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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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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物》
作者:杰弗里·福特

正文 造物

  (本文获2003年度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提名)

  翻译:徐懿如(德尔斐_蓝鬼)

  我在格林夫人家的地下室里向她学习创造,她家离我家不远。房间是用安置在台球桌上方的彩色玻璃灯照明的,灯光昏暗。角落里还有个吧台,后面挂着一个阅读莱因戈德的电子书签,还有一个不断向一只皮尔森杯[注1]里倾倒金黄色啤酒的罐头,而酒杯好像永远都不会溢出来。这种酒其实是液体的灯,明亮的泡沫根本不会上涨。

  “谁造就了你?”她会问,参考着那本用彩图描绘地狱的痛苦和天堂里播撒云朵的天使的小书。她长着女巫般的鼻子,一字型的眉毛和有着瓷杯般光泽的皮肤——就连皱纹都像是会碎裂一般。她微笑起来只不过是不再皱眉,但她会在万圣节前夜给我们做苹果糖,在圣诞节给我们做智者形状的果汁软糖。我总想知道她是怎么知道那么多关于上帝的事情的,晚上她还在地下室里画有着光环、穿着法衣的圣人玩台球、喝啤酒。

  我们开玩笑说可能能在我们的教义问答手册里翻出合适的答案,但在其他人能回答之前,艾米·莱施就会说,“上帝造就了我。”

  然后里查德·安东尼里就会爬起来在周围跳着,嘴里说着蠢话,格林夫人会摇着头告诉他上帝在看着。我不会跳起来,也不会卤莽地说话,理由有二,都跟上帝无关。一个是我爸爸叫着他的十号,指的是他的鞋子,还有一个是我忙于观察吧台上的书签,等着看啤酒最后溢出来。

  我唯一一次分神是她告诉我们亚当和夏娃的创造。上帝创世之后,也造了他们,因为他有太多的爱无处表达。他用黏土造出了亚当,把生命吹进他的体内,然后,等他活了之后,上帝让他睡着,偷了他一根肋骨造了女人。除了那张一对赤裸的人在火中烤,被黑蛇咬,被长着角和蝙蝠翅膀的粉色恶魔用叉子刺的图画之外,创造亚当夏娃的故事的那张画是我就是最喜欢的了。有胡子的上帝穿着平滑的长袍,俯向黏土做的人,把蓝灰色的生命吹入他体内。

  那股生命之气就像一阵秋风刮穿了我的想象力,像五彩斑斓的花瓣一样的各种问题,立刻就模糊了我看着美丽的啤酒流动的视线:亚当最先尝到的是不是尘土?他最先感觉到的是不是上帝的胡子扎着他的下巴?他睡着的时候,有没有梦到上帝偷他的肋骨呢?从他身体取出的时候有没有裂掉呢?他造夏娃的意思是不是让她做他结婚的唯一的对象?他会不会感激那不是艾米·莱施?

  之后,我问我爸爸他对创造亚当怎么想,他像往常回答任何有关宗教的问题一样回答我。“瞧,”他说,“这是个不错的故事,但是你死了之后就会成为虫子的食物了。”有一次我妈妈病了,让他带我去教堂,他坐在前排,正对着牧师。当所有的人都跪拜或者站着唱歌的时候,他只是坐在那看着,双臂交叉,翘着二郎腿。当他们敲响小铃,每个人都拍打自己的胸膛的时候,他大笑起来。

  不论我在教义问答手册里学了什么有关上帝、地狱和十诫的知识,我爸爸都尽力不在乎。他做两份工作,肌肉发达,一次,大的像匹马的邻居家的狗都伯曼发疯袭击一位在街上遛狮子狗的女孩,我看见他拿着球棒跑出去,一手护住女孩,然后把那只想咬他喉咙的狗打死了。整个过程他都没把嘴里的烟丢掉,只有在抱住女孩,为了让她不哭才把烟拿掉。

  “虫子的食物,”我边想边带这一牛皮纸袋的工具穿过铁丝网上的洞,进入了学校操场后面的森林里。森林很大,走很多里地都走不出去,也看不到头。里查德·安东尼里在里面用仿真枪打松鼠,博比·列农和他那一帮人会在晚上来,点一小堆火喝啤酒。一次探险中,我发现了一个佩刀的玩偶,一次是只死狐狸。孩子们说在林间小溪里有金子,有一块陷进深谷里地方,鹿到那里会死。好多年前相传有一只从布赖特沃特斯[注2]的马戏团逃出来的猴子住在树梢上。

  仲夏时节蜻蜓嗡嗡地飞,松鼠在枝间跳来跳去,受惊的麻雀飞快的逃走。阳光透过绿叶的缝隙,游移着洒在铺满松针的地上。在一片光斑中,我练习着创造。没有黏土,我就用一段旧圆木做身体。我在躯干上安上长长的胳膊,分开的五指。腿是一棵大白桦树上的两个树枝,用泉水冲刷过。我在原木的底部摆成一个角度。

  一大块从橡树上剥下来的树皮就是头了。我安上了红蘑菇的眼睛,弯曲的菌类藤壶耳朵,干豆子的鼻子。嘴是我用铅笔刀在树皮上打出来的洞。在头顶粘上蕨类头发之前,我在树皮下放了些我觉得对赋予生命的东西有帮助的东西——一个蒲公英的种子,一片红雀翅膀上的羽毛,一块透明的石英石,一个二十五分钱的指南针。蕨类做出了一个明显的发型,带根的野草组成了一副令人起敬的胡子。我给了他一个打猎用的武器:一个有我那么高的带尖头的棍子。

  我把我的人组装好了之后,站起来看着他。看起来不错。他看上去就要活了。我从牛皮纸包里拿出我的教义问答手册。在他的左耳旁跪下,向他低声说着所有格林夫人会问的问题。当我说到“地狱是什么?”的时候,他的左耳从脸旁滚落下来,我只好给他安回去。我继续最后一个问题,并且很快保证绝对不偷他的肋骨。

  把书放回包里之后,我找出一个盖紧的、干净的婴儿食品罐头。那里面曾经装的是香草布丁,我妹妹的最爱,但现在里面装的是气息。我让我爸爸吹进去的。他没有任何疑问,眼睛也不曾从赛马新闻上移开,只是吸了一口烟,向罐子里呼进长长的一股蓝灰色的气体。

  我把罐子靠到我的人的嘴边,直到不能再近,就扭开盖儿,小心翼翼地倒出每一滴气息。

  因为看不见什么,所以我就持着罐子很长一段时间让他可以喝下去。在我放下罐子的同时,听见风刮过树叶的声音,感觉到风吹在我的后颈上。我很快站起来,热切地转过身,希望有人在看着我。我害怕了。风再次吹来,夹杂着从没有过的安静的飒飒声,把我吹的凉透了。我扔下罐子,一路跑回了家。

  晚上我躺在床上,关了灯,妈妈坐在我旁边,拍着我的头顶,轻柔地唱着歌,“直到真实的事情出现,”我想起我把教义问答手册落在了那个身体旁边的牛皮纸袋里。我开始装睡,妈妈就离开了。如果她继续留下来,最终会从我的头顶察觉出我的错来。门关上了,我开始辗转反侧,想着我的人自己一个人躺在黑黑的森林里。我向上帝保证明天一早我就出去,取回我的书,把我的创造物拆掉。在凌晨的第一声鸟啼中,我睡着了,梦见我在格林夫人的地下室里,和那些圣人在一起。一位前额中间有一个很大的玫瑰花刺的漂亮女圣人告诉我,“你的人名字叫凯文纳夫。”

  “嗨,那是镇上熟食店老板的名字,”我告诉她。

  “他是那里的头号人物,”一位胳膊底下有只小羊羔的圣人说。

  另一位大胡子圣人把台球杆的末端架在他的光环上。俯下身问我,“上帝为什么要造你呢?”

  我想摸出我的书,但想起来我把它落在森林里了。

  “说吧,”他说,“这是最简单的问题了。”

  我看着吧台,拖延着时间,想记起答案,就在那时,书签上的杯子溢了出来,洒到了地上。第二天,我的人,凯文纳夫,不见了。身上什么东西都没留下来。红雀的羽毛,透明的石头也不见踪影了。不会是有人来故意拆散了他。我找遍了整个那块地方。一定是他爬起来,带着他的矛和装着我宗教指导书的牛皮纸包走进森林的深处了。

  我站在那个我给他生命的地方,想象着他用那双白桦腿大步走着,树枝手指推开挡路的树丛和低垂的树叶,蕨类头发被风刮向脑后。他用他红蘑菇的双眼瞧着他的第一天。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会害怕像我造他出来这样活这,或是害怕拥有被我爸爸残酷的虫子食物理论浸染了气息?不管怎么说,现在不应该拆掉你——你不应该被杀掉。我感觉有重大的责任找你。

  我沿着小溪,心想他也会这样走进森林的深处。我该对他说什么呢?我想知道我最终找到他的时候,他那张简单的一个洞的嘴是不是能说出一个问题?连我都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造他,但应该和我爸爸关于死亡的想法有关——慢慢沉于地下;比宇宙还长的冰冷的无梦之眠。我穿过发现死狐狸的地方,发现了凯文纳夫的踪迹——他的白桦腿在湿地上戳出来的洞。我停下来,在周围杂乱的枝桠和树丛观察着,穿过树木,除了一片叶子静静地落下之外,其他什么动静都没有。

  我走过安东尼里兄弟的斜顶小庙,他们在那里风干松鼠皮,制作檫木茶。我还绕过了池塘,穿过了一棵树皮被闪电劈出道子的树,进入了我从没见过的地方。凯文纳夫好像总在我前头看不见的地方。他迂回前进的脚印,弯曲坏掉的枝杈,风中传来的隐隐约约持续不断的低语,种种显示他醒来的迹象一直吸引着我,直到傍晚森林里逐渐暗下来。我想到了家里:妈妈做着晚饭,妹妹在厨房的地毯上玩耍。老式唱机里传出“墨水点”。我沿原路返回,途中听到了很大的叫声,不是鸟类,不是兽类也不是人类,倒像是老橡树上粗枝脱落的声音。

  暑假剩下的日子里,我尽力不想森林的事。玩篮球,和附近的孩子玩枪战游戏,穿过后院赛跑,到糖果店里要漫画书,后半夜恐怖剧院的恐怖电影。我因为丢掉了宗教指导书而受到了惩罚,四个星期没有零花钱,格林夫人告诉我说上帝知道我把书丢了,几个星期之后她会给我一本新的。我想象着她往天堂寄了封信。那个时候我只好和艾米·莱施看一本书。她靠近我指着每一个词大声的读,当格林夫人问我问题,抓到我分心在倒不完的啤酒上的时候,艾米就会不动嘴唇地低声告诉我答案来救我。虽然这样,但不管发生什么,我还是无法完全忘掉凯文纳夫。我觉得我的责任感在随着日子的流逝逐渐凋谢,长成了野草。

  在七月底一个炎热的午后,我坐在我的秘密领地,我的后院角落里连翘丛的阴影处,读着尼克·福瑞[注3]的最新部分。我只是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凯文纳夫粗糙的树皮面容就浮现出来。他现在活着,身体和四肢都萌出了新叶。脖子的地方环绕着野生蓝莓,蕨类头发张长了,颜色也变得更绿了。我跟你说,这并不是白日梦。我知道我在看着他,他在做什么,在哪里,就在那一刻。他把矛当作手杖一样握着,向我走来,就是他,当然,就是那个植物的他。他细细的长腿有些弯,原木身躯有点变化,当他抬起他那个弯曲的木皮脑袋,用蘑菇眼睛凝视着从树枝间泻下的一缕阳光。花粉的尘埃在阳光中纷飞着,金花鼠、松鼠、鹿静静地聚在一起,麻雀落下来一会,啄啄他的头发又飞走了。他身上的整个木头在美丽的阳光下都会让人起敬。他被赋予了什么样的嗓门,什么样的声音,我不知道,但他呻吟了;有一次我在爸爸睡觉做噩梦时听到过那样的声音。

  一天我去了那个黄色的连翘花盛开的地方,看看我的人他的进步。只要安静地坐一会儿几近假寐,闭上眼睛,放飞思想,穿过学校,越过树顶,再下到森林阴凉的绿色阴影中就可以了。多少次我看见他只是站着,好像被生命所震撼,又有多少回他漫步在他自己的伊甸园里无名的角落。我每见一次他,都会多一层疑惑,对奇迹、对恐惧,就像八月初一个有风的丽日里,我看见他坐在池塘边,反拿着教义问答手册,一只树枝手指制着书页上的每一个词,另一只手遮住脸。只露出一只红眼睛。

  我看见他来到一篇焦黑的土地前,就是列农那帮人晚上在林子里喝啤酒的地方。他拿起已经差不多被挤瘪但里头晃荡还有声音的罐头,喝了下去。树皮脸上那个通常不规则的洞型嘴巴魔法般地展开了一个笑容。他打开半包骆驼香烟和一盒火柴的时候,我明白他一定在安全地躲一棵树后面,偷看了列农、丑丑、迈克·斯通还有杰克·哈伍德晚上的狂欢。他点着火,烟从他脑后飘出。他用一声像是干数枝断掉的声音发出,“他妈的。”

  最不一般的是有一次他到了森林边上的铁丝网那里。在田野对面的操场上,他看见了艾米·莱施在荡秋千,红色的格子裙扬起来,美丽的头发飞动着。他像经历这地震一样颤抖着,像麻雀一样的吱吱作响。好长一段时间里,他蜷伏在外面世界的入口处观察着。终于鼓起勇气踏上了田野。他一走出森林,艾米就察觉到了他的出现,抬头看着他靠近。尖叫着跳下秋千跑出了操场。凯文纳夫被被她的尖叫声吓到了,退回到森林里,一直跑到那棵被闪电击中的树那儿才停下。

  我的宗教指导书终于发下来了,暑假结束,学校也开学了,但是我每天还是要到我的秘密领地去看他一会儿,看他从小溪、车辙、地上拣金币,或者从树梢上掉下来的什么东西。我知道已经临近万圣节前夜了,因为我坐在我的秘密领地里,咬着格林夫人的苹果糖,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这个看起来秘密的地方已经不是秘密了。连翘的花已经落了很久了。我坐在残留的树荫中,感觉到寒冷在我身上蔓延。“冬天来了,”说话时呼出一股哈气,一瞬间我又瞥见了凯文纳夫,他身上的叶子变的火红,蕨类头发干枯垂落,他发现了死松鼠的小庙。我看见他轻轻触摸挂在墙上的松鼠皮。他的白桦腿弯的几乎要断掉,仿佛他要跪下来,让哀号穿透我和那里其他的生命。

  几周之后的一个深夜,他的哭喊还在我心里回荡,我无法入睡。我朦胧地听见屋里传来的声音,爸爸做完他的第二份工作回来了。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觉得我要告诉他,但我必须得告诉一个人。如果我一直不说我,我想我要疯了。我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穿过妹妹房间前的过道时,我听到了她的呼吸声。我发现爸爸坐在餐厅里,一边吃着冷饭,一边借着厨房里的一盏灯看着报纸。他才看了我一眼我就哭了。接下来我知道他搂住了我,我被熟悉的机油味包围了。我以为他会笑话我,要么就是叫出声来,但当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之后,他只是拉过一把椅子。我坐下,擦干了眼泪。

  “我们能做什么呢?”他问。

  “我只要和他说几句话,”我说。

  “好吧,”他说。“这周六,我们去森林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然后他让描述一下凯文纳夫,我讲完之后他说:“听起来是个结实的家伙。”

  我们挪到了客厅,在黑暗中坐在沙发上,他点了支烟,告诉我他小时候森林的事:巨大的森林里,他如何设陷阱捕貂,怎么看老鹰,还有他和他兄弟怎么在野外靠智慧过了一星期。我终于打起了瞌睡,在朦胧中,他把我抱到回床上。

  一周过去了,周五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还希望他别忘了他的承诺,别找不到人。但第二天早上,他很早就把我从艾米·莱施的梦中唤醒,拍着我的肩膀说,“别磨蹭了。”他做了培根和鸡蛋,他就会做这两样东西,他还让我喝了咖啡。之后我们穿上外套出发了。这时已经是十一月的第二个星期了,天很阴冷。“机灵点,”他说,好像我们要去学校似的,到树林之前他就说了这么多。

  我像个向导一样带着他在森林里转,给他指小溪、我造我的人的地方,死松鼠小庙。“有意思。”每个地方他都这么说,偶尔也会叫出些灌木或树木的名字。叶浪在树间翻滚,落叶伴着一阵阵凛冽的寒风像雨水般撒落在我们身上。他真能走,我们走了差不多十哩地,从早上走到了下午,走遍了我梦中去过的所有地方。我们发现了一个地方有棵巨树倒下,根部的树瘤暴露了出来,还有另两个没有树的地方,只有些平滑的沙丘。一直以来,我对很轻微的声音都很敏感,小树枝折断的声音,乌鸦的叫声,我希望能听到低语声。

  时间过去了,天色渐晚, 本就很冷的天气变得更冷了。

  “听着,”爸爸说,“我有种感觉,就像我们以前跟踪鹿的时候一样。他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我们应该智取。

  我点头。

  “我在这等着,”他说。“你沿着小路再走一段,但是,看在上帝份上,要安静。没准他一看见你,会掉头就跑,我在在这抓住他。”

  我不知道这个计划是不是有意义,但我知道我们得做点什么。越来越晚了。“小心,”我说,“他个儿很大,还有根棍子。”

  爸爸笑了,“别担心,”他边说边抬起了他穿十号鞋的脚。

  我不由地笑了,转身沿小路走下去,每一步都很小心。“继续走差不多十分钟,看看你能不能发现什么,”在我转弯之前他冲我喊。

  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不是很拿得准我是不是要找到我的人。因为森林上方的天已经黑了,我又很孤独。我边走边想象着爸爸和凯文纳夫打架的样子,想知道谁会赢。等我走到足够远的地方,想停步回去的时候,我强迫自己多转了一个弯。只这一会工夫,我想,他可能已经散架了,被冬天给拆掉了。但是等我抬头,看着眼前的树顶时,我知道我找到了鹿会死的那个山谷。

  我小心翼翼地慢慢走到边上,看着盘根交错的土质峭壁,还有生长在下面的树木和低矮的灌木。这个山谷好像是很久以前陨石砸出来的大坑。我想起了掩埋在底下落叶中的没人发现的鹿茸鹿骨。我站在那儿,凝视着,觉得我差不多可以了解森林的岁月和它生命的秘密。我应该把这里告诉爸爸,但在走之前,我看见了点东西,听到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我在夜色中仔细看了看,也只能看出一个站立着的模糊的影子,隐藏在一株高大的松树后面。

  “凯文纳夫?”我叫道。“是你吗?”

  寂静中,我听到了橡果落下的声音。

  “你在那儿吗?”我问。

  一声混合了嗓音和风声的怪异声音回复了我。很轻,但我听清了,他问,“为什么?”

  “你还好吗?”我问。

  “为什么?”传来的还是同样的问题。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希望我能念给他书里的答案来回答他出生那日的问题。我站在那里很久,看着雪花开始在我身边飘落。

  他的问题再次传来,但却弱的多了,我几乎要哭了,我为我所做的事感到羞愧。突然,一个奇怪的念头闪过,我想起了格林夫人的地下室里那个永远倒不完的啤酒。我探出身去,几乎确定是在说谎的喊着,“我很爱你。”

  我几乎无法解释清楚,我听到了他的低语,“谢谢你。”

  之后,下面传来了木头碰撞的声音,敲击地面的声音,我知道他已经不行了。当我再看的时候,影子已经不见了。

  “我发现爸爸坐在一棵倒下的大树的树干上,背对着来时的脚印,抽着烟。“嗨,”他看见我过来,说,“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我说,“我们回家吧。”

  他一定在我眼睛里看出什么,因为他问,“真的吗?”

  “真的,”我说。

  我们回家的路上一直在下雪,好像一个冬天一直在下。

  现在我已经结婚二十一年了,自己也有了两个毛头小子,上周我回了老家。森林被砍了,连学校也被拆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发展起来的街道,都用已经消失的事物命名——乌鸦巷,鹿街,金溪路。爸爸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妈妈在几年前过世了。妹妹也已经结婚了,和她的两个孩子住在北部。老人肾脏上长了点东西,比以前瘦了很多,曾经粗壮的胳膊现在变得和树枝一般细。他坐在厨房的桌子边,面前摆着赛马新闻。我劝他别再工作了,但他摇了摇头说,“无聊。”

  “这家店你还能开多久?”我问。

  “直到最后一秒钟,”他说。

  “身体好吗?”我问。

  “很快就要成为虫子的食物了,”他说,大笑起来。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问。

  他耸耸肩。“都是游戏罢了,”他说。“我想等一切都到头的时候,我会给自己造口棺材睡进去。这样,等我死了,你只要钉上盖子,把我埋在后院里就行了。”

  后来,我们一起看电视里的巨人,我还喝了点啤酒,我问他还记不记得森林里的时候。

  他闭上眼睛,点了根烟,仿佛这样能帮他回忆。“哦,对,我想我还记得,”他说。

  我之前从没问过他这个问题。“在下面树从里的是不是你?”

  他吸了一口烟,慢慢转过头,目光僵硬,不带笑容地直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他说着,吐出一股长长的,蓝灰色的生命之气。

  [注1]皮尔森杯:呈圆锥型,手握处有弧形腰身,欣赏啤酒色泽与泡沬的品酒杯。

  [注2]布赖特沃特斯:美国地名,在纽约州

  [注3]尼克·福瑞:美国漫画《Marvel Super heroes》里的人物

《造物》 作者:杰弗里·福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