十五公里跑才是最折磨人的痛苦体验。我是忍痛专家,科斯托列茨,迈尔斯在想象中反击他的对手,明天,一百公里跑完后,我将要你重复那些你问我的问题,到时如果你还能够呼吸的话……
  该死的,我得把注意力放在正事上,而不是这个漂亮家伙身上。要跳下五米高的障碍墙吗?也许最好还是绕过去,这部分拿零分算了。但这样一来总分肯定会被拉得很低。他讨厌无端失分,尤其不想在体能测验一开始就丢分。现在他需要每一个分数。跳墙的成绩会降低他总分数——
  “你真的认为能通过体能测试么?”科斯托列茨环顾四周,问道,“我是说,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可能性么?”
  “没有”
  科斯托列茨很疑惑,“什么意思?”
  “我不一定要通过体能测试,只要分数不是太低就行。”
  科斯托列茨扬起眉毛,“为了达成这个交易你去拍了谁的马屁?格雷格·弗·巴拉?”
  他带着嫉妒的口吻,语气里潜伏着对敌手所属阶级的猜疑。迈尔斯收起下巴。我们不要把话题扯远了……
  “你怎么能做到不用通过体能测试就成为军官?”科斯托列茨眯起眼睛继续问。他张开鼻孔嗅着等级特权的气昧,像闻到血腥味的动物一样警觉起来。
  在实际中运用政治手腕,迈尔斯告诉自己,它应该和战争中运用策略一样,都是家族遗传给你的天性。“我递了请愿书,”迈尔斯耐心地解释说,“请求用平均成绩代替单项成绩。我希望我的笔试成绩能把我体能测试的成绩拉上来。”
  “那可不容易吧?你需要相当出色的笔试成绩!”
  “是的。”迈尔斯有些恼火了。
  “科西根,科斯托列茨。”另一个穿着制服的监考官叫他们。他们走到准备区域。
  “你知道,这对我有点难度。”科斯托列茨抱怨说。
  “为什么?这和你没关系。根本不关你的事。”迈尔斯直截了当地说出重点。
  “我们被编成一组赛跑。我怎么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噢,你不需要带我。”迈尔斯咕哝着。
  科斯托列茨有些恼怒,眉头耷拉了下来。
  他们走进比赛场地。迈尔斯瞥了眼阅兵场远处的观众。有几个是军人子弟,还有一些穿制服的,那是今天参加考试的各位伯爵儿子们的家仆。其中有两个男人神情严肃,穿着蓝色和金色相间的弗·帕特利尔家族制服。看来,迈尔斯的堂兄伊凡一定就在附近。
  伯沙瑞也在那儿,他如大山一般高,又像刀片一样纤细,身穿专属弗·科西根家族的银棕色制服。迈尔斯抬起下巴做了个旁人几乎难以察觉的示意动作,百米开外的伯沙瑞注意到了迈尔斯的暗示,默默地从悠闲的姿势转为一个阅兵式稍息作为回应。
  两个考官、两个赛道监考官和那个士官正聚集在远处,相互做着手势,还朝迈尔斯的方向看了一眼。可以断定,他们发生了争执。随后,监考官回到他们的位置,考官中的一个让下一对小伙子上跑道,而士官则走近迈尔斯和他的伙伴。士官看起来心神不宁。迈尔斯强迫自己镇定地注视着他。
  “科西根,”士官开了口,谨慎的语气不带任何立场,“你必须取下腿撑。这场测试不允许有人工辅助。”
  迈尔斯的脑海里闪现出一打抗议的驳辞。但他紧闭双唇什么都没说。这个士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他的长官,迈尔斯很清楚,今天的行为表现也要列入评估范围。“是,长官。”士官看起来微微松了口气。
  “我可以把它交给我的仆人吗?”迈尔斯问。他用眼神威胁着士官:如果不同意,我就把它戳到你身上,接下来的时间里你就得带着它到处跑了,看看它会让你有多引人注目……
  “当然,阁下。”士官说。他不小心说漏嘴了——这士官当然知道他是谁。一抹狡黠的浅笑滑过迈尔斯的嘴角,然后消失了。迈尔斯给伯沙瑞打了一个手势,穿制服的保镖顺从地一路小跑过来。“你不可以和他交谈。”士官警告说。
  “是,长官。”迈尔斯表示他很了解规定。他坐在地上,拆下了那讨厌的机械。很好,至少减轻了一公斤的重量。他把它扔给伯沙瑞,伯沙瑞单手接住,然后慢慢走回去。他没有伸手拉迈尔斯起来,做得非常正确。
  看见他的保镖和士官站在一起,迈尔斯突然不那么讨厌那士官了。不知为何,这位监考士官看起来更矮,也更年轻了,甚至还温和了不少。而伯沙瑞似乎更高、更瘦、更老,还丑了很多,样子相当地平凡。可在这个监考士官还是个学步的孩子时,伯沙瑞就已经是名士官了。
  窄下巴,鹰钩鼻,眼珠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眼间距还很小。迈尔斯抬头望着他穿制服的家仆,眼神中流露出对自家财产的钟爱和自豪。然后,他朝前扫视着障碍赛跑道,眼光又掠过伯沙瑞。伯沙瑞也望向跑道,抿着嘴唇,把腿撑紧紧夹在胳膊下,脑袋朝跑道中段的方向轻轻地摇晃。迈尔斯撇了撇嘴唇。伯沙瑞叹口气,小跑着回到等候区域去了。
  伯沙瑞在向自己提出警告。不过伯沙瑞的工作是保证他的完整无缺,不是指点他的前程。不,不对,迈尔斯责怪自己。没人能像伯沙瑞那样,为迈尔斯如何度过这疯狂的一周做那么多的准备工作。他花费大量时间训练迈尔斯,促使迈尔斯突破身体极限。伯沙瑞像着了魔一样不知疲倦地把所有精力投入进去。我的第一个指挥官,迈尔斯想,我个人军队的。
  科斯托列茨在后面直盯着伯沙瑞看。显然,他最后还是认出了那身制服,因为他带着恍然大悟的惊讶表情回头望着迈尔斯。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人。”他半是嫉妒半是敬畏地说,“难怪你能在测试中得到通融。”
  迈尔斯对这含蓄的侮辱报以不自然的微笑。不安在他背上蔓延。他正思索着用恰当的词句进行一次毫不留情的反击,却听到考官让他们准备的命令。他们这一组的测试即将开始。
  然而科斯托列茨却不放过他,继续进行他的推理演绎,只听他不无嘲讽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摄政王一直当不了皇帝的原因!”①
  “计时——”监考官喊着,“开始!”
  他们冲了出去。科斯托列茨立马就跑在了迈尔斯的前面。你最好使劲儿跑,你这个无知的杂种,因为要是让我抓住你,我会杀了你。迈尔斯急急地跟在他后面,感觉像是赛马跑道上的一头母牛。
  墙,该死的墙。迈尔斯跑到那儿时,科斯托列茨已经吭哧吭哧笨拙地爬了一半。他至少能向这位劳动阶级壮汉展示一下爬墙的技巧。迈尔斯迅速向上攀爬,仿佛那些小小的脚趾和手指是在跨大步,他的肌肉因为狂怒变得坚强有力——太有力了些。让他满意的是,他比科斯托列茨先爬上墙头。他往下看,突然停在墙头不动,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尖钉间。
  监考官正走近观察。此时,科斯托列茨赶上了迈尔斯,他的脸上洋溢着成就感。“弗家的人还恐高呀?”科斯托列茨气喘吁吁咧开嘴笑着回头看看迈尔斯,然后纵身一跃重重落到沙坑上。他爬起来站稳脚,一溜烟跑远了。
  像患了关节炎的小老太太那样往下爬会浪费宝贵的几秒钟。也许他可以在落地时打个滚儿。不,监考官正看着呢。就在此时,迈尔斯看到科斯托列茨已经冲到下一个障碍物面前了。他一下跳下墙头。
  当他垂直往沙坑坠落时,时间仿佛延长了,他尝到了失误带来的所有痛苦。他撞上沙地时,听见了熟悉的骨头断裂的咔嚓声。
  ①由于格雷格皇帝即位时还很幼小,迈尔斯的父亲曾经长期担任摄政王。假如这位摄政王登上皇位,迈尔斯即为皇储。但贝拉亚帝国对畸形儿或遗传上有问题的人非常排斥,自然不会支持迈尔斯的父亲让一个“畸形人”成为皇储。
  他坐下来,疼得直眨眼——他不能叫出声。否则,身后的监考官会不冷不热地说上几句,比如,“你也不能怪腿撑”、“这次你早就做好折断两条腿的准备了”之类的。
  他的腿开始肿胀,皮肤也开始变色,夹杂着白色和红晕。他自己努力拉直腿,蜷曲着身体,把头埋在膝盖里。他埋着头让自己咧开嘴无声地叫喊了一次。他没有咒骂,这样的场合骂娘是最不恰当的。
  监考官意识到他为什么一直没有站起来,朝他走了过来。迈尔斯爬离沙坑,给下一对候选人腾出地方,耐心地等着伯沙瑞。
  现在,他有的是时间了。
  迈尔斯确信他不会喜欢这些新的抗重力支架,即便它们能巧妙地隐藏在衣服里面。它们让他走起来有种滑溜的轻飘感,让他感到自己随时处于痉挛的边缘。他宁可选个漂亮的老式拐杖,如果是库德尔卡上校那样的剑杖就更好了。这样,迈尔斯每走一步,那手杖就撞击一下地面,发出让人满意的铿锵声,犹如戳向某个身份与之匹配的敌人——比如说,科斯托列茨。在迈步走入弗·科西根官邸之前,他先停住脚步,重新调整了一下身体的重心。
  尽管工业的薄雾笼罩着首都萨塔那·弗·巴拉,官邸磨光的花岗岩还是在秋日的晨曦中映射出点点金色的阳光。远处街道传来一阵建筑倒塌的声音,宣告着另一座类似的古老官邸已被拆毁,为现代建筑腾出地方。迈尔斯抬头看着正对街道的官邸,屋顶上有个人影在移动。城垛的功能早已改变,但警惕的士兵仍然在上面巡视。
  伯沙瑞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突然,他弯下腰捡拾起一枚落在走道上的硬币。他把硬币小心地放进左边口袋。专用的口袋。
  迈尔斯挑起一边的嘴角,脸上平添了几分笑意。“还在攒嫁妆?”
  “当然。”伯沙瑞平静地回答。他的嗓音很低沉,声调平淡。一般人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解读他冷淡表情后面的含义。迈尔斯已经能了解他语调中每个细微的变化,就像一个人对自己黑暗中的房间一样了如指掌。
  “从我记事开始,你就在为埃蕾娜攒硬币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办的嫁妆可能要用一支马队驮了。如今,就算是弗家的人结婚也用不着这么多。现在又不是当年的隔离时代。”迈尔斯用温和的嗓音开着玩笑,让伯沙瑞觉得心烦却不恼怒。毕竟,伯沙瑞总是要把迈尔斯荒唐的玩笑话当真。
  “我要她嫁得体面,合乎体统。”
  “现在你存的钱都够把格雷格·弗·巴拉买下来给你做女婿了。”迈尔斯想起他的保镖曾在他面前数过的那几百个小硬币——全都是他为了女儿的嫁妆积蓄下来的。
  “不应该拿皇帝开玩笑。”伯沙瑞自然不会对这种随意中伤的幽默有什么反应。迈尔斯叹口气,小心翼翼地迈开了步子。新的塑胶固定支架让腿僵直而笨拙。
  离开军队医院前吃的止痛药的药效正在减退,现在的迈尔斯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疲倦。整个通宵,他都在局部麻醉的作用下端坐在椅子上,和外科医生闲聊开玩笑;医生则不停手地把断裂的小骨头碎片重新拼合、修补起来,整个手术过程像一次难度极高的拼图游戏。我做了场相当不错的秀,迈尔斯告诉自己,但他渴望回到后台大哭一场。但眼下不能,还有更多表演等待着他。
  “你打算买个什么样的女婿?”迈尔斯在走路的间隙,停下来试探地问。
  “一个军官。”伯沙瑞坚定地回答。
  迈尔斯露出一脸坏笑。那也就是你野心的顶点了,军士?他默默的揣度这。“我相信,不会太久了。”
  伯沙瑞哼了一声。“当然不会。她只有……”他打住了,狭窄的两眼间蹙起深深的皱纹。”“时光流逝……”他的咕哝越来越轻。
  迈尔斯拖着脚步,成功的走进了弗·科西根官邸,接受家人的迎接。毋庸置疑,第一个出现的是他的母亲。当一名身穿制服的侍卫为他打开大门时,他的母亲已站在前厅宽大的楼梯口。弗·科西根夫人已近中年,原本火焰般的红发如今已蒙上一层自然生成的灰色。优雅的身高掩饰了微微发福的身材。也许是匆忙从楼上跑下来的缘故,她的呼吸有点粗重。两人拥抱了一下,很快就分开了。她神色注重,从中看不出她对昨天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反应。
  “父亲在么?”他问。
  “不在。他和奎迪兰部长去了司令部,今天早晨要就他们的预算同参谋部进行研究。他说,他爱你,中午会尽量赶回来和你一起吃饭。”
  “他,嗯,昨天的事还没有告诉爷爷吧,是吗?”
  “没有。但我真的认为你应该让他去说。今天早晨还真是难过。”
  “我敢打赌,”他抬头看着楼梯——对他不方便的腿来说它更像是座高山。好吧,让我们先把最糟糕的事做了。“他就在楼上,是不是?”
  “在他的房间里,早上他在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尽管只有一小会儿,我还是很高兴。”
  “呣。”迈尔斯开始自己上楼梯。
  “电梯罐。”伯沙瑞说。
  “哦,该死,只有一层楼。”
  “大夫说了,您要尽量别动腿。”
  迈尔斯的母亲给了伯沙瑞一个赞同的微笑,他温和地咕哝了声“夫人”以致谢意。迈尔斯只好不情愿地耸耸肩,转向房子后面。
  “迈尔斯。”母亲在他走过身边时说,“别告诉……呃,他年纪很大了,身体也不太好,这些年他对人也不太温和,就让他沉湎在自己的世界里吧,好吗?”
  “你知道我要去。”他嘲弄地咧嘴笑了笑,以证明自己是多么坚决。他的嘴唇露着笑意,但眼神仍保持着严峻。
  迈尔斯看到了埃蕾娜·伯沙瑞。她正从他爷爷的房间出来。他身边的保镖默默地点点头,算是跟自己的女儿打了招呼,埃蕾娜十分羞涩地报以一个微笑。
  这是迈尔斯第一千次对父女俩的相貌感到困惑,这样一个丑男人怎么会生出如此漂亮的女儿?从她的脸上你能看到父亲所有的特征,但都有很大的变化。像她的父亲一样,十八岁的她很高挑,她父亲有六英尺半,而她足足有六英尺;当他在逐渐消瘦、佝偻时,她却变得苗条而充满活力;两个人的鼻梁都很高,但他是鹰钩鼻,而她的鼻子则拥有优雅的曲线;他的脸很狭窄,她的脸庞也不宽,带着某种纯正高贵血统的猎犬神情,像头波佐狼犬或一只灰狗。也许是眼睛导致了最大的差异:她褐色的眼睛深邃闪亮,带着戒备,却没有父亲那种不变的狡猾和毫无笑容的警惕神情。还有可能是因为头发:她父亲是灰色的短发,修剪成惯常的军人式样;而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垂在脑后,闪烁着动人的光泽。两个人仿佛是一对分设在某座古老教堂大门两边的雕像,出自同一个雕刻家的手,但一个是怪兽,另一个则是圣者。
  迈尔斯摇摇头,从胡思乱想中挣脱出来。埃蕾娜在与他视线相接的那一瞬间,收敛起了笑容。他从疲惫的懒散中直起身,朝她假意讪笑,期望得到她一个真心的笑容。不会等太久的,军士而已……
  “哦,太好了,很高兴您回来。”她向他问候道,“今天早晨真是可怕。”
  “他脾气还是那么暴躁?”
  “没有,他心情很好,还和我一起下军旗,可就是心不在焉---您知道么?我几乎赢了他.时而讲讲他的战争故事,时而提起您.如果他有您测验的路线图,他会在上面插上大头针标记您的进程……我不用待在这儿,是么?”
  “是的,当然用不着.”
  埃蕾娜对他露出放心的微笑,沿着走廊离开了,半路上却又回过头担忧的望了望.
  迈尔斯深深的吸了口气,跨进了大将军皮噢特·弗·科西根伯爵私人内室的门槛。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第二章

  老人已经起床,刮好胡子穿戴整齐了。他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凝望着窗外的后花园,陷入沉思。他皱着眉瞥了眼打扰他冥想的闯入者,看到是迈尔斯,他笑了。
  “啊,过来,孩子……”他朝一把椅子做了个手势,迈尔斯猜想那一定是埃蕾娜刚刚坐过的。老人的微笑渐渐带上了疑惑的神情,“上帝,我是不是少过了一天?我以为今天你外出参加杉西尔山的一百公里长跑了。”
  “不是的,先生,你没有少过一天。”迈尔斯坐进椅子里。伯沙瑞在他面前摆了另一把椅子,并用手指了指他的脚。迈尔斯想把脚搁上去,但这个努力被阵阵剧痛破坏了,“呃,把它们放上去,军士。”迈尔斯不太情愿地开口下了命令。伯沙瑞帮他把讨厌的脚按医学上的正确姿势在椅子上摆好,然后退后。战略上的退后,迈尔斯想,他会在门边警惕地站着。老伯爵看着这幕哑剧,渐渐明白过来,他的脸上显露出痛苦的表情。
  “发生了什么事,孩子?”他叹了口气。
  让我们干净利落、没有痛苦地解决这个问题吧,就像斩首……“昨天在障碍跑中从一堵墙上跳下来,摔断了两条腿。我在体能测试中被彻底淘汰了。其他嘛——嗯,都不重要了。”
  “所以你回来了。”
  “所以我回来了。”
  “唉。”老人用他粗糙多茧的长手指在扶手上捶了一下,“唉。”他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抿着嘴,望着窗外,没有看迈尔斯。他又举起拳头捶了一下,“全都怪那些该死的、到处蔓延的民主主义。”他怒气冲冲地咆哮道,“这么多外行星人的胡说八道。你父亲没有在贝拉亚采取措施制止它。在他摄政的时候本可以有很好的机会把它们扼杀掉,他全都浪费了,就我能看到的来说……”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沉湎于外行星的思想,爱上外行星女人。”他更加含糊地喃喃自语,“都怪你的母亲,你知道,她总是散播那些平等主义的废话……”
  “噢,得了。”迈尔斯反驳说,“母亲和您一样不关心政治,顶多就是还知道点事,四处走走罢了。”
  “谢天谢地,否则今天就该是她在统治贝拉亚了。我还从没见过你父亲反对过她。好吧,不说了,也许原本还会更糟……”老人又改变了一下姿势,因为精神上的痛苦而蜷曲起来,就像迈尔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而蜷曲起来一样。
  迈尔斯躺在椅子里,没有试图对这个话题进行辨驳或为自己辩护。谁都知道,伯爵总是自己和自己争论,而且很少能说服自己。
  “我想我们必须屈服于时代。我们都必须屈服于时代。现在连做生意的儿子都能成伟大的战士。上帝知道,我在我们那个时代,手下也有这样的兵。我以前跟你讲过那家伙吗?我们在萨尔洛·弗?科西根的登达立山脉和西塔甘达人打仗那时候,他是我最棒的游击队中尉。当时我并不比你现在大多少。那年他杀了很多西塔甘达人……他父亲是个裁缝。一个裁缝,弯腰驼背干着针线活,手工裁剪缝纫……”他为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叹息,“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泰斯莱夫。”迈尔斯提醒他。他讥讽地扬起眉毛看着自己的脚。也许我该当个裁缝。我的身形倒是挺适合干这行的。只可惜现在的裁缝和伯爵一样都过时了。
  “泰斯莱夫,对,就是他。巡逻时被敌人抓去了,死得很惨。勇敢的人,勇敢的人……”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无语了。
  老伯爵想到了一个新话题,转而问:“测试举行得公正吗?你不知道,现在……一些别有用心的平民……”
  迈尔斯摇摇头,在伯爵想象的萌芽有机会开花结果之前迅速掐断了它,“很公正。原因在我。我自己太急躁了,没有把精力集中在自己正干的事情上。失败是因为我还不够优秀。这只是暂时的。”
  老人郁闷地噘噘嘴唇表示否定。他气愤地攥起拳头,又失望地摊开。“在过去,没人胆敢质疑你的权利……”
  “在过去,我的无能可能要用其他人的生命来补偿。我相信现在这样更有效。”迈尔斯的声音很平静。
  “唔……”老人茫然地看着窗外,“唔,时代变了。贝拉亚也在变。在我十岁到二十岁的十年里,它就经受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我二十岁到四十岁,它又经历了变革。这里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在我四十岁到八十岁时,又来了一场变革。这是软弱、退化的一代,甚至他们的罪孽都缩水了。我父亲那时候的老海盗们能把他们当早点吃掉,在吃中饭前把他们消化得连骨头都不剩……你知道吗,我将是九代以来第一个死在床上的弗·科西根伯爵。”他停了下来,凝视着远方,低声地喃喃自语,“上帝,我已经厌倦了改变。一想到要忍受另一个新世界就让我灰心丧气。让我灰心丧气。”
  “伯爵先生。”迈尔斯依照贵族家庭的习惯轻声地叫他。
  老人迅速地抬起头,“不是你的错,孩子,不是你的错。你被卷入了变革和机遇的车轮,就像我们其他人一样。那是纯粹的巧合,刺客使用特殊的毒气是想杀你的父亲。他并没有想害你的母亲。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我们只是对你寄予了太多的期望,就是这样。没人说你做得不好。”
  “谢谢你,先生。”
  长时间的沉默让人难以忍受。房间越来越暖和。迈尔斯的头因为缺乏睡眠开始有点痛了,饥饿加上药物的作用让他感觉想吐。他挣扎着想站起身,“如果您允许,先生……”
  老人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房间了。“当然,你一定还有事要做……”他停下来,困惑地看着迈尔斯,“你现在打算做什么?我有些不习惯。我们永远都是弗家人,是战士,即使在没有硝烟的时候……”
  他陷在椅子里,看上去是那么瘦小。迈尔斯努力振作起来,装出高兴的样子,“噢,您知道,贵族总是有另一条出路可以走的。如果我当不了军人,那就做个城里的大财主。我盘算着做个声名显赫的花花公子,享受美食与美女。任何一天都会比当兵快活得多。”
  祖父被他的玩笑话逗乐了。“是啊,我总是羡慕那种家伙……去吧,孩子……”他微笑着,但迈尔斯感觉他的笑容和自己的一样勉强。无论如何,那都是自欺欺人:“寄生虫”在老人的词典里是个让人唾弃的词。迈尔斯带着伯沙瑞退了出去。
  在一间可以俯瞰古老大宅边街道的私人小会客室里,迈尔斯跷着脚,闭着眼睛,蜷坐在一把旧扶手椅里。这个房间很少有人用,是个可以让人单独思考问题的好地方。他从没有这么茫然过,一种耗尽心力的空虚感强烈到了痛苦的程度。这么多热情付出,结果却一无所获;未来将是碌碌无为的一生;就因为一瞬问的愚蠢,对自己的怨恨……
  他身后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一个迟疑的声音叫他:“嗨,迈尔斯。”
  他睁开眼睛,那种觉得自己像只躲藏在洞中的受伤小动物的感觉减轻了些。“埃蕾娜!我猜你是昨晚和我母亲从萨尔洛·弗·科西根过来的吧?进来吧。”
  她走过来靠在另一把椅子的扶手上,“是的,她知道去首都对我来说是多么高兴的事呀!有时候我几乎把她当成了我妈妈。”
  “把这些话告诉她。她会很开心的。”
  “你真这么想?”她害羞地问。
  “当然。”他让自己恢复清醒。也许未来还是有可以做的事情……
  她轻轻咬着下嘴唇,用大大的眼睛盯着他的脸看,“你看起来完全被击垮了。”
  他不会在埃蕾娜面前难过。他收敛起阴沉的脸色,放松地向后靠在椅背上,自嘲地咧嘴笑着,“就字面意思讲是这样。确实如此。我会挺过来的。你,哈!我猜你已经全都听说了。”
  “是的。我听说了,呣,伯爵大人还好吗?”
  “哦,当然。毕竟我是他惟一的孙子。这是个极佳的位置——我永远逃不掉。”
  “他告诉你关于改姓的事了吗?”
  他瞪大了眼睛,“什么?”
  “按惯例从父姓。刚才他一直在谈这件事,说在你……哦。”她立刻打住了,但迈尔斯还是从她讲了一半的话里明白了全部意思。
  “哦,呵,在我成了军人后,是吧?他最终还是决定妥协,允许我用家族的名字了?他可真太好了——在我出生十七年之后才被允许。”他用嘲讽的微笑掩饰了愠怒。
  “我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的名字——出生后先是用皮噢特·迈尔斯,然后跟我外公姓,改为迈尔斯·内史密斯,现在又要用什么名字代替了呢?我出生时就产生的麻烦现在又回来了。很明显,我父母从溶胶毒气中痊愈,并知道毒气对胎儿有什么样的损害后——顺便说一句,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爷爷就一直希望母亲去做人流手术。他和我父母争执得很厉害。嗯,我想主要是和我母亲,父亲则被夹在了中间。当我父亲转而支持母亲时,爷爷光火了,他声称不会让我继承他的姓。后来等他发现我并不完全是个大灾难时,他冷静了下来。”迈尔斯笑着用手指敲击着椅子扶手,“这么说,他在考虑收回他以前的话了,对吗?或许就是我被淘汰出赛场的时候。这下他恐怕有些进退维谷了。”一阵辛酸让他咬紧了牙关,迈尔斯希望能收回刚才说的话。他本来就够糗的了,没必要在埃蕾娜面前表现得更加没风度。
  “我知道你为了这次测试练习得有多辛苦,我、我很难过。”
  他装出一副诙谐的口吻,“没有我难过的一半多。我倒希望你能代替我参加体能测试。靠我们俩联手,准能拿下个该死的军官名额。”
  她突然用小时候那种开诚布公的态度坦率地说:“是啊,但按照贝拉亚标准,我比你更残疾——因为我是女的。我甚至不能申请参加这样的测试。”
  他抬起眉头表示同意,“我知道。真是荒谬。就凭你父亲教你的,你只要再上一节重型武器课,就能轻松超过那里十分之九的人。想想看——埃蕾娜-伯沙瑞军士。” .
  她板起面孔。“你在取笑我。”
  “只是一个公民对另一个公民的谈话。”他半带歉意的说。
  她阴沉着脸点点头。突然她想起了来这儿的目的,于是脸色又转晴了。“哦。你母亲让我叫你去吃午饭。”
  “哦。”他含糊的嘟囔一声站起身来,“谁敢违背这位长官的命令呢?她可是司令的司令。”
  埃蕾娜笑了起来,“是啊。对贝塔人来说她是一名军官,没人认为她很奇怪,或因为她破坏了规矩而指责她。”
  “正相反。她正是实在太古怪了,人们才没想过要把她框在规章制度里。她总是我行我素。”
  “我真希望自己是贝塔人。”埃蕾娜闷闷不乐地说,“噢,别搞错了——就贝塔人的标准看,她也是很古怪的。虽然我想你会喜欢贝塔殖民地,就某些方面而言。”他揶揄道。
  “我永远不会离开行星。”
  他注视着她,“是什么让你非留下不可?”
  她耸耸肩,“哦,你是知道我父亲的。他那么保守,真应该生在两百年前。你是惟一一个不认为他怪异的人。他总是那么偏执。”
  “我知道,但对一名保镖来说,这是非常有用的好品质。他病态的疑神疑鬼已经救了我两次命。”
  “那你也应该生在两百年前。”
  “不,多谢了。那样的话,我刚生出来就会被杀掉。”
  “嗯,也是。”她承认,“总之,今天早晨他突然谈起要安排我的婚事。”
  迈尔斯马上停住脚步,抬头看了她一眼,“是吗?他说什么?”
  “也没说什么。”她耸耸肩,“他就提了一下。我希望……我不知道……我希望我妈妈还活着就好了。”
  “哦。好吧……如果你想找人谈谈的话,还有我母亲,或者…或者来找我。你可以和我谈的,不是吗?”
  她感激地笑了笑,“谢谢。”他们走到了楼梯口。她停下了,迈尔斯等着。
  “你知道吗,他再没谈起过我母亲。打我十二岁生日后就一直没提起过。他以前常给我讲关于妈妈的故事,故事都很长,嗯,对他来说很长了。我想他也许开始遗忘妈妈了。”
  “我不这么看。我比你更了解他。他对别的女人连正眼都不瞧
  一眼的。”迈尔斯安慰她说。
  他们开始下楼梯。他疼痛的双腿不能自如的移动,所以不得不象企鹅那样撇着脚下台阶。他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埃蕾娜,紧紧抓住楼梯扶手。
  “你不乘电梯罐么?”她看着他蹒跚的姿势突然问。
  不会连你也把我当成瘸子吧?他往下看了看隠隐发亮呈螺旋形向下延伸的扶手。“他们告诉我腿不能乱动。但没详细说怎么个不动法  ??”他单腿跨上扶手,回头朝埃蕾娜坏笑了一下。
  埃蕾娜脸上夹杂着兴奋和恐惧,“迈尔斯,你疯啦!如果你掉下来,你会把身上每块骨头都摔断的——”
  他飞快的滑了下去。埃蕾娜大笑着跟着他跑下楼梯,拐弯的时候他把埃蕾娜甩在了后面。不过当他看清扶手尽头是什么时,他的笑容消失了。“哦,该死……”他滑得太快刹不住了……
  “关于——”
  “当心!”
  当迈尔斯从楼梯扶手尽头摔下来,正好撞在一个着绿色军官制服、身板结实的灰头发男人身上。等埃蕾娜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前厅棋盘格花纹的走道,两个人都正努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迈尔斯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想必面孔已经是涨得通红了。灰发男人似乎被撞昏了头,还没回过神来。另一个军官——高个,制服衣领上有上校的领章——把重心放在一根手杖上,发出了一声短暂、惊讶的笑声。迈尔斯整整衣服,站直。“下午好,父亲。”他镇定自若的说。他略带挑衅地抬起下巴,藐视任何想要对他这种不正规的出场方式作出评论的人。
  阿罗?弗?科西根司令,效忠格雷格?弗?巴拉皇帝的贝拉亚首相,前摄政王,理了理他的制服,清清喉咙。“下午好,儿子。”只有他的眼睛才会流露出笑意,“我,啊——很高兴看到你伤得并不重。”
  迈尔斯耸耸肩,暗自松了口气——庆幸没有在公共场合听到更多的带有讽刺口吻的评论。“习惯了。”
  “请等我一会儿。啊,下午好,埃蕾娜。库德尔卡,关于海斯曼司令的那些飞船费用的账目,你怎么看?”
  “我认为它们被花光的速度太快了。”上校回答。
  “你也这么想,呃?”
  “你认为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开支吗?”
  “也许有的。但那是什么?他的活动费用?给了他作承包人的姐夫?或纯粹只是花钱大手大脚?是侵吞公款,或只是因为无能?”
  “我先让伊林去调查——我希望你协助他缩减那些开支。”
  “他们会叫唤的。今天他们就在抱怨了。”
  “别去管这些。过去我在总参谋部时,就已经提出过这样的建议了。我知道里面混进了多少无能的废物。除非让他们把嗓门提高到至少两个八度,否则他们就不知道什么叫作痛。”
  库德尔卡上校笑起来,他向迈尔斯和埃蕾娜微微点头致意,行了个军礼,躬身出去了。
  迈尔斯和他父亲面对面站着,都不说话。两人都不愿作第一个开口提起测试的人,仿佛是双方约定好的,弗·科西根勋爵①(①伯爵的儿子称为勋爵)只是说:“嗯,我是不是没赶上午饭?”
  “我想刚好,父亲。”
  “那我们进去吧……”他略微抬了一下胳膊,像是要扶一把受了伤的儿子,但他最终巧妙地把手背在了自己的背后。两人并排。慢慢向前走去。
  迈尔斯靠在床上,仍穿着白天穿的衣服,腿按照正确的姿势笔直地伸着。他厌恶地看着它们。起义的省份。暴动的军队。那些卖国贼捣乱分子……他应该起床,梳洗一下,换上睡衣,但要这么做还需要点英雄气概。他可不是英雄。他想起爷爷提到的那个小伙子,在骑兵冲锋时意外地射死了自己的马,然后再牵来另一匹,骑上马继续往前冲。
  而他自己说过的话,看起来已经让伯沙瑞军士考虑起他最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了。埃蕾娜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精致的鼻梁轮廓,那深邃的褐色眼眸,那冷艳的长腿,还有那热辣的臀部。她看起来,迈尔斯想,像一位戏中的伯爵夫人。要是他能在现实中让她得到这个角色……但是看看,伯爵却是这么个样子!
  当然,还是能扮演一个贵族角色。在贝拉亚的戏剧里,丑陋有残疾的家伙总是充当坏蛋。如果不能成为一名战士,也许可以当个恶棍。“我要拐走这姑娘。”他嘟囔着,试着把声音降低半个八度,“把她锁在我的地牢里。” 然后,他又恢复了原来的嗓音,遗憾地叹了口气。“只是我没有地牢。也许可以用壁橱代替。爷爷说得对,我们这一代是衰退了。再说,他们会弄个英雄来救她。一个魁梧的肌肉男,也许就是科斯托列茨。然后结实那老套的打斗了”
  他站起身,朝着房间对面演哑剧:科斯托列茨的剑对……比方说,迈尔斯的流星锤。一把流星锤对恶棍来说是狠合适的武器。有了它,就有了保障个人拥有私人空间的力量。但很不幸,迈尔斯还是被刺中了,倒在埃蕾娜的怀里死去,埃蕾娜因为悲痛而昏了过去——不对,她应该躺着科斯托列茨的怀里,兴高采烈的庆祝。
  迈尔斯的视线落在一面立在木雕架上的古董镜前。“去你的,侏儒。”他咆哮着。蓦然有股冲动想用拳头砸碎它。粉碎的玻璃和飞溅的鲜血……声响会惊动大厅的警卫,跟着要应付一大帮亲戚,还要费劲儿去解释。他猛地把镜子转过去面向墙壁,一下扑到床上。
  他仰躺着,更加严肃地考虑这个问题。他试图想象自己体面又正统地要求他父亲向伯沙瑞军士求亲。可怕。他叹了口气,然后徒劳地翻了个身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只有十七岁,即使拉贝拉亚人的标准也太年轻了,还不能结婚。何况他现在还没有工作——等到他有充分独立的地位,有能力为了埃蕾娜对抗父母,也许还要几年。当然,在那之前她可能已经嫁人了。
  至于埃蕾娜她自己……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喜出望外吗?依靠一个丑陋扭曲的“虾米”爬上了社会高层,受公众瞩目。在这样一个依赖本地风俗和进口药物而毫不留情地消除人体最微小缺陷的世界里,就他们两人外观上可笑的强烈反差,她也许会得到双倍的关注吧?而这个腐朽阶级每年都在动摇和被削弱的特权能弥补这个反差吗?他很清楚,这是个一旦离开贝拉亚就毫无意义的阶级——母亲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但她一直就把弗星系当成一颗比行星大不了多少的弹丸之地。
  有人敲了两下房门。声音坚定而威严、亲切而干练。迈尔斯嘲谑地笑了笑,叹口气,坐起来。
  “请进,父亲。”
  弗·科西根勋爵的头从雕花的门后探了出来。“还穿着衣服?天晚了。你该休息了。”犹豫了一下,他走进来,拉过一把椅子,椅背朝前跨坐在上面,他把胳膊舒服地搭在椅背上。他还穿着正装,迈尔斯注意到那是他每天工作时问穿的绿色制服。现在他只是首相,不是摄政王,因此只有一个有名无实的三军总司令头衔,迈尔斯不知道现在还穿这样一套旧式司令制服算不算正规。或许只是因为这是随着他的晋升而一直陪伴他的制服?
  “我,哦,”他的父亲刚开口,又打住了。他稍微清了清嗓子,“我想知道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你的预备计划。”
  迈尔斯绷紧了嘴唇,耸耸肩,“从来就没有什么预备计划。我以为自己能成功。我真够蠢的。”
  弗·科西根勋爵歪歪脑袋,像是在否定儿子说的话。“如果这能安慰你  ??其实你已经非常接近成功了。今天我和选拔部的军官谈过了。你想不想,嗯,知道你笔试的成绩?”
  “我以为他们从不公布这,只有一张按字母顺序列出的入选或落选的名单。”
  弗·科西根勋爵伸出手,要把成绩单递给儿子。迈尔斯摇摇头,“算了吧。已经不重要了。从一开始就是毫无希望的。我只是太固执了不肯承认。”
  “不是这样的。我们都知道这考试很难。但我以后再不会让你在一件我认为不可能的事上花费如此多的精力。”
  “我的固执一定是你的遗传。”
  两人相互点了点头,带着戏谑的意味。“是呀,你不会从你母亲那遗传到固执。”弗·科西根勋爵承认。
  “她并——没有失望,对么?”
  “基本上没有。你知道她对军队可没什么感情。雇佣杀手,他以前这么叫我们。这几乎算是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他温柔的回忆起往事。
  迈尔斯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她当真这么跟你说的?”
  弗·科西根勋爵也对他笑道:“噢,是的。但她还是嫁给了我,所以那也许不是她的真心话。”他变严肃了,“可是她说得并没错。如果我对你做军官的潜力有什么疑虑的话---”
  迈尔斯的心绷紧了。
  “―――那多半就是在这方面。要杀死一个人,如果你不看他的脸干起来会容易些。一个精神方面的小窍门。对一个战士来说很管用。但我不能肯定你能做到这样视而不见。你总是观察入微,深思熟虑。你像你的母亲,总是把全部事情看在眼里压在心上。”
  “我从来不知道你可以做到视而不见。爸爸。”
  “哦,但我再不能用这个技巧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进入了政界。”弗·科西根勋爵仍然在微笑,但笑容正逐渐消退。“恐怕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这句话触发了痛苦的记忆。“先生。”迈尔斯迟疑的问道,“这就是为什么你没有去争夺人人梦寐以求的统治权?因为你的继位者是个――”一个含糊的身体语言暗示了没有说出口的词:残疾的。
  弗·科西根勋爵蹙起眉头。他突然压低了嗓门,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问:“谁这么说?”差点没吓得迈尔斯跳起来。
  “没人。”迈尔斯不安的回答。
  他的父亲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快速的来回踱步。“永远。”他声音嘶哑地说道,“永远别让任何人这么说。那对我们俩的名誉都是一种侮辱。在伊萨·弗·巴拉临终之际我向他发过誓,要效忠他的孙子――我也这么做了。好了!争论结束。”
  迈尔斯安抚地对着勋爵微笑。“我不是在争论。”
  弗·科西根勋爵四下看了看,把愤怒化解在一声短促的咯咯笑声中。“抱歉。你只是触动了我那根紧张的神经。不怪你,孩子。”他坐了回去,再次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你知道我对统治权的感觉,受诅咒的巫婆的礼物。尽管一直试着让他们知道,可……”他摇摇头。
  “格雷格当然不会怀疑你有是么野心。你为他所做的事比任何人都多,特别是在弗·达瑞安的篡权事件、第三次西塔甘达战争,还有科玛起义之后。要不是你,他也不会在这里—”
  弗·科西根勋爵满脸愁容,“现在这个时候,格雷格的心比较脆弱。在被他私下里称为‘怪老头’的我管束了十六年后,如今他得到了所有的权力――我敢发誓,那都是真正的权力――-且急不可耐地要试试权力的极限。我可不想把自己变成枪靶子。”
  “喔,得了,格雷格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
  “确实不是,但是他面临许多新的巨大压力,我不再能够保护――”他作了个握拳的手势,打住了话头,“预备计划。我们得回到正题上。”
  迈尔斯疲惫的搓了搓脸,用指尖压压眼皮,“我不知道,先生。”
  “你可以,”弗·科西根勋爵淡淡地说道,“叫格雷格下一道圣旨。”
  “什么,强行把我塞进军队?依靠这种你用毕生精力反对的贵族政治特权?”迈尔斯叹口气,“如果我打算过靠这种办法进部队,我一开始就会这么做,在测验失败之前。现在……不,不行。”
  “但是,”弗·科西根勋爵严肃地说,“你有那么多才能和精力,不能就这么无所事事白白浪费掉。有其他的工作。我想给你一两个建议,你可以考虑一下。”
  “说吧。”
  “当不当军官,总有一天你都会成为弗·科西根伯爵。”迈尔斯刚想开口反驳,勋爵举起一根手指阻止了他,“总有一天。你必然将担任某个政府机构里的职位,除非发生革命或者其他什么社会动荡。你将代表我们世代相传的行政区。一个……坦白说,一个被故意忽视了的行政区。你爷爷近来的病不是惟一的理由。我一直在顶着压力做其他的工作,而且,在我们都成为军人之前――”
  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吧,迈尔斯疲惫地想。
  “实际上,那里还有许多工作要干。现在,去上一些法律课程——”
  “一名律师?”迈尔斯吓了一大跳,“你希望我去做个律师?这和去做个裁缝一样糟——”
  “你说什么?”弗·科西根勋爵听不懂儿子的话。
  “啊,别管它,没什么。不过是爷爷说的一些话。”
  “实际上,我没打算向你爷爷提这个建议。”弗·科西根勋爵清了清喉咙,“根据政府法令的一些基本原则,我想你能行,哦,在行政区内代理你爷爷的职务。你知道,即使是在隔离时代,政府也并非老是不安宁。”
  听起来你已经考虑这个计划很久了,迈尔斯忿忿地想。你真相信我能获得律师资格证书,父亲?他更加怀疑地看着弗·科西根勋爵。“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吗,先生?关于你的——健康,或其他什么?”
  “噢,没有。”弗·科西根勋爵向他保证,“就算是我的工作,也是永远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
  我想知道,迈尔斯有点担心了,格雷格和我父亲之间到底怎么了?我有种模糊的预感,我不过得知了真相的十分之一……
  弗·科西根勋爵吁了口气,然后笑着说:“好了。我打扰你休息了,现在你最需要好好睡一觉。”他站了起来。
  “我不困,先生。”
  “是不是要我,嗯,帮你什么?”弗·科西根勋爵小心翼翼、温柔地问道。
  “不用,医生给了我一些止痛药。吃上两片我就能用慢动作游泳了。”迈尔斯转动着眼珠,用手做了个划水的动作。
  弗·科西根勋爵点点头,走了出去。
  迈尔斯躺回床上,试图再在想象中夺回埃蕾娜。但父亲带给他的政治现实,就像不合时令的霜冻带来了寒冷的空气,吹散了他的白日梦。他站起来拖着腿走到浴室,去吃一剂他的“慢动作药”。
  吞下两片,喝了一口水。吞下剩下的所有片,他的脑袋深处有个声音在低语——你就能得到真正的安息……他猛地把几乎全满的瓶放回架子上。
  他默默凝视这浴室的镜子,眼里闪过一道光芒,“爷爷是对的。惟一的方法是战斗而死。”他回到床上,不停回想着自己在翻越障碍时犯错的那个时刻,直到睡眠把他解救出来。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第三章

  一个仆人不安地碰了碰迈尔斯的肩膀,迈尔斯在朦胧的灰色光线中醒过来。
  “弗·科西根勋爵?弗·科西根勋爵?”那人小声唤道。
  迈尔斯眯缝着睁开眼,现在睡意正浓,身体像沉在水里一样不能动弹。几点了?为什么这个傻瓜用他父亲的头衔称呼他?等等,难道是他?不……
  当意识到这个男仆话中的涵义时,他立刻清醒了过来,感觉胃都揪紧了。他坐起来,脑袋发晕,心在下沉。“怎么了?”
  “您、您的父亲要您穿好衣服立刻下楼见他。”这个人那像是打了结的舌头证明了他的担心。
  现在是拂晓前夕。迈尔斯走进书房,黄色的灯光在房间里形成了一圈温暖的小小光晕。半透明的长方形窗户呈现出冷冷的蓝灰色,抵挡住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屋外的光线照不进来,屋里的光线也反射不出去。他的父亲站着——身上穿着制服的裤子、衬衫,脚上却穿着拖鞋——正神情肃穆地和两个男人在低声交谈:一个是他们的私人医生,另一个是穿着皇宫制服的侍从武官。他的父亲——已经是弗·科西根伯爵了吗?——抬起头,与他四目相接。
  “是爷爷吗,先生?”迈尔斯轻声问。
  新伯爵点点头,“非常安详,是在睡眠中,大约两小时前。我想,他没有什么痛苦。”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没有颤抖,但他的脸看起来比平时要苍老,几乎满是皱纹。他面无表情地坐着。一个意志坚定的司令官。局势在控制中。只有他的眼睛,偶尔从某个角度看,才像是有如受了打击、不知所措的孩子般的眼神。那眼神远比严厉的嘴唇更让迈尔斯害怕。
  迈尔斯的视线有些模糊,他愤怒地使劲儿用手背擦掉从眼眶落下的愚蠢的泪水。“见鬼!”他哽住了。他从没感觉到自己这么脆弱。
  他的父亲犹疑地注视着儿子。“我……”他开口了,“他受病痛折磨了好几个月,命一直都悬在一根细线上,你知道……”
  而我昨天彻底断了那根细线,送了他的命,迈尔斯哀伤地想,我很抱歉……但他却只是说:“是的,先生。”
  为老英雄举行的葬礼几乎成了一个全国盛典,要三天穿着盛装做个木头人,迈尔斯疲惫地想,这有什么用?葬礼用的礼服被匆忙赶制出来了,是恰到好处的忧郁的黑色。弗·科西根官邸因为纷至沓来的公众成了个混乱不堪的舞台。灵枢停放在弗·哈腾葛城堡――伯爵理事会的所在地。先是悼词。再是出殡――感谢格雷格·弗·巴拉调拨来一支穿制服的军乐队和盛装打扮的一只骑兵队,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几乎成了个阅兵式。最后才是埋葬。
  迈尔斯原以为他的爷爷是那个时代剩下的最后一个人。但看来并非如此――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帮遗老,老头儿们一副硬邦邦的军人派头,带着他们驼背、干瘪的老太婆们,像一群遍走遍打瞌睡的乌鸦,步履蹒跚地走出隐居的木头房子,来到官邸。当别人把这位皮噢特·弗·科西根的孙子介绍给他们时,迈尔斯礼貌地忍受他们震惊和同情的目光,同时还要忍受那些人翻来覆去念叨的往事,讲的都是些在他出生前就死了的陌生人,以及那些――他真诚地希望――再也不会听到他们名字的人。
  即使最后满满的一铲土被添进了泥坑,这一切也都还没完。从下午到晚上,弗·科西根官邸里挤得水泄不通,被一大群――确切地说,不能称之为有良好祝愿的人挤满了。迈尔斯发现,除了朋友、熟人、军队同僚、公众人物,上述人等的妻子、马屁精、猎奇者,还有比他原以为的要多得多的亲戚。
  弗·科西根伯爵和伯爵夫人在楼下脱不开身。社交礼仪总是束缚人的东西,就他父亲而言,再加上政治职责,也就变成了双重枷锁。当他的堂兄伊凡·弗·帕特利尔被他的母亲弗·帕特利尔夫人拽着走进迈尔斯家的大门时,迈尔斯决定逃到惟一一个还没有被敌军占领的房间。迈尔斯听说伊凡已经通过了军官候选资格的测试。他可不认为自己能受得了听他们谈论那些细节。于是,他顺手拔了一把绚烂的葬礼礼仪鲜花,乘电梯罐上了顶楼的避难所。
  迈尔斯敲了敲雕花的木头门。“哪位?”门里传出埃蕾娜微弱的声音。他转动珐琅质花纹的门把手,发现门没有锁,就把花伸进门缝里摇晃。又听到了埃蕾娜的声音:“哦,进来吧,迈尔斯。”
  他走进来,靠在门上,冲她笑着。她正坐在窗边一把古董椅上。“你怎么知道是我?”迈尔斯问。
  “噢,要么是你,要么是……没人会跪在门外给我献花。”她的眼睛还在门把手上游移了片刻,不自觉的泄露了她刚才的推断过程。
  迈尔斯马上双腿跪下,快速地膝行过地毯,带着欢快的表情献上他的礼物。“瞧!”他叫道,埃蕾娜惊讶地笑起来。他的腿开始用一种痛苦的痉挛来抗议主人随意的滥用。“啊……”他清清喉咙,又用小得多的声音说,“你愿意帮我起来吗?这些该死的支架……”
  “噢,我的天。“埃蕾娜扶他起来,让他坐在她的单人床上,帮他把腿放直,这才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迈尔斯环顾了一下这间小卧室,“这个小壁橱就是我们能为你提供的最好的房间么?”
  “我喜欢这里。我喜欢这扇对街的窗户。”她向他保证,“它比我父亲在这儿的房间还大些呢。”她闻了闻献花,有股淡淡的清香。迈尔斯立刻后悔没挑选一些更芬芳的花朵。她突然抬起头怀疑地看着他;“迈尔斯,你从哪儿弄到的这些花?”
  他脸红了,心里觉得有些不应该,“呃,从爷爷那儿借来的。相信我,他们不会发现的。那里有一大堆呢。”
  她无奈地摇摇头,“你简直不可救药。”但她还是笑了。
  “你不介意吧?”他不安地问,“我只是认为,比起爷爷,你更能从花上得到快乐。”
  “反正没人会认为是我偷了花。”
  “告诉他们是我偷的。”迈尔斯傲慢地说。他咬紧了腮帮子。而她正忧郁地凝视着花朵纤巧的构造,“你在想什么?悲伤的怀念?”
  “老实说,我的脸大概像窗户一样容易看透。”
  “根本不是这样。你的脸更像……像水,能看见所有的倒影和摇曳的光线――我却从不知道它的深处隐藏着什么。”说道最后他降低了声音,以此来表现神秘的程度到底有多深。
  埃蕾娜讽刺地笑笑,然后认真地叹口气,“我只是在想……我从来没有在我母亲的坟上放过花。”
  迈尔斯却因为脑海里闪现出的一个计划而兴奋起来,“你想这么做么?我们可以从后门溜出去,爬上一辆卡车,没人会注意……”
  “绝对不行!”她愤怒地叫道,“这么干对你没一点好处。”她转动着花束,阳光穿过寒冷秋季稀薄的云层,透过窗户,给花瓣镶了层银边,“再说,我也不知道它在哪儿。”
  “哦?真奇怪。看军士对你母亲那么忠贞不渝,我还以为他会像朝圣者一样年年去拜谒呢。尽管他可能不太愿意回想她的死。”
  “你说得对。一次,我曾跟他提起想去看看妈妈葬在哪里之类的话,可结果像是在对墙说话。你知道他那种样子。”
  “是的,确实很像堵墙。特别是当他扑向某人时。”突然,一个闪念让迈尔斯眼睛一亮,“也许是内疚。她可能是在分娩时死去的,很少有女人是这么死的——她在你出生时去世的,不是吗?”
  “爸爸说是飞行事故。”
  “哦。”
  “但有一回他又说妈妈是淹死的。”
  “呣?”迈尔斯那一个闪念没有稍纵即逝,成了他思考的对象,“如果她的飞行器掉进了一条河或类似的什么地方,这两种说法都可能是真的。也许是他把飞行器开进……”
  埃蕾娜哆嗦了一下——迈尔斯看到了,他立即暗自责骂自己是团感觉迟钝的泥巴。“哦,对不起。我并不是说……恐怕我今天情绪不好。”他道歉说,“都是这该死的黑色。”他曲起胳膊肘,模仿一只秃鹰拍打翅膀的动作。
  然后,他慢慢陷入静静的自省中,回想了一会儿死亡的仪式。埃蕾娜和他一样沉默着,伤感地望着窗外一大群穿着精致黑衣的贝拉亚上流人物,在下面的四层楼里进进出出。
  “我们能够把它找出来。”迈尔斯突然冒出一句话,把正在发呆的埃蕾娜吓了一大跳。
  “什么?”
  “你母亲埋葬的地点。我们甚至用不着问任何人。”
  “怎么做?”
  他咧开嘴笑着站起来,“我还不想说。你会犹豫不决的,就像以前在萨尔洛·弗·科西根,我们在洞穴探险时发现了过去游击队的旧武器库那次。你知道,这辈子你都不会再有机会驾驶那些老式坦克了。”
  她怀疑地哼了一声。显然,哪怕她已经逃出了那次山崩的血盆大口,但她对那件事的记忆仍是清晰而又可怕的。不过埃蕾娜还是跟着迈尔斯走出了房间。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进楼下昏暗的书房。迈尔斯停在门口,对书房外站岗的警卫隐秘地傻笑,压低声音像是在交待什么机密似的说:“下士,如果有人过来你就敲敲门。我们,嗯——不希望被打扰。”
  警卫回了他一小傻笑,表示领会了他的意思。“当然,迈尔斯·弗·科西根勋爵。”他朝埃蕾娜挑了挑眉,一副对她刮目相看的表情。
  门关上了,再听不到外面嘈杂的嗡嗡谈话声、玻璃杯和银器碰撞的叮当声,还有从附近房间传来的为皮噢特·弗·科西根守灵的人一连串轻柔的脚步声。“迈尔斯。”埃蕾娜烦躁地轻声说,“你难道没意识到他会怎么想吗?
  “存恶念者必遭恶报。”他兴奋地回过头说,“反正不让他想到这个就好……”他把手掌按在控制台的锁上——控制台安置在雕花大理石的壁炉前,看起来与其他家具极不和谐,它同军事司令部和皇宫都有双重干扰连接。看到它的保护屏打开时,埃蕾娜惊讶地张大了嘴。他的手划动了几下,全息面板被激活了。
  “我以为这是绝密的!”她喘着气说。
  “的确如此。但以前库德尔卡上校在这方面给过我一点指导,在我……”一个苦笑,手腕一阵痉挛,“在我学习期间。他经常进人战争电脑——全是司令部里的那些真家伙——让我指挥模拟战争。我想他一定不记得给我的脑袋设置密码了……”然后,他全神贯注地连续输入了一堆复杂的指令。
  “输入库德尔卡上校的登录密码。拿到军方档案。”
  “我的天啊,迈尔斯!”
  “别担心。”他拍拍她的手,“记得吗,我们是来这儿幽会?今晚没人会来这里,除了库德尔卡上校,但他不会介意的。机会难得。我想想——先找你父亲的服役记录。哦,在这儿……”全息面板上升起一个二维平面屏幕,开始显示书面记录,“上面一定有关于你母亲的内容,我们就能解开……”但他停了下来,迷惑地靠后坐下,“……这个秘密……”他轻敲着屏幕,翻动了几个页面。
  “怎么了?”埃蕾娜紧张起来。
  “我浏览了在你出生的那段时间的档案——我想他在这之前就退伍了,对吗?”
  “是的。”
  “他说过自己是因病被勒令退伍的吗?”
  “没有……”她凑在迈尔斯肩膀边,看着屏幕,“真奇怪。上面没说为什么。”
  “我跟你说,还有更怪的。他以前的绝大多数记录都被封存了。你出生那段时间的也是。封存的密码,嗯,很棘手。如果不触动双重检测我就没法解开它,可那样做就会导致——啊呀,是伊林上校的私人标记。我可不想跟他打交道。”一想到这次闯人会引起贝拉亚帝国安全局总部的注意,他就害怕。
  “的确如此。”埃蕾娜出神地看着他。
  “好吧,让我们做些时间旅行。”迈尔斯快速地翻着页面,“倒退、倒退……你的父亲看起来和这个弗·鲁提耶将军相处得不太好。”
  埃蕾娜显得对此很感兴趣,精神马上振作了起来,“和在埃斯科巴被杀的弗·鲁提耶司令是同一个人吗?”
  “欧……是的,盖斯·弗·鲁提耶。欧。”看起来,伯沙瑞曾经为这位将军干了好几年的勤务兵。迈尔斯很惊讶。他模糊记得,伯沙瑞应该从一开始就在他父亲手下做步兵才对。伯沙瑞在一系列的惩处下结束了在弗·鲁提耶手下的工作:记过处分、犯纪律游行示众,最后还有一份加了密的医学报告。迈尔斯注意到埃蕾娜正凑过来看着屏幕,就赶紧翻过这几页。奇怪的自相矛盾。一些不值一提的过失却被处以极为严厉的惩罚。而另一些令人惊讶的严重行为——伯沙瑞真的用等离子枪劫持了一名工程技术员,在厕所里待了十六个小时?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为什么?——却根本没有任何惩处记录。
  回到更早以前,档案正常了。他二十来岁时参加过许多战争。获得很多褒奖,因为负伤,得到了更多荣誉。在基础训练上获得优异的成绩。新兵记录。“那时候参军比现在方便得多。”迈尔斯羡慕地说。
  “哦!上面提到我的祖父祖母了吗?”埃蕾娜急切地间,“爸爸也从没提起过他们。我想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甚至从没告诉过我奶奶的名字。”
  “玛露西姬。”迈尔斯盯着屏幕念了出来,“复印的文件很模糊。”
  “太好了。”埃蕾娜高兴地说,“那爷爷呢?”
  糟糕,迈尔斯想。复印的文件还没有模糊到让他看不出“父亲”那一栏被某个办事员印上了粗体字“不明”。迈尔斯咽了一下口水,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其他的过失都可以洗刷,但有个耻辱的印迹是深深刺进了伯沙瑞的皮肤中,永远被人鄙夷的。
  “也许我能把他找出来。”埃蕾娜自告奋勇地说——她曲解了他的迟疑。他的迟疑。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屏幕变黑了。“康斯坦丁。”迈尔斯故作坚定地宣布说,“长得和他一样。但他的父母在他加入军队时都去世了。”
  “小康斯坦丁·伯沙瑞。”埃蕾娜若有所思地嘀咕,“晦。”
  迈尔斯盯着空白的屏幕,抑制住挫折感产生的想喊叫的冲动。又一个该死的、人为制造的社会障碍横亘在他和埃蕾娜之间。对一名年轻的贝拉亚少女来说,父亲是私生子比任何他能想到的事都更加远离“体面”和“体统”。很明显,这不是秘密——他的父亲一定知道,除此以外,天知道还有多少人知晓这件事。不过还算公平——埃蕾娜并不知道。她一直很为她的父亲骄傲,因为他杰出的工作以及他被给予的高度信任。迈尔斯很清楚,埃蕾娜为了从这座苍老的“石头雕像”那儿得到一点儿赞许有多么努力,她常常为之痛苦地挣扎。多么奇怪,实际上伯沙瑞也在忍受同样的痛苦——他也害怕失去女儿,失去这惟一让别人羡慕赞美的至爱。好吧,军士的秘密他要好好保守。
  他轻快地迅速向前翻,浏览了伯沙瑞过去的记录。“仍然没有你母亲的线索。”他对埃蕾娜说,“她的档案一定被密封了。该死,我本以为这会很容易的。”他盯着半空想了想,“试试医院档案。死亡记录、出生记录——你确定自己是在萨塔那·弗·巴出生的吗?”
  “据我所知,是的。”
  经过几分钟枯燥的搜索,找到了一长串伯沙瑞家族的档案,但没有和军士或埃蕾娜有任何联系的内容。“啊哈!”迈尔斯突然叫道,“我知道该去哪儿找了。帝国部队医院!”
  “那里没有产科。”埃蕾娜疑惑地说。
  “但如果是事故——士兵的妻子——也许她被紧急送到最近的医疗点,就是帝国部队医院……”他在机器前喃喃自语,“搜索,搜索……哈!”
  “你找到我了?”埃蕾娜兴奋地问。
  “不是——我找到了我的记录。”他翻过一页页文件,当时肯定非常混乱——让军事研究部接管母亲的生产。我很幸运,他们进口了那些人造子宫——是的,它们就在医院里。从字面上讲,他们不会再进行什么分娩抢救手术丁,因为他们已经彻底杀死了母亲、杰出的老瓦根博士——啊哈!这么说,他以前是在军事研究部的。有意思。我猜他是他们的毒气专家。我希望在我小时候就多知道点这方面的事情,那样我就会为有两个生日高兴了,一个是母亲剖腹产的时候,一个是他们把我从人造子宫里拿出来的时候。”
  “剖腹产的时候。我很高兴,这样我就只比你小六个月,否则你几乎要比我大一岁了——我可是被警告过要当心比我大的女人……”这个胡诌最后还是赢得了一个微笑,迈尔斯放松了些。
  他停下了,眯着眼盯着屏幕,然后进入另一个搜索项。“这很怪。”他咕哝着。
  “怎么了?”
  “一个秘密的军事医学研究项目,项目负责人是父亲。”
  “我不知道他在研究部门也待过;”埃蕾娜说,听得出来她也很吃惊,“他肯定在每个部门都任过职。”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他是参谋部的战术专家。据我所知,他的工作和研究部根本没任何关联。”他的下一个搜索项旁边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标志,“该死!又是密封的。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得到的却是一堵砖墙……这是瓦根博士,戴着橡皮手套和父亲在一起。看来,瓦根博士是做具体工作的。这就能解释了。我要解开密封,见鬼……”他无声地哼着小调,盯着空中,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
  埃蕾娜开始显得有些沮丧。“你的牛脾气又来了。”她担心地说,“也许我们应该放手不管了。事到如今,这已经不重要了。”
  “这里没有伊林的标记。也许可以……”
  埃蕾娜咬着嘴唇。“瞧,迈尔斯。真的不重——哎,”他己经动手了。”你在干什么?”
  “试一试父亲以前用过的旧密码。我相信应该可以,就差几个数字了。”
  埃蕾娜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中头彩了!”迈尔斯轻声叫道,屏幕开始显示数据。他急切地读着,“这么说那就是人造子宫的来源!入侵失败后,他们从埃斯科巴带回这些东西。老天,是战利品。其中十七台人造子宫被运送回来时还在运转。在他们那个年代,那些东西算是真正的高科技了。我想,说不定我们都在里面 !”
  埃蕾娜脸色苍白。“迈尔斯,他们没有做人体实验或类似的事情,对吧?你父亲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不知道。瓦根博士对他的研究很专注,呣,也会做得很出色……”他的声音放轻松了些,“欧,我明白怎么回事了。看这……”在半空中,全息屏幕开始打开另一份档案。他挥动手指点住它,“人造子宫中的婴儿都被送往了帝国军队孤儿院。他们一定是在埃斯科巴牺牲的士兵的孩子。”埃蕾娜的声音紧张起来,“在埃斯科巴牺牲的士兵的孩子?那他们的母亲呢?”
  他们相互看看对方:“但我们的部队从没有女人,只有很少几个女性医师。”迈尔斯说。
  埃蕾娜纤长的手指着急地抓住迈尔斯的肩膀。“看看日期。”
  他又翻了一页。
  “迈尔斯。”她叫道。
  “是的,我看到了。”他停下滚动的页面,“一名女性婴儿送由阿罗·弗·科西根司令监管。没和其他人一起送往孤儿院。”
  “日期!迈尔斯,那是我的生日!”
  他扳开了她扣在自己肩上的手指。“是的,我知道。请别把我的锁骨捏碎了。”
  “那会是我吗?是我?”她的面孔因为希望和惊慌而绷紧了。
  “我——你看,上面就写了这些。”他慎重地说,“不过有许多医学鉴定方式,比如脚印、视网膜、血型等等。把你的脚贴在这里。”
  埃蕾娜单脚站着,脱掉另一只脚的鞋和长筒袜。迈尔斯帮她把右脚放在全息面板上。她那细滑如丝的修长大腿从弄皱的裙子下露了出来,迈尔斯竭力控制住要把手放在那美丽大腿上的冲动。那皮肤犹如兰花花瓣——迈尔斯咬住嘴唇。疼痛,疼痛能帮助他集中精神。这该死的紧身裤,希望她没有注意到……
  安置激光检测器的工作更好地帮助他集中了注意力。一道闪烁的红光在埃蕾娜的脚底板下亮了几秒钟。他让机器比较脚纹和皱褶。“考虑到从婴儿到成人的变化——我的天,埃蕾娜,是你!”他兴奋地说。如果他当不成战士,也许有希望做个侦探……
  埃蕾娜深遂的凝视让他心醉神迷。”但这意味着什么?'她的表情突然凝固了,“我不会是……我、我是克隆的,或是人造的?”她声音颤抖地,眨动着湿润的眼睛,“我没有母亲?没有母亲,就是说……”
  他鉴定成功的喜悦在她的悲痛中没了踪影。呆瓜!笨蛋!现在你把她对母亲的思念变成了一场 梦,不,你没有母亲,那都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噢,噢——不是的,当然不是!你怎么这样想?很明显,你肯定是你父亲的女儿——这不是说你不漂亮,这些只能说明你母亲是在埃斯科巴牺牲了,而不是这里。此外,”他站起来戏剧性地宣布,“这让你成为了我失散多年的姐姐!”
  “呣?”埃蕾娜很迷惑不解。
  “肯定是的。总之,我们有十七分之一的几率从同一个人造子宫中出来。”他拉着她转了一圈,夸张的滑稽动作驱散了她的恐惧.“我的十七分之一的孪生姐姐!现在应该是第五幕!振作起来,这意味着在下一场你就要嫁给一位王子了!”
  她破涕为笑。这时,不祥的敲门声响起了。门外的下士故意扯着大嗓门喊道:“晚上好,阁下!”
  “鞋!我的鞋!把长筒袜给我!”埃蕾娜哑着声音叫道。迈尔斯把它们扔给她,迅速关掉电脑,盖好控制台。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他跳到沙发上,搂住埃蕾娜的腰,把她拉近自
  己。她咯咯笑着,一边嗔怪他,一边费劲地穿上第二只鞋。她的脸颊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泪滴。
  迈尔斯一只手滑过她充满光泽的头发,把她的脸扳向他。“我们最好装成这样。我不想引起库德尔卡上校的怀疑。”他犹豫着,脸上的笑容渐渐被严肃的神情取代。埃蕾娜的嘴唇贴到了他的唇上。
  有人开了灯;他俩赶紧分开,站了起来。他从她身后望过去,一时间都忘了呼吸。
  是库德尔卡上校、伯沙瑞军士,还有弗·科西根伯爵。
  看见他们俩,库德尔卡上校一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仿佛是不小心从巨大克制力下溜出的一丝笑意。他瞄瞄身边的同伴,恢复了原来的表情。军士皱巴巴的脸冷若冰霜。伯爵则很快沉下面孔来。
  迈尔斯想出了对付这个尴尬局面的办法。“好吧。”他用坚定的说教口吻说,“现在,我先说‘请你原谅我’,然后就该阁下您说,‘我全心全意地原谅你;看到你这么悔过,我也为你高兴。…然后,他自己却是以最不知悔改的眼神抬头看着父亲,“晚上好,父亲。我们是不是占用了你的地方?我们可以去其他地方排练……”
  “是啊,我们走吧。”埃蕾娜顺着他的话,欢快地叫道。当迈尔斯拖着她全身而退时,她还朝三位大人不自然地笑了笑。库德尔卡上校回了她一个真挚的微笑。伯爵也对她笑了笑,同时对迈尔斯严厉地皱了皱眉头。军士则对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绷着个脸。当他们逃到走廊上时,那个警卫的傻笑变成一阵压抑的窃笑远远传来。
  他大言不惭地做了个脚尖旋转的芭蕾舞动作。“毫发无损的战略性撤退。在枪法比你好、人数比你多、级别比你高的敌人面前,你还想要求什么?我们只是在排练古老的戏剧。非常文明的。谁会反对?我想我是个天才。”
  “我想你是个蠢材。”她恼火地说,“我的另一只长筒袜就挂在你的肩上。”
  “哦。”他扭头看了一眼,拿下了沾在衣服上的薄薄的玩意儿,!讪笑着递给埃蕾娜,“我想这看起来不太好。”
  她怒视着他,一把抓过袜子。“现在我就等着挨训吧。总之,他会把所有在我身边出现的男人当成潜在的强暴犯。他还会禁止我再和你说话,或者永远让我留在乡下……”一想到未来两人的可怕生活,她的眼里就含满了泪水。两人走到了门口,“不过,最让人难过的是,他在妈妈的事情上对我撒了谎——”
  她走进自己的卧室,重重地关上门,差点儿压到迈尔斯为了辩驳而伸出的手指。迈尔斯靠着门,隔着厚厚的雕花木板着急地说:“你不明白!这里面肯定有逻辑上的合理解释……我会找出来的——”
  “走开!”她哀伤的声音传了出来。
  他迟疑地在走廊上徘徊了一会儿,希望有第二次机会,但门仍纹丝不动,里面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走廊尽头传来警卫僵硬的脚步声。那人没有无礼地盯着他看。要知道,首相的保安措施总是最慎重、最警觉,也是最有效的。迈尔斯心里咒骂了一声,拖着脚走回到电梯罐中。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第四章

  迈尔斯在楼下的后门廊遇见了他的母亲。
  “亲爱的,见到你父亲了吗?”弗·科西根伯爵夫人问他。
  “是的。他和库德尔卡上校还有军士去了书房。”真是不幸。
  “肯定又是想去和他的老部下偷偷喝上一杯。”她挖苦着分析道,“嗯,也不能怪他。他太累了。今天是可怕的一天。他睡眠不足。”她用敏锐的眼光端详着迈尔斯,“你睡得怎样?”
  迈尔斯耸耸肩。“还行。”
  “呣。我最好在他喝第二杯前找到他——酒精都快让他变迟钝了。那个软蛋——弗·焦兹达伯爵来了,还跟着海斯曼司令。如果那两 个人凑到一起,他可就有麻烦了。”
  “我认为那个极端的保守主义者不可能得到多少支持,因为所有的老兵都坚定不移地站在父亲这边。”
  “哦,弗·焦兹达骨子里可不是什么保守主义者。他有自己的野心,为了达到目的他是不择手段的。他已经黏在格雷格身边好几个月了……”她的灰色眼睛里闪烁着怒火,“他用些阿谀奉承、含沙射影、恶语中伤的下流把戏刺激那孩子的自我怀疑——我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我不喜欢他。”她斩钉截铁地说。
  迈尔斯笑了。“这我倒没想到。不过,您完全不必为格雷格担心。”母亲提起皇帝时的神情仿佛他是她不学好的养子,她的这种态度总是惹迈尔斯发笑。但在某种程度上讲,这也是事实,格雷格未成年时,前摄政王一直是他政治上以及生活上的监护人。
  她皱眉说道:“弗·焦兹达不是惟一一个毫不犹豫地想在各方面腐蚀这孩子的人,他把爪子伸向道德、政治及其他随便什么地方——只要他认为这能让他向上爬一厘米,为此他甚至可以毁掉贝拉亚或是格雷格的利益。”迈尔斯一听这句话,便立刻意识到母亲不过是照搬了她惟一的政治上的先知——他的父亲——的话,“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不能写个宪法,口头的法律!居然用这种方式来控制运转星际的政治力量。”这才是母亲自己根深蒂固的观念,纯贝塔式的。
  “父亲己经掌权这么长时间了,”迈尔斯一本正经地说,“我看迟早会有颗重力鱼雷把他从办公室里轰出来。”
  “已经有人试过了。”弗·科西根伯爵夫人有些出神地说,“我希望他能认真考虑退休的事情。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很幸运。”她担心地看着迈尔斯,“大多数时候如此。”
  她也感到疲惫了,迈尔斯想。
  “政治活动永远不会停止。”她看着地板补充道,“甚至不会因为他父亲的葬礼而停止,”然后,她脸上现出顽皮的神色,又变得愉快起来,“也不会因为他的亲戚而停止。如果你在我之前看到他,告诉他艾利丝·弗·帕特利尔在找他,这会让他高兴的——不,最好不会。否则,我们别想再把他找回来了。”
  迈尔斯扬起眉毛,“弗·帕特利尔姑妈找他做什么?”
  “恩,自从弗·帕特利尔勋爵死后,她就一直希望你父亲能代替勋爵管教白痴伊凡。从某种角度上看,这个想法不坏。可是刚才她找不到阿罗就一直缠着我——她似乎是想让阿罗去找伊凡,叫他在角落好生待着,劝他,呃,别和女仆拉拉扯扯——这肯定会让两个孩子都陷于尴尬的境地。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家伙怎么就不能像个有理智的人那样管好自己的孩子,反而在孩子十二岁时就对其放任自流,助长他们的恶习。小洞不补,大洞吃苦……”她一面向书房走去,一面轻声嘟囔着她的口头禅,“这些贝拉亚人哪!”
  潮湿的黑夜降临了,窗户变成了朦胧的镜子,映照着弗·科西根官邸中的稍微平静了些的喧闹景象。迈尔斯经过窗边时,望了望自己模糊的影像:黑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苍白忧郁的脸,五官太鲜明,特征太突出,从美学上看很难说是令人满意的。还是个傻瓜。
  现在本该是宴席时间了,不过也可能因为繁多的事务已经被取消了。迈尔斯决定还是拿上几个夹鱼子酱的烤面包,找够食物,然后战略性地撤退到自己的卧室,去打发夜晚剩下的时间。他在大厅的拱门边侦察了一番,确定周围没有可怕的老人坐在附近。房间里似乎只有一些他不认识的中年人。他靠近一张桌子抓起食物,放在一块考究的餐巾中。
  “别拿那些紫色的玩意儿。”一个熟悉的友好的声音小声提醒他,“我看那是某种海藻。你母亲是不是又对营养学感兴趣了?”
  迈尔斯抬头看去,是他的远房表兄伊凡·弗·帕特利尔讨厌的英俊面孔。他也托着块餐巾,上面的食物都快堆不下了。他的眼睛还在搜索着好吃的。一个奇怪的凸起打破了他那身崭新的学员制服上衣的平滑线条。
  迈尔斯朝那个凸起点点头,惊讶地小声问:“他们已经允许你携带武器了?”
  “妈的,没有。”伊凡向四周警惕地张望了一下,大概是防着弗·帕特利尔夫人,然后他轻轻撩起上衣,“一瓶你父亲的酒。从一个仆人那儿弄来的,免得他把这酒倒在那些小杯子里糟蹋了。嘿,作为我此地的向导,你可知道在这个阴森森的古堡里有什么僻静的角落吗?警卫不会让你一个人四处乱跑的,上楼吧。下面的酒很棒,食物也不赖,可是我的天,看看这些紫色的玩意儿,还有那帮来参加聚会的家伙……”
  迈尔斯点点头,大致同意表兄说的——尽管他很想把伊凡本人也归为他说的“那帮家伙”之列。“好吧。你再拿上一瓶酒。”那应该足够麻痹自己来容忍那小子了。“我带你去我的卧室。我本来就打算上去的。电梯罐那里会合。”
  迈尔斯躺在床上,叹了口气,伸了伸腿,而伊凡则忙着张罗好他们的“野餐”,打开了第一瓶酒。他一下子就倒空了三分之一的酒瓶,把两个浴室里的大漱口杯斟满,递了一杯给他瘸腿的堂弟。
  “那天我看见老伯沙瑞把你带走。”伊凡朝着迈尔斯受伤的腿点点头,然后爽快地喝了一大口酒。爷爷,迈尔斯想,您要是看见这么独特的好酒被如此糟蹋会不会大发雷霆呢?他自己只是更为恭敬地抿了一小口,用这种方式为老人的灵魂祭奠,虽然爷爷曾刻薄地说迈尔斯离了标签就区分不出上等好酒和上个星朔二的洗澡水之间的别。“真可惜。”伊万继续眉飞色舞地说,“不过你真是个幸运儿。”
  “哦?”迈尔斯嘀咕着,拿起个烤面包咬了一口。
  “当然。训练明天开始,你知道——“
  “我听说了。”
  “我最迟要在今天午夜前就去宿舍报到。我本打算在我最后一个自由之夜尽情狂欢,结果却被拖到了这里。你知道,都是因为我妈。老天!明天我们要向皇帝做预备宣誓了。但愿这以后她能像对待男人一样地对待我!”他停下来,狼吞虎咽地吃掉一个小三明治,“想想我多可怜,明天清晨要在雨里长跑,而你却可以惬意地躺在被窝里……”
  “三年里只有两次休假。”伊凡边吃边说,“我就像个坐牢的囚犯。他们叫这为服役。我看更像是做苦役。”就着一大口酒,伊凡咽下块肉饼,“但你的时间都是你白己的,你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随时随地。”迈尔斯温和地赞同道。不论是皇帝还是其他人,都不会要求他服役。他没法卖掉他的时间,也没法把它赠送给谁……”
  伊凡终于闭上了嘴,专心致志地吃着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担心地问:“你父亲不会来这儿吧?”
  迈尔斯抬起下巴。“怎么,你不会是怕他吧?”
  伊凡哼了一声。“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他是个能把整个司令部当作布丁来搓圆捏扁的人啊。我不过是个皇帝手下没受过训练的新兵。难道你不怕他吗?”
  迈尔斯认真考虑着这个问题。“并不是不怕。但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个原因。”
  伊凡怀疑地朝天花板翻了翻白眼。
  “实际上,”迈尔斯回想起先前在书房的一幕,他补充说,“如果你今晚想躲开他,这里可能并不是个好地方。”
  “哦?”伊凡晃着酒杯,“我总觉得他不喜欢我。”他愁眉苦脸地又说了一句。
  “噢,他并不在意你。”迈尔斯不无同情地说,“除非你整个人完全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虽然我是在十四岁时才发现,伊凡并不是你的中间名①。”迈尔斯打住了。白痴伊凡明天就要开始伴随他一生时间的帝国军队军旅生涯了。“幸运儿”迈尔斯却根本用不着去。他又灌了一大口酒,希望酒能带来睡意。他们消灭了烤面包,伊凡倒空了第一只酒瓶,又打开了第二瓶酒。 ①迈尔斯实际上是在嘲讽伊凡,因为大家都叫他“白痴伊凡”,听起来“白痴”才是他的第一个名字。
  突然,门口响起两声威严的敲门声。伊凡一下跳了起来。“噢,天啊,不会是他吧?”
  “作为一个下级军官,”迈尔斯说,“你应该在上级军官进来时立正敬礼,而不是往床下躲。”
  “我可没想要藏到床下!”伊凡转身说,“只是去浴室避避风头。”
  “别担心。有这么多火力掩护,我担保你能完全不受注意地撤退。”随后迈尔斯提高嗓门喊道,“请进!”
  确实是弗·科西根伯爵,他冷冷的灰色眼睛像是阴云下的冰川。伯爵盯着儿子开门见山地说:“迈尔斯,你做了什么惹那姑娘哭——”此时他正好瞥见伊凡像个吃撑的人以立正的姿势站在那儿,他冰冷的质问随即变成了一声比较正常点的咆哮,“哦,该死!我还以为你会在某个角落里喝得烂醉,暗暗祈祷自己今晚不会被绊倒。”
  伊凡慌慌张张地敬个礼说:“长官。啊,不,阿罗舅舅。呣,我母亲和你谈过了吗,长官?”
  “是的。”弗·科西根伯爵叹口气。伊凡的脸“唰”一下变白了。迈尔斯意识到,伊凡并没有察觉父亲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笑意。
  迈尔斯郁郁寡欢地用一根手指在空酒瓶的瓶口上打转。“先生,伊凡只是来对我受伤表示慰问。”伊凡点点头加以肯定。
  “我明白了。”弗·科西根伯爵冷淡地说——迈尔斯觉得他真是明白了。他的语气、表情中的冷淡更多了。弗·科西根伯爵又叹了口气,用一种文质彬彬的口吻温和地数落伊凡:“在军队和政界干了五十年,当我是什么?具有超能力的巫婆?总是用俄罗斯神话里那专吃坏孩子的女巫婆巴芭·雅枷的故事吓唬小男孩让他们改邪归正?”他伸开胳膊,嘲讽地说,“唉,你应该自己好好反省一下,离开这儿吧。走吧,孩子、”
  “是,长官。”伊凡又敬了个礼,总算松了口气。
  “不用给我敬礼。”弗·科西根伯爵更加尖锐地奚落说,“你还不是军官。”他似乎这才第一次注意到伊凡的制服,“事实上——”
  “是,长官。噢,不对,先生。”伊凡刚要再敬礼,又停下来,带着闲惑的神情离开了。弗·科西根伯爵的嘴唇抽动了一下。
  我从没想过会对伊凡心存感激,迈尔斯心想。“你要说什么吗,爸爸?”他提醒伯爵道。
  弗·科西根伯爵花了点时间整理了思绪,把注意力从他年轻的侄儿那转移过来。他更加平心静气地问迈尔斯?”为什么埃蕾娜在哭,儿子?你没有,嗯,惹她吧,是不是?”
  “没有,先生。我知道那看起来很像,但不是的。如果需要,我可以发誓。”
  “没必要。”弗·科西根伯爵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我相信你不会学那个白痴伊凡。但是,嘿……你妈的贝塔式性观念有它的立足之地,至少在贝塔殖民地是这样。也许某一天它也会扎根贝拉亚。但我要强调的是,埃蕾娜·萨沙瑞不是这种理论合适的实验对象。”
  “为什么不?'迈尔斯突然问。弗·科西根伯爵挑了挑眉毛。”我的意思是,”迈尔斯赶紧解释说,“为什么要把她束缚得这么紧?她要这样做女仆做到死。她本可以干别的。她很聪明,她、她很漂亮,她有本事把我劈成两半……为什么她不能得到更好的教育?军士根本没打算让她受更高等的教育。他积蓄的每分钱都是用来给她当嫁妆的。他从不让埃蕾娜去任何地方。她应该多出去走走——见鬼,为此她会对我们感激涕零,感激的程度是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孩的一千倍。”他一口气说完,说完后几乎都快喘不上气来了。
  弗·科西根伯爵撅起嘴,思索着把手搁在椅背上。“这都是事实。但埃蕾娜……对军士来说,她的重要程度可能都超过了你的想象。她是他的象征,是他的一切……我不知该怎么说,她是他生命的重要源泉。我答应过他要保护好这个源泉。”
  “对、对,体面、体统的,我知道。”迈尔斯不耐烦地说,“但你不能什么事都只为他着想而不替埃蕾娜考虑考虑!”
  弗·科西根伯爵看来有些心烦意乱,他说:“他救过我的命,迈尔斯。他还救过你母亲的命。从某种程度上讲,这十八年来我为贝拉亚所做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以前他也救过你的命,两次。凭良心说一一你妈妈常这么说一一如果他要我们报答的话,那是根本报答不完的。”他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唇,“而且——强调这点也无妨——我希望避免这时候在我家里出现任何流言蜚语。我的敌人正想尽办法抓我的把柄来对付我。我希望你不要为他们制造可乘之机。”
  这个星期,政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迈尔斯想知道。但没人会告诉我。迈尔斯·内史密斯·弗·科西根勋爵。职业:危险分子。爱好:从墙上摔下来、让生病的老人失望而死、惹女孩哭……他希望至少能对埃蕾娜有所补救。但他惟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帮她停止那些让她不安的想象,去找到那座被诅咒的坟墓。他认为那座墓应该就在埃斯科巴,就混在很久以前牺牲的六千或七千人的墓中间。
  在开口说话之前,他已经有了主意。可结果他却忘了自己想说的话,就这么张着嘴坐在那儿好一阵子。弗·科西根伯爵礼貌地抬起眉毛询问。迈尔斯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最近有内史密斯外婆的消息吗?”
  弗·科西根伯爵眯起眼睛。“奇怪,你怎么也会提起她?最近几天你妈也老是说起她。”
  “在家里这样的情况下,是可以理解的。虽说外祖母是如此健康的老太太——我想,所有贝塔人都能活到一百二十岁。他们认为这是他们的公民权利之一。”
  去迈尔斯的贝塔外婆家,最近的路线也要经过七次虫洞跳跃以及三周的旅行时间,还要经过埃斯科巴。小心地选一条可以在埃斯科巴中途停靠的商业航线,既可以做一次小型观光,又可以进行一次小规模搜索。即使有伯沙瑞跟着也可以不动声色地悄然进行。一个对军事历史感兴趣的男孩想去参拜埃斯科巴的帝国烈士墓地,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兴许还可以烧点祭品?”爸,“他说,“你觉得我可不可以……”
  “儿子。”弗·科西根伯爵几乎和他同时开口说,“你想不想代表你母亲去……”
  “你说什么?”伯爵问。
  “您先说吧,爸爸。”
  “我是想说,”伯爵继续道,“这是很好的机会,让你去看望看望内史密斯外婆。你差不多有两年没去贝塔殖民地了吧?尽管他们能活到一百二十岁,但世事难料……”
  迈尔斯不再踌躇,他脱口而出:“这主意太棒了!嗯,我能带上埃蕾娜吗?”
  伯爵又挑了挑眉毛。“什么?”
  迈尔斯站起身,按捺不住对计划的兴奋之情,在房间里来回镀步。让埃蕾娜做一次外行星旅行?天啊,那他就会成为她眼里的英雄,一个两米高的伟岸人物,就像传说申的勇士弗·萨利亚。“是呀,当然!为什么不呢?不管怎么说,伯沙瑞和我在一起,没有比自己父亲的陪伴更体面体统的了!谁会反对呢?”
  “伯沙瑞。”弗·科西根伯爵坦率地说,“我想象不出他会对带埃蕾娜去贝塔那种地方感到高兴。毕竟,他了解那里——加上又是你邀请的,嗯,这个时候我可不认为他会把这当作是一次礼貌的邀请。”
  “呣。”走过去,转身,又走过来。有了!“我不邀请她了。”
  “哦。”伯爵松了口气,“很明智,我相信……”
  “我让妈妈邀请埃蕾娜。看他还会拒绝吗?”
  弗·科西根伯爵讶异地一笑。“真有你的,小子!”听起来他也赞同这样安排。迈尔斯暗自雀跃。
  “这个旅行的主意就是妈妈出的,是吗,爸?”迈尔斯问。
  “哦——是的。”弗·科西根伯爵承认了,“但实际上,我很高兴她这么提议。这正合我意,在那里住几个月对你的安全有好处。”他站起来,“我得走了。职责使然。为了帝国,我必须和那个野心勃勃的爬虫弗·焦兹达继续共事。”他带着厌恶的表情大声说,“老实说,我宁可在角落里和白痴伊凡喝个烂醉,或和你聊天。”他父亲关爱地看着他。
  “当然,您的工作第一,爸。我能理解。”
  弗·科西根伯爵停下脚步,眼神奇怪地看着他?“但你什么都不知道。从一开始,我的工作就让你受伤害。我很抱歉,让你遭受那么多麻烦——”
  是给你带来麻烦吧,这才是你真正的意思。说出你的真心话吧。
  “——我从没那么想过。”迈尔斯回答道。伯爵微微一点头,转身离开了。
  又一次向我道歉,迈尔斯难过地想。为了我,他总是对我说,我是对的——然后道歉。不觉得矛盾吗,爸爸?
  迈尔斯又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他的痛苦化作了语言。他朝着没有知觉的地板大吼着:“我要你收回道歉!见鬼,我是对的!我要让你看到,我要你为我骄傲,不再为你以前的过失而痛苦!我以弗·科西根的名义发誓。我发誓,父亲,”他的声音渐渐变成了低吟,“爷爷。可我不知道如何做……”
  他转过身反方向继续踱步,失败感又卷土重来,随之而来的是寒冷和睡意。面包碎屑,一个空酒瓶,一个打开的满酒瓶。还有——寂静。
  “又是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自言自语。”他喃喃地说,“真是个糟糕的预兆。”
  他的腿在疼。于是迈尔斯怀揣着第二瓶酒躺下了。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第五章

  “哎呀,你看看,你看看,”油头粉面的贝塔海关官员装出一副高兴样儿,用戏谑的口气说,“这不是贝拉亚的伯瑞沙军士嘛。这次你给我带什么了,军士?几个杀伤性的核子地雷,不小心掉进你后面口袋的?一个或两个微波激射炮,无意中和你的剃须用品混在了一起?还是一个引力炸弹,不知怎么滑到了你的靴子里?”
  军士用介于咆哮和咕哝之间的嘟囔声回应着这种俏皮话。
  迈尔斯咧嘴笑着,搜肠刮肚回想那个官员的名字。“下午好,蒂蒙斯先生。你还在这条线上工作?我肯定你现在已经当上这儿的头了吧。”
  官员朝迈尔斯更加恭敬地点头致意:“下午好,弗·科西根勋爵。哦,你知道,行政事务而已。”他挑出他们的文件,往阅读器里插上数据磁盘,“你们的眩晕枪许可证都很完备。现在请你们走过来,一次一个,穿过这个扫描器。”
  伯沙瑞对着这台机器不高兴地皱皱眉,轻蔑地哼了一声。迈尔斯想引起他的汪意,但他故意装作没看见,只管饶有兴趣地望着半空中。迈尔斯有些疑心,于是说:“我看,埃蕾娜和我先过去。”埃蕾娜的微笑有些僵硬,就像是为了拍照姿势保持得太久了。她穿过仪器后,继续兴奋地东张西望。毕竟,就算海关人口处是个相当寒酸的地下建筑,那也是在另一个行星上。迈尔斯希望贝塔殖民地的旅行能弥补埃斯科巴中转站上令人沮丧的失败。
  两天的档案搜索;在雨中跋涉,穿过荒芜的士兵墓地。在伯沙瑞面前假装是对历史细节感兴趣。但根本没有发现埃蕾娜母亲的坟墓或纪念碑。埃蕾娜对他们偷偷摸摸探寻的失败与其说是失望,倒不如说是松了口气。
  “你看到吧?”她曾小声对迈尔斯说,“爸爸没对我撒谎。全是你夸张的想象。”
  最后,军士本人对旅行感到无聊的冷淡反应结束了这场争论。迈尔斯让步了。然而……
  也许这是他过于紧张的想象吧。但他们发现得越少,迈尔斯就越疑虑。他们查错了军队墓地?迈尔斯的母亲倒是改变了立场,跟随他父亲一起回到贝拉亚。也许伯沙瑞的罗曼史并没有这么顺利。但如果是这样,他们应该找得到墓地的呀?也许他应该在通讯录中查找埃蕾娜的母亲……只是没敢这么提出来。
  他这会儿觉得,要是自己没有对埃蕾娜的出身保持缄默,而去追问弗·科西根伯爵夫人这件事情就好了。好了,等他们从这里回去,他要鼓足勇气向她问清事实真相,让她的智慧引导他该如何向伯沙瑞的女儿解释。
  现在,迈尔斯跟在埃蕾娜后面穿过扫描器,欣赏着她好奇的神情,盼着自己能像魔术师一样,把贝塔殖民地从帽子里变出来,好让她再高兴些。
  军士刚穿过扫描器,机器就龇牙咧嘴地叫起来。
  蒂蒙斯摇摇头叹口气:“你的脾气老也改不了,对吗,军士?”
  “哦,如果我可以打断一下。”迈尔斯说,“小姐和我己经通过了,不是吗?”得到了肯定的点头后,他拿回他们的眩晕枪和自己的旅行证件,“那么,趁你们两个在讨论你们的——呃——分歧,我先带埃蕾娜在航空港附近转转。军士,等行李检查完,你就把它们拿过来。我们在中央大厅碰头。”
  “你们不能——“伯沙瑞刚想开口。
  “我们会很好的。”迈尔斯快活地向他保证。他抓住埃蕾娜的胳膊,在他的保镖提出进一步反对意见前把她拉走了。
  埃蕾娜回过头看看,“我父亲真的会私自带进一件非法武器吗?”
  “不是一件,而是许多件。我想是的。”迈尔斯略带歉意地说,“我没批准他这么做,但总是不奏效。我猜,他如果不带上致命武器,就会感觉和没穿衣服一样。如果贝塔人像检查我们这样检查其他人的行李,我们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们走进了中央大厅,迈尔斯站在埃蕾娜身边,高兴地看着她屏住了呼吸。绚烂而温馨的金色光线,从高高的巨大拱顶倾泻在一座庞大的热带花园上——树影重重的植物、摇曳的花朵、飞翔的小鸟、潺潺的喷泉。
  “像进了个巨大的动物饲养箱。”她感慨道,“我感觉自己像只小跳蚤。”
  “确实。”他同意说,“希里克动物园负责维护这里。这是它们的外部栖息地之一。”
  他们在一条商业街上闲逛。迈尔斯谨慎地领着埃蕾娜,尽量选一些她可能会喜欢的商铺,避免灾难性的文化冲击,比如那家性用品店。她才踏上这个行星一个小时,那地方肯定让她消受不了,尽管她羞红的脸庞是那么迷人。不过,他们在一家最特别的宠物商店度过了愉快的几分钟。他良好的判断力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要给她买个奇怪的礼物。那是一只长有环状羽毛的大个儿陶瑟坦珠鳞蜥蜴,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埃蕾娜完全被它吸引住了。不过,饲养这蜥蜴必须遵照相当严格的饮食,再说,迈尔斯也不肯定这种五十公斤的大怪物已经被彻底驯服了。所以,迈尔斯只好买两只冰激凌作为替代品,然后和埃蕾娜漫步到一个可以俯瞰整座热带花园的阳台上,坐在栏杆边的长椅上享受美味的冷饮。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自由自在。”埃蕾娜舔了舔她的手指,兴奋地眨着眼睛环顾四周说,“这里看不到士兵和警卫。女人,女人能在这做任何事。”
  “那只你对自由的理解。迈尔斯说,“其实她们忍受着我们所不能忍受的规矩。你应该看看她们每个人在动力损耗演习或一次沙暴警报时井然有序的样子。而且她们对——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社交失败者是毫不留情的。”
  埃蕾娜朝他困惑地笑了一下,看样子并未理解他的话。“但人人都可以安排自己的婚姻。”
  “但你知道吗?这里只许生一个孩子。生第一个孩子是不用向政府交钱的,但接下来的……”
  “真荒唐。”她心不在焉地评论道,“他们怎么能强迫执行呢?”她显然感觉到自己的问题太粗鲁了,因此迅速地向周围瞅了瞅,确定军士不在附近。
  迈尔斯也跟着她四下望了望。“对女人和两性人实行永久的避孕植入术。想拿掉避孕植入物要得到许可。这儿的习俗是,女孩子到了青春期……要做避孕植入术、穿耳洞,还要,嗯,嗯……”迈尔斯发现自己也免不了脸红,他加快了语速说,“……割破她的处女膜,所有人都到医生那儿去做这个手术。人们通常会为此举行一个家庭聚会,像是某种成人仪式。所以要辨别女孩是否是处女,可以通过耳朵……”
  现在迈尔斯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埃蕾娜悄悄摘下耳环,她的脸不仅仅是粉红,而是羞得通红。“迈尔斯!他们是不是以为我是……”
  “嘿,别在意,放轻松。如果有人来骚扰你,而你父亲或我正好又不在,别害怕,直接叫他们走开就行了。他们会离开的。在这里,他们不认为这是什么侮辱。但我想最好还是警告你一下。”他咬了一下指关节,眯起眼睛说,“你知道,如果你在接下来的六个星期一直用手捂着耳朵走路……”
  她慌忙把手放回膝盖上,恼火地瞪了他一眼。
  “——我想那会很怪的。”他有些歉疚地说。突然,一段记忆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那段令人痛苦的记忆提醒他那会有多奇怪。
  那时他十五岁,在贝塔殖民地上学。他平生头一次发觉自己也可以毫无拘束地和别人发生亲昵行为。这种幻想迅速地萌生、燃烧起来,但他发现最迷人的女孩子都已经名花有主了,剩下的就只有撒马利坦会①的古板又性格怪僻的姑娘、两性人和男孩,这三种群体的人数都差不多。 ①一个慈善团体,对处于危机中的民众提供全天候救助。
  他不喜欢成为慈善团体的目标,而后两种人对他来说又太贝拉亚化了——虽然贝塔人不会因为他们而介意。所以,和性格怪僻一类中的某个女孩有次短暂的风花雪月就足够了。她对他身体缺陷的迷恋,比那些贝拉亚人因对畸形的强烈偏见而对迈尔斯产生的最不加掩饰的厌弃更让人觉得难受。最后,当女孩发现她的男伴普通到令人失望的地步时,她主动离开了他。
  失恋,让迈尔斯一连几星期都沉浸在痛苦不堪的沮丧中,越陷越深,终于在一天晚上达到极限,并导致了第三次、也是最秘密的一次……是军士救了他的命。在两人为了夺刀做无声的纠缠时,他刺了伯沙瑞两下,他用全部力量歇斯底里地对抗军士,军士的力量差点弄断他的骨头。高个子男人最终制服住他,抓着他,直到他瘫软下来。怀着对自己的憎恶,迈尔斯倒在军士流血的胸口前尽情哭泣,直到精疲力竭。这个男人在他四岁第一次走路前一直把他当孩子似的抱着,现在这个男人仍像当年抱他那样把他抱上床。伯沙瑞自己处理了伤口,再没有谈起过那晚的事。
  十五岁不是个好年纪。迈尔斯决定再也不能重蹈覆辙。他的手紧紧抓着阳台栏杆,暗暗下定了决心却不知道为了什么下决心。盲目,所以毫无用处,就像他自己。他皱着眉,沉浸在这种想法的忧郁情绪中,一时间甚至连贝塔殖民地的繁华景象在他眼中也变得暗淡无光。
  他们附近站着四个贝塔人,正用低沉的声音争执着。迈尔斯转过身,正好可以看见埃蕾娜身后的说话者。埃蕾娜正对他的心不在焉喋喋不休,他摇摇头,抬起一只手,让她安静。埃蕾娜沉默下来,好奇地看着他。
  “见鬼。”一个穿着绿色莎笼的粗壮男人正在说,“我不在乎你怎么干,但我要把那个疯子赶出我的船。你就不能冲进去吗?”
  穿着贝塔安全局制服的女人摇了摇头:“你瞧,卡尔霍恩,我为什么要让我的人为一艘几乎快报废的船冒生命危险呢?他并没有挟持人质或干别的什么。”
  “我的一支废品回收队集结在那儿一直等到现在,都已经超过预计的一倍半的时间了。他在里面待了三天,要么睡觉,要么撒尿或干其他什么可恶的事。”那个公民争论着。
  “如果他像你说的那样疯狂,那么没什么比采取一次突袭更会触发他引爆炸弹的了。还是等他出来吧。”安全局的女人转向另一个男人——他穿着件某个大型航空公司的灰白和黑色相间的制服,在他的前额和太阳穴有三个飞行员神经植入的银色圆环跟他鬓角的银发浪协调,“或者劝他出来。你认识他,他是你的人,你不能对他做些什么吗?”
  “哦,这不行。”这位飞行员反对说,“你不能把这事推到我身上。再说,他根本不想和我说话,这点他讲得很清楚了。”
  “今年你们在船上时,你就应该用你的权力压压他,威胁撤销他的飞行员资格或别的什么。”
  “阿狄·梅休今天本来就不能继续待在行会里了。他有两年没付会费,他的执照已经快保不住了。老实说,我看这家伙正打算伪造一张。不过,最重要、最关键的是:一旦这最后一艘RG船报废,”空军少尉朝那位肥壮的公民点点头,“他就再也做不了飞行员了。他递交的新的神经植入申请已被拒绝——即使有钱,这种手术对他也没什么好处。我知道他不会罢手的。上星期他想从我这儿借钱,说是为了租借飞船,但我看他多半是想去买酒喝。”
  “那你借给他了吗?”穿着蓝色航空港管理员制服的女人问。
  “哦,借了。”空军少尉闷闷不乐地回答,“但我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总之……”他拧着眉,盯着自己的靴子,突然说,“我宁可看到他在爆炸中光荣地死去,也不愿看到他被迫离开船沉沦而死!我了解那是什么滋味,假如我再也不能做跃迁了……”他抿紧嘴唇,气鼓鼓地用挑衅的眼光瞪着航空港管理员。
  “所有的飞行员都是疯子。”安全局的女人嘀咕道,“全是做脑植入造成的。”
  迈尔斯津津有味地偷听着。看起来,他们正在谈论的人是个奇怪的家伙,一个陷入困境的失败者。一名虫洞跃迁飞行员,大脑里运行着陈旧的联接系统,不久后即将因为技术因素被解聘,如今霸着他的旧船,不让废品回收人员拆船——他会怎么做呢?迈尔斯很想知道。
  “你是说,一次危害交通运行的爆炸。”航空港管理员抱怨说,“如果他实施了他的威胁,那么爆炸残骸会飘散在所有的内层轨道上,多日不散。我们将不得不关闭航线,清理垃圾。”她转向那位公民,“你最好相信,到那时我们部门就管不了!我得把这件事移交给司法部,而你的公司则会收到法院传票。”
  这位废品打捞回收公司的老板的脸瞬间变得煞白,随后又涨得通红。“是你的部门先允许这个头脑发热的疯子上我船的!”他咆哮道。
  “他说他的私人物品落在船上了。”她辩解道,“我们怎么知道他脑袋里会有这样疯狂的念头。”
  迈尔斯想象:那个家伙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孤立无援,像在激烈围攻中剩下的最后一个绝望的幸存者。迈尔斯的手不觉攥紧了。据说,他的祖先大将军塞利格·弗·科西根伯爵打下那场闻名遐迩的萨尔洛·弗·科西根围攻战,靠的不过是几个挑选出来的武臣和过人的智谋。
  “埃蕾娜。”迈尔斯激动地小声说,“你看我的眼色行事,什么也别说。”
  “嗯?”她诧异地嘀咕着。
  “啊,很好,伯沙瑞小姐,你在这儿。”他大声地说道,仿佛自己是刚到这儿一样。他让埃蕾娜站起来,两人一起走近了那群人。
  他知道别人很难猜出自己的确切年龄。第一眼,他的身高让人低估他的年纪。第二眼,尽管经常刮脸,但胡子浓密地生长趋势仍让他的脸颊微微发青,长期与痛苦的相伴让他显得早熟这些又让他们高估了他的年龄。他发觉只要稍加改变,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人们对他年龄的估计。靠着十代武士力量的支持,他现在展露出了一副最严峻的笑容。
  “下午好,女士们,先生们。”他向他们打招呼。四个人带着不尽相同的迷惑神情看着他。在这个争论的场合下,他的文雅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他知道如何进行下去,“有人对我说,你们中的一位可以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阿狄·梅休空军少尉。”
  “见鬼,你是谁?”废品回收老板嚷嚷着问,这显然是他们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迈尔斯镇静地鞠了一躬,脑子里飞速旋转着各种念头。“贝拉亚的迈尔斯·弗·科西根勋爵,为你效劳。这是我的副手,伯沙瑞小姐。我忍不住偷听到了,我相信我能帮上各位的忙,如果你们允许的话……”埃蕾娜站在他身边,对她全新的、含糊的官员身份疑惑地抬起了额头。
  “瞧,孩子。”航空港管理员开口了。迈尔斯从压低的眉毛下瞥了瞥她,给了她一眼最具有皮噢特·弗·科西根伯爵军人气质的怒视。
  “……先生。”她更正了自己的用词,“只是,哦——你找空军少尉梅休做什么?”
  迈尔斯抬了抬下巴。“我被委托偿还欠他的债务。”十秒钟前自我委托的。
  “有人欠阿狄的钱?”废品回收老板惊讶地问。
  迈尔斯逼近他,显出被冒犯的样子。“不是钱。”他吼道,仿佛他从不碰那种肮脏东西似的,“是荣誉。”
  那个航空港管理员似乎有些动摇;空军少尉则很欢喜;安全局女人还有些怀疑;而废品回收老板似乎是根本不相信。”这能帮我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
  “我能劝梅休少尉从你的船里出来,”迈尔斯脑子里想象着即将进行的事情,嘴里说,“如果你能安排我和他见见面。”埃蕾娜有些按捺不住了。他迅速瞥了她一眼,制止了她。
  四个贝塔人相互看了看,仿佛做决定的责任会因为目光接触而转移似的。最后空军少尉开口说:“好吧,就这样。有人还有更好的主意吗?”
  在员工运输飞船的控制椅上,银发的高级飞行员再一次通过他的通讯器呼叫:“阿狄?阿狄,我是范。请回答我!我带来一个人有话和你讲。他要上船。行吗,阿狄?你现在可别做傻事,好吗?”
  得到的回答是一片寂静。“他在听吗?”迈尔斯问。
  “他的通讯器开着。但他是否开大了音量,是否醒着,是否……是否还活着,就不得而知了。”
  “我还活着。”一声粗犷的咆哮突然从扩音器里传来,把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没有图像,“但你不许上船,范,如果你胆敢这么做的话,你这狗娘养的。”
  “我不会的。”高级飞行员保证说,“不过,这位先生,嗯,弗·科西根勋爵在这里。”
  一阵郁闷的沉默——如果可以这么形容嘶嘶作响的静电噪声的话。“他不是为吸血鬼卡尔霍恩工作的,是吗?”对方怀疑地问。
  “他不为任何人工作。”范安慰他说。
  “也不是为精神卫生局工作的?没人能带着该死的麻醉枪靠近我!我会先把所有人都送进地狱……”
  “他甚至都不是贝塔人。他是贝拉亚人。他说他来找你。”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暴躁又有些迟疑的声音:“我不欠任何贝拉亚人——我想没有……我一个贝拉亚人都不认识。”
  先是一种奇怪的压迫感,随后听到船体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喀哒声,他们飘向运输船和旧货船的对接舱。飞行员摇晃一根手指向迈尔斯打信号,迈尔斯检查了对接舱的安全情况。“好了。”他说。
  “你确定你想这么做?”空军少尉小声问。
  迈尔斯点点头。这已经是个不小的奇迹了——能够逃离伯沙瑞的保护。他舔了舔嘴唇笑了,感受着失重带来的兴奋和紧张。他相信留在行星那边的埃蕾娜不会惊慌失措的。
  迈尔斯打开舱门。一股空气喷薄而出,直到两艘船的压力相一致才停止。他望了望对面倾斜黑暗的通道,“有手电吗?”
  “在那边架子上。”飞行员指了指“那边”。
  拿到手电,迈尔斯小心翼翼地飘进通道中。藏在角落和交叉走廊中的黑暗在他面前渐渐隐退,当他经过后又在身后逐渐凝聚。他摸索着朝通讯领航室前进,估计梅休就躲在那。这段距离实际上很短——船员的住处很小,这艘船的大多数空间都尽可能腾给货舱了——但死一般的寂静让旅程在主观上延长了。失重的影响让他很后悔刚才吃的最后一样东西。香草,他想,我应该买香草冰激凌的。
  前方出现了暗淡的光线,从打开的舱门泄到走廊上。在他靠近时,迈尔斯清清喉咙,大声地朝里面喊。为安全起见,最好还是不要悄然走进去以免吓着那人。
  “梅休少尉?”他温和地叫着,走到门口,“我叫迈尔斯·弗·科西根,我正在找……正在找……”该死,在找什么呢?哦,对了。即兴发挥一下吧。“我在找绝望的人。”他成功地把刚才那半句话补充完整了。
  空军少尉梅休悲哀地倦缩在他的驾驶椅上。他用膝盖夹着他的飞行员耳机,一个容量半公升的塑料瓶里面装满了晃荡作响、晶莹剔透的刺激性绿色液体,还有一只盒子——看得出来,有人草率地用一股乱糟糟的配线把盒子与半固定的控制面板连接,盒子顶部是个拨动开关。和这只控制盒一样引人注目的是一把黑色精致的、但在贝塔法律中也属非法武器的小型针弹枪。梅休朝门口出现的身影眨巴着布满血丝的惺松眼睛,用一只手那只紧握着致命的针弹枪的手搓了搓三天没刮的胡子茬。“哦,是吗?”他含糊地应答道。
  迈尔斯一时被那把针弹枪弄得有些心烦意乱。“你拿着那玩意儿是怎么通过贝塔海关的?”他用羡慕的口吻极为诚恳地问道,“我连个弹弓都带不过来。”
  梅休瞅瞅他手里的针弹枪,仿佛那是个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刚刚才发现的疣子似的。“以前在杰克逊联邦买的。我从没想过把它带下船。如果我那么做,他们大概会把它拿走。一下去,他们就拿走一切。”他叹口气。
  迈尔斯从容地飘迸房间,他盘着腿浮在半空中,觉得这是个用来倾听的好姿势——没有威胁性。“你是怎么弄到现在这步田地的?”他问道,并朝着这艘船、船舱以及梅休夹在腿间的东西示意了一下。
  梅休耸耸肩。“倒霉呗。我总是走霉运。RG88货船的事故。从破裂的空气管道中漏出的潮气浸湿了木豆袋子,豆子膨胀撑破了防水壁,结果出了事。船主倒是什么事情也没有。见鬼,我喝不喝酒根本就没他妈的任何区别!”他哼了一声,用一个袖子擦了擦他红彤彤的脸,看起来有些窘迫,好像要哭了。迈尔斯估摸着,他有四十来岁。一个冲动的四十来岁男人很让人心烦。梅休又拿起瓶子灌了一大口,然后把酒瓶递给迈尔斯——看来他心中还尚有一丝残存的礼节。
  迈尔斯微笑着客气地接过来。他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把它倒掉吗,那样也许能让梅休清醒过来了一一不过考虑到此地处于零重力的环境下,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主意。如果他不想花时间躲避四处飘荡、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水滴,就得把它倒进其他什么容器里。要做得像是个意外可不容易。在琢磨的时候,他带着科学调查的兴致尝了点那液体。
  结果他差点没把它们全喷出来。浓稠的绿色草药,像糖浆一样甜——他都快被甜得噎住了——也许里面百分之六十是纯酒精,但其余的是什么呢?它灼烧着他的食道顺势而下,让他突然感觉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生动的消化系统展示,体内所有消化器官挨个儿地染上火一般的艳丽颜色。他恭敬地用袖子擦了擦瓶口,把瓶子还给主人,梅休把瓶子夹在了胳膊下。
  “谢谢。”迈尔斯喘着气说。梅休点点头。
  “你要怎么样?”迈尔斯还没说完就呛住了,只好清清喉咙让嗓子恢复正常,“下一步你打算干什么?你要求什么?”
  “要求?”梅休说,“下一步?我不——我只是不想让食人魔卡尔霍恩毁了我的船。没有、没有什么下一步。”他晃了晃夹在膝盖里的装有拨动开关的盒子,一副痛苦的圣母玛利亚的神情,“你是杰克逊联邦的人吗?'他突然问。
  “不,我是弗族人。”他说,不确定这样的回答是否正确。但看起来没什么关系,梅休没理会他,继续自言自语:
  “有一次我从某个小虫洞跳跃到一个叫海斯帕里二号的地方,跃迁时我就看到了一种纯粹的光芒。生活中是体验不到跃迁时的那种感受的。那是你脑袋里从没有见过的光线,难以言说的色彩——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比美梦更美妙,比噩梦更诡异,比女人更来劲儿,比食物、比酒、比睡眠、比呼吸都要好——他们还为此付我们钱!那些被蛊惑的可怜傻瓜们,他们的脑壳里除了原生质什么也没有……”他迷迷糊糊地眯眼看着迈尔斯,“哦,对不起。我不是在说你。反正你也不是飞行员。我也再不会往海斯帕里运货了。”他更仔细地端详了迈尔斯一会儿,“这么说,你也是一团糟,不是吗?”
  “并不像你那么糟。”迈尔斯坦率地回答,但心里有点恼火。
  “呣。”飞行员说着,把瓶子放到背后。
  奇特的液体,迈尔斯想。不管那里面是什么,看起来似乎正在抵消酒精通常让他磕睡的影响。他感到血脉膨胀,精力充沛,好像它一直流到了他的手指和脚趾。也许这就是梅休能够独自待在这个报废的铁罐头里三天不睡觉的根源所在。
  “这么说。”迈尔斯继续鄙夷地说,“你没有制定一个战斗计划。你没有要求一百万小面额、没有标记的贝塔元纸钞,或威胁用船撞穿航空港的屋顶,或挟持人质,或……或其他有建设性的事。你只是坐在这儿,消磨时间,灌你的酒,把你的大好良机浪费在等待一个小小的解决方案,浪费在空想上,或浪费在其他什么事情上。”
  梅休对这个出乎意料的观点眨巴着眼睛,“老天,范这次倒是说了真话。你不是从精神卫生局来的……我可以拿你当人质。”他安慰似的提议道,朝着迈尔斯举起了针弹枪。
  “噢。”针弹枪又放下了,“可是,你看不出来吗?”他轻叩着他的耳机,试图解释他的处境,“我想要的,他们不肯给我。我想继续驾驶跃迁飞船。但我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我猜,你只想驾驶这艘船。”
  “一旦我不能保持清醒,”他的绝望口气很平淡,显得意想不到的理性,“这艘船就会被拆毁。”
  “这种态度对解决问题毫无用处。”迈尔斯嘲笑说,“至少要动用一点点逻辑。我是说,你想做跃迁飞行员,又只能在RG飞船上当一名跃迁飞行员,而这是最后一艘RG船。因此,你需要的是这船。那么,得到它。做自己飞船的驾驶员,自己运货。你瞧,这不是很简单吗?我能不能再喝点那东西?”迈尔斯发现人总是很快就能习惯奇怪的口味。
  梅休仍不抱希望地摇摇头,像孩子抓紧自己喜爱的玩具一样撑着他的盒子、他的绝望。“我试过。我什么都试过了。我想过贷款。但失败了,反正,卡尔霍恩出的价钱比我高。”
  “噢。”迈尔斯把酒瓶还给他,感觉有些泄气。他飘浮到了一个合适的角度看着飞行员,“好吧,我只知道,你不能放弃。不……不能给弗族人的荣誉抹黑。”他开始哼一首短短的记不太清的儿时童谣。《围攻银色月亮城》。他记得里面有个弗勋爵,还有个漂亮的女巫骑在魔法飞行棒上,他们最后一起击败了敌人。“再给我喝一口,我需要思考。‘如果尔等向朕宣誓,本王将……’”
  “嗯?”梅休问。
  迈尔斯这才发觉自己己经唱出声来了,虽然声音不高。“没什么,对不起。”他又默默地飘浮了好一阵子,“那就是贝塔星系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说,“没人肯为别人担负起责任。一切都让那些不露面的虚构的领导实体影子政府来管辖。你们需要的是个君主,手里拿着剑斩断所有官僚作风。就像勇敢者弗·萨利亚的所作所为一样。
  “我得再喝上一口。”梅休郁闷地说。
  “呣?哦,抱歉。”迈尔斯把瓶子还给他。他的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一个想法,就像一片星云开始聚集。再加一点点质量,它就会开始发光,一颗原始的恒星……“有了!”他伸直了身体叫道,结果让自己不必要地旋转起来。
  梅休吓了一跳,差点让针弹枪走火射穿地板。他怀疑的看了看塑料瓶。“我是说,我有主意了。”迈尔斯更正说。
  迈尔斯控制住了飘浮旋转的力道。“我们最好从这里开始着手干。战略的第一原则:永不放弃任何优势。我能借你的控制台用用吗?”
  “干什么?”
  “我。”迈尔斯兴冲冲地说,“我打算买下这艘船,再雇你驾驶它。”
  梅休困惑地盯着他,瞅瞅酒瓶又瞅瞅迈尔斯,“你有那么多钱?”
  “呣……嗯,我有固定资产……”
  在控制台前忙了几分钟,废品回收公司老板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迈尔斯简洁地阐明了自己的建议。卡尔霍恩的表情从怀疑转为愤怒。
  “你叫这是妥协?”他嚷起来,“成本价!而且是用地产作抵押,我又不是他妈的房地产经纪人!”
  “卡尔霍恩先生。”迈尔斯亲切地说,“请允许我向您说明,这不是让你在我的支票和这艘船中选择,而是在我的支票和一大片燃烧的残骸中选择。”
  “如果我发现你是在和他串通一气——”
  “今天之前我从末见过他。”迈尔斯说。
  “那块地到底有什么问题?”卡尔霍恩疑心重重地问,“我是说,除了它是在贝拉亚境内。”
  “那里类似富饶的乡村农场。”迈尔斯绕着圈子回答道,“森林茂密。年降雨量一百厘米。”这应该能骗倒一个贝塔人,“距离首都只有三百公里。”
  幸好,从首都出发去那里,一路都是顺风路。“我拥有它的所有权。是最近刚从我爷爷那儿继承下来的。你可以通过贝拉亚大使馆证实这点,也可以去查一下气候地图。”
  “这个降雨量……别是集中某一天下吧?”
  “当然不是。”迈尔斯恼火地伸直身体说。在零重力下要这么做可不容易,“这是祖传的土地,在我们家族里,它已经传了十代。你大可放心,我肯定会兑现支票赎回我的地产。”
  卡尔霍恩急躁地搓着下巴。“成本价上再加百分之二十五。”他要求说。
  “百分之十。”
  “百分之二十。”
  “百分之十,否则我让你直接和梅休少尉去谈。”
  “成交!”
  当然,要完成交易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感谢贝塔行星信息网络的效率,在贝拉亚要花好几天办理的手续在这里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而且全是在梅休的控制室中进行的。迈尔斯三思后勉强放弃了战术上可以用来谈判的筹码,也就是炸弹控制盒的所有权,答应把它交给船下的人。梅休从第一波的惊惜中恢复过来,变得缄默无语,似乎对这里恋恋不舍起来。
  “瞧,孩子。”在进行复杂的交接手续时,梅休突然说,“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但是……但是这太晚了。你也明白,等我到了下面,他们不会单单一笑了之。安全局的人会在码头等着,他们会带来一帮从精神卫生局来的家伙。他们会迅速用晕眩网把我罩住。一两个月后,你就会看到我傻笑着在绕圈子。任谁被精神卫生局治疗后,都只会傻笑了……”他无望地摇摇头,“太晚了。”
  “只要你在呼吸,就永远不会太晚。”迈尔斯坚定地说。他用自由落体来代替方步,在房间里来回翻滚:用脚蹬一下这面墙,在半空中旋转,“落”到对面墙上,再用脚蹬一下,再在空中转几个圈,一边还在思考。
  “我有个主意。”最后他说,“我打赌这能争取时间,至少能争取足够时间让事情好转。麻烦的是,既然你不是贝拉亚人,你就不会明白你将要做的事,可那又是一件很严肃、庄重的事。”
  梅休看起来完全被迈尔斯弄糊涂了。“啊?”
  “是这样的。”碰撞,旋转,转身,伸直,再碰撞。“如果你以我的家臣的名义发誓对我效忠,把我当作你的主人——这是我们最简单的誓言关系——我就可以让你拥有我的三级外交豁免权。总之,只要你是贝拉亚人的家臣,我就可以做到。当然,你现在是贝塔公民。不过,我确信我们可以联系一帮律师,花上几天,找出有利的法律条文。我将在法律上对你的床、船、穿着、武器(我想这艘船可以被归为你的武器,你的防身武器,以防有我其他的家臣威胁你的安全)负责。在贝拉亚的贝塔殖民地,他们自然是不能威胁你的安全——哦,还可以算上你的家人——顺便问一下,你有家吗?”
  梅休摇摇头。
  “这样事情就简单了。”碰撞,旋转,转身,伸直,再碰撞。“你在贝塔殖民地停留的这段时间,不管是安全局还是精神卫生局都不能碰你,因为在法律上你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梅休眨巴眨巴眼睛。“听起来稀奇古怪的。我在哪儿签字?你怎么登记它呢?”
  “你要做的就是跪下,把你的双手放在我的手中间,重复两句话。甚至都用不着见证人——虽然有个不成文的习俗规定需要两个见证人。”
  梅休耸耸肩。“好吧。我愿意,孩子。”
  碰撞,旋转,转身,伸直,再碰撞。“‘好吧。我愿意,孩子’?我看你还没明白。我所描述的只是契约中属于我的责任的很小一部分内容——也就是你的特权。它实际上还包括了你的义务,和对你的权利。举个例子,如果在一场激烈的战斗中你拒绝完成我的命令,我就有权砍下你的脑袋,就地正法。”
  梅休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你想过吗,”他最后说,“精神卫生局的人也会把你抓起来……”
  迈尔斯讥讽地笑笑。“他们不敢。因为如果他们这么做了,我会要求我的君主的保护,结果就会引发一场大冲突。我可是说到做到。他对那些染指他臣民的人是很敏感的。哦,这是题外话了。反正,既然你做了我的部下,从某种复杂的关系上讲,自然也就是我的君主的家臣了。”
  “以及另一个贵族的家臣,那一个贵族的,还有再高贵的一个贵族的,无数个贵族的家臣。我想,”梅休说,“我得了解所有我归属的贵族们之间的关系。”
  “哦,用不着,到皇帝那一层就打住了。作为有继承权的诸侯,我直接向格雷格·弗·巴拉宣誓效忠。”迈尔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也太杂乱了。
  “这个格雷格什么的是谁?”梅休问。
  “贝拉亚的皇帝。”迈尔斯解释道,好让他理解。
  “哦。”
  典型的贝塔人,迈尔斯想,他们从不研究别人的历史——除了地球和他们向己的。“总之,考虑一下。这不是什么你非做不可的事。”
  等最后一句话的声音纹路被记录下来,梅休小心地拆除了炸弹控制盒——迈尔斯当时着实捏了把汗。然后,高级飞行员把他们俩送回了行星。
  高级飞行员用一种更加尊敬的深沉口气对迈尔斯说:“我不知道您来自如此富有的家族,弗·科西根勋爵。我绝对没想到可以这样来解决问题。也许对一位贝拉亚勋爵来说,买艘船不过是小菜一碟。”
  “并不是这样。”迈尔斯说,“我要花点力气才能兑现这张支票。我承认我的家族以前是很富裕,但那都是隔离时代前的陈年旧事了。由于隔离时代末期的经济震荡和第一次西塔甘达战争,我们家在财政上削弱了很多。”他微微笑了笑,“你们那些银河商人可坑苦了我们。当时,第一批银河商船抵达我们那儿时,我的弗·科西根曾祖父准备在宝石买卖中狠赚一把——你知道,就是那些钻石、红宝石、翡翠。银河商人的售价似乎特别便宜。他把所有的流动资产和一半动产都投了进去。嗯,当然,结果它们都是合成的,比天然的更璀璨,却比泥巴,呵,沙子更不值钱——在市场上它们的售价一路狂跌,曾祖父被完全套牢了。听说我的曾祖母为此一直没有原谅他。”迈尔斯朝梅休便了使眼色,梅休习惯性地把酒瓶递给他。迈尔斯把它递给高级飞行员,他厌恶地看了一眼拒绝了。迈尔斯耸耸肩,咕咯咕咯喝了一气。令人愉快的神奇玩意儿。他的循环系统,还有消化系统,现在似乎都在闪着五彩斑斓的光芒。他感觉自己可以几天不用睡觉了。
  “很不幸,他卖掉了萨尔洛·弗·科西根周围的大多数土地,不过那些土地都很干燥——当然不是按你们的标准。他留下的瓦史瑙依·弗·科西根周围的土地还好些。”
  “那有什么不幸的?”梅休问。
  “哦。因为那曾是弗·科西根管理部门的聚集地,因为我们拥有那里的每根树枝每块石头——它曾是相当重要的工业和贸易中心,更因为弗·科西根人是,嗯,杰出的外来侵略抵抗者,即便在西塔甘达人抓住市民做人质的时候。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最后,他们毁了那地方。现在那里只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玻璃坑。到了夜晚,你能在二十公里开外的地方看到散发到天空中淡淡的光芒。”
  高级飞行员把小运输船稳稳地停进船坞。
  “嗨。”梅休突然说,“你说的那块弗·科西根什么的——”
  “对了,瓦史瑙依。它有几百平方公里,大部分都顺风,对吗?”
  “那是不是……”他的脸在放光,像是太阳经过一个漫长漆黑的夜晚终于露出了地平线,“是不是就是你抵押的那一块地?”他开始笑,快活地压低声音笑。他们上岸了。“那就是你给爬虫卡尔霍恩的抵押品?”
  “货物出门概不退换,由买主自行负责。”迈尔斯鞠了一躬,“他查了气候地图,但他没想到查放射能地图。他大概也没有研究过其他国家的历史。”
  梅休坐在码头边,弯着腰笑,脑门都快磕到地板了。他的笑声有些歇斯底里——毕竟几天没睡了。“孩子。”他叫道,“我得再喝一杯!“
  “要知道,我真的要给他钱的。”迈尔斯解释说,“他选择的数公顷土地——在它冷却下来之前——几百年里都只会是地图上一个毫无美感的大坑。但如果他在回收废品上够贪婪,或者说够积极进取,呵呵,他倒是有了个存放废品的好地方。”
  码头上,三队人马正朝这边聚拢来。显然,伯沙瑞最终还是从海关那儿脱身了,因为正是他带领着第一支队伍。他的衣领没有扣上,怒气冲天。啊哈,迈尔斯想,看起来他被脱衣服搜身了这当然会让他火冒三丈。他后面跟着个迈尔斯从没见过的贝塔安全局的巡警和一个一瘸一拐走路的贝塔公民,正打着手势抱怨着什么。那人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只眼睛也肿得睁不开了。埃蕾娜跟在后面,看起来正站在哭泣的悬崖边上。
  第二队由刚才那位航空港管理员带领,队伍里还有其他一些官员。第三队的领头是那位隶属贝塔安全局的女士,她带了两个魁梧的警察和四个医生模样的人。梅休从右边瞄到左边,神情突然严肃起来——贝塔安全局的人手里握着眩晕枪。
  “噢,伙计。”他嘀咕着。安全局的人包围过来,梅休的膝盖有些不听使唤了,“哦,孩子……”
  “轮到你喝了,阿狄。”迈尔斯平静地说。
  伯沙瑞父女俩赶到了。军士刚要开口。迈尔斯压低声音,先打断了他要发作的怒吼:“请注意,军士。我请你做见证人。梅休空军少尉要宣誓了。”嘿,这是个很有效的策略。
  军士的下巴像老虎钳一样收紧了,但他还是马上以标准的立正姿势站在那儿。
  “把你的双手放在我手里,阿狄——像这样——然后跟着我说。‘我,阿狄·梅休——这是你法律上的全名吗?那么,权且这么着吧——作为一个未发誓效忠其他任何人的自由人,谨立此誓,为迈尔斯·内史密斯·弗·科西根勋爵效忠,做他的部下。’来,说吧……”梅休跟着重复迈尔斯的话,眼睛还来回瞄着其他两队人马。“……‘我将永远视他为自己的主人,直到死亡降临或他免除我的誓言。’”
  等梅休重复完这句,迈尔斯趁那两队人马走过来时,抓紧时间,迅速地说:“我,迈尔斯·内史密斯·弗·科西根,格雷格·弗·巴拉皇帝的众诸侯之一、第二顺位继承人,接受你的誓言,保证你受到主人的保护——以我弗·科西根家族的名义。好了,你现在可以起来了。”
  这件事的好处在于它完全转移了军士的注意力,让他忘了原来想说的话。伯沙瑞终于开口了。“大人。”他沙哑着嗓子说道,“您不能让一个贝塔人宣誓!”
  “我已经这么干了。”迈尔斯兴高采烈地说。他踮了踮脚,颇有些洋洋得意。军士的目光扫过梅休的酒瓶,又集中在迈尔斯身上。
  “你怎么没睡觉?”他咆哮道。
  一个贝塔警察指着迈尔斯问:“是这个人吗?”
  那位贝塔安全局的女士也走近了。梅休还跪在地上,仿佛是想爬着越过头顶的烽火线。“空军少尉梅休。”她叫道,“你被捕了。你有权保持……”
  被打伤的公民打断了他们,指着埃蕾娜吼道:“妈的!这个女人打我!起码有十多个目击证人;见鬼,我要控告她。这个恶妇。”
  埃蕾娜又用手捂住了耳朵,她咬着下嘴唇,但双唇还是在微微颤抖。迈尔斯猜出了缘由。“你打了他吗?”
  她点点头。“他对我说了很多最恶心的话……”
  “大人。”伯沙瑞责备说,“您不该把她单独留在这个地方——”
  安全局的女士又开口了。“空军少尉梅休,您有权——”
  “她打碎了我的眼眶。”受伤的男人呻吟着,“我要控告——”
  迈尔斯朝埃蕾娜露出一个特别让她安心的微笑。“别担心,我来解决。”
  “对不起,布朗奈尔官员。”迈尔斯平静地打断她,“梅休空军少尉现在是我的部下。作为他的主人,任何对他的指控必须先向我说明,由我来决定它们是否成立,并做出相应的处罚。现在他只有可以为某种诽谤接受一对一的决斗的权利。”都是废话,决斗早就被皇家法令宣布为违法的了,但这些贝塔人不会明自其中的区别。“所以,除非你带了两把剑,并准备好说些侮辱梅休少尉母亲的话,否则你还是,嗯,自制些比较好。”
  及时的建议。安全局的女士看起来似乎要气炸了;梅休满怀希望地点点头,苍白地微笑着;伯沙瑞蠢蠢欲动,目测着要对付的人数和他们的武器。放松,放松些。“起来吧,阿狄……”
  说服官员们需要一些工夫,但最后安全局官员向她的上司求证到迈尔斯的确对梅休少尉有这种怪异的保护权。然后,正如迈尔斯希望和预计的那样,由于在这样一条末经验证的法律上的争执会威胁到贝拉亚大使馆和贝塔国务院之间日益加强的合作关系,逮捕行动也就立刻瓦解了。
  埃蕾娜的案子更是小菜一碟。愤怒的贝塔人被直接带到贝拉亚大使馆投诉。迈尔斯知道,他将在那里被永无止境的麦比乌斯环带式的文件、表格、报告吞没——它们专由能干的职员留待这样的情况下使用的。那些表格包括了特别有创造性的内容,所以不得不循环旅行六个星期才能到达贝拉亚,而且还肯定会因为一些小的书写错误被退回好几次。
  “放心,”迈尔斯小声对埃蕾娜说,“他们会把那家伙用文件埋起来,你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了。这招对贝塔人很有效——他们会很开心,还以为自己一直在对付你。兵不血刃。我都用不着使用外交豁免权。”
  贝塔人走后,筋疲力尽的梅休摇晃着站起来。迈尔斯感觉自己像个老海盗,在庆祝完掠夺成功的狂欢后怅然若失。
  “两个小时。”伯沙瑞嘟囔着,“我们已经在这该死的地方待了要命的两个钟头……”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第六章

  “迈尔斯,亲爱的。”他的外祖母照例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作为欢迎,“你来晚了。又在海关遇上麻烦了?你是不是旅行累了?”
  “还好。”他装作精神很好的样子跳了一下,开始怀念起让人特别自在的零重力环境。他觉得现在这动作像是在五十公里长跑,或跳舞什么的。伯沙瑞父女两个看来都累了,梅休少尉的脸色更是难看。经过简短的介绍后,少尉被领进内史密斯夫人公寓中的客房,洗了个澡,在不是太小就是太大的睡衣中挑选一套穿上,然后就像被人打了一棒槌一样倒在床上,睡得死沉死沉的。
  迈尔斯的外婆为其他人准备了晚餐。迈尔斯很希望埃蕾娜和他们一起吃,但她似乎对出现在尊贵的弗·科西根伯爵夫人的母亲面前感到很害羞。不过迈尔斯担保,老太太很快就会和她相处融洽的。埃蕾娜也许能重新抛开贝拉亚注重阶级等级的观念,重新接受贝塔那种平等的阶级观。也许这能削弱一些他和埃蕾娜之间自从成人以来日益增长的沉重拘束感,让两人恢复到原来无拘无束的关系?迈尔斯想,都是他身上那套该死的弗·科西根家族制服闹的。有些日子他感觉它就像铠甲:腐朽,哐当作响,僵硬,还会伤着亲近他的人。穿着也很不舒服,根本不可能去拥抱别人。应该给她一个开罐器,让她看看在这华而不实的硬壳里封闭着一具多么苍自、柔软、悲伤的身体,哪怕这抵消不了多少排斥……他的思绪沉浸在埃蕾娜瀑布般的黑色秀发中。一声叹息。然后他才意识到外婆正和自己说话。“什么,外婆?”
  “我在说,”她耐心地边吃边重复道,“我的一个邻居你该记得他,哈瑟维先生,在循环再生中心工作的那个——你在这儿上学时遇到过他。”
  “哦,是的,对,是他。”
  “他有点小麻烦,我想你作为贝拉亚人可以帮帮他。既然你来了,他也许就有救了。他希望如果你不是太疲倦的话今晚就去他那儿,因为事情变得越来越棘手了……”
  “关于他,我自己也说不大清楚。”哈瑟维望着他掌管的再生中心那巨大的穹顶,而迈尔斯则在想要多久才能习惯这里的气味,“只知道他说自己是贝拉亚人。他时不时地失踪一阵,但每次总是回到这里。我曾说服他至少去家救济所什么的,但他似乎不喜欢这个主意。最近我都不能接近他。你知道,他从没有要伤害任何人或任何东西,但你永远不会理解,他作为贝拉亚人所秉持的一些东西和……哦,对不起……”
  哈瑟维、迈尔斯和伯沙瑞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废品堆里走着。成堆形状古怪的东西总趁人不注意时绊人一脚。各种高科技产品的碎片,在众多不起眼的腐烂的人类垃圾中隐隐闪光,等待着贝塔下一代人创造性地再利用它们。
  “噢,见鬼。”哈瑟维突然叫道,“他又点了把火。”几百米外一股了了的青烟升起来,“我希望这次他不要烧木头。我不能说服他相信这些有多贵重……算了,至少这样容易找到他。”
  杂物堆中空出的一小片洼地中央,一个二十来岁的黑头发瘦削男人正蹲在地上,对着一小堆火,小心摆弄着类似浅盘的东西。一张由电脑控制台勉强拼凑的桌子显然就是他的厨房了,因为上面放了好些当盘子和碗使的扁平状金属及塑料容器。一条大鲤鱼——鱼鳞闪着金红色——以开膛剖肚的姿态躺在桌上,等着下锅。
  那双黑色眼睛——眼眶下带着疲惫的黑眼圈——在发觉他们一行人靠近时警觉地一亮。那人迅疾直起身,抓起一把自制的刀。迈尔斯看不出那是用什么做的,但很明显,如果用在鱼身上的话一定很好使,伯沙瑞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眩晕枪。
  “我看他是个贝拉亚人,”迈尔斯对伯沙瑞嘀咕道,“看他行动的样子。”
  伯沙瑞赞同地点点头。那人握刀的姿势很标准,像个战士,左手交叉在握刀的右手后面,防守着右侧身体,准备好抵挡进攻或用武器杀出条路。显然他是下意识地摆出这个姿势的。
  哈瑟维提高了嗓门:“嗨,巴兹!我给你带来几位客人,你看好不好?”
  “不好。”
  “哦,瞧。”哈瑟维从一个废品堆上滑下来,靠近了些但没太接近,“我从没打扰过你,是吗?这么些天来我都让你留在这里,只要你不把东西带出去就行——那不是木头吧?哦,太好了。这次我就当没看见,但我希望你和这些人谈谈,你可欠我的人情。好了吧?再说他们是贝拉亚人。”
  巴兹抬头敏锐地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饥饿和惊慌奇怪的混合体。他的嘴唇形成一个词,但没发出声。迈尔斯读懂了——故乡。我正背着光,我要站到下面他能看清楚我脸的地方。于是他也走下去来到哈瑟维身边。
  巴兹凝视着他。“你不是贝拉亚人。”他无精打采地说。
  “我有一半贝塔人血统。”迈尔斯回答,可他现在一点儿都不想讲述他的个人成长史,“但我在贝拉亚长大。那是我的故乡。”
  “故乡。”那人低声念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离家很远了。”迈尔斯把一个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的塑料箱颠倒过来——里面的金属丝已经裸露出来,给人以破败凄惨的感觉——他坐在了上面,伯沙瑞仔细选择了一处可以迅速出击的地方,“你是被困在这里了还是怎么了?你,需要我们帮你回家吗?”
  “不用。”那人皱着眉撇过头,他的火堆快熄灭了,他把一个从空调上拆下的金属烤架放在上面,再把他的鱼搁在架子上。
  哈瑟维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些准备工作。“你打算用这条死金鱼干什么?”
  “吃了它。”
  哈瑟维一脸恶心。“瞧,先生,你要做的就是去一家救济所打个报告,得到批准,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蛋白质片,各种口味,应有尽有,而且是从罐头里取出来的,干净新鲜,在这个行星上可没人吃死掉的动物,再说,你是从哪儿弄到它的?”
  巴兹不自在地回答道:“一个喷水池。”
  哈瑟维惊愕地喘着粗气。“那些展品属于希里克动物园!你不能吃一个展品!”
  “那儿还有很多。我看没人会发现少了一条。这不是偷。是我捉住的。”
  迈尔斯若有所思地搓着下巴,他的脑袋微微向上扬一下,从上衣底下拿出梅休少尉的绿色瓶子——这是他由于出发前最后一分钟的冲动而带出来的。巴兹警觉地有所动作,等他看见那不是武器时又放松下来。作为贝拉亚的礼节,迈尔斯先喝了一口——这次他只呻了一小口——用袖子擦擦瓶口,把它递给了那个瘦男人。“就着晚餐喝吧?很好喝,能先让你暖暖肚子,不至于太饥肠辘辘。味道有点像马尿加蜂蜜。”
  巴兹皱了皱眉,但还是接过了瓶子。“谢谢。”他喝了一口,又沙哑地道了声,“谢谢!”
  巴兹把晚餐盛在一个从机车轮胎上拆下的盖板上,盘腿坐在垃圾中剔着鱼骨头。“想来点吗?”
  “不,谢谢,我刚吃过晚饭。”
  “上帝啊,这太不像话了!”哈瑟维叫道。
  “啊,”迈尔斯说,“我改主意了。就尝一点……”
  巴兹用刀尖挑起一点鱼肉,伯沙瑞的手抽动了一下。迈尔斯张口咬住——就像野营烧烤,他带着消遣的微笑看着哈瑟维,嘴里嚼得咯吱响。巴兹朝伯沙瑞晃晃酒瓶。
  “你的朋友也来点吗?”
  “他不能。”迈尔斯解释道,“他在工作。”
  “保镖。”巴兹咕哝道。他再一次用那种奇特的表情看着迈尔斯,夹杂着恐惧和别的什么,“你到底是谁?”
  “你什么也不用害怕。不管你在逃避什么,反正那肯定不是我。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向你作出保证。”
  “弗族。”巴兹倒抽一口气,“你是贵族。”
  ”哦,是的。那你到底是谁?”
  “什么也不是。”他狼吞虎咽地吃他的鱼,迈尔斯想知道他最后一次吃饭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在这样一个地方,要做什么也不是的人很难。”迈尔斯评论说,“每个人都有编号,这里没有那么多空隙可以让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钻。那可得花不少力气,还得有灵活的头脑。”
  “你说得对。”巴兹含着满嘴的鱼肉,赞同地说,“这是我住过的最糟的地方。你必须不停地挪地方。”
  “你知道。”迈尔斯试探性地说道,贝拉亚大使馆会帮你回家的,如果你想的话。当然,你以后要付钱的,他们对收款相当严格——他们不会让搭便车的人免费旅行——但如果你真的遇到麻烦……”
  “不!”简直就是一声野性的吼叫,声音在空旷的再生中心轻轻回荡。巴兹下意识地降低嗓门,“不,我不想回家。我迟早会在航空港找到份工作,然后乘飞船去个更好的地方。很快。”
  “如果你想找工作,”哈瑟维急急忙忙地说,“你只要登个记,去……”
  “我有我自己的方式。”巴兹严厉地打断他。
  有眉目了。巴兹不想去任何地方登记。迈尔斯一本正经地向哈瑟维解释。“到目前为止,在贝塔殖民地的领土上巴兹是不存在的。他这个人不在这儿。在信息网络上没有他过境情况的记录,就计算机的角度上看,他从没有抵达过贝塔,也就是说,他从没有经过海关——我打赌用的手法十分聪明。他没有在境内进过食,没有住过旅馆,没有购物记录,也不登记或被记录——他宁可饿死也不会做那些事的。”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为什么?”哈瑟维问。
  “逃亡者。”站在高处的伯沙瑞简洁明了地说,“我曾见过。”
  迈尔斯点点头:“我想你说对了,军士。”
  巴兹站起来:“你是兵役安全局的!你这个长得七扭八歪的小杂种——”
  “坐下。”迈尔斯不温不火地制止了他,“我谁都不是。我只是没你那么擅长逃亡。”
  巴兹犹豫着,迈尔斯认真地看着他,突然,所有的愉快心情跑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模糊的猜想,他问道:“我不知道对不对。士官吗?不对。中尉?”
  “是的。”那人咆哮道。
  “一个军官。是的。”迈尔斯咬着嘴唇,考虑着,“出于一时冲动?”
  巴兹一脸苦相,勉强地说:“技术上讲,是的。”
  “呣,”一个逃亡者。真是匪夷所思,居然有人因为懦弱而逃避令人嫉妒、神气的军人身份,宁可像寄生虫一样苟且偷生,他真是因为怯懦逃跑吗?或是别的罪行?也许是因为一个过失——某种可怕的、致命的错误?技术上讲,迈尔斯有义务为兵役安全局看管住这个家伙,但他今晚来这儿是为了帮他,不是毁了他。
  “我不明白,”哈瑟维问,“他犯了罪吗?”
  “是的,非常严重的罪行,在战斗中临阵脱逃,”迈尔斯说,“如果他引渡回国,将被判车裂之刑。技术上讲。”
  “听起来并不是那么糟,”哈瑟维耸耸肩,“他已经在我的再生中心住了两个月了,总不会比这更糟了吧,有什么问题吗?”
  “我说的quarter……①”迈尔斯说,“嗯,不是指住宿,而是把人切成四份。”
  ①该词有多重含义,其一是“分为四份”,其二是“士兵驻扎,宿营”。哈瑟维认为是后者,实际上迈尔斯的意思为前者。
  哈瑟维惊呆了。“那岂不是要杀了他!”他环顾四周,正义之气在三个贝拉亚人的怒视下逃得无影无踪。
  “贝塔人。”巴兹嫌恶地说,“我真受不了这些贝塔人。”
  哈瑟维低声嘟囔着什么。迈尔斯听出来了。“……嗜血成性的贝拉亚人……”
  “如果你不是兵役安全局的,”巴兹吃完了,向后一靠说,“你还是离开吧。你帮不了我。”
  “想为你做点什么。”迈尔斯说。
  “为什么?”
  “我——我恐怕在不经意间已经伤害了你,先生,嗯,你可否告诉我你的姓……”
  “杰萨克。”
  “杰萨克先生。你看,我是,哦,我自己在被安全局监视。和你会面我就已经给你带来了危险。我很抱歉。”
  杰萨克脸色苍白。“为什么兵役安全局要注意你?”
  “恐怕不是兵役安全局,是帝国安全局。”
  逃亡者像遭了一记重创似的长出一口气,神情疲惫不堪。他屈起身体,把头搁在膝盖上,仿佛是为了避免虚弱的眩晕。一个低低的声音说道:“上帝啊。”他抬头盯着迈尔斯,“你做了什么,伙计?'
  迈尔斯尖锐地说:“我还没有问你呢,杰萨克先生!”
  逃亡者喃喃地说了几句抱歉的话。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是谁,否则他会像颗子弹一样逃跑,一头撞进我周围的安全局撒下的安全网——挺形象的,贝拉亚大使馆安全部的克洛伊中尉或他的手下会开始注意这个人。如果他们发现这个人的记录根本不存在,铁定会发疯的,最晚不超过明天,他们就会对他进行例行检查。那我可就彻底毁了这个人了,不行!“以前你在部队干什么?”迈尔斯思考了一会儿问。
  “是工程师助理。”
  “建筑方面,还是武器系统方面?”
  那人已经镇定了下来。“不,是跃迁飞船引擎方面。也处理一些武器系统。我想在私人货船上找份技术活,但我会修理的设备在这地方都是很陈旧的款式了。谐波推进引擎、耐克林发动机这里都很少再使用了。我必须跑到更远点的地方,离开主要经济中心。”
  一声尖细的“呣——”从迈尔斯嘴里脱口而出,“那你熟悉RG级货船吗?”
  “当然。我在上面工作过。耐克林发动机,可是它们现在都被淘汰了。”
  “不全是。”迈尔斯一阵兴奋的颤栗,“我知道一艘。它很快要跑一次,只要它能搞到货和船员的话。”
  杰萨克犹疑地看着他。“它是去和贝拉亚没有引渡条约的地方吗?”
  “也许。”
  “大人。”伯沙瑞焦虑地说,“您不是想带上这个逃亡者吧?”
  “嗯……”迈尔斯温和地说,“就技术层面上讲,我不知道他是个逃亡者。我不过是听到了一些辩解。”
  “他都承认了。”
  “也许是虚张声势,摆架势。”
  “您是想当另一个弗·卢普鲁斯勋爵吗?”伯沙瑞冷冷地问。
  迈尔斯笑了,又叹了口气;巴兹也撇了撇嘴。哈瑟维想知道为什么好笑。
  “又牵涉到贝拉亚的法律了。”迈尔斯解释道,“我们的法院对那些维护法律条文字面意义却亵渎其精神的人可不太仁慈。最经典的先例就是弗·卢普鲁斯勋爵和他两千个厨师的案子。”
  “他开连锁饭店吗?”哈瑟维不解地问,“别告诉我这在贝拉亚也是犯法的……”
  “噢,不是,事情发生在隔离时代快结束时,距今大约有一百年了。当时,道克·弗·巴拉皇帝施行中央集权制,打破各个伯爵形成的诸侯割据局面,后来引发了一场内战,他当时采用的主要做法之一就是解除私人军队——在以前的地球上他们通常被称为侍从和家臣。每个伯爵只能保留二十个带武装的随从,也就刚够组成一支保卫队的。
  “哦,弗·卢普鲁斯勋爵和几个邻居长期不和,所以他觉得这样的人员分配方案根本无法满足自己的需求。他就雇了两千个‘厨师’——他是这么叫的——派他们出去解决他的敌人,他在装备这些厨师方面很有独创性,比如,用屠刀代替了短剑等等,那时有很多失了业的退伍老兵在找工作,他们可不会太顾及军人的自尊而放弃这样的好差事……”迈尔斯的眼睛里闪烁着揶揄的神色。
  “自然,皇帝不会坐视不管。道克带领他的正规军——贝拉亚当时唯一的军事部队攻打弗·卢普鲁斯,以叛国罪逮捕了他,判决将其示众并被活活饿死——此项刑罚沿用至今。所以,他和他那两千个厨师被判在萨塔那·弗·巴的大广场慢慢饿死。想想看,人们还总说道克·弗·巴拉没有幽默感呢……”
  伯沙瑞冷笑起来,巴兹咯咯直笑,可哈瑟维笑得很勉强。“有趣。”他咕哝着。
  “但它有个皆大欢喜的好结局。”迈尔斯继续说,哈瑟维高兴起来,“这时候西塔甘达人人侵了,弗·卢普鲁斯勋爵被释放了。”
  “被西塔甘达人?真幸运。”哈瑟维插嘴评论道。
  “不是,是被道克皇帝,派他去和西塔甘达人打仗。你要明白,他没有被宽恕——判决不过是延迟执行了。等第一次西塔甘达战争结束,他要是还活着,依然是要被示众、饿死。但他战死沙场,所以他毕竟还是死得很荣耀的。”
  “这就是你说的好结局?”哈瑟维耸耸肩,“哦,好吧。”
  迈尔斯注意到巴兹再次变得沉默、孤僻。迈尔斯尝试着向他微笑;他也笨出地朝迈尔斯笑笑,他的神情因为笑容而变得年轻了些。迈尔斯做出了决定。
  “杰萨克先生,我要给你个建议,你可以接受或拒绝。我提到的那艘船是RG132。货船的跃迁驾驶员名叫阿狄·梅休。如果你能消失——我指真正的消失——几天,然后到希里克航空港和他联系,他会给你在船上安排个职位,然后开往国外。”
  “为什么你要帮我……对了,先生,哦,不,阁下贵姓?”
  “请叫我内史密斯先生。这样能达到一些很现实的目的,”迈尔斯耸耸肩,“你可以把我的举动称之为渴望——看到人们能获得第二次机会的幻想。在家乡,他们可不热衷于这个。”
  听见家乡,巴兹的眼神再次变得暗淡。“好吧。很高兴能再次听见家乡话,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你的建议,我也许会接受。”他可能想起要谨慎些,马上补充道,“也许不会。”
  迈尔斯点点头,拿回他的酒瓶,给伯沙瑞打了个手势,离开了。他们穿过再生中心,一路上不时踢到废品发出些哐当声。等迈尔斯回头看,杰萨克影影绰绰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另一个出口。
  迈尔斯发觉伯沙瑞军士意味深长地拧了拧眉头。迈尔斯挖苦地微笑着,踢了一脚从报废的工业机器人身上掉下的控制器保护套——那个机器人裸露着骨架,躺在另一个废品堆上。“你希望我去告发他?”他温和地间,“你骨子里就是个士兵,我想你会这么做的。我认为我父亲也会——他是如此纪律严明,不管后果是如何的残酷。”
  伯沙瑞停住了脚步。“并不……总是那样,大人。”突然他陷入了沉默。
  “迈尔斯。”埃蕾娜轻声呼唤道——晚上她和内史密斯夫人住一屋,这会儿跑出来去上厕所,“你还没睡?都快早晨了。”
  “我不困。”他正在他外祖母的电脑终端上进行另一项搜寻工作。他可没闲逛,他仍感觉精力充沛,思维尤其敏捷。这正是他所需要的,因为他正迸人一个庞大复杂的商业网络。百分之九十的成功似乎都是依赖于正确问题的提出。这很考手艺,不过,几小时后他基本已经掌握了这套,“再说,梅休占了客房,我就得睡沙发。”
  “我以为是我父亲在睡沙发。”
  “他很高兴地把它让给我了。他讨厌沙发。我在这儿上学时他就一直睡沙发,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抱怨浑身疼、抽筋、后背痛,即使过了两年,他还在念叨,可就是不承认是自己年纪大了……”
  埃蕾娜捂住嘴咯咯直笑。她也凑过来看屏幕。屏幕的光给她蒙上了一层银辉,她垂落在前面的头发的香气让迈尔斯有些飘飘欲仙。“找到什么了?”她问。
  迈尔斯连续三次拼人了错误的地址,他低声咒骂了一句,重新集中注意力。“是的,我想是的。首先,有比我想象中多得多的因素要考虑,但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他重新找回了刚才遗失的搜索数据,在全息屏幕上挥动着手指,“这是我的第一船货。”
  “管它是个什么地方,反正是个位于沃维四号星系的国家。四星期路程。我已经计算了燃料、供给和全部后勤的费用——从备用物资到厕所卫生纸,无一遗漏。但让我感兴趣的不是这些,而是运完这批货,我就能在支票到期前付清这次旅行的费用和卡尔霍恩的账了。”他压低声音说,“我恐怕,哦,有点低估为了兑现我的支票RG132需要跑船的次数。实际上,需要跑很多趟。非常多。太糟了。等我算好所有费用后实打实地算,没做虚,才发现运行这艘船需要的花费比我预计得要多。”他指着一个数字说,“但那是叫C·O·D的菲利斯人将为这次货运付的钱。船一准备好就立刻出发。”
  她的眉毛因为担忧和迷惑耸拉了下来。“运一次就能支付整艘船的费用?好是好,但……”
  他笑了。“但是什么?”
  “但是为什么没有其他人要运这批货?看起来它已经在仓库里放了很久了。”
  “聪明的姑娘。”他低声鼓励说,“继续。”
  “我看到他们是货到付款。也许,惯例如此吧。”
  “是啊……”他拖长了声音,“还有呢?”
  她咬了咬嘴唇,“事情有点不对头。”
  “确实。”他眨眨眼睛,“像你说的,有点不对头。”
  “嗯。好吧,我说,沃维四号现在是战火纷飞,似乎是一场正在不断升级的行星战争。那边的虫洞入口被封锁了——不是他们自已人干的,像是另一个工业落后的国家干的——他们雇了一支雇佣军舰队。为什么这批货物被放在仓库里这么长时间?因为没一个大型货运公司愿意到战区运货——他们没法投保,那些小型私人货运公司的理由也一样。既然我没有参加保险,这理由对我就不适用。”他咧嘴笑笑。埃蕾娜疑惑地看着他,“穿越封锁线,那不是很危险吗?不过只要你在搜查站配合他们——”
  “我也这么想过。但货物碰巧是运给战争的另一方。”
  “雇佣军会没收它吗?我是说,自动收割机或其他什么不会被定为走私物品吧——他们不会不遵守星际条例吧?”她的疑惑变成了谨慎。
  他微笑着伸个懒腰。“你差不多猜对了。贝塔殖民地最著名的出口商品是什么?”
  “喔,当然是高科技、军火和武器系统……”她的谨慎变成了惊慌,“噢,迈尔斯……
  “农业设备。”他窃笑道,“只是农业设备!总之,有这么个菲利斯人声称是为公司采购这批设备——他们要让这个人亲自押送这批货。等军士起床,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他一起去见那个人。还有梅休,我最好也带上他……”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第七章

  在按下旅馆房间的门铃前,迈尔斯检阅了他的队伍。即使穿着便装,军士还是一副地道的军人样子,没人会看走眼的。梅休呢,洗过澡刮过胡子睡好又吃饱,还穿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看起来比昨天好得多了,但还是有点……
  “站直,阿狄。”迈尔斯提醒说,“显得更专业些。我们要接下这批货。我还以为,贝塔的药物应该可以治疗任何类型的宿醉。如果你弯腰驼背地走路,一定会给人家留下坏印象。”
  “哼。”梅休嘟囔着。但他稍微直了直腰,多少精神点了,“你会看到的,孩子。”他又有些气愤地补了一句。
  “不准再叫我‘孩子’了,”迈尔斯说,“你现在是我的部下,必须称呼我‘大人’。”
  “你当真这么在意这个?”
  看来得慢慢教导他。“这是一种致敬。”迈尔斯解释说,“你是在向制服表示敬意,而不是人。作为弗家人就……就好比穿了件永远都没法脱下的无形制服,看看伯沙瑞军士,他从我出生时就称呼我‘大人’;既然他能做到,你就能做到。你现在是他的战友了。”
  梅休抬头看着军士,伯沙瑞也一脸阴郁地看着他。迈尔斯感觉伯沙瑞变得比以往更会用脸来表达感情了。要在过去,他会直接咆哮着,大力反对让梅休做他的战友。梅休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他又把腰挺直了些,昂起了头。“是,大人。”
  迈尔斯赞赏地点点头,按了下门铃。
  应门的男人长着一双杏仁般的黑色眼睛,高颧骨,皮肤像牛奶咖啡。闪亮的黄褐色头发像金属丝一样蜷曲着紧密地贴着头皮。他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这三个人。看见迈尔斯的时候略微有些惊讶——早晨他只通过显示屏看见过迈尔斯的脸。“内史密斯先生吗?我叫卡莱·道穆。请进!”
  道穆在他们身后迅速关上门,锁好。迈尔斯知道自己刚穿过了武器扫描,因为那个菲利斯人正偷偷瞥着他的读数器。那人犹疑地转过身。一只手下意识地碰了碰他右边的裤子口袋。他的视线在几个陌生人身上打转。但伯沙瑞看出道穆并没有发现他必须注意的武器后,满意地撇了撇嘴。伯沙瑞多半是带着合法的眩晕枪,迈尔斯想,但你永远不知道他到底还带了其他什么在身上。
  “你们干吗不坐下?”菲利斯人邀请道。听起来他的口音中带有一种柔和、奇特的共鸣腔。不是平板的鼻音。不是贝塔人说话时放在“R”音上的重读,也不是贝拉亚人那种清楚,冷静的喉音。伯沙瑞说他宁可站着。还选择立在道穆的右侧——那儿是菲利斯人的视线死角。迈尔斯和梅休坐在一张矮桌边。道穆坐在他们对面,他背对着一扇“窗户”。实际上。那是个显示屏,显示着某个异国山脉的全景。屏幕上还有肆虐的狂风。要是这些虚拟的山景和大风都是真的,不到一天,狂风就会把所有树木的枝叶部给刮得一干二净,显示屏的光线衬出了道穆的剪影,也清楚地照出了来访者的表情。迈尔斯认为他选择的位置很明智。
  “好吧,内史密斯先生。”道穆开口说。“谈谈你的船吧。它的货运容量是多少?”
  “它是艘RG级货船。能轻松装载两倍于你们货物重量的东西,只要你在网上列出的清单数字是正确的……”
  道穆对这个小诱饵没有反应。他只是说:“我对跃迁飞船不熟悉。它速度快吗?”
  “梅休空军少尉。它速度快吗?”
  迈尔斯戳了戳梅休。
  “啊?噢!哦,你是指加速度?稳定,很稳定。我们稍稍延长推进时间。最后就能得到相当快的速度。”
  “它机动性高吗?”
  梅休看着他。“道穆先生,它是艘货船。”
  道穆焦虑地抿紧嘴唇。“我知道,问题是——”
  “问题是——”迈尔斯打断他们。“我们能逃脱或躲避你们的封锁线吗?回答是不能。你瞧,我可以实话实说。”
  挫败感让道穆的脸沉了下来,“那么,看来我们在浪费彼此的时间。白白浪费了这么久……”他开始站起身。
  “下一个问题是,有没有其他方法把你的货运到目的地?我想,答案是‘有’。”迈尔斯沉着地说。
  道穆又坐了下来,半是猜疑半是希望,他紧张地催促道:“说说看。”
  “你已经在贝塔的网络系统里做了很多工作——伪装。我相信你的货物能被伪装得很好,可以通过封锁线检查。但找们必须通力合作。坦率讲……”迈尔斯针对这个菲利斯人的年龄举止做了些推算。“道穆少校?”
  那人抽搐了一下。啊哈,一下子就猜中了迈尔斯抑制住里的窃喜,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
  “如果你是佩利安的间谍或欧瑟人的雇佣兵,我发誓我会杀了你!”道穆说。伯沙瑞的眼皮低垂着,保持着一种极具欺骗性的冷静姿势。
  “我不是。”迈尔斯说,“虽然那会是个有趣的工作。如果我是的话,装上你和你的军火,把你带到半路上,再把你轰下船——我,很欣赏你始终保持高度警惕性的做法。”
  “什么军火?”道穆故作镇静地反问。
  “什么军火?”梅休用几乎听不见的低语在迈尔斯耳边着急地重复。
  “好,不是军火,是你那些犁头和修剪镰刀。”迈尔斯耐心地说,“但我建议我们结束游戏开始工作。我是专业的……呣。”假如你肯给钱,我还有块在贝拉亚的很肥沃的弗家农田可以出售。“所以,很显然。你现在或将来都不可能把它们运出很远。”
  梅休的眼睛瞪大了,迈尔斯假装在座位上换姿势时,先发制人地踢了梅休一脚提醒他,得记在本子上,下一次,一定要早点叫醒梅休,下命令时要更简洁明了。今天早上要让空军少尉恢复神志,简直像是在让死人复活一样。迈尔斯现在也不确定,早点叫他是否能真叫得醒他。
  “你是雇佣兵?”道穆问。
  “这个……”迈尔斯说。他本想暗示对方自己是个专业的船长——但也许雇佣兵对菲利斯人更有啦引力?“你认为呢,少校?”
  伯沙瑞一时屏住了呼吸。梅休顿时变得惊慌失措。“这么说,那就是你昨天的意思。”他小声问,“征兵……”
  迈尔斯——他当时开的那个寻找绝望之人的玩笑倒并不是无中生有——低语道:“当然。”他用最不常用的语调说,“你当然意识到了……”
  道穆怀疑地看开梅休,又把目光落在了伯沙瑞身上。伯沙瑞仍保持着阅兵式的稍息姿势,摆着张引人注目的刻板面孔。道穆坚定了他的猜测。“上帝。”他咕哝着,“如果佩利安人能雇用银河人,我们为什么不呢?”他提高声音,“你手上有多少军队?你的战舰是什么型号的?”
  哦,该死,好吧。既然如此……迈尔斯像疯子一样瞎扯起来。“道穆少校,我不想误导你。”说这话时,迈尔斯正好从眼角瞥见伯沙瑞欣慰地又呼吸上了空气,“我是,呣……我现在和我的人马分开了,他们有另一个合同要履行。我是因为,哦,一些医疗上的原因才来贝塔的。所以我只带了我的,呃,我的贴身随从,只能提供给你我们舰队多余下来的一艘船。但我们完全可以独立开展行动,”呼吸,军士,请呼吸,“反正在我和部队会合前还有点时间。我出于战略上的兴趣发现了你的问题,所以我来了。”
  道穆缓慢地点点头:“我明白了。那我应该如何称呼你呢?”
  迈尔斯差点没当场说自己是舰队司令。上校要好些吧?要不说是士官?他胡乱思索着。“目前,你还是叫我内史密斯先生吧。”他沉着地耸耸肩。“毕竟,一个没有百人士兵的百夫长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现存我们必须解决实际问题。”到目前为止,我们解决过实际问题吗?
  “你的部队叫什么名字?”
  迈尔斯胡诌了一个:“登达立雇佣军。”至少,这名字叫起来很顺口。
  道穆贪婪地仔细打量着他。“为了找一条能帮助我又信得过的船,我已经在这个鬼地方待了两个月了。如果我再耽搁下去,延误比背叛更有可能随时暴露并破坏我此行的目的。内史密斯先生,我已经等得够长了——实在是太长了我准备给你这个机会。”
  迈尔斯满意地点点头,装出他在这方面相当老到,“那么,道穆少校,我会把你带到沃维四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第一需要的是更多的情报。告诉我所有你知道的关于欧瑟雇佣军封锁线的出入手续……”
  “按我的理解,大人,”离开道穆的旅馆后,伯沙瑞焦急地说,“这个梅休空军少尉要去运送您的货物,但您从没有对我说过您要亲自押运。”
  迈尔斯耸耸肩,轻松地说:“那么多未知数,那么多冒险,我要亲身体验一下。再说,让阿狄一个人来承担责任不太公平。如果是你,你会这么做吗?”
  伯沙瑞含糊其词地嘟囔了几句——显然是不赞成主人一夜暴富的计划,同时也对少尉作了一些鄙薄的评价,对于后者,梅休当作没听见。
  迈尔斯的眼巾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再说了,这会让你的生活多点刺激,军士。整天围着我转来转去,简直乏味死了。我自个儿无聊得都快哭了。”
  “我喜欢无聊。”伯沙瑞抑郁地说。
  迈尔斯笑了,暗自为没有给“登达立雇佣军”招来更多任务松了口气。好吧,短暂的白日梦应该是没有害处的。
  回家后,他们看见埃蕾娜正在内史密斯夫人的客厅里走来走去。她的两颊泛着红晕,鼻孔翕张,正在低声嘟嘟囔囔。迈尔斯进来时,她气恼地瞪了他一眼。“贝塔人!”她厌恶地叫了一声。
  他只是半个贝塔人,怎么说也算是放了他半马。“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她狠狠地跺着脚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仿佛是在用劲儿踩尸体。“多可怕的全息影片,”她怒火中烧,“他们怎么能——哦,我都没法形容。”
  啊哈,她准是拨到了一个色情频道,迈尔斯想,嗯,早晚是要发生的。“全息影片?”他轻松地问。
  “他们怎么能对弗·科西根司令、瑟戈王子还有我们的军队如此造谣中伤?我认为制片人应该被拖出去枪毙!那些演员!还有编剧!要是在我们家乡,上帝……”
  显然,不是色情频道惹的祸。“哦,埃蕾娜——你刚看到了什么?”
  他的外婆正坐在摇椅上,尴尬地微笑着。“我想向她解释那是小说化的——你知道,让历史更加戏剧性……”
  埃蕾娜鼻孔里发出一声气势汹汹的“哼”,迈尔斯给了他外祖母一个询问的眼色。
  “《淡蓝警戒线》。”内史密斯夫人悄声说。
  “噢,我看过。”梅休插嘴说,“应该是重播。”
  迈尔斯对那部文献电影记忆犹新。两年前首播的那部影片的超现实主义手法,倒是让他在贝塔上学时多了些课后闲聊的话题。迈尔斯的父亲,当时是弗·科西根海军准将,十九年前作为参谋参加了对贝塔殖民地同盟国埃斯科巴的入侵。后来,副司令弗·鲁提耶将军和皇太子瑟戈·弗·巴拉战死,给贝拉亚军队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他担任了舰队指挥官的职位,下令结束入侵。他那次明智的撤退行动一直是贝拉亚的军事年报上的引用范例。贝塔人对整件事自然有不同的观点。影片标题中的“蓝色”是指贝塔远征军的制服颜色,考迪利亚·内史密斯上校。也就是迈尔斯的母亲,也参加了那支远征军。
  “这些是……”埃蕾娜转向迈尔斯,“那里面说的都不是真的,是吗?”
  “哦。”迈尔斯多年来已经对贝塔阐述历史的方式习惯了,平静地说,“有一些是真的。但我母亲说,直到战争基本结束,他们都没有穿过什么蓝色制服。私底下她还一直发誓说她没有谋杀弗·鲁提耶司令。不过她也没告诉我到底是谁干的。我看,他们的声明太多了。我父亲曾说过弗·鲁提耶是个极有才华的防御型战略家。我一直都不知道这称号究竟是怎么来的,因为弗·鲁提耶当时负责的是进攻。我母亲对他的评价只是‘有点怪’。本来这听上去并不太糟,但考虑到她是个贝塔人,如果她都这么说,那他就一定是有问题了。关于瑟戈王子,他们什么也没说过。父亲和他共过事,了解他。所以我猜,贝塔人对王子的胡说八道都是为了战争宣传。”
  “我们最伟大的英雄,”埃蕾娜叫道,“皇帝的父亲!他们怎么敢——”
  “哦,即使在我们这边,大多数人也认为我们太过分了:为了霸占巴瑞亚人控制下的重要虫洞所在地的科玛和瑟戈亚,去侵略埃斯科巴。”
  埃蕾娜转向她父亲,这方面他最有发言权了,“父亲,您曾在埃斯科巴为伯爵大人工作过!告诉她——”埃蕾娜猛地把头转向内史密斯夫人,“事情不是这样的!”
  “我不记得埃斯科巴了。”军士冷冷地答道,即使对迈尔斯来讲。那口气也是异乎寻常的低沉,还带有不希望迈尔斯继续追问下去的意味,“毫无意义。”他用拇指钩住皮带,但那只大手抽搐了一下,“你不该看这些。”
  伯沙瑞肩膀上的肌肉紧绷若迈尔斯很不安,他看了看军士的眼睛。他在生气?为了一部他曾看过的、和迈尔斯一起很快就将之抛诸脑后的全息短片?
  埃蕾娜不再追问,转过身困惑地自言自语:“不记得了?但是……”
  什么东西触动了迈尔斯的记忆。因伤退役,档案最后不是这么写的吗?“我不明白,你不是在埃斯科巴负伤了吧,军士?”毫无疑问,他对此套有所反应。
  伯沙瑞的嘴唇嗫嚅着重复着一个词:受伤。“是的。”他低声说。他的视线在迈尔斯和埃蕾娜之间徘徊。
  迈尔斯咬了咬嘴唇。“头部受伤?”他想让军士来证实自己的推测。
  伯沙瑞的目光直愣愣地停留在了迈尔斯身上,“呣。”
  迈尔斯允许他这么看着自己,心里为得到了新的信息而高兴。头部受伤就能解答长久以来军士身上很多的疑问。
  得到了伯沙瑞的暗示后,迈尔斯改变了话题。“不管怎么样,”他朝埃蕾娜优雅地鞠了一躬——要不要把帽子抛向空中庆祝一番?“我接下货了。”
  埃蕾娜的愤怒立刻因为好消息所带来的兴致而烟消云散了,“噢,太棒了!那你想出该怎么样把货带出封锁线了吗?”
  “正在想,你能帮我买点东西吗,船上要用的供给品。给飞船杂货零售商下购物单——你可以用这儿的电脑终端下单,外婆会教你怎么用的,阿狄有张标准清单。我们需要上面列出的所有东西——食物、燃料罐、备用氧气,急救用品。你得争取最优惠的价格。这些东西要花掉我全部的旅行津贴,所以你能省则省,知道吗?”他给了他的新招募队员一个最具鼓励性的微笑,仿佛整整两天陷在贝塔人的电子商业迷宫中讨价还价是一种很高的待遇。埃蕾娜举棋不定地看着他。“我还从没有为一艘船采购过。”
  “很容易的,”他作出轻松的姿态,让她相信自己的话,“只要稍稍摆弄几下,你马上就能学会。既然我能行,你就能行。”他迅速结束了这场争论,不让她有时间想起其实他也从未给一艘太空船采购过,“要算上少尉、丁程师、军士、我和道穆少校,一共八个星期,可能时间再长些,但不会太长——别忘记预算金额。我们后天出发。”
  “好吧。什么时候……”突然,她的警觉度达到最高。弯弯的黑色眉毛下眼睛散发出阵阵怒气,“那我呢?你不是打算把我留下——”
  迈尔斯象征性地溜到伯沙瑞身后,挥舞着白旗,“这得问你父亲。当然还有我外祖母。”
  “我很高兴她能和我呆在一起,”内史密斯夫人含糊地说,“但迈尔斯,你是来这儿……”
  “哦,我仍然是在做客,外婆。”迈尔斯安慰她说,“我们不过是要重新计划回贝拉亚的路线。回家又不是像我得按时上学或别的什么。”
  埃蕾娜凝视着她的父亲,紧闭的双唇无声地恳求着。伯沙瑞叹口气。他的目光敏锐地从女儿转到内史密斯夫人又到全息显示屏,然后陷入了冥想——迈尔斯猜不出他脑袋里转动着什么样的念头或记忆。埃蕾娜几乎按捺不住,又激动地踱起步来。“迈尔斯……嗯,迈尔斯阁下,你能命令他——”
  迈尔斯轻轻晃动掌心朝外的手,微微摇了下头,等待着。
  内史密斯夫人瞥见了埃蕾娜的焦虑。她掩着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实际上,亲爱的,和我一起过一阵子的话,你会过得很快活的。我就像又有了个女儿,你可以结识些年轻人,去参加聚会,我在库沃兹有些朋友可以带你去沙漠旅行,我年纪太大了不适合这种运动,但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伯沙瑞动摇了,库沃兹只是贝塔殖民地主要的两性人社区之一,虽然内史密斯夫人自称两性人为“病理性头脑发热的人”,但她依然是个爱国的贝塔人,每次听到伯沙瑞直言他贝拉亚式的对性开放的反感,她总会好斗地为他们辩护,伯沙瑞还曾不止一次地从贝塔人的派对上把不省人事的迈尔斯带回家,至于迈尔斯那次简直是灾难性的沙漠旅行……迈尔斯眯着眼感激地看着外祖母。她淘气地点点头。继续朝伯沙瑞殷勤地微笑着。
  伯沙瑞没有笑,激将法对他不管用,但恰到好处的刺激却能奏效。内史密斯夫人似乎在重温以前两人在迈尔斯的文化风俗科目问题上时常爆发的“战争”——往往从游击战开始,最后以世界大战的规模结束。迈尔斯胃里出现了奇怪的堵塞感。迈尔斯开始集中注意力,询问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保镖。
  “她和我们一起走。”伯沙瑞低吼道。埃蕾娜兴奋得差点没当场拍手欢呼——尽管内史密斯夫人的建议颇具诱惑力,都快让她放弃和大队人马一起走的决心了。伯沙瑞的目光冷淡地扫过他的女儿,又一次朝着全息屏幕皱皱眉,然后凝视着迈尔斯的——皮带扣。
  “对不起,大人。我——到走廊转转,直到您准备好离开。”他僵硬地退出去,粗大的双手、所有的骨头和肌腱、血管和结实的肌肉,都处于失控的边缘。
  好啊,去吧,看看你是否能在外面释放一下你的自制力,反应过激,还是为一个小孩子,不是吗?不可否认,没人喜欢被惹恼。
  “嚯。”梅休在门关上时说,“谁惹他了?”
  “哦,亲爱的。”内史密斯夫人说,“但愿我没冒犯他。”但她又低声加了一句,“一个虚伪的老木头……”
  “他会冷静下来的。”迈尔斯说,“只要让他独自待一会儿。等他的时候,还有工作要做。埃蕾娜,你也听到了他的话,准备两个飞行员、四个押运员的配给品。”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忙得不可开交。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为一艘要飞行八个星期的旧船做好准备,即便它要装载、运输的是一批普通货物,也都是极其困难的,更何况还需要遮遮掩掩地在货船上另外装些东西。其中,包括一部分匆忙之中买来为真正的货打掩护的货物,以及重新设置货舱防水壁的东西——现在它们被扔在甲板上,等启程后才派得上用场。而最要紧、也是相对最昂贵的,是最顶尖的贝塔质量探测干扰器——用来“减轻”飞船上的货物重量,迈尔斯还希望这能帮他们躲过欧瑟雇佣军的货物检查。他动用了所有他父亲名义下的政治影响,好让贝塔公司代表相信他有资格买下这台仍属机密的最新设备。
  质量探测干扰器附着一份有着惊人长度的使用说明书。迈尔斯头昏脑涨地研读,并开始对巴兹·杰萨克的工程师水平产生怀疑。几小时过去了。关于这个人根本就是在吹牛的胡乱猜想越来越多。迈尔斯独占了梅休的绿色酒瓶,随着瓶里液体高度稳定地下降,迈尔斯废寝忘食地工作着。
  迈尔斯发现,贝塔航空港那些管事的一个个都是铁石心肠,他们硬是不允许用信用卡支付那些杂七杂八的费用。迈尔斯不得不把全部的旅行津贴倾囊而出。单就贝拉亚人来看,他出手也算相当阔绰的了,但那些需要付账的无底洞一夜间就把钞票吞了个精光。迈尔斯只好随机应变,退掉他回贝拉亚的头等舱票,换了张名气尚可的航空公司的三等舱票。然后轮到伯沙瑞的票。后来同样的厄运又落在埃蕾娜的票头上。后来,他们三个都换了一家迈尔斯听都没听说过的航班的票。没过多久,他开始内疚得咕哝着说:“事成后我会给大家买新的船票,要不干脆直接用RG132运一批货到贝拉亚。”——他把船票全换成了现金。两天快结束了,他发现自己纠缠在眼花缭乱的真话、谎言、信用卡、现金支付、贷款、狡诈、勒索及大肆吹嘘中,另外,他那片在夜里会发光的农田再一次被当作了抵押品。繁杂的财政工作搞得他晕头转向。
  补给品装上了船。道穆的货物是一排形状奇怪、未标明送货人的塑胶板条箱,已经装载上船了。杰萨克露面了。在检查过系统后,他立即投入到关乎整船人生死的应急装备的修理工作中。从贝拉亚带来的行李几乎是原封原样地被送到船舱里。和某些人道个别,同时避免其他人的饯行。迈尔斯尽到了向伯沙瑞报告自己和克洛伊中尉谈过了的职责。至于伯沙瑞忽略了问他谈话的内容,那可不是迈尔斯的错。最后,他们终于站在了希里克航空港二十七号船坞上,准备出发。
  “宗教保护费。”贝塔航空港货运主管说,“一共三百一贝塔元。不收外币。”他愉快地微笑着,像条非常有礼貌的鲨鱼。
  迈尔斯焦虑地清清嗓子,感觉胃在翻腾,他心里核算了一下这几天的账目。道穆的钱已经在最后两天里全用光了:事实上,如果迈尔斯偷听到的事是真的,那么那家伙正打算不付账溜出旅馆。梅休已经把所有家当投入到船的紧急维修上了。迈尔斯甚至从他外婆那儿借了一笔钱——她亲切地称之为“投资”。她说这船挺像金鹿号①”。她的意思是有点傻吧。迈尔斯能感觉到她对这次航行的小小怀疑。他收下了外婆的钱,尽管有点不好意思,但拒绝的话又太费神了。 ①1577年,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从英格兰出发,乘坐“金鹿号”进行了英国航海历史上著名的环球航行。
  迈尔斯吞了吞口水。也许该放下自尊找那个木头疙瘩。他把伯沙瑞军士叫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哦,军士,我知道父亲给了你一笔旅行津贴……”
  伯沙瑞的嘴唇思索着撇了撇,瞅着迈尔斯,眼光似乎要把他刺穿。他知道现在可以扼杀这个汁划,迈尔斯也意识到了,他能够让自己回到枯燥乏味的生活中——父亲肯定会支持军士的做法。他讨厌哄骗伯沙瑞,但还是加了句,“八星期后我会还给你的,双倍奉还!你不该为专门装在左边口袋里的那笔款子着想吗?我保证。”
  伯沙瑞皱着眉头。“您不需要向我保证,大人。这不过是预支——但是有点超前。”他低头看着他的主人,犹豫了许久,最后叹口气,神情忧郁地把口袋里放在迈尔斯的手上,然后倾囊而出。
  “谢谢。”迈尔斯笨拙地笑了笑。刚转过身,又突然转回来。“呃……这事就你我知道,行吗?我是说,没必要让我父亲知道这个,对吧?”
  一个不自觉的微笑浮现在伯沙瑞的嘴角。“除非你不还我。”他温和地说。
  终于大功告成了。迈尔斯心想,当个战舰舰长多快活啊——只要把账单给皇帝就行了。他们肯定感觉好得像个拿着金卡的交际花。哪里像我们平民老百姓,还得拼命苦干啊。
  迈尔斯站在自己飞船的控制舱里,看着阿狄·梅休。他正用迈尔斯从未见过的全神贯注的姿态,填写着交通管制一览表。屏幕上。贝塔殖民地犹如朦胧的、赭石色的新月一般,在飞船下方缓慢旋转。
  “你们的飞行轨道已畅通无阻,可以出发。”交通管制中心传来声音。一阵令人晕眩的激动传遍迈尔斯全身。他们真的要出发了。
  “哦,等一会儿,RG132。”声音补充道,“你有个口信。”
  “传过来。”梅休戴上了耳机说。
  这次,一张焦急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是个迈尔斯不想见的人。他强打起精神,同时抑制住负罪感。
  克洛伊中尉紧张急切地问:“大人!伯沙瑞军士和您在一起吗?”
  “现在不在。怎么?”伯沙瑞和道穆在下面,正开始重新设置防水壁。
  “谁和您在一起?”
  “只有梅休少尉和我自己。”迈尔斯发现自己正屏住呼吸。都这么接近……
  克洛伊略微松了口气,“大人,您还不知道。您雇的那个工程师是帝国军队的逃兵。您必须立刻降落,找个什么借口让他跟着你。一定确保军士和您在一起。我们认为那个人很危险。我们有一支贝塔安全局的警察部队等在码头。另外。”他朝边上扫了一眼,“您到底和那个塔夫·卡尔霍恩发生了什么事?他在大使馆里,正朝着大使大吼大叫……”
  梅休的眼睛警觉地瞪大了。
  “哦……”迈尔斯支吾着。心动过速——应该这么叫身上出现的症状吧。十七岁的人会得心脏病吗?“克洛伊中尉,信号不清楚。你能重复一遍吗?”他朝梅休使了个眼色。梅休在控制面板上动了一下。克洛伊重复着,似乎被弄得一头雾水。迈尔斯打开面板,看着蜘蛛网一样错综复杂的线路。他的头开始大了。都这么接近……
  “我还是听不清,先生。”迈尔斯叫道,“这里,我调节一下。哦,见鬼。”他随意拉掉了六根细线。屏幕上一片闪烁的雪花。克洛伊说到一半的话被拦腰切断了。
  “出发,阿狄!”迈尔斯叫道。梅休其实用不着人催促。贝塔殖民地在他们身后。渐渐消失。
  头很晕。想吐。见鬼,现在又不是零重力。他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像刚从灾难中逃生出来一样虚弱无力。不,是更糟。他起先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外星传染病,但很快就明白到底是怎么了。
  梅休瞪着他看,开始的时候很紧张,但随后恍然大悟,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理解神情。“是让那家伙搀你一把的时候了。”他说道,按下了内部对讲机的开关,“伯沙瑞军士?请你到控制室来一下。你的,哦,大人需要你。”他朝迈尔斯坏笑,谁叫三天前迈尔斯还一本正经地对梅休说教来着。
  军士和埃蕾娜来了,埃蕾娜进门时正在说,“……到处都那么脏。医疗室的门一碰就倒了,还有——”看到蜷缩一团的迈尔斯,伯沙瑞立刻警觉地打断对话,怒冲冲地瞪着梅休。
  “他的兴奋剂药效减弱了。”梅休解释说,“很快就让你跨掉了,不是吗,孩子?”
  迈尔斯口齿不清地嘟囔着。伯沙瑞一边恼火地低声吼着“活该”,一边把他扶起来,粗暴地把他打=在肩上。
  “好啊,至少他不会再在墙壁之间弹来飞去,让我们都喘口气。”梅休高兴地说,“我还从没见过有谁像他这样能熬的。”
  “哦,就是你的那种刺激性液体吗?”埃蕾娜问,“我想知道为什么他没去睡觉。”
  “你自己看不出来吗?”梅休吃吃笑着。
  “不太能看出来。”
  迈尔斯歪着脑袋,看着埃蕾娜颠倒着的忧心忡忡的脸庞,虚弱地笑笑好让她放心。他的眼前满是闪亮的黑色和紫色的旋涡。
  梅休的笑声渐渐停止了。“上帝。”他呻吟了一下,“你是说,他这几天一直都这样?”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第八章

  迈尔斯熄掉焊枪,摘下他的护目镜。干完了。他自豪地看着精巧的焊接线,这是焊接好的最后一个伪装防水壁。当不了士兵,也许我有当工程师助理的潜力。既然是个虾米,就要物尽其用――他回头朝后面叫道:“现在你们可以把我拉出去了。”
  几只手抓住了他穿着靴子的脚踝,把他拖出了狭窄的空间。“现在试试你那黑匣子,巴兹。”他建议说,并坐起来伸展了一下僵直的肌肉。工程师开始测试时,道穆站在工程师背后,紧张地看着他再次预演检查程序的整个过程。杰萨克在防水壁边走来走去,手中的探测器来回扫描着,终于,在经过六次失败后,探测器上所有的灯全部坚持住了,没从绿色变成红色。
  工程师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想我们成功了。这个东西告诉检查的人,墙后面除了另一堵墙什么也没有。”
  迈尔斯朝道穆笑笑,“我不是向你保证过我能及时把它焊好么?”
  道穆也笑了,放宽了心。“幸亏你没拥有一艘更快的船。”
  货舱的对讲机响了起来。“大人,你在么?”是梅林的声音。迈尔斯立刻站了起来。
  “有麻烦了么?阿狄?”
  “我们跃迁到沃维需要大概两个小时。外面有些东西,我想您和少校最好来看一看。”
  “封锁线?在这边的入口?他们没有法律权限――”
  “不,那是某种浮标。”梅休的声音清楚显示他有些不快,“如果您盼的是这个,最好先告诉我……”
  “我几分钟后就回来,巴兹。”迈尔斯向工程师保证说,“我们要帮你更有艺术性地重新堆放这里的货物。也许我们可以沿着我焊的线叠成一排。”
  “听起来不错。”杰萨克对他说,“我已经见识到了超出专业水平的技术。”
  在控制室,迈尔斯和道穆发现梅休正忿忿不平地瞪着屏幕。“是什么,阿狄?”迈尔斯问。
  “欧瑟人的警示浮标。他们把它放在常规的商业贸易航线上。用来防止意外和误解,以防有人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次有点不对头。听这个。”他打开视听设备。
  “注意,注意。警告所有准备进人沃维地方空域的商业、军事或外交飞船。你们将进入一个军事管制区域。所有进入该区域的船只,除非例外,一律得接受检查,所有非法货物一律没收。不合作者将被视为敌人,飞船将被没收或不再另行警告即摧毁。一切后果自负。
  “一旦进入沃维空域,所有船只必须停靠接受检查。所有虫洞跃迁飞行员将被拘留,直到船只结束在沃维四号上的工作回到跃迁点。飞行员要在完成对回程船只的检查后方可允许回船……”
  “人质,见鬼。”道穆咕哝着,“他们现在抓人质了。”
  “人质选得相当聪明。”迈尔斯的话从牙缝中挤出来.“特别是在沃维是个死胡同的情况下,带走你的跃迁飞行员,你就成了瓮中之鳖。如果你不是个安分守己的旅行者,就可能再也回不了家了。这是新立的规矩,你说呢?”
  “五个月前他们还没这么干。”道穆说,“自从我出来就一直没收到家乡的消息。但这至少意味着战争还在继续。“他专心地盯着屏幕,仿佛那儿有通往故乡的无形大门。
  信息又继续说着一些专业性词汇,最后是结束语:“根据欧瑟自由雇佣军舰队指挥官、舰队司令元·欧瑟将军的命令,依照与沃维四号合法政府佩利厄斯的契约。”
  “合法政府?!”道穆暴跳如雷,:“佩利安人!他妈的自大的杀人犯……”
  迈尔斯无声地吹着口哨,望着墙。如果我是个谨小慎微的、想把一堆废物卸在那里的商人,我该怎么做?他很想知道答案。让我的飞行员下船我是不会高兴的,但是我肯定不会和一个把爆破枪枪口对准我的人对着干。谦恭。“我们要谦恭。”迈尔斯坚定地说
  他们在入口处磨蹭了半天,堆放好货物,熟悉各自的角色。迈尔斯把梅休悄悄地拉到角落,想在只有伯沙瑞在场的情况下和他好好谈谈。他对飞行员阴沉的脸色端详了一番后,坦率地开口了。
  “嗯,阿狄,你想退出么?”
  “我可以么?”飞行员满怀希望地问。
  “我不能命令你去当人质。但如果你志愿去,我发誓绝不会弃你于不顾。实际上,作为你的主人,哦,我已经发过誓了。但我不指望你会明白—――”
  “如果我不愿意会怎么样?”
  “一旦我们跳跃到沃维的空域,我们是无法违抗交出你的要求的。所以,我们只好向道穆道歉――我们浪费了他的时间和金钱,掉个头,回家。”迈尔斯叹口气,“我们离开时都知道卡尔霍恩在大使馆。假如我猜得没错,他现在可能已经开始动用法律程序要收回这艘船了。”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更轻松些,“真希望遇到你的那天我们就听天由命算了,反正不过是多了次爆炸。也许我能找到什么办法弥补道穆的损失……”迈尔斯的思绪在内疚中渐行渐远,声音也随之越来越轻。
  “如果……”梅休开口说话了。他看着迈尔斯,神情颇有些古怪,“如果他们想让别人,比如伯沙瑞军士,代替我做人质,那你会怎么做?”
  “哦,我会走过去——”迈尔斯顺口说道,又突然打住了话头。四周空气停滞,等待着解释,“这不一样。军士是……是我的部下。”
  “那我不是吗?”梅休反唇相讥,“贝塔国务院倒是大可放心了。”
  一阵沉默。“我是你的主人。”迈尔斯最后严肃地回答,“但‘你是谁’是个只有你能回答的问题。”
  梅休盯着自己的膝盖,疲惫地揉揉额头,一根手指不自觉地触摸着头上植入点的银色网环。然后他抬头看着迈尔斯,那种复杂的眼神让迈尔斯想起巴兹·杰萨克思乡时那令人不安的表情。“我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梅休最后说,“但我这次会为你跃迁。接下来就任由你们胡闹了。”
  摇晃引起的令人恶心的轻微晕眩,头脑中几秒钟的空白一一到沃维的虫洞跳跃完成了。迈尔斯不耐烦地在控制室里盘旋飘浮.等着梅休从他的耳机下回过神来——对他来说,几秒钟的时间在生物化学反应下被主观地延展成了几个小时。这再次勾起了迈尔斯的好奇心:到底飞行员在跃迁时体验到了怎样的乘客们体验不到的感受?另外,每一万艘飞船中会有一艘在跃迁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们都到哪里去了? “虫洞跃迁下地狱”是一句任何飞行员都不会说的脏话。
  梅休拿下耳机,伸展身体,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拉长的脸有些灰黯,跃迁时的全神贯注让他疲惫不堪。“真他妈够呛。”他咕哝着,直起身。迎上迈尔斯的目光,他咧开嘴笑了,“我跟你说,孩子,跑这趟货虽然很有趣,可却不是那么容易的啊。”
  迈尔斯没有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他让梅休去休息,自个儿飘到控制台,弹出显示屏观察船外的情况。“哦……”过了一会儿他嘀咕道,“他们在哪儿?别告诉我,我们准备好了聚会,可尊敬的客人却不来了。我们的位置正确么?”他焦急地问梅休。
  梅休挑起眉毛,“孩子,虫洞跳跃后要么是你在正确的地点,要么你就是心大星和噢兹国①之间的一个夸克微粒。”嘴上这么说,他还是检查了一遍,“看起来没错……”①心大星位于心宿二,是天蝎座α星一颗巨大的,可变化的红色双星,距地球约四百二十四光年;而噢兹国则是小说《绿野仙踪》里的一个国家
  足足等了四个小时,一艘封锁部队的军舰才靠近他们。迈尔斯的神经绷紧了。它充满敌意地慢慢逼近,直到两只船完成了音频连接。雇佣军通讯官昏昏欲睡的疲倦声音传过来,从通话中可以发现他们只是在到处闲逛。最后,对方懒洋洋地发射了一条飞梭过来。
  迈尔斯悬在飞船对接舱的走廊上,脑海里设想着可能会发生的灾难:道穆已经被一个叛徒出卖。战争结束了,本该付给我们钱的那一方输了。雇佣军成了海盗,想抢我的船。一些笨蛋跳下来时弄坏了他们自己的质量探测器,所以他们只好人工测量我们的舱内货物,可他们不会算加减乘除……这最后一个猜想变成事实的可能性最大,因此迈尔斯一想到它就呼吸困难。直到他看见登船检查的队伍中有拿着设备的技术员,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跌落回胸膛。
  总共九个人,都是男人,都比迈尔斯高大,都带着致命的武器。手无寸铁的伯沙瑞对此心中颇为不快,他站在迈尔斯身后冷冷地打量着他们。
  他们军装的颜色极不协调。原本应该是灰白制服吗?衣服不是很旧,但有些人的已经破损了,其他的则很脏。他们是太忙了不肯浪费时间在不重要的琐事上,还是只是太懒了才不注重仪表?其中,至少有一个人心不在焉地靠着墙。当班时喝得醉醺醺,还是因为伤势没痊愈?他们配备的武器五花八门,有眩晕枪、神经爆裂枪,也有等离子枪和针弹枪。迈尔斯在想象中列了个武器清单,又按照伯沙瑞的思维方式评判。光靠外表很难看出它们的杀伤力。
  “好吧。”一个肩上扛着枝枪的壮汉问.“这破船是哪个家伙的?”
  迈尔斯向前一步。“我叫内史密斯,是船的主人,先生。”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礼貌。壮汉显然是这帮人的头儿,说不定是整艘巡洋舰的指挥官——这从他肩章的军衔可以看出来。
  雇佣军上校瞄瞄迈尔斯;一道眉毛挑了挑,轻蔑地一耸肩。显然他把迈尔斯归为没有威胁的那种。这正是我想要的,迈尔斯镇静地提醒自己,很好。
  这个雇佣军军官做了个无聊的手势。“好吧,矮子,我们要检查。这些是你的全部船员吗?”他指了指梅休、道穆和旁边的伯沙瑞。
  迈尔斯掩藏起眼中的一丝愤怒。“我的工程师在值班,先生。”他说,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怯懦、担忧。
  “搜。”壮汉回过头下了命令。伯沙瑞直直站着;迈尔斯看到他厌恶的眼神就轻轻摇摇头阻止他。伯沙瑞服从了他的暗示,让那帮笨手笨脚的家伙粗暴地搜查了一遍,军官什么也没找到。一个乖戾的笑容滑过那人的脸孔。
  雇佣军上校把他的人分成三支搜查队,示意迈尔斯和他的船员走在前面带他去控制室。他的两个士兵开始地毯式搜索,检查所有能拿下来的部件,甚至拆开了有座垫的转椅。留下一片狼籍后,他们又去了船员舱,那里的搜查很快变成了一场巧取豪夺。迈尔斯咬紧牙关,温顺地微笑着,看着他的私人物品被翻腾出来,撒了一地任人践踏。
  “这些家伙连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奥森船长。”一个士兵很是失望地嘀咕着,“等等,这有个什么……”
  迈尔斯呆住了,惊骇于自己的疏忽大意。在收集隐藏他们的私人武器时,他漏掉了他爷爷的匕首。实际上他主要是把它当成纪念品而不是武器,结果把它忘在了衣箱底下。这把刀是从塞利格·弗·科西根伯爵传下来的,爷爷一直把它当作圣人的遗物般珍爱有加。虽然它明显不是一种能颠覆沃维四号战争的武器,但它的刀柄上镶嵌了景泰蓝、黄金和珠宝制成的弗·科西根家族盾形纹章。迈尔斯祈祷这帮非贝拉亚人认不出那个纹章。
  士兵把它扔给他的船长,军官把它从蜥蜴皮做的刀鞘中抽出来。他在亮光下转动它,寒光微闪的刀刃上显示出陌生的水印图案――即使在隔离时代,一片刀刃的价格也比刀柄要贵上十倍,依靠如此非凡的品质和工艺,它被现在的艺术品鉴赏家认为是无价之宝。
  奥森船长显然不是个艺术品鉴赏家,因为他只是说了句:“呵,漂亮。”然后把它插回刀鞘,别在了自己的皮带上。
  “嗨!”迈尔斯沸腾的怒火直冲脑门。要谦恭。要谦恭。他赶紧压下脾气,假装出更为恰当的贝塔人角色的口气。“这东西我没保险!”
  上校嗤之以鼻。“算你倒霉,矮子。”但他好奇地研究了迈尔斯一会儿。
  退一步海阔天空,迈尔斯想。“至少我该得到一张收据吧?”他哀求。
  奥森讥笑道:“一张收据!是个好东西。”士兵们也奸笑起来。
  迈尔斯控制住自己粗重的呼吸。“好吧……”他几乎说不出话来,“至少……别让它沾水。每次用过要把它擦干,否则它会生锈的。”
  “廉价的铁制品。”雇佣军上校抱怨道。他用指甲盖弹弹它,声音清脆如铃,“也许我可以在这个漂亮刀柄上装块不会生锈的好刀片。”迈尔斯的脸都气绿了。
  奥森朝伯沙瑞做了个手势,“打开那个箱子。”
  伯沙瑞像平时一样,瞄了迈尔斯一眼以获得允许。奥森暴躁地皱着眉,“别看那个矮子。你要听我的命令。”
  伯沙瑞挺直身板,挑起一条眉毛。“先生?”他平静地问迈尔斯。
  见鬼,要谦恭,军士。他微动嘴唇向伯沙瑞发出这条信息。“听这个人的,伯沙瑞先生。”他回答——口气有些尖刻了。
  伯沙瑞微微一笑。“是,先生。”在完成了他坚持要遵照的尊卑秩序后,军士蔑视地用从容不迫、干净利落的动作打开了箱子。奥森低声咒骂着。
  最后,雇佣军上校把所有人都集中到船上最后一个大舱房里——贝塔人称之为娱乐室,但贝拉亚人却称之为军官起居室。“现在。”他说,“交出你们所有的外行星货币。这是违禁品。”
  “什么!”梅休愤怒地叫道,“钱怎么成了违禁品了?”
  “嘘,阿狄。”迈尔斯提醒他,“照他说的做吧。”迈尔斯考虑到奥森说的也许是事实。道穆那方的人正需要外国货币去购买外仃星军备或聘用军事顾问。当然,这伙人也可能只是想将其据为己有。不论如何,从奥森所有手下无精打采的样子可以判断,道穆的货物已经躲过了他们的搜查,这才是最重要的。迈尔斯心里暗暗窃喜,两手把自己的口袋掏了个空。
  “就这些?”当他们把仅有的最后一点钱摆在面前的桌子上时,奥森难以置信地问。
  “我们现在是没什么钱。”迈尔斯解释道,“得等我们到了沃维卖掉货后才行。”
  “他妈的。”奥森骂骂咧咧。他气急败坏地瞪着迈尔斯,迈尔斯无奈地耸耸肩,朝船长展露出一副最无辜的玩笑。
  另外三个雇佣军走了进来,把巴兹和埃蕾娜推到他们面前。
  “找的工程师了?”上校百无聊赖地说,“我看他也肯定是个穷光蛋――”他抬起头看见了埃蕾娜,倦怠的眼神立刻消失了,他走了过去,“哦,不错吗。我正在想这里不会都是些畸形儿和惊慌失措的呆脸。不过玩乐之前得先办正事,虽然……你带了什么外国货币了么,亲爱的?”
  埃蕾娜迟疑地瞥了迈尔斯一眼。“我有一点儿。”她承认了,神情有些惊讶,“怎么了?”
  “那么,拿出来吧。”
  “迈尔斯?”她询问。
  迈尔斯抬起隐隐作痛的下巴。“把你的钱给他,埃蕾娜。”他低声命令道。
  奥森恶狠狠地瞪着迈尔斯,“你不是我他妈的秘书,矮子。我不需要你传达我的命令。我不想再听见你在我背后说悄悄话了,听见没有?”
  迈尔斯笑容可掬、恭敬地点点头,在已经没了手枪套的左边裤缝处擦了擦出汗的掌心。
  埃蕾娜困惑地把五百贝塔元放在了桌子上。伯沙瑞的眉头诧异地往下一沉。
  “你从哪儿弄来这些钱的?”迈尔斯在她退到后面时小声问她。
  “夫……你的母亲给我的。”她轻声回答说,“她说,我在贝塔殖民地应该有些自己的零用钱。我不想要那么多,但她坚持要给。”
  奥森数了数,脸色由阴转晴。“看来,你是个银行家,哦,亲爱的?这还差不多。我还以为你的朋友们在骗我呢。”他抬起头讥笑着望着她身后一群人,“那些欺骗我的人最后都会感到后悔莫及。”钞票消失了,包括先前的一小堆钱以及一些贵重物品。
  他查看了他们的货物清单。“这对吗?”他问那三个把埃蕾娜和巴兹押进来的士兵的头儿。
  “所有箱子我们都打开检查过了。”士兵回答。
  “下面被他们翻得一塌糊涂。”埃蕾娜气愤地低声对迈尔斯说。
  “嘘。没关系。”
  雇佣军上校叹口气,开始检查他们的各种证明文件。看到某处时,他笑了,抬头看看伯沙瑞,又看了看埃蕾娜。迈尔斯紧张起来。奥森完成了检查,放松地靠在电脑控制台前的椅背上,冷淡地看着梅休。
  “你是飞行少尉,呃?”他懒懒地问道。
  “是的,先生。”梅休回答——他被迈尔斯训练出恭敬有加的样子。
  “贝塔人?”
  “是的,先生。”
  “你是不是……算了。你是贝塔人,这就是问题的答案。贝塔人总是比别人多些奇奇怪怪的行为……”他话音渐低,“你准备好离开了吗?”
  梅休犹疑不决地瞥了一眼迈尔斯。
  “见鬼!”奥森叫道,“我是在问你,不是那个矮子!真够倒霉的,下面几个星期都要在早餐桌上看到你。见到他就让我倒胃口。是啊,笑吧,你这个小突变异种,”最后一句话是冲迈尔斯他们站的方向说的,“我打赌你想要挖出我的肝。”
  迈尔斯忧心忡忡地止住笑意。他本来以为自己的样子已经够恭敬的了。也许那句话是说给伯沙瑞的。“没有,先生。”他眨着眼,努力表现出谦逊的样子。
  军官怒冲冲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噢,下地狱去吧。”然后站起来。
  他的眼睛又再次落在埃蕾娜身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埃蕾娜皱着眉看看他。奥森环顾四周。
  “告诉你,矮子。”他用大发慈悲的口吻说,“你可以留着你的飞行员。最近我抓够了贝塔人。”
  梅休长舒一口气。迈尔斯也放松了,暗自高兴。
  雇佣军上校指了指埃蕾娜,“作为交换,我要带走她。去收拾你的东西吧,亲爱的。”
  一片凝固的死寂。
  奥森色迷迷地朝她微笑,“相信我,不去参观沃维是不会有什么损失的。做个好姑娘,你也许还可以拿回你的钱。“
  埃蕾娜朝迈尔斯睁大了眼睛。“大人?”她用迟疑不决的微弱声音说。这不是顺嘴滑出的,她有权请求她主人的保护。让他伤心的是她没有叫他“迈尔斯”。伯沙瑞仍然纹丝不动,面无表情,神色坚定。迈尔斯走到上校身边,他的恭敬越来越勉强。“协议上说你们是要带走我们的飞行员。”他用平淡的口气说。
  奥森狡诈的笑着道,“规矩由我来定。她跟我走。”
  “她不愿意去。如果你不想要飞行员,就另外选一个。”
  “这你用不着担心,矮子。她会过得很愉快的。回去时你可以 来接她——如果她还想跟你走的话。”
  “我说了另外选一个!”
  雇佣军上校吃吃笑着,转身要走。迈尔斯一把抓住着他的胳膊。其他雇佣军看着这场面,甚至都没拔枪的意思。奥森的脸高兴地放着光,他转了回来。他正希望自己这么干,迈尔斯意识到。好吧,这么说,我已经……
  搏斗短暂,双方实力差距悬殊。一把抓住,一个反身,轰然一记,迈尔斯被脸朝下重重按倒在甲板上。顿时嘴里充满了浓烈的血腥味。意犹未尽,一脚准确无误地命中了目标——他的肚子。迈尔斯蜷曲着身体,确保他不会立刻再挨一脚。
  迈尔斯痛苦地缩成一团,脸颊靠在防滑席上。感谢上帝,还好没有踢在胸腔上,混杂着愤怒、疼痛和恶心,他的思维胡乱飘荡着。迈尔斯斜睨着那双气势汹汹踏在鼻子前面的靴子。鞋头肯定是包钢的。
  雇佣军上校手背在身后,围着迈尔斯转了一圈。“怎么样?”
  他问迈尔斯的船员。鸦雀无声,毫无动静。大家都望着伯沙瑞,他还是稳如磐石。
  奥森颇为失望,厌烦地吐了一口痰——没吐在迈尔斯身上,也可能他没吐准目标——嘀咕道,“噢,去死吧。这艘破船不值得没收。燃料效率真低……”然后,他提高嗓门对他的人说,“好了,收队,我们走。来吧,亲爱的。”说着就拽着埃蕾娜要走。五个雇佣兵散开队形,相互打着手势交换着令人沮丧的搜查信息,准备跟着他们的船长离开。
  埃蕾娜回过头,看到了迈尔斯燃烧着可怕光芒的眼睛,心照不宣地微微张开嘴唇,发出一声轻轻的“啊”,然后用冷酷、算计的眼光瞪着奥森。
  “就现在,军士!”迈尔斯叫道,同时扑向一个早已选中的雇佣兵。因为还没有从雇佣军上校的毒打中恢复过来,所以他极为审慎地选择了刚才一直靠着墙站着的那个家伙。房间里立刻炸开了锅。
  一把椅子―――没人看见军士是什么时候把它从地板上拆下的―――飞过房间砸中那个举着神经爆裂枪正要扣动扳机的家伙。迈尔斯正忙着对付他的目标,所以当军士的第二个受害者倒下时,他只听见了一声惨叫。道穆也立刻作出反应,干净利落地干掉一个,夺下一把眩晕枪掷给目瞪口呆的梅休。梅休盯着它看了一秒钟,终于清醒过来,立刻抓起它转身开火。很不幸,枪没能量了。
  一把针弹枪疯狂地吐射着针弹――针弹在远处的一堵墙上爆炸。迈尔斯使出所有的力气,用胳膊肘击中持枪人的腹部,那家伙弯下腰咳嗽呕吐,这证明了迈尔斯原来的猜想――他肯定是喝醉了。迈尔斯避开呕吐物,最终勒住了他的脖子。他使劲再使劲。让他惊讶的是,那个人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他投降了么?迈尔斯头昏眼花地想。他抓住那人的头发,看了看他的脸――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一个雇佣军冲向伯沙瑞,但被梅休绊倒了跪倒在地。梅休终于发现了眩晕枪的一种用法――他战战兢兢地用枪身打了士兵几下。伯沙瑞飞奔过来,嫌恶地说:“不是这样的!”然后一把夺过眩晕枪,只用了精确有力的一击,立刻把那家伙打趴下了。
  然后军士又去帮道穆对付另一个士兵――三下五除二就解决掉了。接着,伴随一记沉闷的咔嚓声,门口传来阵阵嚎叫。那个雇佣军上校,鼻子淌着血,被埃蕾娜踩到在地板上。
  “够了,埃蕾娜。”伯沙瑞边说,边把夺来的神经爆裂枪枪口对准了那人的太阳穴。
  “不,军士!”迈尔斯叫着。嚎叫声突然停止了,奥森朝着闪闪发光的武器胆怯地翻着白眼。
  “我还要打断他的腿!”埃蕾娜愤怒地喊道,“我要打断他身上的每根骨头!我要把他变成矮子!等我干完他就只剩一米高了!”
  “以后吧。”伯沙瑞保证说。道穆找到了一把能用的眩晕枪,军士用它暂时让雇佣军上校摆脱了痛苦,然后他有条不紊地环视房间,搜索残余分子。“外面至少还有三个,大人。”他提醒迈尔斯。
  “嗯。”迈尔斯拖着脚答应了一声。他估计另一艘船上大约还有十一个人。“看看你和道穆能不能埋伏起来击昏他们?”
  “可以,但是……”伯沙瑞举起手中的神经爆裂枪说,“我建议,大人,与其以后应付战俘,不如现在在战斗中杀死士兵来得更可取。”
  “没有必要,军士。”迈尔斯尖声说。他才刚刚开始从所有的混乱局面中理出头绪,“击昏他们。然后我们……会想出其他办法的。”
  “快点想,大人。”伯沙瑞建议说,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道穆焦虑地咬着嘴唇,跟了出去。
  迈尔斯已经开始在想了。“军士!”他在他们身后温和地叫道,“给我留个清醒的!”
  “好的,大人。”
  迈尔斯转过身走回去,在一摊雇佣军上校流出的鼻血上略微滑了一下,看着突如其来的犹如屠宰场般的一片狼藉,“上帝!”他嘟囔着,“现在我该拿他们怎么办?”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第九章

  埃蕾娜和梅休站在那儿等候着,期待地望着他。迈尔斯突然意识到,他在战斗中没有看见巴兹·杰萨克。等等,他在那儿,紧贴着远处那堵墙。他正急促地喘着气,黑色的眼眸在惨白的脸庞上茫然地如两个空洞。
  “你受伤了么,巴兹?”迈尔斯关心地叫他。工程师摇摇头,但没说话。他们四目相对,杰萨克移开了视线。迈尔斯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直没有注意到他了。
  我们现在是一对二或一对三,迈尔斯的脑袋飞快地转动着。我不能因为他害怕而白白浪费一个受过训练的战士,必须立刻做点什么……“埃蕾娜,阿狄,”他说,“关上门到走廊上,我叫你们再进来。”尽管大惑不解,他们还是照办了。
  迈尔斯走近工程师。我该怎么做一次“换心手术”?我对这位病人一无所知,只能凭感觉。对了,手上还没麻醉剂。他舔舔嘴唇,平静地开口道:“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现在我们必须夺取他们的战舰。最好的办法是乘上他们的登船飞梭,让他们以为是自己人回来了。这只能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完成。
  “对我们所有人来说,惟一能逃脱被杀戮的机会就是在他们发出警报前抓住他们。我打算派军士和道穆夺取他们的控制室,守住那儿。而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地方,就是具备手动控制装置的引擎室。”
  杰萨克犹如一个痛苦不堪或悲伤欲绝的人般别过脸去,但迈尔斯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下去。
  “无疑你是做这件事的惟一人选。所以我派你去,还有……”迈尔斯吸了口气,“还有埃蕾娜。”
  工程师把脸转过来,那表情简直是在说:这比前面说的更加不可能实现。“哦,不……”
  “梅休和我负责击昏所有移动的物体。无论如何,从现在开始二十分钟内,一切都会结束的。”
  杰萨克摇着头。“我做不到。”他低声咕哝着。
  “瞧,你不是惟一在害怕的人。我也吓得要死。”
  杰萨克动动嘴唇,“你看起来并不害怕。在那头雇佣兵猪猡揍你时,你也没胆怯过。你只是看起来很愤怒。”
  “那是因为我有勇往直前的冲动。这不是什么优点。不过是种保持平衡的行为。我只是不敢停顿下来。”
  工程师再次无能为力地摇摇头,挤着牙缝说:“我做不到,我试过了。”
  迈尔斯差点就要因受不了挫败感而大叫出来了。无数野蛮粗暴的恐吓语言、行动在他脑袋里闪现……不,这不对。治愈恐惧的办法并不是施加更多的恐惧。
  “我征用你。”迈尔斯突然宣布道。
  “什么?”
  “我向你宣布,我现在……我现在征用你。我要使用你的财产,就是你被训练出的战斗能力,这是……战争应急措施。虽然完全不合规矩,但反正你都被判了死刑,谁还会在乎?跪下来,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手里。”
  杰萨克的嘴张大了。“你不能——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名皇帝任命的军官,只能向一位诸侯宣誓,再说我被委任时已经宣过誓了,后来还违背了誓言——”他停住了。
  “或者也可以向一位伯爵或伯爵的继承人宣誓。”迈尔斯插话说,“我承认你以前作为军官向格雷格宣过誓。来点创新吧。我们只需要稍稍改变一下措词。”
  “你不是……”杰萨克盯着他,“你到底是谁?你是谁?”
  “我还不想谈这个。但我确实是格雷格·弗·巴拉的诸侯之一、第二顺位继承人,我可以让你做我的部下,而且我现在就要这么做,因为时间紧迫,我们以后再考虑其他细节问题。”
  “你是个疯子!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转移你的注意力,而且已经开始奏效了。“也许吧。不过就算是个疯子,我依然是个贵族,弗家的疯子。跪下!”
  工程师跪下了,怀疑地看着他。迈尔斯抓住他的手,宣誓仪式开始了。
  “跟着我重复。我,巴兹·杰萨克,证明我是、是、是格雷格·弗·巴拉的一个不守誓言的军臣,但我愿作为一名士兵为――为―――”如果我破坏了规矩,伯沙瑞会暴跳如雷的。“为我面前的这个疯子――纠正一下,这个弗家的疯子效劳――视他为我的主人,直到死亡或他解除我的誓言。”
  杰萨克像被施了催眠术,逐字逐句地重复着。
  迈尔斯又说:“我――哦,我最好跳过这部分——我,格雷格·弗·巴拉皇帝麾下的诸侯之一、第二顺位继承人,接受你的誓言,承诺你会得到主人的保护,以我作为――算了,就以我本人的名义。好了。现在,你有接受我命令的义务并要称呼我为‘大人’,但你在伯沙瑞面前最好别这么叫我,等我有机会把这件事婉转地告诉他再说。哦,还有一件事……”
  工程师神情恍惚地看着他。
  “你要回家。因为这值得。”
  杰萨克晕晕乎乎地摇摇头,踉跄着站起来。“这是真的么?”
  “哦,这稍微有点不合规矩。但根据我读过的史书,我倒认为这比官方程序更接近其最原始的本质。”
  有人敲门。道穆和伯沙瑞抓了个俘虏。他的双手被反绑着。从他太阳穴和前额的银色圆环上可以看出他是个飞行员。迈尔斯明白这就是伯沙瑞选择抓他的原因——他一定知道所有的识别密码。这个雇佣兵挑衅的神色让迈尔斯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巴兹,领着埃蕾娜和少校把这些家伙拖到4号舱,那里是空的。他们醒过来后估计会制造些麻烦,所以要把舱门焊上。把我们自己的武器库打开,拿些眩晕枪和等离子枪检查一下雇佣军的飞梭。几分钟后,我们在那里和你们会合。”
  埃蕾娜抓住最后一个神志不清的家伙的脚脖子,把他拖了出去——正好是雇佣军上校,所以她才不管那家伙的脑袋一路上会磕碰到什么呢。迈尔斯关上门,转向被伯沙瑞和梅休架着的俘虏。
  “你知道。”他对那人充满歉意地说,“如果你能帮我们跳过所有审讯直接得到密码,我会很感激的。这能节省很多痛苦。”
  雇佣兵不屑一顾地嘲笑道:“确实能少点——你的痛苦。没有逼供的药,嗯?太糟了,矮子,你很不走运。”
  伯沙瑞眼里闪烁着奇怪的神采,想有所行动。迈尔斯轻轻动了动手指,阻止了他。“先别,军士。”
  迈尔斯叹口气。“你是对的。”他对雇佣兵说,“我们没有药物。我很遗憾。但我们仍能得到你的合作。”
  雇佣兵窃笑道:“想得美,矮子。”
  “我们没有杀你的朋友。”迈尔斯期待地补充道,“只是打昏了他们。”
  那人高傲地抬起头,“我们这边处于优势地位。不管你使出什么手段,我都能领教。即使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说的。”
  迈尔斯走道伯沙瑞身边。“该你了,军士。”他低声说,“也许他是对的。你看他们会不会不用识别密码就登船?没什么比他给我们一个错误的密码更糟的了。我们可以跳过这儿――”他的手不安地朝那个雇佣军飞行员挥了一下。
  “有密码会更好。”军士拒绝地说,“更安全。”
  “我不知道如何能得到它们。”
  “我能拿到它们。飞行员身上总有破绽。如果您能允许我自由行动的话,大人。”
  伯沙瑞楼上的表情让迈尔斯忐忑不安。有信心是好事,但其中潜在的内容却让迈尔斯心里七上八下的。
  “你现在必须决定,大人。”
  他想到了埃蕾娜、梅休、道穆和杰萨克,他们都跟着他到了这步田地。要不是他,没人会在这儿……“干吧,军士。”
  “你最好还是在走廊上等着吧。”
  迈尔斯摇摇头,有些胃疼,“不。是我下的命令。我要看着。”
  伯沙瑞歪歪头。“随您的便。我需要那把刀。”他朝迈尔斯别在皮带上的匕首点点头――那是从昏迷的雇佣军上校身上重新拿回来的。迈尔斯不情愿地抽出匕首递给伯沙瑞。刀刃柔韧、坚硬、锋利无比。面对如此绝伦的极品,伯沙瑞的神色豁然开朗起来。“他们再也造不出这样的刀了。”他嘟囔着。
  你打算用它干什么,军士?迈尔斯想知道,但没敢问。如果你叫他脱掉裤子,我就立刻停止审讯,不管有没有密码。他们回到俘虏那里,那人正悠闲地站着,仍那么目中无人。
  迈尔斯又试了一次,“先生,我劝你还是合作。”
  那人笑了,“我就不买你的帐,矮子。我才不会怕那么点疼痛呢。”
  可我怕。他走到边上。“他是你的了,军士。”
  “按住他。”伯沙瑞说。迈尔斯抓住俘虏的右胳膊,梅休疑惑地抓住了他的左胳膊。
  雇佣兵看着伯沙瑞的脸,他的笑容消失了。伯沙瑞的一边嘴角向上牵动,露出一种迈尔斯从未见过的、他立刻希望永远也不要再见到的笑容。雇佣兵咽了一下唾沫。
  伯沙瑞把刀尖对准那人右边太阳穴的银色圆环边缘,稍稍扭动了一下,把刀戳进圆环下面。雇佣兵的眼睛转向右边,脸色煞白。“你敢……”他喃喃地说。眨眼之间一滴血沿着圆环渗了出来。
  雇佣兵急促地吸口气,张口叫道,“等等——”
  伯沙瑞转动着匕首的刀尖,用另一只手捏住圆环,一下把它拔了出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从雇佣兵的喉咙破口而出。他疯狂地扭动身体,挣脱了迈尔斯和梅休的束缚,跪倒在地,张着嘴,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伯沙瑞在那人面前晃着植入器。银色圆环上连接着头发丝般纤细的金属线,仿佛蜘蛛的一条折断的腿在身体的下方晃荡。他捻弄着圆环,隐隐闪烁的金属上面还带着一抹血迹,价值上千贝塔元的生物病毒性电路和显微外科技术一瞬间就成了垃圾。
  梅休目睹了整个过程,脸色瞬时变得蜡黄,这种破坏行为令他难以置信。他轻轻呻吟了一下,转过身走到角落斜倚着墙。过了一会儿,他弯下腰,开始一个劲儿地呕吐。
  真希望他没有见到这场面,迈尔斯想。真该换道穆留下。真希望……
  伯沙瑞蹲下来,和他的受害者面对面。他再次举起匕首,雇佣兵飞行员退缩着,撞到墙上,一屁股坐下来——再没地方可退了。伯沙瑞把匕首尖对准那人前额的圆环。
  “疼痛不是目的。”他嘶哑地低声说。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更加平静地补充道,“是开始。”
  那人的舌头在恐惧之下突然出卖了所有情报。迈尔斯想,他近乎疯癫的滔滔不绝是不可能藏有什么聪明诡计的。迈尔斯抑制住胃痛带来的痉挛,专心地听着,不漏掉、错过、浪费掉任何信息。不过让人难受的是,这个牺牲品被废掉了。
  等那人开始重复地自言自语,伯沙瑞就把他拖起来,拎到飞梭对接舱的走廊上。埃蕾娜和其他人狐疑地望着这个雇佣兵,一道鲜血正顺着他凝血的太阳穴留下来,却没有一个人对此开口询问。伯沙瑞使用最轻微的力道戳了一下被俘的飞行员,他立刻慌里慌张、结结巴巴的解说乐乐那艘轻型巡洋舰的内部构造。伯沙瑞推他上了船,把他捆在一把椅子上,他坐在那儿,精神彻底崩溃,嚎啕痛哭。其他人不自在地转过脸去,都选择坐在尽可能离他远些的座位上。
  梅休在飞梭的手动控制台前小心翼翼地坐下,动动他的手指。
  迈尔斯来到他身边,“你能开这玩意儿么?”
  “是的,大人。”
  迈尔斯看着他憔悴的样子,“你还好吧?”
  “是的,大人。”飞船的引擎轰鸣着转动起来,脱离了RG132的船舷,“您知道他打算那么做么?”梅休突然低声问。他回头瞄了伯沙瑞和他的俘虏一眼。
  “确实不知道。”梅休绷紧了嘴唇,“疯狂的杂种。”
  “瞧,阿狄,你最好这样看。”迈尔斯低声说,“伯沙瑞按我命令所做的事应该由我负责,而不是他。”
  “那不是你说的。我看见了他脸上的表情。他喜欢这么干。而你不是。”
  迈尔斯犹豫再三,打算从不同侧面再强调一下,希望让梅休明白――“为伯沙瑞所做的事承担责任是我的职责。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这点,所以我不想为自己辩解。”
  “那么,他是个精神病。”梅休压着嗓门说。
  “他独来独往。但要理解,如果你和他有什么问题,你该来找我。”
  梅休低声咒骂着,“你们可真是天生一对。”
  在他们靠近那艘雇佣军的飞船时,迈尔斯在面前的屏幕上研究着它。小型战舰,行动迅捷,动力强大,装备精良。那些鲜艳夺目的华丽线条,说明它是在伊利里卡制造的,给它取名为“羚羊号”真是恰如其分。显然,动作迟缓的RGl32根本没机会逃出它的追赶。面对它惊艳的外表,迈尔斯心中妒意大生,但突然意识到,如果事情按计划进行,他就可以拥有它——至少是支配它。但行动的不确定性削弱了他的快乐,只留下干涩的、冷冷的紧张气氛。
  他们没遇到任何困难或意外就和“羚羊号’’对接成功了。迈尔斯飘到船尾帮助杰萨克把舱门打开。伯沙瑞把俘虏在座位上绑得更结实后,移动到迈尔斯身边。迈尔斯不想在与他争论优先权的问题上浪费时问。
  “好吧。”迈尔斯对他无言的要求做了让步,“你先上,但我得是下一个。”
  “假如我的注意力没有被分散的话,我的反应会更快些,大人。”伯沙瑞解释了一番。
  迈尔斯恼火地哼了一声。“哦,很好。你第一个,接下来是道……不,接下来是巴兹。”工程师看看他,“然后是道穆、我、埃蕾娜和梅休。”
  伯沙瑞微微点点头,认可了这个先后顺序。舱门“哧”一声打开了,伯沙瑞钻了过去。杰萨克吸了口气,紧跟其后。
  迈尔斯停下来小声说:“埃蕾娜,尽你所能让巴兹快点向前走。别让他停下。”
  这时,他听见飞船前方一声惊呼:“见鬼!是谁?”然后是伯沙瑞眩晕枪平静的嗞嗞声。迈尔斯也钻了过去,进入了通道。
  “只有一个?”他看到地板上蜷缩着个穿灰白制服的家伙,就问伯沙瑞。
  “迄今为止。”军士回答,“看来我们还没有惊动他们。”
  “很好,继续保持。分散开,开始行动。”
  伯沙瑞和道穆沿着第一个交叉走廊前进。杰萨克和埃蕾娜向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埃蕾娜向后望了一眼,杰萨克却没有这么做。很好,迈尔斯想。他和梅休选了第三个分散出去的走廊,停在第一扇紧闭的门前。梅休带着冒冒失失的大无畏精神向前迈了一步。
  “我先上,大人。”他说。
  老天,这也会传染的?“去吧。”
  梅休咽了咽嗓子,举起他的等离子枪。
  “哦,等一下,阿狄。”迈尔斯按了按掌纹锁,门悄然滑开了。他小声解释说:“如果门没锁,你那样做只会把它焊死……”
  “噢。”梅休说。他调整了一下,然后哇啦哇啦地呐喊着冲进门缝,用他的眩晕枪对着房间一阵乱扫,最后停了下来。这是个储藏室,除了几只捆着的塑料箱,空无一物,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有。
  迈尔斯探进脑袋扫视了一下,随后若有所思地退了出去。“你知道。”当他们退回走廊时,他说,“在冲进去时我们最好别叫喊。太吓人了。肯定会有很多更容易的方法打击敌人,只要他们没跳起来藏到哪儿去的话。”
  “在全息电视上他们就是这么做的。”梅休说。
  迈尔斯原本就是想做个示范才打算自己第一个冲进去,现在基于同样的理由,他清清喉咙说道:“我知道偷偷摸摸地跟在别人后面,在人家背后放枪看起来很窝囊,但我还是认为这样更有效。”
  他们乘上升降管,来到另一个门前面,迈尔斯试了试掌纹锁,
  门打开了,露出一个昏暗的房间。是问四个铺位的宿舍,其中三个铺上有人躺着。迈尔斯和梅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占据了一个隐蔽的有利位置。迈尔斯握紧拳头示意,两人立刻开了火。当那三个人匆忙地从床上爬起来寻找挂在铺边的武器时,迈尔斯又一次开了火。
  “哼!”梅休说,“是女的!那个上校是头猪。”
  “我看她们不是俘虏。”迈尔斯打开灯迅速确认了一下,“瞧那些制服。她们也是船员。”
  两人镇定自若地撤退了。迈尔斯在想,也许埃蕾娜当时并没有那个上校让他们以为的那么危险。但现在说这些太晚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走廊拐角处咆哮着传过来,“见鬼,我警告过那个狗娘养的木瓜——”说话的人一路飞奔,边跑边气冲冲地扣着枪套皮带,一下和迈尔斯他们撞了个正着。
  这名雇佣军军官迅速做出反应,顺势和他们扭打起来。梅休的肚子挨了一下。迈尔斯被撞到了墙上,动弹不得,为了争夺他的武器,两人纠缠在一起。
  “击昏他,阿狄!”他叫道,一只胳膊抬起来,用肘打中了他的牙齿。梅休爬过去拿到眩晕枪,打了个滚儿,开火了。雇佣兵瘫倒了,武器的亮光让迈尔斯也头昏眼花地跪在了地上。
  “还是在她们睡觉时对付起来更容易些。”迈尔斯咕哝着,“这个人该称作他,还是她……”
  “是它。”梅休肯定地说,他把这个两性人士兵翻了过来。那人蓬乱的褐色头发垂在前额,鲜明的脸部轮廓既像是个英俊的年轻男子,又像个脸型硬朗的女性,“听口音是贝塔人。”
  “有意思。”迈尔斯喘着气,挣扎着站起来,“我认为……”他扶着墙,头嗡嗡响,奇怪的颜色在他的视线中纠结。被眩晕枪击中并不是看上去的那么毫无痛苦,“我们最好继续前进……”他感激地靠在梅休伸过来的胳膊上。
  他们又检查了十多个房间,没有遇到更多麻烦,最后终于到达控制室,发现有两个人倒在门边,伯沙瑞和道穆已经占领了那里。
  “引擎室报告说已占领。”伯沙瑞一看见他们就说,“他们击昏了四个。总共七个。”
  “我们干掉四个,”迈尔斯吃力地说,“你能从他们的电脑里调出船员名单,看看加起来是不是总数?”
  “已经调出来了,大人。”伯沙瑞略显轻松地说,“看来没有遗漏的。”
  “很好。”迈尔斯倒进一把椅子里,揉揉他被打了两次的脸。
  伯沙瑞眯着眼问:“您还好么,大人?”
  “被眩晕枪照了一下。我会没事的。”迈尔斯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下一步干什么?“我们最好在那些家伙清醒过来前把他们都关起来。”
  伯沙瑞的脸又变得像石膏面具一样,“他们的人数和我们相比是三对一,而且都受过军事训练。留下这些人作为战俘是极其危险的。”
  迈尔斯迅速抬起头,看进伯沙瑞的眼睛里去。“我会有办法的。”他一字一顿地强调说。
  梅休哼了一声,“你想怎么干?把他们推出密封舱?”这个玩笑得到的回应是一片沉寂,这让他很是沮丧。
  迈尔斯站起来。“把他们关起来后,立刻发动两艘飞船驶往集合点。即便奥森的人没有收到遇难信号,他们也会很快开始寻找失踪的的战舰。也许道穆少校的人可以从我们手里接管那些人,嗯?”
  他朝道穆点点头,而道穆给了他一个“我怎么知道”的耸肩。
  迈尔斯抬起恢复知觉的腿去引擎室。
  进入引擎室的技术区后,迈尔斯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墙上放置急救箱的卡槽空了。他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丝恐惧,忙在房间里四下找寻埃蕾娜。伯沙瑞应该会报告人员伤亡情况的呀。等等.她在那儿,在扎绷带,而不是被扎绷带。
  杰萨克重重倒在椅子上,埃蕾娜正在处理他前臂的一处烧伤。工程师抬起头,朝埃蕾娜傻乎乎地笑着。这只是感激的笑。
  当他看见迈尔斯时,微笑变成了咧嘴大笑。他站起来——这让埃蕾娜有点恼火,因为她正要固定好绷带——朝迈尔斯做了个利落标准的贝拉亚士兵式的敬礼。“引擎室万无一失,大人。”他忍着大笑,拖着音唱歌似的报告说。迈尔斯意识到这是压抑下的歇斯底里:埃蕾娜恼怒地把他按回到椅子上,他终于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咯咯直笑起来。
  迈尔斯看着埃蕾娜问:“你的第一次战斗经历怎么样?哈……”他朝杰萨克的胳膊点点头。
  “我们一路上没撞到任何人。我想,很幸运。”她解释说,“在穿过一道门时我们意外地碰到他们,立刻击昏了两个。第三个人手里有枪,他躲在那些管道后面。然后这个女人扑向我……”埃蕾娜说着,指了指昏迷在甲板上的一个穿着灰白制服的人,“不过这倒是救了我的命,因为我们为我手上的眩晕枪扭打在一起时,那个人的等离子枪就没法瞄准了。”她带着热情的、钦佩的目光,微笑地看着杰萨克,“巴兹冲向那个人,把他打倒了。就在我快被那女人勒得喘不过气时,巴兹击昏了她,一切就结束了。这可需要勇气——用眩晕枪和等离子枪对抗。那个雇佣兵只发了一枪——伤到了巴兹的胳膊。我还以为自己不会害怕的,你呢?”
  在埃蕾娜喋喋不休地描述时,迈尔斯边绕着房间转圈,边在心里演示当时的场景。他用鞋头踢了踢原来那个等离子枪使用者迟钝的身体,盘算着自己一天的得分:一个踉踉跄跄的醉鬼和两个正在睡觉的女人。他不免开始嫉妒。他不自然地清清喉咙,抬起头说:“要是我的话,我就拿上自己的等离子枪,把那人头顶上的灯管支架打穿,让它们砸在他的脑袋上。然后趁他晕头转向时逮住他,或者等他从废墟下钻出来时击昏他。”
  “噢。”埃蕾娜说。
  杰萨克的笑容渐渐退却,“我没想到可以这么干。”
  迈尔斯在心里踢了自己一脚。笨蛋!哪个指挥官会和一个需要树立信心的人争分数的多少?虽然你是个该死的目光短浅的人。这只是个开始。他立刻歉意地安慰说:“恐怕在实战的时候,我一个主意都想不出了。在没有陷入危机状况时,人总是爱放马后炮。你做得相当好了,杰萨克先生。”
  杰萨克一脸严肃。歇斯底里的兴奋消失了,但在他内心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谢谢您,大人。”
  等埃蕾娜离开去检查一个不省人事的雇佣兵后,他小声问迈尔斯:“您怎么知道?您怎么知道我能行?见鬼,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以为自己再也不能面对枪口了。”他专注地看着迈尔斯,仿佛他是某个神秘的预言家,或什么避邪的宝物。
  “我就是知道。”迈尔斯兴高采烈地说着谎话,“我从一开始遇到你就知道。这是与生俱来的,你要明白。作为弗族人,有比这加在名字前的滑稽音节更多的优势。”
  “以前我总当那是堆狗屎。”杰萨克坦率地说,“现在……”他敬畏地摇摇头。
  迈尔斯耸耸肩,不让对方看出自己其实心里也有着相同的想法。“好啊,你可以为我战斗了。还是谈谈工作吧。我们要把这些家伙塞进他们自己的禁闭室,直到我们决定,嗯,该如何处置他们们。这个伤会让你不方便吗?如果没事你能很快就让这艘船出发吗?”
  杰萨克环顾四周。“他们装了非常先进的系统……”他有些踌躇。他的眼睛落在迈尔斯身上。这个人让他变得信心倍增,于是他挺直腰板,果敢地说,“是的,大人。我能。”
  迈尔斯,颇有架势地给了工程师一个坚定的指挥官式的点头——这是他从父亲在参谋部会议和餐桌上的样子模仿来的。看来效果很好,因为杰萨克精神抖擞地升到高处,俯瞰起他周围的系统来。
  迈尔斯出门时,又对埃蕾娜重复了禁闭俘虏的命令。等他说完,她抬起头。
  “你的第一次战斗经历怎么样?”她有些急切地打听。
  他不自觉地笑了,“有教育意义。非常有教育意义。啊——在冲进这道门时你们俩是不是呐喊了?”
  她眨眨眼,“当然喊了。怎么了?”
  “我正在研究一个理论……”他动作滑稽地鞠了一躬,出去了。
  那艘飞梭对接舱的走廊偏僻、寂静,只有一些空气循环系统和其他生命支持系统发出柔和的嘶嘶声。迈尔斯穿过昏暗的飞梭通道,离开了大船甲板上的人造重力区域,向前飘浮。雇佣兵飞行员仍然被绑在原来的地方,他的头和腿在失重环境中以一种奇特的上下振动的姿态,懒散地悬浮在空中。迈尔斯不知该如何向其他人解释那人头上的伤。
  迈尔斯正思忖着给他松绑押回禁闭室后该如何控制住他时,看到了那人的脸。雇佣兵的眼珠向后翻,下巴无力地耷拉了下来,他的脸和前额出现了斑驳的红点。迈尔斯犹豫地摸了摸,火辣辣地烫。而他的手苍白冰凉,手指甲发紫,脉搏微弱、飘忽不定。
  迈尔斯惊惧万分,慌乱地摸索着他身后捆绑的绳结,最后不耐烦起来,干脆抽出匕首割断了绳子。迈尔斯拍拍他的脸――小心不碰有道凝固血迹的那半边面孔――但唤不醒他。雇佣兵的身体突然僵硬了,开始抽搐痉挛,身躯在零重力环境下猛烈地摆动。迈尔斯按住他,想咒骂,可一张嘴,喉咙里却发出一声尖叫,他收紧下巴停止尖叫。医务室,带他到医务室,找到医务兵,想办法弄醒他。要是不行,再叫伯沙瑞来,对于急救他最有经验……
  迈尔斯拽着飞行员,穿过飞梭对接舱。等他从零重力区进入重力区,才发现那人有多重。迈尔斯一开始想用肩膀扛,但这对他的骨头实在是个威胁。他趔趄地走了几步,然后想抓着那人的肩膀拖着他走。雇佣兵又开始抽搐。迈尔斯只好放弃,先自己跑去找医务室和反重力漂浮担架。他一路咒骂着,流下了沮丧挫折的泪水,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到医务室要花时间。找担架要花时间。用飞船上的内部对讲机呼叫伯沙瑞,紧张激动地命令他带上医务兵到医务室来要花时间。带着漂浮担架穿过空荡荡的飞船走廊跑回到飞梭对接舱的走廊,也要花时间。
  等迈尔斯到达,飞行员已经停止了呼吸。他的脸和手一样惨白,他的嘴唇和他的指甲一样蓝紫,凝固的血迹像一抹彩色粉笔的污痕,暗暗发黑。
  不知所措的忙乱让迈尔斯的手指变得粗重笨拙。他把雇佣兵运上担架――他拒绝承认这是“雇佣兵的尸体”――担架飘离了地板。伯沙瑞到达医务室时,迈尔斯从检查台上撤掉担架,让雇佣兵平躺在检查台上。
  “他是怎么了,军士?”迈尔斯焦急地问。
  伯沙瑞扫了一眼一动不动的身躯,“他死了。”他冷淡地回答,转身要走。
  “还没有,见鬼!”迈尔斯叫道,“我们应该能有什么办法救活他!药物刺激。心脏按摩。低温冷藏……你找到医务兵了吗?”
  “找到了,但她昏迷过度,还没有苏醒。”
  迈尔斯又骂了一句,开始到处翻抽屉,寻找辨认得出的药物和设备。它们全放得乱七八糟,而外面贴的标签——很显然——和里面的东西根本不符。
  “这样不行,大人。”伯沙瑞冷冷地看着他说,“你需要一个军医。心脏电击。”
  迈尔斯踮着脚后跟晃悠着,最终明白过来飞行员是怎么回事了。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组演示彩色图片:植人器的断裂的金属线撕裂了那人的大脑,穿过有弹性的主动脉表皮,继而还切断了精细的心肌纤维间的毛细血管……脉搏越来越微弱,虚弱也就随之扩散到全身所有器官组织里,最后导致了这种恶果。
  这个小医务室会有低温箱吗?他匆忙在房间兜转着,又跑到隔壁寻找。冷冻处理必须尽快进行,否则等到脑死亡之后,就算再先进的医术也无法逆转。哪怕他对如何为病人做冷冻准备只有一些最模糊的概念,哪怕也不懂如何操作设备,也得……
  在这儿!飘浮架上安放着一个便携式的、闪着金属光泽的箱子,模样有点像某种深海探测器。迈尔斯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了。他走近它。能量电池是空的,气罐读数也是零,它的主控电脑像某件被粗暴切割的生物标本裸露了出来。它坏了。
  迈尔斯举起拳头朝它的金属外壳砸去,然后把前额靠在它冰冷的箱体上,喃喃地咒骂着。他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直到呼吸恢复平静,再镇定地走回那个房间。
  伯沙瑞摆着稍息的站姿,等待着命令。“您还有什么进一步的指示吗,大人?如果我能亲自监督搜查俘虏的武器会比较方便些。”他默然地盯着尸体。
  “是的……不……”迈尔斯与检查台保持了一定距离。他的眼睛落在飞行员右边太阳穴上黑色的血凝块上。“你拿走的那个植入器么?”
  伯沙瑞略显讶异,摸了摸他的口袋,“还在这儿,大人。”
  迈尔斯伸出手,结果那个被压碎的银色蜘蛛。它并不比相同大小的纽扣重多少,但在它光滑的表面下却隐藏了能绵延数百公里长的、极为复杂的生物病毒性电路。
  伯沙瑞望着他的脸,微微皱了皱眉头。“一个伤亡对这次军事行动来说不算坏,大人。”他说,“他的生命挽救了很多人,不光是我们这边的人。”
  “呵,”迈尔斯冷冷的、干巴巴地说,“我要永远记住它,等我回去得向父亲解释我们是如何拷打一名俘虏致死的。”
  伯沙瑞不作声了。沉默了一会而,他又重申了自己对进行武器搜查的兴趣,迈尔斯疲惫地点点头同意了,并说:“我等会儿就过去。”
  迈尔斯神经质地在医务室闲荡了几分钟,尽量不去看检查台。最后,在一种模糊的冲动驱使下,他取来一盆水和一块布,把雇佣兵脸上的血迹擦干净了。
  这就是恐怖,这就是书上那些目击者说的疯狂屠杀的恐怖。我现在理解了。我再不可能像懵懂无知时那么喜欢它了。
  他抽出匕首,修整好从银色圆环里拖出的金属线,再把圆环仔细地嵌回到飞行员的太阳穴上。然后,他站在那儿,看着那具苍白如蜡的、一动不动的尸体,陷入了沉思冥想中,直到道穆跑来请示他的命令。似乎无需再为这件事编造什么理由了:后果埋没在了前因中,前因埋没在了沉默中,最后只剩下沉默和无法开口的尸体留存下来。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第十章

  迈尔斯掂了掂手里的神经爆裂枪,示意把受伤的雇佣军上校带到医务室来。如此致命的武器却异乎寻常地轻巧,握在手里十分舒适。致命的东西应该更有分量才是,比如一把腰刀。而现在.这些轻便的武器让谋杀变得易如反掌——就凭这点也该有人站出来抱怨几声吧。
  他倒是宁愿拿着眩晕枪,但伯沙瑞坚持在俘虏面前迈尔斯要拿着最厉害的武器当作权威。“这能震慑住他们,阻止他们争辩。”他说。
  可怜的奥森船长,肿胀的鼻子上留着淤血,还拖着两条骨折的胳膊,看来不像是好争辩的样子。但奥森的大副——贝塔两性人索恩上尉——脸上的表情则如同猫一样非常警觉,两眼精明地四下扫视。这让迈尔斯承认了伯沙瑞的坚持不无道理。
  他察觉到伯沙瑞以一种带有欺骗性的悠闲姿势靠在墙边,而面容疲惫的雇佣军医务兵不停地为下一个病人做准备。迈尔斯故意让奥森留到最后接受治疗,在给船长的胳膊做固定时,因为一种恶作剧似的异想天开,迈尔斯命令把他的胳膊固定成解剖学上不可能的姿势。
  索恩坐下来,眼睛上打了一针封闭针,屁股上挨了一针以治疗眩晕枪引起的偏头痛。药效发挥作用后,上尉舒服地吁了口气,好奇地乜了迈尔斯一眼,“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迈尔斯调整好面部的肌肉,给了他一个彬彬有礼、神秘兮兮的微笑,什么也没说。
  “你们要对我们干什么?”索恩继续问。
  问得好。他回过RG132的四号货舱,检查了和第一批战俘仅一道防水壁之隔的藏匿的货物。当伯沙瑞慎重地把那些战俘再次击昏,移送到“羚羊号”上的禁闭室时,迈尔斯没有异议。而在禁闭室里,他发觉俘虏中的主工程师和她的助手们差点就破坏了锁住他们的磁力锁。所以,迈尔斯宁可把他们都再次击昏。
  伯沙瑞是对的。从根本上讲,局面非常地不稳定。迈尔斯几乎没法保证能让整条船的俘虏挤在那小小的“监狱”中昏睡上一星期或更久,却不会造成他们生理上的损害。迈尔斯自己的人不能集中:要分散在两艘船上,还要二十四小时看守俘虏。疲劳很快就会导致失误的增加。伯沙瑞杀死俘虏的终结方案是有它一定的逻辑性的,迈尔斯想。但他的目光停留在房间的一角――那是已被遮盖起来的雇佣兵飞行员沉默的身影,迈尔斯的内心在颤抖,再不要杀人了。面对被自己越搞越严重的麻烦局面,他只能压制住痛苦的战栗,谋求时机。
  “如果欧瑟司令把你们放出来,让你们回家可就是他的福气了。”他回答索恩道,“你们其他人都像你们这样么?”
  索恩冷冷地说:“欧瑟军是自由的雇佣军联合。大多数船长本身就是船的所有者。”
  迈尔斯非常惊讶地咒骂了一声,说,“那么它不是逐层指挥的统一部队,而是个该死的委员会。”
  他好奇地看着奥森。一针止痛剂最终让彪形大汉的注意力从对自身的痛苦上转开,他这会儿正怒视着迈尔斯。“你的船员是向你宣誓,还是向欧瑟司令宣誓?”迈尔斯问他。
  “宣誓?我和我船上的每个人都签了合同,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奥森吼着回答,“每个人。”奥森边强调边朝索恩皱着眉,索恩的鼻孔收紧了。
  “是我的船。”迈尔斯纠正他。奥森巴愤怒地动了动,但他看见了神经爆裂枪,所以——正如伯沙瑞所预言的——没有争论。医务兵用支架固定好船长的胳膊,又开始对他的手做外科牵引术。奥森脸色发白,更加瑟缩起来。迈尔斯似乎也感到了一阵轻微的疼痛。
  “毫无疑问。你们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没用的士兵。”迈尔斯试探着他们的反应说道。伯沙瑞的嘴角撇了一下,但他没有理会,“你们这些家伙能活到今天真是个奇迹。你们肯定非常小心地选择敌人。”他揉了揉自己还在疼的肚子,耸耸肩,“哼,我可领教过你们的做法。”
  奥森的脸涨成了酱红色,他转过头来。“只是想来点小刺激。我们已经在这条该死的封锁线上执了他妈的一年勤了。”
  “来点小刺激。”索恩嘟囔着抱怨说,“这回你如愿以偿了。”
  我现在控制了你们。这个确定的事实像钟声一样在迈尔斯的脑海里回响。他原本有很多报复雇佣兵船长的零碎的想法,它们在一个新冒出的更惊人的灵感中蒸发得无影无踪。他紧盯着奥森,随后犀利地问道:“你们最后一次全舰视察是什么时候?”
  奥森的脸上写着:“我才不会说出任何名字、军衔和数字。”但索恩回答说:“一年半前。”
  迈尔斯同情地骂了一声,盛气凌人地抬起下巴,“实在太不像话了。你们准备好,我即刻就进行视察。”
  伯沙瑞仍保持着极其完美的靠墙姿势,一动不动,但迈尔斯能感觉到他那最严厉的目光正直射过来——那是在问:“您到底想要干什么?”但迈尔斯没有回头。
  “你到底——”奥森说出了伯沙瑞的心里话——的前半截,但后半截却不一样,“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是谁?我肯定你是个走私犯,从你任由我们把船翻个底朝天却一声不吭时我就猜到了。但我担保我们搜得很仔细。可什么也没有!”他噌一下站起来,伯沙瑞的爆裂枪立刻对准了他。他灰心丧气地拔尖了嗓门,“你是个走私犯,见鬼!我不会弄错的。就是走私这艘船吧?可谁会要它?你们到底在走私什么东西?”他沮丧地叫道。
  迈尔斯冷笑道:“军事顾问。”
  他仿佛能看见自己的假话已经让雇佣兵船长和大副上钩了。现在该是收线的时候了。
  迈尔斯兴致勃勃地从医务室开始了他的巡查,因为他确信这里是一切的基础。在爆裂枪的监视下,医务兵拿出来她的工作日志;在迈尔斯专注的目光中,她开始折腾起医务室内所有的抽屉。迈尔斯首先本能地注意到药物被滥用了,然后又立即发现了好几处细微的差错。
  下一个是设备。迈尔斯渴望马上赶到低温箱所在的房间,但他还是决定把最杰出的表演技巧留在最后。反正这里的设备有的是故障。他把祖父讲过的尖酸刻薄话编辑了一下以配合这个场合,等他们到达压轴好戏该出场的地点时,医务兵已经被说得脸色发白了。
  “医务兵,这个低温箱已经坏了多久了?”
  “六个月。”她低声回答道――看到迈尔斯蹙着额还挑起了眉毛,她又为自己开脱地补充说,“修理技师总是说他会来修的。”
  “你们就从没想过催催他?或者更恰当的说法,要求你的上司去催他?”
  “当时看起来时间很充裕。我们从不用它――”
  “你们的船长在六个月里就从来没有做过内部视察?”
  “没有,先生。”
  迈尔斯用目光达到了给奥森和索恩迎头泼下一桶冰水的效果,
  然后又故意把目光停留在被遮盖起来的死者身上。“充裕的时间都被你们的飞行员用完了。”
  “他是怎么死的?”索恩警觉地问,这问题很尖锐,仿佛一把直刺过来的利剑。
  迈尔斯避开正面回答,用模棱两可的话说:“他很勇敢,死得像个战士。”其实他很害怕,死得像头做祭品的牲畜,迈尔斯在心里纠正说。如今要紧的是不能让他们有所猜疑。不过……“我很遗憾。”他进一步补充说,“他应该得到更好的照顾。”
  医务兵悲痛欲绝地看着索恩。索恩柔声安慰她说:“被爆裂枪打中脑袋,就算有低温箱也帮不上什么忙的,赛拉。”
  “但下一次呢,”迈尔斯提出,“也许还会有其他人受伤。”太好了,这个循规蹈矩的上尉已经对飞行员的死亡下了一个不归咎于任何人的结论。迈尔斯大大松了口气,这样一来,医务兵也不会因为他的卑鄙伎俩而无辜背负上罪过,迈尔斯也就可以卸下这个让他觉得可耻的负担了。
  “今天晚些时候我会派工程技术员过来。”迈尔斯继续说,“我希望到了明天,这里的所有设备都能正常运转。同时,你要把这里收拾得更像个军队医务室,而不是什么贮藏室,明白了吗,医务兵?”他压低声音沉吟着,犹如鞭子抽打般嘶嘶有声。
  医务兵马上立正,回答道:“是,长官!”奥森的脸涨红了,索恩咧开嘴露出赞赏的表情。他们离开了,留下医务兵开始用颤抖的手整理抽屉。
  在走廊上,迈尔斯示意那两个雇佣兵走在前头,自己落在后面和伯沙瑞紧急地小声商议。
  “您毫不防备,就让她一个人留在那儿?”伯沙瑞不赞同地嘀咕说,“真是疯了。”
  “她太忙了,跑不了。很幸运,我甚至可以让她忙得来不及替飞行员做尸检。快,军士!如果我要搞一次全舰视察,从什么地方最容易找点茬出来?”
  “就这艘船?哪儿都行。”
  “我不是在开玩笑!下一个地点必须要看起来很糟糕。我现在还糊弄不过那些技术人员,必须再等等,让巴兹喘口气。”
  “这样的话,试试船员宿舍。”伯沙瑞建议后又发出了疑问,“为什么?”
  “我想让那两个家伙以为我们是某个雇佣军里的精英分子。我已经有了个办法,让他们不能联合起来夺回飞船。”
  “他们才不会买账呢。”
  “他们会的。他们会喜欢的。他们会全盘接受的。你没看出来么,这能保留他们的自尊。现在,我们打败了他们。你认为他们会更信赖谁?是我们这批精英,还是几个窝囊废?”
  “不会那么简单吧?”
  “等着瞧吧!”他默默地跳了几步欢快的舞步,随后面孔上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他大步赶上俘虏,让靴子在走廊上踩出铿锵有力的声音。
  在迈尔斯看来,船员宿舍其实蛮令人愉快的。不过,伯沙瑞做了番搜查。他的本能就是找出懒散习性的证据,并证明要隐藏恶习是不可能的。迈尔斯猜想,他一定是在短时间里就已经看出端倪了。当伯沙瑞揭开藏了酒的几个瓶子时,奥森和索恩的表情颇有些不以为然――显然酒瓶主人的嗜好是尽人皆知的。然而,找出两名卡瓦草兴奋剂的瘾君子却让所有人都惊讶万分。迈尔斯迅速没收了大量兴奋剂。不过对于另一个士兵数量惊人的性用具收藏,他动也没动。只有奥森挑起眉毛,一脸诧异,不知道自己指挥的是艘巡洋舰还是艘花天酒地的游轮。他虽然怒气冲天,但什么也没说。迈尔斯倒是真诚地希望,这位船长能利用剩下来的时间想出点什么来整顿军纪——不过已经太晚了。
  迈尔斯对奥森和索恩的舱房格外用心,揣测房间主人的个性。很有趣,索恩的房间是最符合检查标准的。等他们最后进入奥森的船舱时,他显然已经是怒发冲冠了。迈尔斯狡黠地笑着,让伯沙瑞把所有东西都翻出来,查了个遍。不过东西最后比原来更加整齐地放回了原处——也许这就是当军官勤务兵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吧。等他们检查完,房间焕然一新。从得到的证据和推测来看,奥森并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恶习,不过是倦怠变成了懒散,懒散又自然而然积累成了好逸恶劳。
  这次视察搜集来的各种外来的私人武器堆成了山。迈尔斯让伯沙瑞对它们逐一进行检查和测试。他对每件不合规格的武器做了详细记录,并把它从其所有者的名字下划掉。靠着这样的诡计,他的军火储备奇迹般地迅速增长。雇佣兵们开始骚动不安了。
  他们又检查了武器库。迈尔斯从积满灰尘的架子上拿下一把等离子枪,手握在枪柄的控制读数器上。
  “你们储藏的武器里装没装弹药?”
  “没装弹药。”奥森稍稍伸了伸脖子说。
  迈尔斯挑了挑眉毛,把枪口对准了雇佣军船长,手指扣紧了扳机。奥森脸色煞白。就在最后一刻,迈尔斯轻轻转动手腕,让枪口略向左偏了点,一道能量光束“咝”一下划过奥森的耳朵。熔化的塑料和金属液体在奥森身后的墙上飞溅开来,爆炸的冲击力撞倒了他。
  “没装弹药?”迈尔斯轻快地说,“我明白了。真是个明智之举呀。”
  两个雇佣军军官都默不作声了。当他们离开时,迈尔斯听见索恩对奥森嘟囔着:“早跟你说过的。”奥森则含糊其词地发了几句牢骚。
  在他们开始技术工作前,迈尔斯悄悄替巴兹打气。
  “你现在是,”他对巴兹说,“登达立雇佣军的巴兹·杰萨克中校,主工程师。你要粗暴强硬,要把那些懒散的工程技术员当早餐吃,要对他们在这艘漂亮飞船上所做的工作表现出极为不满。”
  “就我来说,他们干得确实还不赖。”巴兹说,“对于如此先进的系统,他们干得比我要好。既然他们懂得比我多,叫我怎么能做视察呢?他们会立刻看出我水平不如他们的。”
  “不,他们不会的。记住,你提问,让他们回答。然后说‘呣’,更多皱眉头。不要让他们岔开话题。想想,你以前不是也有过一个顶头上司么?一个真正狗娘养的人、人人都恨的家伙。但,谁敢不听他的?”
  巴兹茫然地回忆说,“那是塔斯基少校。我们常坐在一起想办法要毒死他。不过那些主意大多数都不太实际。”
  “对了,就学他的样。”
  “他们永远也不会信任我。我不能――我从来没当过――我甚至都没有一枝雪茄!”
  迈尔斯想了片刻,跑开了,过了一会儿拿着一盒方头雪茄烟飞奔过来――从另一个雇佣兵房间里没收的。
  “可我不抽烟。”巴兹为难地说。
  “那么,就叼着它。如果你不点着它兴许更好,天知道这里面都掺了点什么。”
  “这倒是个毒死老塔斯基的好办法,也许能奏效――”
  迈尔斯推了他一把。“好了,你这个污染空气的狗娘养的,回答中千万别说‘我不知道’。如果我能做到,”他使出了怂恿别人的杀手锏,“你就能做到。”
  巴兹顿了顿,挺直腰板,咬下雪茄的一头大大咧咧地把它吐到地板上。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有一次我就是在这种该死的鬼东西上滑了一跤,差点摔断脖子。塔斯基。好吧。”他用牙咬着雪茄,挑衅性地叼着它,迈着方步进了主工程室。
  迈尔斯把船上所有人聚集在“羚羊号”飞船的指挥室里。他站在舞台中心。伯沙瑞、埃蕾娜、杰萨克和道穆分立在两侧,手里握着致命的武器,两人一组守着每个出入口。
  “我的名字叫迈尔斯·内史密斯。我代表登达立自由雇佣军舰队。”
  “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军队。”在迈尔斯周围黑压压的人群里,一个大胆的质疑者叫起来。
  迈尔斯讥讽地笑了,“如果你听说过,你的人头早就落进我的安全部门手里了。我们从不大肆宣传,招募新兵也只是通过邀请函。坦率说——”他扫视了一下人群,让目光遍及每个人,把每张脸和他们各自的名字、私人物品联系起来,“我认为你们的总体水平实在不怎么样,要不是为了我们此行的任务,你们本来会照旧对我们一无所知。”
  奥森、索恩和他们的主工程师显得很顺服,因为之前长达十四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们被支派来支派去,从船的一头跑到另一头,检查每个焊接点、每件武器、每个工具、资料库和补给室,现在全都被折腾得精疲力竭,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了。但奥森似乎很想知道迈尔斯到底要干什么。
  迈尔斯在他的观众面前踱来踱去,像关在笼子里的雪貂一样精力充沛。“我们的征兵标准很高,尤其对你们这些不够格的原材料来说。看看你们昨天的表现,为了提高这艘船的军事素质,我个人会毫不犹豫赞同用最短的时间把你们都处理掉。”他严厉地扫视他们。他们看起来很紧张,内心忐忑不安。他们肯定在想,不就是个如此微不足道、鬼鬼祟祟、一瘸一拐的家伙吗?继续。“但考虑到大家的名誉问题,我决定给你们个机会,做个比你们大多数人所希望的更杰出的战士……”他朝埃蕾娜瞥了一眼,她昂着头,以稍息姿势站着,为这位不同寻常的慈善人士提供了力量的源泉。
  事实上,迈尔斯在想,埃蕾娜不把奥森踢出,嗯,踢出离这儿最近的一个密封舱,那才叫奇怪。不过现在她有了个新角色――“埃蕾娜·伯沙瑞中校,我的执行官以及徒手格斗教官。”看来我的确有一套,能把好人坏人快速融合在一个集体里。
  “所以我同意尝试一次。你们熟悉的――前任船长奥森已经把你们的合同转给了我。”
  人群里掀起一阵愤怒的嗡嗡声。有了个人从他们的座位上站起来了,一个危险的征兆。很幸运,他们犹豫了,仿佛不确定该先掐迈尔斯的喉咙还是奥森船长的。在微小的涟漪还没有扩展成难以控制的惊涛骇浪前,伯沙瑞“啪”的一声举起爆裂枪,瞄准了那两个人。伯沙瑞的嘴唇像呲着牙的狂犬向下撇着,一双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
  雇佣兵一下安静了。波纹平息了。那些站起来的人小心地坐了回去,把手安分端庄地放在了膝盖上。
  该死,迈尔斯羡慕地想,我希望我也能有这么厉害的威慑力。这个窍门,唉,那根本不是窍门。伯沙瑞的凶狠显而易见是与生俱来的。
  埃蕾娜睁大了眼睛,指关节发白,紧张地握牢她的神经爆裂枪瞄准。显然,一个拿着致命武器的精神紧张的人对他们所有人都是个威胁,不止一个雇佣兵在军士和其他可能的交叉火力点之间瞄来瞄去。一个男雇佣兵试图作出一个安抚性的谨慎的微笑,想缓和气氛。埃蕾娜低声咆哮,微笑立刻消失了,迈尔斯提高嗓门,压过底下嘈杂的窃窃私语声。
  “按照登达立的规章,你们的起点都一样——从最低的新兵做起。这不是侮辱;每个登达立人,包括我自己,都是这样起步的。你们的晋升是根据你们所证明的——向我证明的能力来决定。由于你们过去的经验和现时的需要,你们的晋升将比通常快许多。这就是说,实际上,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在几星期后被提升为这艘船的船长。”
  嗡嗡声一下变成了静静的沉思。实际上,这是个分辨出低级士兵以及他们以前的长官的好办法。当看见那一张张面孔上洋溢着明显的勃勃野心时,他快情不自禁地笑出来了。他还在那些高级军官之间煽起一把火——索恩和奥森两个开始面对面地大眼瞪小眼。
  “你们新的训练将立即展开。这一轮没有分配进训练组的士兵将暂时行使他们原来的职务。有问题吗?”他屏住呼吸。计划成功与否在此一举。一分钟内将见分晓……
  “您是什么军衔?”一个雇佣兵问。
  迈尔斯决定多留些余地。“你们可以称呼我为内史密斯先生。”这样可以让他们自己猜测。
  “那么我们怎么知道该服从谁的命令?”最开始那个倔头倔脑的质问者又开口了。
  迈尔斯露出牙齿,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哦,如果你不服从我的命令,我就当场枪毙你。现在知道了吧。”他用手指轻轻敲击神经爆裂枪的枪套。他似乎从伯沙瑞那里抢来了些气势——质问者立刻缩了回去。
  一个雇佣兵像小学生一样认真地举起手。
  “什么事,奎因新兵?”
  “我们什么时候能拿到登达立军事章程手册?复印的,我是说。”迈尔斯的心跳都要停止了。他从没想到过这点。这是个很合理的要求:迈尔斯指挥官应该对规章守则了然于心,或者睡觉时总把它们压在枕头底下,要不就是别的什么。他露出一个干巴巴的微笑,哑着嗓子大胆地说:“明天。我会把章程手册发给所有人。”拿什么复印出那本小册子?我得想办法……
  一片寂静。然后从后排冒出来另一个声音:“登达立成员有哪些保险?我们有带薪休假么?”
  又有人问:“我们有其他奖金么?评判标准是什么?”
  还有人问:“我们的养老金是从我们原来的合同上转续下去吗?有没有退休章程?”
  迈尔斯被这些狂轰乱炸的问题弄晕了,差点要从房间里溜之大吉。他本来是准备好接受挑衅、怀疑、徒手搏斗……他仿佛看见勇士弗·萨利亚在刀口下向他的皇帝要求人寿保险。
  他抑制住胡思乱想,吞了口吐沫,开口道:“我会发一本小册子。”他保证说――他脑子里对章程手册有了个大概的想法,“晚些时候发。关于其他的福利待遇,”他勉强把呆滞的目光转为冷漠的眼神,“我允许你们活着。更多的特权要靠你们自己争取。”
  他扫视了一遍他们的脸。疑惑,是的,那正是他想要的。还有沮丧、涣散,大多数人是心不在焉。很好,就这样,让他们在自己那些胡言乱语中转得晕头转向,忘记他们的主要职责是夺回自己的船。至少得忘掉一个星期。一星期后,他们就是该道穆烦心的问题了。虽然他们的脸上还流露出些别的他还不能猜透的东西。没关系。他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温文尔雅地退到幕后,让他们都忙碌起来。再留一点时间和伯沙瑞讲两句……
  “埃蕾娜·伯沙瑞中校有你们的分配名单。你们出去前到她那看一下。好,立正!”他大喝一声。他们参差不齐地慢吞吞站起来,似乎这姿势是他们好不容易才记起来的,“解散!”是的,在他们又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前赶快解散——他都快黔驴技穷了。
  他出去时听见了一些小声的谈话。
  “杀气腾腾的侏儒疯子……”
  “是啊,不过有了这样一名指挥官,我就有机会在下一场战斗中活下来……”
  他突然明白了他们脸上所流露出的那些别的东西——在梅休和杰萨克身上曾看到过的对勇气的渴望。这让他的胃一阵莫名的发怵。
  他走到伯沙瑞军士身旁。“你以前总是带在身边的贝拉亚帝国军队的老章程手册还在吗?”那其实就是伯沙瑞的“圣经”。迈尔斯有时还有点想知道,军士是否还读过别的书。
  “是的,大人。”伯沙瑞疑惑地看着他,那表情像是在说,现在又想干什么了?迈尔斯松了口气。“很好。把它给我。”
  “于吗用?”
  “做登达立舰队的军事章程手册。”
  伯沙瑞似乎受了沉重的一击,“您不能——”
  “我要把它输进电脑,做份副本——浏览筛选掉所有相关地名人名,改一下名称。用不了太长时间。”
  “大人,那都是老章程了!”平淡低沉的声音几乎有些激动,“要是那些没胆量的懒汉看到以前的阅兵训练章程——”
  迈尔斯笑了,“是啊,如果他们看见那些要穿弹力长筒袜的规定,大概会昏死过去的。别担心,我会修改的。”
  “那是你父亲和参谋部十五年前制定的。花了两年时问。”
  “喔,委员会就是这么干事的。” .
  伯沙瑞摇着头,但还是告诉了迈尔斯到哪儿去找他的那些旧数据磁盘。
  埃蕾娜走了过来,看起来还有些紧张。不过,迈尔斯觉得这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光彩,就像一匹良种马。“按照你给我的名单我已经把他们分了组。”她报告说,“现在干什么?”
  “现在带你的小组去体育馆开始上体育课。先是综合训练,然后把你父亲教你的东西再教给他们。”
  “以前我从没教过任何人……”
  他抬头朝她微笑,似乎要把信心注入到她的脸上、她的眼睛里、她的脊梁中。“瞧,头两天你就让他们自行展示一下能力以增进相互了解,这时候你只要在周围兜兜,说上几句‘嗯’和‘呣’,还有‘老天爷啊’诸如此类的。重要的不是教他们什么东西,而是要让他们忙个不停,让他们筋疲力尽,不要给他们时间考虑,计划和联合他们的力量。只要坚持一个星期。如果我能做到,”他颇有男子气概地说,“你就能做到。”
  “这句话我好像在哪儿听到过。”她嘀咕着。
  “还有你,军士――带上你的小组,开始武器操练。如果训练完了贝拉亚的操练项目,电脑里还有欧瑟人的标准程式,你可以从中借用一些东西。不用白不用。巴兹会赶他的手下到下面引擎室,干点他们以前从不做的春季大扫除之类的活儿。等我把这些章程制定出来,我们还可以来的规章测试。让他们彻底累趴下。”
  “大人。”军士严厉地说,“他们有二十个人我们只有四个。到这周结束,你认为谁会更疲劳?”他的语气越来越强烈,“见鬼,我的首要职责是保护您,不让您的身份暴露!”
  “我也正在考虑如何隐瞒我得身份,相信我!你遮掩我身份最好的方法就是出去让他们相信我是个雇佣军指挥官。”
  “您不是个指挥官,您是个如假包换的全息电影导演。”伯沙瑞咕哝着。
  帝国军队章程的编辑工作比迈尔斯原先预想的要更加庞杂和费神。其中有整章整章关于纯贝拉亚仪式的详细指导,比如皇帝诞辰的接见典礼。即使把这些全部删掉,也还有一大堆的内容要筛选。迈尔斯一边尽可能快地阅读着,一边大刀阔斧地进行删除和编辑的工作。
  这是他头一回如此仔细地研读军队章程。在船上“夜深人静”时,他陷入了沉思中。看来组织能力才是关键。因为要把数目庞大的人员和物资在恰当的时间以恰当的秩序合理地分配到恰当的地点,同时还必须迅捷地把握住生存的机会——把一个无限混乱、复杂的实体转化为一个名为“胜利”的空虚形象。组织能力,看来比英勇的品格更胜一筹。
  他想起爷爷说的话:“由军需官导致的输赢要比总参谋部引发的输赢多得多。”他还讲过一个非常经典的故事:一个军需官给一个由没有经验的领队率领的游击队发错了弹药。“我让人拴住他的拇指把他吊了一整天。”祖父回忆说,“但赞夫王子让我把他放下来。”迈尔斯抚摩着他腰间的匕首,把关于船上装配等离子武器的五页规章全部删除——那些都是老一代人的陈旧规矩。
  熬了一个通宵后,他两眼发红,双颊凹陷,胡子拉碴,脸也发灰了,不过他已经把剽窃品缩减成一本内容简洁有力、能让每个人的枪口都能对准同一个方向的小手册。他把它交给埃蕾娜去复印分发,自己则摇摇晃晃地要去洗澡换衣服。在他的“新部队”面前,指挥官最好是呈现出一双鹰眼,而不是红通通的喜鹊眼。“完成了。”他对她嘀咕说,“这让我成了个宇宙盗版家了吧?”
  她嘟囔了几声。
  迈尔斯尽可能地在飞船上的白天时段出现在每一个地方。他又去视察了医务室,“勉强”地作了一个“通过了”的评价。他到埃蕾娜和军士的“班级”去听课,让人以为他正在对每个雇佣兵的表现做严苛的评估,而不是快站着睡着了。他挤出时间和梅休私下谈了一次――现在梅休独自一人负责配备在RG132上的人员――鼓励他树立起信心,完成将那些俘虏变成手下的新任务。迈尔斯还草拟出一些关于《登达立章程手册》的简单的笔试考卷,教给埃蕾娜和伯沙瑞。雇佣兵飞行员的葬礼在飞船时间的下午举行。迈尔斯把它当作一次对雇佣兵个人穿戴和制服的严格检阅机会:一次彻彻底底的阅兵。出于示范和礼节,他和伯沙瑞父女挑选了在他祖父葬礼上所穿过的最考究的一副,穿着得体的出席葬礼。他们那精致、肃穆、华丽的服装顿时让雇佣兵们皱巴巴的灰白制服黯然失色。
  索恩,苍白而安静,带着一种奇特的感激之情注视着这三个鹤立鸡群的人。迈尔斯自己也很苍白安静,等到飞行员的尸体最后被安然火化,骨灰撒到了太空里,他的内心才松了口气。迈尔斯允许奥森不受干扰地主持这个简短的仪式。迈尔斯觉得,即便是自己那最具悲剧色彩的舞台表演,也无法达到如此的感伤效果。
  他回到现在居住的舱房,告诉伯沙瑞自己要研究欧瑟人真正的规章和程式,但他却很难集中起注意力。他的视野周围出现了不断跳动的,奇形怪状的闪光。他躺下来,却睡不着,只好又爬起身,迈着晃晃悠悠的大步走来走去。一些整顿俘虏的计划在他脑子里转瞬即逝。这时,埃蕾娜来做情况汇报,他很高兴自己能分分心。
  他不着边际地向她倾诉,其中提到了他的一些新点子,然后焦虑地问她:“他们会愿意遵守么?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人印象深刻。他们会接受一个孩子的命令么?”
  她笑了,“道穆少校好像已经发现了这个方面。显然他对你的解释深信不疑。”
  “道穆?我跟他说什么了?”
  “关于你的返老还童治疗。”
  “我的什么?”
  “他似乎以为你离开登达立舰队到贝塔殖民地来是为了返老还童治疗。你不是这样告诉他的吗?”
  “当然不是!”迈尔斯踱着方步说,“我确实告诉过他,我来这儿是为了治疗,但我指的是这个——”他含糊地挥挥手,指明身体残疾的显著特征,“可以看作是战争中负的伤或别的什么。但是!贝塔根本不存在什么返老还童疗法!那只是个谣言。所谓‘返老还童治疗’指的是贝塔的公共卫生系统,他们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的基因科学——”
  “你是了解这点,但许多非贝塔人并不知道。道穆好像认为你不止是年长些,而是,呃,年纪很大。”
  “好吧,顺水推舟,既然是他自己捏造的这个想法,那就让他相信去吧。”迈尔斯顿了顿,“但是贝尔·索恩是贝塔人,它①(①索恩是两性人,因此不能称“他”之为“他”或“她”,只能用“它”来代指。)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呀。”
  “贝尔对此并没有反驳。”她谑笑道,“我看它是爱上你了。”
  迈尔斯用手捋捋头发,又搓搓麻木的脸,“巴兹应该知道这个返老还童的谣言是胡说八道。但既然它对我有利,最好提醒他别去纠正其他人的想法。我想知道他认为我是谁?我想他现在应该猜出来了。”
  “噢,巴兹有他自己的理论。我……是我的错,真的。父亲总是对政治绑架犯很担心,所以我想我最好把巴兹引入歧途。”
  “很好。你给他编了个什么童话?”
  “我想你说得对,人们总是相信他们自己捏造出的东西。我发誓我没存心做什么,我只是没有否认。他知道你是一个伯爵的儿子,因为你让他作为臣下宣誓――为此你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吧?”
  迈尔斯摇摇头,“我只担心我们是否能渡过这个难关。这么说,他没有猜出是哪个伯爵的儿子。”
  “哦,我想你做了件好事。这对他意味很多。总之,他认为你和他差不多年级。你的父亲,不管他是谁,剥夺了你的继承权,把你放逐出贝拉亚……”她支吾地说,“让你远离他的视线。”她讲完后毅然地抬起下巴。
  “哈。”迈尔斯说,“合理的理论。”他大步兜了一圈,全神贯注地站定在一堵空荡荡的墙前。
  “你不要为此责备他――”
  “我不会的。”他立即朝她安慰地笑笑,又开始来回踱步。
  “你有个弟弟,他侵占了你的合法权利,当上了继承人――”
  他禁不住笑了起来,“巴兹真有想象力。”
  “他自己就是流亡者,对么?”她平静地问,“父亲不喜欢他,但又不说为什么……”
  “我也不会说的。那……那不关我的事。”
  “但他现在是你的部下了。”
  “是啊。所以那还是我的事。我只是希望不关我的事。但巴兹自己会公诉你的。”
  她朝她微笑着,“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奇怪,不给答案倒让她满意了?
  “你最近的格斗课进行得怎么样了?我希望他们都是趴着出去的。”
  她平静地笑了,“差不多。一些技术员的动作让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从来没有练过这种格斗。其他人则很不错,我已经让他们教那些傻瓜了。”
  “这就对了。”他高兴地赞同说,“保存你自己的精力,消耗他们的。你已经抓住要点了。”
  他的赞扬让埃蕾娜兴高采烈,“你让我体验了那么多我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接触了那么多新鲜的面孔和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
  “是的……”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很抱歉把你拖进这场噩梦中。我命令你做这么多……但我会让你脱身的。我保证。别害怕。”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愤慨,“我没有害怕!嗯……其实……有那么一点儿。但我感觉比以前更有活力。你好像能把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
  她眼里流露出的钦佩让他不安。这太像是一种对信心的渴望。“埃蕾娜…··整件事不过是一种依靠谎言建立的平衡。如果那些人清醒过来,意识到他们的人数远胜过我们,我们会被砸个稀巴烂,就像——”他打住了话头,她用不着听到这些。迈尔斯揉揉眼睛,用指尖使劲按按眼皮,又踱起方步来。
  “这不是靠谎言建立的平衡。”她认真地说,“是你在平衡它。”
  “这不是一回事吗?”他虚弱地笑了。
  她眯着眼端详着他,“你最后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哦,我不知道。我的生物钟不对,两艘船上的时间不一致。这提醒我了,得去把它们调到一样的时间。我打算调整RGl32上的时间,那样更容易些。我们全都统一为欧瑟军的时间标准。总之,在跃迁前我睡过。跃迁的前一天。”
  “你吃过晚饭了吗?”
  “晚饭?”
  “那午餐呢?”
  “午餐?有午餐吗?我大概在为葬礼做准备。”
  她有点恼火了,“早餐呢?”
  “昨晚我吃了点他们的战斗口粮,我当时正在写章程――瞧,我很矮,不需要像你们高个子那样吃很多……”
  他继续踱步,埃蕾娜的神色严峻起来。“迈尔斯”她犹豫 地问,“那个飞行员是怎么死的?他原来看起来很好,虽然不是非常好,但在飞梭上时他还活着。他袭击你了?”
  他的胃开始坐上了过山车。“上帝,你以为我杀了――”但事实上,他的确杀了他。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不想对埃蕾娜详细描述在RG132军官起居室里发生的事情。记忆在他的脑海里翻滚,暴力的景象一遍遍闪过脑海。伯沙瑞的罪行,他的罪行,一件天衣无缝的……
  “迈尔斯,你还好吗?”她的声音惊慌失措。他发觉自己正闭着眼睛,无言地站着,泪水从眼角滑落。
  “迈尔斯,坐下!你太累了。”
  “不能坐下。如果停下我就……”他继续兜着圈,机械地瘸着腿走着。
  她望着他,张开了嘴,又突然把嘴闭上,一下冲出了门外。
  现在的自己让她害怕,让她难过,也许已经破坏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他咒骂自己,残忍的人。他仿佛身陷在一个难以自拔的黑暗沼泽,恐惧犹如黏稠的泥浆阻碍了他前进的动力。他茫然地艰难跋涉。
  埃蕾娜的声音又响起来,“……转来转去。我看你必须按住他。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糟过……”迈尔斯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他那钟爱的私人杀手丑陋的脸。伯沙瑞抿着嘴,叹口气,“好的。我来照顾他。”
  埃蕾娜担忧地睁大眼睛,不过因为对伯沙瑞很信任,所以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伯沙瑞从后面抓住迈尔斯的领子和腰带,把他拎到床上,紧挨着他坐下。
  “喝下去。”
  “哦,见鬼,军士,你知道我受不了苏格兰威士忌。味道像油漆稀释剂。”
  “我会的。”伯沙瑞不急不躁地说,“如果必要的话,我会捏住你的鼻子把它灌进你的喉咙。”
  迈尔斯看着这张固执的脸,拿过小酒瓶谨慎地咽了一小口。他迷迷糊糊地认出这是从雇佣军的仓库里没收来的。伯沙瑞麻利地帮他脱掉衣服,把他扔进被窝。
  “再喝一口。”
  “见鬼。”酒顺着迈尔斯的喉咙火辣辣地滚了下去。
  “现在睡觉。”
  “不能睡。好多事要做。要让他们忙碌起来。不知道我能否编出本小册子?我看死亡协会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个原始的人寿保险形式。关于索恩,埃蕾娜猜得肯定不对。但愿我父亲永远别发现这件事。军士,你不会……我想到让RGl32做人坞操练……”自言自语渐渐变成含混的呢喃,迈尔斯翻了个身,沉沉地睡了十六个小时。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第十一章

  一星期后,迈尔斯仍在担任指挥官。
  当他们接近目的地时,迈尔斯开始对雇佣兵飞船的控制室念念不舍。道穆所说的集合地点是位于星系小行星带上的一座稀有金属冶炼厂。整个工厂由梁和动力底座构架而成,杂乱的建筑拥挤在一起,巨大的太阳能收集器和那些垃圾艺术品是它的双翼。一些闪烁的零星光线映射出工厂明亮部分的影像,其他部分则隐匿在了暗淡的阴影中。
  当他们靠近时,迈尔斯发觉这里的灯光过于稀疏了。这个地方似乎关闭了电力。是轮班停产么?不太可能,这么庞大的投资不会因为工人们的生理情况而让它闲置着。按常理说,冶炼厂应该二十四小时不停运转,为战争提供资源;载着矿石的飞船应该忙碌穿梭为抢占停靠码头而你追我赶;驶离的货船应该在军舰的护卫下,依照交通控制台的指挥款款而行……
  “他们一直在使用正确的识别密码回复你么?”迈尔斯禁不住来回换着脚问道穆。
  “是的。”但道穆看来很紧张。
  他也对这种景象感到不安。迈尔斯想。“这样一个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基地不应该有更积极的警卫么?佩利安人和欧瑟人肯定都想拿下它。你们的警戒飞船在哪儿?”
  “我不知道。”道穆舔舔嘴唇,盯着屏幕。
  “我们收到一个实况影像信号,长官。”雇佣军的通讯兵报告说。
  一名菲利斯上校出现在屏幕上。
  “费河恩!感谢上帝!”道穆叫道。紧张的神情在他脸上消退了。
  迈尔斯吁了口气。有那么一会儿,他快被自己的想象逼疯了。如果不能把他的俘虏和道穆的货一起卸下,那该怎样办?这个星期以来,正如伯沙瑞所预见的那样,他快累垮了,就盼着能最终卸下包袱彻底放轻松。
  索恩上尉来到控制室,微笑着向迈尔斯优雅地敬了个礼。迈尔斯想象着当这场化装舞会结束,谎言最终被揭穿时索恩脸上的表情。胡思乱想让他的胃很不舒服。他回了个礼,抑制住恶心的不适感,转过身注意着道穆的谈话。也许在骗局曝光时他可以躲到别的地方。
  “……货运到了。”道穆在说,“其他人在哪儿?这地方看起来像是被遗弃了。”
  有一些静电干扰,屏幕上的军人耸耸肩,“几星期前我们击退了一次佩利安人的进攻。太阳能收集器被毁坏了。我们现在正在等维修人员。”
  “老家怎么样了?我们解放巴润斯了吗?”
  又一次静电干扰。上校坐在他的桌子后面,点点头说:“战争进行得很顺利。”
  上校的桌子上有个小工艺品,迈尔斯注意到,是一匹由各种电子元件的废料焊接而成的精巧的马——肯定是一些冶炼厂的技术人员闲暇时做的。迈尔斯想到他的祖父,不知道他们在菲利斯时用的是哪种马。菲利斯的科技曾落后到要使用骠骑兵吗?
  “太好了!”道穆朗声大笑起来,高兴地看着他菲利斯同伴的脸,“我在贝塔滞留了那么长时间。我正担心——这么说我们仍要做这笔买卖!等我们到了我要请你喝上一杯,你这老滑头,我们要为总理干一杯。米拉姆好么?”
  静电干扰。“家里都很好。”上校一脸严肃地说。静电干扰。“请等待入坞指示。”
  迈尔斯屏住了呼吸。那匹小马,本来在上校的右手边,现在却在他的左手边了。
  “好的。”道穆愉快地同意了,“到时我们就可以不受频道上的这些杂音干扰好好聊聊了。是你那边弄出的静电噪音么?”
  又是一阵静电的啪啪声。“我们的通讯设备在几星期前和佩利安人的战斗中损坏了。”现在马又回到了他的右手边。屏幕上一片白色雪花。“等待入坞指示。”现在马又回到了左手上。迈尔斯都要尖叫起来了。
  他示意通讯兵关掉频道。
  “是圈套。“刚一切断信号,迈尔斯就说。
  “什么?”道穆盯着他,“费河恩·贝纳是我的一个铁杆朋友!他不会背叛——”
  “你没在和贝纳上校讲话。你一直在和电脑合成的声音交谈。”
  “但他的声波纹——”
  “哦,那确实是贝纳——以前的录音。在每次静电干扰前后,他桌上的马都在他左右两边来回出现。静电干扰是故意传送过来以掩盖对话的不连续感——他们差点就得逞了。幸亏他们的疏忽大意。他们大概录了不止一段上校的回答。”
  “佩利安人,”索恩轻蔑地嘀咕着,“什么事都干不好……”
  道穆咖啡色的皮肤变得苍白,“他不会背叛——”
  “他们大概花了不少时间做准备。有——”迈尔斯倒抽一口气,“有许多方法可以击垮一个人。我打赌几星期前是有场和佩利安人的战斗,只不过他们并没有被击退。”
  一切都完了,投降是不可避免的。Rcl32和上面的货物会被没收,道穆将成为战俘,迈尔斯和他的部下如果不是被立即处决的话,将会被拘留。贝拉亚安全局随后会把他赎回来,迈尔斯猜想,接着是各种流言蜚语。然后是那些贝塔人、卡尔霍恩,和那些天晓得是什么的公民起诉。最后回家在终极法庭——他的父亲面前——解释所有一切。迈尔斯考虑是不是该放弃在贝塔殖民地的三级外交豁免权,这样不就可以在贝塔被监禁避免回家了吗?
  不,贝塔人从不监禁罪犯,而是“治疗”他们。
  道穆睁大眼睛,绷紧嘴唇。“是的。”他被说服了,“我们该怎么办,长官?”
  你在问我?迈尔斯的脑筋飞速转动起来。救命、救命、救命……他环顾房间四周的所有人,道穆、埃蕾娜、巴兹、雇佣军技术员、索恩和奥森。他们都满怀期待地望着他,仿佛他是只准备下金蛋的鹅。伯沙瑞斜靠着墙,没有任何提建议的表示。
  “他们在问我们的信号为什么中断了。”通讯兵报告说。
  迈尔斯咽下一口唾沫,制造出他的第一条诡计。“给他们传送一点感伤的音乐,”他命令说,“在屏幕上打上‘技术故障,请稍候’的字样。”
  通讯兵笑着转身去执行了。
  好了,可以拖延九十秒……
  奥森一一他的胳膊还固定着一一显然感觉和迈尔斯一样糟。
  毫无疑问,他可不愿意向他的司令官解释这羞辱性的被捕,索恩则压抑着按捺不住的兴奋。他大概为这次报仇血恨的机会筹备了一个星期了,迈尔斯心灰意冷地陷入了冥想。
  索恩立正说:“下命令吧,长官?”
  我的老天,他们不会已经觉得自己获得自由了吧?或者还有更疯狂的念头,希望——跟着我一起回家。迈尔斯在心里默默地问,老爸,我能留下他们吗?
  索恩经验丰富,了解这艘船、士兵和各种设备,那不是装腔作势的肤浅认识,而是深刻了解,更重要的是,索恩有勇往直前的动力。于是,迈尔斯尽可能站直身体大声问:“那么,索恩新兵,你认为自己配做一艘战舰的指挥么,嗯?”
  索恩再次挺起腰板立正,渴望地昂起头,“长官!”
  “我们要进行一次最有趣的小型战术演习。”迈尔斯记得这是父亲在描述攻占科玛时的惯用语,“我打算给你个机会。我们大概还可以拖延佩利安人一分多钟。作为一名指挥官,你会怎么处理?”迈尔斯交叉手臂歪着脑袋,以一种他在军官资格测试中震慑监考官的特别姿势站着。
  “特洛伊木马战术。”索恩立刻回答,“对他们的埋伏进行伏击,从内部占领。您想完整无损地夺取工厂,不是吗?”
  “呃,”迈尔斯含糊其词,“好是好,”他绞尽脑汁要想点类似军事顾问式的反驳,“但附近一定有他们的战舰。既然你已经打算夺下一个完整的基地,那你计划怎么防卫它呢?冶炼厂能武装起来吗?”
  “几小时内就能做到,”道穆插话说,“装上我们藏在RG132上的微波扰频器。拆下动力底座——时间允许的话,还可以修好太阳能收集器,来给动力底座充电——”
  “微波扰频器?”奥森嘀咕道,“我记得你说过你走私的是军事顾问……”
  迈尔斯赶紧抬高嗓门盖过他的声音。“记住现在人员供给短缺,根本没有多余的人可以牺牲。”尤其是登达立军官们。索恩思索起来;迈尔斯立刻担心自己的驳斥会难住索恩,让他把问题又丢回给自己,“那么说服我,索恩新兵,要攻占一个基地,战术决策上不能草率行事。”迈尔斯匆忙鼓励他。
  “是的,长官。嗯,我们所担心的抵抗战舰几乎可以肯定是欧瑟人造的。佩利安人的造船能力很差,他们根本没有跃迁飞船的生物科技。我们有所有欧瑟人的密码和程式,而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是登达立雇佣军。所以我认为我……我们能打败他们。”
  我们登达立军?这词在迈尔斯脑海里在回响。“很好,索恩新兵。继续,”他用洪亮的声音果敢地命令说,“我不会干涉——除非你走得过头了。”为了强调这一点,也是为了防止自己咬指甲.迈尔斯把手插进口袋。
  “我召集和带领突击队员。”索恩说,“你们悄悄把我们放下码头。我可以请求让杰萨克和伯沙瑞中校加入吗?”
  迈尔斯点点头。伯沙瑞军士吸了口气,但什么也没说,依旧忠诚地跟在迈尔斯背后。索恩因为有望登上舰长宝座而神采飞扬,和新征集来的“顾问们”退了出去。埃蕾娜的脸上兴奋地放着光。巴兹用牙转动着含得湿漉漉的雪茄头儿,大步跟在她后面,他的眼里闪烁着难以理解的光彩。迈尔斯注意到,他脸上有种特别的神情。
  奥森垂头丧气地杵在那儿,愤怒、羞愧和怀疑扭曲了他的脸。迈尔斯估摸着他正对索恩的叛变心有不甘。他压低声音在大个子的耳边说:
  “我要提醒你,你仍在病员名单上,欧瑟新兵。”
  奥森晃晃他的胳膊,“见鬼,前天就该把这些玩意儿拆掉了。”
  “我还要提醒你,我已经答应让索恩新兵做指挥官,但并没说是哪艘船的指挥官。军官也必须服从命令。但有劳必有得。我也会关注你的。”
  “只有一艘船。”
  “你总是满脑子疑神疑鬼,一个坏习惯。”
  “你总是满脑子鬼点——”奥森闭上嘴,若有所思地看了迈尔斯很长时间。
  “告诉他们我们准备好了接受入坞指示。”迈尔斯朝道穆点头说。
  迈尔斯渴望参加战斗,却沮丧地发现雇佣军没有适合他穿的小尺码的太空战甲。伯沙瑞咕哝着,坦率表现出松了口气。迈尔斯随后提出想穿简单的增压服出去,如果不能冲到战斗前沿,至少还能在战线后面助阵。
  伯沙瑞差点没被他这个主意给噎死。“如果你敢接近那些增压服的话,我发誓要把你打趴下然后坐在你身上。”他怒吼着。
  “你居然不服从我,军士。”迈尔斯嘶哑着说。
  伯沙瑞抬头扫了眼聚集在武器库的雇佣军,确保没人在偷听。“我可不想拖着您的尸体回到贝拉亚,像扔只血淋淋的死猫一样把您仍到伯爵大人脚下。”迈尔斯恼火地蹙着眉,气冲冲地瞪着军士,最终还是妥协了。
  迈尔斯对劝谏他的人暗怀赏识之情,他不情愿地退了回去。“如果我通过了军官资格测试呢?”他问道,“那你就不能阻止我穿它了。”
  “那我就退休,”伯沙瑞嘀咕着,“在我还能保持我的荣誉的时候。”
  迈尔斯不觉莞尔,用检查那些即将作战的人的设备和武器聊以自慰。一星期忙忙碌碌地对它们进行维修和翻新,显然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战斗队伍焕然一新,气宇轩昂。现在,迈尔斯想,我们将看看这种美丽是否只是表面现象。
  他特别检查了埃蕾娜的铠甲。在她戴上头盔前,伯沙瑞就让她的通讯器和自己的连接好,在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的掩护下,伯沙瑞迅速地小声指导她如何使用这些她不太熟悉的设备。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要走在后面。”迈尔斯告诫她,“因为你要监督每个人的战斗情况,并向我报告,如果你被——”他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想象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一个漂亮女人在战斗中被砍得遍体鳞伤,“如果你冲在前面就没法监视他们了。”他代替原来半句话说。当然他已经耍了点小手段.到时索恩会命令她留在队伍后面。
  她把头发向后绾起戴上了头盔,这使她的脸庞呈现出鲜明的轮廓,既像武士又像修女。她兴奋地微张双唇。两颊被头盔的护翼罩着,象牙般的肌肤被头盔读出器上的微弱彩光照亮。这些更让迈尔斯心中不安。“是,大人。”她的双眸熠熠生辉,毫无畏惧,“谢谢您。”
  她平静地用戴了手套的手抓紧迈尔斯的胳膊强调说:“谢谢你,迈尔斯——为了荣誉。”她还不能很熟练地掌握伺服系统的触摸力道,快把迈尔斯连肉带骨捏碎了。迈尔斯没有避开她会无意中拽下自己胳膊的危险,忍着疼痛对她微笑着。上帝,我都干了些什么?她看起来就像瓦尔基里。那个北欧神话中引导阵亡者灵魂到瓦尔哈拉殿堂的奥丁的女仆。
  他退后向巴兹飞快地交代了一句。
  “杰萨克中校,帮我个忙好吗?盯紧埃蕾娜,确保她别掉脑袋。她有,哦,有点兴奋。”
  “当然,大人。”杰萨克用力点点头,“我会一直跟着她的。”
  “晦。”迈尔斯说。这并不是他想表达的确切意思。
  “大人。”巴兹踌躇了一会儿,然后压低声音说,“这个,哦,关于指挥官的事——您不是真的提拔,是吗?只是做个姿态,对吗?”他朝那帮雇佣兵努努下巴,索恩正在把他们分成攻击小组。
  “这和登达立雇佣军一样真实。”迈尔斯回答道——他不能对部下完全撒谎。
  巴兹扬起眉毛,“这是什么意思?”
  “嗯——我的父——啊,我认识的一个人曾说过:重要的是你所给予的东西,而不是你夺走的。当时他正谈论到弗族。”迈尔斯停下了,然后补充道,“加油干,杰萨克中校。”
  巴兹心领神会地眨着眼。他立正,故意朝迈尔斯笑谑地敬个礼,“是,长官——内史密斯将军。”
  迈尔斯——后面还跟着伯沙瑞——回到雇佣军的作战室。奥森和通讯兵在监控着战斗频道。道穆和替代死去飞行员的工程技术员仍呆在控制室,指导他们进入码头。现在迈尔斯真的咬起指甲来了。奥森紧张不安地叩击着限制他胳膊活动的塑料夹板。他们两个互相看看,又同时别过脸。
  “你怎么没去,矮子?”
  迈尔斯没意识到自己的苦恼是如此显而易见。他甚至没心思对这个绰号发脾气。“身高差了十五厘米,奥森船长。”他愁闷地坦率回答道。
  雇佣军军官“噗哧”一声,他终于违背了自己的意志,忍不住笑起来。“是的。”他撇着嘴赞同地说,“噢,是的……”
  通讯兵开始接受从攻击小队的战斗铠甲上传回的遥测信号,迈尔斯全神贯注地看着。全息屏幕上立刻显示出十六个独立个体的各项战斗指数,像狂欢节上抛撒的五彩纸屑混淆在一起。他作了个审慎的评论,希望既不会泄露自己的无知,又能得到更多信息。
  “很好。你能看到、听到他们每个人所看、所听到的。”迈尔斯想知道哪些信息是最关键的。他相信受过训练的人能一眼看出来,“这个系统是哪里造的?我,哦——我从没见过这种特别的模式。”
  “伊利里卡。”奥森骄傲地回答,“系统和这船连为一体。是你能买到的最好的东西之一。”
  “噢……哪个是伯沙瑞中校?”
  “她的制服编号是多少?”
  “六。”
  “她在屏幕的右上方。看,这是制服编号,这是视频按钮,这儿是一对一的个人战斗频道、我们飞船对个人的战斗频道——通过这个我们可以控制所有铠甲的伺服系统。”
  迈尔斯和伯沙瑞都在专心地研究显示画面。“对于突然被袭击的个人来说,这种外界控制不会显得很混乱吗?”迈尔斯问。
  “哦,你不会经常这样做的,除非出现了比如启动操作铠甲的医疗系统,拖回受伤者之类的情况。老实说,我并不喜欢这项功能。有一次我想拖回一个受伤的士兵。他的铠甲因为爆炸损坏严重,几乎无法工作。我失去了大部分的遥测信号——等我把他弄回来时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的头已经被炸飞了。我花了要命的二十分钟的结果竟是把一具尸体拖回了密封舱。”
  “你们经常用这个系统吗?”迈尔斯问。伯沙瑞哼了一声,迈尔斯挑起一根眉毛。
  “我们在那该死的封锁线上值勤了那么长时间。”奥森匆忙解释道,“当然,人人都喜欢悠闲些的工作,但是……我们实在是在那里闲置太久了。”
  “这也是我的印象。”迈尔斯温和地同意说。奥森窘迫地转动了一下身体,继续把他的注意力转到战术显示屏上。
  攻击小队到达码头了。行动顺利,准备就绪。RGl32机动进入一个平行的港湾,缓缓向后退;佩利安人精明地指示战舰先靠码头,毫无疑问,是想趁他们不注意时先干掉没有武装的货船。迈尔斯真希望他有事先安排好的密码警告梅休——他仍独自留在货船上。船在进人船坞。虽然没有用通讯频道干扰作为掩护,他还是冒险让通讯兵窃听佩利安人的谈话。但愿索恩的突袭能拖延正存等待RGl32的部队。
  一瞬间的沉寂似乎延长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迈尔斯从战斗铠甲的数据中选出医疗读数。埃蕾娜的脉搏很平稳,每分钟八十排。杰萨克就在她身边,心跳特别快。
  “敌人有这样的系统吗?’’迈尔斯突然问,他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点子。也许他可以不单单只做个重要的观察员……
  “佩利安人没有。我们的一一奥森舰队中一些更先进的战舰有。比如腾格船长那艘贝塔造的小型无畏级战舰①(①无畏级战舰:一种重型武装战舰。)。”奥森羡慕地叹口气,“他应有尽有。”
  迈尔斯转向通讯兵,“你能从对方那儿获取同样的数据吗?任何在码头边穿着战斗铠甲的人?”
  “这很混乱。,,通讯兵说,“但我们的接受器能控制大约三十人。”伯沙瑞的下巴因为这句话绷紧了。
  “索恩知道这个吗?”迈尔斯问。
  “当然。”
  “敌人能获取我们的数据吗?”
  “如果他们想要的话。”通讯兵说,‘‘不过他们得不到。因为我们的信号是定向的,又很杂乱。”
  “两个对一个。”奥森不高兴地嘀咕道,“真不公平。”
  “让我们试试提高这个比率。”迈尔斯说。他转向通讯兵,“你能破解他们的密码,截取他们的遥测信号吗?你有奥瑟舰队的密码,不是吗?”
  通讯兵思索了一番,“这种方法不一定能奏效,但是……”他话音渐弱,开始专心致志地操作设备。
  奥森的眼睛一亮。“你想控制他们的铠甲?让他们撞墙,让他们互相射击……”兴奋地眼神随即又黯淡下来,“啊,见鬼!他们都有手动控制系统。一旦发觉出了问题,他们就会切断自动控制一不过这是个很棒的主意。”
  迈尔斯笑了,“那我们就别让他们发觉。我们只需要稍加改动。你太喜欢动用暴力了,奥森新兵。暴力永远不是我的强项——”
  “好了!”通讯兵叫起来。第一个屏幕旁边升起了另一块全息屏幕,“他们中有十个穿着全信息反馈铠甲。其他的看来是佩利安人——他们的铠甲只有通讯连接。也有十个。”
  “哈!干得漂亮!这里,军士,拿着我们的监控器。”迈尔斯移向那个新屏幕,伸出手指,像个正准备在音乐会上弹奏的钢琴家,“现在。我要演示给你看。我们要做的就是大部分不动,只制造一点点、微小的制服故障……”他瞄准一个士兵。医疗遥感/生命支持系统——就是它了,“看好了。”
  他发现那人的小便收集器中的储量已经是半满了。“这肯定会让他有些不安的……”他把收集器设置成最大马力的倒流状态,按下执行键。于是,在一片无线电静默中响起一声咒骂,“现在,有了一个心烦意乱的士兵。对此他无能为力,除非能找个地方把铠甲脱下来。”
  坐在他边上的奥森快笑岔气了。“你这古灵精怪的小杂种!对,对了!”他跳起来,用脚代替手,让自己的椅子转了几个圈儿。他锁定另一个士兵的读数,用他少数几个能活动的手指头慢慢输入命令。
  “记住。”迈尔斯提醒说,“要改得微妙些。”
  奥森一边咯咯大笑.一边嘟囔着“好的”。他伏在控制面板前。这个。还有这个……然后他咧着嘴直起身。“他的伺服系统有三分之一会出现半秒钟的延迟。他的武器开火时会比他瞄准的目标偏右十度。”
  “很好。”迈尔斯赞许道,“我们最好等他们进入危急情况时再动其他人,先别干得太频繁了。”
  “行啊。”飞船离码头越来越近。敌人的部队正准备穿过普通的伸缩通道上船。
  突然,索恩的攻击小队炸开了临近船坞的密封舱。磁力地雷在码头外壁上迅速爆炸,就像点点火星在地毯上烧出了洞。索恩的雇佣军跳过炸开的缺口冲了进去。敌人原本一片静寂的无线电在震惊失措的慌乱中炸开了锅。
  迈尔斯对着他的显示屏哼唱着。一名敌方军官转过头对她的小队下命令,在她的头盔大幅度扭转过来时迈尔斯身手敏捷地定死了那头盔,于是这个欧瑟军人的头只能一直这么向后歪着了。他又选中另一个士兵,在他的同伴还没到达走廊时,锁定他的重武器等离子枪发射。于是,他手里的武器顿时火光四射,朝着地板、天花板和他的同伴一通乱扫,那个士兵自己则震惊不已地被强大后坐力弹了出去。迈尔斯休息了一下,瞥了眼屏幕上的“埃蕾娜”。她正快速穿过一条走廊。当她用铠甲上的喷射器刹车时没掌握好平衡,结果让自己疯狂地旋转起来——码头区域的人造重力显然被关闭了。一道空气密封门自动放下,堵住了走廊。她止住旋转,用等离子枪瞄准,在门上炸出一个洞,并迅速地穿了过去。对面的一个敌人也正要这么做。两人撞个正着,扭打在了一起,超负荷的动作让伺服系统发出了尖利的警告。
  迈尔斯手忙脚乱地在敌人的十个读数中找出那个人,但他是佩利安人。迈尔斯没法控制他的铠甲。他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另一个屏幕上也出现了埃蕾娜和那个佩利安人搏斗的图像。迈尔斯在两个屏幕问左顾右盼,看得头都晕了,感觉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肉体,然后意识到他正在通过另一个欧瑟人的铠甲注视他们。这个欧瑟人正举起武器要开火——他不会射偏……
  迈尔斯调出那人的医疗系统,立刻把所有药物都注射进那人的血管。音频上传来一阵颤栗的喘息声,而心跳读数疯狂地乱蹦,随后显示心室纤维颤动。这时,埃蕾娜身边出现了另一个身影。是巴兹吗?穿着“羚羊号”的铠甲,旋风般冲过空气密封舱的裂缝,边飞边开火。当离子射线向那个欧瑟人倾泻而来时,传送中断了。
  “狗娘养的!”站在迈尔斯旁边的奥森突然叫道,“他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
  迈尔斯一开始以为他指的是那个士兵,就顺着奥森的目光望向另一个屏幕,但上面显示着码头对面的太空景象。
  屏幕上一艘巨大的欧瑟人战舰缓缓升起.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第十二章

  迈尔斯充满挫败感地咒骂了一声。当然啦!那些欧瑟士兵身着的全信息反馈太空铠甲在逻辑上就暗示了附近一定有监控的欧瑟军。他当时就该想到这点。可真够笨的,简单地认为敌人就是从码头内部出来的。迈尔斯懊恼地咬紧了牙关。他被战斗的兴奋冲昏了头脑,只顾对埃蕾娜的安危担心而完全忽略了重点。一名高级指挥官的首要原则就是:不要被细枝末节弄晕头脑。奥森显然也忘记了这点,但这并不能让迈尔斯有所宽慰。
  通讯兵匆忙放弃对铠甲的破坏性游戏,回到自己的岗位。“他们要求我们投降,长官。”通讯兵报告说。
  迈尔斯舔舔发干的嘴唇,清清喉咙,“啊——有什么建议,奥森新兵?”
  奥森怪怪地看他一眼。“那是势利小人腾格。他来自地球,总要别人记住这点。那船的防御能力和攻击能力是我们的四倍,加速度是我们的三倍,船员是我们的三倍,还有他三十年的战斗经验。难道我该认为你不想考虑投降么?”
  “你说得对。”过了一会迈尔斯说,“我不考虑投降。”
  码头上的突袭已接近尾声。索恩和他的人正在进入邻近的建筑做收尾工作。胜利这么快就要被失败吞没了?真让人难以接受。迈尔斯徒劳地在脑海里摸索着一个更好的办法。
  “这不太文雅。”他最后说,“但我们处在这样一个难以置信的危急时刻,至少它是可能的——我们应该试试撞击他们。”
  奥森张大嘴无声地叫着:我的船……他最后还是嚷了出来:“我的船!市面上最精致的伊利里卡科技产品,你想把它当作中世纪的攻城大木头来使?我们是不是应该在上面还有人时就浇上油点上火让它冲过去,再扔几块石头?”他的声音高了八度,咆哮起来。
  “我打赌他们想不到这点。”迈尔斯颇为镇静地说。
  “我要亲手掐死你——”奥森试图举起手,却再次发觉行动受到了限制。
  “呣,军士。”迈尔斯叫道,然后在呼吸急促的雇佣军船长面前退后一步。
  伯沙瑞从他的椅子上站起来。用眯起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奥森,像个准备朝他身上下第一刀的验尸官。
  “这是最后的机会。”迈尔斯说服道。
  “不能用我的船,不行,你这个侏——”奥森的话迅速转为肢体语言。他平衡好重心,准备来个空手道单脚踢。
  “我的天!快看!”通讯兵叫起来。
  迟钝、笨重的RGl32从码头慢慢驶离。它那普通的太空引擎开足马力轰鸣着,产生了犹如大象在糖浆里游泳的加速度。
  奥森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迈尔斯没有理会。“RGl32,装满货,体积是小型无畏级战舰的四倍。”他吸了口气。
  “所以它飞起来像头猪,要消耗大量燃料才能动!”奥森叫道,“你的那个飞行员一定是疯了,他以为自己能逃脱腾格——
  “加油,阿狄!,”迈尔斯跳起来喊着,“太棒了!你能逼它撞上冶炼厂——”
  “他不是——”奥森叫道,“狗娘养的!他是的!”
  腾格和奥森一样,等意识到那艘庞大货船的真实意图时,一切已经晚了。微调发动机开始喷射火焰,想让战舰转向空旷的位置。但战舰的一个发动机已经被货船撞得熄了火。
  然后,就像是慢动作,RG132带着大无畏的雄壮气魄,缓慢沉重地撞上战舰——并且毫无停步的迹象。战舰被推向巨大的冶炼厂。高耸太空的设备和地表的机架被压断,碎皮四处飞溅。
  冲撞产生了反作用力。冶炼厂痛苦地等待了一会儿,把战舰反推回来。一连串的波动在冶炼厂邻近的建筑物间传递,看起来仿佛有个巨人正在玩耍陀螺。边缘已粉碎的战舰被挤到了工厂的上方,和建筑物完全纠缠到了一起。一批耀眼的化学火焰在真空中熊熊燃气。
  RG132漂开了。迈尔斯站在作战室的屏幕前,惊骇地凝望着货船的半个外壳在太空中分崩离析。
  占领了金属冶炼厂后,扫尾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RG132暂时只能放在最后考虑。索恩的突击队俘获了从损坏战舰中跑出来的最后一批欧瑟人,搜查出躲在偏远建筑中的抵抗者和逃跑者;把伤者从死人堆中拖出来,俘虏由警卫押着,侦测出诡雷并排除它们:恢复主要区域的大气供应。然后接下来的一步——也是最后一步——是利用人力和飞梭把旧货船拖进码头。
  一个穿着脏兮兮的压力服的人影从伸缩通道中跌跌撞撞地跑上了装卸码头。
  “倒了!他们完蛋了!”梅休摘下头盔时对迈尔斯叫道。他的头发被半干的汗水黏成了一缕缕的,倔强地挺立在脑袋上。
  巴兹和埃蕾娜拿下自己的头盔,宛如两名刚参加完竞技比赛的黑衣骑士大步走向梅休。埃蕾娜的拥抱把飞行员拉离了地面。从梅休“激动的”表情看,迈尔斯猜得出埃蕾娜在控制她的伺服系统方面还是有些困难。“干得太棒了,阿狄!”她笑着说。
  “祝贺你!”巴兹加了句,“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精彩的战术策略运用。精确的轨道计算——你的撞击点太完美了。你把它彻底挂了起来,却没有损坏到船体结构——我已经检查过了——只要稍微修几个地方就能再次运转。我们自己逮了艘无畏级战舰!”
  “精彩?”梅休说,“计算?你和他一样疯狂。”指了指迈尔斯,“说到损坏,看看它!”他又朝身后RGl32的方向挥了挥手。
  “巴兹说他们在这个基地有修理船壳的设备。”迈尔斯安慰说.“这会让我们在冶炼厂耽搁上好几个星期,虽然我比你更不喜欢这样,但必须这么做。上帝保佑,但愿没人要我们赔偿这儿的损失,当然,幸运的话我可以把这里当作军事基地征用——”
  “你不明白!”梅休挥舞手臂,“我说的是它们倒了——耐克林操纵杆。”
  飞行员和他脑子里的生物病毒性控制电路是跃迁引擎的神经系统,而贯穿整艘飞船首尾的一对耐克林力场发生器操纵杆就是跃迁引擎的主体。迈尔斯记得它们的制造标准相当严格,偏差不到一百万分之一。
  “你肯定?”巴兹问,“那些机架——”
  “你可以站到机架里抬头向上看,操纵杆都弯了。确实弯曲了!它们看着就像滑雪橇!”梅休心痛不已地说。
  巴兹牙缝里挤出一声懊恼的嘶嘶声。
  尽管迈尔斯已经对答案心知肚明,但还是转向工程师,“有办法重新修好吗?”
  巴兹和梅休都给了迈尔斯一样的眼神。
  “老天,不管怎么样,你总该试试,不对吗?”梅休说,“我看你现在就过去,带上个大锤子——”
  杰萨克遗憾地摇摇头。“不行,大人。我认为佩利安人没法胜任跃迁飞船的制造,不论是在生物科技还是工程技术方面。要安装新的操纵杆就必须进口。贝塔殖民地大概是最近的购买地点,但他们已经不生产这种型号了。所以,只能让他们特制一个运过来,这样的话……估计需要一年时间,而且要花上比RG132原来贵好几倍的价钱。”
  “啊。”迈尔斯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碎裂的飞船。
  “我们不能乘‘羚羊号’吗?”埃蕾娜开口说,“突破封锁线,然后——”她打住了,微微有些脸红,“噢,对不起。”
  被害飞行员的幽魂在迈尔斯的耳边发出了一声冷笑。“一个没有飞船的飞行员。”他心中喃喃自语,“一艘没有飞行员的飞船,送不出去的货物,没有钱,没办法回家……”他转向梅休好奇地问,“你为什么这么做,阿狄?你本可以和平地投降。你是贝塔人,他们会善待你的……”
  梅休环顾了一下装卸码头,没有看迈尔斯。“我认为那艘战舰是想把你们炸到天边去。”
  “确实如此。所以呢?”
  “所以……哦,在我看来,危难之际坐视不理,不,不是个体面战士的所作所为。飞船是我唯一的武器,所以我对准了它,然后——”他用手指做了个扣动扳机开火的动作。
  他吸了口气,更为激动地补充说:“可是您之前没有警告我,也没有给我下命令。我发誓下次您要是再像这样下套,我就,我就——”
  伯沙瑞的嘴角露出一抹浅笑,“欢迎加入大人的部队,战士。”
  奥森和索恩出现在装卸码头的另一头。“啊,他和所有核心人物在那边。”奥森说。他们走到迈尔斯身边。
  索恩敬了个礼,“长官,我来做最后的总结报告。”
  “呣,好的,说吧,索恩新兵。”迈尔斯把注意力集中过来,“我军,两人死亡,五人负伤。伤情不严重,但有一人受到等离子光束严重灼伤。等我们到达合适的医院,需要为她做全面的脸部再生手术——”
  迈尔斯的胃收紧了,“他们的名字?”
  “牺牲的是德弗罗和金。头部烧伤的是埃莉,哦,埃莉·奎因新兵。”
  “继续。”
  “在腾格船长的战舰‘胜利号’上,总共俘虏敌军六十人,其中二十个是突击队员,其余是技术人员。另外,在冶炼厂俘虏八十六名佩利安人,其中四十个是军事人员,其余是被派来重新启动冶炼厂的技术人员。敌军十二人死亡,二十六人受伤偏重,约十二人受轻伤。
  “设备损失情况:两套太空铠甲损坏严重难以修复,另外五套铠甲可以修复。还有RGl32的损坏,我想……”索恩瞥了一眼窗外,梅休悲伤地叹口气。
  “我们的战利品:除了冶炼厂本身和‘胜利号’外,还有两辆佩利安内星系人员输送车、十艘基地飞梭、八艘两人座小飞艇,还有两排空置的职工宿舍。嗯,一艘佩利安武装快递船看来……逃跑了。”索恩冗长的陈述暂停了。上尉焦虑地看着迈尔斯的脸,等待他对最后这条消息的反应。
  “我知道了。”迈尔斯不知自己是否能打起精神——他越来越心不在焉,“继续。”
  “从好的一面看——”
  还有好的一面?迈尔斯想。
  “——我们可以缓解人员短缺的问题了。我们释放了二十三个佩利安俘虏,其中少数几个是军人,大多数是原来的冶炼厂技术员——在佩利安自己的技术员到达前一直在他们的士兵监督下工作。他们中有几个还有点搞不清楚——”
  “怎么回事?”迈尔斯说,然后举起一只手,“晚些时候。我要——我要做次全面的视察。”
  “是,长官。其他的人都能够帮上忙。道穆少校非常高兴。”
  “他现在和他的指挥官联系上了么?”
  “没有,长官。”
  迈尔斯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梁,压压眼皮,忍受着脑袋里的胀痛。
  索恩筋疲力尽的突击队员正鱼贯而过,把一批俘虏转移到更安全的地点。迈尔斯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战俘身上——他是个五十来岁、穿着欧瑟军灰白制服、矮胖的欧亚人。尽管脸上伤痕累累,痛苦地瘸着腿走路,他仍保持着敏锐的警觉性。迈尔斯觉得那人的神情像是不穿太空铠甲就能穿墙而过似的。
  那个欧亚人突然停了下来。“奥森!”他叫道,“我以为你死了!”他拖着手铐朝迈尔斯那群人走近。迈尔斯朝不安的警卫点点头表示允许。
  奥森清清嗓子,“你好,腾格。”
  “他们是怎么捕获你的船的,没有——”俘虏刚开口就打住了,他看到索恩穿着铠甲,以及光线下奥森那上了夹板的手臂,还有漂亮的——随身武器,身边没有押解他们的警卫。他讶异的表情转为极度的厌恶。他费力地突出几个字:“我早该知道。”顿了顿,“我早该知道。奥森是对的——让你们两个小丑尽可能远离真正的战场。只有奥森和索恩这样的滑稽队伍才会自己抓了自己。”
  奥森气歪了嘴发出一声咆哮。索恩露出尖利冷淡的笑容说:“小心你的舌头,腾格。”然后它转向旁边的迈尔斯补充道,“您知道么,我等了这么多年早就想讲这句话了。”
  腾格的脸“刷”一下成了深酱紫色,他大声嚷道:“ 有种你别动,索恩!你准备好——”
  他们俩几乎同时冲向了对方。警卫立刻把腾格摁倒在地,奥森和迈尔斯抓住索恩的胳膊。迈尔斯被拖得吊了起来,但他和奥森还是阻止住了那个贝塔两性人。
  迈尔斯干涉说:“我要指出,腾格船长,那个……唔,你不就是被那个滑稽队伍抓住的吗?”
  “要不是我的一半突击队员被那个爆炸的防水壁困住……”腾格激动地说。
  奥森嘲笑着挺起身。索恩停止了攻击的冲动。他们最终还是一致对外,迈尔斯想,对付共同的敌人:腾格。迈尔斯吁了口气:“哈!”他终于有机会让疑心重重、怀疑一切的奥森打消疑虑为自己效劳了。
  “这个小不点儿突变异种是谁啊?”腾格问警卫。
  迈尔斯向前一步,“事实上,你做得非常好,索恩新兵,我很高兴能任命你为指挥官。祝贺你,索恩船长。”
  索恩喜出望外。奥森垂头丧气,眼里充满了羞愧和愤怒,迈尔斯转向他。
  “你也做了很多事,奥森新兵。”迈尔斯想象着作战室里可能出现的小小兵变,“虽然你还在病员名单上,基于劳有所得,”他宽宏大度地指向窗外:一队太空行走的船员正拿着切割枪要把“胜利号”从纠结中清理出来,“有你这样的新指挥官,只好对失败者说抱歉了。”他又放低声音,“也许下次你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奥森转过身,困惑、惊讶、喜悦的层层浪花在他脸上绽放。伯沙瑞对迈尔斯的策略赞赏地抿了抿嘴唇。奥森要是继续做“羚羊号”的船长,总有一天会醒悟过来认清真相——那本来就是他自己的船;但要是他做了索恩的属下,就会导致潜在的不满。可是,如果奥森做了迈尔斯拥有的其他船的指挥官,他依然算是迈尔斯的手下。暂且不论腾格的船在谁手里,从技术上讲,那都是一次最冠冕堂皇的盗窃……
  腾格比奥森花了更长一点的时间才理解了这场谈话的含义。他开始破口大骂。迈尔斯听不懂他说得语言,但显然都是恶言谩骂。迈尔斯以前还从没见过真有人嘴里吐白沫的。
  “看来这个俘虏需要打一针镇定剂了。”腾格被拖走时,迈尔斯温和地下了命令。一个野心勃勃的指挥官,迈尔斯心里打起了算盘,三十年的作战经验。看看我能对他做些什么?
  迈尔斯环顾四周,补充说:“去找医务兵把你胳膊上的东西拆下来,奥森船长。”
  “是,长官!”奥森用一个急促的点头代替了简略的敬礼。昂着头神气地退了出去。索恩也跟着离开,去看看是否还有更巧妙的办法利用俘虏,并视察一下被解救的菲利斯人。
  一个来找杰萨克监督工程的技术员突然出现。她愉快地对迈尔斯笑着说:“您看今天我们是不是配拿到战斗奖金了,长官?”
  战斗奖金?迈尔斯有些糊涂。他环顾基地四周,不论他转向哪个方向,都有发布稀疏但无处不在的船员在热火朝天地干活。“我是这么考虑的,米诺瓦新兵。”
  “长官,”她害羞地停顿了一下,“我们有些人想知道——我们的工资是多长时间支付一次?两周一次还是一个月一次?”
  工资?当然。他的伪装游戏还要继续下去。多长时间呢?他瞟了一眼外面的RG132。弯了。不光弯了,还有一船运不出去,拿不到钱的货。他必须坚持下去,直到他们和菲利斯军队联系上。“按月付。”他坚定地说。
  “哦。”她说——听起来有点失望,“我只是顺便问问,长官。”
  “如果我们要在这儿待上一个月呢,大人?”等她和杰萨克离开后,伯沙瑞问,“形势会很严峻——雇佣兵等着拿钱。”
  迈尔斯用手捋捋头发,带着孤注一掷的自信颤抖了一下,“我会有办法的!”
  “我们能在这儿搞点东西吃吗?”梅休有气无力地问。他看起来筋疲力尽了。
  索恩突然出现在迈尔斯的身边,“关于反击,长官——”
  迈尔斯用脚跟转过身。“在哪里?”他边问边紧张地四处张望。
  索恩略有些吃惊,“噢,还没有,长官。”
  迈尔斯停了下来,松口气,“别再这样说话了,索恩船长。什么反击?”
  “我是在考虑,长官,肯定会有反击。就算没别的,还有那艘逃逸的快递船。我们是不是应该对此计划一下?”
  “哦,当然。计划,是的。你,呃——已经有主意了,对吗?”迈尔斯期待地问。
  “有一点,长官。”索恩开始充满热情地具体介绍起来。迈尔斯发觉自己三句话中只听进了一句。
  “很好,船长。”迈尔斯打断他,“我们要,哦,举行一个高官会议,在……在视察之后,到时候你可以对大家陈述。”
  索恩满意地点点头,说要建立一个通讯监听岗哨,然后就退出去了。
  迈尔斯头都大了。冶炼厂的建筑格局乱七八糟,各个建筑的高度参差不齐,显然都是随意建造的,让他完全没了方向感;而且什么事都要找他,包括每个生锈的门闩、可疑的焊接、堵住的厕所……
  埃蕾娜焦虑地看着他,“怎么了,迈尔斯?你好像不高兴。我们赢了呀!”
  一个真正的弗族人,迈尔斯严厉地告诫自己,不能把他的脸埋在部下的胸前哭,即使以他的身高可以很方便地做到这一点。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第十三章

  迈尔斯对新领地的第一次视察虽然很快就结束了,却依然让他感到疲倦。“胜利号”是其中惟一能让人激动的部分。伯沙瑞着手安排一些细节,让超时工作的巡逻兵能看管好一大堆新来的俘虏。没有人会像迈尔斯那样强烈渴望有个双胞胎兄弟,他还希望伯沙瑞能当场有丝分裂,一个变俩。军士勉强同意让埃蕾娜代替自己做迈尔斯的保镖。只要一出军士视线,迈尔斯就让埃蕾娜像个真正的执行官那样工作,记笔记。面对如此纷繁杂乱、层出不穷的新细节,他甚至都信不过自己的快速记忆力了。
  一个临时医务室在冶炼厂的医院里成立了,成为这里最大的机构。像其他地方的循环使用空气一样,这的空气干燥、寒冷、浑浊,带着芳香消毒剂的香甜气,本想用它来掩盖一股微弱而刺鼻的昧道,最终反倒成了汗臭、排泄物、烧焦的皮肉和恐惧气息的混合物。在新俘虏中挑选出所有的医务人员,让他们照顾伤病员——看守他们,又得让迈尔斯从本来就人数稀少的队伍中抽调两三个人来充当警卫。在需要的时候,警卫也轮流充当助理医护兵。迈尔斯看到腾格能干的医生和助手在工作,便算这里视察合格了,只稍微提醒了一下警卫们的主要职责。只要腾格的医生一直在忙,那就是安全的。
  迈尔斯对贝纳上校的神经质失去了耐心。而另外两个菲利斯军官漠然地躺着,对实施在自己身上的救援毫无反应。这么点小伤。迈尔斯盯着手腕和脚踝上轻微发炎的伤痕,皮肤下有几个注射针头留下的微小瘀斑。因为这种小伤,我们杀了人……被害飞行员的幽灵,像只家养的乌鸦栖息在他的肩头,竖起羽毛骚动不安,仿佛一个沉默的目击者。
  在埃莉·奎因被送到(怎么送?什么时候能送?)有再生生物技术的医疗机构之前,奥森的医务兵借来了腾格的外科大夫,先给她做精密的脸部植皮术。
  “你不必看这个。“当迈尔斯谨慎地站在一边观看手术过程时,他对埃蕾娜低语说。
  埃蕾娜摇摇头,“我想看。”
  “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看?”
  “因为我以前从没看过。总之,那是我欠她的。作为她的指挥官,这是我的职责。”
  “哦,那么,也是我的职责。我和他一起工作了一个星期。”
  医务兵解开她受伤时包扎上的纱带。皮肤、鼻子、耳朵、嘴唇都没有了;皮下脂肪也都烧光了;眼珠上蒙着一层白翳暴突出来;头皮全烧掉了。她想说话,却只能发出一声含混的咕哝。迈尔斯想起她的痛感神经已经被切断了。他猛然转过身,用手偷偷捂着嘴,艰难地吞着喉咙。
  “我看我们不要待在这儿了。我们真的什么忙也帮不上。”他抬头瞥见埃蕾娜的身影,她脸色苍白,但很镇定。“你打算看多久?”他小声问。他心中默默地在说,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那本来可能是你,埃蕾娜……
  “直到他们做完手术.”她低声回答,”直到我看她时不再感到她的痛苦,直到我坚强得……像个真正的战士—像我父亲一样.如果我能做到对朋友无动于衷,那我当然就能对敌人无动于衷……”
  迈尔斯本能地摇摇头,“嗯,我们到走廊上去谈好么?”
  她皱着眉,紧闭双唇,看着他的脸,没有争辩跟着他走了出去,在走廊上,他斜靠着墙,咽着吐沫深深呼吸。
  “要我去拿个脸盆么?”
  “不用。我一会儿就会没事的。”但愿……这“一会儿”能尽快过去,千万别让他丢人现眼。“女人不应该上战场。”他最后说。
  “为什么不应该?”埃蕾娜问,“为什么是那样,”她朝着医务室点点头,“发生在女人身上要比发生在男人身上更可怕?”
  “我不知道。”迈尔斯思索着,“你父亲曾经说过,一旦一个女人自愿穿上了战斗制服,即使她是个女人,你也应该毫不犹豫地向她开火――这就是他奇特的平等主义想法。但我所有的本能是用斗篷为她填上水坑好让她走路或别的什么,而不是炸飞她的脑袋。这让我难以接受。”
  “荣誉伴随着冒险,”埃蕾娜争辩说,“拒绝冒险你就拒绝了荣誉。我还以为你是个会允许女人拥有——除了大腿之间的荣誉外——其他荣誉的贝拉亚男人。”
  迈尔斯踌躇着,“一个战士的荣誉就是尽他的爱国职责,当然——”
  “或是她的!”
  “或是她的,确实——但这次我们并不是为皇帝而战!我们在这儿是为了塔夫·卡尔霍恩那讨价还价的百分之十的利润。也可以说,我们是……”
  他直起身,继续他的视察,随后停下了脚步。“你刚才在那儿说的话——关于让你自己坚强起来——”
  她抬起下巴,“怎么了?”
  “我母亲也是个真正的战士,我不认为她会因为感受到别人的痛苦而感觉失败——即使是敌人的。”
  之后两人都沉默良久。

  计划应付反击的军官会议并没有迈尔斯担心的那么困难。他们占用了原本属于冶炼厂高级管理人员的会议室,透过窗户能看到整个基地令人叹为观止的全景。迈尔斯咕哝着背靠窗户坐下。
  他很快变成了仲裁人,在隐藏自己缺乏具有说服力的事实资料的同时,控制着充满了各种意见想法的混乱场面。他交叉手臂说着“嗯”和“呣”,偶尔才说一句“老天爷呀”——因为它惹埃蕾娜发笑。索恩和奥森,道穆和杰萨克,还有那三个被解救的菲利斯高级军官——看来他们的脑袋还没有生锈,纷纷献策。迈尔斯不得不经常耐着性子,不断地劝说他们放弃那些明摆着对佩利安人起不了作用的想法。
  “道穆少校,如果你能和你的指挥官联系上,那会有很大帮助的。”迈尔斯对这样的局面很是气恼,心想,老天,我怎么把整个国家都看走眼了?“作为最后的求助,也许可以派一名志愿者乘基地飞梭悄悄登陆到那颗行星上,告诉他们我们在这儿,嗯?”
  “我们会继续努力的,长官。”道穆保证说。
  某些士兵在冶炼厂里最奢华的建筑区内,狂热地为迈尔斯找到一处下榻之地,比如高级管理人员高雅的会议室。不幸的是,家政清洁系统已经中断了好几个星期。迈尔斯不得不从商务套房里的成堆杂物中走过。那是先前驻扎在这儿的佩利安人遗留下的私人物品,在它们的下面还有一层菲利斯人的垃圾需要他清理。撒了一地的衣服、空的配给食品包装袋、数据磁盘、半空的瓶子……这些东西在撞击中由于人造重力来了个后空翻,搅和在了一起。数
  据磁盘被检查过了,里面都是些娱乐游戏。没有机密文件,没有激动人心的军事计划。
  迈尔斯本来会在还没正眼看清它们时,就咒骂着清除掉那些长在浴室墙上的各色斑驳模糊的印迹,但也许是太疲劳了,他只在冲凉的时候留意不要碰到它们。等洗完澡,他才把紫外线灯开到最大,关上门,他忽然想起,自己从四岁以后就再没因为觉得壁橱里有东西而让伯沙瑞在夜里陪他。昏昏欲睡地慢慢穿上自己带来的干净内衣裤。
  床是个零重力的泡泡,因为红外线的照射,它变得和子宫一样暖和。零重力性交,迈尔斯听说过,那是太空旅行的高潮之一。他还没有机会亲自尝试一下。本想在里面放松放松,不过才在泡泡里待了十分钟,就使他确信他永远也不会那样做——尽管热气所蒸出的弥漫在房间里的味道和斑痕说明,最少有三个人在迈尔斯之前在这里睡过。他匆忙爬出来坐在地板上,直到他的胃停止翻腾。这就是胜利赢得的回报啊。
  透过窗户能看到RG132伤痕累累满是裂缝的皱巴巴的外壳。偶尔会有几片金属片不堪重负突然折断,然后和其他扭曲变形的碎皮吸附在一起,像头皮屑一样黏在船壳边。迈尔斯望了一会儿,然后想去看看伯沙瑞军士是否还有那种苏格兰威士忌。
  商务套房外面的走廊尽头是一个瞭望平台,在它那由水晶和铬合金构成的拱形罩外,天幕上成百万的星星璀璨明丽、星罗棋布。这里还远离冶炼厂,很宁静。迈尔斯被美景所吸引,信步朝平台走去。
  埃蕾娜的声音!还是一声大叫!这让他肾上腺素猛升,立刻从迷糊这清醒过来。声音来自瞭望平台。迈尔斯踉跄着奔过去。
  他爬上过道,一只手抓住根被磨得发亮的柱子,借力转过转角。昏暗的瞭望平台上还铺着蓝色的天鹅绒,它们在星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泽。充液靠背长椅和长凳弯曲成奇特的形状,像是在邀请懒散的人躺上来。巴兹·杰萨克张着四肢倒在一张长椅上,伯沙瑞军士正压着他。
  军士的膝盖抵着工程师的肚子和腹股沟,大手钳着巴兹的脖子,紧紧攥着。巴兹的脸成了酱紫色,喉咙嘶哑着语不成声。埃蕾娜一一她的束腰外套解开了一一正在两个人周围急得团团转.双手挥舞着拼命想拉住伯沙瑞。“不要,爸爸!不要!”她喊着。
  难道伯沙瑞发现工程师要侵犯她?一股嫉妒的愤怒之火直冲迈尔斯的脑门,但马上就被冷静的理智打消了。在所有女人中,埃蕾娜完全能保护自己;能引发伯沙瑞偏执狂的应该是他看到了别的。迈尔斯的嫉妒变得阴暗起来。他可以让伯沙瑞杀了巴兹……
  埃蕾娜看到了他,“迈尔斯——大人!快阻止他!”
  迈尔斯靠近他们。“放了他,军士。”他命令道。伯沙瑞——他的脸气得发黄——眼光往迈尔斯站的地方瞥了一眼,然后又回到他的受害者身上。他的手依然没有松开。
  迈尔斯跪下,把手轻轻放在伯沙瑞肌肉鼓起的胳膊上。他有种可怕的感觉——这是他这辈子干得最危险的一件事。他压下嗓门低沉地说:“还要我说第二遍吗,士兵?”
  伯沙瑞没有理睬他。
  迈尔斯紧紧抓住伯沙瑞的手腕。
  “您没有力气掰开我的手。”伯沙瑞从嘴角发出了咆哮。
  “但我有力气掰断自己的手指。”迈尔斯低声回答,并使出了他全部的力量。他的指甲都泛白了。再过一会儿,他那脆弱的关节就真的要折断了…·一
  军士眯缝着眼,咬着他的黄牙,粗重地喘着气。随着一声咒骂,他放开了巴兹,迈尔斯也松了手。他转过身,胸膛起伏,不再理会任何人。
  巴兹从长椅上翻起身,重重摔在地毯上。他哑着嗓子干咳着,大口喘气,吐出嘴里的血沫。埃蕾娜跑过去抱着他,让他的脑袋枕在她的大腿上,置身于一片混乱之外。
  迈尔斯气喘吁吁摇晃着站起来。“好了,”他最后说,“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巴兹想说话,但只能发出一串咿咿呀呀声。埃蕾娜在哭,根本帮不上忙。“见鬼,军士——”
  “她和那个胆小鬼拥抱在一块。”伯沙瑞仍然背对着他们怒吼着。
  “他不是胆小鬼!”埃蕾娜叫起来,“他是和你一样优秀的战士。今天他救了我的命——”她转向迈尔斯,“您肯定看见了,大人,在您的监控器上。一个有伺服瞄准系统的欧瑟人锁定了我,我以为自己要完了,是巴兹用他的等离子枪击倒了那人。您告诉他!”
  迈尔斯意识到,她提到的那个欧瑟人其实是他用那人自己的医疗系统杀死的。巴兹杀的只是具没有知觉的尸体。是我救了你的命,迈尔斯内心嚷着,是我,是我……“的确如此,军士。”他听见自己在说,“你欠你的战友一条命。”
  “那家伙不是我的战友。”
  “我向你保证,事情就是这样的!”
  “这不体面!不体统!必须要合乎体统。应该是完美的……”伯沙瑞转过身,尖下巴抽搐着。迈尔斯从没见过伯沙瑞如此激动。最近我让他太疲劳了,迈尔斯懊悔地想,事情来得太多、太快、太超出控制……
  巴兹沙哑着喉咙想要说话。“不……不名誉!”埃蕾娜让他安静,缓缓走到伯沙瑞面前,愤怒地说。
  “就只管你自己和你的军人名誉!哦,我已经面对了战火,我已经杀了一个人。战争,就是屠杀。任何一个机器人都能做到这点。你的名誉一无是处。这是虚伪,是愚弄,是谎言,是个大骗局。你的制服再也不会让我敬畏了,你听见了吗?”
  伯沙瑞的脸色变得阴沉严厉。迈尔斯做手势让埃蕾娜别说了.他并不反对逐步增长的独立精神,但是老天,她的时机选得太糟糕了。难道她看不出来吗?不,她是被自己的痛苦和羞愧冲晕了头,在她的心里一定也有个亡灵徘徊不去。之前她从没提起过她杀了一个人。但是,迈尔斯明白,其中必有道理。
  他需要巴兹,他需要伯沙瑞,他需要埃蕾娜,他需要他们协力工作并让他们都能活着回家。所以,不用让他们听见他内心的痛苦和愤懑,只需让他们听他们应该听的。
  首先,埃蕾娜和伯沙瑞需要被暂时分开,直到两人都冷静下来,以免他们深深伤害到彼此的感情。至于巴兹……“埃蕾娜。”迈尔斯说,“扶巴兹去医务室。让医务兵替他做个检查,看看是否有内伤。”
  “是,大人。”她回答,用正式的口气强调了他的头衔,大概是为了不让伯沙瑞阻挠。她扶起巴兹,让他的一条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用不驯的眼光狠狠瞪了瞪她的父亲。伯沙瑞握紧拳头,但他一言不发,纹丝未动。
  迈尔斯护送他们下了过道。看到巴兹的呼吸变得较平稳,迈尔斯感到很欣慰。“我看我最好和军士待在一起,”他轻声对埃蕾娜说,“你们俩自己去吧,好吗?”
  “谢谢你。”埃蕾娜说,“我想阻止他,但我害怕。我做不到。”她眨着眼忍住泪水。
  “分开行动要好一点。大家都很焦躁,都太疲劳了。他也一样,你要理解。”他差点就想要她对“拥抱”的含义做番解释,但他控制住了自己。见她温柔地朝巴兹低语着离开,简直让迈尔斯难以忍受。
  他压抑住自己的挫折感,再次爬上嘹望平台。伯沙瑞仍站在那儿,外表平静而内心悲伤。迈尔斯叹口气。
  “你还有苏格兰威士忌吗,军士?”
  伯沙瑞回过神来,摸摸他的屁股口袋。他把瓶子默默地递给迈尔斯,迈尔斯朝长椅做了个手势。两人都坐了下来。军士把手搭在膝盖上,低垂着头。
  迈尔斯灌了一口,把瓶子递过去,“喝吧。”
  伯沙瑞摇摇头,但还是接过瓶子,喝了一口。过了一会儿,他喃喃地说:“您以前从没叫过我‘士兵’。”
  “我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我道歉。”
  沉默,又喝了一大口。“这是个很恰当的称呼。”
  “你干吗要杀死他?你知道我们有多需要工程技术人员。”
  长时间的沉默。“他不够体面。对她不合适。逃亡者……”
  “他没想强奸她。”这是个声明。
  “不。”缓慢地,“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您永远不会明白的。”
  迈尔斯环顾着这座水晶屋,在星光点点的黑暗中,这里显得华丽璀璨。是个适合拥抱或干更多浪漫事情的好地方。在医务室里,那双纤细白皙的手也许在把冷毛巾或别的什么敷在巴兹的额头上。而他却和整个星系里最丑的男人坐在这儿喝酒。真是浪费。
  瓶子递过来又递过去。“您永远不明白,”伯沙瑞重复说,“凡事对她都该体面、体统。您说呢,大人?您不这样看吗?”
  “当然。但请别杀了我的工程师。我需要他。好吗?”
  “该死的技术员。总是弱不禁风的。”
  在一个老兵带有成见地抱怨时,迈尔斯不去和他争论。伯沙瑞看起来很像是他祖父那一辈的人,思想保守,可他实际上比迈尔斯的父亲还要年轻好几岁。迈尔斯稍稍松了口气,这个迹象是伯沙瑞情绪好转的正常——哦,是通常表现。伯沙瑞滑下椅子半躺在地毯上,肩膀靠着长椅。
  “大人。”过了一会儿他补充说道,“您该明白,要是我被杀了——她应该被很好地照顾,体面地嫁。有嫁妆。得是个军官,一个身体健康的军官。还要一个真正的媒人,一个合乎体统的媒婆来做安排……”
  因循守旧的梦想,迈尔斯迷迷糊糊地想。“因为你为我效忠,所以我也是她的主人,”他柔和地指出,“所以她的事也是我的责任。”要是我能把这责任转变成我的梦想的话该多好。
  “有些人已经不再重视他们的责任了,”伯沙瑞喃喃地说,“但一个弗·科西根——弗·科西根家的人从不食言。”
  “确实如此。”迈尔斯咕哝着。
  “呣。“伯沙瑞又往下躺低了一些。
  长时间的沉默后,伯沙瑞又开口了,“如果我被杀了,您不会把我抛在这儿吧,大人?”
  “哎?”迈尔斯把注意力从联想出新的星座上转移回来。他刚把几颗星星连接成一个大致的形象——骠骑兵。
  “有时候他们把尸体留在太空里。像地狱一样冷……在那儿,连上帝都找不到他们。任何人都不能找到他们。” 。
  迈尔斯眨眨眼。他从不知道军士还有点宗教上的信仰。“嗨,怎么突然谈起被杀啊死啊?你不会——”
  “您的父亲,伯爵大人曾经答应过我。”伯沙瑞微微抬高声音,盖过迈尔斯的声线,“会把我埋在萨尔洛·弗.科西根,在您母亲的脚边。他保证过的。他没告诉您吗?”
  “呃……这个话题从没提起过。”
  “作为弗·科西根家的人,他做出了保证。您也该向我保证。”
  “喔,好吧,那么。”迈尔斯向平台的透明顶棚外张望。有些人看见的是星辰,有些人看见的则是星辰问的虚无缥缈。寒冷……“你计划上天堂喽,军士?”
  “做我夫人的奴仆。鲜血洗净罪恶。她朝我发过誓……”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目光越来越迷离。不久,酒瓶从他的手指间滑落,他开始打鼾。迈尔斯盘腿坐着,守着他。现在迈尔斯那瘦小的身体面对着广袤无垠的昏暗,而家乡是如此遥远。

  幸好,巴兹很快就康复了,为了防止脖子上的撕裂伤再次裂开,第二天他带着颈箍参加工作。只要迈尔斯在周围,他对埃蕾娜的举止都显得特别谨慎,没有激起迈尔斯更深的嫉妒。不过,当然,迈尔斯在哪儿,伯沙瑞也总是在哪儿,这大概才是他慎重行事的原因。
  迈尔斯把所有的资源都投入到“胜利号”的运转上,表面上看像是公然要和佩利安人作战,但私下里,他认为它是惟一足够大、足够快、足够挤进他们一行人,而且是惟一能从这个地狱般的地方成功逃跑的飞船。腾格有两个跃迁飞行员,至少他们中的一个能被说服,从而把迈尔斯他们带出陶维帝地方空域。迈尔斯预期的结局是:用一艘偷来的战舰和一个被绑架的飞行员,带着二十个没有工作的雇佣军,以及一帮不知所措的逃难的技术员,跑回贝塔殖民地。没有钱付给塔夫·卡尔霍恩——甚至连付贝塔航空港着陆费的钱也没有。他那神通广大的三级外交豁免权似乎从一条毯子缩成了一小片遮羞布,全无用处。
  迈尔斯和技术人员一起投入工作,把RG132藏匿的军火运出来,组装好。但他的工作常常被打断,总有人过来,要么向他请求指导——其实也就是要求得到他的指令,要么是请他规划组织或者——这也是最频繁的——为了手头上的工作,请求他授权征用一些冶炼厂的设备或资源或军队剩余的补给。迈尔斯愉快地批准了所有放在他面前的请求,赢得了行事果断的美名。他的签名——“内史密斯”从工整的字体逐渐变成了难以辨认的龙飞凤舞。
  但是人员短缺的问题,很不幸,不像治疗疾病那样容易解决。两班倒改成了三班倒,预示着所有人最终将会因为精疲力竭而丧失效率。迈尔斯决定试试另一个办法。

  两瓶菲利斯酒(尚不知其质量如何)、一瓶陶瑟坦液体(幸好是淡橘黄色,不是绿色)、两个尼龙和塑料制成的折叠式露营小凳、一张易碎的塑料小桌,以及半打银色即食包装袋,里面装着菲利斯美食——迈尔斯希望它们是美食——里面确切的成分还是个谜,最后还有好不容易收集到的、在冶炼厂被损坏的溶液培养区找到的没有腐烂的新鲜水果。这些应该足够了。迈尔斯把掠夺来的野餐堆在伯沙瑞的怀里,满得都快溢出来了,然后朝着俘虏营走去。
  他们在走廊里和梅休擦身而过,梅休抬起一根眉毛,“你们要带着这些东西去哪里?”
  “去拍马屁,阿狄。”迈尔斯笑着说,“去拍马屁。”
  佩利安俘虏已经从临时监狱——禁闭室——转移到一个储藏区。那里被人们匆匆忙忙地腾空、加固,分割成若干窄小、昏暗、寒冷的金属“包厢”。要不是出现了下面一幕的话,迈尔斯本来会对在这种地方关押犯人感到更加内疚。
  他们惊讶地看到腾格船长正单手悬在牢房顶灯的支架上,倒腾着灯泡,但徒劳无功,在掀起灯罩时他的制服裂了条大口子。
  “下午好,船长。”迈尔斯一脸灿烂,快活地向空中晃动的脚踝打招呼。腾格怒气冲冲地低下头,用眼睛打量着他,揣测着伯沙瑞的力量,眼见估计下来的结果显示:形势对他不利,就咕哝着跳了下来。警卫在他们身后再次锁上门。
  “假如你把灯泡拿下来了,打算用它干吗?”迈尔斯抬着头好奇地问。
  腾格唾沫横飞地朝他谩骂,然后突然转为反抗性的沉默。伯沙瑞放好桌子和凳子,把杂货一股脑儿倒下来,然后靠着门边的墙,犹疑地关注着。迈尔斯坐下来,打开一瓶酒。腾格仍站着。
  “来吧,船长。”迈尔斯诚恳地邀请说,“我知道你还没吃晚饭。我只是希望我们能聊一会儿。”
  “我叫凯·腾格,欧瑟自由雇佣军舰队上校。我来自地球,是伟大的南美公民。我的社会编号是T275-389-42-1535-1742。‘聊天’结束。”腾格的嘴唇立刻闭得紧紧的,仿佛一道花岗岩上的裂缝。
  “这不是审问。”迈尔斯强调说,“要是这样的话,用药物会有效得多。你瞧,我甚至会让你知道一些我的信息。”他站起来,礼貌地鞠一躬,“允许我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迈尔斯·内史密斯。”他朝另一个凳子做了个手势,“请,请坐吧。我仰着头这么长时间脖子都抽筋了。”
  腾格犹豫着,最后还是坐下了,但只折衷地坐在凳子边缘。
  迈尔斯倒了杯酒,呷了一口。他想回忆起祖父的一个酒类鉴赏家当作开场白用的惯用语,但他惟一能想起来的是“淡得像尿”,这句话确实不怎么动人。他用袖子擦了擦塑料杯的杯口,把它推给腾格。”你看。没有毒药。没有药物。”
  腾格交叉着双臂,“书里最老套的诡计。你在进来前已经服了解毒剂。”
  “哦。”迈尔斯说,“是的。我想我本可以这么做。”他把一袋相当有弹性的蛋白质块倒在桌子中间,几乎和腾格一样疑虑地盯着它们。“啊。肉。”他抓起一块扔进嘴里,聚精会神地嚼起来,“来吧,你可以问我任何事。”他又抓了一把塞进嘴里。
  腾格在和自己的决心做斗争,然后脱口而出:“我的船员。他们怎么样了?”
  迈尔斯敏捷地掏出一张列有全部人员名单的详细清单,包括死亡者、受伤者以及他们目前的治疗情况。“其他的人都被关押着,像你一样。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他们的具体位置——只是以防万一,万一你真能用这盏灯做出什么事。”
  腾格既悲哀又放心地叹口气,心不在焉地拿起一个蛋白质块。
  “很遗憾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迈尔斯抱歉地说,“我理解你有多气愤——因为失误而让敌人侥幸获胜。我也宁可做得更优雅、更富于战术性些,就像科玛之战,但面对情势我必须随机应变。”
  腾格嗤之以鼻,“有谁不想啊?你以为你是谁?弗·科西根勋爵吗?”
  迈尔斯被酒呛住了。伯沙瑞离开墙,跑过来帮他捶背,但没什么用,他边捶边怀疑地瞪着腾格。等迈尔斯恢复了正常呼吸,他也恢复了惯有的姿势。迈尔斯抹抹嘴。
  “我明白。你是指贝拉亚的阿罗-弗·科西根司令。你,啊,让我有点糊涂——他现在已经是弗·科西根伯爵了。”
  “噢,是吗?他还活着?”腾格感兴趣地问。
  “活得好好的。”
  “你读过他写的关于科玛的书吗?”
  “书?哦,《科玛报告》。是的,我听说那本书被选作某些军事学校的教材,在外行星——就是说在贝拉亚外的学校。”
  “我都读过十一遍了。”腾格自豪地说道,“这是我所读过的最简洁明了的军事实录,逻辑思维也相当清晰,就像一张线性图表——政治、经济,所有的一切——我打赌那人的头脑绝对非同寻常,肯定有五维空间。然而我发觉大多数人都没听说过它。它应该作为必读书——我就用它测试我的高级军官。”
  “哦,他跟我说过,战争是政治的失败。我看他们也该多带点他那种战略思想。”
  “当然,等你到了那个程度——”腾格的耳朵竖了起来,“给你说过?我想他从没接受过任何采访,你是不是刚巧记起某时某地读过的书面记录?有复印的吗?”
  “哦……”迈尔斯拖长了音,“事实上,是个私人会谈。”
  “你见过他?”
  迈尔斯忽然觉得腾格已经不再把自己看成是个半米高的卑鄙小人了。“哦,是的。”他谨慎地承认道。
  “那你知道……对于埃斯科巴侵略战,他写了什么类似《科玛报告》这样的东西么?”腾格热切地问,“我觉得它该有姐妹篇——进攻篇之后写防御策略篇——那该是他另一半思想。就像斯瑞·西卡的两本书:《弗·尔谢亚》和《斯卡4号》。”(斯瑞·西卡是科西根系列小说中一位著名军事历史作家,《弗·尔谢亚》和《斯卡4号》是他两本分别介绍进攻和防御策略的书籍。弗·尔谢亚和斯卡4号是两颗偏远小行星,曾是具战略意义的虫洞站点。)
  迈尔斯最后给腾格下了定义:一个军事历史狂热爱好者。他可是相当、相当、相当地了解这种类型的人。他抑制住开心的微笑。
  “我可不这么认为。毕竟埃斯科巴是个失败。他从不多谈它——我能理解。也许是种虚荣心吧。”
  “呣,”腾格同意说,“尽管如此,那还是一本令人着迷的书。在那时,战场上的内部构架所暴露出的全是一片混乱——当然,在你吃了败仗时,局面总是很混乱的。”
  这回轮到迈尔斯竖起耳朵了,“在那时?你当时在科玛?”
  “是的,我当时是塞尔拜舰队的海军中尉,舰队是科玛雇用的——那是怎样的一次经历呀!二十三年前的事了。看起来,雇佣军和雇佣者之间脆弱关系上的每个漏洞都会让我们吃尽苦头——即使是在第一枪打响前。弗·科西根的智囊团非常有效率,我们后来才吸取了教训。”
  迈尔斯鼓励他说下去,在他的回忆中汲取着这意想不到的知识之泉。几片水果变成了行星和卫星,各种形状的蛋白质颗粒成了巡洋舰、间谍飞船、智能炸弹和军队运输飞船。战败的飞船就被吃掉。第二瓶酒引出了其他闻名遐迩的雇佣军战斗。迈尔斯兴致盎然地听着腾格描述,不知不觉陶醉其中了。
  腾格最后倒空了肚子里的故事,酒足饭饱之后,满意地舒口气,向后一靠。迈尔斯了解自己的酒量,所以一直控制着饮酒以免失态。他一气喝干杯底的酒,试图刺探一下。
  “这真是巨大的浪费,像你这样久经沙场的军官却关在一个盒子里,坐视这么一场好仗。”
  腾格微笑着,“我可没打算一直待在这个盒子里。”
  “啊——是的。但不止一种方式可以离开这里,你还不明白吗?现在,登达立雇佣军是个正在壮大的组织。对于有才能的人来说会有很多机会可以飞黄腾达。”
  腾格的微笑有些苦涩,“你抢了我的船。”
  “我也抢了奥森船长的船。尽可以问问他,是否对此不高兴?”
  “你很会说服人,内史密斯先生。但我已有合同在身。事实上,和别人不同,我还记得这回事。一个雇佣兵身处逆境时,如果不能和在顺境时一样遵守合同,那他就是个暴徒,不是个战士。”
  迈尔斯被这种正直无私的热情所感动,“我不能因此而指责你,先生。”
  腾格带着揶揄的表情宽容地看着他,“现在,不管那个笨蛋奥森怎么想,我看你已经把一个高级军官的显赫头衔加在了他头上——站得高摔得重。如果我是你,而不是我,会尽快找份新工作。你看来还对战术略知一二——你读过弗·科西根关于科玛的书,而且任何一个能把奥森和索恩拽在一起,还让他们犁出一条直线的人都是个人事方面的天才。如果你活着离开这里,就来找我——我可以在行政方面给你找份工作。”
  迈尔斯坐在那儿,对他的俘虏正咧着嘴对着自己肆无忌惮的信口开河欣赏不已。事实上,听起来确实不错。他懊悔地叹息说:“你抬举我了。腾格船长,但恐怕我也有合同在身。”
  “狗屁。”
  “你说什么?”
  “如果你和菲利斯人有合同,那我还真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搞到这份合同的。我怀疑道穆是否会被授权签下这样的合同。菲利斯人和他们的对手佩利安人一样小气。要是佩利安人肯负担费用的话,我们本可以在六个月前就结束战争。但是不,他们选择‘经济节约’,只肯付一条封锁线和几个类似这里的基地的钱,就这样,他们还自以为给了我们很大的恩惠了呢。呸!”他的语气间带着厌恶的挫折感。
  “我没说我和菲利斯人签署了合同。”迈尔斯不温不火地说。腾格疑惑地眯起眼。很好。这人对事物的估计很接近事实,所以不能告诉他真相。
  “好吧,别太得意了,小子。”腾格提醒说,“在长期的战争中,更多的雇佣军是被他们的合同而不是他们的敌人炸掉了屁股。”
  迈尔斯温文尔雅地起身要离开,腾格像个亲切的主人装模作样地送他出去。
  “你还需要点别的么?”迈尔斯问。
  “一把螺丝起子。”腾格迅捷地回答。
  迈尔斯摇摇头遗憾地笑笑,门在这个地球人面前关上了。“见鬼,我还真想送他一把起子。”迈尔斯对伯沙瑞说,“我很想看看他要对那盏灯做什么。”
  “就这么结束了?”伯沙瑞问,“他用那些陈年往事浪费您的时间,什么也没透露。”
  迈尔斯微笑着,“没什么是不重要的。”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第十四章

  佩利安人从黄道方向攻过来,他们背对着太阳,利用行星带的碎片掩护自己:一面慢慢减速,一面发电讯说他们的目的是抓捕,不是毁灭。这回他们没有带欧瑟的雇佣军,而是独自前来。
  迈尔斯瘸着腿,穿过冶炼厂码头走廊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乱七八糟的设备。他现在心中暗自高兴。佩利安人简直就是在完全按照他的设想一步步进行,好像是迈尔斯在给他们下命令一样。当初他坚持要把最远的警戒哨和重要火力点建立在行星带上,而不是冶炼厂这边的行星时,军队里确实出现了一些争执。但这是不可避免的。除了诡计、一个老套的战略,佩利安人惟一的希望是他们能想个出人意料的点子。要放在一星期前,这也许还能对他们有些帮助。
  迈尔斯避让着那些正匆忙奔向岗位的士兵,祈求上帝让自己永远不要退缩。为了避免他的士兵和敌人一样轻视自己,这次他将作为志愿者跟随后卫部队上前线。
  他快速穿过伸缩通道进人“胜利号”。等在那儿的士兵迅速在他身后锁上了舱门,然后匆忙移开密封通道。看来他是最后一个上船的。当飞船发动起来驶离冶炼厂时,迈尔斯向作战室走去。
  “胜利号”的作战室比“羚羊号”的大得多,而且相当豪华。空转椅的数量之多让迈尔斯很是惊讶。不到一半的奥森原来的老船员,再加上几个自愿加入的冶炼厂技术员,就算是新船的全体成员了。
  所有全息显示屏都升了起来,闪烁着眼花缭乱的图像,奥森正手忙脚乱地干活。他一个人做着两个人的事,他抬头看见迈尔斯,立刻颇感安慰。
  “真高兴您夺了这艘船,大人。”
  迈尔斯坐进了一把椅子里。“我也是。但是——请你别叫我‘大人’,叫我‘内史密斯先生’。”
  奥森一些迷惑,“伯沙瑞他们都是这么叫您的呀。”
  “是的,但是,嗯——那不止是礼貌。那代表了一种特殊的法律关系。你听见我的妻子叫我‘我的丈夫’,你该不会也跟着这么叫吧,嗯?好了,来看看我们外面有什么?”
  “看起来像是十艘小飞船,都是佩利安国产货。”奥森研究着他的读数器,板着的面孔担心地蹙起来,“我不知道我们的人在哪儿。这种战术应该是他们的风格。”
  迈尔斯心里清楚,奥森说的“我们的人”是他以前的同志,他没有为这个顺嘴的失误烦恼,现在奥森是忠心耿耿的。迈尔斯从眼角瞥了他一眼,内心很明白为什么佩利安人没有带他们雇用的军队。因为所有的佩利安人都知道,一艘雇佣军的战舰已经倒戈投靠了他们的敌人。一想到沮丧惊慌和相互猜疑的阴云现在正在佩利安军队的高层指挥间蔓延,迈尔斯就两眼放光。
  他们的战舰朝向进攻者做了个大幅度的弧形俯冲。迈尔斯按下控制室的对话开关。
  “你那儿情况好么,阿狄?”
  “对于一艘又瞎、又聋、又哑还半身不遂的飞船来说,还不坏。”梅休说,“手动驾驶是种痛苦。感觉像是机器在操纵我。真不舒服。”
  “继续好好干吧。”迈尔斯激励地说,“记住,重要的是把他们赶进我们布置好的火力圈,而不是用自己去撞他们。”
  迈尔斯回去关注着显示屏上的变化,“我想他们不会意识到道穆到底带来了多少军火。他们只是重复着相同的战术,就是那几个菲利斯军官所说的他们攻击冶炼厂时所用的策略。当然,它曾经起过作用……”
  领头的佩利安战舰正在进入冶炼厂的包围圈。迈尔斯屏住了呼吸,仿佛呼吸会迫使他的人停火似的。分散开的敌船显得势单力薄、焦虑不安。所有的火力已准备就绪,武器的数量超过了相配备的人员,甚至也超过可以用电脑控制开火的数目——安装控制系统时,电脑中了病毒到现在一直没修好。巴兹工作到最后一刻——现在还在干。据迈尔斯所知,埃蕾娜陪在他身边。迈尔斯真希望自己也能有恰当的理由让她留在自己身边,而不是在巴兹那儿。
  随着一道闪光,领队的佩利安战舰射出一串集束炸弹,它们形成一条弧线直冲太阳能收集器。看到两星期的维修成果将被毁于一旦,迈尔斯心痛地暗自叫道,别再发射了。炸弹中射出成千上万的独立针弹。就在这时,防御武器忽然开火,拦截导弹和炸弹相撞产生的无数道细密光束,顿时把太空照得灯火通明。应该很快还会开火。不过,迈尔斯这边有人发了个直线球,而且相当幸运,击球得分了——佩利安战舰被炸成了四处飞溅的碎片。残骸的一部分仍然保持着原来的运行轨迹和速度,它那木头木脑的原动力引擎几乎和智能引导武器一样危险。
  跟在它后面的战舰开始掉头、转向,纷纷从他们狂妄自大的直线路径上撤离。现在,奥森和索恩率领各自的飞船从两边包抄,就像一对疯狂的牧羊犬在有目的地追赶它们的羊群。看到如此精彩的战局,迈尔斯兴奋地把拳头砸在了面板上。如果他有第三艘战舰来完成对侧翼的全面包围,那么就没一个佩利安人能够逃回家抱怨了。正如所见,他们被追赶到一个狭窄的出口,进入了事先计划好的为冶炼厂防御系统所留出的最大的攻击区域。
  他身边的奥森和他一样激动。“看他们啊!看啊!顺着食道下去了,就和你说的一模一样——伽玛还骂你是个疯子,居然把部队布置在太阳的这边——矮子,你真是个他们的天才!”
  迈尔斯对这些由于误解而加在他身上的种种称谓感觉有些心酸,不过,这倒是缓解了自己难以抑制的激动之情。身心放松让他感到有些晕眩。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出了口气。
  第二艘佩利安战舰被炸得灰飞烟灭,接着是第三艘。在读数器堆里的一个角落,还有个不起眼的计数器,迈尔斯看见上面的数字安静地轻轻翻动,从一个负数变成了逐步增长的正数。“啊哈!”迈尔斯叫起来,“我们现在逮住他们啦!他们停止攻击了。他们想再次加速。”
  他们的追赶逼得佩利安人走投无路,只好冲过冶炼厂区域。现在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任何尽可能快地冲过去。索恩和奥森在他们后面撵着,让他们不得不加快了速度。
  一艘佩利安战舰走“之”字形绕过了基地,并向冶炼厂开了火。那是什么?迈尔斯的电脑上出现了一种不名的……应该是光束吧?但那不是等离子光,不是激光,不是动能量束,工厂中心区域产生的防护盾是能够抵挡这些光束的——必须保护巨大的太阳能收集器以维持工厂的运转。不过,一时间看不出工厂受到了什么损坏或打击。奇特的光束……
  迈尔斯把手罩在佩利安战舰的全息图像上,仿佛他能朝它施展感应术。“奥森船长,我们来抓住这只船。”
  “干吗这么麻烦?他就要和他的小朋友一起逃回老家了——”
  迈尔斯压低嗓门低声说:“这是命令。”
  奥森挺直身体。“遵命,长官!”
  不错,有时这招还是蛮管用的,迈尔斯心想。
  通讯兵接通了和“羚羊号”的一条完全加密的频道,把一道新命令传送了过去。
  奥森格格直笑,对可以有机会测试一下他新船的极限充满了浓厚兴趣。幽灵图像——用于混淆敌人的多重目标——被实际证明是特别有效的:通过它引诱敌人进攻,使他们发现了神秘光束的射程范围,以及两次发射间所需要的最大延迟时间。也许这是为了有时间重新充电?他们迅速围困了那艘想要逃跑的佩利安战舰。
  “脚本是什么,内史密斯先生?”奥森问道,“‘不许动,否则我们炸死你!’,这句怎么样?”
  迈尔斯若有所思地咬着嘴唇。“我认为这不会奏效。我看我们的问题应该是如何在我们靠近时阻止他们的自我毁灭,诸如此类。我担心恐吓会导致崩溃。他们毕竟不是雇佣军。”
  “呣。”奥森清清喉咙,在他的显示屏前忙碌着。
  迈尔斯抑制住嗤笑,以显示老练世故,他转身注视自己的读数器。计算机让他能全方位地把佩利安战舰看个通透,然后他停下来,在等待的同时驰骋于想象的世界。迈尔斯尝试猜透佩利安船长的心思。他权衡着时间延迟、射程范围、飞船速度,要尽可能在最大安全范同内靠近佩利安战舰。
  “接近了。”迈尔斯看着全息屏幕说。机器呈现出一幅令人胆战心寒的生动画面,告诉他如果错过所选的时机,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
  奥森在他身后看着这场在屏幕上缩小了规模的大火,嘴里嘟囔着:“……该死的自杀性……”迈尔斯没有理会。
  “我要所有技术人员穿戴好准备登船。”迈尔斯最后说,“他们明白自己逃不了,我猜他们会装上什么定时开关,然后坐进他们的救生艇喊着‘下地狱去吧’,随后在我们面前炸掉自己的船。但要是我们能够抓紧时间不去管他们的救生艇,而是在他们从一边离开时,迅速从后门进入,我们就可以解除炸弹,然后获得——不管它是什么——一艘完整无缺的船。”
  奥森对这个计划有些担心,不太赞同地噘噘嘴。“要我所有的工程师?我们可以先炸掉那艘救生艇,等我们靠到足够近,再把他们一网打尽——”
  “然后让我和四个工程师登上一条已经装了定时炸弹的战舰?”迈尔斯打断他,“不,多谢。此外,还要考虑到他们会采取某些我要预防的特别自杀行动。”
  “如果你们不能快速解除他们的炸弹,那我该怎么办?”
  一丝深沉的微笑从迈尔斯脸上划过,“随机应变。”

  看来,佩利安人都不愿放弃救生艇所给予的哪怕一丁点儿的生存机会,没人留下加入自杀的行列。随着时间精确无误地滴答作响,迈尔斯和他的技术员滑行着一路炸出通道,粗鲁但迅捷地穿过密码控制的气密舱。
  迈尔斯咒骂着让他极不舒服的过大的压力服。那些松垮的地方在他的皮肤上摩擦打滑。他发现,冷汗只是个字面意义上的措词。他上下打量着幽暗飞船上陌生的拱形走廊。工程技术员飞奔着分散开,每个人都跑向事先分配好的四分之一区域。
  迈尔斯跑向分配给他的那五分之一或更少的区域,快速地检查作战室、船员宿舍、可以安装破坏性装置的舰桥和任何能隐藏智能爆炸装备的地方。炸弹控制面板和销毁的数据存储到处都是。他看了看时间:五分钟后,引爆炸弹时,佩利安人的救生艇将安全离开飞船内向爆炸的辐射范围。
  一声胜利的欢叫通过太空服上的通讯连接穿过他的耳膜。“我解除了!我解除了!”一个技术人员叫道,“他们装了个内向炸弹!连接线已经剪断了,我现在正关闭它。”
  欢呼声在通讯器中此起彼伏。迈尔斯蓦地坐进舰桥的一把椅子里,心里揪紧了。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把通讯器调到公共频率,把音量调大盖过欢呼声。“我认为大家不应该以为这里只有一个引爆器,嗯?至少接下来的十分钟要继续寻找。”
  大家咕哝着,忧心忡忡地接受了命令。接下来三分钟,通讯器里只传来粗重的呼吸声。迈尔斯气喘吁吁地冲过厨房寻找船长的船舱。一台微波炉。突兀的控制面板上草率地接着些纠缠的电线,定时器滴答走着,一个高压金属氧气罐塞在炉子里。显然这是某个营养师对战争的个人贡献。还有两分钟,它就会炸掉厨房和邻近的大多数船舱。迈尔斯把引线扯断,继续搜寻……
  一个暗哑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噢,见鬼。噢,见鬼!”
  “你在哪儿,凯特?”
  “武器库。这里的炸弹太多了。我没法把它们全拆完!噢,该死!”
  “继续干!我们就来。”迈尔斯抓紧时间,命令从其他人中抽两个人去武器库,然后自己也跑了过去。到达武器库后,在头盔面罩上红外线显示屏的引导下,他钻进其中一间贮藏室,找到了趴在一排隐隐闪光的炮弹前的技术员。
  “这里的每个集束炸弹都安装了定时器!”她急速地瞥了他一眼叫道。她的声音在颤抖,但手一直没停下,忙碌地重设密码。迈尔斯全神贯注地半张着嘴,在她身后观察着,然后跑到下一排重复她的动作。迈尔斯发觉,在太空服里最大的麻烦是惊惧而泣,因为你没办法擦脸或擤鼻涕——虽然头盔里的声波清洁器在打喷嚏后能保持面罩表面的基本清洁。他偷偷地用力抽鼻子。一股气从他的胃滚向喉咙,让他打了个酸嗝。迈尔斯感觉自己的手指笨拙得像香肠。现在我本应该在贝塔殖民地……我本该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惬意地窝在被窝里…
  迈尔斯从眼梢瞥见另一个技术员也加入了进来。没时间东拉西扯。他们埋头工作,只偶尔因为粗重的呼吸打破一会儿寂静。他太空服中的氧气量减少了,这让他的大脑工作起来更费劲了些。伯沙瑞是绝不肯让他加入登船聚会的——也许他不应该命令伯沙瑞守在冶炼厂。一个炸弹。又一个炸弹。下一个。没有下一个了。完成了!
  凯特站起来,指着一排中的一个炸弹。“三秒钟!只差三秒钟,就会——”她毫不掩饰地哭了起来,扑进迈尔斯怀里。迈尔斯笨拙地轻拍她的肩膀。
  “好了,好了。想哭就哭出来吧。你干得很好。”说完,迈尔斯立刻关掉他的通讯器,用力吸了一下鼻涕。

  迈尔斯踉踉跄跄地从他最新捕获的飞船上下来,踏上冶炼厂的码头,手里还抓着件意想不到的战利品:一件佩利安人的战斗铠甲,尺寸很小,正好适合他穿。这件铠甲,没什么奇怪的,当然是女式的,不过巴兹能把它改一下。在迎接他的人群中他一看到埃蕾娜,就自豪地举起手中的铠甲,“瞧我发现了什么!”
  她疑惑地皱着鼻子,“你捕获整艘船就是为了得到一套铠甲?”
  “不。不!那是另一回事。上面有个……有个不知是什么的武器。这是艘火力能穿透冶炼厂防御盾的战舰。它击中什么了吗?情况怎么样?”
  一名菲利斯军官表情怪异地怒视着埃蕾娜。“它射出了一个洞——哦,不是一个洞——是射穿了监狱。空气泄漏了,她就把俘虏都放出来了。”
  迈尔斯这才注意到,他的人正三五成群地跑来跑去。
  “我们现在连一半俘虏都没抓回来。”菲利斯人抱怨说,“他们藏在这儿的各个角落里。’,
  埃蕾娜神色很内疚,“我很抱歉,大人。”
  迈尔斯揉揉太阳穴,“呣。那么,我看最好还是把军士叫到我身边来。”
  “得等他醒过来。”
  “什么?”
  埃蕾娜皱着眉盯着她的靴子,“监狱被击中时,他正一个人看守那里……他想阻止我把他们放出来。”
  “想?这么说他没有成功?”
  “我用眩晕枪打了他,恐怕他会大发雷霆了。这会儿让我来替他保护您,行不行?”
  迈尔斯抿着嘴唇,可心里却忍不住吹起雀跃的口哨。“当然可以。有俘虏——不,等等。”他提高了嗓门,‘‘伯沙瑞中校,我赞赏你的主动性。你做得对。我们在这里是要完成一个特殊的战术性任务,而不是制造粗心大意的屠杀。,’那名菲利斯中尉,他叫什么来着,嗯,伽玛,在迈尔斯的注视下退缩了。然后迈尔斯继续平静地询问埃蕾娜,“有俘虏被杀吗?”
  “两个,他们的牢房正好被电子束随机发生器射穿——”
  “被什么射穿?”
  “巴兹说它是个电子束随机发生器。还有……十一人窒息而死,我没能及时救出他们。’’埃蕾娜痛苦的眼神刺痛了迈尔斯。
  “想想如果你没有释放他们会有多少人死亡?”
  “整个区域的空气都泄漏了。”
  “腾格船长呢?”
  埃蕾娜摊开双手,“我猜他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他不在那十三个死亡的名单中。哦,不过名单里有一个是他的飞行员。我们还没有发现他的另一名飞行员。那很重要吗?”
  迈尔斯的心沉到了咕噜直响的胃里。他对离自己最近的一名雇佣兵说:“立刻传达一条命令,俘虏都要被活捉,尽可能不要伤到他们。”那个女人赶紧去执行了,“如果腾格自由了,那你最好紧跟着我。”迈尔斯对埃蕾娜说,“老天。嗯,那么,我最好去看看那个不是洞的洞。巴兹说的那个名字拗口的东西在哪里?”
  “他说那是贝塔几年前开发的产品。它的销路一直不好,因为要抵挡它就得重新修改所有的防护盾——巴兹让我告诉你,他就在机器那里,今晚应该可以重新调整好防护盾的程序了。”
  “哦。”迈尔斯停下脚步,蹙着额头想象。要是他奇迹般地回到贝拉亚把神秘的光束放在皇帝的脚边,伊林上校肯定会激动不已,他的父亲则会惊讶至极。这个无与伦比的献礼将会是他军事才能的最佳证明——但更有可能是像家养的猫向少女主人献上了只死耗子,他的献礼被扫地出门。迈尔斯叹口气。不管怎么样,至少他现在有了套太空铠甲。
  迈尔斯、埃蕾娜、伽玛和一个技术员向俘虏营走去。那是几幢排列在一起的建筑。埃蕾娜低头对迈尔斯说:
  “你看上去很疲劳。为什么不,嗯,先洗个澡休息一下呢?”
  “啊,是呀,烘干了的恐惧的臭气,在压力服里倒是暖烘烘的。”他抬头朝埃蕾娜笑笑,把他的头盔紧夹在胳膊下,陷在宽大太空服里的迈尔斯活像个无头骑士,“以后再告诉你我这一天是怎么过的。道穆少校现在和防卫军队联络得怎么样了?最好能从他那儿得到一个全面的战斗报告,至少从表面上看,他的思维很有条理——”迈尔斯带着疲惫的厌恶之情扫了眼前面中尉的背影。伽玛中尉——他的听力显然比迈尔斯想象得要敏锐——向后瞥了瞥,“道穆少校死了,长官。他和一个技术员正在战斗岗位交接班的时候,他们的飞梭被高速飞行的残骸击中。什么也没剩下。他们没有告诉您吗?”
  迈尔斯一下停住了。
  “现在我是这儿的高级军官了。”这个菲利斯人补充说。
  用了三天时间搜捕藏在冶炼厂各个角落的逃跑俘虏。其中,对付腾格的那些突击手是最让人头痛的。迈尔斯最后只好封锁地区,往里面注满昏睡气体。他没有理会伯沙瑞急躁的建议。他说真空会是更划算的办法。不过围捕俘虏的职责自然而然——如果这还算公正的话——落到了伯沙瑞的头上,他像上紧的弦一样警惕地工作着。
  等最后清点人数,才发现腾格和他的七个手下——包括他的另一名飞行员,失踪了。同时失踪了的还有一艘基地飞梭。
  迈尔斯心中叫苦不迭。现在别无选择,只有等待拖拖拉拉的菲利斯人来认领他们的货物。他开始怀疑,在反击战前派往陶维帝的那艘飞梭是否穿过了欧瑟人控制的空域。也许他们应该再派一艘去。这次要派个真正的士兵去,而不是志愿者。迈尔斯已经挑出了候选人。
  伽玛中尉,最近继承的军官位置让他有些自满,有意挑战迈尔斯在冶炼厂的权威,虽然从技术上讲,这个冶炼厂确实是菲利斯人的财产。迈尔斯只好勉强自己忍受他。让他成为具有强烈使命感的道穆的继任者。不过,当伽玛无意中听到一个雇佣兵称呼迈尔斯为“内史密斯将军”时,他的嚣张气焰立刻就销声匿迹了。迈尔斯非常高兴地看到假造的头衔在伽玛身上产生的效果,所以就未加制止。很不幸,它一下就传播开了。从那以后,他发现自己再也没法重新使用谨慎中立的“内史密斯先生”了。
  反击战后,在伽玛待在这里的第八天,一艘菲利斯人的地方空域巡洋舰终于出现在监控器上。迈尔斯的雇佣兵在经历了多次埋伏战和伏兵奇袭后变得敏感多疑,想要先把船打下来,然后抓住幸存者审问他们的真实身份。但迈尔斯最后还是采取了信任的举措,菲利斯人战战兢兢地靠上了码头。
  当菲利斯军官走进冶炼厂会议室时,两个放在飘浮货盘上的商用大号塑料板条箱吸引了迈尔斯的注意力。至少在尺寸上,它们很像过去海盗装财宝的箱子,这种相似真是令人振奋。迈尔斯陷入了短暂的遐想中:璀璨夺目的钻石、金币、成串的珍珠。唉,像那样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儿已经不再是珍宝了。病毒性微型晶体线路、数据包裹、DNA嫁接、主要行星上的农业和矿业期货的空白汇票,这些才是现在这个衰败的时代里颓废的有钱人所盘算的东西。当然,艺术品还是存在的。迈尔斯碰了碰腰带上的匕首,仿佛是和一位老人握了手而余温犹在。他觉得要是手上也有那么几张空白汇票,他大概也会心满意足的。
  那个萎靡不振、磨磨叽叽的菲利斯出纳员正在说话:“……必须先出示道穆少校的载货单.然后人工检查每件货物在运输过程中的损坏情况。”
  菲利斯巡洋舰船长疲惫地点点头。“和我的主工程师谈,图纸会对你有所帮助。但请快些。”船长回过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不耐烦地瞪着伽玛——那家伙正谄媚地跟在他身后,“你还没有找到道穆的运货单?那道穆的私人文件呢?”
  “我担心他被击中时正带着它们,长官。”
  船长发了通牢骚,转向迈尔斯。“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疯狂的银河突变异种?”
  迈尔斯逼近说:“我不是突变异种!船长。”他模仿父亲最具挖苦意味的口气,慢条斯理地说出最后一个词,然后按捺住自己的脾气。显然那个菲利斯人最近几天一直都睡眠不足,“我相信你还有个买卖要做。”
  “是啊,得付雇佣军钱,我想。”船长叹口气。
  “还要人工检查每件货物在运输过程中的损坏情况。”迈尔斯朝货箱点点头。
  “出纳,你来负责这边。”船长下了命令,要离开,“好吧,伽玛,带我看看你们这个了不起的战略部署……”
  巴兹的眼睛都冒烟了,“打扰了,大人,但我认为我最好跟着他们。”
  “我和你一起去。”梅休说。他轻轻地磕磕牙,像是准备咬人家脖子一口。
  “去吧。”迈尔斯转向出纳,那人正叹着气把一张数据盘推进桌面显示器里。
  “现在……内史密斯先生?这正确吗?请让我看看你的合同副本。”
  迈尔斯不自在地皱皱眉,“道穆少校和我是口头协议。把他的货物安全送到菲利斯,一共付四万贝塔元。这个冶炼厂现在就是菲利斯的领土。”
  出纳诧异地看着他,“一个口头协议?口头协议不是合同!”
  迈尔斯站了起来,“口头协议是最有约束力的合同!你的灵魂在你的呼吸中,因此就在你的声音里。一旦许诺就一定要兑现。”
  “神秘主义是没有立足——”
  “这不是神秘主义!这是被承认的合法理论!”突然,迈尔斯意识到,只是在贝拉亚这才会被承认。
  “我可是第一次听说这回事。”
  “道穆少校就很理解它。”
  “道穆少校在情报部工作,他专门研究银河人。而我只是个财务人员——”
  “你拒绝兑现你们死去同志的诺言?但你们是真正的军人,不是雇佣兵——”
  出纳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唠唠叨叨在说些什么。只要货物核对无误,会付给你钱的。这又不是在杰克逊联邦。”
  迈尔斯稍稍松口气,“很好。”出纳不是弗族人,也没有弗族人的那些脾气。在他面前清点报酬并不会被当成一种奇耻大辱,“让我们看看。”
  出纳朝他的助手点点头,助手打开了箱锁。迈尔斯屏住呼吸兴高采烈地凝视着面前的一堆钞票——他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掀开的箱子里露出一叠叠捆扎整齐、花花绿绿的纸币。一段漫长、漫长的停顿。
  迈尔斯把打颤的腿靠在会议室桌边,拿起一捆钞票。每捆大概有一百张,色彩艳丽的图案、数字以及陌生的草写字母组成了凹凸有致的纸面。纸张很光滑,但质地很薄。迈尔斯抽出一张对着亮光。
  “这是什么?”最后他问。
  出纳挑起眉毛,“纸币。在大多数行星上被普遍使用——”
  “这我知道!它是哪国货币?”
  “菲利斯的米利芬尼戈。”
  “米利芬尼戈?”听起来像咒语,“它值多少钱?贝塔元,或者,贝拉亚帝国马克。”
  “谁用贝拉亚马克?”出纳的助手疑惑地嘀咕道。
  出纳清清喉咙,“按照年度的报价,米利芬尼戈在贝塔外币市场的汇率是一百五十比一。”他立刻振奋起来。
  “那不是一年前的汇率么?它们现在的汇率是多少?”
  出纳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看着窗外,“欧瑟人的封锁线使我们没法得到最新的汇率情况。”
  “哎?那么,你所知道的最后数字是多少?”
  出纳再次清清嗓子。他的声音奇怪地变轻了,“由于封锁,你明白,关于战争的所有消息几乎都是佩利安人发出去的。”
  “请告诉我,汇率。”
  “我们不知道。”
  “最后的汇率。”迈尔斯嘶哑着说。
  出纳跳起来,“我们真的不知道,先生。我们最后一次听说,菲利斯货币已经,哦……”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已经被撤出了货币市场。”
  迈尔斯触摸着他的匕首。“就是这些……米利芬尼戈?”他无论如何得再证实一次,哪怕得到的是最不想听的回答,“发行它们的是?”
  出纳骄傲地抬起头,“菲利斯政府。”
  “就是那个正在输掉这场战争的政府,对吗?。”
  出纳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你们快输了,不是吗?”
  “失去高层轨道只是一次挫折。”出纳激动地解释道,“我们仍控制着自己的领空——”
  “米利芬尼戈。”迈尔斯嗤之以鼻,“米利芬尼戈……好吧,我要贝塔元!”迈尔斯怒视着出纳。
  出纳的回答像是个被自豪感驱使但又走投无路的人,“没有贝塔元!每一分贝塔元,是的,每一张我们能收集到的其他银河货币都让道穆少校带走,去买那些货物了——”
  “我冒着生命危险运给你们——”
  “而道穆为了运货牺牲了!”
  迈尔斯一声叹息,明白这是一场他赢不了的争论。他再狂怒也没法从一个不属于任何人的政府榨出一个贝塔元。“米利芬尼戈。”他喃喃自语。
  “我要走了。”出纳说,“我要去检查原始货物清单——”
  迈尔斯疲倦地朝他挥挥手,“好,走吧。”
  出纳和他的助手离开了,留他一个人和两箱钞票独自待在华丽的会议室里。那个出纳甚至没有留个警卫,要求开收据,或看着它们被清点——这些都只说明它们一文不值。
  迈尔斯用这些钱在他面前的会议桌上堆了个金字塔,然后把头枕在胳膊上。米利芬尼戈。他脑子里立刻估算起来,如果把它们单张平铺开来可以占多少地方。这些纸不仅够糊他自己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甚至还够糊满弗·科西根宫的大多数房间。不过妈妈大概会反对的。
  他懒散地测试着钞票的易燃性,点着一张,捏着它直到烧到自己的手指头,看看有什么能比他的胃更让他感觉疼痛的。但烟味让密封门“咔哒”一下迅即关闭,吵闹的警报声响起来,一个化学灭火器从墙壁里弹出,像一条嘲弄的红舌头。在太空基地里,火灾是真正的恐怖灾难;他记起下一步是房间空气自动抽空让火焰因缺氧熄灭。他赶紧灭掉纸上的火。米利芬尼戈。他拖着步子走过去关掉警报。
  他改变了他的纸钞建筑,搭了一个正方形的堡垒,有角塔和一个内部要塞。大门的横梁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似乎快坍塌了。也许他可以装作一个智力迟钝的突变异种,让埃蕾娜当自己的护士,伯沙瑞当他的监护人,乘佩利安的商用客船,被有钱的亲戚们送到某个外行星的医院——或者动物园。他可以脱掉靴子和袜子,在客人探视时咬自己的脚趾甲……但怎么安排梅休和杰萨克的角色呢?还有埃莉·奎因——不管是不是他的部下,他都欠她一张脸。更糟的是,他在这里得不到贷款,而且他也怀疑菲利斯和佩利安之间的货币兑换汇率是否会对他有利。
  门“嘁”一声滑开了。迈尔斯赶紧把堡垒推倒——桌上只留下了更为散乱的一堆钞票,然后坐直身体,让一个正在敬礼的雇佣兵进来。
  那人渴望的眼神里闪过一抹不自觉的笑意。“打扰了,长官。我听见有谣传说我们的工资已经到了。”
  迈尔斯的嘴唇向后咧开,情不自禁地要露出个苦笑。不过他终于是板起了面孔。“正如你所见。,’
  毕竟,谁会知道米利芬尼戈的汇率?谁能反驳他所提供给他们的数字?只要他的雇佣兵待在太空,和国际市场隔离开,就没人能。当然,一旦他们发现了真相,那他就死得难看了——会像疯皇帝尤里那样被五马分尸。
  眼见这么一大堆的钞票,雇佣兵的嘴张成了一个“0”。“您不派个警卫吗,长官?”
  “正要派,瑙特新兵。好好想想。啊——你为什么不去拿个飘浮货盘来,把这些工资总额放在——呃——通常的地方看管起来。挑选两个值得信赖的伙伴和你一起二十四小时轮流守卫。”
  “我,长官?”雇佣兵瞪大了两眼,“您信任我——”
  你能干什么?偷了钱去买条面包?迈尔斯想。随即他大声地回答说:“是的,我相信你。你以为过去几个星期我没有在评估你的表现吗?”他祈祷自己叫对了那人的名字。
  “是,长官!立刻就办,长官!”他朝迈尔斯敬了个特别标准的但很多余的军礼,蹦哒着就出去了,仿佛他的靴子里安了橡皮球。
  迈尔斯把脸埋在一堆米利芬尼戈里,起劲地格格直笑,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他看着一捆捆米利芬尼戈被堆放好,安全地推往冷藏库,自己则在会议室逗留了一会儿。等伯沙瑞把最后一个俘虏移交给菲利斯人管辖,他就会很快过来找迈尔斯。
  漂浮在窗外的RG132吸引着迈尔斯的注意力。现在它的外壳看起来像是拼缝到一半的被子。迈尔斯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鼓起勇气不穿压力服,把头盔夹在胳膊下就去乘它。
  杰萨克和梅休进来时,他凝望着飞船仍在沉思。“我们直接安置了他们。“工程师站定在迈尔斯身边宣布说。大大咧咧的心满意足已经取代了他眼里燃烧的愤愤不平。
  “呣?”迈尔斯从悒郁的幻想中回过神来,“什么把谁直接安置了?”
  “菲利斯人,还有那个滑头滑脑一心往上爬的伽玛。”
  “是该这么干的时候了。”迈尔斯心不在焉地同意道。他考虑要是把RG132当作内部星系的货船大概能卖出去,而且一定不要米利芬尼戈。或者当作废铁……不,他不能这样对待阿狄。
  “他们现在往这儿来了。”
  “呣?”
  菲利斯人回来了,船长、出纳和一些看起来像是舰上军官的人,还有一位迈尔斯从没见过的像是某个太空舰队指挥官的家伙。从船长恭敬地把他让到门口的样子看,迈尔斯猜想他一定是个高级军官。也许是名上校,或是个年轻的将军。索恩和奥森跟在他们后面。伽玛却引人注目地缺席了。
  这次船长立正,敬了个礼。“我应该向您道歉,内史密斯将军。我没有完全了解这里的情况。”
  迈尔斯抓住巴兹的胳膊,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挤着牙缝急切地低声问:“巴兹,你都和那些人说了些什么?”
  “只是说了事实。”巴兹开口说,但没有时间详细回答了。那名高级军官正走过来,伸出他的手。
  “你好,内史密斯将军。我是哈利菲将军。我从高级司令部得到命令:在任何必要情况下都要支持这个基地。”
  他们握了手,就座。迈尔斯故意坐在桌首。菲利斯将军坦诚地坐下,没有对迈尔斯的地位产生异议。两人间的椅子被有趣地推挤到了远处。
  “既然我们的另一艘飞船在前往这里的路上落在了佩利安人手里,我只好承担起这个不值得羡慕的工作——管理两百人,我要把一半船员用在这件事上了。”哈利菲说。
  “我做这件事用了四十人。”迈尔斯主动说。这个菲利斯人到底想说什么?
  “我还有个任务,就是把贝塔的军火交付给我们这位萨林船长,把基地作为后方为战争做准备。”
  “这些事对你来讲还挺复杂的。”迈尔斯同意说。
  “在佩利安人求助于银河人之前,我们两边的实力原本相当。我们以为可以磋商解决,但欧瑟人打破了这个平衡。”
  “我明白了。”
  “银河人既然能破坏平衡,当然也就能恢复平衡。我们希望雇用登达立雇佣军,破坏欧瑟人的封锁线,清除掉所有地方空域的外行星军队。佩利安人,”他嗤之以鼻,“我们能自己对付。”
  我要让伯沙瑞掐死那个该杀的巴兹。“一个大胆的要求,将军。但愿我能接受。但正如你所知道的,我的大部分军队都不在这里。”
  将军把双手摆在桌面上热情地紧握拳头。“我相信我们可以坚持到你把他们都调来。”
  迈尔斯的视线顺着一排排隐隐发亮的塑料椅子走,最后扫了眼奥森和索恩。也许,现在的时机最差,但怎么能让他们知道这个等待将会是……
  “我们在封锁线上只能采取这样的运作方式,因为现在我所有的跃迁飞船都坏了。”
  “除了那些战争伊始就被困在封锁线外的船,菲利斯还有三艘商业用的跃迁飞船。当然,让他们和你的战舰组合,你们肯定能穿越过去。”
  迈尔斯正想干脆拒绝,但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现成的、不费吹灰之力的逃跑办法:把他的部下塞进跃迁飞船,让索恩和奥森带他穿过封锁线,然后就把拇指放在鼻子上摆摆手,朝陶维帝4号和它的居民们永远说再见了。有点冒险,但应该能成功——实际上这是他一天里想出的最好的主意了。他站起来,温和地微笑着。“一个有趣的建议,将军。”他不能表现得太迫切,“那名你打算如何付我军队报酬呢?登达立要价向来不便宜。”
  “我被授权可以满足你的任何要求。当然,必须是合理的。”哈利菲将军谨慎地补充说。
  “看在一堆……米利芬尼戈的份儿上,明说了吧,将军。如果道穆少校没有权力雇用外头的军队,你也不能。”
  “他们说,‘任何必要情况下’,”将军收紧下巴,“他们会支持我的。”
  “我要一份书面的合同,要由能够拍板——哦,还有,事后能负责任的人签字。别想拿退休将军的那点收入来糊弄我们。”
  哈利菲眼里闪过一道快乐的火花,他点点头:“好吧,按你说的做。”
  “要用贝塔元支付我们的报酬。我知道你们已经用光了那种货币。”
  “如果破坏掉封锁线,我们就能再次得到外行星的货币。你会拿到它们的。”
  迈尔斯紧闭双唇。他不能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当场大笑出声。然而,他坐在这儿,用凭空想像出的战斗舰队和另一个用凭空想像出的预算的人进行谈判,真的很可笑。好,价钱当然很公道。
  将军伸出手,“内史密斯将军,你有我的亲口承诺。我可以得到你的保证吗?”
  他的幽默感霎时粉碎成了一千片硬邦邦的碎瓷片,咽进了他那冰冷、巨大、空荡的肚子里,“我的保证?”
  “我知道口头保证对你来说具有很大意义。”
  你知道得太多了……“我的保证,我明白。”他从没有食过言。将近十八年来,他一直保持着这个记录。好吧,凡事总有第一次.他接受了将军的握手,“哈利菲将军,我会尽力而为的。我保证。”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第十五章

  三艘战舰俯冲,迂回前进,形成了一个复杂的闪避队形。在它们周围有二十多艘船在快速挺进,要对付那三艘船简直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三艘船闪着蓝、红、黄……彩虹般的绚烂色彩。
  迈尔斯靠在“胜利号”作战室的椅背上,揉揉模糊的眼睛。“看来这个主意也不行。”他长叹一声。如果他当不了战士,也许可以当一名焰火表演设计师。
  埃蕾娜飘进来,她正嘎吱嘎吱用力嚼着配给食品。“看起来真漂亮。那是什么?”
  迈尔斯举起一根手指说教起来。“这是我发明的第二十三种用来打发这个星期的新办法。”他转向全息显示屏,“就是这个。”
  埃蕾娜瞟了眼房间对面的父亲,他显然已经在防滑席上睡着了。“大家都在哪儿?”
  “睡觉。我很高兴没人看见我在自学初级军事战略。否则他们要怀疑我的能力了。”
  她奇怪地朝他看了一眼,“迈尔斯,关于破坏封锁线,你对这事有多认真?”
  他抬头看看外面同样百无聊赖的景象,反击战后,这艘飞船就停泊在了所谓的金属冶炼厂背面。“胜利号”现在被当成了迈尔斯的旗舰。菲利斯军队的到达,把冶炼厂的职工宿舍挤了个水泄不通,他暗地里倒是松口气——正好可以撤营,从奢侈糜烂的商务套房搬到以前腾格所住的更为安静、朴素的舱房。
  “我不知道。菲利斯人答应我派快递船出去,但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了,他们还没有动作。我们必须要突破封锁线……”他赶紧消除脸上的忧虑,“至少在我们等待时我还有事可干。这台机器比象棋或军棋更有意思。”
  他跳起来,优雅地鞠了一躬,示意她坐到旁边一把椅子上。“来,我来教你如何操作。先给你演示一两个游戏。你很快就会玩儿了。”
  “哦……”
  他为她介绍了几个基本的战术编队,把它们称为“玩”来启发埃蕾娜。“库德尔卡上校和我通常像这样玩儿。”她很快就掌握了。此时,伊凡·弗·帕特利尔很可能正陷在军官训练的水深火热中,而他们却在“玩”。这似乎有些不公平,不过埃蕾娜可能连想都没想过:
  迈尔斯在完成他那一半的编队的同时,反复考虑着目前真实军队进退维谷的境况。这本该是他在帝国军事学院学习如何处理的情况,他感慨地想。也许还有一本关于这方面内容的书。真希望自己能有副本,他已经对每十五分钟就要重启电脑模式另想新办法厌倦至极。用三艘小战舰和一条散了架的货船去对抗雇佣军的整支舰队,几乎是明摆着根本行不通。除了把冶炼厂给他们当基地用外,菲利斯人帮不上什么忙。当然,作为佩利安人的驱逐者,迈尔斯所给予菲利斯人的帮助至少和菲利斯人所给予他的支持一样多。
  迈尔斯把脑子里缠绕不休的战略争论抛在一边,抬眼瞄了瞄埃蕾娜。不断面对新的挑战,让她的力量和锋芒在这些日子里蓬勃发展起来。看来,她所需要的就是个机会。而这个是巴兹那家伙所不能给予她的。他伸长脖子看看伯沙瑞是否真地睡着了,然后鼓起了勇气。作战室的转椅不太适合拥抱,但他要试一试。他靠近她的肩膀,假装是要为她做些指点,慢慢依偎过去。
  “内史密斯先生?”内部对讲器呱呱乱叫起来。是控制室的奥森船长,“请打开外部通话频道,我正赶过来。”
  迈尔斯默默咒骂着,从他的想入非非中清醒过来,“出了什么事?”
  “腾格回来了。”
  “喔,噢。最好把所有人召集起来。”
  “我已经做了。”
  “他怎么来的?你搞清楚了吗?”
  “是的,很怪。他在一艘像是佩利安星系内使用的客船上,船停在我们的火力范围外,也可能是艘小型军队运输船或别的什么,他说他要谈谈,和你。可能是个圈套。”
  迈尔斯困惑地皱皱眉头,“好吧,把信号传过来。召集好队伍。”
  一会儿,熟悉的面孔出现了,脸盘显得比现实生活中要大些。伯沙瑞已经起身,以他惯有的姿势靠在门口,沉默依旧。自从监狱那次意外事故后,他就没怎么和埃蕾娜说过话。不过,他们不会永远这样。
  “你好,腾格船长。我们又见面了。”飞船点火,轻微颤动着爬升,向外太空进发。
  “确实如此。”腾格微笑着,脸色紧张而激动,“那份邀请仍然有效吗,小伙子?”
  在双方各自的母舰之间,两艘飞梭贴到一起,船腹对着船腹,像是一对不搭调的帽贝①(海生腹足类软体动物的一种,在潮汐地区附着在石头上,有锥状壳)。两人进行的私下秘密会面,周围没有别人,除了伯沙瑞——警惕而谨慎地待在谈话的听力所及范围之外,还有腾格的飞行员——他同样保持着谨慎待在腾格的飞梭上。
  “我的人对我忠心耿耿。”腾格说,“我可以让他们加入你的军队,每个人。”
  “你想过吗?”迈尔斯不急不躁地指出,“要是你企图重新夺回你的战舰,这会是条很理想的计谋:让你的人渗透进我的军队.然后随意侵袭。你能证明这不是特洛伊木马计吗?”
  腾格赞同地叹息道:“就像你证明那顿值得纪念的晚餐没有下过药一样。只有吃过才会知道。”
  “呣。”迈尔斯坐回无重力的飞梭椅子上,仿佛他能随心所欲地欺骗身体和头脑的方向感。他递给腾格一袋球状的饮料,腾格什么也没说,毫不迟疑地接了过来。两人都喝了,但迈尔斯喝得很节制——他的胃已经开始对零重力起不良反应了。“你也该考虑到了,我不能把船还给你。我现在能给你的只有一艘被捕获的佩利安小战舰,也许还有参谋长的头衔。”
  “是的,我明白。”
  “你必须要和奥森、索恩一起工作,要不计前嫌,没有磨擦。”
  听到这些,腾格似乎不及原来那么热情,但他最终还是回答道:“如果必须,我能做到。”他猛挤一下袋子,把果汁射进嘴里。好技巧。迈尔斯羡慕地想。
  “目前,我所付的工资全部都是菲利斯的米利芬尼戈。你,呃……了解米利芬尼戈吗?”
  “不了解。不过,根据菲利斯人现在的战争形势,我猜它们现在大概就和花里胡哨的厕纸差不多。”
  “确实如此。”迈尔斯皱着眉,“腾格船长,两星期前你费劲心思要逃跑,而如今你又大费周章地跑了回来,而且说要加人人人看输的一方;同时,你知道你要不回自己的船,你也知道你所得的报酬是最有疑问的钞票。凭我与生俱来的感觉,你的行为让我难以置信。为什么?”
  “逃跑不是我费尽心思的结果,是那位可爱的年轻小姐——请替我吻吻她的手——放我出去的。”腾格回答说。
  “你应该称呼那位‘可爱的年轻小姐’伯沙瑞中校,先生,考虑到你所欠她的人情,你最好管住自己别对她那么随便。”迈尔斯立刻打住,诧异自己怎么说了这些话。他喝了口果汁掩饰自己的慌张。
  腾格抬起眉毛,微笑着,“我明白了。”
  迈尔斯把思绪拉回到正题上,“再问一遍。为什么?”
  腾格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因为你们是地方空域中惟一有机会踢欧瑟屁股一脚的军队。”
  “你什么时候起了这么个念头?”
  是的,内心肯定有过艰难的抉择过程。“他违背我们的合同。如果我在战斗中失去了自己的战舰,他应该让我指挥另一艘船。”
  迈尔斯努努下巴,示意他讲下去。
  腾格的声音压低了,“他有权训斥我,是的,如果是我错的话。但他没权利在我的人面前羞辱我……”腾格两手紧抓着椅子扶手,攥得指关节发白。他的球形饮料袋落在一边,飘远了。
  迈尔斯的想象力填补起完整的画面。欧瑟司令官,在连续一年的轻松获胜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失败所震惊,他怒火中烧,失去自制力,粗暴地伤害了腾格强烈的自尊心。真愚蠢,本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用这种自尊心让腾格效忠自己的军队。看来,腾格说的是真的。
  “所以你就投奔我这了。哈!照你所说,带着你的所有部下?还有你的飞行员?”逃跑。能够再次乘腾格的飞船逃跑吗?摆脱佩利安人和欧瑟人,迈尔斯苦涩地想,看来摆脱登达立军正变得越来越困难。
  “是的,所有人。当然,除了我的通讯官。”
  “为什么是‘当然’?”
  “噢,是这样的,你不知道他有双重身份。他是个军事情报员,派来为他的政府看着欧瑟的舰队。我认为他想过来的——六年的朝夕相处使我们已经深谙彼此的想法——但他必须遵从自己的主要职责。”腾格摩挲着下巴,“他感到很遗憾。”
  迈尔斯眨着眼睛,“这是常有的事吗?”
  “哦,在雇佣军组织里总是会有那么零星几个。”腾格犀利的眼光看着迈尔斯;“你们从没碰到过这种事?大多数船长一旦发现这些人就会把他们扔出去,但我喜欢他们。他们都特别训练有素,而且比大多数人更值得信赖——只要你不是和他们效忠的一方打仗。如果我碰巧和贝拉亚人打仗,上帝保佑但愿别出这种事,否则他们那些人——哦,贝拉亚人并不会因为与之共事而对这个人网开一面——我已经先让他下了船。”
  “贝——”迈尔斯哽住了,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老天。那人已经认出我了吗?只要那人是伊林上校的谍报员,那就非常有可能。那家伙身处欧瑟一方,不知道对最近的事情了解多少?哦,迈尔斯本来希望自己最近的冒险行动能向父亲保密的,看来得和这个美好愿望吻别了。
  在他胃上部飘浮的果汁饮料似乎凝固起来,变得黏稠、令人恶心。该死的零重力。他最好快点了结这件事。作为一名雇佣军舰队司令,除了他显而易见的残疾之外,不需要再添上太空病的“美名”。迈尔斯不禁开始回想历史,看看有多少重要的命令抉择是在生理的紧急情况迫使下草率做出的。
  他伸出手,“腾格船长,我接受你的加入。”
  腾格握住他的手,“内史密斯司令——我想,现在是称呼内史密斯司令吧?”
  迈尔斯扮作苦相,“现在看来是这样的。”
  腾格的嘴角挑了挑,露出一丝微笑,“我明白。很高兴能为你效劳,小伙子。”
  腾格离开了,迈尔斯坐在那儿盯着手上的球形饮料袋。他用力挤压袋子,想学腾格把果汁从半空中射进嘴里。结果鲜艳的红色果汁射在了他的眉毛、下巴和束腰外衣的前襟上。他低声咒骂几句。然后飘浮着去找毛巾。
  “羚羊号”迟到了。原本计划索恩、阿狄和巴兹一起,把贝塔的军火送至菲利斯人控制的空域,然后带跃迁快递船回来,现在他们晚了。迈尔斯花了两天时间说服哈里菲将军,把腾格的旧船员从监狱释放出来。然后,除了观望、等待和担忧,就无事可干了。
  最后,两艘船终于出现在了监控器上,他们比预定计划晚到了五天。迈尔斯和索恩通话,用严厉的口气要求他说明耽搁的原因。
  索恩却一个劲儿傻笑,“是个惊喜。您会高兴的。您现在能在入坞码头和我们会面吗?”
  一个惊喜。上帝,会是什么?迈尔斯已经开始习惯伯沙瑞所喜欢的那种百无聊赖的状态了。他一边走上码头,一边在脑子里琢磨些能促使磨蹭拖拉的下属积极行动起来的计划。
  阿狄一见到他,就颠着脚后跟满面春风地说:“就请站在这儿,大人。”他提高嗓门,“来吧,巴兹!”
  “嚯、嚯、嚯!”从伸缩通道中传来轰隆作响、绵延不绝的巨大脚步声。一队身高参差不齐的男男女女一路小跑着从通道中跑出来。一些人穿着军队和公务员式样的制服,其他人则穿着各种不同行星款式的衣服。梅休指导他们组成一个标准的正方形编队,让人好歹可以看清楚他们。
  有一支十二人左右的队伍穿着科沙雀帝国雇佣军的黑色制服——他们在海上建立起自己狭小的岛国。凑近了看,他们的制服虽然干净平整,但都不太完整:残缺的纽扣、磨光的裤子屁股和衣肘,磨平的靴跟……看来,他们离开遥远的家乡已经很久很久了。当二十多个西塔甘达斗士出现时,迈尔斯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他们的穿着各有不同,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涂满了鲜艳的油彩,看着就像中国寺庙里的一排金刚。一看见他们,伯沙瑞就咒骂着把手放在了等离子枪上。迈尔斯示意他稍息。
  然后是一些货船和客船上的技术员。有个白皮肤、白头发的男人穿了条羽毛装饰的丁字内裤——不过迈尔斯注意到他肩上还挎着锃亮的子弹带和等离子来复枪——所以没有笑出来。在四个工程师组成的技术组中,有个美艳绝伦的三十来岁的黑发女人。她朝迈尔斯这边瞟了眼,随即直愣愣地盯着看,脸上一副异样非常的表情。迈尔斯挺了挺腰板。我不是突变异种,夫人,他敏感地想。等伸缩通道全部清空,码头上大约有一百人站在了他面前。迈尔斯的头立马晕了。
  索恩、巴兹和阿狄站在他身边,个个是一副沾沾自喜的神情。
  “巴兹——”迈尔斯无奈地摊开手问,“这是什么?”
  杰萨克立正,“登达立的新兵,大人!”
  “我要求过你召集新兵了吗?”他还不至于醉成那样……
  “您说过我们没有足够的人手来操作设备,所以我就稍微留意了一下,结果就是——这个。”
  “你到底从哪儿弄来这些人的?”
  “菲利斯。大概有两千银河人被封锁线困在那里。商船船员、游客、商人、技术员,几乎应有尽有。甚至还有战士。当然,他们不全是战士。目前还不是。”
  “哈。”迈尔斯清清喉咙,“他们经过仔细筛选了,是吗?”
  “哦……”巴兹用靴子蹭蹭甲板,瞅着它,像是在寻找磨损的痕迹,“我给他们一些武器,让他们拆卸再重新组装起来。只要他们没有把等离子枪的能量筒推进神经爆裂枪的手柄槽,我就雇用他们。”
  迈尔斯晕头晕脑地来回踱步。“我明白了。很有独创性。我自己都不一定能做得更好。”他朝科沙雀人点点头,“他们要去哪儿?”
  “说来有趣。”梅休插嘴道,“一开始他们并不是真正被封锁线困住。几年前,一些菲利斯国内的,哦,富豪雇了他们当保镖。六个月前他们搞砸了工作,就自动辞了职。为了能离开那里,他们愿意做任何事。是我发现他们的。”他颇为得意地补充说。
  “我明白了。啊,巴兹,那西塔甘达人呢?”自他们从伸缩通道出来,伯沙瑞就没把目光从他们华丽、勇猛的脸上挪开过。
  工程师掌心向外张开手说:“他们都受过训练。”
  “他们知道有些登达立成员是贝拉亚人吗?”
  “他们知道我是,再加上‘登达立’这个名字,任何西塔甘达人都会把两者联系起来的。他们对大战期间的那座山脉都有印象,但他们也想离开这里。我们在合约中规定,我们有义务带他们走,您知道,好压低价钱——几乎人人都想被送到菲利斯地方空域之外。”
  “我同意。”迈尔斯喃喃自语。菲利斯的快递船飘浮在码头外面。他盼望能凑近些看看,“哦——去找腾格船长,给他们安排住处。还有,哦,训练计划……”是的,要让他们忙得团团转,好让他……滑脚开溜?
  “腾格船长?”索恩问。
  “是的,他现在是登达立一员了。我也招了些新兵。对你来说应该就像是家人团聚吧。啊,贝尔。”他严厉地打量这个贝塔人,“你们现在是战友了。作为登达立成员,我希望你能记住这点。”
  “腾格。”听索恩的口气,是惊讶多过妒嫉,“欧瑟会气得冒泡了。”
  迈尔斯花了一个晚上,才把新加入的士兵档案有选择地手动输入“胜利号”的电脑。能亲自了解掌握部下的性格背景是再好不过的了。他们确实都是被精心挑选的,大多数人都有部队经历,剩下的是专业人员——他们拥有某些具有价值的神秘技术。
  某些人确实是很神秘。他暂停下浏览器,研究起那张美得超凡脱俗的面孔——就是在码头上盯着自己看的那个漂亮女人。巴兹怎么会想雇个通讯连接安全方面的高级专家当士兵?毋庸置疑,她肯定非常想离开行星。哈!没关系。她的简历揭开了她的神秘面纱:她曾经是埃斯科巴太空部队的少尉。十九年前,和贝拉亚的战争结束后,她光荣地因病退役。看来,因病退役是当时的一种潮流,迈尔斯沉思着,联想到了伯沙瑞当年的相同情况。渐渐地,他的沉思清晰起来,他感觉手臂上汗毛直竖。
  深邃的褐色大眼睛,清晰的方下巴线条;她的姓是维斯康笛,典型的埃斯科巴姓氏。而她的名字叫埃蕾娜。
  “不。”迈尔斯坚定地轻声对自己说,“不可能。”随后他的口气变软了,“总之,不会……”
  他又更加仔细地看了一遍简历。一年前,这个埃斯科巴女人来到陶维帝4号,替她的公司为一家菲利斯银行安装一套通讯连接系统。她大概是在战争爆发之前几天到达的。她声称自己是个个体独立的未婚者。迈尔斯转过椅子背对着屏幕,可自己还是忍不住从眼角再偷偷瞥上一眼。作为一名经历了埃斯科巴一贝拉亚战争的军官来说,她当时应该是相当的年轻——也许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吧。迈尔斯嘲谑地想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年少的他却已经有人到中年的感觉了。
  但假如她是——只是假如——是埃蕾娜的母亲,她怎么会和伯沙瑞军士在一起?伯沙瑞那时候快四十了,模样看起来和现在一样——这点可以从迈尔斯见过的他父母早年的结婚全息照判断。也许,是品位不同。
  一幅小小的家庭重聚画面在迈尔斯的想象中展开。来次突然袭击,把证据摆在他们面前。引见给埃蕾娜的不是座坟墓,而是她朝思暮想的活生生的妈妈——最终为她揭开这个比荆棘更尖锐、折磨她到如今的秘密。他能理解那种痛苦,就像自己渴望取悦父亲却总是事与愿违一样。这该是值得提倡的英雄主义行为,比劈头盖脑送她一大堆目不暇接的贵重礼物要好得多。想到她到时候心花怒放的样子,迈尔斯都有些得意忘形了。
  然而——然而它只是个假设。很难检验它的真伪。军士说记不得埃斯科巴的话也许并不完全属实,但一部分可能是真话。这个女人可能根本就是个和他们毫无关系的人。他要私下里秘密地进行试探。如果他错了,谁都不会受伤害。
  迈尔斯第二天举行了首次全体高级官员会议,部分原因是为了让新来的追随者认识他,但最主要是为了共同商议想出破坏封锁线的办法。把所有军队和前军队的能人集中起来,其中肯定会有人知道他们该干什么。更多的《登达立章程》副本被分发出去,迈尔斯待在他合乎身份的旗舰里那间合乎身份的船舱中,再一次用电脑计算菲利斯快递船的参数。
  迈尔斯计划乘快递船,在两星期内到达贝塔殖民地。通过减掉几件行李、大胆卸掉生命支持系统的备用设备、捏造假数据,他已经把快递船的载客量从拥挤不堪的四人上调为塞成沙丁鱼罐头似的五人。当然,他还可以做点手脚,再加到七个人。想到那些雇佣兵还在焦急地等待他的增援部队的到来,迈尔斯心里也不好受。等待。等待……
  他们不能再在这里闲荡下去了。“胜利号”上的战术模拟器已.经表明,要他带领二百人突破欧瑟人的防线纯粹是的痴心妄想。除非……不!他迫使自己理性地思考。
  理性的人应该把毁了脸的埃莉·奎因留在这里。再说,她的确不是他的臣下。然后,到底是带上巴兹还是阿狄,成了另一个让人举棋不定的难题。如果带工程师回到贝塔殖民地,他会暴露并被逮捕,引渡回国。留他在这里是为他好,是这样的。不用考虑他曾一连几周火烧眉毛般废寝忘食地工作,为了迈尔斯每个一时兴起的军事奇想操心劳力。不用考虑欧瑟人最终抓住他们的逃亡者和那些与之有关的人后,会对他们干些什么。因为这些是不可避免的。不用考虑这也是切断巴兹和埃蕾娜浪漫关系的最巧妙手段——这不就是最能说服自己的好理由吗?
  理性地思考。迈尔斯下定了决心,尽管这让他的胃很不舒服。
  无论如何,现在要让他把心思放在工作上是不容易的。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只有几分钟了。他不知道在碗柜里储藏那瓶糟糕的菲利斯酒和四只玻璃杯是不是太蠢了。可到时候他需要开瓶庆祝,如果、如果、如果……
  他叹口气,向后靠着,朝着船舱对面的埃蕾娜微笑着。她安静友善地坐在床上,制作一部关于武器操练的指南。伯沙瑞军士坐在一张小折叠桌边,给他们的私人武器做清洁并重新充能量。埃蕾娜也对迈尔斯报以微笑,并从耳朵上摘下了耳机。
  “你想出什么体格训练课程给我们的,哦,新兵?”他问埃蕾娜,“他们一些人看起来有一阵没经常锻炼了。”
  “都安排好了。”她向他保证,“我明天的第一件事就是操练一个大团队。哈利菲将军打算借给我一间冶炼厂职工用的健身房。”她停下,又补充了一句,“说到有一阵没锻炼——你不认为你最好也去么?”
  “呃……”迈尔斯说。
  “好主意。”军士头也不抬地说。
  “我的胃——”
  “这对你的军队会是个好榜样。”她加了句,还故意天真无邪地朝他眨着那双深色大眼睛。
  “谁来警告他们别把我掰成两半?”
  她的眼眸闪烁起来,“我会让你假装成你是在指导他们。”
  “您的运动服,”军士吹走神经爆裂枪银色枪口上的一点灰尘,朝他的左边方向点点头,“在壁橱最下面一个抽屉里。”
  迈尔斯认输地叹口气。“喔,好吧。”他又看看手表,现在随时会到。
  船舱的门开了。是那个埃斯科巴女人,她准时过来了。“你好,维斯康笛技术员。”迈尔斯愉快地说,但他的话停在了嘴边,因为那个女人正用双手举起一把针弹枪,瞄准。
  “谁都不许动!”她喊道。
  这句话是多余的。至少对迈尔斯来说是这样——他已经震惊地张大嘴,骇然地僵在那里了。
  “这么说,”她最终开口说。憎恨、痛苦和疲惫令她声音颤抖,“是你!我一开始不能确定。你……”
  她在和伯沙瑞说话,迈尔斯猜想,因为她的针弹枪正对着伯沙瑞的胸膛。她的手在战栗,但瞄准的方向没有动摇。
  当门打开时,军士已经拿起了一把等离子枪。现在,难以置信的是他的手垂在身旁,武器在手里晃荡着。他从攻击的半蹲伏姿势转为了靠墙站直。
  埃蕾娜盘腿坐着,这个姿势要想一下跳起来是很困难的。她的掌上显示器落在了床上。耳机里发出微弱的声音,轻得像只昆虫在一片死寂中呜叫。
  埃斯科巴女人瞄了瞄迈尔斯,随即转回到她的目标。“我想让你知道,内史密斯司令,你所雇的保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哦……你为什么不把针弹枪给我,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他伸出一只手,试探性地邀请说。他的胃开始紧张地颤栗,颤栗逐渐向外辐射。他的手愚蠢地哆嗦着。这不是他预想的会面方式。她喑哑地叫着,把针弹枪对准了迈尔斯。迈尔斯退后.她立刻又瞄准回伯沙瑞。
  “那个人。”她朝军士点点头,“是一个前贝拉亚士兵。我早就该想到,他会躲进某支不起眼的雇佣军舰队里。但在贝拉亚侵略埃斯科巴的时候,他曾是弗·鲁提耶司令官的主刑吏。也许这些你都知道——”她的目光就像剥皮的刀,似乎在穿透迈尔斯。虽然她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可这“一会儿”相对于他正在溃败的速度,真是漫长。
  “我——我——”他结结巴巴地说。他瞥了一眼埃蕾娜。她睁大了双眼,绷紧身体想要跳起来。
  “司令官自己从来不强奸他的受害者——他宁可瞧着。弗·鲁提耶是塞格王子的娈童,也许是怕王子吃醋。可是他发明出更多拷打方式。王子在等着,因为他对怀孕的妇女特别着魔,我猜弗·鲁提耶的手下就有义务去满足——”
  迈尔斯的脑海里有一百个他不想知道的联想在嚣叫:不、不、不!这么说,这就是那个潜在的答案。要多久他才会明白不该问他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埃蕾娜的神情是彻底的愤怒和不相信。上帝保佑他能让这种神情保持下去。他的眩晕枪在伯沙瑞的桌子上,就在对峙的两人中问。他有机会冲过去拿到它吗?“落在他们手里时我才十八岁。刚毕业,不是战争狂人,只想参军保卫家园。但那里不是战场,而是人间地狱,贝拉亚高层指挥官不受约束的卑劣力量在那里不断增长……”她的样子近乎歇斯底里,仿佛原来冰封已久的恐惧正在喷薄而出,而且比她所预料的更加势不可挡。迈尔斯必须让她冷静下来。
  “而他,”她的手指在针弹枪的扳机上扣紧了,“就是他们的规矩、他们最好的演员、他们的宠物。贝拉亚拒绝交出他们的战犯,而我自己的政府为了息事宁人,把本该给予我的公正廉价卖掉了。所以他自由了,成为我二十年来的噩梦。但雇佣军舰队有自己的法律。内史密斯司令,我要求将此人逮捕!”
  “我不——那不是——”迈尔斯开了口。他转向伯沙瑞,他的眼神在恳求伯沙瑞能否认——这些都不是真的。“军士?”
  喷涌而出的言辞像毒液一样浇向伯沙瑞。他的面孔痛苦地扭曲起来,蹙着眉在努力——回忆吗?他的目光从女儿移向迈尔斯,又移向埃斯科巴女人,然后一声叹息。只有当一个人被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被允许再看天堂一眼,才会有他现在脸上的这种眼神。“小姐……”他嗫嚅着,“你还是那么漂亮。”
  不要刺激她,军士!迈尔斯无声地叫道。
  埃斯科巴女人的面孔被烦恼和畏惧扭曲了。她挺起身。一道细线,仿佛微小的银色雨滴,从颤抖的武器中射出。针弹在伯沙瑞周围的墙上炸起一大批喧响旋转、四散飞溅、如剃刀般尖锐的碎皮。武器卡壳了。女人咒骂着,手忙脚乱地拨弄它。伯沙瑞靠着墙,喃喃地说,“现在解脱了。”迈尔斯不确定他在对谁说。
  当埃蕾娜跳起来扑向那个埃斯科巴女人时,迈尔斯冲过去拿眩晕枪。埃蕾娜夺下针弹枪,把它扔到房间对面,把那女人的手臂反扭至背后,因为愤怒和惊惧把她的肩关节都扭弯了,与此同时,迈尔斯已经拿起眩晕枪瞄准。但那女人筋疲力尽,已经无力抵抗了。迈尔斯转身去查看军士。
  伯沙瑞像堵墙一样倾倒下来,似乎关节都散了架。他的衬衫上只有四五滴小小的血迹,几乎和流次鼻血的量差不多。但他在痉挛、窒息,小小的血迹一下子都被他嘴里突然喷出的大量鲜血盖没了。他在防滑席上再次扭动挣扎,迈尔斯手脚并用爬过去,跪在军士的头边,第二次涌出的猩红血潮淹过第一次吐出的血泊,流过迈尔斯的手、膝盖和衬衫的前襟。
  “军士?”
  伯沙瑞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原本警惕的眼睛呆滞空洞地睁着,头歪扭着,从他嘴里喷出的鲜血浸透了防滑席。他看起来就像只被车碾过的死动物。迈尔斯疯了似的检查他的胸口,可连针孔大的弹孔创伤都没找到。被击中五次——伯沙瑞的胸腔、腹部、内脏一定都已经被炸烂,绞成了碎肉饼……
  “为什么他不开火?”埃蕾娜哀号着。她摇晃着埃斯科巴女人,“枪没有充能量吗?”
  迈尔斯瞥了一眼等离子枪的读数器——枪就握在军士渐渐僵硬的手中。刚刚充满,正是伯沙瑞先前自己充的。
  埃蕾娜绝望地看了一眼父亲的尸体,一只手绕过埃斯科巴女人的脖子,抓住她的束腰外衣。她的胳膊紧紧夹住那女人的气管。
  迈尔斯蹒跚着站起来,他的衬衫、裤子和双手都浸满了鲜血。“不,埃蕾娜!不要杀她!”
  “为什么不?为什么不?”泪水从她悲痛欲绝的脸上潸然而下。
  “我想她是你的母亲。”噢,上帝。他不该说……
  “你相信那些可怕的事——”她激动地朝他喊叫,“不值一信的谎言——”但她的手放松了,“迈尔斯——我甚至都不明白其中一此话的意思……”
  埃斯科巴女人干咳着,转转她的脖子,错愕慌张地回过头看着埃蕾娜,“这是那人的小鬼?”她问迈尔斯。
  “他的女儿。”
  她仔细端详着埃蕾娜的脸部特征。迈尔斯也一样,在他看来,埃蕾娜的头发、眼睛、精巧的骨架都来自于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
  “你看起来像他。”她的褐色眼睛犹如蒙着一层嫌恶的薄壳的恐惧的沼泽,“我听说贝拉亚人利用胎儿做军事研究。”她带着迷惑的思索神情看着迈尔斯,“你是另一个?不,你不可能是……”
  埃蕾娜放开她,站了回去。在萨尔洛·弗·科西根的夏宫,迈尔斯曾亲眼目睹一匹马被困在着火的草棚活活烧死,因为火势太大没人能靠近救它。他以为没什么声音比那匹马垂死时的惨叫更让人觉得撕心裂肺的了。但现在有了,埃蕾娜的沉默就是这样。她没有哭。
  迈尔斯威严地走近她。“不,夫人。我想,弗·科西根司令亲眼目送他们都被安全地送往一所孤儿院。所有的孩子,除了……“
  埃蕾娜的嘴唇发出一个无声的词:“撒谎。“此外就再没有更多对那女人的指控了。她的眼里带着一种让迈尔斯害怕的渴望,死盯着埃斯科巴女人。
  船舱的门再次滑开。阿狄·梅休慢悠悠地逛进来,“大人,您想这些任务——噢!我的老天!”他立刻止步,差点跌倒,“我去叫医务兵,坚持住!”他飞奔出去。
  埃蕾娜·维斯康笛小心翼翼地靠近伯沙瑞的尸体,就像通常人们靠近一只刚被杀的有毒爬虫会做的那样。尸体就横亘在她和迈尔斯之间,她盯着迈尔斯说,“内史密斯司令,我很抱歉给你添了麻烦。但这不是谋杀,这只是对一名战犯执行死刑。仅此而已。”她强调着这个事实,声音中透着激昂,“是的。”但她的声音又渐渐变轻。
  这不是谋杀,这是自杀,迈尔斯想。他本可以随时射杀你.他是快枪手。“不……”
  她的嘴唇失望地抿紧了,“你也认为我是个骗子?或者你是想说我喜欢杀人?”
  “不……”他抬头望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米,但感觉仿佛隔着巨大的旋涡,“我没有嘲笑你。但是……直到我四岁多几乎快五岁了,我都不会走路,只能爬。我的很多时间都用在观察人们的膝盖上。但要是有场阅兵式或别的什么可看,我总能有最好的视角,因为我是骑在军士的肩膀上。”
  作为回答,她拍了拍伯沙瑞的尸体。一阵愤怒的痉挛让迈尔斯眼前发黑。梅休和医务兵的到来阻止了他可能采取的灾难性行动。
  医务兵跑向他,“司令官!您哪里被击中了?”
  他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低头瞧瞧自己,意识到是伯沙瑞溅在他身上的血吸引了她的注意。“不是我。是军士。”他徒劳地想擦掉正在变冷的血凝块。
  医务兵跪在伯沙瑞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是事故吗?”
  迈尔斯抬头看看埃蕾娜站的地方,她只是站着,用手臂环抱着自己,似乎她很冷。只有她的眼睛在动,来来回回扫视着,从军士扭曲的尸体到埃斯科巴人冷酷无情的笔直身形。来来回回。没有停歇。
  他的嘴僵硬着。他凭意志动着嘴唇说:“一场事故。他正在清洁武器。针弹枪设置在了自动连射挡上。”这是三个事实中确实存在的两个事实。
  埃斯科巴女人的嘴带着无言的胜利和放松弯曲了。她以为我已经认可了她的裁决,迈尔斯意识到。原谅我……
  医务兵用掌上扫描仪照了照伯沙瑞的胸,摇摇头,“嚯。太糟了。”
  突然,迈尔斯心中升起一个希望,“低温箱——它们的情况如何?”
  “都满了,长官,在反击战后。”
  “在你对伤员进行检伤分类时,你如何——如何选择”
  “受伤程度最小的人最有希望救活。他们是首选。敌人是最后考虑的,除非情报部门需要。”
  “你估计这伤势怎么样?”
  “比我已经放进低温箱的人都要糟,除了两个人”
  “哪两个?”
  “两个腾格船长的人。您要我 清一个出来吗?”
  迈尔斯顿住了,搜索着埃蕾娜的脸。她正凝视着伯沙瑞的尸体,好像那是个陌生人,只不过贴了张她父亲的脸,而现在他突然摘下了假面具。她那犹如深邃洞窟般的褐色眼眸像两座坟墓,一座给了伯沙瑞,一座给了迈尔斯自己。
  “他讨厌寒冷。”他最后喃喃地说,“就——放在停尸棺里。”
  “是,长官。”医务兵不慌不忙地离开了。
  梅休慢慢靠近,迷茫、忧悒地看着死者的脸。“我很难过,大人。我刚开始有些喜欢他了——在一些古怪的方面。”
  “是的。谢谢你。走吧。”迈尔斯抬头看着埃斯科巴女人,“走吧。”他低声说。
  埃蕾娜在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之间转来转去,像个被囚禁的生物刚刚惊诧地发觉冰冷的铁栏杆烤焦了自己的身体一样。“妈妈?”她用非常小的声音说——轻的简直不像是从她自己嘴里发出的。
  “你别靠近我。”埃斯科巴女人脸色苍白,低沉地朝她吼道,“离我远点。”她厌恶地看了埃蕾娜一眼,鄙视的目光像是打在埃蕾娜脸上的一巴掌,随即女人离开了。 “
  “呣。”阿狄说,“也许你该出去找个地方坐下,埃蕾娜。我给你拿杯、拿杯水或别的什么。”他焦虑地拽着她,“好了,我们走吧,这才是好姑娘。”
  她任由自己被牵着走,最后又回过头望了一眼。她的神情让迈尔斯联想到遭受轰炸而无家可归的人。
  迈尔斯为他的第一个臣下守灵,并等着医务兵回来。面对如此剧烈的变故,心中是那么害怕、不习惯。过去他总是让军士为他操心。他抚摸着伯沙瑞的脸。在迈尔斯的指尖下,他那刮过胡子的下巴很粗糙。
  “我现在该干什么,军十?”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第十六章

  连续三天,他都没掉一滴泪,他担心自己以后都哭不出来了。到第三条晚上,迈尔斯独自躺在床上,就像突然发作的、令人恐惧的、无法控制的风暴,他不能遏止地哭了好几个小时。迈尔斯以为这只是种感情宣泄,但接下来的每晚都是如此,随后他开始担心自己没法停下来了。现在他的胃总是疼,特别是吃过饭后,所以他几乎很少碰饭菜。他削瘦的身体更加单薄了,都瘦的皮包骨了。
  这些天仿佛是笼罩在灰色迷雾下度过的。一张张面孔——熟悉的和不熟悉的——跑来寻求他的指示,他的回答都是永恒不变,简单的一句话——“你自己看着办。”埃蕾娜根本没和他讲过话。一想到她正在巴兹的怀中寻找慰籍,他就很不安。他偷偷摸摸、焦虑地观察她。但她似乎没去任何地方寻求安慰。
  在一场松散无序、毫无结果的登达立成员会议后,阿狄·梅休把迈尔斯拉到一边。整个会议中间,迈尔斯一直沉默不语地坐在桌首。当他的军官们像青蛙一样无意义地嘎嘎乱叫时,他一直在研究自己的手。
  “天晓得。”阿狄小声说,“对于如何当军官我知道得不多。”他恼怒地吸口气,“但我知道您不能像这样让两百甚至更多人和您一起身陷险境,逼得大家个个神经紧张。”
  “你是对的。”迈尔斯咆哮着回答他,“你知道的的确不多。”
  他跺着脚离开了,艰难地走回船舱,但心里明白梅休的抱怨并没错。在他又想呕吐时,他及时进入房间,猛地关上舱门——这是这星期第四次偷偷地呕吐,也是伯沙瑞死后的第二次呕吐,而要果断治疗恶心的办法就是少说废话,立即着手开始工作,以及好好躺在床上睡上六个小时。
  他正在穿衣服。单身男人都会同意这个观点——你必须保持一定的生活秩序,否则事情就会一团糟。迈尔斯醒了有三个钟头了,而且已经穿好了裤子。下一个小时他不是去穿上袜子,就是去刮脸——不管哪个更容易些。他对贝拉亚人每天都要刮胡子的习惯沉思良久,这种顽固不化、受虐狂式的习性倒是和——也就是说——贝塔居民永久破坏头发毛囊的风俗有得一拼。也许他还是试试穿袜子吧。
  船舱的蜂鸣器一直在响。迈尔斯没有理会。然后内部对讲器也响了,是埃蕾娜的声音:“迈尔斯,让我进来。”
  他赶紧走回去摆了个坐姿——差点没把自个儿绊倒,然后匆忙说:“请进!”声音锁打开了。
  埃蕾娜穿过胡乱扔了一地的衣服、武器、设备、没有连接的充电器、配给食物包装袋,她环顾四周,恹恹地皱皱鼻子。“你知道,”她最后说,“如果你不打算自己收拾这烂摊子,那至少也该选个新的勤务兵。”
  迈尔斯也看了看周围。“我才不会呢。”他谦逊地说,“我常想像自己是个很整洁的人。每样东西都自己回归原位,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你不会介意吗?”
  “介意什么?”
  “要是我找个新的勤务兵。”
  “我为什么要介意?”
  迈尔斯忖度着,“也许阿狄可以。迟早我要找点事让他做,现在他不能再进行跃迁了。”
  “阿狄?”她不确定地重复着。
  “他并不总是像平时那样不修边幅的。”
  “呣。”她捡起一个被倒放在地板上的掌上显示器,想找个地方摆好它。但整个船舱只有一个平面上没有堆满东西或灰尘。“迈尔斯,你打算把那口棺材留在这儿多久?”
  “把它放在这儿比在任何地方都好。太平问太冷了。他不喜欢寒冷。”
  “大家已经开始觉得你有些怪异了。”
  “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曾向他保证,我要把他带回去,埋在贝拉亚,如果——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事的话。”
  她恼火地耸耸肩,“为什么要操心你对一具尸体的诺言?他永远不会知道有什么不同。”
  “但我还活着。”迈尔斯平静地说,“我知道。”
  她双唇紧闭,在船舱里兜着圈。她板着脸,整个身体也绷紧了,“我已经教了十天徒手格斗课了。你还没来参加过一节课。”
  他考虑是否该告诉她吐血的事。不,她会把他拖到医务兵那儿确认。他不想去医务室。他的年龄、他脆弱的骨头……太多秘密会在一次全面的医疗检查下曝光。 i
  她继续说:“巴兹在加班加点修理设备,腾格、索恩和奥森在组织新兵上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已经出现了分歧。大家都把全部时间用在和别人争吵上。迈尔斯,如果你下个星期还是这个样子,登达立雇佣军就会变得和这个船舱一样了。”
  “我知道。我已经参加了成员会议。我什么也没说,不等于我什么也没听。”
  “那么,在他们说他们需要你的领导时,你是听着的喽。”
  “我向上帝发誓,埃蕾娜,我不知道是怎么了。”他用手捋过头发,抬起下巴,“巴兹修理设备;阿狄操作它们;腾格、索恩、奥森和他们的人斗志昂扬;你让他们保持敏捷和良好的身体状况——而我是真正无事可于的人。”他停住了,“他们说?那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有什么关系呢?”
  “你来……”
  “他们要我来的。记得吗,你不让任何人进来!他们都缠了我好几天了。他们的样子就像一帮古代的基督徒,去恳求圣母玛利亚向上帝说情。”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以前常有的微笑,“不,只是向基督求情。上帝回到了贝拉亚。”
  她愣住了,然后把脸埋在手心里。“你真讨厌——惹我笑!”她蒙着脸说。
  他站起来抓住她的手,拉她坐在自己身边。“为什么你不该笑呢?你理应笑,理应得到所有的好东西。”
  她没有回答,目光越过安放在角落里的长方形银色箱子,盯着远处墙上显眼的污痕。“你从没有怀疑她的指控。”她最后说,“即使在一开始也没有。”
  “我比你要更加了解他。他实际上就是在我裤子后面的口袋里过了十七年。”
  “是的……”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现在双手正搁在膝盖上绞动着,“我想我看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在萨尔洛·弗·科西根,他会每个月到村里给海叟皮太太(①埃蕾娜小时候交由海叟皮太太抚养;)送钱——他待在那儿的时间几乎从没超过一小时。他穿着你家棕色和银色的侍从制服,看着像有三米高。我是那么兴奋,在他要来的前一天和离开后的那天我总是睡不着觉。夏天就是我的天堂,因为你母亲会叫我到湖边的夏宫和你一起玩儿,我就可以整天看见他了。”她的手攥成了拳头,声音颤抖,“都是谎言。虚伪的荣耀,其实它们下面全是——臭水坑。”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更加温柔,“我不认为他是在撒谎,埃蕾娜。我认为他只是想制造一个新的事实。”
  她咬紧牙关,忿恨地说:“事实是,我是个疯男人强奸生下的杂种,我的母亲是个对我每根头发丝都憎恶至极的杀人犯。除了我的鼻子、眼睛,我肯定从他们那儿继承了更多——”
  这就是她最隐秘的深深的恐惧。他认识了它,然后像骑士追踪一条潜入地下的龙一样。“不!你不是他们。你就是你,是你自己。完全独立的,纯洁的——”
  “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想这是我所听到的最虚伪的话了。”
  “嗯?”
  “你是你们家世代以来最出类拔萃的,除此之外你还是什么?弗族人中的精英之花——”
  “我?”他惊讶地看着她,“也许,是世代以来颓败地最出类拔萃的;也不是什么花,而是一株矮小的杂草……”他顿了顿。她的脸像镜子一样呈现出和他相同的惊讶表情,“真的,这是不断叠加的。我祖父背负了九代的重担。我父亲背负了十代。我要背负十一代——而且我打赌,这第十一代的重量要比其他几代全部加起来都重。这是个奇迹——我没被一下压扁,不过是在一点点变矮。我感觉现在自己已经缩到半米高了。很快我就会被压没了。”
  他在胡言乱语,他也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心中的水坝崩塌了。他打开洪闸,任自己在奔泻澎湃的狂流中沉浮。
  “埃蕾娜,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埃蕾娜像受了惊的小鹿一样跳起来,他抓住她,用胳膊搂着她,“不,听我说!我爱你,我不知道军士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我也爱他。不管你身体里流着他的什么血,我都全身心地崇拜你。不管事实是什么,我绝不会有谴责。我们要做我们自己,就像他一样,没有我的伯沙瑞,我就没法活,嫁给我吧!”他一气说完最后四个字,然后才停下来,深深地吸口气。
  “我不能嫁给你!基因上的风险——”
  “我不是突变异种!看,没有鳃……”他用手指钩住两边嘴角把嘴拉大,“也没有角……”他在头顶两边竖起大拇指晃动他的指头。
  “我不是考虑你的基因风险。是我自己的。他的。你父亲一定知道他是什么,他永远不会接受的——”
  “瞧,任何和疯皇帝尤里有血缘关系的人都没有资格批评其他人的基因。”
  “你的父亲忠于他的阶级,迈尔斯,就像你的祖父,就像弗·帕特利尔夫人……他们永远不会接受我做弗·科西根夫人的。”
  “那么我就让他们二选一。我会告诉他们我要娶贝尔·索恩。他们就会很快回心转意的,会转得特别快,快到把自己绊倒。”
  她无奈地向后倒在床上,把脸埋在他的枕头上,肩膀抽动着。他一时害怕又惹她掉眼泪了。不是情绪低落,而是高昂、高昂、高……“讨厌!你又惹我笑了!”她重复着,“讨厌你……”
  他急忙鼓足勇气继续说:“我可不那么确信我父亲的阶级忠诚,毕竟他娶了位外国平民。”他严肃地降低嗓门说,“而且你用不着担心我母亲。私底下她一直渴望有个女儿——当然,她从没公开说过,这样不会伤害到老人家——就让她做你真正的母亲。”
  “噢。”她说,仿佛他刺痛了她,“噢……”
  “等我们回到贝拉亚,你会看到——”
  “我向上帝发誓,”她紧张地打断他,“我永远也不想再踏上贝拉亚的土地。”
  “哦。”轮到他说“哦”了。经过长时间的停顿后,他开口说道,“我们可以住在别的地方。贝塔殖民地,那里相当不错,只要我的收入可以兑换成贝塔元——我还可以找份工作,干点——干点——干点什么事。”
  “如果有一天皇帝召见你去伯爵理事会就职,让你代表你的行政区和地方上的那些可怜人讲话,那你该怎么办?”
  他咽了口唾沫,陷入沉默。“伊凡·弗·帕特利尔是我的继承人。”他最后说,“让他当伯爵。”
  “伊凡·弗·帕特利尔是个蠢材。”
  “喔,他并不是那么糟糕的家伙。”
  “他常挑逗我,当我父亲不在的时候,就想勾引我。”
  “什么!你从没说过——”
  “我不想挑起事端。”她皱着眉回忆着,“真希望当时我立刻转身狠狠踢他的睾丸。”
  迈尔斯相当震惊地,从旁边瞟了她一眼。“是的。”他缓缓地说,“你已经变了。”
  “我再也不知道我是谁了。迈尔斯,你必须相信我,我爱你就像我需要空气——”
  他的心提了起来。
  “但我不能成为你的附属品。”
  迈尔斯的心猛地跌了下去,撞个粉碎。“我不明白。”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讲得更明白些,你会吞没我,就像大海吞没一桶水一样,我会消失。我爱你,但我害怕,害怕你和你的未来。“
  他的困惑找到了个简单的答案,“巴兹,是巴兹,对吗?”
  “如果巴兹不存在,我的回答也是一样的。但它发生了——我已经把我的誓言给了他。”
  “你——”他呼出一口气形成一声——“哈……违背它。”他命令道。
  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顿时让他满脸通红,羞愧地垂下了眼睛。
  “您拥有海一般巨大的荣耀,”她轻声说,“而我只有微不足道的一桶之量。这样的结合不公平——大人。”
  他向后倒在床上,认输了。
  她站起来,“你会来参加参谋会议吗?”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反正是没希望了。”
  她低头看着他,抿着嘴唇,然后扫了—眼角落里的那个箱子,“这不是轮到你学习用自己的脚走路的时候了吗——瘸子?”
  她及时走出门外,躲过了朝她扔来的枕头,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表明:迈尔斯又恢复了往日精神。这让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你太了解我了。”他嘟囔着,“就为了安全着想,也该留着你。”
  他拖着脚去刮胡子。

  迈尔斯到底还是参加了参谋会议,他坐在通常所坐的桌首那个位子上。这是次全体军官会议,因此在宽敞的冶炼厂会议室举行。哈利菲将军和一名副手也参加了。腾格、索恩和奥森、阿狄和巴兹,还有从新兵中选拔出来的五名男女军官,围坐在桌边。西塔甘达人的上校坐在科沙雀人的上尉对面,他们两方所增长的对立局面和腾格一索恩一奥森三方的竞争局面不相上下。不过,这些人正团结起来朝菲利斯人、杰克逊联邦上的职业杀手、退役的陶西塔突击队队长咆哮着,而后者则毫不示弱地向前欧瑟成员反击,两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这个马戏团的所谓议程是:为了突破欧瑟人的封锁线,登达立的最后战役要拟定战斗计划,因此哈利菲将军特别感兴趣。但他的热情已经被最后这个星期持续增长的沮丧削弱得相当迟钝了。哈利菲眼中流露出的怀疑让迈尔斯如坐针毡。他竭力避开将军的目光。一分价钱一分货,将军,迈尔斯愠怒地想,你出什么样的价钱就会得到什么样的服务。
  第一个半小时再次否决了三个不能实行的头号计划——尽管它们已经被提供者在先前几次会议上做了改进。低得糟糕的成功率,人员和材料的需求超过了他们能提供的资源,时机上根本不可能。迈尔斯队伍中有一半人津津有味地把这些问题指出来,挑衅另一半人的耐性,顺便还把对他们智力方面的评价无偿赠送给这些改进者们。很快,阵势就演变成经典的互相谩骂。这次作战的负责人之一腾格却稳坐钓鱼台,没有站出来制止,结果让事态有逐步升级的趋势。
  “瞧,见鬼。”那个科沙雀上尉用拳头砸着桌子强调说,“我们不能直接占领虫洞,这我们都知道。让我们把讨论集中在我们能做到的事情上。袭击商船——我们可以从这方面下手,一次反封锁——”
  “袭击中立的银河飞船?”奥森叫起来,“你想我们都绞死吗?”
  “是被绞死。”索恩纠正说,结果被不领情地狠狠瞪了一眼。
  “不,看,”奥森继续说,“佩利安人在这个星系只有少数几个基地,我们可以搞次进攻。比如游击战,袭击然后消失在沙漠里——"
  “什么沙漠?”腾格打断他,“在这外面,没地方可以藏你的屁股。佩利安人有我们家地址。我们还能活着已经是个奇迹——他们没有放弃和平收回这个冶炼厂的希望,所以才没用半光速的流星雨把这里射个千疮百孔。任何不能快速奏效的计划都是毫无用处的——”
  “对佩利安首都采取一次闪电袭击怎么样?’’西塔甘达的上校建议说,“一队自杀攻击空军中队把一颗原子弹投到那儿——”
  “你志愿去吗?”科沙雀人讥讽地笑道,“那倒是蛮值得的。”
  “佩利安人在第六行星的轨道上有座飞船中转站。”那个陶西塔人说,“一次对那儿的袭击会——”
  “——用那个电子束随机发生器——”
  “——你是个白痴——”
  “——伏击迷路的战舰——”
  迈尔斯的肠子像在交配的蛇一样纠缠绞动着。他疲倦地用手搓搓脸,第一次开口说话了。这个意想不到的举动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我了解像这样下棋的人。他们考虑不到将死的这步,所以就把时间花在消灭棋盘上的小棋子上。他们只能掌握些简单的东西。只要棋盘上的棋子在减少,他们就很高兴。而完美的战争就是:让一个被这些人当作笨蛋的家伙将他们的军。,,
  他向下滑了滑,胳膊肘支在桌面上,把脸埋在手掌中。短暂的静默后,希望变成了失望,科沙雀人重新对西塔甘达人展开言语攻击,他们再次跑题了。他们的声音在迈尔斯周围嗡嗡作响。哈利菲将军从桌子边退开,打算离席。
  没人注意到迈尔斯的下巴在手掌后面收紧了,也没人看见他先是睁大、继而又眯缝起双眼,目光炯然有神。“狗娘养的,”他咕哝着,“不是没有希望。”
  他坐起身,“没人意识到我们在朝错误的方向考虑问题吗?”
  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喧嚣中。只有埃蕾娜——她正坐在会议室的一角——看着他的脸。她的面庞像向日葵一样跟着他转动。她的双唇默默地在询问:迈尔斯?
  不是鬼鬼祟祟耻辱地逃跑,而是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这才是他想要的战争。是的……
  他从剑鞘里拔出祖父的匕首,掷了出去。匕首在半空中旋转着,落下来,插在了桌子中央,发出响亮的颤动声。迈尔斯爬上桌子,走过去,取匕首。
  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除了奥森的一声嘀咕——他正好站在倒插下来的匕首面前。“我还以为那塑料玩意儿没什么用……”
  迈尔斯猛地拔出匕首,把它插回剑鞘,在桌面上来回迈着大步。他的腿撑最近老是发出讨厌的咔哒声,他本想让巴兹修一下。现在这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像一声口哨,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很好。咔哒一声,或是头上一记棒打,不管什么,只要有效就好。是让他们集中注意力的时候了。
  “女士们、先生们以及其他什么人,你们显然已经忘记了,登达立约定的任务不是肉体上摧毁欧瑟人,而是消除他们在地方空域上的战斗力。我们不需要硬生生地去和他们的军队拼命。”
  他们仰起的脸跟着迈尔斯转来转去,就像铁屑被一块磁铁吸引一样。哈利菲将军又坐了回去,靠在椅背上。巴兹和阿狄脸上洋溢着重获希望的快乐。
  “我提醒你们,把注意力放在维系我们关系的脆弱链接上——这也是欧瑟人和他们的雇主佩利安人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在这个环节上施加影响。我的孩子们,”他站定,恍若一位先知,凝视着冶炼厂外太空的深处,“我们要在薪资上打击他们。”

  先穿上柔软、滑爽、吸汗力强的内衣。然后连接上管子。接下来是靴子,压电①(①压电,由机械压力引起电介质晶体放电或电极,或因应用电压而使电介质
  晶体产生压力。)衬垫被小心地排列在脚趾、后跟、足弓部位,以产生最大作用力。巴兹把这件甲胄调整得非常合适。护胫甲像皮肤一样,贴合着迈尔斯弯曲的腿形。比皮肤还好,是一副外骨骼——他脆弱的骨头最终靠着科技的弥补,可以和任何人相匹敌了。
  虽然阿狄尽心尽力地帮助他穿上了这套装备,迈尔斯还是希望巴兹这时候在身边,让他能为自己的杰作骄傲。不过,迈尔斯更加殷切的期望是:此时此刻自己就是巴兹。菲利斯的情报部门报告说,佩利安人的前线仍然没有动静。巴兹和他亲自挑选的技术组——其中包括埃蕾娜·维斯康笛——大概已经成功渗透进了行星前哨,开始移动到指定地点,为他们的袭击做准备。迈尔斯战略上的致命一击,是他实现计划的关键。迫不得已把他们单独派出去,让他很担心。这次突击队袭击——如果可以这么叫的话——是精致的、技术性的、悄无声息的,并不需要依靠像他这套惹人注目的低科技累赘。他最好把剩下的唠唠叨叨都留在这儿用。
  他抬头看看这问旗舰武器库。气氛像是更衣室、码头和手术室的混合——他努力不去想手术室。他的胃阵阵抽痛,针刺般的疼。现在不要,他对胃说,以后再疼。现在乖乖的,我保证过后会带你去看医生。
  迈尔斯攻击队伍的其他人在装备武器,像他一样穿上铠甲。技术员戳戳这儿,捅捅那儿,检查着系统。装备发出的彩光和轻微的音频信号组成一股宁静的潜流;这股宁静的潜流肃穆、单一,有某种凝聚力,几乎带了冥想的意味,把这里变得像军队开拔前参拜的某座古代教堂。这很好。他一看见埃蕾娜,就安慰似的冲她微笑,仿佛他才是经验丰富的老兵,而不是她。她没有回以笑容。
  在技术员检查他们系统的时候,他思忖着他的战略。欧瑟人的报酬分为两部分。首先是在佩利安首都通过电子转账方式,直接从佩利安人的基金中转到欧瑟人户头上的付款,其中扣除了欧瑟舰队购买当地补给的费用。迈尔斯对这部分有个特别针对计划。第二部分报酬是混杂在一起的银河各国货币,主要是贝塔元。这部分是现金,用来分给欧瑟舰队的各个船长——等到合同期满他们就会带着薪水离开陶维帝地方空域,各奔东西。薪水是每个月送到位于封锁站的欧瑟人旗舰上。迈尔斯微微一笑,纠正自己的想法:是本该每月送到。
  在太空中,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截到了第一笔现金。毕竟迈尔斯的军队有一半是欧瑟人,其中有几个人以前就是负责收钱的。欧瑟人收款飞船的密码和程序只是做了极小的调整,他们在佩利安快递船前可以轻易冒充欧瑟人。在真正的欧瑟人到达前,他们早已得手逃之天天了。佩利安快递船和欧瑟人收款飞船之间相互传送的急件副本,是迈尔斯的宝贝。他把它们存放在伯沙瑞的棺材上,和祖父的匕首放在一起。会有更多,军士,迈尔斯想,我发誓。
  两星期之后的第二次截款相比较而言粗鲁了些,一场拳击比赛在一艘武器装备更为精良的新佩利安快递船和迈尔斯的三艘战舰间展开。迈尔斯谨慎地站在边上,让腾格指挥,让自己的评论仅限于偶尔一声赞同的“哈”。当四艘欧瑟人飞船靠近时,他们放弃了机动登陆快递船的计划。反正欧瑟人没有机会拿到薪水了。
  登达立军已经把佩利安快递船连同上面的宝贵货物炸成了分崩离析的原子,然后溜之大吉。佩利安人勇敢地战斗了。那天晚上,迈尔斯在自己的船舱里悄悄地为他们烧了祭品。
  阿狄为迈尔斯装上左肩的连接,然后开始快速地换个儿检查从肩膀到手指头的所有连接点的活动。他的左手无名指力量减弱了百分之二十。阿狄打开迈尔斯左手腕下的压力面板,转动着微小的能量提升控制钮。
  他的战略……第三次抢劫行动——很明显,敌人正从教训中吸取经验。欧瑟特别派了一支护航舰队,把收款飞船送到行星大气层。迈尔斯的战舰,在火力范围外盘旋,已近到不能够再靠近了的地步。迈尔斯被迫使用了他的应急法宝。
  当迈尔斯要求腾格给他的前通讯官发一份简单的书面信息时,腾格的眉毛挑了起来。“请按登达立的要求合作。”这个地球人觉得它的内容和上面的图章——那是迈尔斯用藏在祖父匕首刀柄上的弗·科西根家族印章敲的——都毫无意义。通讯官仍在为情报部工作。这样做其实很糟,因为会危及伊林上校的特工,更糟的是让他们埋伏在欧瑟人舰队中最好的眼线冒险。假如欧瑟人发现是谁用微波烧掉了钞票,那人的命肯定是不保了。尽管到目前为止,欧瑟人除了得到四包纸灰和一个秘密外,对这件事仍一无所知。
  迈尔斯感到重力和振动有些微的改变——他们一定进入了战斗编队。是戴上他的头盔,和作战室的腾格、奥森接通联络设备的时候了。埃蕾娜的技术员为她戴上头盔。她打开面罩,和技术员讲话。他们在进行一些细微地调整。
  如果巴兹那边进展顺利,这当然是迈尔斯和她在一起的最后机会了。把工程师踢一边,就没人能篡夺他迈尔斯的英雄角色。下一次该轮到他英雄救美了。他想象自己,干掉左右两边危险的佩利安人,把她拉出某个战术陷阱——细节是很模糊的——那么她就会相信他是爱她的了。他的舌头会神奇地顺溜起来,在那么多错误的表达后最终找到合适的词来倾诉,她白雪般的肌肤将被他的热情温暖,再次焕发光彩……
  她的脸在头盔的衬托下显得冷淡、严峻,自从伯沙瑞死后,她就一直向世界展示着萧瑟空旷的冬季景象。她的平淡反应让迈尔斯担心。实际上,在登达立军队中的职责让她保持忙碌,分散了注意力——不像他纵容自己萎靡不振。至少随着埃蕾娜·维斯康笛的离开,她把时间全花在走廊和会议室里开的棘手会议上,两个女人都急于用冷酷的职业化特征掩饰自己。
  埃蕾娜在她的甲胄中伸展了一下,思虑地凝望着铠甲右臂上等离子枪那黑洞洞的枪口。她褪下手套,手腕上的青筋像是冰冻的苍白河流。她的眼神让迈尔斯想到了剃刀。
  他走近她,挥手让技术员离开。他并没有说那些为这个场合练习了无数遍的话,而是压低嗓音低语道:“我知道你想自杀。别以为你能骗过我。”
  她吃了一惊,继而脸红了。极为不屑地朝他皱皱眉,迅速关上面罩。
  宽恕。迈尔斯把他痛苦的想法低声告诉她,这点非常重要。
  阿狄替迈尔斯放下头盔,连接好他的控制线,检查了连接。迈尔斯的胃在身体里火烧火燎,仿佛在交叉、打结、纠绞、编织一块花边。该死,想对它置之不理是越来越难了。
  他检查了他和作战室的通讯连接。“腾格准将?我是内史密斯。打开全息屏幕。”他的面罩内部浮现出一片模糊色彩,从作战室传送来为战地指挥官提供的监控数据。这次只有通讯,没有连接遥感伺服系统,因为战利品里没有佩利安人的铠甲。不过,旧的欧瑟人铠甲在手动操作上是安全的,只是以防万一,防止敌人也学他们以前用的战术。
  “这是你最后一次的机会,在此之前你还能改变主意。”腾格通过通讯器继续原来的争论,“你确定想在他们电子转账之前攻击欧瑟人吗?转账之后,欧瑟舰队会离佩利安基地远些。在这方面,我们有很多更详细的情报……”
  “我确定!在转账前,我们必须截获或摧毁他们的现金工资。否则战略就无效了。”
  “并不是完全无效。我们可以使用这些钱。”
  那又怎么样,迈尔斯阴郁地想。科学计算法很快就能算出他欠登达立士兵的债务。即使一支雇佣军舰队使用蒸汽能,把钞票连续不断地铲进锅炉当燃料,其钱财的消耗速度也不可能比他们快。从没有人只有这么点资本,却欠这么多人这么多钱,而且情况还在每时每刻地恶化。他的胃在腹腔里扭曲,像只受折磨的变形虫,痛苦地伸出伪足,还有个盛了酸嗝的空泡①(①液泡细胞的胞体浆里的水泡,只有单层的细胞膜,里面有水、食物和新陈代谢作用的废物。)这是个受心理影响的幻觉。迈尔斯对此十分肯定。
  攻击队伍排好队,鱼贯进入等待的几艘飞梭中。迈尔斯在人群中间穿梭,想接触每个人,叫他们的名字,和他们私下聊聊。看来他们喜欢这样。迈尔斯在脑子里给他们列好军衔,心想,等到今天的战斗结束,他们之间的地位会产生多大的差距。原谅我……他已经耗尽了所有的聪明点子。这个办法虽然老套刻板,但很管用,能激励大伙勇往直前。
  他们穿过对接舱走廊,进入等候的飞梭。这肯定是最艰难的时刻——无助地等待腾格把他们像一箱鸡蛋似的运走——和鸡蛋一样脆弱,打碎时,也同混在一起的蛋白和蛋黄没什么两样。他做了个深呼吸,准备好应付在零重力状态下身体通常的反应。
  但他完全没有料到腹绞痛会疼得如此厉害——呼吸困难,脸像纸一样苍白。从来没有,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发作过。他蜷缩成一团,喘着气,因没抓住皮带扶手,一下子不由自主地飘浮起来。老天,终于要发生了——奇耻大辱一他要在太空服里呕吐了。只要一瞬问,所有人就都会知道他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虚弱。荒谬,一个要当帝国军队军官的人却得了太空病。可笑,可笑.他总是那么可笑。他费尽力气才按下制服上的通风按钮,抽搐着下巴呼吸新鲜空气,并切断了他的公众通讯频道——不需要让他的雇佣兵听见指挥官呕吐时丢人现跟的声音。
  “内史密斯司令?”从作战室传来询问,“您的医疗读数看来很奇怪——需要遥感检查。”
  他的胃似乎被彻底压扁了。一阵痛苦的剧烈痉挛,接着就是呕吐和咳嗽,一次,又一次。通风设备无法维持。今天他什么也没吃,那这些吐出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呢?
  一名雇佣兵把他拉回来,想帮他伸直蜷缩的四肢。“内史密斯司令?您还好吗?”
  他打开迈尔斯的面罩,迈尔斯气喘吁吁地说:“不!别在这儿——”
  “妈的!”那人往后跳一步,提高嗓门刺耳地尖叫起来,“医务兵!”
  你反应过激了,迈尔斯想说,我可以自己收拾干净的……黑色的凝块、猩红的液珠、泛着微光的深红色水珠,从他困惑的眼前飘过。他的秘密溢出来了。显然是纯粹的鲜血。“不。”他呜咽着,或者说是想呜咽,“不是现在……”
  几只手抓住他,把他送到不久前才进入的舱口。重力把他压到走廊甲板上——哪个混蛋把它增加到了三个G?几只手帮他摘下头盔,七手八脚帮他卸下他好不容易才穿上的甲壳。他感觉自己像道龙虾大餐。他的胃又开始搅动起来。埃蕾娜的脸现在几乎和他一样苍白,弯腰朝他俯下身。她跪下,脱掉伺服手套,抓住他的手,越握越紧,最后喊道:“迈尔斯!”
  事实其实是你制造出的假象……“伯沙瑞中校!”他沙哑着嗓子,尽可能响亮地说。一圈惊恐的面孔挤在他周围。他的登达立军,他的人,那么,为了他们。都是为了他们。全是。“你来接管。”
  “我不能!”她的脸因为震惊和恐惧而煞白。上帝,迈尔斯想,我一定看起来就像那时的伯沙瑞,鲜血喷涌而出。他想告诉她没有那么糟。银色和黑色的旋涡在他视野里闪烁,弄花了埃蕾娜的面孔。不!还不能——
  “女战士,你能。你一定能。我会和你在一起。”他挣扎着,却像被什么残酷的巨人擒住了,动弹不得。“你是真正的弗族人,我不是……我一定是仙女偷换给人间的丑孩子,要回他们中间去了。”他给了她一个死亡般的微笑,“勇往直前……”
  她站起身,坚定的决心扫除了脸上强烈的恐惧,她冷静了下来,如同水变成了冰。
  “好的,大人。”她轻声说,然后更加大声地说,“好了!大家回去,让医务兵们做他们的事!”
  她喝退惊讶的人群。他被立刻送上飘浮担架。
  他望着自己穿着靴子的脚,当他被晃悠着抬起来时,两只脚像遥远的黑色小山丘,来回摇摆着。首先是脚,也应该先是脚。第一针静脉注射打在胳膊上时,他几乎没觉得疼。他听见埃蕾娜的声音,颤抖着在他身后响起:
  “好了,你们这些家伙!别再玩游戏了。我们要为内史密斯司令打赢这一仗!”
  英雄们。他们像野草一样在他周围疯长起来。作为一名播种者,他似乎已经无法控制住传播的势头。
  “该死!”他呻吟着,“该死,该死,该死……”他像在念曼陀罗①(①此处“曼陀罗”为印度宗教词语,一种咒语,表示“保卫心灵者”,也称作“梵音”。)似的喋喋不休地重复着,直到医务兵的第二针镇静剂把他从痛苦、挫败感中解救出来。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第十七章

  他在现实和虚幻之间徘徊,感觉就像他还是个男孩时在皇城迷路了一样,打开了很多门,一些通往藏宝库,另一些通往杂物间,但没一个地方是熟悉的。一次他醒来,看见腾格坐在他身边,心里不禁担心起来:这个雇佣兵不是应该待在作战室吗?
  腾格关爱地看着他,“你知道,孩子,如果你想继续干这行,你就得学会让自己放松。我们差点失去你。”
  听起来像是句不错的格言,也许可以把它抄在他卧室的墙上。
  另一次是埃蕾娜。她怎么回到医务室来了?他让她留在飞梭上的。所有东西都没在你想让他们在的地方……
  “见鬼。”他不满地嘟囔着,“像这样的事就从没发生在勇士弗·萨利亚身上。”
  她抬起若有所思的眉毛,“你怎么知道?那些时代的历史都是吟游歌手和诗人写的。你倒试试想个和‘溃疡大出血’押韵的词来呀!”
  直到灰暗再次吞没他,他还在努力地想。
  一次,他独自醒来,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伯沙瑞军士,但军士没有来。他就是这个样儿,迈尔斯有点生气地想,平时总是碍手碍脚,可在需要他的时候却怎么也唤不来。医务兵的镇静剂最终结束了迈尔斯和自己意识的交战。
  后来,他才从大夫那儿知道,这都是镇静剂的过敏反应。他的爷爷来了,用个枕头闷死了他,想把他藏在床下。伯沙瑞,胸口流着血。还有那个雇佣兵飞行员,他的植入线路不知怎么从里面拖了出来,在他的脑袋周围摇摆不定,好似某种奇特的珊瑚虫。他望着迈尔斯。最后,他的母亲来了,像农妇对着她的小鸡们咯咯叫着,赶走了那些死去的幽灵。“快点。”她建议迈尔斯,“计算e值到小数点最后一位,咒语就会打破了。如果你是真正的贝塔人,就能算出来。”
  在幻觉构成的“阅兵式”中,迈尔斯一整天都在焦急地等待,等待父亲的到来。他记得自己干了些特别聪明的事,虽然他记不清到底干了什么,他渴望能有个机会给伯爵留下好印象。但他的父亲一直没有来。迈尔斯失望地掉下了眼泪。
  一些影子来了又走了,医务兵、大夫、埃蕾娜和腾格、奥森和索恩、阿狄·梅休,他们都离得那么遥远,人影反射在铅玻璃上。他哭了很久,然后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胜利号”医务室旁的这间私人小房间变得清晰了,轮廓也不晃动了,但坐在他的床边的人是伊凡·弗·帕特利尔。
  “其他人,”他咕哝着,“产生的幻觉是纵酒狂欢啊、巨大的蝉啊等等。而我得到的是什么?亲戚。我在头脑清醒时就能看见他们。这真不公平……”
  伊凡转过头担忧地看着埃蕾娜,她正坐在床角。“我听医生说,解毒剂现在能让他清醒过来的。我没昕错吧?”
  埃蕾娜站起来,关心地俯身看着迈尔斯,纤长雪白的手指抚过迈尔斯的额头。“迈尔斯?你能听见我吗?”
  “我当然能听见你。”他突然意识到一种感觉的消失,“嗨!我的胃不疼了。”
  “是的,外科医生在做修复手术时阻断了一些神经。你还要几个星期才能完全康复。”
  “手术?”他试着偷偷瞄了一眼几乎把他包裹起来的宽大外衣的里面,看看自己少了点什么。他的躯干看来还和以前一样平的平、粗的粗,没有重要的部分被意外切除,“我没看见星罗棋布的线。”
  “他没有开刀。是把工具从你的食道推进去,除了在你的交感神经上安装生物芯片,其他都是用手动牵引器做的。那芯片有点奇形怪状的,但非常精巧。”
  “我昏迷了多久?”
  “三天。你是——”
  “三天!工资奇袭——巴兹——”他痉挛着一跃而起,埃蕾娜硬把他按回床上躺下。
  “我们夺到了薪资。巴兹回来了,还有他全部的队员。所有事都很顺利,除了你差点大出血而亡。”
  “没人会死于胃溃疡。巴兹回来了?我们现在在哪儿?”
  “停泊在冶炼厂。我也认为你不会死于胃溃疡,但大夫说,就你胃里的那些穿孔的直径,无论是在体内还是在体外,所引发的大出血都是致命的,所以我想你真的很危险。你会得到一个完整的报告,”她再次把他按回到床上,显然有些恼火了,“趁着现在没有登达立人在场,我想你最好先和伊凡·弗·帕特利尔聊聊。”
  “哦,对。”他迷惑地盯着他的大表兄。伊凡穿着便服:贝拉亚款式的裤子和一件贝塔式衬衫,不过脚上是一双贝拉亚常规的军靴。
  “你是不是想摸摸我,看我到底是不是真的?”伊凡愉快地问。
  “那没什么用,幻觉一样也能感觉得到。摸得到,闻得到,听得到……”迈尔斯打了个冷颤,“现在这是真的。但伊凡,你来这儿干吗?”
  “来找你。”
  “我父亲派你来的?”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
  “哦,他没有亲自跟我讲。瞧,你肯定迪米尔上校还没有到吗,或者给你传了什么消息,或别的什么?他拿着所有急件、密令和其他东西。”
  “谁?”
  “迪米尔上校。他是我的指挥官。”
  “从没听说过他,也没接到过他的什么消息。”
  “我想他和伊林上校不在一个部门工作,”伊凡友好地补充说,“埃蕾娜认为你可能收到过什么,也许是你没时间提及。”
  “没有……”
  “我真不明白,”伊凡叹息着说,“他们乘一艘帝国快递船,比我早一天离开贝塔殖民地。他们应该一星期前就到这儿了呀。”
  “你怎么会单独过来的?”
  伊凡清清嗓子,“哦,有个姑娘,你明白的,在贝塔殖民地。她邀请我过夜……我是说,迈尔斯,一个贝塔人!我正巧在航空港遇到她,事实上是一下飞船就碰到了她。穿着那种华丽的小莎笼,别的什么也没穿……”伊凡挥舞着双手,开始无声地描绘一副难以形容的迷人曲线。迈尔斯知道接下来会是跑了题的冗长絮叨,所以赶忙打断他。
  “大概是专门闲逛找银河人调情的。有些贝塔人有这个癖好,就像有的贝拉亚人有收集所有行政区旗帜的嗜好一样。”迈尔斯记得伊凡在家就有这个爱好,“那么这个迪米尔上校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们丢下我就走了。”伊凡看来很委屈,“我甚至都没迟到!”
  “你怎么到这儿的?”
  “克洛伊中尉报告说,你去了陶维帝4号。所以,我搭乘一艘开往附近一个中立国的商船——它沿途经过这里,船长在这个冶炼厂就把我放下了。”
  迈尔斯垂着下巴,“搭乘?把你放下?你知道这很冒险吗?”
  伊凡眨巴着眼睛,“那女船长人真的很好。呃……像母亲一样的,你明白。”
  埃蕾娜盯着天花板,冷漠而轻蔑地说:“在飞梭通道里,她朝你屁股上拍的一巴掌,我可怎么看都不像妈妈。”
  伊凡脸红了。“总之,我到了这儿。”他又高兴起来,“而且赶在了老迪米尔的前头!看来,我遇到的麻烦也许不像我想的那样多。”
  迈尔斯伸出手,“伊凡,一开始就有很多麻烦吗?也许只有一个吧。”
  “喔,是的,我猜你还不知道那个大乱子。”
  “乱子?伊凡,自从我们离开贝塔殖民地,你是第一个带来家乡消息的人。那道封锁线,你知道,虽然你似乎是轻而易举就穿过了它……”
  “那老妞很聪明,我不得不承认。我从不知道年纪大些的女人能——”
  “那个乱子,”迈尔斯赶紧校正他的话题。
  “对。哦。我们在国内时收到第一份报告,来自贝塔殖民地,说你被一个从部队逃跑的逃兵绑架——”
  “噢,老天!妈妈!我父亲——”
  “他们都很担心,我想,但你母亲坚持说你和伯沙瑞在一起,最后大使馆的什么人想和你外婆内史密斯夫人谈谈,但她根本不认为你被绑架了。这让你母亲安心了很多,她,晦,站在你父亲那边。总之,他们决定等待进一步的报告。”
  “感谢上帝。”
  “第二份报告来自陶维帝地方空域的某个军队谍报员。没人告诉我,里面说了些什么——哦,就是说,没人告诉我妈妈里面的内容。我想,从这点看就有些问题。伊林上校在弗·科西根宫邸、总司令部、皇城、和弗·哈腾葛城堡之间一天二十四小时来回奔波。不过没什么用,他们得到的消息也都是二三周前过期的——”
  “弗·哈腾葛城堡?”迈尔斯惊讶地嘀咕道,“伯爵理事会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我也猜不出。但亨利·弗·科伯爵在军事学院上课时,请了三次假,就为了去参加秘密的伯爵理事会委员会议,所以我就盘问他。好像是有稀奇古怪的谣言说,你在陶维帝地方空域建立起自己的雇佣军舰队,没人知道为什么。至少,我认为那是个荒唐的谣言……”伊凡环顾这所位于战舰上的医务室隔问,这些已经暗示了谣言并非杜撰,“总之,你父亲和伊林上校决定派一艘快递船来调查。”
  “经过贝塔殖民地,我推断,哈,你在那儿的时候碰到过一个叫塔夫·卡尔霍恩的家伙吗?”
  “噢,是的,一个疯狂的贝塔人。他在贝拉亚大使馆周闱转悠。他有逮捕你的许可证,他还拉住所有能拉住的进出大使馆的人,朝他们挥舞着许可证。警卫再也不会让他靠近那儿了。”
  “你和他交谈过吗?”
  “很简短的。我告诉他,有谣传说你去了科沙雀。”
  “真的?”
  “当然不是。但那是我能想到的最远的地方。家族的人,”伊凡自呜得意地说,“应该团结起来。”
  “谢谢……”迈尔斯思索着,“我看,”他叹口气,“我看,最好的办法还是等你的迪米尔上校来。至少他可以把我们捎回家,也算解决了一个问题。”他抬头看着他的表兄,“以后我会解释给你听的,但现在我必须让你做件事——你能把严你的嘴吗?这里还没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一个可怕的想法让迈尔斯不寒而栗,“你没有到处叫我的名字找我吧,是吗?”
  “没有,没有,就叫你迈尔斯·内史密斯,”伊凡向他保证,“我们知道你在用你的贝塔护照旅行。再说,我昨晚才到这儿,实际上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埃蕾娜。”
  迈尔斯放心地喘口气,转向埃蕾娜,“你说巴兹在外面?我要见他。”
  她点点头,从伊凡身边绕了个大圈子退下了。
  “我听说了老伯沙瑞的事,真是遗憾。”等埃蕾娜走后,伊凡说,“他清洁武器这么多年了,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不过,也有好的一面,你终于可以有机会和埃蕾娜在一起了,他再也不会在你脖子后面吹气了。所以这还不算什么重大损失。”
  听他这么说,迈尔斯简直气得头昏。他耐着性子呼气,伤心往事一一涌上心头。他不明白的,迈尔斯告诉自己,他也不可能明白……“伊凡,你这样口无遮拦,总有一天会有人拔出枪要毙了你,而你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只能哭喊着,‘我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伊凡不快地问。
  在迈尔斯想进一步说清楚之前,巴兹进来了,两边跟着腾格和奥森,埃蕾娜尾随其后。房间顿时变得拥挤不堪。他们都像呆子一样傻笑着。巴兹兴高采烈地在半空中挥舞着一些塑料薄片。他满脸自豪,整个人犹如点亮的灯塔般神采飞扬——很难想象这个人就是迈尔斯五个月前在垃圾堆里发现的那个颓废的家伙。
  “医生说我们不能待太久,大人。”他对迈尔斯说,“但我想这些可以当作一个康复的祝福。”
  伊凡听见他这么称呼迈尔斯有些惊讶,悄悄打量着工程师。
  迈尔斯接过印刷的薄片,“你的任务……完成起来有困难吗?”
  “易如反掌——哦,不完全是,我们在一所火车站碰到点麻烦。您真该看看陶维帝四号上的铁路系统。那工程……宏伟啊!贝拉亚从马背上直接跳跃到太空运输,中间缺少点东西——”
  “说任务,巴兹!”
  工程师笑了,“看看这个。这些是奥森司令官和佩利安高层指挥官最近来往的急件副本。”
  迈尔斯读着读着,不一会儿,他露出了笑容,“是的……我理解欧瑟司令官有非凡的骂人本领,尤其是当他,呃,被惹毛时……”迈尔斯温和地瞥了一眼腾格。腾格两眼心满意足地放着光。
  伊凡伸长脖子,“怎么回事?埃蕾娜告诉了我你的抢劫工资计划。我想,你已经把他们的电子转账也搞得一团糟了。但我不明白,当他们发现欧瑟人舰队没有拿到钱,佩利安人不会重新付款吗?”
  迈尔斯的微笑一下变得相当阴险。“啊,但他们拿到钱了——超过了八次。正如某位地球上的将军所说,上帝把他们交付到我手中。先是一连四次运送现金报酬失败,现在佩利安人又要求把电子汇款多付的钱退还回来。而欧瑟,”迈尔斯瞟了一眼薄纸,“他拒绝了。再强调一点:最最狡猾的一招是,我们把多付款项的金额计算得恰到好处。数目太小,佩利安人就会不予追究;太大的话,甚至欧瑟也会感觉有必要还回去。但要是不多不少……”他吁口气,惬意地躺回枕头上。他要选择些欧瑟最精彩的语句,把它们都记住。它们都很独特。
  “那么,你会喜欢这个的,内史密斯司令。”奥森急不可待地要宣布好消息,“过去两天里,有四艘欧瑟舰队的独立飞船船长带着他们的飞船跃迁出了陶维帝地方空域。从我们中途截取的传送信号看,我认为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太棒了,”迈尔斯吸口气,“喔,干得好……”他看看埃蕾娜。她也很骄傲,自豪感赶走了她眼中的痛苦,“正如我考虑的——劫取他们的第四次工资是计划成功的关键。干得好,伯沙瑞中校。”
  她满面羞红地看着他,吞吞吐吐道:“我们没有向你报告。我们……有大量伤亡。”
  “我预料到了我们会有伤亡。佩利安人不会坐视不理的。”他瞄见腾格朝埃蕾娜做了个小手势,示意她别讲话,“有什么比我们预计更糟的情况吗?”
  腾格摇摇头,“有段时间她死不认输,急得我都想骂她了。在某些情况下,你不能要求雇佣兵跟着你——”
  “我没要求任何人跟着我,”埃蕾娜说,“是他们自己跟来的。”她朝边上的迈尔斯小声补充了一句,“我以为登陆战都是那个样子的。我不知道事情会那么糟。”
  腾格又对迈尔斯说道:“要不是她坚持,我们本来会代价更大。当我下命令时,她拒绝撤退,坚持说您让她接管负责。本来我们会伤亡惨重却一无所获——我相信,伤亡比率会更大。”腾格赞赏地朝埃蕾娜一点头,埃蕾娜严肃地回了礼。伊凡一下被弄得有点晕头转向了。
  低声的争执从走廊传来:是索恩和大夫。索恩在说:“你必须让我进去。这事很重要的——”
  索恩拖着竭力阻止自己的大夫进了房间,“内史密斯司令!腾格准将!欧瑟来了!”
  “什么!”
  “还有他的整个舰队——就是他剩下的舰队。他们就在火力范围外。他要求允许他的旗舰进入码头。”
  “这不可能!”腾格说,“是谁守卫虫洞的?”
  “不,是真的!”索恩叫道,“应该谁守虫洞?”他们激动地面面相觑,苦苦猜测着。
  迈尔斯从床上爬起来,竭力抵抗住一阵头晕,脱掉身上的睡袍。“把我的衣服拿来。”他命令道。

  老鹰,迈尔斯觉得这个词很适合欧瑟司令官。灰头发,鸟喙似的鼻子,一道炯然有神的犀利目光正打量着迈尔斯。他已经掌握了用眼神使低级军官反省敬畏的本领,迈尔斯想。他站在码头上,在这目光下朝那位真正的雇佣军司令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凛冽的循环空气像是某种刺激物让他的鼻孔发酸。当然,你也能靠它提神。
  欧瑟两边分别站着三个他手下的船长和两个独立飞船船长以及他们的大副。迈尔斯身后跟着整个登达立军全体人员,埃蕾娜在他的右边,巴兹在他的左边。
  欧瑟上上下下地端详他。“见鬼,”他嘟囔着,“见鬼……”他没有伸出手,而是站在那儿,用深思熟虑、抑扬顿挫的语调开口说道,“从你们进人陶维帝地方领空的那天,我就感觉到了你们的存在。在菲利斯人身上,在战争局势扭转时,在我自己人的脸上——”他瞥见后排的腾格正亲切地微笑着,“甚至在佩利安人身上都能感到你们的存在。我们两个,一直隔着遥远的距离,在黑暗中较量了很长的时间。”
  迈尔斯的眼睛睁大了。我的天,欧瑟是想让我和他单挑吗?伯沙瑞军士,救命!他抬起下巴,什么也没说。
  “我不赞成痛苦地拖延,”欧瑟说,“不愿看着你一个接一个地骗走我剩下的舰队成员——既然我现在仍拥有一支舰队可以提供。我知道登达立雇佣军正在寻找新兵。”
  迈尔斯花了些时间才明白过来,他刚才听到了历史上最顽固的投降者之一的演说。宽宏大量。我们要非常地宽宏大量,哦,是的。迈尔斯伸出手,欧瑟握住了它。
  “欧瑟司令官,你的理解力很敏锐。有间私人房间,我们可以在那里谈论细节……”
  哈利菲将军和一些菲利斯军官站在远处的阳台上,俯瞰着码头。迈尔斯的一瞥正对上哈利菲的目光。至少,我对你的保证,履行了。
  迈尔斯穿过开阔的甲板,整群人,所有的登达立成员,都跟在他后面。让我们看看,迈尔斯想,哈姆林城的吹笛手(典出德国童话,一名神秘的吹笛手为哈姆林城驱除鼠患,用笛声引诱老鼠跟着他过河,把老鼠都淹死了。可市民不肯付其酬劳,他就把城里的孩子用笛声引诱进了一座山洞中。)带领所有老鼠进入河中,他回头一看,发现除了老鼠,后面还跟着所有要他领着去金山的孩子,现在老鼠和孩子不可避免地混在了一起,他该怎么办?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第十八章

  在冶炼厂幽暗的嘹望台上,迈尔斯斜靠在一张充液长沙发上,双手枕在脑后,凝视着不再空旷的太空深处。由群集的飞船和人所组成的登达立舰队停泊在茫茫太空的基地中,正隐隐闪烁着微光。
  在萨尔洛·弗·科西根的夏宫,迈尔斯的卧室里有一艘属于他自己的太空战舰模型。那是一艘精致的贝拉亚军用飞船模型,被几乎看不见的非常坚韧的线仔细同定在保持平衡的底座上。看不见的线。他撇撇嘴唇,朝水晶窗户呼出一口气,仿佛他能吹动登达立战舰转圈跳舞似的。
  十九艘战船,超过三千人的士兵和技术员。“我的。”他尝试着说,“都是我的。”这句话并没有带来什么胜利的喜悦,感觉更像是个目标。
  首先,这并不是真实的。要得到那些价值上百万贝塔元设备的真正的所有权,本身就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过程。当初他是那么轻松地在码头挥挥手,可结果却花了整整四天时间来磋商解决“细节问题”。除了欧瑟私人拥有的八艘飞船外,还有八个独立的船主。几乎所有的船都有债权人。至少,“他的’’舰队有百分之十是属于杰克逊联邦的第一银行——那是家以匿名账户和小心谨慎的服务而著称的银行。根据迈尔斯所了解到的情况,他付给银行的钱正用来支持赌博买卖、商业问谍以及从虫洞一头到另一头的白奴贸易。似乎他不是登达立雇佣军的拥有者,反倒是他们最大的雇员。
  “羚羊号”和“胜利号”因为是迈尔斯在战斗中俘获的,所以它们的所有权更替变得尤其复杂。腾格完全拥有他的战舰,但奥森还背了一屁股债——“羚羊号”还欠杰克逊联邦上的另一个借贷机构很大一笔钱。因为“羚羊号”被俘获,所以当奥森还在为佩利安人工作时,就已经停止替它付贷款了,留下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对了,“杰克逊联邦鲁奇·巴拉普特拉父子家庭信贷私人控股有限公司”在付“羚羊号”的保险——如果有保险的话。当奥森船长听说该公司委托的调查机构将很快派人来调查时,顿时大惊失色。
  一份详细清单就足以动摇迈尔斯的想法,更何况还附上了各种杂七杂八的私人合同——他的胃要是能痛的话,又得痛起来了。在欧瑟到达前,登达立从菲利斯人的合同中得到一笔可观的利润。现在为两百人准备的钱却要维持三千人开销。
  或者还不止三千人。登达立一直在壮大。就在昨天,一艘自由飞船穿过虫洞到达了这里,天知道他们是通过什么传言渠道听说了登达立。而且随着来自菲利斯的每艘新船的加入,兴奋的新兵们也越来越多。金属冶炼厂再次像个冶炼厂的样子运转起来,因为地方空域的控制权又落回到菲利斯人手里。他们的军队现在正狼吞虎咽地吞并佩利安人在整个星系的军事基地。
  讲到被菲利斯人重新雇用——这次轮到他们为前任失败者封锁虫洞。“见好就收。”这句话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迈尔斯的脑海里。这个想法让他忐忑不安。事态并不稳定,总是如纸牌搭建的房屋般岌岌可危,他希望在纸牌屋倒塌前能离开这里。至少,当其他人被胜利冲昏头脑时,他应该保持清醒,把头脑中的现实和虚幻分离开。
  有声音从嘹望台的走道轻声传来,让他无意间听见了。他注意到那是埃蕾娜的女低音。
  “你不必请求他。我们不是在贝拉亚。我们永远不会回贝拉亚——”
  “但那儿就像是有一小片贝拉亚土地跟随着我们。”是巴兹的声音,温柔而愉快,迈尔斯从未听见过他这样的口吻,他继续在说,“在令人憋闷的地方有一丝家乡的气息。上帝知道我不能给你那些你父亲想让你获得的‘体面、体统’,但我能得到的一切都将属于你。”
  “啊。”她的回答并不热情,几乎可以说是不友好的。这些天来,提及伯沙瑞对她而言,仿佛是锤子砸在烂肉上——沉闷的重击让迈尔斯一蹶不振,但埃蕾娜却毫无反应。
  他们从走道里出现,巴兹紧跟在她后面。他不好意思地朝他的主人投以快乐的微笑。埃蕾娜也在笑,可眼神里却毫无笑意。
  “在沉思冥想?”她轻松地问,“我看你更像是在望着窗外咬指甲。”
  迈尔斯使劲儿坐端正,因为沙发老让他往下滑,他和蔼地回答:“哦,我只是叫警卫别让观光者进来。我上来是想打个盹儿。”
  巴兹朝迈尔斯咧嘴笑着,“大人。我知道,因为埃蕾娜没有别的亲戚,所以她的合法监护人就是您了。”
  “什么?哦,的确如此。说实话,我还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迈尔斯对这场谈话感到别扭,不知道接下来他会说些什么。
  “好吧。作为她的主人和监护人,我正式请求您把她嫁给我。”他的傻笑惹得迈尔斯气得真想当场踹他一脚,“噢,同时,作为我的指挥官,我请求您允许我娶她,呣,‘我的儿子们将为您效劳,大人。’”巴兹缩略的客套话有点七拼八凑的。
  你不会有什么儿子的,因为我要阉了你,你这个淫贼、骗子、叛徒……就在他那个勉强扯出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时,迈尔斯及时控制住了自己。“我明白。有……有些困难。”他心里开始编派起一些经得起推敲的理由,想用这堵防护墙保护住他的懦弱,但毫不掩饰的愤怒从那双熟悉的、坦诚的褐色眼睛中直刺而来。
  “埃蕾娜还太年轻,当然……”他避开她气愤的灼热目光,埃蕾娜的嘴唇形成一个无声的词,你!
  “更重要的是,我曾向伯沙瑞军士保证过在他死后要实现他的三个心愿:把他葬在贝拉亚,让埃蕾娜被礼数周到地明媒正娶,还有,哦,让她嫁给贝拉亚帝国军队的军官。你想让我违背誓言吗?”
  巴兹像是真被迈尔斯踢了一脚似的懵住了。他的嘴张开,合上,又张开。“但是……我不是向您宣过誓的臣下吗?肯定应该和帝国军官相当吧——再说,军士自己也是个武臣呀!是不是——是不是我的表现让您不满意?告诉我,我哪儿让您失望了,大人,我可以改正的!”他的惊讶变成了真诚的悲痛。
  “你没有让我失望。”迈尔斯的良心让他冒出了这样的话,“嗯……不过当然,现在你才为我工作了四个月,确实是个非常短的时间,虽然我认为它似乎比实际时间长得多,发生了这么多事……”迈尔斯挣扎踌躇着,感觉自己比以前更瘸了——似乎真没了腿。埃蕾娜狂怒的目光已经把他膝盖以下都剁了。在她眼里我该有多矮了?他怯懦地退缩了。“这真是很意外……”
  埃蕾娜把嗓门压低成愤怒的沙哑声。“你怎么敢——”她深吸一口气爆发出的声音像大浪一样迎面扑来,“就因为你欠他情,别人就都欠他情吗?”她问。迈尔斯意识到,她指的是军士,“我不是他的财产,也不是你的财产。占着茅坑不拉屎——”
  巴兹焦急地抓住她的胳膊,阻止这台轧碎机碾过迈尔斯。“埃蕾娜,也许我们提的不是时候。兴许,过些日子再说会好点。”巴兹满脸困惑,他瞄瞄迈尔斯毫无表情的面孔,畏缩了。
  “巴兹,你不要把这话当真——”
  “你先走吧。我们要谈谈。”
  她强迫自己把声音恢复到正常,“过一会儿,我们在通道下面碰头。”
  迈尔斯向巴兹点头,示意他照办。
  “好吧……”工程师慢慢离开了,边走边担心地回头看。
  他们等着,缄默无语,直到巴兹轻柔的脚步声消失。她转过身,眼里的愤怒已经变为了恳求。
  “你不明白吗,迈尔斯?这是我彻底摆脱这一切的机会。尽可能的远离,在别的地方开始崭新的、新鲜的、纯洁的生活。”
  他摇摇头。如果下跪有用的话,他可以跪下。“我怎么能让你走?你就是那山、那湖、那回忆。你就是一切。无论我在哪儿,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感觉回到了家。”
  “如果贝拉亚是我的右臂,我就用等离子枪把它炸掉。你的父母一直都知道他是什么人,然而他们袒护了他。那么,他们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军士做事一向稳当——甚至可以说,干得很好,直到……你看不出来吗?你就是他的忏悔——”
  “什么,一个他的罪恶的牺牲品?为了他被赦免。我就得让自己的每一部分都成为完美的贝拉亚少女:就像在完成一个魔法拼图?我可能把一生时间都要消耗在这个仪式中,永远到不了头,见鬼!”
  “不是牺牲品。”他试着让她明白,“也许,是圣坛。”
  “呸!”她开始踱步,像只拴在短链条上的母豹。她的情感创伤自行裂开了,正在他面前流着血。他想止住流血。
  “你不明白吗?”他又振作精神,带着确信无疑的热情说,“你和我在一起会更好。不论是行动或反应,我们的身体里都有他的存在。你比我更不可能摆脱他。不管你前往什么地方,他都会是指南针。他会是一面镜子,充满微妙的色彩和模糊的图像,所有的新事物上都会有它的影子。我也有个困扰着我的父亲,所以我知道。”
  她动摇了,浑身颤抖着。“你让我,”她说,“感觉很糟糕。”
  当她离开时,伊凡·弗·帕特利尔正从通道过来。“哈,你在这儿,迈尔斯。”
  在两人面对面经过时,伊凡小心地绕过埃蕾娜,他的双手无意识地在胯部做了个保护动作。埃蕾娜的嘴角充满恶意地向上一撇,斜着脑袋礼貌地一点头,他用一个僵硬、局促的微笑回了礼。迈尔斯伤心地想,他要保护埃蕾娜免受伊凡不规矩侵扰的侠义之举,也只能这么多了。
  伊凡舒口气坐到迈尔斯身边,“你还没有迪米尔上校的消息吗?”
  “一点儿都没有。你肯定他们是来陶维帝,不会突然接到命令去别的地方吗?我不明白,一艘快递船怎么会晚两个星期?”
  “喔,老天。”伊凡说,“你认为他们有这可能去了别处吗?我要有大麻烦了——”
  “我不知道。”迈尔斯想缓解他的紧张,“你的最初使命是找到我,迄今为止你似乎是睢一一个成功完成使命的人。说到这个,你什么时候要求我父亲让你离开火坑的?”
  “哈。”他的堂兄咕哝着,“如果你从来都得不到一丁点儿裙带关系的好处,那生活在世家里有什么用?迈尔斯,你父亲才不会帮任何人呢。”他望着外面的登达立舰队,突然岔开了话题,“你知道吗?那真是让人印象深刻。”
  迈尔斯高兴起来。“你真这么认为?”他开玩笑地说,“你想加入吗?加入登达立军已经成了这里的时尚了。”
  伊凡格格笑着,“不了,多谢。我可不想为皇帝节省口粮。弗·卢普鲁斯的法律,你知道的。”
  迈尔斯的笑容凝同在了唇边。伊凡的格格笑声也像是沉进水池没了踪影。他们震惊地默然相望。
  “噢,见鬼……”迈尔斯最后说,“我忘了弗·卢普鲁斯的法律。我甚至从没想到过它。”
  “在建立一支私人军队时,肯定没人会想到这个,”伊凡徒劳无功地想安慰他,“反正没有正统的侍从制服和相关人员。我是说,他们不是向你宣过誓的臣下或别的什么,对吗?”
  “只有阿狄和巴兹。”迈尔斯说,“我不知道贝拉亚法律会如何解释一份雇佣军合同。毕竟他们不是为了逃命,除非你碰巧被杀死……”
  “那么,那个叫巴兹的家伙到底是谁呀?”伊凡问,“他看来是你的得力助手。”
  “没有他我干不了这些事。他是一名帝国军队的工程师,在他——”迈尔斯赶紧打住改口说,“在他辞职前。”迈尔斯在思索哪些法律可以保护逃亡者。毕竟,他原先并不想被发现。经过考虑,他大致的计划是带巴兹回家请求他父亲的赦免,现在看来,这计划越来越像是一个从航天器上掉下来的人想要在耳边呼啸而过的蓬松柔软的云彩上着落一样——在远处看是坚固的,等凑近些看就如雾一般的缥缈。
  迈尔斯瞥了瞥伊凡,随后盯着他看,最后仔细地打量着他。伊凡完全不知所以然,眨巴着眼睛,无声地询问着。在这张快活、坦率的脸上总有什么东西让迈尔斯非常地不安。
  “你知道,”迈尔斯最后说,“我越是考虑你在这儿的原因,就越觉得奇怪。”
  “你不相信吧,”伊凡说,“我要干活来付我的船票费。那老妞是最贪得无厌的——”
  “我不是指你到这儿——我是指你被第一个派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把一年级的军校生从教室拉出来派去完成安全局的任务了?”
  “我不知道。我猜他们是想有人能认领尸体或别的什么。”
  “是的,但他们几乎有我全部的医疗数据,多得都能再造一个新的我了。如果你仔细琢磨的话,可以发现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名堂。”
  “瞧,当一名总参谋部司令半夜召见一个军校生,说去,你去干。你不能停下来和他争论。他不会喜欢的。”
  “哦?你的正式命令里说了些什么?”
  “让我想想,我没见到我的正式命令。我猜海斯曼司令一定是把它们直接交给了迪米尔上校。”
  迈尔斯的不安从谈话中多次出现的“我猜”中滋生出来。还有些别的事……他快找出真相来了……“海斯曼?海斯曼给你下的命令?”
  “他本人,亲自。”伊凡洋洋得意地说。
  “海斯曼和情报部或安全局都没有任何关系。他掌管的是物资供应部门。伊凡,事情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司令就是司令。”
  “不过这个司令在我父亲的卑鄙小人名册上。因为一件事:他是弗.焦兹达伯爵在帝国军队总司令部的眼线,父亲讨厌他的军官搅和到党派政治中。父亲还怀疑他挪用了部队基金,在造船合同上动了手脚。我离家前,他正急于派伊林上校亲自过问这件事,你知道,他不会在任何小事上浪费伊林的才能。”
  “对我而言这些事实在太难理解了。我在导航数学上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对你来说这不应该很难呀。噢,因为你是军官学校新生嘛,当然,不过你也是弗·帕特利尔勋爵。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会直接从我父亲那儿继承我们行政区的伯爵称号。”
  “千万别!”伊凡说,“我只想当名军官,四处旅行,泡泡妞儿。我才不要整天绕着那些山转悠,向那些杀气腾腾的文盲收税,或者去阻止偷鸡的案子变成小型的游击战。不是侮辱你,你们的行政区是贝拉亚最难管的地方。迈尔斯,你们那儿还有人住在登达立峡谷后面的洞穴里,”伊凡哆嗦了一下,“他们喜欢那样。”
  “峡谷后面是有些大洞穴。”迈尔斯赞同地说,“当光线从合适的角度照在岩层上时,你会看到上面映射出的绚烂色彩。”家乡的回忆触动了他的思乡之情。
  “哦,如果我继承了伯爵位置,我就祈祷它会变成一座城市。”伊凡下了结论。 .
  “你的想法总在我意料之外。”迈尔斯笑了。他想重新回到谈话的正题上,但伊凡把话题扯到了继承方面,让他不禁想起家族图谱。他追踪着自己的血统,从他的弗·科西根祖母到赞夫王子,再到道克·弗·巴拉皇帝本人。这位伟大的皇帝是否预见到,他的这条永远消除了私人军队和伯爵间私人战争的法律会有怎样一个转机?会给他这个玄外孙机会吗?
  “谁是你的继承人,伊凡?”迈尔斯懒散地问,眼睛望着外面的登达立舰队,但脑子里却想着登达立山脉,“是不是弗·坦勋爵?”
  “是呀,但我希望自己活得比那老头儿长。最近我听说他的健康状况不太好。真可惜这个继承顺序不能倒过来执行,否则我就能得到一大笔遗产了。”
  “谁能得到他的遗产?”
  “我猜是他的女儿。他的头衔,让我想想,会传给弗·焦兹达伯爵,他根本不需要它嘛。从我了解的看,弗·焦兹达宁可要钱。不知道他会不会娶老头儿的女儿来得到财产,虽然她都有五十岁了。”
  他们都凝望着太空。
  “上帝,,’过了一会儿伊凡说,“希望在我回避时,那些迪米尔拿到的命令不是要求回家什么的。否则他们会以为我已经开了三星期小差……我的履历上就快要写不下所有的记过处分了。感谢上帝,他们已经取消了旧式的违纪游行示众。”
  “迪米尔拿到命令时你在场?你就没有逗留一会儿,看看那到底是什么吗?’’迈尔斯惊讶地问。“为了从他那儿得到外出许可,我简直像在拔牙似的。我可不想冒险。为个姑娘,你明白的——真希望当时我拿回了呼叫器。”
  “你把你的通讯器丢那儿了?”
  “为个姑娘——我真是把它忘得干干净净的。但他那时正在打开命令函,我不想回去挨批。”迈尔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关于那命令,你还记得它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任何超出常规的地方?”
  “噢,当然。那是个十足的包裹。首先,它是由一名穿着全套皇家信使制服的人送来的。其次,里面有四张数据磁盘,一张情报部的绿色盘,两张安全局的红色盘,一张军事行动部的蓝色盘。当然,还有张羊皮纸。”
  至少,伊凡遗传了家族的好记性。但他记事的方式就好比在脑袋里保存了几乎所有的事,却从不劳心去把它们按一定顺序整理好。这确实和伊凡住的房间有异曲同工之处,迈尔斯想。“羊皮纸?”他问,“羊皮纸?”
  “是的,我想那有些不寻常。”
  “难道你就没想过有多该——”迈尔斯忽地站起来,又坐了回去.用手按着太阳穴,想让脑子运转起来。伊凡不仅自己是个笨蛋,他还能产生一种心灵感应般的影响力,让周围所有人也变得如他一样白痴。应该把他这个本事告诉贝拉亚的情报部门,他们就会把他的堂兄当作最新式的武器放进兵器库——只要他们靠近他时,还有人能记得自己在干什么的话……“伊凡,现在只有三种事还写在羊皮纸上,皇帝的诏书、伯爵理事会和内阁的官方布告原文,还有就是伯爵理事会给他们自己成员的某些命令。”
  “我知道。”
  “作为我父亲的继承人,我是那个理事会的预备成员。”
  “我很同情你。”伊凡的目光游移到窗外,“外面哪艘船是最快的?你认为是那条伊利里卡巡洋舰,还是那条——”
  “伊凡,我有特异功能。”迈尔斯突然宣布说,“我能通灵,不用看我就能告诉你那羊皮纸的缎带颜色。”
  “我知道它是什么颜色。”伊凡兴奋地说,“它是——”
  “黑色,”迈尔斯打断他,“黑色,你这个白痴!你从没有想过提起它!”
  “瞧,就算我不得不挨你父母的骂,我还用不着让你来教训我——”伊凡停住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之所以知道颜色,是因为我知道内容。”迈尔斯站起来不由自主地来回踱步,“你也知道它们的,或者说如果你停下来好好想想,你也会知道。我给你讲个笑话——什么东西是白色的,来自一只羊的背上,系着黑色的蝴蝶结,运送到上千光年外,结果丢了。”
  “如果这就是你认为的笑话,你真是太奇怪了——”
  “死亡。”迈尔斯压低嗓音变为低语,把伊凡吓了一跳,“叛国、内战、出卖、阴谋破坏,几乎肯定还有谋杀。邪恶的……”
  “你确定自己没再用过那些让你过敏的镇静剂吗?”伊凡焦虑地问。
  迈尔斯的踱步越来越快。伊凡站起来,担心地直哆嗦。迈尔斯有种强烈的欲望,希望所有在脑海里随意飘浮的信息能够聚合成一根逻辑的链条,这种欲望简直无法抵挡。
  “如果迪米尔快递船的耐克林发动机在中途停靠贝塔殖民地时被人动了手脚,那肯定发生在好几个星期前,也就是飞船失踪前的事了。因为所有贝拉亚大使馆里的人都知道,它有自己的任务要离开,做跃迁——从贝塔殖民地那边,是没法知道它是否从虫洞另一头出来了。多么彻底的销毁证据的办法。”迈尔斯想象着在跃迁开始出错时,船上的人恐慌惊惧的表情,他们的身体像雨中的水彩画一样溶解消失……他强迫自己回到抽象的理性分析上。
  “我不明白。你认为迪米尔在哪里?”伊凡问。
  “死了。彻彻底底地死了。本来你也会死得彻彻底底,但你错过了上飞船。”迈尔斯高声大笑。他沾沾自喜起来,“我猜他们考虑到,既然要费神销毁掉那张羊皮纸,也可以一举两得同时干掉你。在这个阴谋中,必然牵扯到什么经济利益——你可以揣测它来自于一个掌控物资供应部门的脑袋。”
  “先把有些事情说清楚。”伊凡要求说,“你认为那羊皮纸是什么?还有,那个‘他们’到底指的是谁?你说话开始像老伯沙瑞一样偏执了。”
  “黑色的缎带,表示那一定是死罪的指控。一道由伯爵理事会签发的、以死罪指控逮捕我的诏书。罪名嘛?你自己说过,违背了弗·卢普鲁斯法。是叛国罪,伊凡!现在问你自己,谁能因为我被判叛国罪而受益?”
  “没人。”伊凡迅速地说。
  “好吧。”迈尔斯向上转了转眼珠,“试试这样想。谁会因为我被判叛国罪而受痛苦?”
  “噢,那会毁了你的父亲,肯定的。我意思是,他的办公室就俯瞰着大广场。每个工作日,他都能站在窗口看着你被活活饿死。”伊凡尴尬地笑笑,“那会让他疯掉的。”
  迈尔斯踱着步。“通过死刑或流放除掉他的继承人,摧毁他的精神,击垮他和他的温和派议员们,或者……迫使他试图营救我,原本虚假的指控就会成真。然后同样以叛国罪置他于死地。多么恶毒的一箭双雕!”尽管他对这个残酷阴谋愤慨至极——几近窒息,但从智谋上考虑,他还是很欣赏这条诡计逻辑上的完美。
  伊凡摇摇头,“像这样的事怎么会任其发展而没被你父亲阻止呢?我是说,他虽然以公正著称,但即使对他来讲,宽容也是有个限度的。”
  “你看到了羊皮纸。要是格雷格本人也开始怀疑我……”迈尔斯慢条斯理地说,“这场审判显然就是想判我有罪。如果我主动现身,就要花很长时间来证明我没有叛国企图。当然,那样的话有利也有弊:因为如果我没有出现,会被当作畏罪潜逃,就正好可以证明我是有罪的。但是,假如没有人通知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根本不可能出现,对吗?”
  “伯爵理事会里都是些刚愎自用的老遗物。”伊凡争论道,“那些阴谋家们肯定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操控选票的流向,增强他们在理事会的权力。在目前情况下,没人会把票投给陷入这种麻烦的输家——也可能,到最后两边形成拉锯战。”
  “也许他们是被逼的。也许我父亲还有伊林正在向海斯曼施压,他总认为最好的防卫就是反击。”
  “那么,弗·焦兹达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为什么他不把海斯曼当作替罪羊?”
  “哈,”迈尔斯说,“这个,我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遗漏,但是,跟着这条线索:弗·焦兹达伯爵一弗·坦勋爵一你一我一我父亲——我父亲的爵位继承自——”
  “你祖父。他死了,记得吗?迈尔斯,你别对我说弗。焦兹达伯爵要干掉五个人就是为了继承登达立行政区。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他是劳瑞美尔的伯爵!他是个有钱人。登达立只会掏空他的钱包,而不是装满它。”
  “不是我祖父。我们在谈论另一个头衔。伊凡,一些思想老旧的人在贝拉亚组成了一个大派系,他们宣称皇室继承权的撒利克法①(①禁止女性继承王位的法律)在贝拉亚的法律和习俗上是站不住脚的。毕竟,道克皇帝就是从他母亲那儿继承的王位。”
  “是的,而且你父亲肯定会把那个派系的每个家伙都送去,哦,夏令营。”
  “谁是格雷格的继承人?”
  “现在,没人,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和他结婚,上床——”
  “如果废除撒利克法,谁会是他的继承人?”
  伊凡故作镇定。“你父亲②(②迈尔斯的皇族血统来自他的祖母(前文有所提及),一旦废除撒利克法,皇帝女儿的后代——沃科西根伯爵就获得了王位继承权、如果弗。焦兹达继承了沃科西根伯爵的头衔,那同时也就有机会继承王位),这个大家都知道,而且大家也知道他绝对不会碰统治权一根手指头——那又怎么了?你真是疯了,迈尔斯。”
  “那你能想出其他关于这些事实的合理解释吗?”
  “当然,”伊凡继续开开心心地和迈尔斯抬杠,“容易。也许那羊皮纸是写给别人的。迪米尔顺道去把它捎给那人,所以他到现在还没有出现。你该听说过噢卡姆的剃刀原理(③噢卡姆剃刀原理,是由14世纪逻辑学家、圣方济各会修士、英国噢卡姆人威廉提出的一个原理。原意为“不应当不必要地增加事物的复杂性”,即如果你有两个理论,它们都可以解释所有事实,你应当选择其中最简单的一个理论,除非有更多的事实出现,)吧,迈尔斯?”
  “简单是简单了,但你应该认真回顾一下。伊凡,听着。回想一下那天半夜你从军事学院离开的确切情况,还有黎明时分的快递船升空。谁签名让你出来的?谁看见你走的?你知道有谁能确切地知晓你现在在哪儿?在那样的情况下,为什么我父亲没有让你给我带任何私人信息?我母亲呢?伊林上校呢?”他的声音变得坚决起来,“如果海斯曼司令现在把你带到一个安静、偏僻的地方,亲自给你一杯酒,你会喝吗?”
  伊凡沉默了很长时间,望着窗外的登达立自由雇佣军舰队,久久地苦思冥想。等他回过头转向迈尔斯,他的神情相当严肃,“不会。”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第十九章

  在九号码头停泊的“胜利号”上,迈尔斯跟踪他们来到了飞船下层的食堂。现在是吃饭的低峰时间,食堂基本上空了,只有少数几个沉湎于咖啡因的家伙在大口喝着一种混合饮料。
  他们面对面坐下,两头黑发互相凑近。巴兹前倾着身体摊开手,掌心向上,放在小桌子上。埃蕾娜耸着肩膀,用手扯着大腿上的一张纸巾。两人看起来都不高兴。
  迈尔斯做了次深呼吸,仔细调整好自己的表情,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愉快模样,然后慢悠悠地走到他们身边。大夫向他保证过他的内脏不会再流血。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嗨!”
  他俩都吃了一惊。埃蕾娜,仍旧耸着肩,朝他怨恨地瞟了一眼。巴兹则用迟疑、沮丧的口气应答道:“大人?”这让迈尔斯感觉自己真的很渺小。他压制住想夹起尾巴逃跑的冲动。
  “我一直在考虑你说的话。”迈尔斯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势斜靠在邻近一张桌子边上,开口说,“我认真思索你的意见,觉得们很有意义。我已经改变了我的想法。因为它是值得的,你将得到我的祝福。”
  巴兹的脸被真挚的快乐照亮了。埃蕾娜舒展开身体仿佛一朵百合突然盛开,又突然再次闭合,扬起的眉毛又疑惑地低垂下来。这是几星期来她头一次这么直率地盯着他看。“真的?”
  他给她一个更加爽利的笑容,“真的。我们也会按照传统礼节进行定婚仪式,包大家满意。不过得有一点小小的创新。”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花围巾——它是为这个场合准备的——然后绕到巴兹的那边。“我们要开始了,这次是右脚跪下。想象画面,如果你愿意,这张在你面前固定在地板上的破旧塑料桌就是一个星光璀璨的阳台,一扇打开的格子窗四周攀爬着那些带着长长尖刺的小花朵。你的感情像火一样燃烧,在体面、体统的仪式下,展示你心中的渴望。想象到了吗?现在,杰萨克臣下,作为你的主人我要告诉你,我知道你有个请求。”
  迈尔斯的哑剧手势提醒了工程师。巴兹咧开嘴笑着抬起头向后仰。
  “大人,我请求您允许我娶武臣康斯坦丁·伯沙瑞的大女儿,我的儿子们将效忠于您。”
  迈尔斯点点头,傻笑着,“啊,很好,我们都看过类似的全息戏剧,我明白。是的,当然,武臣。你的儿子们都可以像你一样为我效忠。我要派个媒婆去提亲。”
  他把围巾叠成三角形,系在头上。拄着假想中的拐杖,像得了关节炎似的蹒跚着走到埃蕾娜的那边,用嘶哑的假声嘀嘀咕咕。然后,他摘下同巾,恢复成埃蕾娜的主人和监护人的角色,严加盘问媒婆关于求婚者的各种情况。媒婆第二次颤颤巍巍地被派回到巴兹的主人身边亲自检查,并保证巴兹有持续稳定的工作前途,他的个人很卫生并且没有头虱。
  讨厌的小老太太叽叽咕咕一番之后,媒婆最后回到埃蕾娜这边等待她的答复。这次,巴兹对着混合了各种贝拉亚式内在幽默的表演放声大笑起来,埃蕾娜的眼里也终于露出了笑意。
  等他的小丑表演结束,最后那些混乱的客套话讲完,迈尔斯从地板栓上拔出第三把椅子坐了下来。
  “嚯!这个习俗在衰退不足为奇。实在太累人了。”
  埃蕾娜笑了,“我对你一人饰演三个角色真是印象深刻。也许你已经找到你的职业了。”
  “什么,演独角戏吗?我这辈子光扮这三个角色就已经够受了。”迈尔斯叹口气变得严肃起来,“无论如何,你们有了个正式体统的订婚仪式。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登记结婚?”
  “很快。”巴兹说。
  “我不确定。”埃蕾娜说。
  “我可以建议今晚吗?” ·
  “什、什么……”巴兹结结巴巴地说。他的眼睛搜索着他的未婚妻,“埃蕾娜?我们可以吗?”
  “我……”埃蕾娜注视着迈尔斯,“为什么,大人?”
  “因为我想在你的婚礼上跳舞,在你们的床上撒满碎荞麦片,如果在这座黑暗荒芜的太空基地上能找到荞麦片的话。也许不得不凑和着用砂砾代替了,这个这里倒是有很多。我明天要离开。”
  这句话应该不是那么难听懂,因为所有……
  “什么?”巴兹叫起来。
  “为什么?”埃蕾娜用震惊的低语重复着。
  “我有些职责要完成。”迈尔斯耸耸肩,“要还塔夫·卡尔霍恩的债,还有……安葬军士。”还有,很有可能还会安葬我自己……
  “您不用亲自去的呀,”埃蕾娜抗议道,“你可以给卡尔霍恩汇款,派船运送尸体。为什么要回去?那儿有什么等着你?”
  “登达立雇佣军。”巴兹说,“没你他们怎么运作?”
  “我想他们会运转得很好,因为我委任你,巴兹,作为他们的指挥官,还有你,埃蕾娜,作为他的行政官以及学徒。腾格准将是你们的参谋长。你明白了吧,巴兹?我要你和腾格联合承担对埃蕾娜的训练,我相信那是最佳的。”
  “我——我——”工程师喘着气,“大人,这荣誉——我不能”
  “你会发现你能,因为你必须。另外,一位小姐应该有配得上她的嫁妆。那就是嫁妆,可以用它来供养新娘,而且这不像钞票.可以防止新郎任意挥霍。毕竟你将继续为我工作。”
  巴兹似乎放下心来,“哦,这么说,您还要回来的。我还以为……那没关系了。您什么时候回来,大人?”
  “过段时间我会赶上你们的。”迈尔斯含糊地说。过段时间,不,永远不会了……“还有件事。我要你们离开陶维帝地方领空。选个任何远离贝拉亚的方向,出发。等你们到达目的地,就找份工作,但要快。登达立雇佣军受够了这种难以区分敌我的混战。当你很难记清楚这星期在为哪一方工作时,那对精神是很有害的。你们下一份合同应该是有清楚的、定义明确的目标,这样才能把这些杂牌军凝聚成一股军事力量,控制在你的麾下。不能再有军官委员会冲突——我相信,它引发的缺点已经被充分证明了……”
  迈尔斯不断地提出指导和建议,直到他自己听起来像身材小了一号的波洛尼厄斯①(①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人物,说话非常哆嗦)。他不可能预知所有的意外事件。当跃迁真地开始,不管你是睁着眼睛或闭着眼睛或一路尖叫或什么也不做,都没有实际的区别。
  在内心深处,迈尔斯对他的这一次会面心存畏惧,这感觉比上次的见面更强烈,但无论如何他都强迫自己面对它。在“胜利号”的工程维修区,他看见那名通讯连接技术员正在工作台的电子显微镜边忙碌。埃蕾娜·维斯康笛看到他朝自己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便皱起了眉头,不过她还是把工作交给助手,慢慢向迈尔斯走来。
  “长官?”
  “维斯康笛新兵。夫人。我们能一起走走吗?”
  “为什么?”
  “只是想聊聊。”
  “如果是想谈我认为的那件事,那你还是省省力气吧。我不会见她的。”
  “我比你更不愿意谈论这件事,但这是我无法找到合适理由去逃避的一个职责。”
  “我花了十八年时间想忘掉在埃斯科巴发生的事。难道我必须再经历一次痛苦么?”
  “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我明天就要离开了。登达立舰队很快也要出发。你们这些短期合同的人员将在达尔顿基地下飞船,你可以从那里乘船去陶赛提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猜你会回家?”
  她不情愿地跟在他身边,两人在走廊上漫步。“是的,我的老板一定会惊讶他们要付我的欠薪数目的。”
  “我自己也欠你些东西。巴兹说你在完成任务时表现突出。”
  她耸耸肩,“小菜一碟。”
  “他不仅仅是指你的技术能力。总之,我不想丢下埃蕾娜——我是说我的埃蕾娜,像这样把她扔在太空中,你明白。”他说,“她至少应该得到些什么,来弥补她被夺走的东西。一点小小的安慰。”
  “她失去的惟一东西就是某种幻象。相信我,内史密斯司令——哦,无论你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我能给她的惟一的东西不过是另一个幻象。如果她不是那么像他的话,也许……总之,我不希望她跟着我,或在我门前出现。”
  “无论伯沙瑞军士犯下什么罪过,埃蕾娜肯定是无辜的。”
  埃蕾娜·维斯康笛疲惫地用手背揉揉前额,“我不是说你讲得不对。我只是说我不能。对我来说,她只能带来噩梦。”
  迈尔斯轻轻地咬着嘴唇。他们走出“胜利号”,经过伸缩通道,走上静谧的码头。这里只有几个技术员在忙着做些琐碎的工作。
  “一个幻象……”迈尔斯思忖着,“你可以在幻象中生活很长时间,”他说,“也许是一生,如果你幸运的话。去做几天——甚至几分钟的表演会如此困难吗?我要花掉不少登达立的基金去为报废的飞船付账,为一位女士买张新脸。我可以花钱买你的时问。”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厌恶的神色在她脸上一晃而过,最后她嘲讽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真的很在乎那姑娘,对吗?”
  “是的。”
  “我以为她和你的主工程师是一对。”
  “正合我意。”
  “原谅我的迟钝,但我确实没想到。”
  “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可能会有杀身之祸。她和我在一起不安全。我宁可她往相反的方向旅行。”
  下一个码头显得繁忙嘈杂,菲利斯人的货船正在装运冶炼过的稀有金属锭,这些金属对菲利斯的军事工业非常重要。他们避开这里,找到了一条安静的走廊。迈尔斯用手指拨弄着口袋里鲜艳的围巾。
  “你要知道,他也对你魂牵梦萦了十八年。”迈尔斯突然说。这并不是他原来想说的话,“他怀着一个幻想:你就是他最爱的妻子。他是如此坚信不疑,我想他一定是把这当成真的了——至少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也让埃蕾娜相信,这是千真万确的。你可以触摸到幻觉。幻觉甚至也能触摸到你。”
  埃斯科巴女人脸色苍白,她停下脚步靠在墙上,咽了咽喉咙——她似乎想吐。迈尔斯从口袋里掏出围巾焦虑地用手揉着它。他有种荒谬的冲动,想把它递给她,天知道她需要什么用来当呕吐的脸盆?
  “我很抱歉,”她最后说,“但一想到这么多年来,他在变态的想象中一直和我同床共枕,就让我恶心。”
  “他从来都不是个淫荡的人……”迈尔斯空洞地说,然后打住了。他沮丧地踱着步,走两步,回头,再走两步。然后他深吸口气,突然冲着埃斯科巴女人单腿跪下。
  “夫人,康斯坦丁·伯沙瑞他对你做的错事,让我来请求你的原谅。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恨他——这是你的权利——假如这样令你觉得好过一些,”他恳求她,“但至少给我一件祭品烧给他,算作某种表示。作为他的主人、他的朋友,还有……因为他是我父亲的雇员,一直保护着我到现在,我就像他的儿子,我有义务充当中介人为他做这件事。”
  埃蕾娜·维斯康笛背靠着墙,像是被定住了。迈尔斯,仍然单腿跪着,向后退了一步,收缩着身体,仿佛压碎了所有的自尊,强迫自己磕向甲板。
  “见鬼,我没想到你是这么怪异——你不是贝塔人,”她咕哝着,“决起来吧,要是有人走过来怎么办?”
  “除非你给我一件祭品。”他坚决地说。
  “你想从我这儿要什么?什么是祭品?”
  “一些你自己的东西,你烧掉它们,用来让死者的灵魂安息。有时你为朋友或亲人烧,有时为被杀死的敌人烧,这样他们的鬼魂就不会回来骚扰你。一束头发就可以。”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头顶上缺了一块的头发,“少掉的这撮头发代表了上个月里死亡的二十个佩利安人。”
  “某种地方迷信,对吗?”
  他无奈地耸耸肩,“迷信也好,风俗也好一我本来总以为自己是个不可知论者(①相信无法证实上帝的存在但又不否认上帝存在可能性的人。)。只是最近我变得……需要相信人是有灵魂的。求你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打扰你了。”
  她又气又恼地呼口气,“好吧,好吧。那么,把你腰带上的刀借我。但先站起来吧。”
  他站起来,把祖父的匕首递给她。她割下一撮鬈发,“这些够了吗?”
  “是的,很好。”他伸出手掌接着,凉凉的发丝像水一样顺滑,他拳起手指握住它,“谢谢你。”
  她摇着头。“疯子……”一丝抑郁悄然滑过她的脸庞,“这能让灵魂安息,对吗?”
  “据说是这样。”迈尔斯温和地回答,“我会用它做个正规的祭奠。我保证。”他颤抖地吸口气,“而且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原谅我,夫人。我们都有自己的职责。”
  “长官。”
  他们穿过伸缩通道回到“胜利号”上,然后分道扬镳。但埃斯科巴女人回过头来。
  “你错了,小个子。”她轻柔地说,“我相信你还会打扰我很长时间。”
  接着,迈尔斯找到阿狄·梅休。
  “我恐怕永远不能像我打算的那样,给你做件好事了,”迈尔斯抱歉地说,“我已经找了个菲利斯船主,他愿意买下RGl32当星系内部货船。虽然出价很低,但他付的是现金。我想我们可以接受。”
  “至少这对它是个体面的退休。”梅休叹息着,“比卡尔霍恩把它拆成碎片要好多了。”
  “明天我要离开这儿回家,正好经过贝塔殖民地。如果你想,我可以把你捎到那儿。”
  梅休耸耸肩,“我在贝塔上一无所有。”他抬起头更为尖锐地看着迈尔斯,“那么关于‘臣下’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我是在为你工作。”
  “我——并不真的认为你适合去贝拉亚。”迈尔斯谨慎地说。不能让这位飞行员跟他回家。不论是贝塔人还是其他人,在他的勋爵主人陷落的旋涡中,贝拉亚政治的死亡泥沼甚至连一个水泡都不冒就能吞噬掉他,“但你肯定可以在登达立雇佣军里找个位置。你喜欢什么军衔?”
  “我不是士兵。”
  “你可以重新训练——在技术方面,而且在亚光速飞船和飞梭上他们肯定需要后备飞行员。”梅休蹙起额头,“我不知道。驾驶飞梭之类的总是件枯燥的粗活,我是为了能跃迁才干这行的。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依恋飞船。这就像饿着肚子站在面包店外,却没有信用卡进去买美食吃一样。”他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
  “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可能。”
  梅休抬起眉头礼貌地询问着。
  “登达立雇佣军准备向外太空跃进,到虫洞的边缘地带寻找工作。RG飞船并没有全部被报废回收,很可能还有一两艘被丢弃在了外太空的什么地方。菲利斯船主会乐意出租RGl32的,虽然我们要为此损失一些钱。如果你能找到并打捞一对RG耐克林操纵杆的话——”
  梅休的后背从原以为会是永久的消沉中挺直起来。
  “我没有时间到银河的各个地方去搜索。”迈尔斯继续说,“但如果你同意做我的代理人,我就授权巴兹拿出登达立的基金去购买它们——只要你能找到一艘或几艘飞船并把它们带回来。这就算是,一次寻宝探险吧,就像勇士弗·萨利亚寻找锡安·弗·巴拉皇帝失落的权杖。”当然,在传说中弗·萨利亚从没有真正找到过权杖……
  “唉?”梅休的脸焕发出希冀的神采,“这是次风险很大的赌注——我猜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是种精神!勇往直前的精神。”
  梅休哼了一声。“您的‘勇往直前’总有一天会领着所有伙计走到悬崖上的。”他停住了,咧开嘴笑道,“即使这样,您也能让他们相信他们能飞过去。”他把拳头塞在胳肢窝下,学鸟扇动翅膀的样子上下摆动着胳膊,“带路吧,大人。我正尽我所能,扑腾着飞呢。”
  码头上,每两个灯栅中就有一个熄灭了,在没有标记的、永恒不变的太空时间上制造出一种夜晚的假象。那些亮着的灯仿佛一个个隐约闪烁的水银小坑,投射着暗淡的光线,让视线中的色彩也黯然了。万籁俱寂中,只回荡着装载货物的声音——轻微的砰砰声和哐当声——声音逐渐消逝。菲利斯快递船飞行员朝经过他身边、运进伸缩通道的伯沙瑞的棺材扮了个鬼脸,“为了腾出地方,我们已经把行李缩减到只剩换洗内衣了,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实在不适合带上船。”
  “每次典礼都需要一辆彩车。”迈尔斯心不在焉地说,对飞行员的唠叨不作理会。这名飞行员和他的飞船一样,基本是从哈利菲将军那儿礼貌地借来的。将军是很勉强才同意了这项支出的,因为迈尔斯已经暗示,如果他不能按时到达贝塔殖民地去赴一个秘密的约会,登达立雇佣军就被迫要在陶维帝地方领空中另找一个出价最高的人签订合同。而在他匆忙上路之前,哈利菲只有很短的时间可以考虑。
  迈尔斯不停地左右换脚,急着要在灯光转为白天标志之前离开。伊凡·弗·帕特利尔出现了,拎着个手提箱,但里面装的肯定不是衣服。码头甲板上贴着一些标示线条,用来指示如何有条不紊地安放需要装卸的杂乱货物,使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伊凡眨眨眼,精确地沿着线条优雅地走过来——只是在前进时被一条曲折的条纹困扰了一下。最终,他走近了迈尔斯。
  “多棒的婚礼派对呀。”他开心地感慨道,“作为一个在荒蛮偏远的太空中即兴准备的婚礼,你的登达立们办了个相当不错的宴会。奥森船长真是个很棒的家伙。”
  迈尔斯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们俩能处得很好。”
  “你半途失踪,我们不得不在你缺席的情况下就开始酒会。”
  “我想来的,”迈尔斯真诚地说,“但在离开前,我和腾格准将还有很多事要完成。”
  “太糟了。”伊凡打了个饱嗝,望着码头对面,嘀咕道,“要一连两个星期关在一个盒子里,我能理解你想要带上个女人,但你怎么选了这么个会让我做噩梦的?”
  迈尔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埃莉·奎因在医生的陪同下,正慢慢地朝他们摸索着走来。白灰相间的崭新制服勾勒出一个健壮活泼的年轻女人的身体,但在衣领以上却是犹如外星生物一样骇人。在没有丁点毛发的均匀淡粉色圆脑袋上,一个黑色的洞显得格外突出——那就是她的嘴,它上面的两道狭长的黑色缝隙就是鼻子,头两侧的小点就是耳槽的入口了。在她一片黑暗浑沌的世界里,只有右耳还能捕捉到一点声音。伊凡不自在地摆动着,撇过脸去。
  腾格的医生向迈尔斯最后交代一下在旅程中如何护理她,以及一些关于迈尔斯自己还在愈合的胃的治疗意见。迈尔斯拍了拍屁股口袋里的小瓶子——这回里面装的全是药水——忠实地保证每隔两小时就喝三十毫升。他把受伤雇佣兵的手挽在自己胳膊里,然后踮起脚尖对着她的耳朵说:“我们都安排好了。下一站去贝塔殖民地。”
  埃莉的另一只手在空中摸索,触摸到他的脸,发现是迈尔斯。她想用受伤的舌头从僵硬的嘴里发出声音。在她尝试了第二次后,迈尔斯准确地翻译出了它们的意思,“谢谢您,内史密斯司令。”要不是他太疲劳,他会立马哭出来的。
  “好了。”迈尔斯说,“趁那帮狂欢的家伙们还没醒过来,再拖延我们两个种头,我们赶快离开这儿——”但太迟了。他从眼角瞥见一个苗条的身影飞快地穿过码头跑来。巴兹稳稳地跟在后面。
  埃蕾娜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住了。“迈尔斯!”她责怪说,“你想不告别就离开!”
  他叹口气朝她挤出个微笑。“又走不了了。”她的脸颊绯红,眼眸因为飞奔而熠熠闪亮。全都是那么迷人……对这些他已经让自己硬起了心肠。可为什么却感觉伤得更深?
  巴兹也赶到了。迈尔斯向两人欠身致意。“杰萨克队长。杰萨克准将。你知道,巴兹,我也许应该任命你为上将。队长啊、准将啊这些称呼在糟糕的通讯联络时很容易搞混——”
  巴兹微笑着摇摇头,“你已经把太多的荣誉加在我头上了,大人。荣誉、荣耀还有更多——”他的眼睛望着埃蕾娜,“我曾经以为那会是个奇迹——让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再次成为个人物。”他笑得更欢了,“我是对的。这确实是个奇迹。我要谢谢您。”
  “我也要谢谢您。”埃蕾娜平静地说,“为了我从没敢奢望得到的一份礼物。”迈尔斯以一种询问的姿势顺从地点点头。她指的是巴兹?她的军衔?还是离开贝拉亚?
  “我自己。”她解释说。
  在他看来,她的推理中有些谬误,但没有时间分析了。登达立的人员正从码头的几个人口拥进来,先是三三两两,然后是稳定的人流。灯光完全转成了白天的亮度。他原打算悄悄离开的计划正在迅速瓦解。
  “好了。”他赶紧说,“那么,再见了。”他匆忙地握了握巴兹的手。埃蕾娜,眼睛濡湿了,一下用力拥抱住他,力气大得差点压碎他的骨头。他的脚尖愤怒地寻找着地板。都太晚了……
  等埃蕾娜把他放下,人群已经聚集起来,无数只手伸出来想和他握手,想触摸他,或只是想碰碰他,仿佛这样能让他们感到温暖。伯沙瑞要在的话一定会痉挛的,迈尔斯在心里向军士歉意地行个礼。
  码头现在成了沸腾的人海。含混的喊声、欢呼声、雀跃的鸣响、跺脚声,这些很快形成了统一的节奏,一种口号——“内史密斯!内史密斯!内史密斯!……”
  迈尔斯心里咒骂着抬起手,无奈地默许了。人群里总是有些白痴发动这种事。埃蕾娜和巴兹把他扛到肩膀上,他成了众人的焦点。现在他不得不做个要命的告别演说了。他压低双手,让他相当惊讶的是,人群顿时就安静了。他又猛地抬起手,他们又开始欢呼。他像个乐团指挥慢慢让他们放低声音。现在全场鸦雀无声。有点吓人。
  “正如你们所见,我能站这么高是因为你们把我抬起来。”他开了口,提高嗓门好让最后面的人也能听见。人群中传出一阵满意的吃吃笑声,“你们以你们的勇气、坚忍不拔、服从以及军人的其他优秀美德把我推举到这么高的地位,”就是这样,打动他们,他们乐意听这样的美言——虽然他更应该把一切归功于他们那些几乎和美德一样多的混乱、脾气暴躁的敌意、贪婪、野心、好逸恶劳、轻信,还有、还有……“我能做的也就是推举你们,以作为回报。因此我撤回你们的临时身份,宣布你们为登达立雇佣军的一支正式的武装部队。”
  欢呼声、口哨声、跺脚声摇撼了整个码头。许多欧瑟军队的新来者好奇地凑着热闹,但几乎所有奥森原来的船员都动了真感情。他看见奥森喜气洋洋的脸,而索恩则已泪流满面。
  他抬起胳膊要求全体安静,大家又静了下来。“我被一件紧急的事务召回,需要离开一段时间。我希望并且要求你们听从杰萨克准将的命令,就像你们服从我一样。”他低头正好遇见巴兹向上的目光,“他不会抛弃你们的。”
  他能感觉到工程师的肩膀在他身下颤抖。巴兹的强烈反应似乎有些可笑——因为在他们所有人中,只有杰萨克知道迈尔斯是个假的……“我感谢你们大家,向大家道别了。”
  他滑了下来,脚“砰”一下撞上甲板。“但愿上帝原谅我,阿门。”迈尔斯心里嘀咕着。他转身向伸缩通道走去,微笑着挥着手逃跑了。
  正在阻挡住蜂拥人群的杰萨克在迈尔斯耳边问:“大人,原谅我的好奇——在您走之前,可以允许我知道我是在为哪个家族服务吗?”
  “怎么,你还不知道?”迈尔斯吃惊地看着埃蕾娜。
  伯沙瑞的女儿耸耸肩,“安全起见。”
  “哦,我不打算在人群面前大声说出来,但如果你要购置制服的话,不要选类似棕色和银色的。”
  “但——”巴兹立时愣住了,在人群里自个儿结巴起来,“但那是——”他脸色煞白。
  迈尔斯带着顽皮的满足感微笑着,“要温柔地折磨他,埃蕾娜。”
  他渴望快点走进伸缩通道的宁静中,那儿就像个避难所,但面前的喧嚣声冲击着他的感官,因为登达立成员们又一次呼喊起他们的口号:内史密斯、内史密斯、内史密斯。菲利斯飞行员护送着埃莉·奎因上船,伊凡紧随其后。在迈尔斯挥了手转身要进入通道时,他看见的最后一个人是埃蕾娜。她在人群之中,脸色憔悴,神情凝重而若有所思。埃蕾娜·维斯康笛。
  菲利斯飞行员关上舱门,和通道密封舱分离,走到他们前面进入控制室。
  “嗬。”伊凡敬重地评论说,“他们真的愿意追随你。就算给我施法或别的,你也肯定能比我做得好,地位更高。”
  “并不真是这样。”迈尔斯苦着脸。
  “为什么不是?我肯定会是那样的。”伊凡的声音里流露出隐隐的嫉妒。
  “因为我的名字不是内史密斯。”
  伊凡张了嘴,又闭上了,从边上注视着迈尔斯。控制室的屏幕升了起来,显示出冶炼厂和他们周同太空的景象。飞船从码头上拉起来。迈尔斯想一直盯着一排码头中飞船起飞的那个特别位置,但很快就混淆了:是左边数起第四个还是第五个码头来着?
  “见鬼。”伊凡把大拇指插进腰带里,踮踮脚后跟,“就是这让我相形见绌。我是说,你一无所有地跑到这里来,而四个月后你完全扭转了他们的战争局势,还大权在握,把那里所有家伙都管得服服帖帖。”
  “我不想要家伙。”迈尔斯不耐烦地说,“我不想要任何家伙。记得吗,我带着那些家伙可都是要人命的。”
  “我真不明白你。”伊凡抱怨说,“我以为你一直想当一名士兵。现在你打过真正的仗,指挥过一整支舰队,奇迹般地用很少的损失扫除了战术地图——”
  “这就是你所想的?我已经扮演过军人了?呸!”迈尔斯开始不安地踱步。然后他停下来,羞愧地垂下了头,“也许我是的。也许这就是问题。浪费了一天又一天,就为了满足我的自负,而这时候弗·焦兹达的一群走狗正对我父亲穷追猛打——在他们正在迫害他时,我却只能望着窗外的太空,虚度五天——”
  “哈。”伊凡说,“原来你为这才怒发冲冠的呀。别担心,”他安慰说,“我们会及时赶回去的。”他眨眨眼,又用一种小得多的不确定语调补充说,“迈尔斯,假设你关于这件事的想法是对的,等我们回去,我们要怎么做呢?”
  迈尔斯的嘴唇向后撇成个忧郁的笑脸,“我会想出办法的。”
  他转身看着屏幕,默默思索着,但你对损失的估计是错误的,伊凡。损失是巨大的。
  冶炼厂和环绕其周围的飞船缩小成了分散的滴滴斑点、火花和泪珠.然后消逝了。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第二十章

  即使是在保护希里克郊区的压力穹顶下,贝塔的夜晚也是酷热难当的。迈尔斯摸了摸他前额中间和太阳穴上的银色圆环,祈祷他的汗水没有弄松它们。他已经利用做过手脚的菲利斯飞行员的身份证通过了海关,如果他假造的植入连接器滑下鼻梁,那可就不能蒙混过关了。
  优美的牡豆树盆景和金合欢树在彩色射灯的光线下显得十分引人注目,它们环绕着低矮的圆顶——那是通往他外祖母复合式公寓的人行通道入口。这栋老房子早于社区力盾的建造,因此完全是在地下。迈尔斯用胳膊挽着埃莉·奎因,拍拍她的手。
  “我们就快到了。走下来两步,这边。你会喜欢我外祖母的。她负责希里克大学医院生命维持系统的设备维护,她会知道谁是脸部再生手术方面的专家。现在这里是门……”
  伊凡,仍拎着手提箱,第一个走进去。里面凉爽的空气吹拂着迈尔斯的脸庞,至少让他放宽心,不用老是对他的假植入连接器提心吊胆的。用假身份证过海关的紧张程度简直是在破坏神经,但假如用他的真身份证肯定会立刻被贝塔的法律程序所纠缠——天知道会为此耽搁多久。时间正在他脑子里嘀嗒作响。
  “那有部电梯罐。”迈尔斯对埃莉说,可突然,他被一声诅咒哽住,向后退了几步。从大厅上电梯罐中走出来的人,是他在这颗行星的短暂停留中最不想见的人。
  塔夫·卡夫霍恩在看见迈尔斯后吃了一惊,他的脸顿时转为了赭红色。“你!”他叫起来,“你——你——你——”他提高了嗓门,结结巴巴,向迈尔斯走来。
  迈尔斯尽力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噢,晚上好,卡尔霍恩先生。我正想见你——”
  卡尔霍恩的手抓住了迈尔斯的上衣,“我的船在哪儿?”
  迈尔斯被向后推到墙上,这时候他感觉自己特别需要伯沙瑞军士。“哦,那船出了点小问题。”他开始安抚卡尔霍恩。
  卡尔霍恩摇晃着他,“它在哪儿?你们这些混蛋对它做了什么?”
  “恐怕它陷在了陶维帝。耐克林操纵杆坏了。但我会给你钱的。”他真诚地点点头。
  卡尔霍恩并没有松手。“我才不会碰你的钱!”他咆哮着,“我已经领教了你们皇家搪塞的本事。先是对我撒谎,跟着,搜查我的控制台电脑,贝拉亚官员还不断地询问我的雇员、我的女朋友、她的妻子(①贝塔的两性人既可以做别人的女朋友,也可以有妻子。)一一而我发现这是他妈的一钱不值的焦土,顺便说一句,你这个侏儒——我要你付出代价。你就等着去‘治疗’吧,因为我现在就叫安全局的人来!”
  埃莉·奎因发出一声悲哀的咕哝,迈尔斯那熟悉了她发音的耳朵翻译为“发生了什么事”。
  卡尔霍恩第一次注意到站在阴影里的她,一下被吓了一跳,然后耸耸肩,用脚跟转过身,又回头对迈尔斯说:“你不许动!这是公民的依法拘捕!”他向公共通讯台走去。
  “抓住他,伊凡!”迈尔斯叫道。
  卡尔霍恩一扭身逃脱了伊凡的攫抓。作为如此笨重粗壮的身体,他的反应比迈尔斯预想得要快。埃莉·奎因歪着头,用两个顺滑的侧步溜到他面前——她的脚踝和膝盖弯曲着没法跑。她的手摸索到他的衬衫。他们两个像一对跳舞搭档,以令人晕眩的速度旋转着,突然卡尔霍恩做了几个引人人胜的侧空翻。他后背着地,倒在大厅的走道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坐在他身上的埃莉转过身,用一条腿压住他的脖子,并死死钳住了他的胳膊。
  伊凡过来接管动弹不得的目标——他成功地抓住了卡尔霍思,这很值得称赞。“你怎么做的?”他问埃莉,声音里充满了惊讶和钦佩。 .
  她耸耸肩。“经常蒙着眼睛练习,”她喃喃地说,“能增强平衡感,很有效。”
  “我们要拿他怎么办,迈尔斯?”伊凡问,“他真的能逮捕你吗——即使你付给他钱?”
  “袭击啦!”卡尔霍恩嘶哑着喊道,“打人啦!”
  迈尔斯捋直他的上衣。“恐怕是这样的。那份合同里有相关的条款——瞧,地下二层有间门房。趁着还没人路过这里,我们把他带到那儿去。”
  “绑架啦!”当伊凡把他拖向电梯罐时,卡尔霍恩叽里呱啦地嚷嚷着。
  他们在宽敞的门房里找到一卷金属线。“杀人啦!”当他们拿着金属线靠近卡尔霍恩时,他尖叫起来。迈尔斯堵住他的嘴。卡尔霍恩翻着白眼。等他们完成所有特别的缠绕、打结,这位废品回收公司的老板已经被裹得像具亮闪闪的橘黄色木乃伊了。
  “手提箱,伊凡。”迈尔斯命令道。
  他的堂兄打开它,两人开始往卡尔霍恩的衬衫和莎笼里塞成捆的贝塔元。
  “……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四万块。”迈尔斯数着。
  伊凡挠挠他的头,“你知道,我们这样有点怪……”
  卡尔霍恩正转动眼珠子,着急地直哼哼。迈尔斯替他拿掉了堵嘴的东西。
  “——加百分之十!”卡尔霍恩喘着气说。
  迈尔斯又把他的嘴堵上,另外又数出四千元。手提箱现在轻多了。然后,他们反身锁上房门离开了。
  “迈尔斯!”他的外婆欣喜若狂地扑向他,“感谢上帝,迪米尔上校找到你了。大使馆的人都担心死了。考迪利亚说,你父亲可能没法再让伯爵理事会的询问第三次推迟了——”当看见埃莉·奎因时,她蓦地关上了话闸子,“喔,嗳呀!”
  迈尔斯介绍了伊凡,匆忙地声称埃莉是他的一个外行星朋友,她在这里没有熟人也没地方住。他简略地说明,他希望把受伤的雇佣兵留在外祖母这儿。内史密斯夫人立刻答应了,只说了句,“哦,好的,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为此,迈尔斯内心默默地感激外婆。
  他的外婆把他们带到客厅。迈尔斯触景生情想起了伯沙瑞,心中一阵刺痛坐在沙发上。他不知道军士的死是否会像退伍军人身上的一道伤疤,每逢气候变化就会引起旧伤疼痛。
  仿佛是感应到了他的想法,内史密斯夫人说:“军士和埃蕾娜在哪儿?是不是在大使馆做报告?我惊讶他们怎么会让你出来,还让你来看我。克洛伊中尉给我的印象是,他们一旦找到你,就会立刻把你送上快递船飞回贝拉亚。”
  “我们还没去大使馆。”迈尔斯不自在地坦白说,“我们直接来这儿的。”
  “跟你说,我们应该先去大使馆报告的。”伊凡说。迈尔斯做了个否定的手势。
  他的外婆用锐利的目光聚精会神地盯了他一眼。“出了什么事,迈尔斯?埃蕾娜在哪里?”
  “她很安全。”迈尔斯回答,“但不在这里。军士在两个——差不多是三个月前死了。一次意外。”
  “哦。”内史密斯夫人说。她神情肃穆,一时沉默无语,“我承认我从不明白你母亲到底欣赏那个男人哪一点,但我知道他们会很伤心地怀念他的。你想在这儿给克洛伊中尉打电话吗?”她歪着头看着迈尔斯,又补充说,“过去五个月你就是去做这件事情?受训当名跃迁飞行员?我没想到你会喜欢干这个,当然考迪利亚会支持你的——”
  迈尔斯尴尬地摸了摸银色圆环,“这个是假的。我从一名跃迁飞行员那儿借来身份证通过了海关。”
  “迈尔斯……”她心急地抿抿嘴唇,担忧地皱起眉头,眉宇间竖起两条皱褶,“怎么回事?这是不是和那些可怕的贝拉亚政治有关?”
  “恐怕是的。快点告诉我,自从迪米尔上校离开这儿以后,您从我家听到了什么消息吗?”
  “听你母亲说,因为某种捏造的叛国罪指控,你要被安排接受伯爵理事会的讯问,而且非常快。”
  迈尔斯朝伊凡利索地一点头,意思是“我说吧”。伊凡开始啃一个拇指指甲。
  “这明显有很多幕后操纵——她给我的信息磁盘里有一半内容我不理解。我相信,只有贝拉亚人自己才知道他们的政府是如何运转的。照理说,像你们这样的政府多年前就应该垮台了。总之,磁盘的大多数内容似乎是为了考虑改变叛国罪指控的实质——从违背了一个叫弗·卢普鲁斯的法律改为企图篡夺王位的叛国罪。”
  “什么!?”迈尔斯“刷”一下站起来。恐惧的热量穿遍了他全身,“真是完全疯了!我不想要格雷格的工作!他们以为我精神错乱了吗?真是这样的话,我首先需要得到整个帝国军队的效忠,而不只是什么邋遢的自由雇佣军舰队——”
  “你是说真的有一支雇佣军舰队?”他的外祖母瞪大了眼睛,“我以为那只是荒唐的谣言。那么,考迪利亚关于指控讲的话就更有意义了。”
  “妈妈说了什么?”
  “说你父亲制造了大堆麻烦为了刺激那个叫弗什么的伯爵——我永远搞不清那些弗族的人名——”
  “弗·焦兹达?”
  “对,就是这个名字。”
  迈尔斯和伊凡兴奋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他在公开场合表现出想要相反结果的同时,去刺激弗·焦兹达把指控从小事变成了大事。我不理解这有什么不同,既然都是死罪。”
  “爸爸成功了吗?”
  “显然是的,至少两星期以前是的。一艘来自贝拉亚的快递船昨天到达这儿传来的消息。”
  “哈。”迈尔斯开始踱步,“哈。聪明、聪明……也许……”
  “我还是不明白,”伊凡抱怨着,“篡权是严重得多的指控!”
  “但那刚好是我没有的罪行。而且,它是对所谓‘企图’的指控。我所要做的就是站出来否认它。违背弗·卢普鲁斯法的罪名是对事实的指控——而且实际上,虽然并不是有意的,但我确实违反了它。那时,如果我站出来接受审判,并发誓要说实话,要设法逃避,就会困难得多。”
  伊凡啃完了他的另一个拇指指甲,“你凭什么认为你的无辜或有罪会和这个结论有关?”
  “你说什么?”内史密斯夫人问。
  “这就是我为什么说‘也许’。”迈尔斯解释道,“这件事是如此地具有政治性——在任何证据或证词被公布之前,你认为弗·焦兹达事先已经控制了多少张选票?他一定是已经得到了一些支持,否则他永远不敢先发制人。”
  “你在问我?”伊凡痛苦地问。
  “你……”迈尔斯的目光落在他的表兄身上,“你……我完全相信你就是这件事的钥匙,只要我能想出怎样把你插进锁里。”
  伊凡似乎在尝试把自己想象成一把万能钥匙,但失败了。“为什么?”
  “因为一条,在我们去什么地方报到之前,海斯曼和弗·焦兹达都会以为你已经死了。”
  “什么?”内史密斯夫人问。
  迈尔斯解释了关于迪米尔上校的失踪。他摸摸前额,对伊凡补充说:“除了卡尔霍恩以外,那才是我们来这里的真正原因。”
  “说到卡尔霍恩。”他的外婆说,“他经常在这里转悠,说要找你。如果你不想被揭穿现在的身份,最好小心点他。”
  “呣,”迈尔斯说,“谢谢。总之,伊凡,如果迪米尔的船是被破坏的,那肯定是内部的人干的。如果我们出现在大使馆,就顺理成章地把自己交到了他们手里,到那时,如何才能防止任何不希望我在审判会上出现的人再试一次谋杀呢?”
  “迈尔斯,你的脑子真狡猾,弯曲得胜过你的骨一一我是说……哎呀,你没传染上伯沙瑞的毛病吧?”伊凡说,“你让我觉得自己背上已经被画了个靶心。”
  迈尔斯笑了,感觉到异乎寻常地高兴。“让你清醒了,不是吗?”他似乎能听见理智的大门在脑子里徐徐打开,思维奔流而下越来越快。他声音里带着点恍惚,“要知道,如果你想让满屋子的人大吃一惊,闷声不响地走进大门会更加容易让你的对手惊愕不已。”
  按照迈尔斯的希望,他们尽量压缩剩下的时间。他们在客厅地板上倒空了手提箱,迈尔斯数出几堆贝塔元,用来还清他在贝塔的各种债务,包括他外祖母当初的“投资”。尽管相当困惑,他的外婆还是同意做代理去替他还债。
  最大的一堆钞票是为了埃莉·奎因的新脸。当他的外婆报出做这类手术最优秀医生的大致价格时,迈尔斯咽了一下口水。等他分完钱,他的手里只剩薄薄的一卷钞票了。
  伊凡窃笑道:“老天,迈尔斯,你可真会赚钱。我想你是五代人里第一个这么做的弗·科西根。一定是那一半糟糕的贝塔血统闹的。”
  迈尔斯掂了掂手里的钞票,自嘲地说:“它正成为一种家族传统,不是吗?我父亲在离开摄政王位置前分发了二十七万五千马克,否则,十六年前他就该获得财政平衡了。”
  伊凡扬起了眉毛,“这些我从没听说过。”
  “那你想,为什么去年弗·科西根宫没有盖新屋顶?我想,这是母亲惟一感到遗憾的事——屋顶。否则,它会是个很有趣的藏钱的好地方。不过,帝国部队孤儿院因此捡到了一个包裹。”
  因为好奇,迈尔斯忙里偷闲,在电脑控制台上查找金融交易情况。菲利斯的米利芬尼戈再次上市了。汇率是一千零六米利芬尼戈兑换一贝塔元,但至少它们终于列入外汇市场了。上星期的米利芬尼戈对贝塔元汇率是1459:1。
  迈尔斯的焦虑日益增长,促使他们赶快出门。
  “等我们乘的菲利斯快递船出发后,”他对外祖母说,“您过一天就差不多可以给大使馆打电话,让他们放心。”
  “好的。”她微笑着,“可怜的克洛伊中尉还以为他的余生只能在什么肮脏的地方当个三等兵值值勤了。”
  迈尔斯在门口停下。“啊,关于塔夫·卡尔霍恩——”
  “怎么?”
  “你知道二楼的那间门房吗?”
  “好像是有那么一间。”她不安地看着他。
  “明天早晨请确保有人检查一下那里。但在此之前,别让人上去。”
  “我可不会。”她含糊地向他保证。
  “走吧,迈尔斯。”伊凡回过头来催促。
  “就一秒钟。”
  迈尔斯飞奔进屋跑到埃莉·奎因身边——她仍顺从地坐在客厅里。他把剩下的一叠钞票塞进她的手心,让她的手指握住它。
  “战斗奖金。”他轻声对她说,“为刚才楼上的事。是你应得的。”
  他吻了吻她的手,跟着伊凡跑出了门。
  第二十一章
  迈尔斯抑制住把飞机“砰”一下直接开进庭院的焦急冲动,让轻型飞行器优雅、稳当地侧转弯,绕过弗·哈腾城堡,曲折穿过首都弗·巴拉瑟塔纳的河面。河面上冰层已经破开,从登达立山脉融化的雪水汇成一股寒冷的碧波流向远处的南方。古老的建筑横亘在高高的峭壁上,飞机被河面上吹过的上升气流摇晃着。
  现在是早晨的交通高峰时间,绵延数公里的现代城市显得繁忙而喧闹。靠近城堡的停泊区域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还有穿着五十种不同制服的成群侍从。伊凡坐在迈尔斯身边,数着城堡城垛上被早春凛冽的微风吹得“噼啪”作响的旗帜。
  “是一次全体委员会议,”伊凡说道,“我看所有旗帜一面不少——甚至还有弗·塔拉的旗,这些年他从没参加过一次成员会议,一定是被硬拽来的。噢,上帝,迈尔斯!那是皇帝的旗帜——格雷格一定在里面。”
  “你可以猜到屋顶上站满了穿着皇家制服的家伙,手里握着阻截飞行器的等离子枪。”迈尔斯分析说。他内心有些畏惧。一挺等离子枪现在正随着他们飞机的航迹转动着,好像一只怀疑的眼睛。
  他把轻型飞机缓慢谨慎地停在了城堡围墙外一个标识好的范围里。
  “你知道,”伊凡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我们冲进去,而他们只是在对水资源产权或别的事开讨论会,那我们俩就像足一对超级傻瓜了。”
  “我已经考虑到这点了,”迈尔斯承认说,“作为未经禀报的悄然闯入,这是预料之内的风险。好了,我们以前就已经是两个傻瓜了,不会再有什么新的或更加让人吃惊的事了。”
  他查看了时间,在飞行员座位上停留了一会儿,低下头,审慎地呼吸着。
  “你感觉不舒服吗?”伊凡警觉地问,“你看起来可不太好。”
  迈尔斯摇摇头。撒谎。一想到过去他对巴兹·杰萨克所存有的苛刻想法,迈尔斯只得在心里请求巴兹的原谅。看来这是真地存在的:让人瘫软的怯懦。毕竟他并不比巴兹更勇敢,他只是从没有遭遇过这样的恐惧感。真希望自己回到登达立舰队,做些简单的事,比如拆除集束炸弹的雷管。“上帝保佑我成功。”他喃喃自语。
  伊凡看来更为紧张了,“最近两星期里,你已经把我扯进了这个让人惊异的计划中。好吧,你已经说服我了。如果你要改主意,那已经太晚了!”
  “我没有改主意!”迈尔斯搓掉前额上的银环,抬头看着城堡灰色的高墙。
  “如果我们一直坐在这里,警卫会注意到我们。”过了一会儿,伊凡说,“现在不可能打退堂鼓回航空港了。”
  “对。”迈尔斯说。他在长长的逻辑链条的最后一端晃荡着,在怀疑中摇摆不定。是落到坚实地面上的时候了。
  “你先请。”伊凡客气地说。
  “好吧。”
  “随时恭候。”伊凡加了句。
  自由降落的晕眩……他打开门,登上人行道。
  他们大步走向城堡大门前四个穿着皇家制服的武装警卫。其中一个家伙突然伸出鬼爪似的手指把迈尔斯按住了。那人有张农民的面孔。迈尔斯心里叹着气。欢迎回家。他果断地一点头,作为问候的方式。
  “早上好,士兵。我是弗·科西根勋爵。皇帝陛下召见我来这里。”
  “他妈的开玩笑。”一个警卫说着要拿出警棍。第二个警卫抓住他的胳膊,惊讶地看着迈尔斯。
  “不,笨蛋!是真的!”
  他们在大会议厅的门廊受到了第二次搜查,以防皇帝到场的地方有武器被带入。伊凡匆忙地往门口瞥一眼,对警卫做最后的检查很是厌烦。迈尔斯紧张的耳朵听见会议厅里有声音飘出。他听出是弗·焦兹达伯爵的声音,带着鼻音,尖着嗓门,正用正式场合下辩论时的那种抑扬顿挫的语调侃侃而谈。
  “会议进行多久了?”迈尔斯轻声问一个警卫。
  “一个星期。今天是最后一天。他们现在在做总结。您来得很及时,大人。”他朝迈尔斯鼓励地点点头。两个警卫队长结束了低声的争论,“——但允许他来这儿的!”
  “你确定不想在贝塔‘治疗’?”伊凡嘟哝着。
  迈尔斯阴郁地笑了,“现在说这些太晚了。如果我们在判决时及时到达不是会很有趣吗?”
  “歇斯底里的疯子。毫无疑问,你会大笑着死去。”伊凡发着牢骚。
  警卫放了行,伊凡正要走向大门,迈尔斯拉住他,“嘘!等等!你听。”
  另一个声音,是海斯曼司令官。
  “他来这儿干吗?”伊凡小声说,“我以为这件事只限于伯爵们知道。”
  “目击证人,我打赌,就像你。嘘!”
  “……如果我们杰出的首相对此事一无所知,那么就让他叫出这个‘不见了的’外甥。”弗·焦兹达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挖苦,“他说他不能。为什么不能?我提出这件事,是因为弗·帕特利尔勋爵被派遣送一份秘密的通知。什么通知?很显然就是诸如‘快逃命——所有的事情都暴露了’之类的话,我问你,这是否合理:一个巨大的阴谋被儿子发展到如此深远的程度,而当父亲的却一无所知?那失踪的二十七万五千马克在哪里?他如此坚决地拒绝透露钱款的去向是在袒护谁?是不是暗中用这笔钱资助了这场行动?这些再三要求审判延期的请求是单纯的烟幕弹。如果弗·科西根勋爵是如此清白,为什么他没在这里?”弗·焦兹达戏剧性地停顿住。
  伊凡拽拽迈尔斯的袖子,“去吧。就算你等一整天,都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单刀直人的机会了。”
  “你说得对。我们走。”
  光线透过东墙上高高的彩色玻璃窗,投射在会议厅厚重的橡木地板上,呈现出斑驳的多彩光点。弗·焦兹达站在演讲席上。海斯曼司令官正坐在演讲席后面的证人席的座位上。大厅上层,装饰着华丽镂空栏杆的回廊上空无一人,但下面几排环绕房间的简单木制桌椅上倒是坐满了人。他们都穿着深红色和银色相问的官服,长袍下露出各种颜色的正式制服。只有少数几个人没有穿长袍,而是穿着红色和蓝色的帝国军队现役军人的阅兵制服。格雷格皇帝,也穿着帝国军服,坐在房间左侧高高的王座上。迈尔斯抑制住因怯场引起的一阵痉挛。真应该事先在弗·科西根宫停留一下,换换衣服。他仍穿着离开陶维帝时穿的普通黑衬衫、裤子
  和靴子。从门口到会议厅中心的距离真是漫长,他感觉好像有一光年。
  他父亲正坐在离弗·焦兹达不远处的第一排桌子后面,身穿红蓝军服,完全一副悠然自得的派头。弗·科西根伯爵向后靠在椅子上,伸直的两腿在脚踝处交叉,两只胳膊懒散地搁在靠背上,看起来就像只在猎物前趾高气扬的老虎,没有比这更悠闲的样子了。他的目光乖戾、残酷地集中在弗·焦兹达身上。迈尔斯突然觉得那个以前的诽谤性绰号“科玛的屠夫”——这绰号曾一直跟随着他父亲——也许真是有些事实根据的。
  站在演讲席上的弗·焦兹达是惟一一个直接面对着昏暗人口的人。他第一个看见了迈尔斯和伊凡。当时他刚想张嘴继续说,却愣在那儿,呆住了。
  “关于刚才的问题我可以给你答案,弗·焦兹达伯爵,还有你,海斯曼司令官。”迈尔斯说。两光年的距离,他想,然后跛着脚前进。
  会议厅里掀起一阵惊呼和震惊的咕哝声。在所有人的反应中,迈尔斯只想看一个人的神情。
  弗·科西根伯爵猛地转过头,看见了迈尔斯。他抽了口气,胳膊和腿都收了起来。他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脸埋在手里坐了一会儿。然后,他用力地搓搓脸,再次抬起头,他的脸色发红,皱纹丛生。
  什么时候他变得这么苍老?迈尔斯哀伤地想。他的头发一直就是那么灰白吗?到底是他改变了许多,还是我?或者两人都是?
  弗·科西根伯爵的目光落在了伊凡身上,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喜形于色。“伊凡,你这个笨蛋!你去哪儿了?”
  伊凡看看迈尔斯,然后对大家提高嗓门,朝证人席示意。“海斯曼司令官派我去找迈尔斯,长官。我去了。不过,我认为他脑子里想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这个。”弗·焦兹达从席上转过身愤怒地看着海斯曼,而那个司令官正目瞪口呆地望着伊凡。“你——”弗·焦兹达朝司令官嘶哑地叫着,声音中带着恶狠狠的怒气。不过他立刻就让自己振作起来,挺直蜷缩的身躯,放松他的手,把痉挛的爪子再次恢复到优雅的弧度。
  迈尔斯向环绕周围的与会者匆匆鞠了一躬,朝王座的方向单腿跪下,“陛下。我本可以早些到达,但我的邀请函在传递过程中丢了。为了证明这一点,我请求让伊凡·弗·帕特利尔勋爵做我的目击证人。”
  格雷格生硬地低下年轻的脸庞看着他,乌黑的眼睛显出烦躁和冷漠。皇帝的凝视疑惑地转向他的新顾问——他正站在演讲席上。而他的老顾问,弗·科西根伯爵,看起来相当不以为然,他向后撇着嘴唇露出一个老虎似的微笑。
  迈尔斯也用眼梢瞟瞟弗·焦兹达。现在,他想,立刻,是推波助澜的时候了。否则,等到法庭监督官按照程序正式同意伊凡作证,那帮家伙就已经想出对策了。如果让他们有六十秒空隙在长椅上交换意见,他们就会编造出最大限度上自圆其说的新谎话,然后在事先策划好的理事会投票的丑恶赌局上,用他们的谎言来对付我们的证词。海斯曼,是的,就是他。他必须用海斯曼煽起风来。弗·焦兹达很会逢迎巴结随机应变,所以不会想到逃跑。现在就进攻,把这个阴谋一劈两半。
  他咽了咽口水,清了清堵塞的嗓子,站起身。“诸位阁下,我要指控在您面前的这位海斯曼司令官,指控他阴谋破坏、谋杀以及谋杀未遂。我可以证明,是他命令破坏了迪米尔上校的帝国快递船,导致了船上所有人员的可怕死亡;我可以证明,他企图也让我的表兄伊凡和船上的人一起死。”
  “这不符合规矩。”弗·焦兹达嚷道,“这些疯狂的指控不属于伯爵理事会管。你应该去军事法庭说,如果你能完全证明的话,叛国者。”
  “既然你,弗·焦兹达伯爵,不能被军事法庭审判,那么这个地方可以最方便地让海斯曼司令官独自接受审讯。”迈尔斯立即回应说。
  弗·科西根伯爵轻轻地用拳头叩着桌面,着急地朝着迈尔斯前倾身体,他的嘴唇形成一串无声的话语一一对,继续,继续……
  迈尔斯受到鼓励,抬高了声音。“他要独自面对审判,他要独自去死——既然只有他自己才能证明他是受你指使犯的罪,而他的证词却没有其他人可以证明。你说的话没有目击证人,不是吗,司令?你真的认为弗·焦兹达伯爵会想着要对同伴忠诚,而在你的证词上签名吗?”
  海斯曼的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他呼吸沉重,眼睛在弗·焦兹达和伊凡之间扫来扫去。迈尔斯能看见他眼神中进发的痛苦。
  弗·焦兹达叉腿站在席上,抽搐的手指向迈尔斯,“大人们,这不是他的辩护。他只是希望用这些肆意的指控掩饰他的罪行,而且这是完全违背规矩的!监督官阁下,我要求你恢复秩序!”
  法庭监督官站起身,但弗·科西根伯爵的锐利目光刺穿了他,让他停滞不前。他怯懦地向后倒回自己的长椅上。“这显然是非常不正规……”他敷衍着,随后住了口。弗·科西根伯爵赞同地微笑着。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弗·焦兹达,”迈尔斯说,“你会为海斯曼司令说话吗?”
  “古往今来,总会有下属犯些没被批准的过分行为。”弗·焦兹达说。
  他在曲解问题,他在改变口风,他要扭转局面了——不!我也能改变。“哦,你承认他是你的下属,是吗?”
  “根本不是。”弗·焦兹达突然说,“除了都共同关心陛下的利益外,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关系,海斯曼司令,你听到了吧?感觉怎么样——被人在背后如此温柔地捅了一刀?我打赌你几乎都感觉不到刀子插进来了。一刀捅到底,你知道,这就叫置人于死地。”
  海斯曼的眼珠鼓了起来,他猛地站起来。“不,不是这样的,”他咆哮着说道,“是你唆使的,弗·焦兹达。如果我要下地狱,我也要拉你一起下去!”他指着弗·焦兹达,“他到温特菲尔见我,要我给他最近帝国安全情报部门收集的关于弗·科西根伯爵儿子的——”
  “闭嘴!”弗·焦兹达拼命喊叫,再也隐藏不了眼里的怒火,“住口——”他把手伸进自己的红色长袍里,袍子下面露出一丝寒光。一把针弹枪对准了喋喋不休的司令。司令立时住了口。弗·焦兹达低头盯着他手里的武器,仿佛它是只蝎子。
  “现在是谁不合规矩了?”迈尔斯温和地嘲谑说。
  贝拉亚的贵族仍然保持着他们的军人作风。在皇帝面前拔出致命的武器导致了一次强烈的条件反射,一下有二三十个人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只有在贝拉亚,迈尔斯想,一把上了膛的针弹枪才会导致这么一大群人蜂拥上前对付一个人。其他人则跑到弗·焦兹达和王座之间。弗·焦兹达放弃海斯曼,转而将武器瞄准了他真正痛恨的人。迈尔斯仍静止不动——他正对着针弹枪黑洞洞的小枪口发呆。真是有趣,这个吓人的小玩意儿只会射出个那么狭小的伤口……
  随着一大片飘动的深红色长袍,弗·焦兹达被排山倒海般扑过来的身体压在了下面。伊凡有幸第一个打了他——用膝盖。
  迈尔斯站在他的皇帝面前。会议厅现在已经安静下来,他的原告被逮捕,拉了出去。现在他要面对真实的审判了。
  格雷格不安地叹口气,示意法庭监督官到他身边来。他们简短地交谈了一下。
  “皇帝陛下希望并要求休庭一个小时,检查新的证词。由弗·科伯爵、弗·海拉斯伯爵做公证人。”
  于是,他们几个都进入了王座后面的一间私人房间——格雷格、弗·科西根伯爵、迈尔斯、伊凡,以及格雷格特别挑选的公证人。亨利·弗·科是格雷格在伯爵中的少数几个同龄人之一,也是他的一位私人朋友。迈尔斯猜想,他可能是皇帝知己中的知己。毫无疑问,格雷格会得到他的支持。至于弗·海拉斯伯爵……
  自从十八年前弗·海拉斯的两个儿子因为错误地支持了弗·达瑞安那个觊觎王位者而被处死后,他就一直是迈尔斯父亲最不共戴天的老宿敌。迈尔斯忐忑不安地看着他。老伯爵的大儿子——也就是他的继承人——为了替被处死的弟弟们报仇,有天晚上朝弗·科西根宫邸的窗户里扔了颗溶胶毒气弹。最后他也因为叛国罪被处死。弗· 海拉斯伯爵是不是已经在弗·焦兹达的阴谋中找到了报仇雪恨的机会,做个完全平衡的报复,一个儿子换一个儿子?
  不过,弗·海拉斯一直被认为是公正和诚实的人一迈尔斯甚至可以轻易想象到,他和父亲联合起来对弗·焦兹达暴发户式野心勃勃的阴谋诡计嗤之以鼻。这两个人做了那么多年的仇敌,比他们的许多朋友和敌人活得都长,他们的敌意几乎已经达到了一种和谐境界。所以,没人胆敢质疑弗·海拉斯在对前摄政王的公证中有所偏袒。现在这两个人互相点头致意,就像两个即将交锋的击剑手,然后相对而坐。
  “那么,”弗·科西根伯爵变得严肃而紧张,“到底出了什么事,迈尔斯?我拿到了伊林的报告——直到最近——但不知怎么,他们提供的答案反倒带出了更多问题。”
  迈尔斯分了一下神,“他的谍报员不是还在送情报吧?我向您保证,我没有干涉他的职责——”
  “伊林上校在监狱里。”
  “什么!?”
  “等候审判。他被扯进了对你的阴谋指控中。”
  “真是荒唐!”
  “并不全是。想来大多数是合乎逻辑的。那些企图对付我的人,如果他们能够,怎么不会先除掉你的耳目作为防范呢?”
  弗。海拉斯伯爵点点头,表示一种赞同,仿佛是在说,正是我现在要亲自动手做的事。
  迈尔斯的父亲带着冷静的幽默眯着眼,“这次可以让他吸取些教训,了解公正作用的另一面,没有害处。我承认,那时他确实有点惹陛下您烦了。”
  “问题是,”格雷格冷淡地说,“上校是在为我效忠,还是为我的首相。”苦恼的犹疑不定仍在他眼睛里徘徊。
  “所有为我服务的人都是效忠您的,只不过是通过了我。”弗·科西根伯爵阐述道,“这就是弗族制度。所有的细流都汇聚在一起,最终合成一条奔腾大河。您就是最终的汇集处。”这是迈尔斯听他父亲所说过的最接近阿谀奉承的话了——他不安的一种表现,“您怀疑西蒙·伊林是不公正的。他一直为您以及您的祖父效劳。”
  迈尔斯在想,他现在组成的算是哪种支流——登达立雇佣军确实包含了一些非常奇特的源头。“所发生的事。哦,先生……”他停顿住,想理清所有事件的来龙去脉,找出头绪。老实说,事情起源于离萨塔那·弗·巴一百公里不到的郊外操场上的那堵墙。但他还是从在贝塔殖民地遇到阿狄·梅休讲起。然后他担心地犹豫了一下,吸口气,又把遇到巴兹·杰萨克的事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一遍。他的父亲在听到这个名字时吃惊地退缩了一下。封锁线、登陆、战斗……他热情洋溢地描述着,都陶然忘我了;等到他抬起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让皇帝扮演了欧瑟舰队的角色,亨利·弗·科当上了腾格船长,他父亲则成了佩里安高级指挥官。接着是伯沙瑞的死。听到这个消息,他父亲的神情变得憔悴低沉。“哦,”过了一会儿他说,“他从一个巨大的包袱中解脱了。他最终得到了安宁。”
  迈尔斯瞥了一眼皇帝,删除了埃斯科巴女人对塞格王子的控诉。从弗·科西根伯爵给他的尖锐而感激的眼神看,迈尔斯猜出他做对了。一些事实来得太猛烈,就像一场洪水对某些建筑一样,那是难以经受住的。迈尔斯再也不想看到像埃蕾娜·伯沙瑞所经受的那种打击出现在别的朋友身上。
  等他讲到他如何最终破坏掉封锁线,格雷格的嘴唇入迷地张开了,弗·科西根伯爵的眼里闪烁着赞赏的目光。接着又说到伊凡的抵达,以及迈尔斯由此做出的推断——这时他想起到了吃药的时间了,就从屁股口袋摸出小瓶。
  “那是什么?”他父亲吃惊地问。
  “抗酸药。呣,想来点吗?”他礼貌地递上。
  “谢谢,”弗·科西根伯爵说,“别介意我来一口。”他严肃地喝了一大口。如此面无表情,甚至连迈尔斯都不确定他是否在笑了。
  迈尔斯简略、坦率地讲述了他的想法:秘密地回去,试图让弗·焦兹达和海斯曼大吃一惊。伊凡可以作为目击证人,证明海斯曼在撒谎。格雷格似乎对他的新朋友变得如此坦率还是有些疑虑。清醒过来吧,格雷格,迈尔斯想,你们没人能得到这样让人享受的如梦似幻的经历。不,事实上,我根本不愿意和你调换位置。
  等迈尔斯讲完,格雷格显得有些气馁。弗·科西根伯爵坐在格雷格的右手边,像平常一样反坐在一把普通的椅子上,带着种沉思凝视着他的儿子。
  “那么,为什么?”格雷格问,“当你建立起这样一支武装时,你到底想让自己当什么,如果不是皇帝的话——如果不是贝拉亚的皇帝,也许是别的什么地方的皇帝?”
  “陛下。”迈尔斯放低声音,“当我们冬季在皇城一起玩耍时,除了像弗·萨利亚那样的忠诚外,我什么时候曾要求过别的东西?您了解我。您怎么能对此怀疑呢?登达立雇佣军是个意外。我从没计划建立它,那只是碰巧,在从一个危机到另一个危机的混乱过程中偶然发生的。我只想参军效忠贝拉亚,就像我父亲以前那样。当我没法参军时,我想——我想做点什么,让——”他抬起头遇到父亲的目光,终于迫使自己说出了痛苦的心里话,“让我自己配得上当他的儿子,哪怕把我的生命献到他脚边做祭品也好。”他耸耸肩,“不过还是搞砸了。”
  “肉体,孩子。”弗·科西根伯爵的嗓音沙哑了,但很清晰,“只是肉体。不值得你做这么大的牺牲。”他的声音哽咽了。
  一时间,迈尔斯忘记了去考虑即将到来的审判。他闭上眼睛,把这种宁静的感觉藏回到心灵最隐秘的深处,等到未来某个绝望晦暗的时候再拿出来让自己享受。没有父亲的格雷格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视线也害羞似的移开了。弗·海拉斯伯爵窘迫地盯着地板,仿佛他无意中闯入了某个微妙的私秘场合。
  格雷格迟疑地抬起右手,碰了碰他的第一个、也是最忠诚的保护人的肩膀。“我是为了贝拉亚。”他说,“公正是我的职责。我从没想对任何人不公正。”
  “你是领袖,孩子。”弗·科西根伯爵在格雷格耳边轻声说,“没关系。只要吸取经验。”
  格雷格叹口气,“我们一起玩耍时,迈尔斯,你总能在下军棋时打败我。这是因为我了解你,但现在我却怀疑。”
  迈尔斯跪下,低着头,伸展他的胳膊,“悉遵您的旨意,陛下。”
  格雷格摇摇头,“我总得忍受像这样的叛逆行为。”他提高嗓门对他的见证人说,“好了,大人们。你们对弗·焦兹达指控的真相还满意吗?企图篡夺皇位的指控是恶意捏造的。那么你们可以向其他贵族作证了吗?”
  “完全可以。”亨利·弗·科热情地说。迈尔斯打量着这个二年级军校生——亨利已经在迈尔斯讲述自己和登达立雇佣军的冒险经历时喜欢上了他。
  弗·海拉斯仍保持着冷静和思虑。“篡权的指控看来确实是捏造的,”这位老人同意道,“而且我可以以我的荣誉担保来为其作证。但这里还有另一项叛国罪。是他自己供认的,弗·科西根勋爵是,也确实是,违背了弗·卢普鲁斯法,按这条法律,他犯了叛国罪。”
  “伯爵理事会,”弗·科西根伯爵冷冷地说,“没有提出过这种指控。”
  亨利·弗·科笑了,“经过这件事后,谁还敢?”
  “一个对皇帝忠心耿耿的人,对完美的公正理论孜孜以求的人,也许就敢了。”弗·科西根伯爵仍然是平心静气地说,“一个什么都不会再失去的人,也许就敢了——相当敢。不是吗?”
  “请别再耿耿于怀了,弗·科西根。”弗·海拉斯小声说,他的冷漠消失了,“原谅我,就像我原谅你一样。”老人紧闭双眼,身体微微颤抖。
  弗·科西根伯爵默默凝视了他很久。然后,“如你所愿。”他说,随即站起来,单腿跪在他的宿敌面前,“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那么,我将看到这孩子不会再陷进那些浑水中了。”
  “还是那么犟.”
  “如果这能让你高兴,那么——”
  “说,‘我请你原谅’。”
  “我请你原谅。”弗·科西根伯爵顺从地重复着。迈尔斯想从父亲的后背上找到愤怒时的紧张迹象,结果什么也没找到。这两个男人之间有种久远的东西,比他们本人还要苍老的东西,犹如难解之谜,他几乎无法洞察到里面的实质。格雷格看起来很疲倦,亨利·弗·科很迷惑,而伊凡很害怕。
  弗·海拉斯像人定了一样纹丝不动。然后他倾过身体,靠近迈尔斯父亲的耳朵。“继续,弗·科西根。”他小声说。弗·科西根伯爵低着头没有吭声,弗·海拉斯攥起了拳头。
  他把我当成了要挟父亲的筹码,是提醒他注意的时候了。“弗·海拉斯伯爵,”迈尔斯的声音像把刀劈开了寂静,“知足吧。如果你非要继续进行下去,到时候你就不得不面对我母亲,重复相同的话了。你有这胆量吗?”
  弗·海拉斯有些退缩了。他朝迈尔斯皱着眉头,“你母亲看到你这个样子,怎么却不想报复?”他比划了一下迈尔斯矮小扭曲的身形。
  “母亲,”迈尔斯说,“称它为我的大礼物。考验是一种礼物,她说,巨大的考验就是一份巨大的礼物。当然,”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大家普遍都认为我母亲有点怪……”他直接回应了弗·海拉斯的注视,“你打算怎么对待你的礼物,弗·海拉斯伯爵?”
  “见鬼。”弗·海拉斯嘀咕着,在一阵既短暂又漫长的沉默后,老人不是对迈尔斯而是对弗·科西根伯爵说,“他继承了他母亲的观点。”
  “我已经注意到了。”弗·科西根伯爵也咕哝着回答道。弗·海拉斯恼火地瞪着他。
  “我不是什么圣人。”弗·海拉斯对着空气宣布说。
  “没人要你当圣人。”格雷格焦虑地安抚他,“但你是我宣过誓的臣下。而我的臣下们像对付敌人那样互相残杀,这并不是对我的效忠。”
  弗·海拉斯哼了一声,勉强地耸耸肩,“确实,陛下。”他松开拳头,手指一根接一根地展开,仿佛是在放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噢,起来吧。”他不耐烦地对弗·科西根伯爵补充说。前摄政王站起身,又恢复成相当冷漠的态度了。
  弗·海拉斯盯着迈尔斯,“现在,阿罗,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个天才的小疯子和他意外得来的军队?”
  弗·科西根伯爵一字一顿、缓慢地说出他的话,就像是在做什么精细的化学滴定实验似的。“登达立雇佣军确实是个棘手的难题。”他瞥了眼格雷格,“您怎么想,陛下?”
  格雷格打了个愣,脱离了旁观者的位置。他带着求助的眼神看着迈尔斯,“团队总在成长和死亡。他们可以自行消亡吗?”
  迈尔斯咬着嘴唇,“我也曾这么希望过,但是——在我离开时,军队看起来相当健康。它正在壮大。”
  格雷格扮了个鬼脸,“我不能命令我的军队开拔前往那里,像老道克那样剿除掉他们——那实在是很长的一段路程。”
  “他们本身都是无辜的。”迈尔斯急忙指出,“他们一直不知道我是谁——他们大多数甚至都不是贝拉亚人。”
  格雷格不确定地瞥了眼弗·科西根伯爵,伯爵正瞅着他的靴子,仿佛是在说,你要自己拿主意,小伙子。但他还是大声地加了句,“你和道克一样是皇帝,格雷格。做你想做的。”
  格雷格的目光又转回到迈尔斯身上,凝视了很久,“在他们的军事局势下,你无法突破封锁线,所以你就改变局势。”
  “是的,陛下。”
  “我不能改变道克的法律……”格雷格慢慢说道。
  弗·科西根伯爵本来已经局促不安起来,现在又放下心了,“它救过贝拉亚。”
  皇帝停顿良久,在迷惘中束手无策。迈尔斯明白他的感受。迈尔斯让他继续思虑了更长时间,直到寂静的氛围在期待中变得紧张起来,格雷格的眼神中开始显出绝望的茫然。迈尔斯在以前的军官资格测试的口试中也见到过相同的神情——这就表示这个人想不出答案。好,就是现在。
  “皇帝自己的登达立雇佣军。”迈尔斯建议说。
  “什么?”
  “为什么不呢?”迈尔斯挺直腰,摊开一只手,“我将很高兴把他们交给您。宣布他们是皇帝的军队。就该这么做。”
  “让他们做皇帝的骠骑兵?”弗·科西根伯爵说。不过他的脸色一下豁然开朗了许多。
  “既然陛下根本够不着他们,那么无论他要如何处置他们,那都只是法律上的假设而已。”迈尔斯歉意地对格雷格一鞠躬,“如果照我说的办,他就可以最大限度的按自己的方便安排他们。”
  “到底是谁的最大限度的方便?”弗·海拉斯伯爵冷冷地问。
  “我相信你在考虑的是:不公开声明这件事情。”弗·科西根伯爵说。
  “哦,是的。我怕当他们听说自己已经被收编进贝拉亚帝国军队时,大多数雇佣兵会,嗯,相当困扰。但为什么不把他们放进伊林上校的部门呢?他们的存在将被保密。伊林会想出有效的办法对付他们。一支自由雇佣军舰队秘密属于贝拉亚帝国安全局。”
  格雷格看起来心动了,实际上,他更加感兴趣了,“听起来很实际……”
  弗·科西根伯爵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闪亮的牙齿,然后突然收起笑容。“西蒙,”他嘀咕着,“会喜出望外了。”
  “真的?”格雷格怀疑地说。
  “我个人向您担保。”弗·科西根伯爵麻利地一鞠躬,随后坐下。
  弗·海拉斯不屑地哼了一声,看着迈尔斯,“你知道吗,小伙子,你对自己的利益算得实在太精明了!”
  “确实,阁下。”迈尔斯同意说,彻底放松后他有些兴奋过度,感觉对三千名士兵和天知道有多少吨的设备来说前途更加光明了。他终于做完了一一把最后一片拼图涂上胶水粘回到它原来的位置……
  “……胆敢耍弄我。”弗·海拉斯嘟囔着。他抬高声音对弗·科西根伯爵说,“这只是我问题的一半答案,阿罗。”
  弗·科西根伯爵研究着他的指甲,目光闪烁。“确实,我们不能再放任他到处乱跑。想到不知下次他又会闯出什么祸来,我也胆战心惊。应该把他送进一个机构里受管束,在那里他要整天在无数双警惕的眼睛监督下强迫工作。”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也许我可以建议让他去帝国军事学院?”
  迈尔斯抬起头看着父亲,嘴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傻乎乎地张大着。他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如何从弗·卢普鲁斯法中费力逃出。对今后的生活他几乎没敢奢望,更别提得到这样的奖赏……
  他的父亲对他低声说:“希望这没有失你的身份,内史密斯司令。对于你的晋升,我还没有祝贺你呢。”
  迈尔斯脸红了,“这都是假的,爸爸。你知道的。”
  “全都是?”
  “哦……大多数吧。”
  “哈,你变狡猾了,即使是和我在一起……但你已经尝过当指挥官的滋味了。你还能回去做部下吗?降级可是块难以下咽的苦肉。”
  迈尔斯想起一件以前的旧事,便戏谑地说:“在科玛一役后,您不是也被降级过,爸……”
  “回去当上校,是的。”
  迈尔斯的一侧嘴角微微向上牵动,“我现在有个非同寻常的胃了,它能消化任何东西。我能应付过来。”
  弗·海拉斯伯爵扬起怀疑的眉头,“你想他会得到哪级军衔,弗·科西根司令?”
  “我想他会得到个可怕的军衔,”弗·科西根伯爵坦率地说,“但如果他能避免因为……过——过分的积极性被他严厉的长官掐死,我想,或许有一天,他会成为一名很好的参谋部官员。”
  弗·海拉斯勉强点点头。迈尔斯的眼睛犹如篝火般熊熊燃烧,和他父亲的目光交相辉映。

  经过两天的证词陈述和幕后的操作,理事会一致投票通过,宣判迈尔斯无罪。其中最大的决定因素是:格雷格没有按过去皇帝的惯例在投票时弃权,而是以弗·巴拉伯爵的身份,在第四轮投票时投出了响亮的“无罪”一票。其他人自然就顺从地紧随其后了。
  一些弗·科西根伯爵的政治老对手看起来像是对此做法相当鄙视,但最后只有弗·海拉斯伯爵投了弃权票。弗· 海拉斯从没有加入弗·焦兹达的团伙,所以没有什么污点要洗刷。
  “有胆量的杂种。”弗·科西根伯爵朝着房间对面他最亲密的敌人亲切地敬礼致意,“我希望他们如果没有他的理念,至少也该有他那样的脊梁骨。”
  迈尔斯安静地坐着,沉浸在彻底卸下负担的胜利中——毕竟,埃蕾娜安全了。
  但他并不快乐。猎鹰不属于樊笼,无论一个人的笼子是怎样的华贵,无论那些栅栏是怎样的金碧辉煌,它们都远远比不上自由翱翔的美丽,令人心醉的美丽。
  他叹息着,振作起来要和他的命运搏一把。
  在萨尔洛·弗·科西根的长湖周围,环绕着层层叠叠的葡萄园,初春的一片新绿如薄雾般缭绕其间。湖面在和煦的空气中显得波光粼粼,犹如溅落的银币。迈尔斯在书上读到过,某些地方有把银币放在死者眼睛上的风俗,好让死者旅途顺利——似乎很合情合理。他想象着金灿灿的硬币沉人湖底,越堆越高,直到冲出湖面成为一座新岛。
  地面的土还很潮湿寒冷,冬天还在土壤下面留恋徘徊。土很沉。迈尔斯从他挖的齐肩高的坑里铲出一铲土。
  “你的手在流血。”他母亲说,“用一把等离子枪五秒钟就能挖好了。”
  “血,”迈尔斯说,“能洗净罪恶。军士这么说的。”
  “我明白了。”她不再提出异议,而是带着友好的沉默,背靠一棵树坐着,望着湖面。这就是她所受的贝塔教育,迈尔斯想,对于观赏水面在天空下豁然开朗的景象,她一向兴趣盎然。
  迈尔斯终于干完了。弗·科西根伯爵夫人伸出把他从坑里拉出来。他拿起飘浮盘的控制板,把长方形的箱子放下去,耐心等待着把它送进安息之所。而在过去,总是伯沙瑞很耐心地等他。
  把土重新盖上比挖坑快些。他父亲下令造的墓碑还没有完工。它是手工雕刻,就像这个家族墓地的其他墓碑一样。迈尔斯的爷爷就躺在不远处,紧挨着迈尔斯从未谋面的奶奶身边,她在二十年前爆发的贝拉亚内战前就去世了。他的目光在爷爷墓边预留的两块空地上停留了一会儿。它们坐落在一片斜坡上,垂直面对着军士的新墓。迈尔斯心中有些不自在,但幸好那个打击还没有到来,那片空地依然是空地。
  他把一只浅口铜钵放在墓前的三脚祭坛上。在钵里他放上了从山上采来的松柏嫩枝,和一束自己的头发。他从上衣里掏出一条彩色围巾,小心翼翼地打开,把一束鬈曲的美丽黑发放在松枝间。他的母亲又加上了一束短短的灰色头发,还有自己的一束浓密的红发,然后退后一定距离。
  迈尔斯停顿了一下,把围巾放在头发边。“我恐怕是个最不称职的媒婆,”他歉疚地喃喃自语,“我从没想欺骗你。但巴兹爱她,他会照顾好她的……我总是轻易许下诺言,却很难遵守。但这里,这里,”他加了几片芬芳的树皮,“你将温暖地躺在这里,从冬到春,从夏到秋,看着长湖改变着风景。没有军队践踏这里,即使是最深沉的午夜也不会完全漆黑一片。而且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上帝当然不会忽视你。即使对你,我的老伙计,他也会有足够的仁慈和宽恕。”他点燃祭品,“如果它们对你来说太多了,就请替我留一点吧。”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

尾声

  紧急泊船训练总是在半夜进行。当迈尔斯和他的同学们匆匆忙忙地穿过轨道武器平台的走廊时,他在想自己的生物钟大概已经习惯了。他们这组为期四周的指定轨道和自由降落训练应该在明天结束。至少这四天来,教官并没有为难他们。迈尔斯并不急于期待尽快离开行星边缘——那是昨晚军官食堂里闲扯中的主要内容。当时他没有参与讨论,只是静静地坐着,冥想着各种可能出现的不同凡响的高潮性结尾。
  他和他的训练伙伴还有教官,同时抵达了被指派的飞船船舱走廊。教官面无表情。军校生科斯托列茨则尖刻地看着迈尔斯。
  “还是带来了那个破烂的滞销货,呃?”科斯托列茨不快地朝着迈尔斯腰带上的匕首点点头。
  “我得到了许可。”迈尔斯平静地说。
  “你是不是带着它睡觉?”
  一个浅浅的、温和的微笑。“是的。”
  迈尔斯考虑过科斯托列茨的问题。从贝拉亚人历来的纷争看,在帝国部队的整个军人生涯中,他都需要处理好军官中间的阶级意识——比如,像科斯托列茨这样的挑衅或更加微妙的形式。如果他要他的军官全力为他工作的话,他不仅要学会很好地处理,而且要处理得有创造性。
  他有种离奇的感觉,似乎能看透科斯托列茨,就像一名医生用诊断仪透视人体一样。他身体里的每个苦恼的扭曲、愤怒的撕裂、情感的磨损、每个在成长的怨恨的小肿瘤,似乎都被迈尔斯想象中的红笔做了标记。要有耐心。问题将逐渐透明显现出来。解决方案也会立时随之而来。伺机而动。再说,科斯托列茨能够教他很多东西。毕竞这个泊船训练还是很有趣的。
  迈尔斯注意到,自从他们最后一次被分为一组,科斯托列茨已经获得了一条窄窄的绿色臂章。真不知道教官们是怎么集思广益想出这个点子的。臂章就相当于给你的考卷背面上贴上一颗金星:绿色代表受伤,黄色代表死亡——由教官在训练的模拟灾难中进行裁判。很少有学员能不得到几条臂章就闯过这些训练的。迈尔斯昨天遇到伊凡·弗·帕特利尔,他就炫耀着两条绿色和一条黄色臂章。不过这还不算最差的,迈尔斯昨晚在食堂见到的一个倒霉蛋总共戴了五条黄色臂章。
  迈尔斯的袖子上还什么都没有,这就让他近来比自己所希望的更加吸引教官的注意。声名狼藉也有好的一面——作为“臂章终结者”,他的同学们都相互戒备,在暗中激烈地争斗,想把迈尔斯托进各自的团体。当然,当他们意识到迈尔斯是个惹祸精时,大家就更加戒备了,见他就像见了瘟疫似的,惟恐避之不及。迈尔斯暗自得意,兴奋地猜想着即将到来的训练中会出现什么突发事件。他身体里的每个细胞似乎都觉醒了,正在欢声歌唱。
  科斯托列茨打了个哈欠,最后对迈尔斯那上流阶级的装饰性刀片发了通牢骚,然后站到飞船有舷,开始检查他的项目表。迈尔斯站到左舷,做着相同的工作。教官飘浮在他们之间,在他们身后明察秋毫地监督着。迈尔斯想道,和登达立雇佣军的冒险使他得到了一个好处:零重力时的恶心感已经消失了,意外地让腾格的医生治好了他的胃。小小的帮助。
  迈尔斯从眼角瞄到,科斯托列茨正在飞快地工作。一定有人正在计时、科斯托列茨数了数装在树脂玻璃容器里的紧急呼吸面罩,又继续忙开了。迈尔斯本想给提个建议,但他还是收紧了下巴。那家伙不会因此感激他的。要耐心。要注意每一条检查项目。一条、一条——急救箱,正确地放在墙壁的龛架上。出于下意识地怀疑,迈尔斯打开它,检查了里面的东西是否都完整无缺。胶带、止血带、塑胶绷带、静脉滴管、药品、急救氧气——里面没有藏匿什么让人大吃一惊的东西。容器底部有条状物,迈尔斯屏住了呼吸——塑胶炸弹?不,只是一条口香糖。嘁。
  等迈尔斯走到船头,科斯托列茨已经完成任务,在那儿不耐烦地等着。“你真磨蹭,弗·科西根。”科斯托列茨把他的报告面板塞进读数狭槽,滑进了驾驶员座位。
  迈尔斯的眼睛突然感兴趣地鼓了起来瞅着教官的胸袋。他拍拍自己的口袋,很无助地笑笑。“哦,长官。”他细声细语礼貌地对教官说,“我不知把光笔搁哪儿了。我可以借您的用用吗?”
  教官不情愿地掏出笔。迈尔斯眯眯眼睛。除了光笔,教官的口袋里还有三只叠在一起的紧急呼吸面罩。一个有趣的数字——三。作为一种程序,太空站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在口袋里放上一只呼吸面罩。但三个?更何况他们还准备着一打呼吸面罩。科斯托列茨刚检查过它们——不,科斯托列茨只是数了数它们。
  “你们的光笔都有标准定额,”教官冷淡地说,“你应该小心保管。你的粗心大意,总有一天会让会计官对我们所有人都有成见的。”
  “是的,长官。谢谢您,长官。”迈尔斯龙飞凤舞地签好名,要把笔插进口袋,不过却摸出了两枝笔。“哦,我的笔在这里。对不起,长官。”
  他在读数狭槽里插进自己的报告,把自己同定在副驾驶的椅子上。他的座位在向前调节的幅度上有限制,只能使他刚好够到控制踏板。帝国部队的设备没有雇佣军的那么灵活。没关系。他现在得锻炼自己集中注意力。迈尔斯在操作飞船控制装置时,还有些笨手笨脚。再多练习一会儿,他就永远不会再受一名运输飞船的飞行员摆布了。
  不过,现在是轮到科斯托列茨开飞船。当飞船从钳制中突然挣脱,开始向它被指派的基地推进时,迈尔斯被加速度紧紧压在了座位上。呼吸面罩。项目检查清单。假设。科斯托列茨肩上的窄条。假设……迈尔斯沿着这条思路继续想下去,设圈套者的耐心。寻求答案。时间在悄悄流逝。
  一声剧烈的爆炸,还有嘶嘶声,从船舱后面传来。顾不上他的猜想,迈尔斯的心猛一沉,随即开始狂跳。他转过身瞥了一眼,一个闪烁的闸门灯泄露了黑暗中的秘密。科斯托列茨起劲地咒骂着。迈尔斯发出一声,“哈!”
  在飞船右舷的嵌板上,有个锯齿状的洞正往外冒着浓重的绿色气体。一根冷却剂管道折断了,可能是陨石撞击。这颗“陨石”毋庸置疑就是塑胶炸弹,因为气体是流进而不是流出船舱。此外,教官仍镇定自若地端坐着,看着他们。科斯托列茨跳起来,去拿紧急呼吸面罩。
  迈尔斯代替他驾驶。迈尔斯切断了空气循环系统,改为向外排风,然后毫不停顿地又让飞船以最大马力前进,与此同时,他改变了飞船的飞行姿势。过了段难捱的时间,飞船开始翻滚,继而以船舱中心为轴心旋转。迈尔斯、教官和科斯托列茨都被抛到了前面。冷却剂气体比他们的混合空气重,再加上这个最简单的人造重力的影响,它们开始堆积在船舱的后墙形成有毒的烟浪。
  “你这个疯子!”科斯托列茨尖叫道,他正匆忙抓起一只呼吸面罩,“你在干什么?”
  教官的表情一开始也和科斯托列茨相似,随后突然恍然大悟。他放松地坐回到刚被抛离的椅子上,同定好自己,眯着眼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迈尔斯太忙了,没空回答。他相信科斯托列茨很快就能自己看出来。科斯托列茨戴上一只呼吸面罩,试图吸气。不行。他把面罩从脸上扯下来扔到一边,又抓起他先前拿到的三只面罩中的第二只。迈尔斯爬上墙去取急救箱。
  第二个面罩扁塌塌的。毫无疑问,蓄气罐是空的。科斯托列茨只是数了呼吸面罩而没有检查它们的工作情况。迈尔斯打开急救箱,拿出静脉点滴管和两个Y形连接器。科斯托列茨把第三只面罩扔掉,爬回到右舷墙上的呼吸面罩容器那里。迈尔斯闻到了冷却剂气体产生的刺激性的强烈恶臭,但目前为止,它的有害浓缩物仍滞留在船舱的另一头。
  科斯托列茨愤怒和恐惧的叫喊被咳嗽声打断,他在呼吸面罩里笨拙地摸索,终于检查起它们的工作状态读数器。迈尔斯向后咧开嘴露出一个坏笑。他从刀鞘抽小祖父的匕首,把静脉点滴管切成四份,插进两个Y形连接器中,用塑胶绷带封好,再把这个像水炯袋似的装置塞进单一出口的医疗急救用氧气罐,然后飘到教官身后刹住。
  “空气,长官!”他把一头“嘶嘶”冒气的静脉点滴管递给教官,“我建议您用嘴吸进,再用鼻子呼出。”
  “谢谢你,弗·科西根学员。”教官接过它,用一种完全被吸引住的声调说道。科斯托列茨呛得直咳嗽,拼命转动着眼珠,在没用的面罩前颓然放弃,英勇地决定不把他的脚放在控制面板上了?迈尔斯殷勤地递给他一根管子。他瞪大了眼睛吮吸着,两眼热泪盈眶。不,迈尔斯想,那只是让冷却剂气体给刺激的。
  迈尔斯用牙咬着他的空气管,爬到右舷的墙上。科斯托列茨在他身后注视着他,发现自己和教官的吸管都很短,使得活动范嗣被局限了。迈尔斯展开他身后的管子。是的,尽管还需要些胆量,但是他能够到。科斯托列茨和教官都只能在一旁干瞪眼,像练瑜伽功似的有节奏地呼吸着。
  迈尔斯在走过船舱正中央后,就倒过身体,地心引力把他拉向从后墙慢慢溢向整个船舱的翻滚的绿色气体。他数着墙上的嵌板,4a、4b、4c……就是这里。他打开嵌板,找到手动的关闭阀。是那个吗?不对,是这个。他转动它。阀门在他汗涔涔的手里打滑。
  他所靠着的嵌板门在他身体的重量下突然断裂了,他飞出去,浮在了弥漫的绿色有毒气体上了。氧气管从他嘴里脱开,疯狂地四处乱飘。他没有叫喊,而是屏住了呼吸。教官欲上前,但被他的空气管的长度束缚住了,只能徒劳地原地踯躅。,教官摸索着打开他的衣袋。迈尔斯已经控制住了自己,抓住了墙上一个更安全的把手,在经过一次惊心动魄的攫取动作后,重新拿到了他的空气管。再试一次。他回到阀门那儿,用力,随后从墙洞里传出的嘶嘶声在他后面离船尾一米处减弱成一声小妖精似的呻吟,随后戛然而止。
  当船舱的通风设备运转起来后,绿色气体的浪潮开始减退,最后变得稀薄了。迈尔斯,只是微微有些摇晃,爬回到船头把自己固定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什么也没说。无论如何,嘴里咬着氧气管说话是很闲难的。 -
  科斯托列茨同学,恢复他驾驶员的角色,回去控制好飞船。最终空气清洁干净了。他停止飞船的旋转,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发动机温度的指数,把损坏的飞船慢慢后退,向码头停泊好。教官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好像若有所思。
  等他们泊好船,主教官正亲自等在轨道站的飞船对接舱走廊上,身边还带了一个修理技术员。他快活地微笑着,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手里的两条黄色臂章。
  他们自己的教官叹口气,对着臂章悲哀地摇摇头,“没有。”
  “没有?”主教官询问着。迈尔斯不确定那是惊讶还是失望。
  “没有。”
  “这我得去看看。”两个教官钻进了飞船,留下迈尔斯和科斯托列茨单独在一起。
  科斯托列茨清清喉咙,“那个,嗯……你的刀片还是很管用的。”
  “是的,总有些等离子光束不太适用于切割的时候,”迈尔斯同意说,“比如你在满是易燃气体的房间里。”
  “噢,对呀,”科斯托列茨似乎突然醒悟了,“那玩意儿和氧气混合会爆炸。我几乎……”他自己打住,又清清喉咙,“你没有遗漏什么吗?”忽然,他的脸上疑窦丛生,“你早就知道这个计划?”
  “不是。不过,当我在教官的口袋里看到有三只呼吸面罩时,我猜出可能会发生些事的。”
  “你——”科斯托列茨停住了,转过身,“你真的是找不到你的光笔吗?”
  “不是。”
  “见鬼。”科斯托列茨又嘀咕开了。他在走廊磨蹭了一会儿,弓着背,涨红着脸——郁闷的愤世嫉俗者。
  就现在,迈尔斯想。“在萨塔那·弗·巴,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买到好刀。”他用一种经过精心设计过的不自信的口气说,“比标准的军用刀要好。如果你知道怎么去找的话,有时能在那找到价廉物美的好货。”
  科斯托列茨停下脚步。“噢,是吗?”他开始挺起腰板,仿佛已经卸下了重负,“你,哦……我不想……”
  “那是爿挺难找的小店。休假的时候我可以带你去,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真的?你是——你是——好的,我有兴趣。”科斯托列茨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当然有兴趣。”他一下变得兴高采烈起来。

《战争学徒》 作者:洛伊斯·比约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