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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涟漪中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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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涟漪中的星球》
作者:谢云宁

正文 宇宙涟漪中的星球

  (一)

  这一次,宇宙远比我们想象的疯狂。在毫无征兆地的情况下,那颗隐形的黑暗天体如鬼魅一般,浮现在了人类的视野中。

  而有意思的是,第一个窥探到这一异像的人竟是来自澳大利亚的业余天文观察者,布拉德。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这位彗星猎手都会潜伏在他位于墨尔本闹市区的廉价公寓中,通过一根污迹斑斑的网线,从全球巡天系统[1]主页实时下载最新的电子星图——他的工作就是在一幅幅满是恒星的照片中依靠肉眼捕捉可疑的天体,其本意只是搜索飞近地球的未知彗星与小行星。

  [1]世界各地的天文台使用自动CDD摄像仪拍照下的星空图片,及时发布于网络上,提供给业余天文爱好者人工搜寻可疑的未知天体。

  在一个冬日的寒夜里,布拉德如往常一样忙碌了五个小时,依旧一无所获,他有些疲倦了,打算结束搜索。然而此时心中莫名升起的一股紧迫感,让他决定再多坐上一会——此夜的他惟恐自己会错过什么。于是他一面抵抗着倦意,一面快速浏览星图。此刻,在他酸痛的眼中,电脑屏幕上的那些星星似乎都在向他嘲弄般地扑眨着眼睛。牧夫座方向上,记忆中一小簇原本稀疏平常的深空星团似乎变了形,弥散出的光晕膨胀了不少,也明亮了不少。真奇怪呀,布拉德久久凝望着屏幕。也许是并不牢靠的记忆,也许……但猎手的警觉让他没有错过这个异常区域,他从网络调出该星域过往一段时间的数据,一经对比,他惊讶地发现在过去的二十多个小时内,经过该区域的星光就像是被一块摇晃不定的凸透镜放大了,甚至不时有星体呈现出了两个相互叠映的模糊影象。这可并不是超新星爆发的迹象呵,他苦苦思索着。或许是引力透镜,布拉德心中蓦地一惊,多年的天文经验告诉他,一定有某个天体闯入了这片区域,横亘在了遥远的深空天体与地球上的望远镜之间,依照广义相对论,这个天体具有的巨大质量扭曲了时空,就如一片凸透镜,将来自渺远恒星的光线增强放大了。

  布拉德被自己的发现震住了,这会是怎样的一个天体呢?但他来不及细想,就迫不及待地向NASA通报了这一奇妙的发现。于是乎,这一永载史册的时刻定格在了格林尼治时间2021年8月22号凌晨两点。

  紧接着,NASA立马行动起来,分布于世界各处的天文望远镜被迅即调动,一面面巨大的镜头纷纷投向了这个神秘的天体。然而,让人们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几乎覆盖所有电磁波波段的搜寻都未能寻觅得这个大质量天体的丝毫踪迹,望远镜能捕捉到的仍是该方向上如万花筒般忽闪破碎的星光。

  尽管无法直接观测到这颗诡异的天体,但通过背景星辰的位置以及被放大星光的亮度,NASA的大型计算机轻而易举地计算出了该天体的数据:这个距离地球0.12光年、拥有4倍木星质量的怪兽,正以1/10倍光速向着太阳系方向奔驰而来。

  也就是说,一了一年时间,这一巨大无匹的怪兽就将侵入太阳系。没人知道其可怖的质量将会给地球带来怎样浩大的劫难.

  这个惊世骇人的消息一经曝光,空前的恐慌就如同瘟疫一般在全球各处蔓延开来。

  两天后,国际天文联合会紧急在布拉格召开会议。全球天文界最杰出的大脑都汇聚到了8月阳光灿烂的布拉格,讨论夜以继日地进行。可对于这样一个既拥有庞大质量、而又不与任何电磁波作用的古怪天体,留给天文学家们选择的答案并不多:由于未能探测到X射线,因此不会是微型黑洞;未捕捉到红外辐射的踪迹,因此不可能是褐矮星;同时,候选答案之一的黑暗星云也因不具备紧密的质量,而被很快排除掉。

  经过长达三天马拉松式的反复争辩,最终,天文学家们极不情愿却又别无选择地给出了结论:这个不速之客正是人类尚无法理解的暗物质——这也许是地球上的天文学家们最不愿直面的一个答案了.

  事实上,暗物质对天文学家来说并非一个陌生的概念,早在20世纪的最初几年,根据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图,人类就确切地划分出了宇宙能量的分布图:普通物质(包括星辰、星际物质、地球、人类等)仅占宇宙总能量的4%;而暗物质却占据了23%的比重,其主导了整个宇宙的结构,能够阻止星系分崩离析;剩余的73%则为暗能量——另一股神秘的力量,人类同样知之甚少——其主宰着整个宇宙的加速膨胀。

  然而由于这些如幽灵一般的暗物质并不辐射电磁波,天文学家一直无法直接观察到它们。因此,长久以来,对于暗物质的研究都未能获得实质性进展。但无容置疑的是,暗物质在宇宙演进过程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在天文学家现有的宇宙模型中,每个星系的中心与边缘都存在着数量庞大的暗物质晕,这些奇异的物质就如同功能强大的引力胶水,在星系尺度上将正常物质凝聚在了一起,从而使其在漫长的时间里逐渐燃烧成形,聚为恒星。在这个意义上,是暗物质塑造出了银河系的璀璨群星,乃至于地球上的世间众生。

  就是这样一团扑朔难解的暗物质,正以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向地球逼近,人类又何谈应付的对策?自然,天文会议的结论引得世界一片哗然。

  (二)

  一缕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窗,斜斜地射进了办公室,叶苇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此刻的她正目光忧郁地注视着窗外。远处,猩红太阳右侧,惨白的天空中,她仿佛看到了那颗异端的暗物质星正高悬在那里,旋转着黢黑的身躯,宛如一只阴鸷的巨眼,冷冷地俯瞰地球上的芸芸众生。待她集中视力,幻觉随即消失了,灰扑扑的高楼大厦,朦胧的街道,薄雾中一闪一灭的车灯,缺乏质感的黯淡人影……古老而现代的北京城正以一种异常迟缓的节奏运转着,却又显得几分地不真实。

  飓风雨将至,生活还在继续,却没人知晓未来会有着怎样的一个结束。

  她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回了室内。她啜了口咖啡,努力使自己恢复到清醒的状态,作为一名科技杂志的编辑,她手头还有太多的工作要做。

  于是,她开始阅读新收到的电子邮件,在快速浏览完几封倾诉绝望未来的读者来信后,她读到了一封特别的来信,令她的心猛然跳动起来。

  叶苇:

  你好。很抱歉,这么多年来一直未与你联络。不知你对我是否还有印象,当年那个寻找引力波的科学怪人卢昊。是的,这些年来我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最近,我们的宇宙出了些状况,我想,自己有必要通过你们的杂志向世界提供一些线索。

  他们来了。

  另外,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十五年前我们之间的那个约定。或许,现在已然到了实践它的日子了。

  因此,在这个非常的时期,请允许我向你发出这个或许有些唐突的邀请,诚挚地期待你能在近期造访我的住所。

  你的老朋友 :卢昊

  叶苇久久凝望着屏幕上闪烁着的邮件,试图咀嚼每个文字背后的蕴涵。但这只是一封普通的文本邮件,言简意赅,措辞谨慎而闪烁,文末附有卢昊住所的详细地址,是她从未听说过的、位于成都鹤鸣山的某个地方。信中,“他们来了” 被触目惊心地加粗了。“他们”是谁呢?是“他们”,而不是“它们”。这意味着什么?翩然降临的神祗?对罪孽深重的人类进行一轮末世的审判?……叶苇不禁联想到此时正在全球各处涌动的林林总总的超自然学说。

  不可能的,叶苇在心里默念到,在这一瞬,卢昊坚毅而清瘦的面容似是穿越了重重时光隧道,清晰地浮现在了她眼前。可事实上,这个男人已从她生命中整整消隐了十五年,也许就像晚年遁入神学的牛顿……不,她暗自摇摇头,不愿再去考虑此行是否还有意义,她已决定接受这个邀请。

  第二天一早,叶苇就匆匆告别家人,登上了开往成都的班机。

  飞机座位前方的电视屏幕正滚动播放着暗物质星体已逼近太阳系的新闻,此刻的世界已陷入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这令她很是心烦不安。于是她关掉电视,整个身体靠在了椅背上,她慢慢闭上眼,遥远的往事就像开关一般被唤起,那是一段有关于她青春年华百感交织的记忆。

  记忆回溯到2006年的夏天,那一年的北京城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酷热,城市每个角落无不流动着一股股焦灼的热气流。就是这样的一个炎热的6月,位于天安门的人民大会堂迎来了或许是其建馆以来最为奇诞的一场会议——2006国际弦理论大会,与会者是一群来自世界各国的的弦理论先锋。特立独行、雄心勃的他们试图构建出一个包罗万象的终极弦理论,将自然界的四种基本力统一在起来。他们的到来,给人民大会堂这座庄严肃穆的殿堂注入了一丝梦幻般的超现实气息。

  狂热的科学爱好者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朝圣一般涌进了人民大会堂万人大礼堂。恢弘气派的万人礼堂中,辉煌明亮的穹窿顶,巨大的绛红色帷幕,成千上万翘首以待的激动的人们坐满了宽阔的会场。叶苇也在他们之中,她同样被这热烈的场面深深感染,但她作为这次大会的志愿者,必须艰难地穿行在水泄不通的会场中维持秩序。那时的叶苇还是一名物理系大二学生,梳着马尾辫的、精力充沛的她总是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莫大的热忱,北京各大科技社团的活动时常能见到她活跃的身影。

  也就是在这,她第一次见到卢昊。

  那是在大会讲座开始不久,她安静地站在离主席台不远的地方,似懂非懂地听着台上的演讲,抽象的弦理论对于她这样的物理系本科生委实过于玄奥了。她的目光漫无意识地落在了前排的来宾席,在一排深目高鼻的老外之中,一位中国人模样的年轻人引起了她的注意。他约莫三十来岁,面庞坚毅、清瘦,目光清澈而安定,他身前的名牌更是让她的心砰然一动,卢昊,他就是卢昊?——按大会的安排,她作为志愿者的工作之一就是大会结束后陪同这位卢昊先生短时间地游览北京城。事先她也曾在网络上搜寻过有关卢昊只字片言的介绍:出生中国四川的他,在国内一家名牌大学取得天文学位后只身负笈美利坚,从普林斯顿到伯克利,一口气拿到了理论物理与信号处理两个学位,目前正在位于美国路易斯安娜州的引力波探测中心从事引力波研究。

  但她真的不曾想到他竟如此年轻。惊叹之余,叶苇不禁对几天后的旅行产生了几许期待。

  大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弦理论界最负盛名的几位大师们依次登台亮相。但这次盛典最为眩目的主角无疑还是大会的嘉宾霍金教授。当坐在轮椅上的霍金被他的学生缓缓推出时,整个会场就如同最初几秒的早期宇宙,迅即暴涨开来。

  很长时间后会场才又重归安静,接下来,在语言合成器发出的呆滞声音中,霍金缓慢地开始了演讲,他的题目是《宇宙的起源》,“为何我们在此?我们又从何而来?”

  宇宙的起源,膜世界,额外的维度,人择宇宙……叶苇入神地聆听着,这一次她发觉自己竟能够基本听懂。她在台下远远仰望着霍金,这个虚弱的老者孤独地瘫缩在狭小的轮椅上,眼神看似无助地睨视着台下那么多张年轻的充盈着生机的脸庞,在这一刻,其就像是一个遥远而神圣的符号,象征着科学与科学的精神,接受世人礼赞与膜拜……

  最后,当霍金再次以“为何我们在此?我们又从何而来?”结束了演讲,这一古老而本原的命题将整个会场久久地凝固住了,在数秒后,全场的掌声才如海潮般涌起,持久不息。

  这一刻,叶苇忍不住将目光转向卢昊,这个年轻的物理学家仍安静地坐在那里,似乎还沉浸在霍金最后的问题中,而他的双眸却像是飘忽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嘴角浮现着一丝会心的微笑,这位卢昊先生身上似乎有着某种独特的气质,宁静,深邃……

  呵,岁月的河流已流逝了十五年,可让叶苇自己也感到惊讶的是,初识卢昊的画面却如同掩藏于河底流沙中的五彩蚌壳,如此地鲜活地存埋于她的记忆深处,她恍然睁开了眼,凝望着机窗外茫茫无际的云涛,纷至沓来的记忆,又将她带回了与卢昊共处的那些日子——大会后短暂几天的游逛充满了不少的乐趣,事实上,卢昊并不如他外貌给人的印象那般严肃,相反,身处异国多年的他,像是个孩子似的,对国内的点点滴滴都充满了新奇感。几天时间里,他们俩在北京的名山秀湖、大街小巷之间流连,尽管这些地方叶苇曾多次去过,然而这一次与卢昊同游过程中,却有着一种陌生而特别的感觉隐隐触动她的心扉,她所熟悉的景物始终浮动在一片明丽的色调中……只是多少让叶苇感到有些气恼的是,尽管她几次有意地向卢昊提及他的研究,卢昊都微笑着回避了——或许在他眼中,她还只是一个懵懂天真的小女孩。

  第四天,从长城游览归来,在用过晚餐后,她陪着卢昊在昆玉河边散步。他们并肩缓步前行,轻松地闲聊,黄昏时分清凉的微风吹拂着他们,在他们身旁,泛着波纹的河面在暮色笼罩中闪耀出梦幻般的光亮,几艘样式古典的观光船悠缓地游戈其上——这不禁让叶苇有些浮想联翩。她主动将话题引向了几天前的弦理论大会:“你相信霍金所提到的多重宇宙么?”

  听到她的话,卢昊蓦地停下了脚步,多重宇宙,这个字眼似乎深深地触动了他,让暮色中的他有些心慌意乱。“噢……按照霍金的理论,在宇宙的开端,源自虚无的量子起伏创生出了许多的小泡泡,每一个小泡泡就是一个微型宇宙,然而绝大多数的泡泡还处在微观尺度就坍塌掉了,只有少数的宇宙能够侥幸存活下来,膨胀开来……”这一次,他迟疑着说道。

  “另外那些少数成形的宇宙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叶苇小心翼翼地追问道,这是她所好奇的地方,她想象着,无数个版本的平行宇宙,就如同无数镜象中的镜象,在另一个宇宙中是否还存在着另一个“叶苇”?此时此刻的“她”是否也在思索着这般玄之又玄的问题呢?

  “这,谁又能说得清楚呢……”这一刻卢昊的嗓音变得很是低沉,“我们所公认的极早期宇宙的大爆炸模型也仅是一个勉强自恰的假说,霍金模型中那些同时膨胀出的多重宇宙就更加虚渺难证了。”

  “难道说就真没有什么途径能够证实它们吗?”她侧头注视着卢昊。此刻的他一动不动地斜靠在石栏杆上,凝重的暮色映照在了他轮廓极深的脸庞上,他凝思着,过了许久,他才从沉思中醒过来,幽幽地说道:“或许引力波可以办到。”

  “引力波?”

  “是的,引力波从宇宙创生最初的一瞬就弥散开来,只有引力波能无拘无束地穿行所有的维度,宇宙间没有什么介质能够阻挡它。这样一来,如果我们真能捕捉到那些宇宙暴涨时期生成、至今仍荡漾在我们宇宙之中的引力波,我们兴许就能够谛听到最早期的宇宙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这就是你研究引力波的原因?”

  “……谈不上研究,毕竟我们从未真正捕捉到过引力波,对引力波的研究至今还停留在理论之上……说来惭愧,时至今日,对于引力、引力波,人类依旧知之甚少,人类甚至还未测量过力程在10微米以下的引力效应,谁又能断言极微观尺度的引力仍然遵循宏观尺度上平方反比的公式?……没有弄清引力的特性,包括弦论在内的诸多宇宙模型终究还只是一堆修筑于沙滩之上的雕塑。”他说完艰难地微微一笑,夜色中的他似乎正在慢慢恢复先前的从容。

  叶苇被他的话题深深吸引住了:“关于引力波,你能再告诉我些什么吗?”

  卢昊点了点头,于是在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中,卢昊开始娓娓讲述起关于引力波的传奇。传奇最早可以追溯到1915年,爱因斯坦发表的广义相对论预言了引力波的存在:宇宙四维时空作为一个统一的实体,其局部的任意一次波动,都将引起时空结构的波状振荡,这就是引力波——广义相对论方程确凿无疑地存在这样的解。与电磁波一样,引力波也以光速传播并携带能量。宇宙生命历程中每一次痉挛颤动,恒星的创生与坍缩,中子星的合并,黑洞的形成,甚至宇宙初始的大爆炸,都将在宇宙浩淼的时空海洋中扩散出阵阵引力波涟漪。20世纪70年代约瑟夫·泰勒通过对脉冲双星运行轨道的计算间接证明了引力波的存在。理论上,引力波是能够通过灵敏的探测器检测时空的收缩与伸张捕捉到的。然而令引力波探索者头疼的是,我们所身处的宇宙是如此的“坚硬”,且引力波如同水波一样会在传播路途中逐渐变弱,以至于如脉冲星合并这样的事件所产生的剧烈的时空波动,抵达地球时已变得异常微弱,若想捕获到它是一件极其棘手的事情。近一个世纪以来,许多卓越的科学家投身到了引力波探测这一激动人心的领域中,以天才的智慧建造了多个构思精妙的探测器。早在20世纪60年代末,引力波探测的前驱韦伯就曾宣称自己的探测器捕捉到了引力波,然而事后证明他的统计结果存在着致命的缺陷。一直到今天,引力波的探测仍面临诸多无法回避的困难,比如探测器所在地存在的形态各异的振荡源,地震,浪潮,车辆,甚至人类的脚步所引起的微小地表波动,都会给引力波探测带来无尽的干扰。

  说到这,卢昊不禁冲叶苇一笑,他告诉她,自己所在的位于美国路易斯安娜州探测站就是因为几十公里外的伐木营场,不得不在寂静的夜晚才运转起庞大的探测仪器。

  卢昊入神地讲述着,不觉之间深沉的夜幕已悄然降临,身旁的河畔已是一片华灯初上的景象,于是意犹未尽的他们走进了一家咖啡店,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了下来。

  在朦胧摇曳的烛光中,卢昊又向她谈起了他所投身的广阔的引力波领域的种种逸闻趣事,谈起了他们被天文学同行讥诮为“一群抢夺天文经费的物理学强盗”,谈起了他少年时代的苦读,醉心多年的引力波梦想,几乎垂手可及却又横亘了种种难以逾越的障碍……叶苇握着那杯早已失去热度的咖啡,充满感动地聆听着,恍惚间,她觉得自己面对的仿佛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大海,这片深海或许是有始以来第一次这般向外界袒露胸怀……

  直到很晚,他们才步出咖啡馆。卢昊执意要送她,于是他们搭乘公交回学校。

  这已是最后一班公交,车上零零落落地坐着几个乘客,空荡的车厢随着沿途倏忽而过的街灯骤然闪亮,瞬时又重归昏暗。此刻的他们都沉默了。叶苇凝神注视着窗外迷离的夜色,卢昊所描绘的神秘引力波还在她脑际萦回,坐在光线昏暗的车厢中,她仿佛看到一缕缕来自于遥远星际的引力波,穿越了亿万光年的距离,以及那些卷曲的维度,正不留痕迹地穿过他们的身体,他们却无从感知……“引力波探测一旦有了新的进展,能让我知道么?”叶苇突然扭过头定定地望着卢昊。

  “应该再等不了多久,”卢昊也凝视着她的脸,忽然孩子般爽朗地一笑,“一旦我们头顶上的星空有什么重量级的天文事件发生,比如超新星爆发,它所迸发出的那一轮引力波的骇浪抵达地球,我们肯定能够谛听得到,到时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叶苇默默点点头,可不知为何,她心中又有一丝怅然一闪而过。过不了几天卢昊就要返回美国了。“那一轮引力波的骇浪抵达地球,我们肯定能够谛听得到,到时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那一刻的她毫无来由地预感到,虚无飘渺的引力波将他俩脆弱而又微妙地维系在了一起——隐隐的未来,要么真有那样一轮引力波的惊涛骇浪抵达地球,要么,他们将不会再相遇……

  而后,他们下车穿过静谧的校园,在宿舍前挥手告别。

  四天后,卢昊回到了美国。

  在之后的几年时间中,叶苇和卢昊一直保持着电子邮件通信。同时,通过卢昊给她的网址,她找到了搜寻引力波的官方网站,下载安装了分布计算软件Einstein@Home——地球上的引力波探测仪须从捕获到的纷乱无序的海量信号中挖掘出引力波讯号,因此急需数量庞大的计算机进行数学处理。于是,与搜索外星文明的SETI@Home项目一样,引力波探测站也加入到了全球分布计算网络,希翼借助世界各地闲置的计算机资源共同完成搜寻工作。

  在那段日子里,叶苇常常会一个人静静坐在电脑前,长时间地注视屏幕上运行分布计算程序所产生的屏保,那满屏闪耀不定的光点,恍如科幻片中星际漫游的宇宙飞船舷窗外的汹涌星潮,令她倍感温暖,慢慢地,现实世界从她身旁悄然隐去了,只剩下博大的网路,将她的计算机与卢昊所在的探测站串联在了一起,她仿佛看到,一份份加密的数据片段正在无边的网络之中飞速地传递,读出,分析,而其中某颗脉冲星所抛散出的引力波讯号碰巧被她的计算机捕获、破解……就这样,那时的叶苇天真地认为,引力波的搜索进程正以令人眩目的速度高歌猛进,通过卢昊与他的同事们,以及散布于世界各处的、如她这样的志愿者的努力,人类距离最终的成功仅一步之遥。

  甚至有一次,叶苇收到了卢昊的一封邮件,兴奋地告诉她探测站捕捉到了一串极似引力波的讯号,这令她激动不已了好几天,天天期待着卢昊进一步的消息。可是事情的结果却让叶苇大失所望——最后确定所谓的引力波信号不过是掠过探测站上空的一艘飞机造成的干扰。

  然而这样充满憧憬的日子并没有持续下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引力波探测陷入了僵局毫无进展,渐渐地,来自大洋彼岸的邮件的频率也越来越少,内容变得越来越简短与搪塞。无奈地,叶苇不得不默默地将心底那份遥远的寄托收藏起,将生活的重心转向了别处。最终,他们不再通信。

  同时间,叶苇自己的生活也起了变化,物理系毕业的她并没有如愿成为一名科研工作者,而是机缘巧合地成为了一家科技杂志的编辑。在毕业前夕的一个午后,她在整理电脑内的资料时,最后一次运行起了那个引力波分布计算程序,她静静地注视了光怪陆离的屏保一会儿,最终还是删除了它,也同自己的一段青春记忆作别。

  接下来的几年里,与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叶苇在庞大喧嚣的都市中有些身心疲怠地生活着,繁忙而刻板的工作,以及接踵而来的婚姻……就在时光的涡旋让她已淡忘了引力波,淡忘了卢昊这个人时,卢昊又突然回到了国内——大概是八、九年前吧,她当时也是从新闻报道中惊讶地得知他回国的消息,原来卢昊早在几年前就已离开了引力波研究,凭借手中的几项信号处理的专利,他在硅谷创办了一家高科技公司。并极其幸运地赶上了当时席卷全球的通讯变革的热潮,没出几年,公司就成为了业界呼风唤雨的霸主。后来卢昊将公司总部移到了北京,自己也载誉回到了国内。这在当时的国内也算是轰动一时的新闻,那时的叶苇经常充满陌生感地看着卢昊衣着光鲜地频频出现在各种媒体上侃侃而谈,然而从始至终,回国后的卢昊都未曾联系过她,对此她也能理解其中缘由,或许已成为商界巨子的他不愿再去触及早年搁浅的苦涩梦想。再后来,也不知什么缘故,卢昊逐渐销声匿迹在了公众的视野中……

  (三)

  叶苇走下飞机已是中午时分,借助网络指示器她才发现要去的鹤鸣山距成都尚有60公里的距离,而在这非常时期成都开往各郊县的班车早已瘫痪,于是她只得租了辆汽车,将卢昊的地址输入车内的控制系统,自己驱车前往。

  很快地,在网络导航器的指引下,汽车一路飞驰,驶出了坦荡的平原,进入到成都周边的山区。在一个岔路口,汽车从大道转进了一条似是通向大山深处的砾石小道。车子在起伏的山间七弯八拐,道路两侧的山林越来越茂密,叶苇的视线所及的远处尽是一片片被苍绿色覆盖的群山,却见不到任何建筑物的影子。难道说,长久以来卢昊就隐匿在这片人烟罕至的山野之中?

  就在她思绪飘忽间,汽车拐过一个大弯,视野豁然开朗起来。眼前是一个偌大的山谷,一大片错落的建筑物群静悄悄地坐落其中,这些绿树映掩下的灰白色房子似乎已有些年头,在午后晃眼的阳光下显得很是破败,极象是那种散落在山间、年久失修的疗养院。就在这时,车内的蜂鸣器响了起来,这是她的目的地。

  汽车沿下坡路驶了过去。这些建筑物被一道高高的围墙包围着。于是她下了车,顺着围墙走了一阵,看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安有一个监视器。叶苇走近铁门,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深吸了口气,按下了门铃。没一会儿,门打开了,卢昊面带着笑容出现在她面前,叶苇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不,不,他不是卢昊,卢昊不应该还拥有如此这般阳光年轻的面容。

  “叶苇阿姨——”年轻人的声音中充满了惊喜。

  “你是……”叶苇睁大眼睛疑惑地望着他,她确信这个年轻人脸上的神情与她记忆中的卢昊有着几分相似之处。

  “我是卢昊的学生,李筝,这几天老师一直在等候着你。请跟我来。” 年轻人热情地说道。

  于是叶苇随着李筝进了门,他们径直穿过杂草丛生的草坪,走进了那座最高的建筑物。

  这座城堡式的建筑物内部如同迷宫一般错综复杂,却见不到一个人影。叶苇沉默地走着,空气中隐约飘荡着某种嗡嗡的振颤。在穿过幽长的楼道、走廊后,李筝领她走进了三楼一间阔大的房间,进门后迎面是一面淡蓝色的百叶窗,一个深暗的身影伫立在窗前。是卢昊,她一眼认出了他,尽管眼前的他苍老了许多,凌乱的头发耷拉在额头,胡子拉喳的脸部的轮廓已不再分明,记忆中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也变得呆滞无光。然而这一刻,阔别多年的重逢还是让叶苇感到一阵激动, “你的地方可真难找啊。”她微笑着说。

  同样的微笑也慢慢浮现在了卢昊那有些浮肿的脸上,他的双眼逐渐有了光亮,他怔怔地打量着她,“叶苇,很高兴你能来……真的,我已有些认不出你来了,如果是大街上遇见,我一定没法确定是你。”卢昊声音喑哑地说道。

  “是呵,那时的我还是个楞头楞脑的大学生,转眼之间,我的女儿都快五岁了。”叶苇充满感慨地说,站在这间阴暗、破落、弥散着浓重烟熏味的房间中,她确实感受到了时光的沉重,她望着卢昊,谁会相信这个形容憔悴的中年人会是当今世界一家富可敌国的高科技集团的老总,当年那个踌躇满志的引力波探索者?一定有着什么样的人生变故将他塑造成了今日的模样,“卢昊,看上去你的变化也不小呵……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他点了点头,此刻他的目光又变得茫然若失起来。“是呵,晃眼十五年过去了,那次北京之行却如同发生在昨天似的,也许你不会相信,这么多年来,当年那些闪亮的记忆片段,短短几天中遇见的人与事,仍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弦论大会,聆听霍金教授的演讲……当然,最幸运的是能够结识你,那时的你是如此地可爱聪慧……”卢昊喃喃说着,此时从百叶窗透进的几缕阳光,在他佝偻的身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叶苇默默地听着,往事同样在她心中激荡起了层层波澜。可她该如何开口告诉他自己心中的感受,那是她记忆深处多么动人的一幕画面呵:一个夏日的黄昏,两个年轻的身影伫立在波光荡漾的昆玉河畔,在那里,神采奕奕的少年敞开心扉畅谈起了他所追寻的引力波理想——那一道道自宇宙洪荒就弥散于时空之中的神秘涟漪,也将他们的心紧紧连在了一起。渐渐地,暮色盈满了少年的眼眶,而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仍倾慕地凝望着他,斜照的夕阳勾勒着他们的身影……

  “……也就是那次北京之行日后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卢昊的声调忽然激动起来。

  叶苇心中一个激灵:“你是说……”

  “我后来离开了引力波探测站。”

  叶苇更加迷惑了,这与北京之行有何关系?

  卢昊接着说道:“你知道,直到今天我们仍没能捕捉到引力波……”

  是的,她知道,十五年过去了,曾是她生命某个闪光的片断深深寄托的引力波事业,仍在黑洞般吞噬着后继探索者的青春年华,却依旧一无所获——引力波的方程式依旧静静地躺在泛黄的书页之上,而真实的宇宙中,引力波,对于人类似乎是一个永远也难以捕捉的水月镜花。她的心砰砰跳动着,他将要告诉她什么?

  卢昊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你还记得在昆玉河畔散步时,你向我提到的多重宇宙么?”

  “当然记得,可是……”

  “引力波能够穿透宇宙任何空间维度,如果真的存在多重宇宙,引力波同样可以在不同宇宙间传播。”

  “这意味这什么?”

  “那些如超新星这样的天文事件所产生的引力波同样可能弥散向了别的宇宙……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现有的引力波公式必须做出修正。根据多重宇宙的膜理论进行计算,即使只存在一个平行宇宙,即使这个宇宙所在的膜离我们的宇宙所在的膜仅有非常微小的距离,传播于我们宇宙的引力波也比我们所期待的强度要微弱得多。以至于以我们现有探测器捕捉引力波的可能性更加地微乎其微。”

  “于是深感失望的你转而投身商界,远离了引力波——”

  “不——”卢昊闻言惨然一笑,目光浑浊地望着她,“我从未真正离开过引力波。当年加入捕捉引力波的队伍,是因为憧憬有一天能够利用引力波去探求宇宙的终极奥秘。然而经过那么多年苦苦无望的守候后,我发现了横亘在引力波探索者与引力波之间那道难以逾越的阻隔——弥散在地球四周空间的引力涟漪确实太微弱了,人类文明暂时还无法达到捕捉引力波的级别,但是——”说到这里,卢昊剧烈咳嗽起来,过了一会才缓过气来,他继续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既然目前我们无力捕捉引力波,然而换一个角度,我们已经理解了引力波由时空波动产生的本性,我们可以主动发射携带调制信息的引力波,我们宇宙抑或是另外宇宙中更为强大的智慧文明就可能捕捉到它。从而实现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以至于从另一途径去探究宇宙之秘。”

  “你是说向宇宙发射引力波,这如何能办得到?我们甚至连引力波都捕捉不到……”叶苇声音颤抖着说。

  “是的,尽管引力波难以捕捉,但其原理是相对简单的——对于任何两个有质量的物体,改变它们的距离都将引起时空曲率的变化,只要我们控制时空曲率变化的频率与幅度,我们就能得到连续变化的引力波,并将我们想要表达的讯息调制其中。尽管以我们现有的技术水平发射出的引力波异常地微弱,但宇宙间没有什么物质能够屏蔽它,信号将长久地传递下去,直至有一天拥有高超科技的文明接收到它。

  “当年与你的谈话深深烙印在了我的脑海中,就如同得到神启一般,让我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宿命般确定的未来,回到美国后一直处在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之中,急切地盼望着将自己的想法付诸现实,在经过三年的深思熟虑与严密推算后,我终于构建起了一套完备的平行宇宙的引力波理论,以及不同宇宙间的通讯原理。随后我向NASA呈交了自己的设想,然而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理论,在他们眼中我无异于一个哗众取宠的疯子。在一段时间的消沉后,我做出了人生的抉择——自己必须独自承负起命运赋予我的使命。我看到了当时世界通讯产业即将换代的预兆,于是离开了探测站,如同换了一个人似地在商界奋力打拼,很幸运,几年后我就挣得了足够实现自己计划的资金。我回到了国内,在远离尘嚣的大山深处搭建起了这个引力波信号发射站,这些年来我一直深居简出,昼夜不息向外四逸的引力波让我得到了内心的安宁,我已准备在这里静静地度过自己的余生……”

  叶苇骇然望着卢昊,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他是一个理想的逃避者,却没想到漫长的八年中他蜗居在了这大山深处,试图利用引力波与地外文明进行交流,她沉默了,这个男人远远超越了他所身处的这个喧嚣的时代,他孤独的身影让人如此心痛,她想自己从未真正走进过他的内心世界。

  然而,一个可怕的预感忽然钻进了叶苇脑中,她想到了卢昊写给她的那封信,她的心猛然一颤:“你发射的引力波传递了什么样的信息?”

  卢昊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语,仍如干石膏般僵立着,双眼直直注视着房间黑暗的一角,许久,他才如梦初醒地轻声说到:“与旅行者探测器所携带的光盘一样,发射站所发射的引力波讯息也包含了对外星文明的问候,人类文明的概况,以及人类的语言特点。不同的是,我加入了对于构建我们宇宙的物理准则的介绍。因位同的宇宙中,将存在着不同的维度构成,不同的光速,不同的普郎克常量……理论上平行宇宙各自独立,互不影响,只有引力能够通过额外的维度抵达别的宇宙……”

  “你是说,暗物质星——”叶苇感到自己正在逼近那个可怕的真相。

  “是的,事实上暗物质就是别的宇宙具有质量的物体在我们宇宙的投影,因此暗物质不与我们宇宙中的电磁力、弱相互作用力、强相互作用力三种基本力发生作用,它在我们宇宙中唯一显现的特性就是引力。”卢昊咳嗽了一声,悲怆地说道,“如果我没有估计错的话,突如其来的暗物质星正是被引力波讯号招引而至、来自另一平行宇宙的物质。”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应该立即发射讯号给另一个宇宙的生物,让暗物质星立即停下来。”叶苇听到自己声音嘶哑地、异样地说道。

  卢昊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呓语般呢喃道:“我已经这样做了,告知对方暗物质星将可能给人类带来的灾难,而且事实上过往所发射的讯号也已包含了人类与地球的特征……可我们无法捕捉对方的引力波讯号,我们也无从知晓对方的来意。”

  说完,卢昊跌坐在了沙发上,他双手捂着煞白的脸颊,空濛的双眼中盈满了愧疚与自责。

  叶苇呆呆地望着他,她俯下身去,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却僵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许久,才从口中滑出一句话:“能让我看看你的引力波发射装置吗?”

  他们下到了大楼的地下室,叶苇想象不出这间灯火通明的大厅究竟有多大,大厅中充斥着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仪器,几个年轻人正在其中来回忙碌着。叶苇看到李筝也在其中,他正站在一面巨大的显示器前,屏幕上疾速跳动着变幻的图形与数字。

  “这就是引力波震荡器。”卢昊指着大厅中央那个最为庞大的白色圆塔说道,圆塔的两侧与两条长长的管道相连,两条管道似乎一直延伸到房间外。“屋外山谷的地下建造有一个先进的粒子加速器,加速器将质子加速至超高速并使其相撞,生成一个个微型黑洞,这些引力场极强的微型黑洞在电磁场的牵引下有规律地拉扯、拖曳时空,进而迸发出一串串携带调制信号的引力波。”

  叶苇怔怔地望着圆塔,半透明的塔身中漩涡般闪动着一簇簇色彩陆离的光亮,这就是整场宇宙飓风的中心风眼——引力波发射器如同一柄锋利的长矛,反复地刺破不同宇宙间的壁垒,向遥远的世界发送去一束束探询之光。

  “有时候一个人静静伫立在这里,会感受到一种遗世独立般的孤寂感。”卢昊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你还记得北京弦论大会上霍金的那次演讲么?‘为何我们在此?我们又从何而来?’,看似无足轻重的人类却像是一个奇迹,如此独一无二地存在于我们这个宇宙中。我们无法解答费米悖论:如果生命真是宇宙间普遍的存在,那么,那些成熟星系必然已孕育出强大无比的智慧文明,他们为何还没抵达我们周围?——‘他们究竟在哪里?’……蹊跷的人择原理更是让我们无法心安,为何我们这个宇宙的物理形态如此凑巧地符合人类生存与发展,而不是另外一番模样……这些疑问,我们似乎永世也得不到回答……但与此同时,注视着引力波震荡器中那些跳动的光华,又会让我感受到一份宽慰与超然,毕竟在自己有生之年也曾向外面的未知世界发出过几声探询的声音,尽管从未期待过能够得到一声回复,但即使自己短短的一生就此结束,那些微弱的声音,还是会继续飘散下去,永远地,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卢昊缓缓地说着,叶苇的眼中早已盈满了泪水,她任灼热的泪水挂落在脸颊。在她逐渐朦胧的视线中,卢昊佝偻的身影很是眩目地叠映在了一片跳闪的光晕之中,恍若透明起来的身影似乎正在摇曳着,变形,褪变成为了她记忆深处的那个满怀憧憬的少年,正站在熠熠星光下,目光明亮地凝望着她。“当那一轮引力波的惊涛骇浪抵达……”“不,卢昊——”叶苇在心中悲恸难禁地呼喊到,这一刻,各种情感的激流在叶苇心中汹涌奔突,然而她已不知道面对卢昊还能做些什么。

  她想她该回家了。

  她嗫嚅着向卢昊告辞,应诺回到北京后将向媒体公布他的住所。

  卢昊没有挽留,他送她出门,俩人在夜色中默然告别。

  她转过身,上了车,一踩油门,车很快出了山谷,驶上了山道。明亮如水的月光,清冷的夜风,道路两侧的树林在夜风中飒飒作响,极像是某种辽远而空灵的回声,这一切让她暂时忘掉了哀伤,她转头最后望了眼远处浓重的山影,暗自加快了车速。

  (四)

  佩特关闭了宇航服上的动力引擎与通讯器,一个人站在荒凉的月球背面,静静地欣赏月球上最后一个日落。

  月球上各国科考站的人员全都撤回了地球,只有他选择留在月球上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他觉得,面对来势汹汹的暗物质星,呆在哪里都差不太多,再说了,人类或许也该留下个代表亲眼见证暗物质星对月球的惊天一击。

  月球上的一天长达二十七个地球日,因此月球上的日落也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当绚美难复的太阳一丝一丝地向下偏移,令佩特的心也随之坠落……最终,太阳还是不可逆转地隐没在了远处的月平线尽头。永恒的黑暗潮水缓缓地蔓延开来,密匝匝的星辰犹如浸入显影液中的胶片,徐徐浮现在了佩特的视野中。

  他目不转睛盯着天幕,试图在满天繁星中寻找那团暗物质,但他始终没能找出任何端倪来。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他察觉到了异样,他身处的这个寂寥的荒原上沉积着厚厚的尘砾,而现在这些尘砾正在悄然聚拢,形成一簇簇尘暴,翻滚着向天空漫涌。很快地,尘暴越聚越大,越聚越高。暗物质星已经接近月球了,佩特蓦地意识到,其产生的潮汐力正在掀起月球表面的流体物质。

  飞扬起的月尘疯狂拍打着佩特的面罩,而更要命的是,他感觉脚下的土地也开始摇摇欲坠起来。渐渐地,佩特感受到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拽着他笨重的宇航服,向上提拉着自己,使他受到的月球向下的重力愈来愈小,他的身子变得愈来愈轻盈;慢慢地,他离开了地面,羽毛一般漂浮了起来。他明白,逐渐逼近的暗物质施加于他身上的引力已超过了月球所给予的。

  紧接着,佩特如同一个由牵线控制的木偶,被高高拉起,在引力的牵引下坠向了天空。

  他没有做任何挣扎,只是默默地在心中画了下十字,剩下的事情就交由冰冷的物理定则决定吧。

  在他离开月球表面大约1000公里的高处,他瞥了眼脚下的月球。此时的月球已变得面目全非,此起彼伏的尘暴如巨浪一般汹涌滚动,同时,在月球岩石表壳下沉寂多时的岩浆也在巨大的潮汐力作用下纷纷磅礴而出,血红的火光此起彼伏地映耀在满目疮痍的月球表面,煞为壮观。

  “velocity: 1.412km/s、1.413km/s 、1.414km/s……”“ acceleration:0.2011G、0.2012G、0.2013G……”佩特宇航服面罩上微小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显示着他的运动状态。随着身体越来越接近暗物质,他正以递增的加速度向暗物质星表面自由落体。

  突然,佩特看到周遭漆黑的空间微微闪亮了一下,光芒来自脚下。他低头望了望,惊呆住了,远处的月球已经分崩离析了!月球粉碎成了形状不规则的几大块,裸露出了血浆一般的熔岩流,这些乱糟糟的固液态物质混聚在一起,如此触目惊心地悬浮在黑漆漆的空间中。佩特心中明白,这是由于月球进入到了暗物质星的洛希极限[2]内([2]洛希极限 :具有流体内核的卫星可以环绕主星转动,而不被潮汐力拉碎的最近距离。注意这个极限是完全按照由万有引力聚集的天体计算的,如人体这样依靠自身物质强度构成的物体并不实用),再加上月球自身也并非一个连贯的、坚固的整体,因此其会在暗物质星巨大质量的潮汐力作用下轰然解体。而这些解体的碎片又将在引力的作用下坠向暗物质星表面。

  月亮毁灭了。佩特还是感到了一丝忧伤,地球上那么多美丽的鸟儿与蝴蝶将再也寻觅不到迁徙之路了,不过转念间,他又觉得自己此时此刻还产生如此的想法实在很可笑,不是么?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屏除了心中杂念,任凭身体急骤坠向前方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倏地一瞬,佩特感受到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注入了他的身躯,就象深陷到了一片沼泽中,他的耳膜、骨骼、心脏,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重地迫压着。他惊恐地睁开双眼,茫然四顾,他仍在一片虚空中看不到目的地地飞速坠落。他凝视着面罩上变化的数据。他的速度已达到4km/s,然而加速度在增加到0.9792G后,又开始奇怪地缓缓下落:0.9791G、0.9790G、0.9789G、0.9788G……也就是说,他目前仍在加速坠落,但是暗物质对他身体的引力却正在逐渐减小,因此加速度正在回落!

  不对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已与暗物质星擦身而过,正逐渐远离暗物质星?

  佩特陷入了沉思。一个荒诞离奇的解释渐渐钻入他脑中……

  天啊,他恍然醒悟到,自己并未远离暗物质,相反,他已经潜入到了暗物质星体内部!他过去应该想得到的啊:如果暗物质真是另一个宇宙具有质量的物质的投影,仅在他所在的这个宇宙间显现引力的特性,那么,正常物质与暗物质将不会因相撞而发生任何作用,而会畅通无阻地进入暗物质体内,正常物质在暗物质体内受到的也仅仅是暗物质所赋予的引力。刚刚那一瞬所感受到的奇异感正是他坠入了正常物质与暗物质的分界面,就如一小簇海绵浸入一片深广的液体中,他身体大小的暗物质的质量瞬间附着在了他的体内。他忽然想起了他中学物理所遇到的一道智力题:一颗小钢球落入一个从地球南极到北极的横贯地球内部的隧道,在不计空气的阻力的情况下,这个小球将做什么样的运动?是的,他现在的境遇就像那颗小钢球,如果这颗暗物质星是一个密度大致均匀的球体的话,他将在暗物质星体内引力所形成的笔直隧道中做精准的简谐振运动。

  正如他所料的那样,在进入暗物质界面15分钟后,他的加速度减为零,“0、-0.001G、-0.002G……”加速度反转了方向,他意识到自己已安然穿过了暗物质星的中心。

  渐渐地,他适应了先前身体的异样感,尝试着舒展开了紧绷的身躯。此时的他如一粒微尘,一片羽毛,无依无靠地飘荡在星海之中,在多普勒效应下,他前方渺远的群星闪烁着柔和模糊的蓝光;他又觉得自己如一个蜷躺在摇篮中的婴孩,在慈祥的母亲轻柔的摇晃下,安详地沉浸在了一曲亲切而甜美的摇篮曲中。孩童时代宇宙所带给他的那种久违的新奇感涨满了他的心房,在他心目中,宇宙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就像琳琅满目的圣诞橱窗,总是无时无刻不挂满着惊喜。因此,他从来都不曾怨恨过那个叫卢昊的中国人,他知道他们是同路人,都会在宇宙深层奥秘驱使下打开潘多娜之盒。再何况,这颗诡异的暗物质星的到来肯定有着某种深沉的意图……遽然间,他的身体像是从一片泥沼中猛然拔出,令他感受到了一阵脱胎换骨的爽快,显然,霎时间他已经离开了暗物质空间,重新进入了空无一物的虚空。显示屏上,他此刻-1.0002G的加速度正在缓缓下落:-1.0001G、-1.0000G、-0.9999G……一了多久,他的速度终将在某一点下降至零,并在引力的牵扯下转变方向再次坠往暗物质,如此周而复始下去……

  他穿越整个暗物质星差不多用了半个小时时间,而他运动的最大加速度为1G,他在心中飞快地计算起暗物质星的特性来,是的,他一贯的数学估算能力都很强……计算出的结果让他心中一震,这团暗物质竟具有与地球大致相当的质量与体积,是的,至少相差不大。

  真是难以置信呵,这一切只是某种奇妙的巧合么?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地球,他慌忙艰难地翻转身躯,朝地球的方向望去,透过四分五裂的月球碎片,他看到了久违的地球。

  蔚蓝色的地球还在那里,轻纱般飘渺的云层、棕褐色的崎岖大陆、湛蓝晶莹的海洋——这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地球,唯一的变化就是他能够清晰地看到在广阔海洋中被潮汐力拉起的狂乱巨浪,这令他的心如针刺般难受,但很快地紧缩的心又松弛了下来,因为他意识到,这样规模的海水潮汐只能给沿海的城市造成一定的冲击,绝大多数人类将安然无恙……他明白过来了:这团暗物质在摧毁月球后并没有继续冲向地球,而是戛然刹车停驻了下来。地球并没有灰飞烟灭,一股暖流激荡在他心中,同时也勾起了他求生的念头。

  他要活着回到地球!

  直到这一刻,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岌岌可危的处境:他远离暗物质的速度正在接近零点,自己即将在不远的前方折返,再次加速回落向暗物质,在往返的过程中他极可能与迎面极速飞来的月亮碎片相撞,这样的撞击一旦发生,他将在一道强光中瞬息间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意识到这,一股无比冰冷的寒意渗透了他的全身。此刻只有紧裹他身躯的宇航服是他得救的唯一依靠了,他慌忙开启了宇航服的动力装置,这件功能强大的宇航服如同一个微型的飞船,应有尽有,但其引擎的动力毕竟有限,根本无法挣脱暗物质星引力的束缚。真该死,他完全应该好好呆在飞船里经历这场神奇的旅程啊,科考站撤退时曾给他留下过一艘小型飞船,就在他飞离月球那一刻,那艘名为“星尘号”的飞船还孤零零地停靠在离他不远的基地中。

  自责如雪崩般淹没了他,佩特绝望地看着自己的速度减为了零,然后反向,加速……不,飞船就位于离他不远的月球表面,面对袭来的暗物质引力,飞船和他应该差不多时间被掀起,一同坠向球状的暗物质,他与飞船应该有着大致相同的运动轨迹才对啊!也就是说,现在飞船应该在他附近不远的地方!

  希望的曙光突现眼前,他连忙打开了宇航服与飞船的通讯系统,经过一翻搜寻,显示屏上的结果令他一阵狂喜:那根救命稻草就在距他30公里的地方。

  于是他在宇航服动力装置的推动下,摇晃晃地离开了由暗物质引力决定的轨道,朝通讯器所指引的方向艰难移去。

  他沿着一道弧形的轨迹缓缓移动,没过多久,就隐约见到一个彗星般移动的小点,若隐若显地闪着银白色光亮,而通讯器也直指亮点的方位。

  他的心跳猛然加快了,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好飞行的方向,滑向了光点。

  终于,他抵达了与“星尘号”飞船相隔不到200米的平行轨道上,完好无损的飞船闪耀出的金属光亮映耀在他的眼中,却依旧无法让他确信眼前一切不是幻觉。他颤颤地按下了宇航服上的一个按键,飞船迅即开启了舱门,他几乎是浑身颤抖着坠进了飞船,舱门随即关闭。

  舱内熟悉的环境让他很快平静了下来,他进到了飞行舱,熟练地开启了操作台,面对闪烁起来的各种仪器,他迅速进入了角色。

  他一坐上驾驶椅,面前的液晶屏就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块硕大的月球碎片正朝着飞船疾速撞来,他慌忙紧急加速飞船,一刹那,飞船咆哮着上了路。光电火石间,飞船与迎面而来的月球碎片擦身而过,接下来,飞船继续加速直蹿,疾速冲破了第二宇宙速度,远远地驶离了暗物质的引力场。

  佩特全神贯注着注视着液晶屏,他将显示窗切换到了地球方向,屏幕上的地球是一个抽象的圆球,痉挛般微微震颤着。在地球的一侧,一堆崩散的月球碎片,还在一团空荡荡的区域中机械地做着往返运动。然而在他眼中,那一片区域已被一个巨大的实体占据,一个具有与地球相似形态的星体,其与地球组成了一个双子星系统,就像一对初次搭档的探戈舞者,地球紧随暗物质星不断变化的舞步,有节奏地律动——这一幅浮现于他脑海中的奇景,似乎隐藏了某种非同寻常的深意……是的,他猛地意识到,地球与暗物质星恰好构成了一个如此完美的引力波发生器!

  (五)

  在美国路易斯安娜州广袤的森林深处,恐龙化石般横躺着一个混凝土筑成的庞然大物——两条长达4公里的笔直管道形成了一个巨大的V型。位于V型拐角中心的一个强大的激光源源源不断地迸射出两道精准的激光束,每一束激光经过各自狭长的管道射向V型臂尽头的镜面,然后被反射回来,在V型中心处的光敏探测器上汇聚,形成明暗相间的干涉条纹。而一旦有汹涌的引力波穿过V型干涉器,将造成局部时空的波动,引起激光经过的V型臂的长度伸缩,从而改变探测器上干涉的图象。这样,计算机即可通过改变的干涉图象推导出引力波讯号。

  在过去的十多年,这个引力波探测站一直是人们遗忘的荒漠,一个月前美国国会已经中止了探测站继续运转下去的资金,这里即将被废弃掉。而就在这个时候,光敏探测器上平稳的图象猝然变得斑驳陆离,在探测站的中心计算机屏幕上,过往那道一直波澜不惊的线条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蚯蚓,急骤地上下蹿动起来。

  这一刻,空荡的控制大厅里,爆发出一阵压抑已久的欢呼声。

  一轮引力波的惊涛骇浪,在人类等待了一个世纪之后终于抵达地球。

  V型管道之间的空旷的荒原上聚集了上万从世界各处赶来的人们。人群静穆而有序地围出了一个巨大的圈,圈中央留出的空地上稀拉地站着的几个人,神情严峻的他们都是当今世界人类的精英:联合国秘书长、诺贝尔奖得主、早年通过脉冲星间接证明引力波存在的约瑟夫·泰勒……卢昊也在他们中间,与一个月前比起来,他的神情看上去仍是那样的落寞,但眼神中却似乎多了一份从容与坦然。

  他们每个人耳间都佩戴着一个袖珍的专用对话器,这几个人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将实时地转译为电磁波编码,通过卫星迅即传送至地球另一面的鹤鸣山深处的引力波发射站,在那里,计算机会将信息代码调制于引力波中,向另一个宇宙发射出去。通过这样的方式,他们几个人将代表人类,与暗物质文明进行一场跨越宇宙的对话。

  在他们头顶上阴沉的暗蓝天空中,蜃景般叠印着一幅阔大的全息激光投影,上面呈现着中、俄、英、法、西班牙、阿拉伯文六排文字,这些色彩斑斓的文字正是依照卢昊所提供的多重宇宙模型,从引力波中译码获得的信息。

  “这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声音,收到请回答,请回答……”全息画面上循环滚动着暗物质文明急切而又来意不明的召唤。

  最后还是联合国秘书长科里克打破了沉默,他深吸了口气,战战兢兢地说道:“欢迎你们,遥远文明的朋友——”

  待他的话音落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纷纷抬起了头,惴惴地望着天穹。几秒钟后,大地轻微地颤栗了几下,几乎同时,天空上跳出了一长溜荧荧闪光的文字:“地球上的人类,你们好,请原谅我们的贸然到来,由于你们捕捉引力波讯息的能力还相当有限,为了实现双向交流,我们不得不派遣一艘飞船接近地球,与地球组成一个引力波发生源。”

  “你,你是说摧毁月球的是一艘飞船?”科里克震惊道。

  “是的,此次造访的庞大舰队还停泊在太阳系外,只有一艘飞船深入到了太阳系内部。这艘我们精心打造出的飞船,在你们宇宙的投影与地球有着近乎相同的体积与质量,这样一来,当飞船与地球形成彼此吸引、相互围绕的双星系统的时候,飞船在我们操控下有规律地摇晃,将带动地球随之摄动,从而极度扭曲地球附近的时空,震荡出你们文明能接收到的引力波。”

  天空出现的回答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混合着各种语言的惊叹声,相对人类而言,暗物质文明无疑拥有着天神一般的非凡魔力。

  “能讲讲你们的宇宙么?”白发苍苍的约瑟夫·泰勒充满敬畏地问道。

  “我们宇宙的演化历程与你们的迥然相异,恐怕很难使用你们所熟识的术语去描述它。但是我还是愿意试着遵照你们专有的术语去阐述我们宇宙的历史,请注意,我的叙述中有些术语实际已远远了在你们宇宙的释义。好吧,现在开始我的讲述——宇宙的开端,包括我们的宇宙与你们的宇宙,都源自一次无中生有的真空涨落,而初生的宇宙经历了一个短暂的超加速膨胀的‘暴涨’时期,空间膨胀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光速,在这个迅猛暴涨的期间,由于各区域膨胀速度并一致,宇宙由此成了三个混沌的泡泡——”

  “你是说存在着三个平行宇宙?”泰勒撅道。

  “是的,通过依旧飘荡于我们宇宙中的原始引力波,我们得到了这样的结论。早期的宇宙孕育出三个子宇宙,每个子宇宙都充盈着不同暴涨模式下能量场留下的物质,因此各自具有全然不同的演进方向与物理特性。然而与此同时,这三个宇宙在演进历程中也彼此深刻影响,你们的直觉很正确,暗物质确是三个平行宇宙的物质在另外两个宇宙中的投影,而让你们困惑已久的暗能量,则是三个宇宙相互重叠耦合的张力,其主宰着三个宇宙的膨胀与收缩。

  “在我们的宇宙中,暗能量所决定的膨胀速度相比你们宇宙要弱得多,因此我们宇宙显得更为拥挤,也更为炽热,密密匝匝的恒星集聚在了狭小空间中,频繁地冲撞。也就是这样的一次撞击触发了一颗星体表层的一块微小区域的物质,使其远离了平衡态,实现了自组织——这创生出了们种族最初的生命形态。早期生命通过汲取母星能量不断进化,通过复制的方式迅猛繁衍后代,最终布满了母星表面。需要说明的是,就像我们所处的这个炽热的宇宙一样,我们的生命也具有炽热与激越的生命形态——我们意识的频率远远超过了你们人类。对于能量无尽的渴求,迫使逐渐强大起来的我们最终离开了母星,在广漠的宇宙四处寻找能量丰沛的栖息地。从一个星系到另一个星系,一颗又一颗的恒星在我们的手中覆灭,而我们自身却在飞速进化……终于有一天,当我们环顾宇宙时,发现曾经密布的恢弘群星已被我们挥霍得所剩无几,整个宇宙的能量即将枯竭殆尽。这一刻,我们就像是一群被噩梦惊醒的孩子,惊恐万状地注视着自己身边的黯淡宇宙:我们被死死囚禁在了一个幽闭的宇宙当中。”

  天空在片刻静默后,又疾速涌动出一串文字:“对于宇宙复杂度的渴求,使我们惯于从信息的角度看待宇宙:宇宙的进程就如同一道宏大而精准的程序,物理定则与宇宙常数是其源代码,原始的真空涨落就是起始指令,其在漫长的时间中运行着三段内涵各异却而又相互影响的并行子程序。然而,运行这套程序的硬件,宇宙自身固有的物质是存在物理极限的,因此,这个宇宙程序的最大运算速度、能容纳的最大信息量——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宇宙最大熵——是有限的,而我们发现,我们种族的生命形态已达到了自己宇宙的运算速度的极限,某种意义上我们已经与我们的宇宙融为一体,同时整个宇宙可利用的信息量也所剩无几。因此为了将整个宇宙信息量的消耗降至了最低,我们不得不更变生命形态,删减数据库中大量数据,大幅度降低我们意识跳闪的频率,也就是说,我们不再如过去那样恣意游走于宇宙间,我们进入到了漫长的休眠。”

  “你们最终弄清这道程序的使命了么?”一个嘶哑颤抖的声音突然响起,声音来自于卢昊。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此刻的他挺直着腰板,巍颤颤地站立在他曾经守望多年的荒原上,动情地凝望着天穹。

  天空中出现的回答稍稍地延滞了一会儿:“我们深陷在一段孤立的子程序中,尽管我们对整段子程序的代码有着事无巨细的透彻了解,但我们仍无法觊觎程序设计者的意图。我们倾向认为,只有同时获得了三个相互嵌套的子程序的所有参数与进程,宇宙这一冗长而复杂的程序方能得到一个确切的终极解——我们清楚地意识,这个解将是我们能够挣脱衰老腐朽的宇宙的禁锢,使我们文明免于毁灭的唯一钥匙。因此,我们迫切需要另两个平行宇宙的信息,于是,我们在宇宙间各个暗物质聚集区放置了无数的监听器,时刻不停地监听溢进我们宇宙的携带智能信息的引力波。

  “因此,当那一缕来自你们宇宙的引力波信号溢入我们宇宙,就如同昏暗铁屋中突显的微光。我们这些沉睡已久的幽灵纷纷被唤醒,欣喜若狂地汲取源源不断的引力波讯息。然而很快地,我们又感到了巨大的失望,因为我们发现你们人类文明还如此地幼嫩,对自己宇宙的领悟还相当地局限与表象……也就是说,目前你们的认知对于我们求解宇宙程序毫无帮助。”

  卢昊感到难以理解:“可是……你们为何还会来到这里,这般急切地显身于我们面前?”

  这一次,天空中久久没有出现答案。浓重的乌云在全息图象边框外的天际飞快地、诡谲地涌滚,在坦荡斑驳的荒原的尽头,巨大的灰白色的V型引力波探测器沉默地矗立着。此刻,时间仿佛永远凝固住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或许就如你们世界的卢昊先生形容人类在宇宙中的处境所使用到的那个词一样:孤独。永恒的孤独。如前面我所描述的那样,我们种族最初的生命萌芽源于宇宙间一次不经意的偶然碰撞,起初我们也曾以为生命是广袤宇宙中普遍寻常的存在。在我们向宇宙深处拓展的过程中,我们也曾满怀激情与期待地寻觅别样的智慧文明,然而直到我们文明的触角渗透了宇宙每一个角落,我们也未曾找到一丝另外文明的迹象。后来,我们还通过激发遍布宇宙各处的黑洞的辐射的方式,复原了我们宇宙整个历史,追踪溯源,我们无比失落地发现,自始至终我们的文明都是我们宇宙中唯一的奇迹……所以,即使如今我们的文明已进入到了耄耋之年,当有别的文明之光闪现于我们昏聩的眼中,仍在我们苍老的心中激荡起了层层涟漪。所以我们迫不及待地赶到这里,渴望与你们交流,哪怕是几句简单的问候……

  说真的,我们多么羡慕你们还拥有如此年轻的文明。你们知道么,实际上我们两个宇宙所能容纳的最大信息量是相同的——”

  “怎么会——”这次是新晋的诺贝尔物理奖得主里德大声撅到。

  “你们应该知道全息原理吧?”

  “你是说,一个封闭区域的所包含的信息量并非取决于它的体积,而取决于边界面积。比如在我们宇宙中,计算黑洞的事件视界面积就能得到整个黑洞的信息量熵的大小……"里德困惑地喃喃道。

  “是的,全息原理是一个普适于三个平行宇宙的定则。最初的宇宙分裂成了三个泡泡,这些泡泡的表面膜的原始尺寸就已然决定了日后整个宇宙信息量的最大值,而我们三个宇宙被赋予了相同的值:10的120次方比特。”

  “天啊,这与根据我们宇宙中粒子总数与自由度估算出的数值相差无几!”里德禁不住激动地喊道。

  “显然,你们离你们宇宙的信息上限还有一段非常遥远的距离,目前你们文明的存在对整个宇宙复杂度的影响还微不足道,因此,展现在你们面前的未来,将是一段充满了挫败与希望、光荣与梦想的漫漫成长之路——”梦幻般嵌合在天穹中的文字平缓地流淌着,像是被赋予了某种深沉的情感。

  “你们能帮助我们成长么?”科里克突然声音颤抖地试探着问。

  “……不,我们各自的宇宙形态迥异,我们的经验对你们毫无一用。事实上,我们马上就要离去了,你们仍将独自前行。而将重新回到长眠状态中的我们,会等待着你们,以及另一个未知宇宙达到成熟的那一天,那时,我们将再次醒来——”

  霎时间,图象静止了,最后的话语凝固在了天空。没过多久,大地猛地颤动了起来。

  他们正在离去。

  人们仍沉默无语地站立在颤栗的荒原上。

  而在乌压压的人群头顶上空,大片濡湿躁动的空气正在迅猛地蔓延、翻腾,隐隐的滚雷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一了多久,一场憾人心魄的暴雨就将来临。

  “妈妈,快来看,月球逃走了——”女儿清脆的童声将叶苇从梦境一般的电视实况抓中惊醒。她循声走向阳台,看见女儿正踮着脚站在一只小凳上,一只小手抓着阳台边缘,一只小手晃颤颤地在空中指划,黑灵灵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顺着女儿的手指望去,微微发亮的夜空中,破碎的月球像是一片被摔得粉碎的白色瓷盘,碎片微微晃颤,正在逐渐缩小,很快成为了一个普通星星大小的光点……转瞬间,月球消失在了群星中。

  叶苇轻轻地抱起女儿,她感觉怀中的女儿像是受到惊吓似地,紧紧依偎着她。她亲了亲女儿红扑扑的脸颊,别害怕,孩子,她在心中轻声对女儿说。

  不管未来怎样,她们都必须学会在一个崭新的星球上继续成长。

《宇宙涟漪中的星球》 作者:谢云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