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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血圣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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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血圣杯》
作者:郑军

正文 浴血圣杯(1)

  《科幻大王》2009年11/12期

  一 危险货物

  “我开翻斗这么多年,头一次运这么精细的东西。”
  货车司机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和客户聊着。他开这辆货车,以前不是拉煤就是运砂石料,这次却有客户请他装一车精密电子器件。这些部件都被包装成一尺见方的扁盒子,看上去能有几十种不同的样式,总共有一千多件。
  虽然数量很大,但都码齐了也就刚能盖满车厢底儿,论份量全部加起来不满半吨。货车司机估计要是把它们都拆了包放在一起,一个壮汉就能背走。这些东西,应该用一辆面包车装,为什么要雇翻斗车?
  “一会货送到地方,我给你指定路线,你一边开一边卸,记住动作要快。”客户代表戴着变色镜,看不透他的眼神。司机有见识、没知识,搞不懂车上是什么东西,问了几遍都碰了软钉子,索性不问了。
  太阳快落山时,货车开到荒郊野外的一处院子。那院子有一个半足球场大小,水泥围墙高高地把它圈住,里面有一幢三层小楼。院子大门很奇怪,像是用塑料制造的,显得很厚实。
  车子停下,大门上的一个便门打开了,一个穿工作服的人闪出来,迅速关上门,神经兮兮地蹿上车,“大冯,今天它们还算老实。不过你们动作一定要快,不知道又会出什么花样。”
  “我告诉司机了,没问题。”被称为大冯的客户代表答道。
  大门向两侧分开,客户代表指挥司机用30迈的速度驶进院子。里面的情形大出司机意料。院子里原来修过甬路,但路面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这里是坑,那里是穴,路两边的土地也是如此。院子里没有一棵绿化树,倒是有不少水泥杆,有的上面安置着监控摄像机,但外壳已经被打破。有的应该是照明灯架,但没有一盏灯亮着,所有的灯具都被粗暴地卸掉,剩下一团团被扯断的电线。
  司机放眼四望,更觉得奇怪了。只见院墙内表面上挂满了建筑工地上使用的防护网,从墙头垂到墙脚,覆盖满整个四面墙的每一段,以至于看不清院墙本身是什么颜色。仔细看还不止挂了一层,而是两三层,看上去密密麻麻一片墨绿色。
  再看那幢小楼,窗玻璃大部分都被打破,里面光影摇曳,一些稀奇古怪的影子在光线中晃动着。突然,一盏ADL灯像蛇头般探出来,旋即又缩回去,吓了司机一跳。“哇,什么鬼东西。”
  “开你的车,不必多问!”
  司机不满地瞪了对方一眼,大冯不为所动。出这趟活,运费是平时的两倍,看在钱的份上,司机只好忍住气。他按照大冯的指点,慢慢地围着小楼兜圈子,每兜一圈,半径就缩小一点。“这么多坑,车磨损得多厉害,你可得多加钱。”
  “加加加,一会就加给你。”
  司机本来只是发牢骚,没想到大冯一口答应,像是生怕他撂挑子。只见大冯紧张地望着外面,屁股早就离开座椅,身体几乎呈半蹲状,脑袋像拨浪鼓一般东晃西晃。大冯指挥司机一会往右,一会朝左,在院子里七扭八拐。然后,他命令司机稍稍升起车厢,让一盒盒昂贵而娇气的电子器件东一片、西一堆撒在院子里。司机以前干过这活,只不过那是往平整好的路基上洒沥青。
  “就……就往地上扔?”
  “就这么卸!”
  突然,借着日落后的余晖,司机好像看到院子里闪过一丝金属光芒。他转头去看,但一个坑穴出现在车轮前,吓得他马上把头转过来。
  都卸完了,大冯告诉他,马上把车快开到外面再结账。“真麻烦,你们可别骗我。”司机一边唠叨一边把车往外开,40米,30米,车子左颤右颠,离大门总算越来越近。
  突然,货车面前的土层松动了,一个大爬虫般的丑陋金属怪物钻了出来,它的主体是一米多长的筒状物,从上面伸出十几只机械手,像个大蜈蚣。只见它翻滚着爬上车头,两只机械臂直往玻璃窗插过来!
  “妈啊!”司机猛踩刹车,两只机械手已经插入了机厢盖,用力一抬,将它生生撕开。
  “快跑!”大冯打开车门,拉着司机跳下车。附近土层里又有几个这样的怪物钻了出来,有的爬上车厢,有的钻入车底。司机吓得腿脚发软,大冯用力拖着他往门口跑。
  “我的车……”
  “别顾车了,逃命要紧!”
  他们刚跑出几步,突然一只机械臂斜刺里伸过来,从司机左胸上撕下一块衣料。司机吓得魂飞天外,被大冯拖了出来。没有金属怪物追踪他们,大门紧紧关上后,两个人瘫倒在地上。
  好半天,司机才镇定下来。他低头一看,发现衣服左胸部位的内袋被撕去,同时被抓去的还有袋里的手机!
  “天啊,那家伙离我心口不到半寸啊!”
  “它不会伤你,只是要抢手机。我忘了提醒你,不能带任何电子设备进去。”说着,大冯把司机的手机递了过来。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它抢了回来。司机连忙按了按键,发现虽然机械臂刚才那一抓力量惊人,但手机居然没有损伤。
  “车没法要了,我们赔你辆新的,再补点钱压压惊。记住,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

  二 举报人

  连续好几天,杨真和同事们都处在亢奋中。公安部正式下达文件,高科技犯罪调研室正式升格为处,国内凡涉及高科技犯罪的疑案都可以请他们协助调查。已经侦破的也要在这里留底备案,以备参考。同时,公安部还为“高侦处”下拨了相当于以前五倍的经费,大量增加技术条件,还准备向这里选派精兵强将,充实力量。
  同事们知道,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杨真和陈剑两位干将。他们在有关法律程序还不完备的情况下,凭借自己努力侦破了几起大案,把上级领导撤销调研室的想法扭转了一百八十度。
  这天,杨真刚坐到自己的新办公桌前,负责情报交换工作的马晓寒就把一个案件的文档传到她电脑里,“这个案件和人工智能有关。我们看过后不知道是真是假,处里就你的专业和这个接近。请你看看吧!”
  报案人名叫许桂平,是一位人工智能专家,履历很详细。他在哈尔滨工业大学自动化系读完本科,去了日本东京大学读人工智能专业研究生,毕业后还进入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计算机科学与人工智能实验室”实习。可以说,中外当代人工智能领域的顶尖机构他都去过了。现在受聘于“新线通用机械设计公司”,这家公司由海归派专家王雪宏创办。由于并不生产面向大众的产品,社会上没几个人知道它的名字。
  许桂平举报说,该公司长期进行一项危险的实验,名叫“纯粹机器进化实验”。最初实验很安全,但最近一段时间里出现越来越多的危险苗头。他曾劝说老板放弃实验,但被拒绝。鉴于无力使老板回心转意,他希望警方能出面阻止,避免重大危险发生。
  为了说明这个实验的危险性,许桂平附带了详细的技术说明。或许是为了言之有据,许桂平堆砌了大量的数据、图表,反倒把接报的公安干警们看迷糊了,案件这才转到高科技犯罪调查处。
  杨真也无法完全读懂那些资料,上面充满了“粗糙集”、“模糊集”、“数据挖掘”之类的专门术语,但她能看个一知半解,这足够她品出里面的警告意味。
  看了一上午,快到午饭时,杨真跑去向李汉云汇报,希望能通过当地公安部门找到这个举报人。
  “他要求我们去禁止一项科学实验?这种案由还是第一次听说。”李汉云听了杨真的简单汇报后,不解地问,“你能提出充分理由让警方关注这个案件吗?”
  “他指出的实验危险真实存在着,不过现在还只是种可能。我想和他谈谈,再多了解一些情况。”杨真知道,或许没几个警察能从许桂平的文字中读出那份迫切感,一场严重的人为灾难或许就这样被忽视了。
  李汉云也看不懂那些资料,但他相信杨真,于是便联系了当地公安局。实验室地处一个偏远小县城的郊区,许桂平知道当地警察不会懂这些高科技,干脆直接到地区一级公安部门报案。
  接到李汉云的要求后,地区警方把许桂平带到区公安局,通过公安系统的加密专用网络与杨真进行一次网上讯问。
  视频打开,只见举报人三十六七岁,长相没什么特点。在视频里看到杨真,许桂平明显地露出失望的神色。杨真既是女性又显得年轻,这样一个人能懂多少高技术?
  杨真不以为然。她已经习惯了别人的不信任,“我看了你的资料,你向当地警方做了详细说明,但他们难以理解,是吗?”
  这句话戳到许桂平的痛处,他用力点点头,“那里的情况一天一变,希望你们能找个专家来和我谈!”
  杨真双手一压,示意他冷静下来,“好吧,现在请你再用一个小时给我讲清楚,我好来判断警方是否能接受你的报案。”
  许桂平先前碰了钉子,这几天也重新整理了思路。专家?即使国内最好的专家都未必能了解这个实验,只能盼着眼前这位女警察有足够的智商了。
  “好吧,首先你得知道什么叫通用机械设计公司,这类公司自己不生产机器,而是给机器生产厂家设计机器。他们告诉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机器,讲明它的功能、尺寸、规格,我们代为设计。就我们这家公司而言,主要是设计数控机床和各种精密加工设备,学名叫‘加工中心’。说白了,就是能够制造机器的机器。”
  杨真点点头,许桂平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真听懂了。
  “其次,你知道什么叫机器人自我复制?”
  “大概知道一些,它被称为人工智能领域的圣杯。”
  许桂平瞪大眼睛,后来他回忆说,自己有十秒钟没讲出话来。杨真认为他至少半分钟没讲话。这十秒或者半分钟里,只有杨真在讲话。
  “现在机器人自我复制技术的尖端掌握在英美两国科学家手里,但只能将一些简单的零件进行组装,离真正的自我复制还差很远。对不对?”
  “唔……对对……不过……”许桂平终于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又回到了他的思路上,“还有,你是否知道什么叫技术进化?”
  这回杨真老实地摇摇头。刚才那些资料她不过是才查阅到,这么讲出来,是为了赢得对方的信任。
  “那请你看看我提供的文档资料第23页。”
  杨真用鼠标点开那一页。中央是一张图,图中是某种农业工具从古代到近代发展出的各种式样。
  “这是欧洲收割机械刃齿连接处从近代到当代的各种模式。你可以发现,尽管上千年里,这种机械有十几次微小的改变,但就像生物进化一样一脉相承。只不过生物进化的力量是自然选择,而机械进化的动力是人,是设计者。但如果我们把人的因素忽略不计,那么就会看到机器在像生物那样进化着,这就是技术进化论的基本观点。”
  杨真就是一块吸收知识的海绵,这点新东西她马上就领悟了。
  “这三个领域加在一起,就形成了我们公司董事长王雪宏的一种理念,叫做‘纯粹机器自我进化’。他不满意公司里的设计师,不是一个两个,所有设计师他都不满意,认为他们的设计思路都被束缚了,许多根本必要的设计习惯从近现代一直延续下来,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机器中与人有关的那些部件。比如说,所有机械都要考虑人的身体尺寸,不会过大或过小。机械上都配有仪表,目的是向人类传递信息。都有手柄、键盘或者踏板,为了传递人的操作信号。在很多机器里,这些为人而配置的部件就占到总体积的几分之一,更有一些机器为了考虑人的因素而进行了许多取舍。比如载人飞机就不敢设计出很大的加速度,而导弹却可以。
  “如果完全舍弃这些与人有关的设计,只是让机器完成它本身的功能,就成了所谓的纯粹机器。它们可以最大效率地挖掘、切割、运载、飞行。但如何设计这种机器呢?人类设计师早就被‘人控机器’的传统思路束缚了。后来王董事长无意中看到一篇科幻小说,名叫《蟹岛噩梦》。”
  “哦,是前苏联一位作家上世纪60年代的作品吗?”
  许桂平又愣了一下,后来他回忆说,这一刻之前,杨真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名警察。这一刻之后,杨真就进入了他的生活。至少,她现在算是他的一位知心朋友了。
  “太好了!那你就知道现在我担心什么了。王雪宏不是像小说中那样,在荒岛上进行他的机器进化实验,而是在大陆上,实验场地外不远就是公路。”
  《蟹岛噩梦》虚构了这样一个故事:某国军方想研制出威力强大的武器,他们不是用人来设计这种武器,而是制造出一批螃蟹模样的原型机,把它们放到荒岛上,让它们互相残杀,从对方的“尸体”上取下部件改造自己。军方试图通过这种方法进化出最为强大的战争机器。结果,能力无限膨胀的机器最终超越了科学家的控制,实验者本人还为此丧了命。
  杨真正因为读过这篇小说,才体会到了许桂平的担心。不过她还有许多疑问:“你们是一家商业公司,王雪宏最终还是要把实验结果商业化吧?他怎么会让实验无限制地进行下去?”
  “危险就在这里,我怀疑王雪宏已经转移了自己的兴趣。他不光是企业家,还是技术天才,他很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创造出什么来。”

  三 特殊案件,特殊安排

  这次问讯让杨真对那个王雪宏很感兴趣。她马上搜集到许多有关他的资料,仔细地读着。其中有段会议视频让她很感兴趣。那是一次人工智能社会应用问题研讨会。会上,王雪宏大谈机器人自我复制的意义。
  “想想它的伟大前景吧。我们可以往澳大利亚沙漠中投放原型机,几年后它们会吃光那里的沙子,把它们变成硅,复制成千上万个自己,再联合起来,组成一座巨型太阳能电站。而人类只需要坐享其成。我们也可以往北冰洋里投放它们,几年后它们会融化掉那里的冰雪,建成巨形透明屋顶供人类居住。我们可以往深海中投放它们,几年后它们也会改造那里的环境,将海底变成人类的移民点。”
  王雪宏自我陶醉的演说被一位听众打断,“请问您是否考虑过这样做的意义?是的,或许从技术上看这些都可以实现,但我们为什么需要改造沙漠、居住到北极或者深海?这样做是利大于弊还是相反?你是否仔细思考过?难道整个社会仅仅是要满足技术专家的雄心吗?”
  王雪宏气得语塞,吼道:“像你这样的保守分子永远会有,但科学会踏着你们的尸体前进,几百年它都是这么过来的。”
  话音一落,掌声和嘘声同时响起。
  这样一个人,看来真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把危险带入这个世界。想到这里,杨真根据许桂平的资料写了一份简报。她大大简化了许桂平繁琐的描述,突出了实验的危险性,希望处长能够立案侦查。
  李汉云读过简报,把杨真叫到办公室,又询问了一些自己不太明白的技术细节,然后谨慎地说:“这个事情很难立案,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形成任何生命财产损失。要中止一项科学实验,于法无据啊,恐怕到时候你要申请搜查证都困难。”
  “这正是我担心的。”看到李汉云都不支持,杨真有些着急了,“今天的科学实验,规模和影响远胜于19世纪。那时候诺贝尔的实验就形成了伤亡,何况今天。未经控制的危险实验会带来巨大灾难,也许通过这个案件,我们会给弥补某些法律漏洞提供有利的资料。”
  李汉云沉吟片刻说:“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你知道,江门医院那个案件现在是我们处的工作重点,人力财力都集中在那上面。如果告破,其社会意义和你现在这个案件差不多。而且,那个案件已经进入了刑事调查阶段,我们师出有名。”
  “我明白。”杨真咬咬牙,心里升出一点妒意。杨真为高侦处的发展屡建奇功,但处里还有另外一个高手,名叫陈剑,也是早早就从调研进入到实战,侦破了几个高科技案件,是杨真在处里的竞争对手,眼下他正主持对江门医院案的侦查工作。
  由于这个案件涉及科学研究的程序问题,脚踩法律边缘,当地公安、检查机构不熟悉技术细节,不好定案,遂请高侦处协助。杨真在处里的竞争对手陈剑被派去主持案件调查。
  虽然无法被列为工作重点,李汉云还是给杨真批了经费,但不立案,杨真只能以情报搜集为由去调查。由于不算刑事案件,也没法给她配助手一起去。
  许桂平所在的“新线通用机械设计公司”总部设在上海,有危险的实验工厂位于江西山区的L县。许桂平因为不满老板的做法,刚刚辞职,回了武汉的家。杨真决定先找许桂平进一步了解情况。
  她下了飞机,便直接到许桂平家里拜访,同时也想了解一下许桂平的个人情况。他是个冷静的人,还是个妄想狂?他合不合群?情商如何?是否因为性格缺陷与老板产生摩擦才举报?这些表现最好到当事人家里去观察,因为人们在自己的家里会最为放松。
  杨真敲过门,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开了门,望着她,转了转眼睛,冷淡地向后面说道:“老许,你看是不是找你的?”
  许桂平出现在她身后。一看到杨真,阴沉的脸上立刻开了花,“是找我的,她是警察,找我问案子的。”
  那个女人“哦”了一下,上下打量打量杨真,没说什么,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走进里屋,把门反锁上。虽然女主人没说什么,但杨真闻得出屋子里的火药味,这家人好像刚吵过架。
  等坐定了,心理专家的敏感和女人的关心促使杨真开口询问:“怎么,好像你们吵架了?我来得不是时候吧?”
  许桂平面露尴尬,“唉,就是为了我们公司的事。机器进化实验主要是我负责的,我感觉到危险,劝老板也劝大家停下来,他不听,实验组其他人也不听,我只好辞职。我爱人觉得这么随便把工作丢了,家里车贷、房贷都受影响,她很生气。”说着又摆摆手,“没事,这么多年,我们早吵惯了。”
  这些很现实的看法让杨真感觉到许桂平不是头脑发热的人,他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杨真知道自己无法去劝,不如直接询问案情,也好让许桂平换换心情。
  “上次咱们说到人工智能的圣杯,我猜,你们老板已经拿到它了?”
  “岂止拿到了圣杯,他早就用它盛垃圾了。王雪宏是个天才,他一开始就认为,机器人自我复制是个毫无意义的课题,设置这个课题的人过于想让机器去模仿生物体了,其实两者有完全不同的进化逻辑,让机器和生物体那样按原样‘生’一个自己出来,这有什么意义呢?在流水线上早就可以‘复制’出成千上万个来。而且,人类本来就在不停地研发新机器,等一个机器人浪费许多时间‘生’出另一个自己,技术专家那里可能已经发明了更先进的机器人。”
  他们谈得很投入,好半天才发现女主人就站在一旁,“老许,你们聊吧,我带孩子去市里转转。她早就想去游乐园玩了。”
  “好吧。”许桂平应了一声,黯然地望着母女俩走出门去。
  “我有没有打扰你们?”杨真有些歉意。
  “没事,她虽然和我有矛盾,但不会干涉我和别人来往。咱们说到……对了,是自我复制。设想有一部车,我们非要让它自己复制出一模一样的一部车来,这不仅在技术上十分困难,而且也没有必要。但假设有这么一部车,当它开到公路尽头,发现自己爬不上山坡,它会不停地试,尝试从各种角度,使用各种速度开上去。如果不行就改变自己的身体结构,给自己装机械肢,活动杆,甚至吸盘,最终它能让自己爬坡跃坎、过泥潭、越深沟。这样很快我们就会拥有一台能走遍世界每个角落的旅行机器。然后我们再把它送入工厂,制造出几千几万台。王雪宏从一开始就想照这个思路研究下去。他想让机器自己找到最好的行驶方法,最好的飞行方法,最好的切削方法,最好的组装方法。总之,他想让人类设计师失业,让机器们自己设计自己。”
  这份宏图让杨真不寒而栗,“那你们成功了吗?”
  “我们已经有了一些成果,当然,还没有刚才说得那么伟大。你看看这台东西,”许桂平指着眼前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一台机器,它怪里怪气,仿佛《变形金刚》里的机器狗,“它的机械手指前所未有的灵巧,可以作为农业工具,拨开叶子采摘像葡萄那么小的果实。当然,人类的手指早就能做到这一点,但机器却是头一次做到,这比在自动工厂流水线上安装零件要复杂一千倍。这就是它们自己进化出来的。它们需要极其灵巧的手摆弄精细零件,于是就进化了自己的手指操作能力。”
  “你们卖了这个设计?”
  “已经卖了。换回的钱足够董事长把这个实验再支撑一阵子。”
  “呵呵,”杨真笑道,“看来有不少偷渡到美国的墨西哥人要失业了。”
  许桂平向杨真一挑大拇指,“你真这么想的?这个设计就是卖给了一家美国公司,开发成果园用的采摘机械。据说德克萨斯州政府对这个项目大力支持,因为它可以减少本州农庄对墨西哥偷渡客的依赖。”
  杨真确实这么想过。每一样新东西被发明出来,她都要想想它对社会有什么影响,“如果有条件的话,咱们去实地勘查一下如何?”
  “太好了,终于能有警察来参与调查了。”
  杨真摇摇头,与其委婉,不如直接泼冷水,“没那么容易。新线设计公司并没有违法,我也没有申请到搜查证。这次只是以了解情况的名义去,还得请你带我进去,而且,最好先别透露我的身份。”

  四 怪物庄园

  实验工厂离武汉有几百公里。这段路程的十分之九只花了他们两个小时,剩下的却要走上半天时间,最后一小段根本没有长途车,他们只好从附近镇上雇了辆摩托开过去。
  “这个县因为地理的原因,经济很不发达,他们都指望着505号高速公路能开通。现在那边正打隧道。”许桂平介绍说,由于经济欠发达,县里派人到处招商。新线公司就是看准这个机会,以建厂为名,低价买地建起了实验区。虽然没有营业收入,但新线公司还是编造了些业务往来,按月交税,并且给县里的公益事业捐款,用这些手段来稳住当地领导。但王雪宏以涉及高科技,需要保密为由,绝不招聘本地员工,即使保洁员、电工都要从总部那边调来。
  由于资金到位快,交税干脆利落,县里对这类企业很优待。许桂平没有在这里报案,也是因为担心县里有关部门会偏袒公司一方。
  附近有小型矿山,乡间公路被一些超载的货车压出不少坑,车子在上面颠簸前进。许桂平不时伸出手,挡住车厢顶棚上焊的铁架子,怕杨真的头碰到上面。这么细心,让杨真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论身材长相,许桂平都太普通了,混在哪里都不显眼,只有他一开口,才能感到他的睿智。
  一路上,许桂平继续给杨真介绍那个实验。半年前,他们在实验区里投放了四十个原型机,它们是单独的个体。按照程序,它们要适应环境,并让自己发展的速度更快、力量更大、抓握物体更灵敏。只不过王雪宏没让它们彼此攻击,而是各自寻找可以发展自身的零件。
  实验组根据预想,购买各种零部件投放到里面。最初每种都投放四十个,后来发现有些零件特别受欢迎,比如切削刀具,每个原型机都要给自己安装好几个,这些零件以后就多投放一些。这半年里,实验组所做的就是用试错法,今天投点这个,明天投点那个,然后记录它们的进化过程。
  原型机最初发展得很慢,第一个月,没有任何原型机改变过身体。头三个月里,它们也只是这里添个控制芯片,那里添两个支撑杆,整体形状都没有改变。第四个月上,原型机之间开始有了分化,朝着不同方向发展。有的发展出更为精细的手指,有的专门抬举重物,有的视觉灵敏,有的听觉出色。
  “达尔文要是活到今天,肯定会对这个实验着迷。这就是一场在时间上压缩了几亿倍的自然选择。和地球生物的进化一样,也是按加速度在发展。”
  “看来你们的实验区应该叫农场或者庄园才对,你们是用‘散养’的方法来做实验。”杨真开着玩笑。
  “是啊,散养,你说得太形象了。”
  “王雪宏在吗?他是否全程主持这个实验?”
  “最初三个月,他天天不离这里,后来也是三天两头就回来,大部分时间待在这里。只不过最近公司其他业务忙,他才去了上海,毕竟王总还要赚钱维持整个公司,而这里到现在基本上是在烧钱。也许咱们这次就能碰到他。”说着,许桂平面露忧色。
  太阳落山时,他们来到了实验区外面。大院给杨真的第一感觉像个监狱,阴森森的。许桂平过去叫门,好一会,一个身穿公司统一服装的男人才打开了大门上的方便门,把身体挡在那里,故意用很大的声音说:“许组长啊,王总不在这儿。我们接到总部通知,说你的辞呈已经通过了,现在你不能再进这道门了。”
  那人一边说,一边用两个眼珠向右上方瞄了几下,那个方向上安装着监控器。许桂平明白他的意思,夸张地摆摆手,带着杨真离开院子。走过很远后,他告诉杨真:“这人叫冯锟,是我们的副组长,我走以后就是他负责这里的工作。我提出反对意见时,组里也只有他多少能接受我的观点。我想一会他就会过来找我。”
  几百米远处有个镇子,他们找了家简陋的小店住下。房间里充满霉味,被子不知道多久没有换洗过,墙上还有斑斑血迹,是被打死的蚊子。
  “你……住得惯吗?”许桂平望望屋子的环境,为难道。
  “住得惯,怎么了?”
  “呵呵,我想,女人的需要会多一些。”
  杨真笑了,“是这样的,不过我是女警察,需要再多也可以暂时忍忍。”
  在等人的时间里,两人继续聊着。他们不再谈案件,拉开了家常。杨真问了许桂平一些大学里读专业时的情形,“你知道吗,当年大家都把你们这类专业的学生叫‘人体外设’,意思是一群依附计算机的设备。看来你倒是不像。”
  许桂平笑了,“这个比喻很形象啊!确实,我们天天坐在计算机前面,对着电脑的时间比对着人的还多,久而久之,人都不大像人了。”
  很快,他们又聊起许桂平的家庭情况。许桂平的妻子叫于秀兰,两人当年是大学同学,只不过于秀兰读生物系。想当初也是甜甜蜜蜜,如胶似漆,现在已经形同陌路。
  “你知道吗,像这样的车马店,她一闻气味就能吐出来,住是绝对不会的。我都不知道她怎么这么多毛病。唉,谁也不怪,就怪当年初恋时把人想得太简单了。”
  “嫂子这样也不算什么啊。”杨真劝解着,“我能住下来,只不过是职业需要,并不是我喜欢住这里。”
  正在这时,冯锟匆匆摸到旅店,手里捏着一只手机,一看到许桂平就焦急地说:“组长啊,你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了。昨天它们袭击了一辆车……对了,这位是谁?”
  “她是心理专家,也懂点人工智能,我想请她也帮忙分析情况。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冯锟的专业是计算机辅助制造,也就是如何用计算机控制精密车床,制造各种机器零件。应聘入公司,并且进入这个课题组后,他的研究方向倒成了“制造辅助计算机”,也就是怎么让那些原型机按照自己的需要随意选择零件,再往自己身上拼装。
  冯锟打开手机,让他们看了一小段用手机拍的录像,那是今天上午从传达室里拍的。画面中央是一辆翻斗货车,发动机盖被强行撕碎,轮胎被扎破,瘫在院子里。“它们拆开了发动机和传动装置,好像是研究了半天,不知道拿走了什么东西。”
  “你们应该马上毁掉汽车发动机!”许桂平严肃地说。
  “说实话,我们有点怕,不敢进去。你再看看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碎布片,“昨天有个家伙从司机前胸上把口袋撕下来,为的是抢走里面的手机。当时司机正在逃跑,就那么硬生生被扯了下来。我们要是动那辆车,真怕被它们暗中袭击。这两天它们又拆了不少监控器,实验区里许多地方都成了盲区。”
  杨真听罢大惊,“怎么,难道它们知道自己被监控?”
  “那倒不是,它们把监控镜头拆下来,提取里面的零件连到自己身上,作为辅助的光学设备。组长,你为什么担心发动机?”
  虽然已经辞职,但冯锟叫组长叫惯了,加上又接受了许桂平的看法,干脆就不改口了。许桂平也不客气,他对这些组员仍然保持着一定的权威。
  “最初投放的原型机都以电能为主要能源,当它们开始自由活动时,必须依靠存储的电力,所以活动不了多久,这就是我们放心的地方。但如果它们掌握了内燃机技术,也许就可以远距离移动了。”
  冯锟也意识到了危险性。他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自己去拆发动机,但要冒着被袭击的危险。要么让许桂平混入实验区去做这件事,但会被老板发现。两相比较,他还是选择了后者。
  “夜里很危险,明天一早你们来吧。我在监控器上做做手脚。不过新来的这位朋友得注意,身上手机、MP3、磁卡之类的东西都要掏出来。你身上没有任何电子设备,它们就不袭击你了。”
  “一小块金属,比如钥匙,也有危险吗?”杨真好奇道。
  “现在它们还不关心,因为它们不会加工金属,但说不定以后它们会连铁矿石都抢。天啊,你们不知道这些机器进化的速度有多快。人类几百年积累的知识,它们半年就会了。”


  留守在实验工厂的小组里除了冯锟外,还有几个成员,都是二十多岁、刚刚离开校门的研究生。最初进入这个课题组都很兴奋,后来听许桂平议论实验的危险性,也还不以为然,觉得这个才三十多岁的组长未免有点婆婆妈妈。但这几天事态的发展,让恐惧笼罩了他们,谁也不再把这个实验当儿戏了。
  然而,王雪宏给大家的指示却是一切如故。他们知道,这正是王雪宏期待的局面。原型机经过漫长六个月的酝酿,进化速度刚刚提升,他要坚持让这场进化大戏演下去。
  第二天一早,杨真就和许桂平来到实验区附近。冯锟在监控器上做了手脚,远远向他们比划了一下。两个人跑了过来,进入大门。一旁有几间房子,本来是传达室兼接待室,因为没人敢再进入院区里的实验楼,现在这里被改成临时监控室。除了紧堆在一起的仪器外,还有东一堆西一堆的方便面碗、食品袋,几把拼在一起当床铺的椅子还没有原位摆好。
  “实验楼里面有不少电子厨具,现在都被它们搞坏了,大家只好吃方便面。”冯锟指着那些包装袋,尴尬地说,“它们就像蝗虫一样,什么机器都拆,而且昼夜不停。我们得睡觉,它们不用睡。”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你走后这几天发生的。它们的能力呈几何级数发展,是该踩刹车的时候了。”
  由于院子里所有的监视器都被破坏了,冯锟只好派人到县城买了几只望远镜用来观测。大家先用望远镜观察了院子里的情况。此刻,不大的院子里显得很安静,没有任何活动物体。“自从货车被袭击后,它们再没出来过。”冯锟说道,“大概是院子里已经没什么可拆的了吧。它们的活动都集中在楼里。”
  接着,冯锟又请他们看了一些分别用手机、数码相机拍下的模糊照片。这是原型机出现在院子里时,他们从传达室里抢拍的。那些大家伙有的像蜘蛛,有的像螃蟹,但没有一台像陆地上的兽类。大概这种多附肢的结构最利于机器移动身体,它们不约而同发展成了这个样子。
  那些附肢可以很明显地分成手和脚。“脚”的末端或者是吸盘,或者是滑轮,或者什么也没有。而“手”的末端则是一排排钻头、刀具、砂轮、金属指,它们是冯锟以大型加工中心为模板缩小而成的。加工中心就是综合机床,每一台都可以制造许多种零件。这些缩小的加工中心可以帮助原型机随意切割零部件。
  “它们为什么可以随意拼装零件呢?”杨真不解,“你们当初建造原型机,肯定在机体上预留了各种接口,这些接口规格、形状都有区别,按道理,它们只能拼装上对应的零件吧?”
  “早期给它们的零部件只能直接安装,但我们最初的设计就是让它们能够改造各种零部件。”许桂平指了指其中一张比较清晰的照片,“这一个月来,它们已经能够根据需要修改各种尺寸的接口。这是划时代的发展,意味着它们可以把任何尺寸的机器设备装到自己身上,只要它们认为必需。这种情况没出现时,我们期待它出现,真要面对了,我才认为大事不好。”
  杨真插嘴问道:“那如果它们碰巧遇到一架飞机……”
  “这么说吧,如果碰巧有一枚火箭落到它们手里,理论上它们也会拆开来研究,再拼装,最后就能飞上太空。当然,只是不知道它们需要多久才能进化到那一步,另外它们还得抢到燃料才行。原型机当初就被设计成这个样子的。它们被安装了机械制造专家系统(注),已经拥有了几乎一切机电设备的制作原理,只不过有理论无实践。让它们摸到这些实物,把存储的知识对上号,才会产生危险。”
  “对,现在我也同意他的想法。”冯锟说,“王总正在欧洲推销他的设计,是一种山地步行机,就是从它们身上记录下来的。我已经和王总谈了,请他速速返回,评估一下这里的情况,看要不要把它关闭。依我看,关掉这些原型机,把现在发展出的这些设计整理整理,拿去卖专利,已经够我们公司吃几年的了。”
  那些实验人员也都点头附和。半年里,他们亲眼看着这些原本憨态可掬的原型机慢慢起着变化,外形变得古怪、可怖,动作变得灵活,力量变得强大。最初院墙内表面上什么也没有,后来大家是怕有的机器翻出去,才挂上安全网。因为这些原型机的身体进化以后,行走都靠细长的机械腿,很容易被网缠住。
  杨真把手机、磁卡交给冯锟,和许桂平走进实验区。乍一看,这里像被一群人挖过、抢过、砸过,门窗破裂,地面翻起,那辆翻斗货车惨兮兮地卧在路面上,驾驶室的门早已被撕开,驾驶台被撕了个稀巴烂,原型机们在翻找一切可以使用的东西。
  院子里随处可见撕碎的包装盒,还有一些金属壳子。以前,采购来的零件被原型机取走后,实验组成员能从容地清理剩下的垃圾。这几天大家不敢再进院子里,原型机也没有什么“环保意识”,结果把院子搞成了个垃圾场。
  许桂平心里着急,跑向车子。突然,一只飞行物体斜刺里飘了过来,悬在他们面前,发着“嗡嗡”的声音。那东西的主体直径有半米,是一团乱七八糟的元器件,乍一看仿佛只是这些电子元件偶尔缠到了一起,而不是被安装到一处,实在看不出什么头绪。三只摄像头胡乱地插在上面,分别朝向三个方面,每个摄像头可以监视一百二十度的空间。一个塑料旋翼让它可以像直升机一样悬停,这东西并不是高科技,只不过是楼里排风扇的扇叶,被它拆下来安装在自己身上。
  杨真第一感觉就是这架机器外观好丑,这里一个突出部,那里一个金属包,整个看上去像块能飞的焦炭废渣。接着她马上意识到是什么原因给自己留下了这个感觉。日常生活中人们看到的所有机器都是厂家精心设计的产品,为了市场需求多少考虑到外形美观,而这些家伙发展自己的身体却只讲实用。难道这也就是“纯粹机器”的一个特点?
  “你有枪吗?把它打掉怎么样?”许桂平用手护着头,声音中透着恐惧。虽然那个怪东西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但他还是很担心。
  “我不是刑警,来时没有佩枪。再说警察用枪有严格规定,它们并不是犯罪嫌疑人。”
  僵持了一会,旋翼越转越慢,那只丑东西缓缓下降,最后无声无息地停在地上。“它们靠锂镍电池做动力,这么耗电的动作坚持不了多久。”许桂平解释道。他看看四周,从物料堆里抽出一根钢筋,隔着一米多远,小心翼翼地翻动着那个东西,“这个……这好像不是原型机在自己身上发展出来的,是原型机制造的第二代,我把它叫进化机。怪不得它们要拆摄像头,它们要给自己的孩子装眼睛。”
  机器人研发新的机器人,这个理念早就有人提出过,但亲眼看到它们成为现实,杨真还是感到极度震惊。这里仅仅是个小院子,而它们的进化如果毫无止境——是的,程序上没有设置任何终点——世界上又有多少机械设备可以填满它们的胃口?
  两人又朝着货车走去。还有几米远,驾驶室里忽然探出一只机械臂,顶端也安着一个摄像头,直盯着他们。机械臂又细又长,坠着一个摄像头,颤颤的很滑稽。
  许桂平收住步子,举起钢筋护在身前,慢慢前进、前进,终于走到两三米开外,然后用长长的钢筋伸向发动机盖部位。钢筋一点点接近、接近,已经伸进了一个破洞……
  突然,又一只机械臂从破洞里旋风般钻出来,顶端的刀具将钢筋齐齐斩断。许桂平和杨真吓得倒退数步。接着,一只小家伙从机箱里钻出来,挡在那里。“看到没有,它们在保护自己的战利品。”许桂平边后退边说。
  杨真想了想,抓起掉在地上的废钢筋用力扔向“小直升机”。只一下,就有些零部件掉落下来。小直升机像被惊醒,努力旋转了几个旋翼,最终还是没飞起来。看来这些丑东西虽然很厉害,却相当不结实。因为它们从“出生”到现在,并没有受过重物的撞击。
  “这东西应该‘死’了吧。你可以拿回去分析分析……”杨真边说边走向直升机。
  “小心!”许桂平话音刚落,翻斗车里便爬下一只直径一米的家伙,翻滚着冲到小直升机旁边,将它拖起来就跑。接着又一个原型机钻出地面,两只原型机像蜘蛛分食昆虫一样拆解着“直升机”。
  “看见了吧,一台机器报废了,别的家伙马上就会抢走它的尸体,拆卸有用的东西。”
  现场勘查让杨真充分体会到这个实验的凶险之处。一旦这些怪物们越出高墙,进入外部世界,那里遍布着成千上万种机器,都会成为它们的粮食。

《浴血圣杯》 作者:郑军

浴血圣杯(2)

  返回旅店后,杨真马上向李汉云汇报了这里的发现,并表示想到本县公安局去一趟,请当地公安局协助关闭这个实验区。李汉云仔细听了她的汇报,仍然认为手头掌握的线索于法无据,找不到任何条文来关闭它。
  “我理解你所说的危险。你继续观察实验区的情况,我从更高的渠道进行协调。”
  杨真稍事休息,又回到实验区观察那些金属怪物。晚上,他们买了一些食品饮料回到小旅馆。这是一个家庭旅店,坐在二层阳台上,可以看到实验区里散发出的诡异光线,时亮时熄,不时划破夜空,还有一些硕大的阴影从光线中滑进滑出。
  “那里不知在搞什么名堂,镇上人都说它有鬼气。”店老板给他们送开水时,看他们正眺望那个实验区,也插了几句话,“开始那里灯火通明的,大家也没在意。后来灯越来越少,反倒是这些怪光闪来闪去。现在一盏灯都没了,就剩下这些怪光。”
  从这里看去,晚上的实验区确实像个鬼域。杨真不好暴露自己的身份,和店老板随便聊了几句。店老板注意到他们是一对孤男寡女,也识趣地退下了。
  “你挺能将就的。”看着杨真随便抓起碗筷就吃东西,许桂平很佩服。“我那口子就不行,碗筷上有一点渣都吵着要洗干净。”
  这样拿自己和他妻子相比较,让杨真很尴尬。她笑着说:“工作需要嘛。有时候要蹲守现场好长时间,抓到什么就吃什么。另外这也是家庭传统,我爸爸搞生物学,妈妈搞海洋学,都要过野外生活。我现在还记得小时候和爸爸外出作业,走过一个个小县城,在大江大河边生活。要是太爱干净,就没法适应了。”
  昨天晚上,杨真深入了许桂平的生活。作为回馈,她也把自己的过去开放给对方。这是她和人交流的原则。许桂平耐心地听着,杨真被他那专注的眼神感动了,说道:“我想,你应该抽时间回武汉看看,别让她担心。”
  “她不会担心我,其实,我们已经在家里分居了,孩子由奶奶照看。”
  杨真想安慰他几句,忽然觉得张不开嘴。许桂平又问道:“你做这么危险的工作,你丈夫担心吗?”
  杨真心里一热,脸上尽量不动声色,回答说:“除了我妈妈,现在还没有谁为我担心。”
  “为什么?你这么出色,应该有不少追求者。”
  杨真决定先直视许桂平的眼睛,再说下面的话,“是有过追求者,也交往过,但他们在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都退缩了。”
  “为什么?”
  “他们不需要一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那样他们要做很大牺牲。”
  然后,他们又同时沉默了。好一会,许桂平才又说道:“你们家算是科学世家啊,你从小接触的也是科学工作者的家庭吧?”
  “是的,左邻右舍不是研究所,就是设计院。小时候的玩伴都出身于科学工作者家庭。”
  “呵呵,那你将来也会组成一个科学家庭,把这种素养传下去。”
  “不!”杨真说得坚决,“我早就想过了,不准备嫁一个搞科学的人。”
  “为什么?”
  杨真长吐了一口气,望着夜空。那里不仅有星星,也有她的过去,许桂平不知道她正在看哪一样。
  “因为他们的眼睛里只有自然,像麦克斯韦,或者爱因斯坦,都不是好丈夫,不是好父亲。沉迷在科学里的人,一会儿以光年为尺度来思考,一会儿以纳米为尺度思考,他们没多少时间来关注一个1米65的女人。”
  许桂平知道,能让杨真如此感慨的肯定不是她说的这些人。刚刚相识,他还不好深入到杨真的感情创伤中,于是就安慰说:“呵呵,那么伟大的学者当不了好丈夫,好父亲,或许比他们平庸的科学家就没这个缺点了。”
  许桂平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硬生生把话头收住了。
  吃完饭,他们收拾好桌子,就着热茶接着聊天。许桂平给杨真讲了自己的老板,讲了他如何开始这个令人着迷的实验。王雪宏师从于美国康奈尔大学霍德·利普森教授,后者是全球领先的机器复制权威,曾经建造出第一代能够“生孩子”的样机。
  “机器自我复制是人工智能领域里最伟大的创造。利普森在这方面造诣很高,但他不喜欢中国人,私下里说中国人只会抄袭、仿造,搞不出自己的发明。王雪宏听完这话,心里很生气,但他当时没有反驳的武器,所以就憋着一口气,一定要自己突破这个难关。”
  在回忆中,许桂平对王雪宏的印象还是非常美好的,有时候语气近乎崇拜,“你瞧,就在那片院子里,我们已经搞出了领先全世界的研究。各国人工智能专家只能在实验室里小打小闹,而王雪宏凭借商业手段可以聚齐几个亿的资金。利普森知道后都很眼馋。”
  “说真的,你为什么要报案?是不是老板给你待遇不高?”杨真问起一个关键问题。许桂平摇摇头,“不是这样,王总很大方,不在乎钱,但我不能接受他的思想原则。唔……也不光是他的思想原则。我从大学起就待在技术人员这个圈子里,很了解他们。当他们谈起技术时,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全情投入。谈到人,谈到社会,还不如普通人有常识。但他们却总是很坚定地说,他们的研究成果会对人类社会有巨大贡献。开始我并不怀疑,科学技术嘛,谁会怀疑它有不好的作用?但现在不了。如果一个人根本不了解人,不懂得社会,他何以能知道自己发明的东西对社会有用?”
  杨真赞许地点着头。许桂平又问道:“你为什么做警察?你出生在科学世家里,也有技术天分,应该成为一名科学家。”
  “我想我就是一名科学家。”
  看到许桂平不明白,杨真补充道:“具体说,我把自己当成科学共同体中的一员。只不过我的工作不是搞研究,写论文,是检验这些成果的社会意义。科学家往往不喜欢做,公众想做但做不来,可总要有人做这个事情。”
  “那你又是怎么从事现在这一行?监管科学?据我所知,国内好像没有类似机构吧?”许桂平对高侦处这个机构很好奇。
  “不光国内,国际上都没有,我们在创造历史!”杨真放下杯子,也陷入回忆中,“记得上高中时,化学老师带我们上实验课,每次都会提醒大家,这个试剂有剧毒,那个试剂不能随便碰。但在实验课上,这些试剂用过后都被随手倒进水池,冲进下水道。有一天我问老师,既然它们的毒性这么强,为什么不经处理就倒掉呢?”
  “老师怎么回答?”
  “老师没有回答,他看着我直愣神。我猜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从那以后我越来越感觉到,对于实验室外面的世界,这些满脑子科学技术的人经常不予考虑。”
  这时,又一束怪光射向天际,好像是某个机器幽灵的眼睛。他们能感受到这些机器怪物正在顽强地探索外面的世界,然后光线又消失了,只有偶尔几声狗叫划破寂寞的夜空。
  “你算是他们中的叛逆。”杨真向许桂平伸出了手,“和你聊天我很高兴。以前我以为自己是个异类,总是想给科学设限制,总是要去说不不不。”
  许桂平紧紧握住了杨真的手,“向科学发展说‘不’是应该的。汽车再快,也要有刹车装置。它未必讨人喜欢,但离不开它。”
  杨真和许桂平又随便聊了起来。许桂平忽然问她,如何让机器人学会爱?他一直想设计出有关爱的程序,但却无功而返。
  “恐怕你永远设计不出来。人的心理活动不光是电子信号,还有生化信号。清晰的信息由电子信号传递,模糊的信号由神经递质来传递。还有激素,也可以激发特定的心理反应。”
  “哦,生化信号?”隔行如隔山,许桂平对此一无所知,“人类那么复杂的心理,生化信号能传递什么?”
  “人类心理是很复杂,但神经递质也比你想象的要多很多啊。”
  “有多少种?”
  “现在已经发现的就有两千种!”
  “天啊,这么多种。”许桂平瞪大了眼睛,“我只知道一个荷尔蒙。”
  在一对不算熟悉的男女之间,在寂寞的深夜里,“荷尔蒙”这个词有点过于深入。许桂平和杨真对望了一眼,好久没讲话,但也正是这个词把他们的关系拉进了一步。
  闷了一阵,杨真又开了口,“那,你为什么想要设计出懂爱的计算机呢?”
  “其实目的正相反,我是想通过搞这种设计,了解到底什么是爱。如果我设计不出,我肯定就没有真正懂得它。”
  “答案也可能正相反,如果你真懂得了它,你就设计不出它。”
  “为什么?”
  “爱从来不是设计出来的,只有知识技能才可以被设计。”
  和一个与自己智慧相当的人聊天,许桂平并不缺乏这种快乐经历,但他还没有和一个与自己智慧相当的女子聊天,“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和一位女士谈科学谈了这么久。”
  “哦,不会吧,你妻子就学理工科的。”杨真的话举重若轻。
  许桂平长叹一声,道:“那不假,但我们在一起就吵架。”

  夜深了,他们回到各自的屋里,刚睡下不久,冯锟就急匆匆打来电话,有一台原型机翻出了院墙!这是六个月来的第一次。
  等两个人赶到现场时,冯锟正和几个人围在那里。此处是院墙的一个拐弯处。由于没有灯光,实验组只好用电筒反复照着院墙,进行警戒,结果百密一疏,让一台原型机从墙壁上爬了出去。这台原型机脚很细,可以透过网眼,插在院墙上,一步步攀上去。
  万幸的是原型机并不清楚外面的世界,墙壁的另一面并没有安全网,墙体很光滑,结果它一下子便掉了下去,摔得四分五裂。这些原型机在自我发展的过程中,只是根据需要把各种零件进行拼装,并未考虑到稳固性。
  尽管如此,冯锟还是安排人分别守在四面院墙之外,不时用电筒去照。大家紧张得一夜没睡。天亮后,杨真马上来到县城,请县公安局派人监视这个厂子。
  由于杨真来自公安部直属机构,公安局长亲自接待她。但是看了她递过来的资料,听到她提出的请求,公安局长表示质疑,“他们是生产伪劣产品,还是盗版光盘?”
  “比这些都要危险,不过现在还没有哪条法律能够约束这一行为,甚至我这次来都不算正式调查。公安部门有纪律,正式调查最少要两个人同行,既互相配合又互相监督。我这次只算搜集资料。”
  “那就不好办了,我们不能凭空派人出警,更不能凭空封人家的厂子。”
  “那不是什么工厂,根本没有制造任何产品,更没有经营活动。你们应该知道的。”
  “即使这样也不违法啊。”
  杨真反复解释了几次都没有结果,于是便亲自返回北京向李汉云汇报。她特别提到了这个案件的特殊性:“现在并没有哪条法律禁止搞这类实验。电子设备不属于危险品,使用时也不需要经当地公安机关许可,所以请您想想有没有变通的办法。那里的情况一天一变,我们等不了相关的法律出台。”
  “确实如此。放心吧,我已经相信你所指出的危险性。这样,你回去接着监视实验区,我已经通过其他渠道提请有关部门注意。一旦有他人的财产或者人身受到侵害,我们便可以从这里入手阻止实验。”
  杨真又回到实验工厂,她请许桂平把新的情况总结好,回到武汉的家里等着协助警方调查。许桂平拒绝了。“我要和你一起阻止这个实验。这里需要专家,你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你的警察同事更不懂人工智能。”
  “但这个案件很危险,而且不是那些常规的危险。另外,你和你爱人现在关系不好,辞职了,不如在家里多陪陪她。”
  许桂平摇摇头说道:“进化实验做到今天,也有我的一份。虽然我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设计,只算是给王总打下手,但我毕竟参与开启这个实验,发现问题也要亲手阻止它。至于我的婚姻问题,恐怕不是陪陪老婆就能解决的。”
  杨真还没有结婚,没资格在这个问题上开导他,便不再劝他离开。然后她又去找县公安局沟通。公安局长得知了李汉云的态度,不再反驳,转而私下里告诉她办理此事的难度。这个项目是由县里主要领导招商的,他不好多插手,最多只能协助调查。再说,企业从事科学研究并不需要公安机关颁发许可证。这个实验里不涉及爆炸物、危险物、腐蚀物、放射物、传染病病原体等列入法律的危险品。
  “人触电也能死亡,我们总不能因此把用电的厂子都查封吧?”
  “这并不是一回事。工厂里面无论机器设备还是操作规程,都在可控范围内。有人触了电,只是他们自己违反了操作规程。而科学实验就是要产生未知结果,很大程度上不可控制。”
  最后,公安局长答应留足警力,如果杨真觉得这里有危险,他们会马上赶到。
  杨真又回到现场,继续监视那些原型机。看到她风风火火的样子,冯锟悄悄走到她身边提醒说:“我已经知道了,你是警方的人。我不清楚警方会怎么处理这个问题,但王总可不是坏人,不光对员工好,还经常捐善款,而且不留名字,不要求宣传。希望这次不要让他担上罪名。”
  杨真反驳道:“也许吃喝嫖赌、坑蒙拐骗这些事他都不会去做,甚至连一句脏话都不会说,但他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无视公众利益,这就够了。在公安人员眼里,好与坏的界限和普通人并不同。”
  得不到当地公安局的支援,杨真发现她要监视下去,只有加倍依靠许桂平。不过,既然是特殊案件,便也有特殊的处理办法。她问许桂平,是否可以再直接劝劝王雪宏放弃实验?
  许桂平想了想,表示不大可能,“王总是相当固执的人。他曾经给实验人员买了巨额保单,告诉我们做科学实验就要承担危险。他还拿诺贝尔做榜样,说要不是当年炸死了几个亲戚,诺贝尔能发明炸药吗?”
  晚上,杨真躺在床上思考了许多问题。是的,诺贝尔发明炸药时付出了亲人死亡的代价,在科学发展史上写下了浓厚的一笔,但如果他的邻居以安全受到威胁为理由向警察报案,警察会怎么处理呢?他们能做出什么结论?这并没有记载,但杨真却以一个警察的职业眼光发现了问题所在。
  如今科学实验的危险性已经比诺贝尔时代大了许多倍,它们应不应该被列入监管范围?是的,对此还没有适用的法律,但这就意味着自己遇到了科学发展与公共安全发生冲突的尖端问题。不管眼前这个问题如何发展,后果如何,她都能给后人留下一笔经验财富。
  杨真兴奋得睡不着觉,又敲开许桂平的门,和他谈了这个想法。许桂平同样也很兴奋,虽然他早就意识到实验会出问题,但在杨真的启发下,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两个人还不局限于眼前这个实验,而是把自己知道的一些危险实验都开列出来,有的使用放射性物质,有的会发生爆炸,有的在培养危险生物,有的会将剧毒化学物质排出,而这些实验在公安工作中都是空白点。
  “没人想阻碍科学长远的进步,”杨真指着这个清单说道,“但作为警察,我们也要为眼前的公共安全负责任。”


  第二天清晨,两人又来到实验区附近。没想到冯锟老远看到他们,一溜小跑过来,脸色惊慌地说:“凌晨有架小直升机已经升到二十米高空了,在那里向周围张望了好一会才落下。以前它们看不到外面世界,这是第一次有原型机能做到这一点。还有几个原型机想爬上墙,结果被缠在安全网里。你瞧,这是我们统计的原型机行为频率,它们试图闯出去的迹象很明显了。”
  “如果董事长不让你们停,出现紧急情况你们可以采取什么措施?”杨真问。
  “最重要的手段就是全院停电。只要停了电,三小时之内它们的蓄电池都会耗光,但是王总不允许实验停下来,就是因为有停电这张王牌,他不怕原型机出问题。”
  现在,这些实验组员怕机器怪物更甚于怕王雪宏,许桂平带着杨真可以毫不避讳地走进实验区大门。在传达室里,杨真看到桌上摆着的军用望远镜,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实验区里原来有多少监控点?”
  “45个。”
  “这么说,至少有45个第二代进化器诞生了?”
  “也许更多,”许桂平说,“它们也会使用声控装置,做出只有听觉、没有视觉的进化二代机。声控装置在以前投放的饵料里有。”
  所谓饵料就是投放在实验区的各种零部件,电子元件。杨真一边翻阅着饵料投放记录,一边问:“现在你们还投放饵料吗?”
  “按照实验计划,原型机表现出对哪些饵料感兴趣,就要多投放一些,刺激它们进化。最近它们对钻头最感兴趣,我们怕出问题,故一直没敢投放钻头。原来的实验程序其实已经停止了。”
  记录上显示,半年里陆续投放到实验区里的饵料已经超过七百种。从精细的芯片到粗笨的锤子应有尽有。最初有不少饵料被投放后,扔在院子里好久没被采用,现在院子里已经看不到任何饵料,原型机的胃口越来越大。
  杨真、许桂平和冯锟各自拿起望远镜,向里面观察着。目力所及的范围里,有几只大家伙懒洋洋地爬着。冯锟向杨真介绍说:“这个叫‘东北虎’,七天前才形成的。它的重心一直很低。那个叫‘藏羚羊’,因为跑得快,所以大家取了这个名字。对了,还有这个大家伙,老许,你还能认出它来吗?”
  许桂平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到一个巨型蜘蛛怪般的东西。他仔细辨认着,“这个……难道是金刚?”
  “正是它!现在给自己装了八条腿,面目全非了。”
  许桂平告诉杨真,他们事先并不设定每个原型机应该朝哪个方向进化,只预设了几个基本方向:力量、速度、稳定性、耐力等。所以进化后的结果五花八门,最初大家还用以前的编号来记录它们的变化,后来干脆用原型机进化后的外形给它们起绰号,这样反而更方便。
  “金刚”是体型最早产生明显进化的一台原型机,因为体型超过其他进化器,而且追求力量,不断往大里发展,所以获得了这个绰号。眼下“金刚”的主体差不多有两米长,一米半宽,加上几个机器臂,延展到数米开外。机械臂的尖端布满刀具、钻头、切削器,就像一个全副武装的斗士,好不唬人。现在有它在实验区里面转悠,怪不得实验人员不敢进去。
  杨真观察了一会,忽然问道:“你说过,它们之间没有攻击行为,除非哪台原型机报废了才去肢解它?”
  “是啊。”冯锟说,“还没有一台原型机在活着的时候就被摧毁。它们很友爱的。”
  “可能没这么简单,”杨真联想到自己学习过的动物行为学知识,“生物越进化,需要的资源越多,胃口越大,一个人需要的资源远远超过一只羊。这些原型机进化后也应该是一样。我看了你们的投放记录,你们几乎是等速投放的,每隔五天投放一次。这样未必能满足它们的胃口,它们之所以彼此不攻击,也许是产生了一定的集体行为。”
  “集体行为?”
  “这里有个记录,有一台原型机进入大门附近三米远,被防护线电击击毁,后来再没有其他原型机试探过接近大门,这说明什么?说明它们可以吸取其他原型机的教训。记录还显示,五个月后原型机进化的方向明显分化,有的趋向力量,有的趋向速度,有的试图升空。这种情形很类似于蜂群,蜜蜂出于分工需要,体型明显不同。”
  杨真又指着院子里几个原型机说:“你们再看,现在这几只原型机所处的位置似乎也体现着某种配合,‘金刚’在中间,其他五个在四周,还有一架‘小直升机’在空中监视。它们的行为似乎并不孤立。不同的原型机发展出不同功能,彼此取长补短,这样比自己单独发展出一切功能更有优势。要知道,动物会有集体行为,不是因为它们受了什么团队精神的教育,而是生存需要。单个个体永远难以应付复杂的环境,集体行为恰好是来自求生本能。”
  “对啊。”许桂平一拍脑门,“什么二代进化机,也许它们都是原型机制造的肢体,只不过离开了母体,可以单独游走。机器毕竟不同于生物,有无线电遥控,肢体根本不需要与大脑相联,它们可以用短波发射器互相联系。大冯……”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能拿出来的都在这里了。”冯锟指了指周围的仪器。实验区里原来有几台数码式电磁波检测仪,他们撤出来时被丢在里面了,“现在我们无法检测它们之间在聊什么。”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说话声。还没等他们转过身,一个人便大踏步走了进来,正是董事长王雪宏,后面还跟着几个公司的保安。
  许桂平倒吸一口冷气。王雪宏这次来,事先根本没通知,看来是这里有人告了密。不过这已经没必要追究了。
  王雪宏一进来就拍桌子。“许桂平!你是已经辞职的人,现在违反约定进入实验区,我可以向警方控告你。咦?这是谁?”王雪宏打量一下穿着便装的杨真,他对外人进入自己的实验区十分敏感,“你不光自己来,还把外人也带入实验区?”
  也许是为了争取主动,压住王雪宏的气势,杨真马上亮出工作证,“如果王先生想报警,我就是警察。许桂平先生在协助我调查。”
  “哦?警察?调查谁?我?我犯了什么法?”王雪宏果然一时气阻,他根本没想到这种事会惊动警方。
  “有名司机在这里遇袭,我们正在进行调查。”杨真根据这两天出现的情况编了个小谎。
  王雪宏仔细看了看她的工作证,掏出手机,“陈律师吗?马上来一下,这里有警察要对付。”
  然后,王雪宏把工作证还给杨真,轻蔑地说:“你不是本地警察?公安部那里确认你的调查资格了?你别唬我,现在是法制社会,如果程序不合法,将来有你受的。”
  这正是杨真没有底气的地方,她只好虚张声势道:“公安机关有责任调查危险品的使用。我们怀疑你的实验涉及危险品。你可能并没有犯罪动机,但刑法第十五条规定了对过失犯罪的处罚,建议你过一会咨询你的律师。”
  王雪宏毕竟不熟悉法律条文,一时搞不清“危险品”包括的范围有多大,加上自己也知道这个实验存在着危险,也有点心虚了,“哼,危险,危险,科学研究哪里有不危险的。没有我们上刀山下火海,能有人类今天的幸福生活?我让你们看看什么是危险。”
  知道杨真的警察身份,王雪宏不敢对她太放肆,便转过来用手指戳着冯锟等人,“尤其是你们几个设计组的人,警察对技术无知,你们也无知?”他一指院子里的原型机,“都是你们制造出来的,你们怕什么?都跟我进去,回到实验室去!恢复原来的实验程序。”
  尽管话说得很大,但王雪宏还是和几个保安一样,仔细地掏出手机、电子表、对讲器、磁卡甚至打火机和金属钥匙。有个保安甚至把皮鞋上的金属饰物都弄下来,显然他们都听说了实验区那些怪物有多可怕。
  王雪宏整理完毕,大踏步走进实验区,几个保安胆战心惊地跟了进去,脚步不约而同落到王雪宏后面,仿佛不是他们要保卫董事长,而是董事长能够镇邪驱魔,保护他们。是的,保安们并非没接受过格斗训练,但这次他们面对的不是血肉之驱,拳脚再好也不顶用。
  王雪宏走向实验楼,“金刚”缓缓地爬了过来,但并没有挡他的路,而是在侧面跟随着,仿佛在打量自己的造物主。王雪宏放慢脚步,也在打量着“金刚”。原型机现在的进化速度飞快,几乎每天都在改变样子,他分不清哪里是它的眼睛,哪里是它的耳朵。
  突然,“金刚”扑向王雪宏,几米的间隔一下子便被跨越了。三只机械臂死死地夹住他,另一只机械臂猛地伸进他的前胸,从里面掏出鲜血淋漓的一块东西,然后又翻滚着爬开了。
  这个过程比眨眼慢不了多少。几个保安吓呆了,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杨真也冲了进去,她没有枪,只好跑到王雪宏身边施救。这位怪物庄园的设计师身体最后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王雪宏因为窦房结病变导致严重的心律失常,平时安装着心脏起搏器。
  他忘了那也是一件机器。

  事情终于发展为刑事案件,然而唯一的过失犯罪嫌疑人却已经殒命,杨真所面对的局势也不再是一起案件,而是一场公共安全危机。她马上通知县公安局局长,请他们立刻派人来封锁现场,并且要携带枪支。
  听到这里出了人命,县公安局长知道事情重大,表示亲自带队前来。
  “你们最好通知县防爆队,携带轻武器,这里情况不对头。”杨真提醒道。
  “什么,犯罪嫌疑人有武器?”
  “可能有凶器,而且有许多种。”杨真无法用几句话把情况讲清楚,她甚至无法告诉对方,凶手根本不是人。
  然后杨真再向李汉云汇报,请他调动各方面力量来支援,“估计会有很大麻烦,当地公安局未必能处理,如果有可能,最好派驻军过来!”
  李汉云马上答应,他完全接受杨真的判断,“我已经和驻军联系过了,他们随时可以出动。”
  用了一分钟时间,大家把王雪宏的尸体抬进传达室。几个人直起腰再回头看时,发现有近百台机器怪物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一样,已经将大门围了个半圈。它们有的像海星,有的像蜈蚣,个个丑陋无比。这里面有原型机,也有它们制造的第二代进化机,或者是它们能够遥控的肢体。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看着令人恶心。
  “你们的防卫系统怎么样?它们的体型已经很大了,力量也会很足。”杨真担心地问。这里距县城有几十里路,她不知道警察要多久才能赶到。
  “大门上有一套电磁感应装置,可以发射强磁场,让原型机的电路失灵。它们以前吃过亏,如果确实有记忆的话,应该不敢逼近这里。”许桂平也无法判断他们要面对什么,机器的进化早已超过他能理解的范围。
  正在这时,院区附近的公路上,一辆大货车突然驶过来,加快速度撞向大门。这辆车昨天就停在那里,是村子里一位个体运输户的。此刻驾驶室里空无一人,但车子却像中了魔咒一样能够自动调整方向,驶向大门。大家见状纷纷躲进传达室里。
  杨真没有武器,只好眼睁睁看着它以最大速度撞开大门。由于货车上还有十来吨工程废土,质量很大,院子大门连带几米长的一段墙体崩塌了,货车也被撞得面目全非,翻倒在院子里。那些原型机和它们的“后代”从这个缺口里蜂拥而出。
  此时,它们显然已经知道了前进方向,迅速找到公路,像一群巨型蚂蚁奔向附近的村镇,然后进入各家各户。现在哪家没有几样机电设备,怪物们闯进去,翻箱倒柜,撕毁那些家电和车辆,摘下零件以为己用。村民们被吓得四散奔逃。
  事情超过了杨真最坏的估计,许桂平既没有预料它们进化到这么先进的程度,也没有猜到它们会以这种方式通过封锁线。院子里很快就空了。几个人来到报废的货车前,从变形的驾驶室朝里面张望,只见一条长蛇状的机器怪物被卡在里面,挣扎着。它用两条软索扣住方向盘,另两条软索分别抓住油门和刹车。由于驾驶室已经撞得变了形,机器怪物无法逃脱,等于是牺牲了自己,解放了同伴。
  辨认了好一阵,冯锟忽然拍了一下脑袋,“天啊,这是疏通下水道的软索。清洁工人在楼里面存着一些,因为怕这些机器捣乱,楼里好久没人管下水道了,没想到这些原型机用它们制作成二代进化机。”
  许桂平带着组员又进入实验楼。他们被机器怪物从这里逼走只不过十来天时间,感觉就像过了一个时代。实验大厅约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里面布置了假山、沟壑、网架、重物。“瞧瞧吧,这就是梦开始的地方。”许桂平望着这一切,眼睛有点湿润,“半年前,我们就是在这里开始的实验。原型机放在屋子中间,它们全都一模一样,傻头傻脑的。我们得把饵料拆封,摆在它们面前,它们才能认出来。有时候光线不好,它们就不能辨认了。
  “它们最初都被放到这里,在这些人造环境里学习适应。我们看着它们一点点变得聪明起来。最初它们都是些可爱的小家伙,笨手笨脚的。有时候从坡上翻滚下来,机械腿找不到平面,还得我们过去把它们摆正,不然就无法移动。唉,现在这才多久啊。”
  大家又搜索了整个院子,发现软索状的二代进化机是从楼里下水道中钻出去的,而且不止一台,还有两台被卡在涵管里,已经报废了。钻出去的也未必只是一台,只不过其中一台改装了一辆货车,开回来撞开大门。这个行动充分显示了高度的群体性,甚至为了这个小群体,它们牺牲了这个二代进化机。
  杨真迅速打电话给李汉云,希望附近驻军能带重武器前来,“原型机和进化机必须在这里被消灭。如果让它们进入大型工厂,甚至进入大城市,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这些进化怪物接下来的举动也大出杨真的意料之外。它们在小镇里拆毁各种设备。开始居民们被吓坏了,后来有些人胆子大,尝试用棍子打,用砖头砸,居然很快就砸坏了几个。
  这下当地群众的心情稳定了,他们纷纷拿起棍棒攻击进化怪物,或者远远地用石头、水泥块去砸。战斗很快进入相持中。
  刚刚用极其周密的计划突出实验组布下的重围,转眼又败给一群没什么文化的乡民,杨真对机器们的智商捉摸不定。还是许桂平先悟出了问题关键,“不要乐观,在实验区里,它们从未受人类打击,我们就像保姆一样爱护它们,它们没有与人类战斗的经验。”
  “太好了,要在它们获得这个经验前就消灭它们。”
  县公安局长已经带队来到现场,上百名警察对这些对手感到又恐惧又迷惑。他们在小镇附近搜索着怪物的踪影,发现一个就用枪将它打碎。公安局长要许桂平报告机器怪物的数量,许桂平和冯锟都答不上来。第一代原型机只有四十个,但第二代进化机有多少,他们无法搞清。有不少第二代进化机是在没有监控的情况下被制造出来的。
  许桂平又带着警察们进入实验楼。他们看到,几乎所有仪器设备都被拆了个稀巴烂。许桂平走到一堆机壳旁,用手拨弄了半天,终于认出了它们,“这是短波分析器。原型机从里面拆掉了最关键的部分,剩下的都撇在这里。”
  “最关键的部分好像不大嘛。”杨真问。
  “是的,接收电磁波的器件很小。放大器、转化器占了大部分空间。它们的功能是把感应到的微弱电磁波变成人类能够观察的形式,但原型机根本不需要这些东西,微弱的信号对它们来说已经够用了。”
  又过了十几分钟,附近驻军的快速反应部队乘直升机来到现场,并运来了装甲车。武警部队的战士也赶到了,受命向任何袭击他们的机器怪物开火。有几个进化怪物看到直升机和装甲车,当成了新饵料,马上跑过去试图袭击,结果被暴雨般的子弹击毁。很快,再没有任何一只金属怪物靠近这些新食物。
  “它们彼此间一定在通讯,经验会迅速传递。”许桂平担心地对杨真说,“这里有警察,有部队,但要有个协调中心才好。人们各自为战,机器们可是有组织的。”
  实验区已经被严密戒备,在实验区方圆几公里范围内遍布着各种原型机、进化机的“尸体”,但仍有数量不明的机器怪物逃往远处。
  很快,李汉云也亲自到了现场,各有关方面在这里成立了应急指挥部。纳入统一指挥的有县公安局警察、武警部队、军队,总计有上千人。李汉云暂时担任总指挥。他要杨真帮助自己指挥,因为她对这个案子最熟悉。
  应急指挥部就设在实验小楼里,随时接受各地派出所报告机器怪物的线索。根据需要,李汉云还可以通过更高部门的协调,加派部队前来支援,但他先要依靠杨真的判断。
  新线设计公司几乎所有工程师都被从上海紧急召来,判断那些被击毁的残体是否还有危险,同时计算残体的数量。他们中有许多人参与过进化实验,但中途被调到其他部门,看到自己当初相伴的进化机器变成这个样子,人人感慨不已。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大型工厂?”杨真问县公安局长。
  “没有,都是些落后的乡镇企业。不过十公里外有505高速公路一个隧道建设工地,有不少先进的机械设备。”
  杨真请警察和部队马上分人到隧道处防守,并把眼前的局面讲给他们听,“进化机器拥有电磁波检测装备,附近哪里电磁信号集中,它们就会去哪里,找寻可用的机器,拆散后挑零件装到自己身上。要在它们进化前就打碎它们。”
  军警还没出发,隧道工地报警电话就打了过来。有十几只金属怪物驾驶一辆空车冲到那里,工人们受到极大惊吓,个别人试图用棍棒打击这些怪物,但怪物们反击并割伤了人。
  “天啊,它们已经知道人类会攻击它们,正在学习着攻击人类。”杨真问道,“张团长,你们的部队有没有装甲车?”
  “有防爆装甲车。”
  “处长,我建议战士们坐装甲车去,必要的时候要使用重武器。”

  等杨真和武警部队指挥官赶到隧道工地,那里已经陷入恐慌中。工人们全部从隧道里逃了出来,扔下不少机器设备,没人敢再回去。
  “那些机械设备呢?”
  “我们保命要紧,没顾上它们。”一个工程师说道。
  杨真暗叫不好。进化机器的目标并不是杀人,只是要夺取那些机器设备以为己用。现在它们的目标达到了,现场共有十几个进化机器,都进入了隧道。这条隧道刚刚开掘了一百多米,里面灯光已经熄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工程指挥部与洞里的联系完全被切断,各种传感器、监控装置都已经被进化机器拆了下来。
  在另一边,许桂平带着工程师们检查实验区附近的机器尸体。他打来电话,告诉杨真一个坏消息,“那些厉害的角色都跑了,金刚、东北虎、藏羚羊,都不在这里。你们要小心啊!”
  当下杨真请来隧道工程总指挥,向他说明事情的严重性,“请你们派人和部队一起进隧道,把所有机械设备拖出来,暂时封存。”
  “这太困难了,像大型隧道掘进机,几百吨重,不是说拖出来就能拖出来的。”工程总指挥心有余悸地说。
  杨真无法对这里的工人下命令,只好作罢。与此同时,部队开来了无线电检测车,监测周围的无线电信号。在为期半年的实验中,原型机曾经“吞下”大量通讯设备,后来又夺走了不少手机,拆掉其中的滤波器改装成通讯装置。这是许桂平他们事先没有想到的。他们都以为原型机会单打独斗地发展自己,没想到它们会形成一个整体。
  通过这些无线电信号,驻军部队找到了隧道里原型机的位置,发现它们布成一个环形,环形的中心在山腹隧道里。有大量信号从那里发出来,似乎存在一个指挥中心,可惜的是,这些信号根本无法判读。
  “它们在列阵吗?想和我们打一仗?”张团长不解道。
  杨真想到了一个更为可怕的可能,“如果这十几台进化器已经形成一个整体,那就更可怕。试想有一个人,大脑、眼、耳、手、脚可以分散在各处,那可以控制多大一片地方啊。也许这就是机器进化的最终结果吧,因为一个单独而庞大的身体并不经济。”
  “那我们怎么办?”
  “部队上应该有电子干扰设备吧?”
  “有的,而且功率很大,是准备在电子战中使用的。”
  “那就好,这些进化器上的发射机功率都很小,不过是一些蓝牙设备,或者用手机改装的。调来干扰设备就可以把它们隔断,各个击破。”
  接着,杨真和十几名武警战士分别坐着装甲车驶入隧道,前面由一辆警用装甲车开路。这种装甲车专门用来对付爆炸物,前部还装有铁铲,可以破墙入户。战士们小心翼翼地用枪瞄着周围,准备击毁黑暗中扑过来的怪物,但它们却隐忍不发了。
  “怎么回事?难道装甲车不是机器?它们不喜欢吃?”张团长迷惑不解。
  “刚才有进化机器靠近装甲车,被击毁了,剩下的都得到了经验。”
  队伍被阻拦在工程断面附近。原型机已经用一些工程废土、钢板、水泥材料堆成障碍,将前进的路封死了,完全看不清后面是什么。
  杨真请工程总指挥来辨认。总指挥看了看现场周围的情况,判断那里是隧道挖掘的作业面,里面有一台大型隧道掘进机,还有一些照明设备。为了防备万一能源中断,里面还有备用电源。但在路障这边没有找到备用电源,它已经被拖到那边去了。
  杨真望着路障,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张团长,如果用重武器攻击,能不能打穿它?”
  团长看了看,点点头,“用无后座力炮就行。”
  隧道工程总指挥一听马上表示反对,“隧道工作面有可能会坍塌,里面还有我们公司的重要设备,造成的损失国家是否会赔偿,希望你们有其他方案。”
  “总指挥,你还不明白你面对的是什么。如果我们不攻击,也许几个小时后,你的那些工程设备就不属于你了。”
  “不行,我要向有关部门申诉。”工程师坚持着,“如果我们公司的设备受到损害,我们要起诉你们。”
  杨真只好再次请示李汉云。李汉云告诉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请示当地政府宣布进入紧急状态。这样一来,不服从紧急状态安排的人要负刑事责任。“我马上去和当地政府沟通。”
  一个小时以后,四周的军警又击毁了35个“单体”。这是许桂平刚刚给机器怪物起的名字,因为他已经无法分辨这些分散各处的是原型机,还是进化机;是一群个体,还是一个整体,只好叫它们为单体。也许他们只是打瞎了一个整体巨怪的几只眼睛,几根手指,真正的大脑丝毫无损。
  与此同时,工程总指挥也将损失情况进行了汇总,指挥部损失了不少电脑和外设,硬盘都被拆走。工地上,这些原型机几乎拆掉了遇到的每台电脑,它们可以像海绵一样吸光上面的所有知识,并且彼此交换使用。
  有军警带着武器守在这里,总指挥的胆子大了许多,“我准备带我的人去路障后面找找。它们要是坏了,我们得再从国外进口,工程进度会拖一两个月。”
  “不,路障后面很危险。你的机器有可能已经不属于你了。我们准备用炮火攻击。”
  紧急状态令还没有下达,工程总指挥仍然坚持己见。他带着一批技术骨干来到路障前,准备一点点搬开它。这些东西只是杂乱地堆在一起,用大型铲车就可以清除它。不一会,一辆铲车便开到路障前,开始清除它。后面跟着一辆货车,准备拉走铲下来的石块。
  刚挖了几铲,隧道里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杨真几乎站不住。工程总指挥勉强站稳脚跟,脸色惨白,喊道:“天啊,是隧道掘进机!谁把它打开的?”
  “快撤!”杨真大声命令众人,她用力做着手势。巨响中她的声音别人根本听不到,但她的表情和动作感染了大家,人们纷纷向外跑去。铲车司机试图把铲车调个头开走,刚转过一半来,后面的路障就崩塌了。几百吨重的隧道掘进机径直撞过来,旋转着往前,声势骇人。
  杨真在危急关头把司机拉下车,向外跑去。铲车像玩具一样被掘进机搅得七扭八歪。幸好铲车还有点质量,卡在那里降低了隧道掘进机推进的速度,给大家赢得了逃跑的时间。隧道里还有几辆警用装甲车,战士们来不及将它们调头,全都跳下车跑步撤退。
  这时候张团长带来了无后座力炮。他们刚把炮布置好,装甲车和铲车的残骸就被顶出了隧道,隧道掘进机从后面昂首挺胸跟了出来。
  不,不再是隧道掘进机,而仅仅是它的挖掘部分。它的驱动装置已经被改造过了,后面还附着一个机械大蜘蛛。
  “是金刚!”
  虽然这家伙又变了形,但许桂平不难认出它的原型,“这家伙喜欢扩大自己的身体,现在它找到最大的同化对象了。”
  “打开电子干扰,让金刚和其他进化器分开。”张团长果断地下命令。一时间,强烈的干扰布满整个地区,无形的剑切断了机器怪物的通讯网,甚至军警各部队之间都无法用无线电通话,所有手机都失去了信号。军人们呈散兵队形在隧道附近搜索,看到进化机器就射击。失去了整体,它们变得不堪一击。
  最后只剩下巨大的“金刚”。失去了护卫,它那庞大的身体变得很孤独。一发,两发,十发炮弹爆炸后,“金刚”四分五裂。士兵们冲上去,用冲锋枪击碎每一个稍微完整的部件。
  “它们还是不如人聪明。”工程总指挥得意地说道。
  杨真摇摇头,“不,它们昨天才遭受人类的攻击,我们只是在它没取得足够经验前消灭了它。”
  “照你这么说,它们有朝一日真能统治人类?就像那些科幻电影里演的那样。”
  “不,它们根本不需要统治人类。”许桂平插了话,“这些进化机器只是要自我发展,人类的血肉对它们能有什么用,只不过它们必然会遇到人类的阻碍,因为在这种发展过程中,‘纯粹机器’要和人类争资源,而且进化后的纯粹机器对人类用途并不大,人类需要更好的挖掘机械、运输机械、制造机械,这些纯粹机器只是想让自己的功能更完善。”

  刚刚经历完一场与机器的战斗,许桂平又要经历另一场家庭战争。妻子已经正式提出离婚,并且找好了律师。
  “我认识位不错的律师,可以帮你介绍一下。”作为好朋友,杨真建议道。
  “不用了,她要什么就都拿去吧,为这个打官司很没意义。”
  “那孩子呢?”
  “我不和她争。孩子才几岁,跟母亲生活最好,只要她让我经常去看看就行了。”
  杨真对这个男人不仅同情,也升出了几分复杂的感情,负责任又爱孩子的男人可能并不多见。
  杨真跟随李汉云回北京复命。她要将这个案件整理成资料,其重点是科学实验是否应该监管。不久,当地检察院认定,以过失犯罪起诉新线设计公司。但其法人代表已经死亡,由公司承担赔偿责任。王雪宏一死,公司也无人经营,全部资产都交给法院拍卖,以赔偿事故带来的损失。
  杨真还没在北京坐稳,许桂平突然打来电话,声音慌张地告诉她,冯锟的妻子突然遇害了,他怀疑还有漏网的进化机器。
  杨真马上通过内部网络,拿到当地公安局有关冯妻遇害案的初步调查结果。录像显示,冯妻在自己的汽车里被人用利器切割而死,身上有许多凌乱的伤口,很整齐,惨不忍睹,汽车顶盖被撕开。看那样子,确实像进化机器作的案。
  “它们为什么要袭击她?她只是一名幼儿园老师,和你们的科研活动完全没关系。”
  “有关系,我们当初给原型机输入人类图像,让它们练习识别人脸。我负责设计男性图像,就把自己的照片输入了原型机。冯锟负责设计女性图像,就把他妻子输入原型机。”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什么意义也没有。说好玩也行,说自恋也行。古代有的工匠偷偷在成品上留下自己的名字,现在有的程序员把自己的名字编入软件,只不过是图好玩。那时我们谁会想到有这样的危险。看来,进化机器知道自己遭受人类攻击后,它们要反击。而它们只认识我们两个具体的人。”
  “它们的学习速度那么快,难道没有学会辨别人类个体的差异?”
  “我们没有在初始程序里添加这部分,因为这根本没有用。按照实验设计,它们能辨别机器设备之间的差异就行了。”
  当下杨真火速飞往武汉,来到许桂平的家,勘查了四周的环境。她觉得在这里布防太不安全,就带着许桂平回到北京,来到高侦处,住进公安系统的招待所。
  这里防卫严密,而且远离事件中心,他们估计进化机没有能力跑这么远来行凶。不过许桂平却另有想法,“我觉得这个方案并不好。这样做,我确实得到了保护,但没有斩草除根。如果有漏网的进化机器,任由它们隐蔽起来,危险隐患会更大。不如拿我去当诱饵,把它们吸引出来。”
  “那你会很危险。”
  “我可以把小命交给警察叔叔,哦,不,是警察阿姨保护。”
  “去去去,我有那么老嘛。”
  杨真开始负责起许桂平的警戒工作。他们一起出入新线公司拥有的所有场所,他们回到破坏的实验区现场,他们在隧道附近的战场上徘徊,他们走过所有进化机器可能逃经的地方。
  杨真佩了枪,还有几名特警在暗中保护。不过当他们听到要防范的目标时都皱起了眉头,“如果是人,我知道打哪里。能搞清哪里是这东西的要害吗?”
  “搞不清。”杨真回答道,“看见目标后就持续射击,打到它们稀巴烂为止。”
  一天、两天、三天,许桂平的周围并没有出现什么单体,“也许它们在这些地方受到人类围剿,留下了危险记忆吧。”
  暴风雨没下来,乌云渐渐散开。一周后,许桂平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离开了警戒圈,杨真不放心,独自送他来到民政局。
  在这里,杨真再一次见到了许桂平的妻子于秀兰。杨真穿着警服,于秀兰根本没认出她来,更没有往别处想,孩子她爸这段时间没少和警察打交道。
  于秀兰和许桂平一起走进了民政局。杨真在外面等了一阵,许桂平独自一人走了出来,于秀兰驾车离开了。
  “感觉怎么样?”杨真小声问。
  “天比以前蓝多了,太阳也比以前亮多了。”许桂平长出了一口气。
  “小点声吧,她听到会骂死你的。”
  “这是真话,她爱听不听。”
  “你是男人,也这么小心眼儿。”
  突然,一片阴影罩住了他们。杨真情知不好,回头用左臂一挡,只觉得手上一凉。她来不及看情况,右手举枪射击。
  一架半米长的机器凌空扑下,被杨真射了个正着,滚倒在地上。杨真把枪膛里的子弹都打光后,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流了血。
  “天啊,你的手指!”
  杨真看到自己左手被削去了两根手指,也吓得腿软了。许桂平连忙把断指捡起来,小心包好,拦下出租车送她去了医院。
  第二天,杨真在麻醉中醒过来。显微外科专家告诉她,指头接得很及时,而且切口十分均匀,只需要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刀口极其锋利,没有任何横向的撕裂伤,我做了这么多年断指再植,这次伤口的手术条件最好。”
  医生走了,许桂平坐在床头,陪着杨真。他问道:“你们警察找对象,有什么限制吗?”
  “没有明文规定,但你也看到了,我经常得外出办案,恐怕当不了一个好妻子。”
  “没关系,我可以试着当个好丈夫!”
  几乎同时,陈剑负责的案件也结了案,宏光医院法人代表被刑事拘留,等待严惩。这起因违规实验而产生的刑事案件,虽然没有“新线案件”那么轰轰烈烈,影响却也极其深远。两者都给科学研究设定了边界。

  “19世纪初,法国政治家塔列朗曾经说过一句话,战争极为重要,不能交由军人任意处置。这句话后来通过法国总理克利蒙梭之口而变得尽人皆知。现在我们也可以改动一下这句话:科学太重要了,不能完全交给科学家去研究。”
  病床上,杨真在口述着报告。她的手指刚刚接好,还不能灵活运用,许桂平给她做秘书,记下她的话。杨真向调查处提交的这份报告日后被修改,并提交到中国政治决策的最高层。它将影响科学本身的发展,当然,也影响着调查处的命运。
  许桂平正写着,于丽华走了进来。许桂平向她打过招呼,收起笔记本电脑,去给杨真准备午餐。等他走后,于丽华悄悄问道:“许桂平人不错,你选定了?”
  “嗯。”
  “那你可破戒了啊。”
  “什么戒?”杨真莫明其妙。
  “你说过,不会嫁给一个搞科学技术的人。”
  杨真“啊”了一声,捂住了嘴。和许桂平相处多日,她不光破了自己的戒,根本就没有想到这条界线。

  注:专家系统,指运用知识和推理解决只有专家才能解决的复杂问题的计算机软件,通常汇集了某个学科领域专家的知识经验。按照内容不同,可以分为农业专家系统、医疗专家系统、制造业专家系统等。

《浴血圣杯》 作者: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