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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过河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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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正文 第一章

  “看,那边——在神之手上方的那个。就是它吗?”
  “是,我想是的。我们的船。”
  他们是米勒斯公园(雕刻家卡尔·米勒斯(Carl Milles)位于斯德哥尔摩市 Lidingo 岛上的私人花园,陈列着米勒斯的多件得意作品。以下所提均为陈列在公园中的雕塑。)关闭前最晚离开的游客。那天下午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众多雕塑之间徜徉,那个男人是第一次见到这些雕塑,不禁蔚子敬畏欣喜;而女人则在对它们做着无声的道别,尽管她至今都没有真正理解这些东西对她有多么重要。他们是幸运的,因为这一天的天气不错,夏天的暑气已开始退散。地球上的这一天阳光明媚,微风拂过,树叶的影子在公馆的墙上翩翩起舞,喷泉水声亦清晰可闻。
  但太阳落山之后,整座公园似乎突然变得更有生气了:仿佛海豚开始翻筋斗戏水;飞马直冲云霄;福尔克·菲尔斯特胯下之马艰难涉水,而骑手则凝视着远方;俄耳甫斯侧耳倾听;年轻的姐妹在复活后紧紧相拥——这些都无人听到,因为雕塑所表现的知识凝固的一瞬间,单雕塑本身去久经岁月,正是同样的岁月载着人类,在时间长河中前行。
  “就好像它们是活的,准备航向群星,而我们却必须留在后面,慢慢变老。”英格丽德·林德格伦低语道。
  查尔斯·雷蒙特没有听到她的话。他头上的桦树叶沙沙作响,已经开始缓缓变色。他脚踏石板,凝望着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从以青蓝色为背景的雕塑上方望去,这颗小小的星星升起又落下,一次又一次。
  “会不会只是一颗普通的卫星?”寂静中,林德格伦开口问道,“我从没想到我们能看到——”
  雷蒙特朝她扬起眉毛,“你是大副,却不知道自己的飞行器在哪里,在做什么?”他的瑞典语带着点抑扬顿挫的口音。其实他无论说什么语言都是这样,用来加强讽刺的口气。
  “我又不是领航员”她反驳道,“另外,我现在是尽可能地把整件事都排除在脑海之外。你也应该这么做。我们考虑这件事的时间还长着呢。”她向他伸出手,但又停了下来。她的语气变得柔和了:“拜托,请不要毁了这个晚上。”
  雷蒙特耸耸肩,“请原谅。我并非有意。”
  一名服务员走了过来,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说:
  “很抱歉,我们不得不闭园了。”
  “哦!”林德格伦像突然惊醒似的,瞥了一眼手表,又远眺公园的各个台地。空无一人,只有三个世纪之前卡尔·米勒斯灌入石头和金属中的那些生命。
  “哎呀,闭园时间早就过了。我真的没注意。”

  服务员鞠躬致意,“女士和先生看来想多待一会儿,所以在其他游客离开后,我没有马上叫你们。”
  “怎么,你认识我们?”林德格伦说。
  “有谁不认识呢?”服务员敬慕地注视着她。她身材高挑,相貌端正,一对碧眼分得很开,留着金色的齐耳短发。她身穿的便装比一般女性太空人时尚得多;多种柔色和下垂的布料形成复古的中世纪风格,很适合她。
  雷蒙特则与女伴形成鲜明对比。他身材矮壮,皮肤黝黑,神态极其镇静,眉毛上都一道疤痕,因为他不愿去除它才保留至今。他的外套和裤子都非常普通,说不定是一套制服。
  “感谢你没有纠缠我们。”他说,语气谈不上友好,过于直率。
  “我明白,作为名人,你们需要自由。”服务员回答道,“还有很多人肯定也认出了你们,但他们的想法与我一样。”
  “你瞧,我们瑞典人是多么谦恭啊。”林德格伦对雷蒙特微笑道。
  “这我不否认。”她的男伴回答道,“整个太阳系到处都是你们瑞典人,恐怕每个人都会得出相同结论的。”他停顿了一下,“但是话说回来,这个世界的掌舵人最好还是要礼貌一点。罗马人那时候就是这样,比如说彼拉多。”
  这种含蓄的蔑视使得服务员吃了一惊。林德格伦略微提高声调说:“我说的是 dlskvdrdig,不是 artig。
  (谦恭,不是礼貌。)”她伸出手来,“谢谢你,先生。”
  “荣幸之至,大副林德格伦小姐。”服务员回答道,“祝你好运常伴,安全归家。”
  “如果这次航行真的有好运的话,”她提醒他说,“我们就永远不会再回家了。就算我们回来——”她没有再说下去,眼前这个人会在他的坟墓里。“再一次感谢你。”她对那小个子中年男人说道。“再见。”她对花园告别。
  雷蒙特也与服务员握了握手,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他和林德格伦走出公园的大门。
  由于高墙阻挡,前方人迹罕至的人行道十分黑暗,脚步声空洞地回想着。过了一分钟,林德格伦说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看见的那个是不是我们的船。这里是高纬度地带,再说,就算是巴萨德飞行器(1960年由物理学家罗伯特·W·巴萨德设计的一类亚光速飞行器,其概念曾在多部科幻小说中得到应用。)也不够大,不可能亮到在日落余晖中还能用肉眼看到的程度。”
  “攫取力场网扩展开时就够大了。”雷蒙特告诉她,“而且它昨天就进入了偏离轨道,这是最终测试的步骤之一。直到我们出发时,他们才会把它移回黄道平面。”
  “是的,当然,我看过流程。但我没理由记住什么时间什么人在对它做什么。尤其是现在,离我们出发还有两个月之久。你为什么盯着这些事呢?”
  “我担任的职务是警官。”雷蒙特的嘴角弯了弯,咧嘴笑起来,“就算说我得不断练习,做一个自寻烦恼的人。”
  她瞥了他一眼。这一瞥变成了审视。他们来到了水边的一处空地。对岸的夜色由近及远,蔓延到房屋和树木之间,斯德哥尔摩的灯火也逐次亮起,但水面仍然清明如镜。天空中除了木星,其他星星几乎都没有出现。天色还没有暗到无法视物的程度。
  雷蒙特蹲下身子,将他们租来的小船拉到岸边,锚和锚线把船固定在混凝土河堤附近。他有一份可以在几乎任何地点停船的许可证,这足以说明星际探险是多么重要。这天上午,林德格伦和他巡游了附近的岛屿,在那些如茵碧绿、如同岛屿的一部分的住宅建筑、帆船、海鸥和阳光在水波上荡漾出的金光中度过了几个小时。这些景色不太可能在室女座β上出现,飞向它的途中更是绝无可能。
  “我发觉我对你实在太不了解了,查尔斯。”她慢慢地说,“也许每个人都不了解你?”
  “呃?我的个人简介已经记录在案了呀。”雷蒙特跳进驾驶舱,一手拽紧锚线,另一手伸向她。她跳下的时候本来完全没必要依靠他,但她却这么做了。他的手臂承担了她的重量,几乎没有任何抖动。
  她在舵轮旁的一张凳子上坐下。他扭开锚上面的螺丝旋盖。随着轻轻的拍击声响和水波拍在船体上的啪啪声,分子间引力被解开了。与她不同,他的动作称不上优雅,但却十分迅速,省时省力。
  “没错,我想我们都把其他人的官方记录记在脑子里了。”她点点头,“不过说到你,虽然你没有隐瞒,单几乎什么都没透露。”
  (查尔斯·扬·雷蒙特。具有公民身份,地外工作者。35 岁。生于南极洲,但不是其中较好的殖民地:对于一个年少丧父的男孩来说,波柳戈尔斯克的地下空间能提供的只有贫穷和不安定的生活。他年轻时就前往了火星,具体途径不明。在战争爆发之前,他从事过多种工作。后来他与“斑马”组织作战,由于战绩特别优异,月球拯救军团给他提供了一个职位。在那里他接受了高等教育,职衔爬升很快,最后成为上校并着手改进整个警察部门。当他申请加入这支考察队时,管理局很高兴地接受了他的申请。)
  “除了经历之外什么都没有。”林德格伦说,“你在心理测验中也只说了这些吗?”
  雷蒙特已经走到前面,解开绳结,将两只锚整齐地放在一边,手扶方向盘,启动发动机。磁力引擎没有声音,推进器发出的噪音也小得可以忽略。但船却飞快地冲了出去。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前方。“你为什么关心这个?”他问。
  “我们要在一起度过好几年,很可能是我们的余生。”
  “那么,我想知道你今天为什么要和我一同度过。”
  “你邀请我的。”
  “你先给我住的宾馆打了电话。你一定查了乘员注册表才找到我的所在。”
  米勒斯公园隐没于身后迅速变得深重的黑暗之中,水道两边和远方内城的灯光不足以映出她绯红的脸颊,不过她还是把脸转开了。“是这样。”她承认,“我……我想你可能会很寂寞。你没有熟人在这里,不是吗?”
  “我没有任何亲人。我只是在环游地球上最高档的景点。我们的目的地可不会有这种东西。”
  她再次抬头仰望,这一次是望向天空中明亮的白褐色星球——木星。更多的星星现身了。她打了个寒战,拉紧披风,抵御沁着凉意的秋风。“是的,”她低声说,“一切全然不同。我们几乎还没有开始探索和理解远方的那颗行星——她是我们的邻居,我们的姐妹。这种情况下,我们却马上要穿越 32 光年的距离——”
  “人就是这样。”
  “你为什么要去,查尔斯?”
  他耸耸肩。“我想,只是不能忍受安宁的生活吧。还有,坦白讲,我在军团里树敌颇多。要么是不知什么时候惹恼了他们,要么是升职太快,远远抛下他们。如果不耍什么办公室政治,我的职衔也就到此为止了。而我厌恶那种生活。”他瞥了她一眼,两人的目光交会,短暂的停顿,“你呢?”
  她叹了口气, “也许是纯粹的罗曼蒂克思想作怪。还是个小孩子时,我局认为自己一定会飞向群星,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一定会前往精灵国度。最后,在我的坚持下,父母终于同意让我进入研究院。”
  他的笑容中带上了以前不曾出现的暖意,“而你在行星际飞船的工作中表现极其出色。这是你第一次加入恒星际飞船,他们却毫不犹豫地让你担任大副。”
  她下意识地拍了拍腿,“不,请别这么说。我在工作方面表现不坏,但女性在太空领域更容易得到提升,因为人们需要她们。再说,我在‘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上的工作性质更像主管。我的工作重心会在……呃,人类关系方面,而不是太空航空学。”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前方。船已绕过陆地,进入了索尔茨乔(索尔茨乔(Saltzjon),斯德哥尔摩市的海港区)。水上交通密集起来了。水翼艇呼啸而过。一艘载货潜艇庄重地驶向波罗的海,飞舞的空中的士犹如萤火虫。斯德哥尔摩中心区是一簇多彩而活跃的火焰,多种噪音混合,反而形成了和谐的背景音。
  “这就又回到我的问题了。”雷蒙特轻笑几声,“应该说是我的反问,之前你一直在问我的。我没有觉得和你在一起不开心。我很开心,而且,如果你愿意和我共进晚餐的话,我觉得这简直可以算是我生命中最好的几天之一了。问题是,培训一结束,我们这些参加培训的人就像掉在地上的一滴水银一样四散分开了。大家其实是故意避开同船的旅伴,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段时间应该与那些他们以后都不能再见到的人一起度过,你却……你是有家庭的。一个老派的、受尊敬的、有地位的家庭。我猜你的家庭一定不乏亲情。父母俱在,还有兄弟姐妹以及姑表亲戚;他们一定很乐意为你做一切能做的事情,让你开开心心地度过余下这几周。你今天为什么没有和他们在一起呢?”
  她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瑞典式的矜持。”他等了一会儿,下了结论,“与人类统治者的地位相称。我不该打探你的隐私,所以也请你给我同样的隐私权,好吗?”
  又过了一会儿。“你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吗?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家庭服务式小餐馆。”
  “好的,”她回答道,“谢谢你。我很乐意。”
  她站起来,一只手挎着他的手臂,强壮结实的肌肉在她手指下微微颤抖。“不要说我们是统治者。”她恳求道,“我们不是。整部公约说的都是这个意思。核战之后……人类几乎彻底灭绝……我们必须做些什么。”
  “啊哈。”他哼了一声,“我自己也读过历史。全球裁军,建立世界性的警察组织维持秩序;sed quiscustodiet ipsos Custodes(拉丁语,意为“谁来监督监督者?”)?拥有仅存的可以毁灭地球的武器,又拥有调查和逮捕任何人的终极权力。有这么一个国家存在,我们敢不信任它吗?这个国家够大也够发达,以至于维和成了它的主要行业;但如果要征服世界上的其他所有国家,它又不够大,就连迫使其他国家服从它的意愿,都要得到大多数国家的赞同才行。尽管这样,在大多数人看来,它就是世界的统治者。这就是瑞典。”
  “这么说,你的确理解这一点,我们并不是统治者。”她高兴地说。
  “我当然理解。我还理解这一切造成的结果。力量是由力量本身生出来的,而不是由阴谋带来的,但阴谋也有其逻辑上的必要性。整个世界为管理局付出的金钱都会流过这里,由此带来的繁荣使你的祖国成为地球上最富裕的国家。不用说,外交中心的身份也带来了许多好处。所有可能产生危险的反应堆、太空船或是实验室都必须由管理局掌握,这就意味着某些瑞典人在一切此类事务上都拥有发言权。这使得其他国家开始模仿你们,即使那些已经不具备你们这种实力的国家也是如此。英格丽德,我的朋友,你们将会不可避免地成为新一代的罗马人。”
  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你不喜欢我们吗,查尔斯?”
  “如果一定要我回答的话,我会说我和其他人一样喜欢你们。到目前为止你们都算是仁慈的主人。要我说简直太仁慈了。从我个人的经历来说,我应该感恩,因为你们容许我这种没有国籍的人物存在,我很喜欢这种状况。你们做得不错。”他对着左右两边倾泻迷人光芒的两座塔比了个手势,“不过,这种情况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清,但我知道一切都不会是永恒的。一个系统,无论它的设计是怎样费尽心机,结构是如何巧夺天工,都一定会衰败、腐朽。”
  雷蒙特停顿了一下,斟酌着措辞。“以你们的情况而言,”他说,“我想最终导致系统崩溃的将是你们最引以为傲的稳定性。自从 20 世纪末直到现在,地球上可曾有什么重要的变化?难道固定不变就是最值得珍惜的吗?”
  “我想,”他补充道。“或许这也是我们开拓地外殖民地的一个原因:避免‘诸神之黄昏’的到来。”
  她的拳头握紧了。她再次仰头望向天空。漆黑的夜色已铺满夜空,但因为城市的明亮灯光,天空中几乎看不到星星。假如她身在别处——比如说她父母那座位于拉普兰的避暑村屋——天上会有许多放出刺眼光芒的星星。
  “你瞧,我真是个没风度的男伴。”雷蒙特道歉,“咱们还是不要讨论这些中学生式的深奥事务了,来说说更有趣的事情吧。比如说,你想喝什么开胃酒。”
  她含糊地笑了笑。
  雷蒙特想方设法只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同时将船只开进了斯特罗蒙,将船停靠在码头上,带领着她从桥上走过,进入了斯德哥尔摩旧城。过了王宫之后,街道变得狭窄起来,灯光也较为昏暗了。街道两边都是高大的金色建筑,这些建筑矗立在此,几百年来未曾改变。现在已经过了旅游旺季,虽然还有不少外国人停留在这座城市,却很少有人来到这一区。路上偶尔会有几个步履匆匆的行人或是骑自行车的人经过,但大体上说,雷蒙特和林德格伦几乎是不受打扰的。
  “我会怀念这些的。”她说。
  “景色如画。”他承认道。
  “不止是景色如画。这里就像一座露天博物馆,但却更加丰富。真正的人类还居住在这里,还有在他们之前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留下的印记。你看,博格加尔之塔、利达霍尔姆大教堂、贵族之星里陈列着的盾徽,贝尔曼曾饮酒高歌的‘金色和平’酒馆(均为斯德哥尔摩市的著名人文景观。)——在太空里我们会寂寞的,查尔斯,因为我们离逝去的先人太远了。”
  “就算这样,你仍然要走?”
  “是的。这不是个简单的决定。我要告别生我养我的母亲和牵着我的手到户外教我区分星座的父亲。那天晚上父亲对我造成了怎样的影响,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她深呼一口气,“我与你联系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我没法再面对他们。哪怕只是一天的逃避也好。”
  “你需要喝一杯。”他说,“现在正好到地方了。”
  这家餐馆正处于大集市的前面。只要看着周围的坡道,你的脑海里就会自然而然地泛出古时的骑士们如何生机勃勃地走在这些铺路的薄片石上,但你不会记得在某个冬天,阴沟里流淌着鲜血,砍下来的人头堆得很高——因为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的人们几乎不会去琢磨其他人受到了怎样的伤害。雷蒙特引领着林德格伦走到蜡烛照明的房间之中的某张餐桌面前,在那里他们点了“生命之水”(一种用马铃薯酿制的北欧烈酒)和啤酒。
  她的体重比他低得多,饮酒经验也不如他,但酒量却与他相差无几。随后的晚餐即使以难堪的纳维亚人的标准来看也是相当漫长的,餐中以大量葡萄酒佐餐,饭后又喝了不少白兰地。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倾述:
  ——她那座位于德罗特宁霍尔摩宫(瑞典王室冬宫)附近的房子,皇家冬宫的绿地和花园几乎相当于仅供她一个人使用;阳光从窗口倾泻进来,照亮了磨光的木质地板和十世先祖传下来的银器;湖面上随风飘荡的一艘单桅帆船,父亲站在舵盘旁边,口中吹着一支笛子,微风拂过她飘散的头发;冬季漫长的寒夜,以及寒冬之中的温暖庇护所:圣诞节;夏天的夜晚短得出奇,而且还很明亮,圣约翰日(公历 6 月 23 日的夜晚。)前夜太阳完全不会降落,那是为了欢迎从地下世界返回的鲍尔德;与初恋情人在雨中的漫步,清凉潮湿的空气中有一种丁香的气味;环游地球的旅行,金字塔、帕台农神殿、从高处的蒙帕尔纳斯俯瞰日落余晖中的巴黎、泰姬玛哈陵、吴哥窟、金门大桥,对了,还有富士山、大峡谷、维多利亚大瀑布、大堡礁……
  ——家庭中充满爱与欢乐,但同时也有严厉的规则和处罚,特别是在陌生人来访的时候;经常听到音乐,她的最爱是莫扎特;一所很好的学校,那里的老师和同学让她认识到了一个全新的宇宙;进入研究所后,她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身工作,并且愉快地发现自己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乘飞船穿越空间,前往其他行星,她曾站在土卫六的霜雪之中,望向头上那美得令人震惊的土星;每一次每一次,她都会回到她的家人身边——
  ——在这么一个美好的世界里,所有的人、人们所做的所有事情和他们的快乐都是美好的;是的,这个世界还有问题,还存在不正当的行为,但只要有理性和良好的愿望,这一切都能够解决;信奉宗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因为如果让这个世界有一个终极目标,就能让世界变得更加完美;尽管任何一种宗教都没有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她仍然愿意相信它们,因为它们能让人类变得更加高尚——
  ——但她并不是个道貌岸然的人;事实上,她经常思索自己是不是过分倾向于享乐主义,或许比起理想状态,她有些过于放纵了;然而,她从来没有因此伤害到其他人的感情;她从来没有辜负人们对她的期许。
  雷蒙特把最后一点咖啡倒进她的杯子里。这时侍者终于送来了账单,不过,和斯德哥尔摩市从事服务业的同行们一样,他似乎并不急于收线。“尽管有着种种缺点,我还是很期待我们的旅行。”雷蒙特说,“你也一定会的。”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了,但盯着他的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坚定。“我会的。”她大声说,“那就是我来找你的主要原因。记得吗,在训练的时候我就很认真地邀请过你,希望你假期的时候一定到这里来。”现在他们相互之间已经用上了亲近的称呼。
  雷蒙特抽了一口雪茄。一旦进入太空,吸烟将被完全禁止,以免对生命支持系统造成额外的压力,但在今天,他仍然可以喷出一团蓝色的云雾。
  她倾身向前,一只手覆在他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上面。“我是为将来考虑。”她告诉他,“二十五个男人,二十五个女人。要在一个金属壳子里面待五年;就算我们到地方之后马上回来,还需要五年。虽说现在抗衰老技术很成熟,但十年也是人生的很大一部分。”
  他点点头。
  “而且我们肯定会停留在那里继续探索。”她接着说道,“如果那颗行星可以居住,我们会永远留在那里,成为第一批殖民者。我们还要生养孩子。不管我们做什么,一定的社会关系都必然存在。我们将会配成一对对夫妇。”
  他的声音很低,以免显得过于粗鲁:“你认为你和我可能成为一对?”
  “是的。”她的语气和坚定,“可能你觉得我是个不正派的女人。但事实上,一旦起程,我会比大多数人更忙,特别是最初的那几个星期。我不会有时间去琢磨别人对我的暗示,在寻找配偶方面,这种情况会对我非常不利。所以我要提前考虑,做好准备。这就是我现在正在做的事。”
  他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我很荣幸,英格丽德。不过我们两人差异太大了。”
  “我觉得这正是你吸引我的地方。”她的手掌轻抚过他的面颊,“我想要了解你。你比我以前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更有男人味道。”
  他拿出钱付了账,动作有一点点不稳。自从认识他一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他。他熄掉雪茄,静静地看着它。“我住在泰斯卡布领肯的一家宾馆。”他说,“条件很简陋。”
  “我不介意。”她回答道,“我想我根本不会注意到那些。”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二章

  乘员们分别乘坐数艘穿梭机前往母舰。从他们的角度看来,“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如同一把指向群星的匕首。
  她的舰体呈圆锥形,舰首狭窄,舰尾粗大。外部的设备没有破坏舰体的光滑感,倒像是五光十色的装饰。这些设备包括舷窗和舱门、各种传感器、两艘登陆舰(母舰的设计使她本身不能登陆行星),还有当下折叠起来的巴萨德引擎的骨架。圆锥体结构的基部十分宽敞,反应堆以及其他许多仪器都位于这一部分,由于舰体相当长,这样的设计倒也不显得突兀。
  在“匕首”的一侧尖端有一个伸展出来的结构,看起来就像是刀柄上的篮状护手。这一结构的边缘支着八个细长的圆柱体,这些圆柱体均指向后方——这就是助推管,在飞船仅以行星际速度飞行时,它们和后方的反应堆配套使用,给飞船加速。那个状似篮子的结构中包含着这些助推管的控制器以及动力装置。
  “匕首”刀尖之后直到刀柄顶端的整个刀身色调偏黑。该顶端是一个复杂的球体——巴萨德引擎,其他部分则是屏蔽物,用来防护巴萨德引擎工作时产生的辐射。
  这就是“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她是这一型飞船的第七艘,也是最年轻的一艘。她所承担的任务要求她保持外观简洁,但和人类的皮肤一样,这种简洁是虚假的,她的内部结构极其复杂精细。从 20 世纪中叶人们刚开始设计这一型飞船的基本概念开始,直至今日,许多人为实现这一构想付出了无法历数的思考与努力,这些人中包括很多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天才。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开始兴建的时候,人们已经掌握了相当的实践经验和必要的工具,技术文明也终于真正地繁盛起来(幸运的是,至少就目前而言,这种繁盛并未受到战争或战争威胁的压迫)。尽管如此,建造这艘飞船的费用仍然大得惊人,甚至引发了很多抱怨。付出这么多,就是为了让 50 个人飞往一颗所谓“比邻”、实际上却极其遥远的恒星吗?
  没错。因为宇宙是如此浩瀚。
  飞船绕行于地球轨道,而宇宙隐伏在她的后方与四周。把目光从太阳和行星上移开,你看到的是一种透明的黑暗,庞大得超出了你的理解范围。宇宙空间密布着无法计数的恒星,它们永不闪烁,散发着如寒冬般冰冷的光辉。那些最为明亮、在地面上便可分辨出颜色的星星,其色调在太空中更加明显:铁蓝色的织女星,金色的五车二,琥珀色的参宿四。在太空中,本星系中很多较小的恒星都变得可见,一个没有经过专门训练的人甚至很难分辨出平日熟识的星座;夜空中充满了无数的太阳。
  还有那条横贯天空的玉带——银河,以及众多不再仅仅散发着模糊的光、反而非常明亮的星云;穿越了超过 100 万光年的距离,仙女座星系的光芒仍然如此耀眼。你会发觉自己的灵魂就快在这无尽深邃的夜空中溺毙了,只好再度将视线转回容纳你身体的这个小而舒适的舱室。
  英格丽德·林德格伦进入舰桥,抓住把手,在空中找到了平衡。“向你报到,船长先生。”她十分正式地大声说道。
  拉尔斯·特兰德转身回礼。在失重状态下,他那原本笨拙的身形变得如鱼得水,一举一动十分优雅。除此之外,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灰发男人。按照要求,标准的飞船工作服上都要佩戴显示级别的徽章,可在船上没有人这么做。
  “你好。”他说,“你的假期一定过得很愉快吧?”
  “的确如此。”她脸颊涌起一阵红潮,“你呢?”
  “哦……还好吧。基本上我是扮作游客,从地球的一边飞到另一边。让我惊讶的是,有这么多东西我以前都从未见过。”
  林德格伦不禁有点同情他了。这个圆形房间中央的控制和通信操作台周围共有三张指挥椅,只有他一直独自坐在自己的指挥椅上,在房间里到处飘荡。所有的舱壁上都布满了仪表、读数显示屏、指挥器以及其他各种设备,闪光、振动和不断跳出的记录表更加凸显了他的孤独。在她进来之前,这个人耳中只能听到换气设备的嗡嗡声和继电器偶尔传出的滴答声。
  “你真的没有亲戚了吗?”她问。
  “有倒是有,可太远了。”特兰德微笑着,长脸上泛起了皱纹,“别忘了,按太阳系的标准来衡量,我都活了一百多年啦。上回我回达拉纳省老家那个小村庄的时候,我侄孙的两个小孩都十多岁了。我可不指望他们还能把我当成近亲。”
  (第一批飞向人马座α的载人飞船出发的那一年,他只有三岁。在他入幼儿园之后的两年,月球背面基地收到了探险队发来的第一条微波通信。这条消息让这个喜爱幻想的内向男孩走上通向星际的轨道。二十五岁那年,他从研究所毕业,因为在行星际飞船上的优异表现而被选入首批飞往波江座ε探险队伍。这批人在 29 年后返回;由于时间膨胀的缘故,对于这些船员而言时间仅仅过去了 11 年,其中还包括在目标行星上度过的六年。他们的发现给他们带来了很多荣誉。他们返回地球的时候,鲸鱼座τ项目的飞船已经基本完工。如果特兰德愿意在一年之内再次离开地球,他就可以成为大副。他这样做了。在他自己看来,他又过了 13 年才返回地球,返回时已经成了代理船长,因为前船长在某颗非常原始的行星上遇难了。而在地球的角度来看,时间已经过去了 31 年,“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也开始在绕地球轨道上进行装配。飞船在差不多三年之内就要起飞。如果接受这个职位,就要把这一千多天中的绝大部分用于谋划和准备……但是,不接受是不可能的。再说,他对现在的地球已经很陌生了。)
  “开始干活吧。”他说,“波里斯·费多洛夫和他的工程师小队跟你一起上来的?”
  她点点头,“他收拾好了会用内部对讲机跟你联络,他跟我是这么说的。”
  “呵。看来他还算有礼貌,起码知道转告我他到了。”
  “他情绪很糟糕,从地面到这儿一路上都闷闷不乐。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得在这艘飞船里相处很长一段时间,英格丽德。”特兰德指出,“我们的行为举止的确会引起一些问题。”
  “哦,波里斯会调整好状态的。我猜他可能是宿醉未醒,要不就是昨晚某个姑娘拒绝了他,诸如此类的。培训时他给我的印象是,这人恐怕经不起什么打击。”
  “他的心理报告上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些东西——或者叫潜在的可能性——在测试中是体现不出来的。你必须抵达远方——”特兰德朝罩起来的光学观测镜比了个手势,好像这仪器代表它所瞭望着的远方似的——“到了那边,潜在的东西就会体现出来,不管它们是好是坏。”他清清喉咙,“好吧。科研人员也已经排出了计划表,是吗?”
  “是的。他们会分乘两艘飞船,第一艘在 13:40分抵达,第二艘在 15:00 分。”特兰德瞧着控制台上夹着的计划表,点点头表示赞同。林德格伦补充道:
  “可我不认为这两批人之间需要那么长的间隔时间。”
  “这叫安全限度。”特兰德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另外,就算这些从没上过飞船的人接受过培训,咱们也得花不少时间才能帮他们在铺位上安顿下来。这种失重环境下,他们没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这事可以交给查尔斯。”林德格伦说,“如果必要的话,他可以把他们一个个搬过去,速度肯定快得叫你不敢相信。这个人你还没见过。”
  “雷蒙特?我们的警官?”特兰德盯着她颤动的睫毛,“我知道他很适应失重环境,而且会跟着第一艘飞船上来。可他真有那么棒吗?”
  “我们一起去了埃托勒·普莱西。”
  “什么地方?”
  “一颗度假卫星。”
  “哦,知道了。你们玩了零重力游戏?”
  林德格伦点点头,“当然,还玩了别的。”
  “他会跟我住在一起。”
  “呃……嗯……”特兰德揉了揉下巴,“老实说,我希望他能待在事先分配好的舱室里,以防我们的,嗯,旅客们出什么问题。这是他在旅途中应该发挥的作用。”
  “我可以到他那里去。”林德格伦提议道。
  特兰德摇摇头。“不行。高级船员跟高级船员住在一起。理论上说,我们必须住在里舰桥最近的地方,可那不是真正的原因。英格丽德,在接下来的五年当中,你会明白‘象征’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概念。”他耸耸肩,“好吧,其他居住舱室其实就在我们住的那一层下面。要是安排好的和你一个房间的人不介意交换,你就可以如愿了。”
  “谢谢你。”她低声说。
  “不过我不禁有些惊讶。”特兰德说,“我觉得他不像是你会选的那种人。你认为你俩的关系能够持续吗?”
  “我希望能。他也说过希望能持续。”为打破自己的局促不安,她也来了次佯攻,“那你呢?你做出选择了吗?”
  “还没有。不过我当然会及时选择。一开始我会非常忙,另外,以我这把年纪来说,那种事不用急。”特兰德笑了几声,接着又严肃起来,“抓紧时间吧,我们没时间可以浪费了。请执行你的检验程序,以及——”
  来自地球的飞船在预定时间抵达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空间飞船上伸出的黏合锚将短粗的交通舰固定在“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的弧形船壳上。飞船上的机器人——由传感器、电脑和行动装置组成的活动单位——指挥着终端操控者,让两艘飞船的气密舱完美对接。此时两边的气密舱都被排空,外气门阀复位,让塑胶软管完成气密工作。接下来两边气密舱再度充气,以检测可能存在的空气泄漏。检测完毕,不存在任何问题,内气门阀最终打开。
  雷蒙特解开安全带。他坐在漂浮着的座椅上,瞥了一眼身下的旅客区域。来自美国的化学家诺波特·威廉姆斯正要解开安全带。“停手。”雷蒙特命令道,说的是英语。尽管所有人都能听得懂瑞典语,毕竟还是有些人不能完全掌握这门语言。对于科学家来说,英语和俄语仍然是最主要的国际性语言。“待在自己的座位上。我在空港的时候已经说过,我会一个个将你们送到各自的舱室中去。”
  “我用不着劳烦你。”威廉姆斯回答道,“我能适应失重环境。”他是个圆脸的矮个子,棕色头发,惯于穿花里胡哨的服装,总是大声讲话。
  “你们都接受过一定的训练。”雷蒙特说,“但训练毕竟不同于从经验中获得的正确反应。”
  “顶多也就是会跌跌撞撞吧。那又怎样呢?”
  “那就存在着意外的可能。我不能说这种可能性很大,但肯定是存在的。我的职责就是在事情发生之前消灭这种可能性。当前情况下,我的判断是,我应当引导你们到各自的床位,你们要在那里待着,直到另行通知。”
  威廉姆斯的脸涨红了,“听着,雷蒙特——”
  警官的灰色双眼紧紧盯着他。“这是命令。”雷蒙特一字一顿地说,“我有权力这么做。我希望我们的旅途不会以一次争吵作为开始。”
  威廉姆斯重新在座位上坐好。他毫无必要地用力系上安全带,双唇紧闭。几滴汗从他的前额进出,漂浮在走廊里;头上的分光灯照在汗珠上,散射出不同颜色的光芒。
  雷蒙特打开对讲机与飞行员联络。对方不会登上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只要运送的人员全部离舰,他便会驾驶飞船尽可能迅速地离开。“你是否介意我们移去遮光板,好让我们的朋友在等候时有些可看的东西?”
  “请随意。”对方说道,“应该没什么问题。而且……你们要有一阵子看不到地球,不是吗?”
  雷蒙特向旅客们宣布可以移去遮光板。大家连忙伸出手来拉动曲柄,打开遮蔽着观察窗口的金属板。雷蒙特则忙于进行他的护送工作。
  队列中的第四人是池云爱玲。她的身体蜷缩在安全带下面,完全转向观察窗口,手指按着窗口表面。
  “轮到你了,请吧。”雷蒙特说。她没有反应。“池云小姐。”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该你了。”
  “哦!”她好像是被从梦中惊醒一样,眼中噙着泪水,“我,我很抱歉。我出神了——”
  相互联结的飞行器进入了又一个黎明。光线从地球那广阔的地平线上空飞掠而过,被分成从枫叶红直到孔雀蓝的无数种颜色。有那么一瞬间,肉眼可以看到黄道光,就像那个正在升起的火盘周围的一道光晕。在那之后是群星以及娥眉月。下面就是地球,大洋光芒闪烁,带来雷雨的云层缓缓移动,呈现绿色、棕色和雪白色的大陆,以及如糖果盒般的城市。看到这一切,你感觉到这世界是活的。
  池云手忙脚乱地解着安全带。跟安全带相比,她的手是那么细瘦。“真想一直这样看着。”她用法语轻声说,“安息吧,雅克。”
  “我们开始加速以后,你可以通过飞船的显示屏随意观看。”雷蒙特用同样的语言告诉她。
  他说出的这个事实仿佛又让她吃了一惊,半响才恢复正常。“这么说我们就是在离开这里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甚至还在微笑,情绪显然不能再称之为悲悼,反而更像是欣喜。
  她的身材娇小纤细,身穿东方最新款式的高领束腰外衣和松身裤,留着齐肩长的蓝黑色头发,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小男孩。然而男人们普遍认为,在飞船上的女人当中,她的面容是最美的。她讲瑞典语时带着一点点中国口音,听起来像在唱歌。
  雷蒙特帮她解开安全带,手臂环住她的腰。他并没有穿上黏性鞋底的鞋子一步步地走,而是用脚推了一下椅子,借着反作用力直接飘下过道。在气密舱中,他抓住一个把手,滑过拱门,再用力一推,进入了星际飞船。一般来说,他护送的人到了这里就会放松下来。对他而言,如果被护送者干脆一动不动倒还轻松些,他们想帮忙的话,往往只会帮倒忙。可是池云和那些人不一样,她知道如何用力。他们俩就像跳着舞一样,动作轻松矫捷。她是行星学家,拥有相当丰富的失重环境经验。
  这段旅程让两人都感到难以言说的愉悦。
  从气密舱延伸出来的升降扶梯穿越了同轴的多层储物甲板,这些甲板给居住在飞船轴心圆柱体的人员提供了额外的一层保护。飞船加速期间,人们可以在这里使用电梯,将重物在飞船前后之间搬动,但是,位于电梯旁边的螺旋形楼梯应该会比电梯更为常用。雷蒙特和池云选择了其中一道楼梯,以避免经过飞船中部装有电机和陀螺仪等大质量物体的那一层甲板。在失重状态下,两人只是抓着楼梯的扶手,根本不需要碰到台阶。由于速度很快,离心力和地球自转偏向力让他们感到有些头晕目眩,如同微醺,甚至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再来一圈……耶!”
  除了高级船员之外,其他人居住的舱室位于两条走廊边,两条走廊之间是一排盥洗室。所有的居住舱都是两米高,面积四平方米,内有两扇门,两个壁橱,两个内置的抽屉柜及上方的架子,以及两张折叠床。其中的折叠床可以沿轨道结合在一起形成一张双人床,也可以分开放置。分开放置的时候,还可以将上方的一张隔帘拉下,将双人间隔成两个单人间。
  “今天这次的飞行可以写到我的日记里了,警官先生”池云抓住一个把手,前额靠在冰冷的金属上,嘴角还在因欢笑而颤抖。
  “你和谁一起住?”雷蒙特问。
  “现在是简·萨德勒。”池云睁开眼睛,让他看到她眼中的光,“莫非你有什么别的想法?”
  “嗯?呃……我和英格丽德·林德格伦同住。”
  “这么快?”她的情绪有些低落,“请原谅。我无意打探你的隐私。”
  “不,是我该说抱歉。”他说,“逼你干坐在这儿,等着适应。其实你完全能行,用不着这样。”
  “你不能搞特殊化。”池云也同样郑重起来。她展开床铺,飘到床上,开始系上安全带,“再说我的确想独自躺一会儿,好好想一想。”
  “想什么?地球?”
  “有很多事需要我去想。查尔斯·雷蒙特,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没有理解我们把多少东西留在了身后。这是某种形式的死亡——当然我们也许会重生,可尽管如此,这仍然是死亡。”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三章

  “——点火!”
  离子引擎苏醒了。没有人可以在那厚厚的护罩后面观看它启动的景象,那样做必死无疑。也没有人能听到它的声音,或者感觉到它的力量带来的任何震动。这是因为它的效率太高了。所谓的“引擎室”其实是一个电信号神经中枢,在这里人们只能听到水泵将水槽中的水送至反应堆时发出的微弱声音。可是人们的精力集中在监视系统运作情况的各种仪表、显示屏、读数和代码信息上面,很难注意到这个声音。波里斯·费多洛夫的手一直离主切断开关不远,在他和身处舰桥的特兰德船长之间始终流动着一道数据流。对于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而言,这种做法并非必要:即使是远比这艘星际飞船简单的飞行器也完全可以实现全自动控制,而且事实上“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也正处于全自动控制之中。飞船上内建的机器人比人类更加迅速精准,甚至更加能变通——当然,变通也是在程序的限制之下。但即使这样,人类仍然有必要在一旁随时待命。
  引擎室之外,只有一个直接证据能证明飞船已经启动,那就是躺在舱室中的人们再度感受到了重力。这重力不大,大概还不到 1/10G,但它给人们带来了上下的方向感,让身体舒服多了。人们解开安全带,从床上爬了起来。雷蒙特通过大厅中的对讲机发布了命令:“我是警官,请不当班人员注意。你们可以随意走动——但不能往后舱方向走。”接着:“你们可能还记得,官方将举行一场完整的告别典礼——包括祝福祷告——时间在格林尼治时间的正午。我们会在健身房的屏幕上播出这个节目,有兴趣的人可以去观看。”
  反应物料被送入燃烧室。暴怒的电弧夺去原子中的电子,使其变为离子;磁场将正负粒子分隔开来;力场将这些粒子转化为波;脉冲在管道中将这些粒子不断加速,直到接近光速。这些电弧、磁场、力场和脉冲的能量都来自热核反应。然而,这种冲击是不可见的。火焰不过是能量被浪费的表征。物理法则允许的每一焦耳能量都被用于推动“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前进。
  一艘如此庞大的飞船不能像普通巡逻舰那样加速,那需要太多的燃料。飞船上本来已经装了 50 个人,连同他们生存 10 到 15 年的必需品,还有到达目的地之后进行科学研究的必备工具,以及(如果先于飞船发射的探测器发回的数据声明,室女座β的第三颗行星的确可以居住的话)人类开拓新的殖民地所需要的补给和机器。所以,飞船装不了那么多的燃料。她现在只是慢慢地沿螺旋线飞离地球轨道。于是,船员们有机会在显示屏上观看在星群中逐渐缩小的母星。
  宇宙空间无比广阔,可飞船里的空间却丝毫不能浪费,每一立方厘米的空间都必须派上用场。问题是,这些经过层层遴选才得以加入的科学家尽管智慧超群,却也十分敏感,这种“功能最大化”的布局简直让他们发疯。到目前为止,所有船舱隔板都是未加任何装饰的金属和塑料,可是,那些有艺术天分的人已经有了美化的腹案。雷蒙特注意到,分子生物学家艾玛·格拉斯葛德正在一条走廊中设计壁画,画的是一个阳光照耀下的湖泊以及周围的森林。从一开始,居住和娱乐的甲板就铺上了一层绿色有弹性的材料,踩上去感觉就像是踩在草地上。从换气设备里出来的空气经过水培植物去除二氧化碳,经过达雷尔平衡器中的胶体过滤改变温度和气味,并加入充分的负氧离子,变得非常清新。现在的空气闻起来有着新鲜苜蓿的气味——如果你从厨房边走过,还能闻到一股让人胃口大开的香气。虽然飞船上缺少很多东西,不过食物都是非常高级的。
  公用区域占据了整整一层甲板。其中的健身房占据了最大的空间,它同时也可当做剧院和大会堂使用。餐厅也足够宽广,人们可以舒舒服服地走来走去。附近有些业余工作室,一间电脑游戏室,一个游泳池,以及狭小的花园和凉亭。当初设计这艘飞船的时候,有些设计师对于在这一层设置“梦盒”表示反对。人们来到此处玩乐的时候,若是看到那些舱门,会不会想起自己已经把现实丢在身后、如今享受的这些不过是虚无的替代品呢?但说到底,这些东西仅仅是消遣;把它们放在医疗区显然不合适,唯一的变通方案就是设在此处。
  眼下这个娱乐区还排不上用场。旅程毕竟刚刚开始,空气中充斥着一种异样的欢喜和惊奇。男人们互相打闹,女人们到处找人聊天,用餐时房间中经常爆发出一阵阵欢笑,经常举行的舞会更是提供了大量调情的好机会。雷蒙特从健身房没关上的门前经过,看到里面正在举行一场手球比赛。在低重力条件下,人们甚至可以走到垂直的墙上去,球员的动作往往让人惊叹不已。
  他继续走向游泳池。游泳池设在中央走廊旁边一个凹进的空间里,面积相当大,几个人同时使用也不会显得拥挤,但现在是 21:00,池里没有人。简·萨德勒站在游泳池旁边,表情沉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她是加拿大人,职务是有机材料回收部的生物技术员。她身高体壮,皮肤浅黑,面貌不是特别漂亮,不过在短裤和 T 恤的衬托之下,可以看出她拥有傲人的身材。
  “怎么了?”雷蒙特问。
  “哦,你好,警官先生。”她用英语回答道,“没什么,我只是想不出这个地方该怎么装饰才好。委员会要求我做出推荐方案。”
  “他们不是做了个罗马式浴室的方案吗?”
  “嗯哼。可是这个概念很笼统。是做美少女和男神,或是白杨树林,还是神殿建筑,又或者其他什么呢?”她笑了几声,“不管了。我还是建议做美少女和男神。选这个方案的话,要是活儿搞砸了,咱们还能一直修补,直到把颜料用完。算是找点事情做吧。”
  “哪有人能在业余爱好上花费五年时间呢?更不用说要是我们需要返回的话,还有另外五年的时间。”雷蒙特沉吟着说。
  萨德勒又笑了起来,“当然没人做得到。别着急。其实,每个人的计划都排得满满的,有的人要搞理论研究,也有人要写关于宇宙大时代的小说,还有人打算教别人学希腊语,同时向别人学习张量计算。”
  “我看过那些计划书。他们能做到吗?”
  “警官先生,别那么紧张!别的考察队不是也实现目标了吗?而且他们也没疯。咱们也能做到。来游泳吧。”她笑得更开心了,“走进水池,把脑袋也放在水里泡一泡。”
  雷蒙特挤出一个微笑,脱掉衣服,把衣服挂在架子上。她吹起了口哨。“嘿,”她说,“我以前还真没见过你不穿外套的杨 i 帧。嚯,瞧那肌肉!你是体操运动员吗?”
  “我的工作要求我必须保持良好的身体状态。”他有点不自在地回答道。
  “要是你不当班也没什么事情做的话,”她建议道,“你可以到我房间里去陪我练练。”
  “我很乐意。”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去,“但现在英格丽德和我——”
  “哦,是的,没错。其实我只是说笑的。我自己要不了多久也会找个男人合住。”
  “是吗?要是你不觉得我冒昧的话,我想问问是谁?”
  “埃罗夫·尼尔森。”她抬起一只手,“不,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算不上美男子,也不是特别优雅。可我觉得他的智慧或许是船上最棒的。听他说话永远不会烦。”她的眼神移到一边,“再说他也很孤独。”
  雷蒙特站在水池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你是个好姑娘,简。我和英格丽德约好在这儿见面。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聊聊吗?”
  她扬起头,“哎,别看你整天端着警察的架子,其实也很有人性的嘛。别担心,我不会说出你的这个秘密。我也不会留在这里。能避开其他人的机会可不容易,你们俩应该好好利用这个机会才成。”
  她挥挥手就走了。雷蒙特目送她离开,然后又走进水里。他就这样站在水池里,直到林德格伦来到池边。
  “抱歉我来晚了。”她说,“从月球传来的电讯。又是有关我们现在状况的愚蠢质询。等我们进入太空深处,收不到这些消息就好了。”她吻了他,他却没什么反应。她后退一步,疑惑地说:“怎么了,亲爱的?”
  “你有没有觉得我太严厉了?”他突然说。
  她没有马上回答。荧光灯在她的茶色头发上折射出光泽,换气设备吹出的轻风让那光泽轻轻拂动,球赛中的噪声穿过拱门飘过来。终于,她说:“你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
  “别人的评价。说得很不错,可也是个不小的打击。”
  林德格伦皱起眉头,“我以前和你说过,你有些时候是过于严厉了,特别是你不得不让某些人服从命令的那几次。船上的人都不是笨蛋,当然也不是装病逃避工作的人,更不是破坏分子。”
  “那天本来已经够乱的了,诺波特·威廉姆斯又开始公然抨击瑞典,难道我不该叫他闭嘴?这种事最后很可能带来非常严重的后果。”雷蒙特一只手握拳,放入另一只手掌中。“我知道。”他说,“军事化的纪律没有必要,不讨人喜欢……至少目前如此。可是我目睹了太多的死亡,英格丽德。有些时候,除非我们能同心协力并且服从命令,否则就难逃一死。”
  “嗯,我想到了β—3。”林德格伦承认道,“虽然机器人发出的数据没有表明当地有智慧生命,可事实并非如此。在最坏的情况下,我们可能会遇到使用长矛的野蛮人——但他们也未必会对我们表示敌意。”
  “我想的是类似风暴、山崩、疫疾这一类的灾难。在外星球上会发生什么只有上帝知道。或者,没等我们到达目的地就会发生灾难。我认为人类还没有完全了解宇宙中的一切。”
  “这片星域我们已经探索太多次了。”
  “是的。对这片星域的探索甚至在人类真正飞往太空之前就开始了,可这与我的想法并不矛盾。”雷蒙特停了下来,思索着怎么组织语言,“我现在是尝试着去——我说不清。现在的形势与我以前经历过的任何一种情况都不相同。我试着……以某种手段……维持权威的概念,使它不至于消亡。这种权威概念不仅仅是简单地服从规章制度以及高级船员的指令。我是说那种可以控制一切的威权,甚至可以命令一个人去死,如果这样做能够挽救其他人的生命的话——”他看出了她的迷惑。“算了。”他叹息着说,“你不明白。你不可能明白。在你眼中一切都是美好的。”
  “也许你能为我解释清楚,换一个方式说明。”她柔声说道,“说不定我也可以为你说明一些事情。这并不容易。你从不脱下你身上的甲胄,查尔斯。但我们会努力的,不是吗?”她微笑着拍了拍他结实的大腿,“现在就开始吧,虽然显得有点傻。理论上说现在是我们的下班时间。游游泳怎么样?”
  她轻巧地脱下制服。他看着她走向他。她一直喜欢剧烈运动,完事之后在太阳灯下面晒晒,因此她的胸部和臀部十分丰满,腰部苗条,四肢长而灵活,小麦色的皮肤衬托出金发碧眼。
  “上帝啊(此处原文为俄语),你真美!”他低声咕哝道。
  她做了个足旋动作,“为您效劳,仁慈的先生——如果你能抓到我的话!”她四步就跳到了跳板末端,轻轻起跳。现在飞船上的重力加速度很小,她降落的过程就像是一场梦幻演出,空中的芭蕾。水面上激起的水花也久久不散。
  雷蒙特直接从池边下水。重力系数的不同不会给游泳者带来特别异样的感受。即使是在银河系的尽头,甚至是离开了银河系,肌肉的收缩、像丝绸般轻抚着肌肤的水流都是不变的。英格丽德·林德格伦曾经说过,这样下去,她也许永远不会患上思乡病。整个宇宙都可以是人类的宅邸。
  在这个晚上,她潜伏、闪避、滑脱,一次又一次地从他手中逃出。他们的笑声在舱壁之间回响。当他最终将她逼入角落的时候,她伸出拥住他的脖子,把嘴凑到他耳边低语道:“好吧,你真的抓住我了。”
  “嗯。”雷蒙特亲吻着她的锁骨与喉咙之间的凹陷,他嗅到了鲜活的女性气息,“拿着咱两的衣服,走。”
  她现在的体重仅为六千克,他用一只手就轻松抱起了她。他们走进楼梯井。里面没有其他人,他开始用另一只手爱抚她。她用脚后跟踢他,咯咯地笑道,“色狼!”
  “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回到正常重力了。”他提醒她,同时从楼梯上一跃而下:要是在地球上,这个速度肯定会让他们颈椎骨折。
  ——稍晚时候,她用一只手肘支起身体,盯着他的眼睛。她已经把灯光调暗了。阴影在她身后和周围晃动,让她的身体散发出金色和琥珀色的光辉。她用一只手指抚摸着他的身躯。
  “你真是个好情人,查尔斯。”她呢喃低语,“这真是我最棒的经验了。”
  “我对你也很迷恋。”他说。
  一种隐秘的伤痛让她皱起眉毛,开口说道:“只有这种时候,你才能敞开心胸。而且,就算是那个时候,你真的完全敞开了吗?”
  “有什么好敞开的?”他的语气僵硬起来,“过去在我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
  “不过是些轶事和插曲。中间没有逻辑联系……在游泳池边,你第一次让我窥见了你的本质。只是最低程度的窥探,可你还是马上掩藏起来。为什么?我不会用我对你的了解来伤害你的,查尔斯。”
  他坐了起来,眉头紧锁。“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人们在共同生活的过程中互相了解。你知道我欣赏古典艺术,像伦勃朗(伦勃朗·哈尔曼松·范·莱因(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生活于17 世纪的荷兰画家。)和博尼尔迪尔(切斯利·博尼尔迪尔(Chesley Bonestell),20 世纪美国科幻画家。),对抽象的东西或者色动力学没有兴趣。我没有音乐细胞。我的幽默感是军营式的。我的政治观点趋向保守比起嫩牛排,我更喜欢菲力牛排,但我希望培养舱能多提供这两种菜,哪种都好。我打扑克牌的技术很棒,不过在这飞船上谈这个没意义。我喜欢动手劳动,而且很擅长,所哟等整个项目真正进入轨道,我打算帮大家建设实验设施。目前我正尝试着阅读《战争与和平》,但每次总是很快就打起了瞌睡。”他拍了拍床垫,“你还想知道什么?”
  “一切。”她伤心地说。她示意他看看整个房间。她的衣柜刚巧没有关上,露出了里面挂着的浮华礼服。架子上摆满了她私人收藏的小玩意儿,就是这些东西几乎用尽了她个人的行李限制;一本翻得很久的老版贝尔曼笑话,一把鲁特琴,十几幅还没来得及挂起来的画,她的亲戚们的小尺寸照片,一个霍皮印第安人的玩偶……“你没有带任何私人物品。”
  “我这一辈子都是轻装上阵的。”
  “我觉得你总是把一切任务都当成是上战场。也许有一天你会有勇气信任我。”她靠近他,“但现在,别管这些了,查尔斯。我不是想要让你难堪。我想让你再要我一次。要知道,这已经不再仅仅是友谊了。我爱上你了。”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的速度已经达到了临界点,当舰首指向黄道带室女座区域的时候,飞船熄火了,矫正舱身方向的火箭也已不再喷射。她成为了另外一颗彗星。现在仅有万有引力作用于飞船之上,将她的路径弯折,减慢她的速度。
  这一切都在事先的计划之中,但这种效应必须保持在最小限度。恒星际飞船导航本身已经存在很多不确定因素,额外的变数是不受欢迎的。
  波里斯·费多洛夫负责外务组。这种工作很讲究技巧。你需要掌握在失重环境下进行体力劳动的技术,否则就会在反复尝试着控制工具和自己身体的过程中耗尽精力。就算是技术最好的人,也有可能出现一种情况:两脚的黏性鞋底鞋都脱离开船壳。这时你就会飘飞开去,一边咒骂,一边被离心力搞得烦恶欲呕,直到安全绳被拉直,你才能把自己拖回去。光照条件相当差:太阳的光芒刺目,阴影处却漆黑如墨,头盔顶灯的光也没多大帮助。听觉方面也是一样,刺耳的呼吸声音和沙沙的血流声音都被限制在宇宙服的空间之内,反复回响、加强。在这样的干扰之下,说话声也不太能听得清楚。宇宙服的空气净化设备远不能与飞船上的相比,废气无法完全排净。它们不断积累,几个小时之后,你还在辛苦地工作,可你呼吸的空气中却饱含着汗味、水蒸气、二氧化碳、硫化氢、丙酮……被汗水浸透的内衣紧紧贴着你的皮肤,双眉之间疼痛欲裂……人们可以借着星光,透过面甲看到你那疲惫的面容。
  尽管如此,巴萨德模块——也就是“匕首”的球形柄端——还是最终被分离开了。在飞船上操控它的行动变得既劳累又危险。在没有摩擦和重力的情况下,这个模块的巨大质量使得人们费尽艰辛才能够控制它。让它停止也不比让它动起来更容易。
  终于,它在一根电缆的牵引下拖在飞船的后方。费多洛夫亲自检查了它的位置。“可以了,”他咕哝道,“但愿如此。”他手下的人将安全绳绑在电缆上。他也这么做了,并与舰桥上的特兰德联络。接下来,最后这一根电缆与巴萨德模块的联系也被切断,电缆被拉回飞船,同时将所有的工程师拉了回去。
  他们必须迅速行动。尽管已经脱离,巴萨德模块仍会跟随在飞船之后,其飞行轨道与飞船大致保持一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飞船与巴萨德模块的位差会越来越大。飞船很快会自动纠正偏差,所以,在进入下一阶段飞行之前,所有人都必须进入飞船。即使启动的那种力量对于活体组织可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展开了她的力场网。这张黑色的网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银色光芒。如果从远处看,这飞船现在就像是一只蜘蛛——那种富有冒险精神的小型节肢动物,借助带着露水的丝线,飞得远远的。毕竟,从整个宇宙的角度看来,“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并不是一个很大或者很重要的东西。
  然而,以人类的尺度来看,她所做的事情已经足够伟大了。飞船内部的动力装置将能量送入力场发生器,一道强劲的磁-氢联合力场从控制网络中喷薄而出:尽管这力场是无法看到的,却伸展到数千千米之外;磁-氢联合力处于动态的相互影响状态之中,而非传统的静态布局,但却仍然保持着绝对的精确控制与调整。这力场无比强大,但更令人惊讶的是其复杂程度。
  这道力场捕获了拖曳着的巴萨德模块,将它送入极其准确的位置,使其与飞船本体形成恰当的角度,然后锁定。各种监视器传来的数据使人确信一切都进入了正轨。特兰德船长与月球基地派来的巡逻舰进行了最后一次确认,收到准予放行的信号,于是发出了命令。从这个时候开始,所有的工作都有机器人接手。
  离子推进器带来的加速度虽然较低,但长期积累之下,飞船此时也获得了每秒数十公里的速度。此速度已经满足了星际驱动引擎的发动条件。可用的动力呈几何级数状增长。当加速度达到 1G 时,“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起动了!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四章

  在一间花房里,有这么一块调频到外部空间的显示屏、星辰在漆黑的空间闪耀,犹如放在黑貂皮上的钻石;然而这景象周围却令人惊讶地饰以羊齿苋、兰花、倒挂金钟和九重葛。旁边还有一座叮咚作响的喷泉,灯光在水珠上折射出迷人的光彩。花房里的空气比飞船上大多数地方都更温暖潮湿,而且充满了花香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不过,这些对于驱动能量带来的深层脉冲并无影响。巴萨德驱动系统还没有能够做到像电火箭发动机那样平稳,飞船一直处于某种程度的抖动之中。这震颤并不明显,仅处于感知的边缘地带,但它却深处于金属与骨骼之中,也许还会悄然入梦。
  艾玛·格拉斯葛德和池云爱玲坐在花丛中的一条长凳上。她俩之前一直在散步聊天,试图结成初步的友谊。然而,自从进入花房之后,她们就没有再交谈了。
  格拉斯葛德突然哆嗦了一下,将目光从显示屏上移开。“我们不该来这儿。”她说,“我们走吧。”
  “是吗?我倒觉得这里很不错。”行星学家有些惊讶地回答道,“我们接下来很多年都要面对那些毫无装饰的舱壁,来这里躲一躲不好吗?”
  “那个东西你躲不开。”格拉斯葛德指着那块显示屏。此刻,那上面正显示着正后方的太空,因此她们看到了太阳的图像。此时的太阳已经成为那些最明亮的恒星中并不起眼的一员。
  池云仔细打量着她。这位分子生物学家身材不高,头发是黑色,这些与池云自己都很类似;但她的眼睛很圆,是蓝色的,圆脸偏粉红色,身材似乎更接近矮胖,而非池云那般娇小。不管在工作中还是平时,她都很少打扮;而且,尽管她没有对社交活动嗤之以鼻,但她在这类活动中更多地扮演着观察者的角色。
  “在——多长时间了?——不到两个星期之后,”她继续道,“我们已经来到了太阳系的边缘。每天——不,每过 24 个小时;现在‘白天’和‘晚上’这一类词语都没有意义了——每过 24 个小时,我们的速度就会增加 845 千米/秒。”
  “像我这样的小个子还是更喜欢地球重力。”池云想让气氛轻松一点。
  “我不是那个意思。”格拉斯葛德急忙回答道,“我也不会尖叫着,‘转回去!转回去!’”她也讲了个自编的笑话,“真要那样,给我做登船检查、放我过关的心理学家可就太丢面子了。”这个笑话没有起到她期待的作用, “我只是……我觉得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一点点地适应这些。”
  池云点点头。她身上穿的是最新式也是最鲜艳的中山装。她的爱好之一就是修饰衣物。她与格拉斯葛德之间的区别几乎像不同种的生物那么显著,但她还是拍了拍对付的手,说道:“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止你一个,艾玛。这些都是事先就预料到了的。在这样的航程中,人作为一个整体感受到的总是比大脑本身感受到的更多,总是这样的。”
  “可你看起来就没受到什么影响。”
  “是的。从看不见地球开始,再没有什么能影响到我了。即使在那之前,那些影响也不是不能忍受的。最伤痛的是说再见的那一瞬间,但我已经经历过那些了。我们应该学会向前看。”
  “我很惭愧。”格拉斯葛德说,“毕竟我的生活比你好得多。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比你更软弱?”
  “真的吗?”池云的声音非常低。
  “什么……难道不是吗?我父母一直过着优裕的生活。我父亲是一家海水淡化厂的工程师,母亲是农学家。内盖夫的农场上长满庄稼时是那样的美丽、平静、友好,不像特拉维夫或者海法那么繁忙。我在大学学习的时候也过得很不错。我有机会去旅游,旅伴也很好。我的工作也非常顺利。是的,我很幸运。”
  “那你为什么要报名参加β-Ⅲ项目呢?”
  “科学方面的兴趣……一个全新的行星上的进化——”
  “不,艾玛。”池云摇起头,一头秀发随之飘扬,“早期的星际飞船带回地球是数据已经足够研究一百年了。你在逃离什么?”
  格拉斯葛德咬着嘴唇。“我不该问这个。”池云表示道歉,“我是想帮忙的。”
  “我会告诉你的。”格拉斯葛德说,“我觉得你也许真能帮上忙。你比我年纪轻,可是经历却比我多。”她双手的手指绞在一起, “不过我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为什么我渐渐觉得城市变得粗俗虚伪?返乡探望亲友的时候,我发现乡下也显得自满而且虚伪。我以为我可以在别的星球找到一个……也许是目标?我不知道。我报名的时候本来就是凭着一股子冲动。当我收到通知,要我参加正式测试的时候,我父母还以为我是开玩笑的,可我已经不能回头了。我们家人之间的联系一直很密切,离开他们实在让人痛苦。我那高高大大、充满自信的父亲好像突然之间就变成一个小老头了。”
  “是不是跟男人有关?”池云问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决定就涉及一个男人,我已经和他订婚了——这算不上秘密。飞船上每一个人公开的记录都会记入档案。”
  “是我的一个同学。”格拉斯葛德低声说,“我爱他。我现在仍爱着他。可他却几乎不知道我的存在。”
  “这种情况并非罕见。”池云回答道,“大部分人都可以恢复,也有些人会因此产生一些毛病。你的心理很健康,艾玛。你需要做的是从你自己的小世界里走出来,与你的伙伴们打成一片,好好关注他们。走出你的舱室,然后到别的男人那里去。”
  格拉斯葛德的脸涨红了,“我反对这样的行为。”
  池云的眉毛扬了起来,“你是处女?这种态度可说不过去,我们还要在β-Ⅲ开创一个新的种族呢。基因样本已经够稀少的了。”
  “我想要的是真正的婚姻。”格拉斯葛德有些生气地说,“然后看看上帝乐意赐给我几个孩子。但这些孩子必须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在飞船上的这段时间,我不去玩那种荒诞的‘音乐床’游戏也没什么要紧。反正飞船上有很多女孩乐意那么做。”
  “比如说我。”池云还是十分平静,“当然,确定的关系会有的。但与此同时,偶尔找些乐子又何妨呢?”
  “我很抱歉。”格拉斯葛德说,“我不该评价他人的私生活。再说你和我的生活又是如此不同。”
  “的确。可我不认为我比你不幸。事情恰恰相反。”
  “什么?”格拉斯葛德惊讶地张大了嘴,“你不是认真的吧?”
  池云微笑着。“你知道我的过去,艾玛,但那不过是表面——甚至你可能连那都不清楚。我能猜到你在想什么。我的国家分裂了,陷入了赤贫,在一次次的革命与内战中挣脱。我的家人很有教养,保留着传统的观念,但在我的国家,那种令人绝望的贫困是无法摆脱的——出来那些邪恶的上流社会人士。当机会来临时,我家人付出了很大的牺牲将我送到巴黎大学。我拿到学位之后,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和辛苦帮助他们。”她转向光芒逐渐消退的太阳,静静地继续道,“关于我的男人,他是我在巴黎学习期间的同学。后来,由于我的工作关系,我不能常在他身边。最终,他去探望我的父母。我本来是要尽快到他那里去,和他结婚,举办婚礼——尽管我们早就在一起生活了。但是那里发生了一起动乱。他死了。”
  “哦,天啊——”格拉斯葛德开口说道。
  “那只是表面。”池云打断了她,“只是表面。你没有注意到吗?我也有爱我的家人,也许比起你的家人来,他们的爱更广阔,因为他们完全理解我,对于我要永远离开他们的事实并不抗拒。这世界上的很多东西我都看过,比在头等舱走马观花的旅游所看到的东西多得多。我拥有我的雅克。还有其他人,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我离开的时候没有遗憾,也没有不能治愈的伤痛。幸运的人是我,艾玛。”
  格拉斯葛德只是沉默着。
  池云牵起她的手,站了起来。“你一定得放松自我。”行星学家说,“在如此漫长的旅途之中,只有你自己教会你怎么做,但也许我能帮上一点忙。到我的舱室里来吧,我们来给你做一件合适的长袍。种族和解日派对就快召开了,我希望到时候你能玩得开心点。”
  思考一下:仅仅一光年的距离就让人无法想象。你知道它有多长,但你根本无法理解。以我们平时常见的速度为例,比如说,在现代化的交通条件下,一辆小汽车的合理速度大约是每分钟两千米,以这个速度走完一光年需要差不多九百万年。而在太阳附近的恒星,各自之间的距离平均起来大约是九光年。室女座β和太阳之间的距离是三十二光年。
  尽管如此,人类仍然可以征服这距离。如果飞船以一个 G 的加速度持续加速,一年之内就可以飞行半光年。最终她的速度将会非常接近终极光速,亦即每秒钟三十万千米。
  然而理论上的推断却在实践中遭遇了困难。做到这一点所必需的巨大能量从哪里来?即使在牛顿的宇宙观条件下,使用携带如此之多燃料的火箭也显得荒谬异常。而这爱因斯坦的宇宙观当中,随着速度逐渐接近光速,整个飞船的质量将会趋近于无穷。于是,火箭设想被毫不留情地抛弃了。
  燃料与反应物料其实就在太空之中!所谓的真空实际上充满了氢原子。当然,以地球的标准来看,氢原子的密度是太低了:在太阳与其他恒星之间的太空,大约每立方厘米只有一个原子。尽管如此,假设飞船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飞行,那么每秒钟就会有三百亿的原子撞击到飞船的每一平方厘米的表面上。(在飞船运行早期,这个数据也不会有很大的变化,这是因为距离恒星越近,空间中的氢原子密度也就越大。)蕴藏在这些原子之中的能量足以让人震惊。原子撞击船壳的瞬间会产生数百万伦琴的强烈辐射,而对于人类来说,不到一千伦琴的辐射量就足以使其在一个小时之内死亡。使用任何种类的防护层都无济于事。就算把防护罩做得很厚,姑且不提难于启动的问题,在启动之后,这些防护罩也将很快消耗殆尽。
  不过,在“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诞生的这个时候,无须任何物料的防护手段已经投入使用:这就是磁-氢联合力场。它的能量脉冲可以前出数百万千米,利用偶极子捕获空间中的原子——甚至无须电离——并控制原子流。这种联合力场并不仅仅像护甲一般被动地防御,它还可以驱散星际灰尘和大部分气体,只有最主要的氢可以例外,但这些氢原子被驱赶到后方,它们以弧形线绕过飞船,飞船本身不会受到任何辐射。最终,氢原子进入一道涡流圈,然后被压缩,最终成为巴萨德驱动器的燃料。
  飞船的体积并不小。尽管如此,与周围的广阔力场网相比,它不过是一块小小的金属罢了。这力场已经不再是由它本身产生的了。当飞船获得最低启动速度的时候,它开始了产生力场的进程;但力场很快就变得太大,太迅速,以至于只有它本身才能产生和维持它。主热核反应堆(减速系统用的是另一套)、文氏管……这一系列为飞船加速的设施都并未设在飞船上。大部分设施甚至根本没有物理存在,只是宇宙尺度的合成矢量。飞船的控制设备受计算机引导,其工作与传统的自动导航大为不同。它们的作用更像是催化剂,适当地使用能够影响那些规模巨大的反应,能够增加反应速率,也能够降低反应速度,并最终使其完全停歇……但这些需要时间。
  飞船的能量来自于恒星式的氢聚变,飞船后方的巴萨德模块将巨大的能量与辐射聚集在其电磁场中。在反应中产生的能量推进飞船向前,而释放出的光子则在巨大的气体激光器中聚成一道足以将任何固体直接化为蒸气的激光束。聚变反应产生的能量并没有得到百分之百的利用,但大部分散失的能量却将逃逸出聚变反应的氢原子电离。这些光子、电子再加上聚变反应的产物也被力场抛到后方,这种离子风反过来又增加了其本身的动量。
  这个过程并不稳定。实际上它就像生物体的新陈代谢一样,如同在灾难的边缘舞蹈。不可预测的变量时时诞生于空间之中,对整个反应进程造成干扰。力场的范围、强度以及气体诸多参数必须及时准确地进行调整。这是一个有数百万个参数的函数,只有计算机才能够迅速地解决这个问题。输入数据和输出信号以光速来往——这是物理世界的最高速度,但即便如此,它穿越一百万千米的距离仍然需要三又三分之一秒。如此缓慢的反应速度已经足够致命了。等到“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接近终极速度、从而造成显著的时间效应时,这种危险还会变得更大。
  尽管如此,一周周、一月月的时间过去了,飞船仍在向前。
  数条物质循环渠道将生物体产生的废物重新化为可供呼吸的空气、可饮用的水、可食用的食物以及可利用的纤维。这一系统是如此强大,甚至可以保证飞船上的酒精饮料供应。飞船上不断生产出适量的葡萄酒与啤酒,主要用于佐餐。酒精含量高的烈性饮料供应稀少,但有些人在上飞船的时候自己携带了烈酒。他们还可以从不饮酒的让你那里购买份额、从而保留自己的份额,直到在某些特殊场合将所有的份额挥霍殆尽。
  随着时间推移,有一个关于饮酒的非官方规定逐渐得到了众人的承认:在休闲室之外饮酒是不受欢迎的行为。为了有助于社交活动的展开,这个房间中摆放着数张小圆桌,而非通常的单独长桌。因此,除了用餐时间之外,这个房间完全可以当作酒吧。一些人在房间一头做了个吧台,里面摆着冰块和调酒器。另外一些人则制作了遮蔽舱壁的卷帘,在喝酒时可以放下来挡住舱壁上的壁画,不然总会觉得不自在。一台录放机不停地播放着背景音乐,人们在此处谈天说地,从 16 世纪的嘉拉德舞曲到最后一次的小行星探险都可以成为话题。
  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时间已经是 20:00 了,但小酒吧中却空无一人,这是因为健身室里正举办一场舞会。大多数不当值的人都乐意参加这种活动,现在他们正在更衣。服装和礼仪在此类活动中极为重要。机械师乔汉·费雷瓦尔德身穿金色罩衫和银色紧身裤,整个人精神奕奕。这套服装是一位女士为他制作的,不过此时,这位女士以及舞会上演奏的乐队都还没有做好准备,所以他接受了埃罗夫·尼尔森的邀请,来到了酒吧。
  “咱们不能等到明天再谈公事吗?”他问。这个年轻人个头高大,和蔼可亲,脸形方正,修剪得很短的金发下面露出了被灯光映得发红的头皮。
  “我想马上跟你讨论这事,我也是刚刚才想到的。”尼尔森用粗哑的声音回答道,“刚才我换衣服的时候灵感一闪。”他的模样与声音很相称,“不过在执行我的构思之前,我想确认一下它的可行性。”
  “没问题(原文为德文),不过你得请客,最好也别聊太久。”
  天文学家在架子上找到了自己的酒,又拿起两个杯子,走向一张餐桌。“我喝水——”费莱瓦尔德张口说道,又停了下来,因为对方根本没听到。“尼尔森总是这样。”费雷瓦尔德嘀咕了一句。他倒了一壶水,把水壶放到桌子上。
  尼尔森坐下来,拿出一个本子开始描画。他身材矮胖,头发斑白,摸样也算不上英俊。飞船上人人都知道,他生于拥有悠久历史的大学城乌普萨拉,他的父亲出于知识方面的野心,付出一切,将她塑造成了一个“神童”。据推测他虽然结了婚,但婚姻生活一定非常不幸,因此他才抛妻弃子,抓住机会上了这艘飞船。交谈的时候,他对一切他无法理解的人文学科不屑一顾,但如果话题与他自己的专业领域有关……你就会忘记他一切的无礼和自负,只会记得他对这宇宙的观察和理解,你会看到他灰白的头发上戴着一顶群星组成的冠冕。
  “——测量这些极有意义的参数,如今正是大好时机。想想看,我们的基线有十个秒差之多!还能更准确地测量伽马射线光谱,因为红移效应使它们变成了较低能量态的光子。还有很多很多。但是我仍然不能满足。
  “现在对于我来说,电子观测仪已经没有作用了——范围狭窄,影像模糊,还得经过降噪处理,更不用说还有可恶的光学变化。我们应当在船壳外部安置反射镜。这些反射镜捕捉到的光线可以经由导光设备转入舱内的目镜、光电倍增管和摄像机。
  “不,先别打断。我很清楚之前类似的尝试都失败了。做一台机器从气密舱门送出,将塑料内衬制成这么一个设备,然后渗铝处理,这些都不难。但是巴萨德场的感应效应很快就会把反射镜变成哈哈镜。没错。
  “我现在的想法是把传感器和反馈回路印入塑料内衬之中,这些传感器和回路会在扰动发生的瞬间对其进行自动补偿。关于这个结构的设计、测试和制造,我希望了解你的看法,费雷瓦尔德先生。给,这是我心中构思的一个草图——”
  一个声音打断了尼尔森的说明:“嘿,你们在这儿呢,老兄!”他和机械师都抬起头,威廉姆斯正摇摇晃晃地向他们走来。这位化学家右手握着一瓶酒,左手擎着个半满的玻璃酒杯。他的脸色比平时更红润,呼吸也显得粗重。
  “出什么事了?(此处原文为德语)”费雷瓦尔德问道。
  “英语,小子。”威廉姆斯说,“今晚说英语。美式英语。”他走到桌边,狠狠地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面上,差点弄翻桌子。他身上有一股浓烈的威士忌气味。“尤其是你,尼尔森。”他晃动着一根手指指着尼尔森,“你今天晚上说美国话,你这瑞典佬。听到没有?”
  “请你离开这里。”天文学家说。
  威廉姆斯把身体重重地压在一张椅子上。他倾身向前,两只手肘放在桌面。“你们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对不对?”他说。
  “以你现在这副模样,恐怕你也不知道呢?”尼尔森讽刺道,仍然在说瑞典语,“今天是 7 月 4 日。”
  “没——没——没错!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不知道?”威廉姆斯又转向费雷瓦尔德,“你知道吧,德国小子?”
  “呃,是个纪念日?”机械师试探道。
  “没错。纪念日。你怎么猜到的?”威廉姆斯举杯示意,“陪我喝一杯,你们两个。为了今天我可是收集了不少好酒。喝!”
  费雷瓦尔德同情地瞥了他一眼,跟他碰了下杯,“祝愉快。(原文为拉丁语)”尼尔森说了声“干杯(此处原文为瑞典语)”,喝了一口自己的杯中酒,怒气冲冲地瞪着威廉姆斯。
  “7 月 4 日。”威廉姆斯说,“独立日。我的国家。我想举办派对,可是没人关注。你们跟我喝了一两杯,就跑去参加那该死的舞会。”他盯着尼尔森。
  “瑞典佬,”他慢慢地说道,“你要是不陪我喝酒,我就把你的牙齿打到肚子里去。”
  费雷瓦尔德按住威廉姆斯的手臂。化学家想站起来,但费雷瓦尔德比他强壮得多。“冷静点,威廉姆斯博士。”机械师温和地说,“如果你想庆祝你的国庆日,没问题,我们很乐意为它干几杯。难道不是吗,先生?”他又对尼尔森说。
  天文学家急促地说:“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上船之前有个了解内情的人跟我说过。挫败感。他不能适应现代社会。”
  “该死的高福利官僚主义——嗝儿。”威廉姆斯说。
  “他开始白日做梦,梦想他的国家统治全球,进入帝国时代。”尼尔森继续道,“他幻想着一个自由的企业系统——我很怀疑这种东西是否真正存在过。他还曾涉足极端保守派的政治活动。那时候,控管局不得不逮捕了几名美国籍的高级官员,指控他们阴谋破坏种族和解——”
  “我受够了!”威廉姆斯开始大喊大叫,“一颗新的恒星。新的世界。完全可以成为自由的世界。就算要让我跟一群瑞典佬一起旅行也无所谓。”
  “看到没有?”尼尔森嗤笑着对费雷瓦尔德说,“不过是个被浪漫的爱国主义烧昏了头的家伙。遗憾的是,历史幻想小说和顶呱呱的史诗都满足不了他。”
  “浪漫!”威廉姆斯吼道。在费雷瓦尔德的掌控之下,他徒劳地扭动着身体,“你这脑满肠肥、四肢细弱、长着一双猫头鹰眼睛的蠢货!你觉得你的生活很不错吗?你的婚姻早早破产,连我都不如!我怎么没有合作?你这婊子养的,我做的工作对得起我领的工资,可你根本用不着这样,你这个——放开我,让我们看看谁才是真男人!”
  “请不要再说了。”费雷瓦尔德说,“拜托。(此处原文为德语)先生们。”他站了起来,这才能继续把威廉姆斯按在椅子上。他的目光转向桌子对面的尼尔森。“还有你,先生。”他严厉地说,“你不应该这样激怒他。你完全可以和他喝一杯,对他的国庆日表示敬意。”
  尼尔森似乎跃跃欲试地想动手。他正要爆发时,简·萨德勒出现了——她其实两分钟前就在门口看着这一切。
  “乔汉说得对,埃罗夫。”她说,“你还是到我这里来吧。”
  “还要跳舞?”尼尔森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在这一切发生之后?”
  “正是因为这一切发生了,所以更要跳舞。”她把头转开了,“我已经对你傲慢的态度有些厌倦了,亲爱的。我们是该尝试着重新开始,还是把一切都抛下?”
  尼尔森有些不情愿地叨咕着什么,但还是站了起来,向她伸出手。她比他略高一点。威廉姆斯不再挣扎,跌坐在椅子上,克制着眼中的泪水。
  “我在这里待一会儿,简。看看我能不能转变他的情绪。”费雷瓦尔德低声对她说。
  她忧心忡忡地对他笑了笑。“你可以的,乔汉。”在她跟尼尔森在一起之前,他们两个有过几次。“谢谢。”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缠了一小会儿。尼尔森轻咳了几声,双脚在地上蹭了几下。“我们等会儿再见。”她说着,走开了。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五章

  当“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的速度达到一定程度时,光学效应即使在肉眼看来也非常明显了。飞船本身的速度与恒星发射出的射线速度以矢量方式相加,结果就是产生了明显的像差。除了在飞船正后方或者正前方的天体之外,其他天体的视位置都改变了。各个星座或是歪向一边,或是扭曲变形,有的甚至不再能看得出星座的摸样,这是由于星座中的恒星已经在黑暗中移动到了另一边。飞船后方的恒星越来越稀少,而前方的恒星则越来越多。
  与此同时,多普勒效应也出现了。由于从后方来的光波是以追赶的态势而来,因此在飞船的观测仪器看来,来自后方的光波波长增加而频率降低。类似地,从前方来的光波波长降低而频率增加。因此,后方的恒星光谱发生红移,而前方的则发生蓝移。
  飞船上唯一一台实时补偿式窥镜在舰桥之上;之所以只有一台,是因为该设备非常复杂。一台计算机不断地进行计算,并以投影的方式显示:如果飞船在当前位置静止,观测到的星空将会是什么样子。这一设备并不是为了娱乐或者舒适而设计,它能为导航工作提供很有价值的帮助。
  不过,明显的是,为了计算得出上述信息,计算机需要知道飞船本身究竟位于何处,以及它的运动速度,还有在宇宙中的相对参照物信息。要得知这些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这里所谓的速度与我们通常的理解不同,这是一个包含数量与方向的矢量,因此无论是数值还是方向都必须非常精确;但由于恒星际空间的扰动,以及巴萨德模块控制系统那并不完美的反馈信息,还有时间膨胀系数等种种原因的存在,速度这一矢量的变化是相当频繁的。这些对于飞船也已计算好的路径产生的影响非常微小;但在宇宙空间的大尺度中,这样的误差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切误差必须在其刚刚出现时就被消灭。
  由于这一工作的重要性和对飞船操作带来的巨大影响,这位仪表整洁、身体强壮、留着黑色胡须的领航官奥古斯特·布德劳成了飞船上为数不多的必须坚守岗位的人之一。他的工作并不涉及那个逻辑怪圈——你需要了解自己的位置与速度,从而校正像差,进而了解自己的位置和速度。领航官只需要将遥远的外星系当做信标,再从较近恒星的观测结果静态分析中取得更详细的数据,然后利用数学计算得出最新的近似值。
  也就是说,他是特兰德和费多洛夫的合作者。特兰德船长的工作是进行计算和做出必要的航线变更指示,而费多洛夫总工程师则负责执行这些指示。整个工作进行得非常平稳,人们几乎没法感受到这些调整。当然有些时候,飞船那种处于感觉阈值边缘的脉冲会变得略强;也有可能是飞船加速的方向有调整,这时人们或许会感觉到甲板出现了十度以内的倾斜。
  除此之外,布德劳和费多洛夫还尝试着保持与地球的联络。太阳系中的航天器目前仍能观测到“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驱动场给信号带来了强烈的干扰,但尽管如此,来自月面微波激射器的微波束仍然可以到达飞船,传来地球方面的质询、娱乐节目、新闻以及个人问候。飞船也可以用自己的微波发射器进行回复。事实上,按照计划,一旦飞船在室女座β停泊,这一类信息交换将会成为常规。先于飞船发射的那些无人航天器也能够持续不断地发回信号,直到现在它们仍然在这么做,只是飞船本身没法接收,不过每当地球方面把这些信号转发至飞船时,船员们都很乐意收听。
  如今的问题是这样:恒星和行星都是又大有墨守成规的物体。它们以相对缓慢的速度在空间中运行,这个速度很少超过五十千米/秒,而且它们也绝不会改变自己的路径,就连极微小的改变也不会出现,因此很容易推测出它们几百年后会在什么位置,从而将信号发往它们将会出现的那个位置。但是星际飞船并没有这样的特征,加上人类的生命十分短暂,所以他们必须赶时间。像差和多普勒效应也会影响无线电波的接收。最终,飞船上的设备将无法接收月面发来的无线电波。即使在那之前,也有可能会出现之前没有预料到的因素,特别是当月面与飞船间的信号往还时间长达几个月以上的时候,微波束就很难再找到飞船的位置了。
  同时兼任通信官的费多洛夫经常检查整理信号探测器和信号放大器。他不断增强发往太阳方向的信号强度,并对月面基地根据自己发出的信号推测出飞船未来位置抱有希望。尽管可能连续数天都接收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信号,他还是坚持等待。他的坚持换回了成功。但是接收到的信号却越来越弱,信号越来越短,间隔也越来越长——最终,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进入了“大深渊”。
  英格丽德·林德格伦按下蜂鸣器的按钮。舱室的隔音效果非常好。如果敲门的话,里面的人根本不会听见。没有人应门。她又按了一次,还是没有反应。她犹豫了一下,皱着眉头,重心在两脚之间不断变换。最后,她将手放在门把手上。门没锁。她把门推开一条缝,不过并没有向里面看,只是柔声呼唤道:“波里斯,你还好吗?”
  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向她靠近。费多洛夫把门完全打开了。“哦,”他说,“日安。”
  她仔细地看着他。他身材中等,体形健壮,脸庞宽阔,颧骨高耸。头发是棕色,已经有了灰白的迹象,尽管他实际上才四十二岁。他的胡须看起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刮过了,身上胡乱套着一件长袍,显然是刚才匆忙穿上的。“我可以进去吗?”她问。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挥手示意她进来,然后关上了门。属于他的这半个舱室现在已经同另外半个目前由生态系统总管佩雷斯拉所占用的舱室用幕布相分隔开了,一张乱七八糟的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床头柜上放着一瓶伏特加。
  “请原谅,屋子里太乱了。”他毫无歉意地说着,跌跌撞撞地从她身边走过,“想喝一杯吗?我这儿没有酒杯,不过你直接对嘴喝也没关系。反正咱们谁也没有传染病。”他嘿嘿笑着,“这里哪会有什么细菌呢?”
  林德格伦在床边坐下。“不了,谢谢。”她回答道,“我在值班。”
  “我本来也应该在值班。是的。”费多洛夫没有坐下,只是晃晃悠悠地站在她对面,“不过我通知了舰桥那边说我不舒服,需要休息一下。”
  “你没有去找拉特瓦尔拉医生诊断一下吗?”
  “有必要吗?我的身体并没有毛病。”费多洛夫停顿了一下,“你来这儿就是为了搞清楚我的情况吧。”
  “这是我职责。我会尊重你的隐私,不过你是我们的关键人物。”
  费多洛夫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就跟之前的嘿嘿笑声一样,都是硬挤出来的。“别担心。”他说,“我的脑子也没出问题。”他伸手去拿那瓶酒,不过又把手收了回来,“我甚至都没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完全没问题,喝酒只是让我……美国人怎么说的来着?……容光焕发吧。”
  “容光焕发?这样的人在人群中最受欢迎了。”林德格伦说。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说道:“我想我还是乐意喝一杯。”
  费多洛夫把酒瓶递给她,在她旁边坐下。她举着瓶子对他示意,“干杯。(原文为瑞典语)”然后喝了一小口。她把瓶子还给他,他同样举瓶示意,“干杯。(原文为俄语)”两人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费多洛夫盯着天花板,最后他还是扭动了一下身体,开口说话了:
  “很好。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本来不会把这事告诉别人,特别是不可能告诉一个女人。不过我了解了一些关于你的事,英格丽德……甘纳的女儿,对吗?”
  “没错,波里斯·伊里奇。”
  他瞥了她一眼,这次他脸上的微笑诚恳得多了。她放松地坐着,剪裁得体的套装显出她身体的曲线,她身上带着一股温暖的气息。“我相信——”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句,“——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说的话,不会把这些告诉其他人。”
  “我保证守口如瓶。至于理解,我会尽力的。”
  他把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绞在一起。“你瞧,这是件很隐私的事。”他说得很慢,但并不怎么镇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很快就会过去的。很简单……我们最后一次收到的信息……让我很失落。”
  “你是说那段音乐?”
  “是的。音乐。信噪比太低了,不可能是电视节目,甚至低到难以听清的程度。那是我们最后一次收到的信息,英格丽德,甘纳之女。在我们到达目的地、然后开始接收从三十多光年以外传来的信息之前,这是最后一次。我很确定这是最后一次。那段短短几分钟的音乐,如此动荡不定,断断续续,在恒星的爆发与宇宙的射线中几乎无法听清——当我们失去这一段音乐的时候,我知道我们不会再接收到任何来自地球的信息了。”
  费多洛夫的讲话停止了。林德格伦等待着。
  他用力摇了摇头。“那段音乐刚好是一首俄罗斯的摇篮曲。”他说,“我小时候,母亲就是唱着这首曲子哄我入睡。”
  她将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膀上。
  “别以为我是因为自怜自伤才疯狂酗酒,”他急切地补充道,“只是有那么一瞬间,我非常怀念我那些死去的亲人。这情绪会过去的。”
  “也许我的确能理解你。”她低声说道。
  这是他的第二次星际旅行。之前他曾去过孔雀座δ.探测器传回的数据表明那里有一颗类地行星,探险队出发时满怀希望,但现实却如同噩梦,幸存者鼓足勇气在那里进行研究,但只逗留了计划中的最短时间就开拔返回了。当他们返抵地球时,在他们的感觉中只读过了 12 年,但地球上已经过去了 43 年。
  “我们知道当我们回到家时会有很多人都死了。”费多洛夫转过头来面对着她,“我们知道很多东西都会改变。甚至,当我发现我家乡城市的一部分还没有变得让我认不出来的时候,我感到欢欣鼓舞——照耀在河面上的月光,喀山大教堂的穹顶与塔楼,俯瞰着涅夫斯基大道桥梁的亚历山大和比塞弗勒斯,冬宫里的藏品——”他移开目光,缓缓地摇着头,“但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改变是生活本身。一切是如此地不同。看到生活发生这样的变化,就像看到心爱的女人成了荡妇。”他的脸涨红了,“就是生活!你可能知道,我很快就回到太空中,工作了五年之久,研究巴萨德引擎的改进工作。我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得到现在这个职位。我们可以期望β-Ⅲ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几乎无法听到,“就在这个时候,我又听到了我母亲唱过的摇篮曲。最后一次。”他把酒瓶送向嘴唇。
  林德格伦沉默了一两分钟,让他静静地思索,这才开口说道:
  “现在我差不多明白了为什么你会感到这么痛苦,波里斯。我学过一点社会历史学。在你的少年时期,人们过得比较,呃,比较辛苦。他们需要修补战争给许多国家带来的创伤,繁衍人口,解决国内的动乱问题。不过到了现代,人们已经将目标转向了其他一些东西——一些惊人的项目,无论是在地球上还是在太空中。似乎只有人们想不到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这种热忱,其核心是一种努力工作、爱国主义和奉献的精神。我猜想,在你的心中有两个全心信奉的神:父亲是科技,而母亲是你的国家,俄罗斯。”她把放在他肩上的手拿了下来,覆在他的手上。“可当你回来的时候,”她说,“他们却都没有在意你。”
  他点点头,用牙齿咬住了下唇。
  “这就是你厌恶现代女性的原因吗?”她问。
  他吃了一惊,“不!我没有!”
  “不是吗?那么,为什么你的每次异性关系都只能维持一两周的时间?”她追问道,“为什么你只有在男人中间才显得轻松愉快?我认为你没有兴趣了解人类当中的我们这一半,除了我们的身体。你不认为我们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你去了解的。还有,你刚才说了什么?关于荡妇——”
  “从孔雀座δ回来的时候,我曾希望找一个真正的妻子。”他就像被卡住了脖子一样。
  林德格伦叹了口气。“波里斯,风俗是会变化的。从我的角度看,你成长的那个年代在道德方面是过于拘谨了。但是,那是对再往前一个时期的或许有些过分的放纵的某种矫正,而在更早——不提那些了。”她谨慎地选择着自己的词句,“人不会满足于永恒不变的理想。你年轻时的巨大热情已经变成了冷静的、纯理性的古典主义思想。然而如今,古典主义思潮又被新浪漫主义思潮所淹没。至于今后会是什么样的思想占主流,恐怕只有上帝知道了。我恐怕也不会赞同更新的思想。尽管如此,新一代人却总是会成长起来。我们没有权力把他们固定在我们的模子里。宇宙实在是太广阔了。”
  过了很久,费多洛夫仍然一言不发,于是她起身准备离开。突然,他迅速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他的身边。他费力地说:“我想了解你,英格丽德。了解你的整个人。”
  “我很乐意。”
  他的嘴唇绷紧了。“你现在最好离开。”他艰难地说,“你跟雷蒙特在一起。我不想惹麻烦。”
  “我也想让你成为我的朋友,波里斯。”她说,“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对你十分敬慕。有胆识、有能力,又仁慈和善——一个男人值得人敬慕的品质只有这些。我希望你能学会如何对女性旅伴展现你的这些品质。”
  他松开握着她手腕的手,“我告诉过你了,离开。”
  她思索了一下。“如果我真的离开了,”她问道,“下次聊天的时候,你会轻松地面对我吗?”
  “我不确定。”他回答道,“我希望这样,但我真的不确定我能不能做到。”
  于是她又思索了一会儿。“那么,让我们来试着确定一下吧。”最后,她柔声建议道,“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别的工作要做。”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六章

  飞船上的每一位科学家有计划,在为期五年的飞行期间研究至少一个项目。格拉斯葛德的研究项目是探索波江座ε-Ⅱ生物的化学基。安排好实验设备后,她开始按照设计好的实验方法对她的原生植物和培养组织进行实验。与此同时,她又要取得反应产物加以研究,看看它们究竟是什么物质。诺波特·威廉姆斯为不同的几个人进行类似的产物分析。
  在飞行快满一年的某一天,威廉姆斯将关于她最近一次样本的分析报告送到了她的实验室——他习惯亲手将报告交给申请人。异星生物的分子结构十分独特。两人对此都很感兴趣。每次见面,他们总是会讨论新的发现,有时甚至忘记了时间。渐渐地,他们的交谈扩展到了其他方面。
  看见他走进实验室,格拉斯葛德愉快地和他打了个招呼。她站在工作台后面,这张工作台上放着许多试管和烧瓶,一台 pH 测量仪,一台搅拌器,还有许多其他实验器材。“你来啦,”她说,“我这些小宝贝排出的代谢产物究竟是些什么东西?真是让人期待呀。”
  “你这儿可真乱。”他把钉在一起的两页纸丢在桌上,“很抱歉,艾玛,不过你得重新弄出那些东西来,而且恐怕还得多弄几次,这么少的样本我可分析不出来。就算只想对这东西的结构式进行最基本的猜测,也得用上我现有的所有色谱分析,再加上 X 射线衍射,再加上我在这儿列出来的一系列酶测试,才能有足够的数据。”
  “我知道了。”格拉斯葛德回答道,“很抱歉,又要给你添麻烦了。”
  “别傻了,在咱们到达β-Ⅲ之前,我只能做做这些。要是没事做,才真叫人发疯。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在这些项目当中,你这个项目是最有意思的。”威廉姆斯挠着头发,他身上穿着的花衬衫皱得厉害。
  “不过,说句老实话,我不知道除了消磨时间之外,这些东西对你有什么用处。我是说,地球上也有人在研究同样的问题,他们人员充足,设备也好得多。等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们肯定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这毫无疑问。”她说,“但他们会把结果发送给我们吗?”
  “我想不会,除非我们发信息询问。就算我们问了,等地球那边的回复到达时,我们也会很老了,甚至可能已经死了。”威廉姆斯倾身向前,“关键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关注这个呢?不管β-Ⅲ有什么样的生物,可以确定的是,它肯定不会与你研究的这些生物类似。你是不是想拿这些练手啊?”
  “也算是原因之一吧。”她承认道,“不过,我认为这种研究还是有实际意义的。如果对宇宙中各种生物有更广泛的了解,我就可以更好地研究在我们目的地那里出现的特定样本。如此一来,我们就能更快、更确切地知道我们是否可以在那里定居并召唤更多的地球人前来。”
  他揉搓着下巴,“是的。我想你说得没错。我倒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这事儿。”
  平淡的语句下面掩盖着深深的敬畏。这是因为,这支考察队并不只是那边去看看就返回。在付出了如此之多的资源、劳动、技能、梦想和岁月之后,人们已经不能再满足于到达一颗行星并进行研究了。当然,也不能指望他们面临的困难会像当年的美洲大陆那么容易被征服。
  这些人至少要在室女座β的行星系中度过五年,利用飞船上的辅助飞行器探索各个行星,为轨道探测器收集的微薄资料添砖加瓦。如果这个行星系的第三颗行星真的可以供人类居住,他们就永远不会再返回地球,甚至不能再做专业的宇航员。他们的余生将会在那里度过——甚至他们的子子孙孙也一样——在那里探索各种各样的秘密,并把相关的信息发回地球,满足那里求知若渴的人们。的确,一颗行星就可以称为一个“世界”,每一颗行星都是那么与众不同,充满了秘密。而他们将要去往的那个世界与地球十分相似,那里存在的秘密想必也更有启发性。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的人们雄心勃勃,试图建立诸如此类的科学研究基地,也从不掩饰这一理想。而他们进一步的、也是最大的目标就是,让他们的后裔永远不必回到地球去,也就是说,β-Ⅲ将成为一个殖民“新地球”的跳板或者基地,让人类由此进行下一步星际探索。人类若要拥有整个银河,这将是必经之路。
  在这足以压垮她的远景和期待之下,格拉斯葛德的脸微微羞红,“另外,我也很关注波江座的生命。它让我着迷。我想知道是什么……让它有这样的形态。而且,你说得没错,如果我们真的要待在那里的话,我们恐怕是没办法活着收到从地球传来的答案了。”
  他没再开口说话,只是低头摆弄着一只滴定管。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被飞船引擎的震动、换气设施的嘶嘶声、刺鼻的药品气味、试剂瓶与染色剂中耀目的色彩惊醒。最终,他清了清嗓子:“呃,艾玛。”
  “怎么了?”她似乎同样不自在起来。
  “休息一会儿怎么样?到酒吧去跟我一杯餐前酒。我请客。”
  她似乎在设备后面畏缩了一下。“不了,谢谢。”她慌乱地说,“我,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
  “你有很多时间去做那些工作。”他鼓起勇气指出这一点,“好吧,如果你不想喝酒,那来一杯咖啡怎么样?也许我们可以到花园散散步——你瞧,我不是要向你献殷勤。我只是觉得既然我们这么熟了,这种邀请应该不会显得唐突吧。”
  她咽了咽唾沫,不过还是露出了让他感到温暖的微笑。“好吧,诺波特。我很乐意接受这种邀请。”

  起飞一年之后的如今,“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已经接近了它的最终速度。跨越星际空间需要花费 31年,接近目标恒星时,还需要一年时间来进行减速。
  但是,以上的陈述并不严密,其中没有计入相对论的时间收缩效应。准确地说,由于存在一个无法超越的终极速度(也就是光在真空中的速度,或者中微子的速度),因此,空间和时间、质量和能量之间存在着相互依存的关系。如此一来,τ因子就进入了方程式中。如果用 v 来表示飞船的速度,用 c 来表示光速,那么计算τ的公式如下:

  这表示,当 v 趋近于 c 时,τ趋近于零。(本书中的τ用法语物理学汇总通常的用法不符。在物理学中,通常用τ来表示原时(proper time);而本书中的τ因子更适宜的表述法应为 dτ/dt。)
  假设现在有一个外部观察者打算测定飞船的质量,他得到的结果将会是飞船的静止质量(即飞船相对于观察者处于静止状态时的质量)除以τ。因此,飞船的运动速度越快,它的质量也就越大。增加的质量来自于它的动能: 。
  进一步地,如果这位“静态的”观察者能够比较飞船上的时钟与他手中的时钟,他会发现两者之间产生了差异。在飞船上两件相继发生的事实(例如一个人的出生和死亡)之间的时间间隔,等于静止观察者测出的时间间隔乘以τ。因此或许可以认为,在飞船上,时间相应地变慢了。
  飞船的长度会收缩;以观察者的角度来看,飞船会在其运动方向上收缩,系数同样为τ。
  这并不是说飞船上的测量手段失效了:它们测出的结果与设在其他任何地方的测量仪器所测出的结果同样有效。对于瞭望着广阔宇宙的船员而言,前方的群星变得扁平了,并且质量增加;它们之间的距离也同样缩短了;而它们的光芒、它们的演化则是以一种古怪的缓慢速率在进行着。
  这幅图景的复杂程度还不止于此。你一定还记得,我们的飞船事实上经历了一个加速过程,然后又会经历一个相对的减速过程,这一切都发生于整个宇宙的大背景之下。这也就意味着这个问题不再属于狭义相对论的范畴,而可以归入广义相对论之内。恒星与飞船的形势对比不是完全对称的,因而也不存在双生子佯谬。等到飞船的速度降至“低速”(与恒星速度处于同一数量级)、两者的时空再度结合起来之时,恒星度过的时间会比飞船更长。
  如果将τ定为 0.01、而飞船又在依靠重力质量飞行,那么你将在仅仅 1 年的时间当中穿越 100 光年的距离。(当然,1 年时间只是你个人的感受,而你事实上已经失去了 100 年,在这段时间当中,你家乡的朋友都已衰老死亡了。)另外,这也会使你的质量增加100 倍。推动这样的质量需要巨大的动力,好在吸取太空中氢原子进行聚变的巴萨德引擎完全能够提供如此巨大的能量。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你可以持续减少τ,那么关闭引擎进行惯性飞行就成了愚蠢的做法。
  这样一来,飞向其他恒星所用的时间就变成了人生当中的一小部分:在到达星际空间的中点之前一直加速,而在到达中点以后,启动巴萨德模块当中的减速系统,一直减速直到到达目标。光速是飞船速度的一个绝对限制,任何物体的运动速度都不可能达到光速,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让自己的速度无线趋近于光速。也就是说,我们完全可以让τ趋近于无穷小。
  在以一倍重力加速度飞行了一年的此时,“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与那些以低速运行的恒星之间产生的时空差异已经累积到比较明显的程度了。如今,这一变化弧线更是即将进入急剧爬升的阶段。飞船上的乘员们将发现,自己距离目标越来越近——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本身在前进,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对于他们来说,空间的几何性质正在改变。在他们的体会中,整个外部宇宙的运行速度也是处于一种加速当中。
  目前而言,这种状况还谈不上壮观。实际上,在整个飞行计划中,当飞船到达航程中点时,达到的τ的极限将会仅仅略高于 0.015。然而在某个瞬间之后,飞船上每度过一分钟,外界速度就度过 61 秒。很快地,外界原时会达到 62 秒,然后是 63 秒,64 秒……飞船的时间收缩过程虽然缓慢,却绝不会停顿……65 秒……66 秒……67 秒……

  在飞行开始的早期,船员们共度的第一个圣诞节最终演变成一场盛大的狂欢,顺便连同光明节、元旦和冬至日都一起庆祝了。但第二个圣诞节庆典收敛了许多,船上的人们已经各自忙于自己的工作了。不过,各层甲板上还是挂满了即兴而作的饰品;娱乐室中一片繁忙景象,针线剪刀到处飞舞,厨房中也溢出各种香料的扑鼻香气——这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给他人制作小礼物。水培植物区工作者们利用多余的产能生产了一些绿色蔓藤和枝桠,好在健身房中摆放上一棵模拟圣诞树。管理员从藏品浩繁的微型磁带资料库中取出了有关白雪与雪橇的录像带以及圣诞颂歌的录音带。戏剧爱好者们在排演一场大戏。主厨卡尔杜齐在准备盛宴。无论是公共区域还是私人舱室都有很多派对举行。
  没有人提到那每过一秒钟就又远离了数十万千米的地球——这已经成为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了。
  雷蒙特在喧闹的娱乐层中穿行。一些人在进行新一轮的饰品摆放。船上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浪费,铝箔剪成的链子、玻璃吹出的圆球以及布料扭成的花环都是可以回收再利用的。另外一些人则玩游戏、聊天,到处请人喝酒或是打情骂俏,总之热闹无比。在所有这些谈笑声、蜂鸣声和滴答声之中,扬声器传出的一段音乐仍然清晰可闻:
  来吧,来吧,虔诚的人,他们快乐又欢欣;
  来吧,来吧,来到伯利恒。
  (本歌词来自天主教著名颂歌《Adeste Fideles》。原文为拉丁语,中文转译自此歌的英文版本。下同不注。)
  岩本哲夫、侯赛因·萨迪克、约舒·本萨维、莫汉达斯·齐达姆巴兰、费拉·塔克还有卡托·姆伯图似乎与奥尔加·索别斯基和乔汉·费雷瓦尔德同样沉浸在这音乐之中。(前六位人士的姓名表面他们分别来自东亚、西亚、近东、南亚、东南亚和非洲,这些地方传统上不信仰天主教;后两者则是来自东欧和中欧,是传统的天主教文化圈。作者借此段表明在故事发生的年代,天主教在信仰方面已经一统天下。)
  机械师费雷瓦尔德见到雷蒙特,大声喊道:“日安,亲爱的警官先生!(原文为德语。)来跟我喝一杯吧!”他一只手握着酒瓶子在空中挥舞,另一只手环着玛格丽塔·吉门内斯的腰。他们头上飘着一张纸,纸上印着
  “槲寄生”几个字。
  雷蒙特停下脚步,他跟费雷瓦尔德关系不错。“不了,谢谢。”他说,“你看到波里斯·费多洛夫了吗?我想他要是没在工作的话应该会来这儿。”
  “没——没有。我也这么想,特别是今晚气氛又这么好。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他好像比以前开心多了,你不觉得吗?你找他做什么?”
  “公务。”
  “公务,又是公务。”费雷瓦尔德说,“我发誓,你的个人娱乐肯定就只有自寻烦恼了。我可有更好的办法。”他一把抱住吉门内斯,后者咯咯笑着,“你去过他的舱室吗?”
  “当然。没反应。不过,也许——”雷蒙特转过身,“我会再去试试。等下我再回来尝尝你的酒。”他话音未落,人已经离开了。
  他沿着楼梯向下,穿过普通船员的居住屋,进入了官员层。音乐仍在继续:“——至蓉耶稣,永祈汝名。”走廊中空无一人。他按下费多洛夫舱室的门铃。
  工程师打开门。他身上穿着一套宽松的睡衣,身后的床头柜上放着一瓶法国葡萄酒,两个玻璃杯,还有一些丹麦式三明治。
  看见门外的人,费多洛夫显然吃了一惊。他往后退了一步,“什么(此处原文为俄语)——是你?”
  “我能和你谈谈吗?”
  “呃——嗯,”费多洛夫的眼神有些飘忽,“我在等客人。”
  雷蒙特笑了笑,“看得出来。别担心,我不会逗留太久。但这事儿很紧要。”
  费多洛夫皱着眉头,“不能等我上班的时候再说?”
  “这件事最好是我们两个私下讨论。”雷蒙特说,“特兰德船长已经同意了。”他从费多洛夫身边绕过,进了舱室。“计划中有一个我们没有足够重视的项目,”他继续道,语速很快,“我们的计划书中要求我们在 1月 7 日进入高加速模式。也就是说你的手下将要做两三天的预备工作,无疑会影响到其他所有人的日常公事,这方面你比我清楚得多。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飞行计划的决策者们忘记了 1 月 6 日是西欧传统中的一个重要节日。第十二夜,主显节——随便你怎么称呼,正好是节日欢庆达到高潮的一天。去年的圣诞庆祝太喧闹了,没有人想到这个节日,但我听说今年会有一场按照古老仪式举行的盛宴和舞会。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现在也没有什么能让人特别愉快的事情了,聊胜于无吧。想想看,记住我们的本源有助于我们保持士气。船长和我希望你能计算一下,是否可以推迟几天再进入高速度状态。”
  “好的,好的。我会去研究一下。”费多洛夫催促着雷蒙特快点出去,“明天给结果,好吗——”
  但已经太晚了。英格丽德·林德格伦绕过了转角。她身穿制服,显然是在值班时间结束后匆匆赶来的。
  “上帝!”她惊呼了一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怎么了,怎么了,林德格伦?”费多洛夫惊慌地说,“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雷蒙特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表现出他心中所有的感受。他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刻在手掌的肉里,指节处的皮肤绷得发白。
  另外一首颂歌响起了。
  林德格伦的视线在两个男人之间游移。她本人脸色十分苍白,没了血色,但她还是站直身子,开口说道:“不,波里斯。我们不该说谎。”
  “就算说谎也没意义。”雷蒙特毫无生气地赞同道。
  费多洛夫急速转身面对着他。“好吧!”他叫道,“好吧!我们是在一起有过几次。她又不是你的妻子。”
  “我也没说她是。”雷蒙特紧紧盯着她说,“我原本计划在我们到达目的地时,向她求婚。”
  “查尔斯,”她低语道,“我爱你。”
  “毫无疑问,同一个伴侣总是让人厌倦。”雷蒙特的语气犹如寒冬般冰冷,“你有一种追求。当然这也是你的权利,但我没想到你背着我偷情。”
  “你不能这样侮辱她!”费多洛夫盲目地伸出手来想抓住他。
  警官雷蒙特迅速闪开,他的手顺势一击。工程师痛得大口喘气,坐倒在床上,用另一只手握住受伤的手腕。
  “没骨折。”雷蒙特告诉他,“不过,你要是不老老实实在那儿待着的话,我就废了你。”他停顿一下,又审慎地说,“这不是质疑你的男人气概。我懂得单对单的格斗,正如你懂得核子物理学。我们还是文明点吧。再说她已经归你了。”
  “查尔斯。”林德格伦向他迈出一步,伸出双手,泪水流满双颊。
  他迅速而冷淡地鞠了一躬,“找到空床位后,我马上把我的东西从你那儿搬走。”
  “不要,查尔斯,查尔斯。”她抓着他的衣服,“我没想到——听着,波里斯需要我。是的,我承认和他一起很愉快,但那只是友谊……和绑扎……但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做什么?我没有权利知道吗?”
  “你有,你当然有,但我害怕——你显露出的一些迹象表明——你狠嫉妒——其实那毫无必要,因为你是唯一一个重要的人。”
  “我的整个人生都一无所有。”他说,“我的道德观也同样原始。在地球上,也许还有一些办法可以让事情——尽管不能再回到完全正确的路线上,至少让它可以忍受。我可以跟我的对手打一架,或者做个长途旅行,又或者你和我都搬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但在这儿,这些办法都行不通。”
  “你还是不明白吗?”她恳求道。
  “不明白的是你!”他又一次握紧了拳头。“不对。”他说,“你确实——我只好假定你真的不觉得你的行为对我有任何损害。就算不需要维持这种糟糕的关系,日子也已经够难过的了。”
  他掰开她抓着他衣服的手。“别哭哭啼啼了!”他吼道。
  她哆嗦一下,恢复了冷静的表情。费多洛夫咆哮着想站起来,但她挥手止住了他。
  “这样好多了。”雷蒙特走出门口,然后转过身来面对他们两个,“咱们用不着吵闹,用不着阴谋,也用不着怨恨。”他仿佛置身事外般评论道,“五十个人在这艘飞船里,谁都出不去。要是不控制自己的情绪,大家都会全部死光。总工程师费多洛夫先生,特兰德船长和我希望能尽快拿到关于我此次前来讨论事宜的报告。你可以参考大副林德格伦女士的意见,但在公布正式结论前,请注意保持原则。”在这一瞬间,痛苦与愤怒从他胸中爆发了,“我们的责任是管理好这飞船,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但他马上又控制住自己。他两脚后跟一并,标准的立正姿势,“抱歉打扰了你们。晚安。”
  他转身离开了。
  费多洛夫在林德格伦背后站起身来,两手环抱住她。“我很抱歉。”他尴尬地说,“如果我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绝不会——”
  “这不是你的错,波里斯。”她一动不动。
  “如果你愿意和我共享同一个房间,我会很高兴。”
  “不了,谢谢。”她无神地回答道,“这段时间我不打算搞这些了。”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开来,“我还是先走了。晚安。”他独自站在那里,陪着他的只有他准备好的三明治和葡萄酒。
  伯利恒的圣子啊,我们祈祷你的降临。
  (这是另外一首天主教著名颂歌《O Little Bethlehem》(《小伯利恒歌》)
  做出适当的调整之后,“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在主显节之后几天再次提升了她的加速度。
  这一次速度提升对于她旅行其中的“宇宙时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改变。即使在提速之前,飞船的速度其实也已经非常接近光速了,但如果可以更快地减小τ,从而在到达中点时获得一个更低的τ,那么“飞船时间”将会有明显的缩短。
  飞船的攫取力场现在扩展得更宽了。为在巴萨德引擎后方的热核反应火球获取了更多燃料,从而使得飞船获得了三倍的重力加速度。对于一个较低的牛顿范畴的速度而言,相当于每秒增加了近 30 米。不过以飞船现在的速度,能够增加的数值已经很小了,而且还将越来越小。当然,这是以身处外界的测量而言。甚至飞船本身仍然是以 3G 的加速度向前,而其中的仪器也确确实实地测量出了三倍的重力。
  飞船上的人员无法长期在这种重力条件下生存。对于心脏、肺脏、特别是人体液态平衡的影响过于巨大。服用药物会有所帮助,但效果不大。幸运的是,还有一种更好的方法。
  推动着飞船越来越接近终极光速的这种力量,使人震撼的不仅仅是它的巨大,更重要的是它十分精确。它与外界宇宙进行物质与力场的互动,并在外界条件变化的同时维持输出功率。事实上,由于它是如此精确,导致输出功率几乎从没有任何哪怕是微小的变化。类似地,驱动能量也可以在飞船内部的力场建立之后,将力场的强度变得比原子弱许多,并与这个变弱了的力场进行耦合。
  这一原子和分子尺度的非对称连锁的存在使得内部电机可以自行创造其统一加速度。不过在实践中,这个效应并没有完全使用上,它的作用只是保持飞船内部的一倍重力不变。
  因此,不论飞船的加速度达到多高,其内部物体的重量仍然等同于在地球表面的重量。
  这种缓冲效应只有在近光速状态下才能发挥出来。在相对低速的条件下,τ趋近于 1,原子的质量非常轻,因此也难于控制。当速度接近光速的时候,原子会变重——当然它们本身并没有改变,而是相对于外界的一切而言,它们变重了。这些变重的原子将帮助飞船与外界宇宙之间的力场作用达到一个稳定的状态。
  三倍重力加速度还不是极限。若将攫取力场完全展开,周围环境的原子密度又比一般情况下更高(例如星云之中),在这种情况下,飞船还可以获得更高的加速度。不过在本次航程之中,由于氢原子的密度不够稳定,因此节省时间的可能性(这个公式中包含着一个双曲函数)并不值得用牺牲安全系数来换取。当然,计算飞行计划时还考虑了一些其他因素,例如质量的最优化、旅程长度的最短化等等。
  因此,τ并不是一个静态的乘数。它是动态的。它对质量、空间和时间起到的作用可以视为一种基础,它透过人类与宇宙的表象,在两者之间建立了一种永久的、全新的关系。

  飞船时间四月的某个早晨,雷蒙特醒来了。他不像一般人那样翻身、眨眼、打哈欠、伸懒腰,而是立刻坐直,警觉起来。
  池云爱玲比他醒得更早。他意外地发觉她跪在床脚边,眼睛盯着他,脸上带着一种从没有过的严肃神情。这与她昨晚表现出的那种欢快和活泼完全不同。
  “怎么了?”他问。
  她眼睛略微睁大,似乎有些惊讶,不过只过了一小会儿,就慢慢微笑起来。“我以前见过一只驯化的猎鹰。”她说,“猎鹰不像猎狗,它的脖子上课没有套着绳索。不过它和主人一起去打猎,屈尊蹲伏在主人的手腕之上。你醒来的时候就跟猎鹰一样。”
  “你说社么呀。”他说,“我说的是你那种忧郁的表情。”
  “不是忧郁,查尔斯。我在思考。”
  她的模样让他着迷。不着片缕的她看起来再也不像个小男孩一样了。她胸部和小腹的曲线并不像一般女人那么高耸,但与她的整体相得益彰——很多女人的乳房就像两个水泥堆,她的在绝非如此——当她活动身体的时候,整个身体的曲线如同流水一般宛转。还有她的皮肤映出的那种光亮,就像圣弗朗西斯科湾周围那些小山在夏日中的那种色调;当然还有她那柔亮的头发,散发着让人想起地球上每一个夏日的味道。
  两人现在是在他位于普通船员层的舱室里,属于他的一半用帘幕与属于福克斯詹姆森的另一半相隔开。对她来说,这个背景是过于灰暗无生气了,她自己的房间充满了美的气息。
  “思考什么?”他追问道。
  “你。我们。”
  “确实是令人愉快的一夜。”他伸出手来抚摸她的下颌,她发出像猫一样的呼呼声,“还想要更多?”
  她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这正是我在思考的。”他扬起眉毛。“我们之间应该互相理解。我们各有各的风流韵事。至少,在过去几个月当中,你有过很多。”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她却不管不顾地继续道,“对我自己来说这不算什么,只是偶尔罢了,但我并不真的想继续这样。这些或暗或明、反反复复的求欢……如果说有什么不好的话,我觉得这些事干扰了我的工作。我在研究关于行星内核的一些新想法。这需要专注。持续的关系应该会有所帮助。”
  “我可不想签订什么契约。”他阴郁地说。
  她抓住他的双肩,“我明白。我不是要求得到社么契约,也不是要提供契约。只是,我们每次聊天、跳舞或者共同过夜之后,我总是会比之前更喜欢你。在大多数情况下,你是个沉静的人,身体强壮,彬彬有礼——至少对我是这样。和你在一起生活会很快乐。这对我们双方都不是约束,只是一种联合,让飞船上的人心里有数——只要我们愿意这样的话。”
  “成交!”他大声说道,并且吻了她。
  “这么快?”她有些惊讶地问。
  “我也想过这事。我也对追求女人感到厌倦了。和你在一起应该会很轻松。”他的手轻抚过她的体侧和大腿,“非常轻松。”
  “这里有多少是真心话?”说完这句,她马上大笑起来,“不,我抱歉,这种问题已经越界了……我们搬到我那边去好吗?我想玛莉亚·图玛吉安不会介意跟你交换的,反正她也会用帘子把舱室隔成两半。”
  “好吧。”他说,“甜心,早餐前我们还有一个小时——”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的飞行已经快到第三年了,或者说以宇宙时间衡量,已经到了第十年。就在这个时候,巨大的悲伤笼罩了她。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七章

  如果外部宇宙有这样一个相对于群星静止的观察者,他将会比飞船上的乘员更早看到飞船面前的一切:因为在如此高的速度下,飞船对外界的感知能力已经大大降低了。就算这名观察者采用的观测设备并不比飞船本身的配置更为高级,他也可以先于飞船数周之久就发现它面前的危机,但他却没有办法将警报发给飞船的乘员。
  并不存在这样一名观察者。只有无尽的夜和散落其中、彼此相距遥远的诸多恒星,横贯天穹的银河,以及散发着虚幻微光的星云,或是本星系群中的其他星系。飞船身处距离太阳 9 光年的空间中:这是一种绝对意义上的孤单。
  特兰德船长被自动响起的警报声惊醒了。在他竭力赶走睡意的同时,林德格伦的声音从内部联络器中传了出来:“哦!上帝呀!(原文为瑞典语)”这个声音里包含的恐惧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了。他没有通过内部联络器告知对方已经收到,只是迅速跑出舱室。如果当时他已经上床睡觉,他也不会浪费时间穿上衣服。
  事情发生的那一刻,他是穿着衣服的。他当时正在阅读一本由飞船图书馆投射过来的小说,后来在椅子上睡着了。然而美国对接,宇宙的巨颚便紧紧咬合。
  无论是弥漫在走廊中的欢乐气息,还是脚下轻柔有弹性的触感,抑或是空气中玫瑰与雷阵雨的味道,全都不在他的注意范围之内。他的意识中只有引擎的脉动在轰鸣。金属的楼梯在他脚下发车叮当声,在楼梯井中回荡。
  他向上爬了一层,进入舰桥。林德格伦站在观测镜前面。观测镜并不是紧要的东西,此时它基本已经沦为玩具了。现在飞船所能提供的信息全都显示在整个前面板周围各种各样发着光的仪器上面。可是,林德格伦的眼睛却始终盯着观测镜。
  船长从她身边绕过。那条将他召至此地的警报信息现在仍显示在连通天文计算机的显示屏上。他阅读着这条信息,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他又巡视了一下周围的仪器和显示屏。一个凹槽里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吐出一条打印纸。他一把抓起纸条,上面的字母和数字代表着此次危机的量化结果。根据最新获得的数据和更多的计算,如今的数字已经精确到小数点以后几位,而控制板上仍显示着最简单的 “危险,危险”,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船长飞快地按下全员警报按键。尖锐的呼啸声响起,走廊中回荡着一次次反复加强的回音。他在内部联络器中命令所有不当值的官员以及普通乘员到公共活动区域集合。过来一会儿,他又以粗哑的声音补充说,通信频道应全部打开,让观察室的几个值班人员也可以参加大会。
  “我们该做些什么?”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林德格伦叫了起来。
  “恐怕我们能做的不多。”特兰德走向观测镜,“用这东西能看到吗?”
  “几乎看不见。我认为是这样。第四象限。”她闭上眼睛,将观测镜交给他。
  不用解释,他知道她说的前方那死亡的投影所在的方位,于是向那个方向看去。在高倍放大的情况下,空间向他扑了过来。这景象似乎受到了某种干扰,有些模糊变形。在如此高的速度之下,已经无法对光的运行轨迹进行适当的补偿了,但他还是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光芒,看起来如同钻石、水晶、红宝石、黄宝石、翡翠,琳琅满目,简直像法夫尼尔(法夫尼尔(Fafnir),北欧神话中的护宝巨神,其形如龙。)的储藏室。接近视野中心的地方是室女座β。它本身的颜色应该与太阳类似,但由于蓝移效应,它现在看起来是冰蓝色。还有……没错,非常浅淡……这就是那一缕如轻烟般的东西吗?就是这个小东西将会抹杀这艘飞船,以及其上的五十条人命吗?
  各种噪声震荡着他的耳膜,打断了他的思索。叫喊声、脚步声,充满了恐惧。他挺直身躯,开口说道:
  “我要到后舱去。”声音十分平静,“我得先和波里斯·费多洛夫谈谈,然后才能给其他人下命令。”林德格伦想跟他一起走,却被他阻止了,“不,你要守着舰桥。”
  “为什么?”她的声音尖厉起来,“到了现在还要顾忌操作规程吗?”
  他点点头。“是的。你的职责还没有解除。”他瘦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你只能靠操作规程来获得一点安慰……除非你信上帝。”

  没有人注意健身房兼大礼堂中的和壁画、墙壁上架着的篮筐,也没有人在意大家身上的衣饰,连折叠椅都没打开。所有人都站着,所有的眼睛都紧紧盯着出现在讲台上的特兰德。除了胸口的微微起伏,大家全都一丝不动。人们脸上的汗渍闪着光,空气中的汗味也愈发浓重。四周只有飞船隐约的脉动。
  特兰德将手放在讲桌上。“女士们,先生们,”他的话语打破了沉寂,“我有一个坏消息。”紧接着,“根据现有的信息判断,我们活下来的希望还是相当大的。不过我们现在面临的危机十分棘手。在我们出发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会存在这种风险,但我们无法事先消除它,至少在巴萨德引擎技术尚未臻于完善的现今是做不到的——”
  “说重点,真他妈该死!”诺波特·威廉姆斯喊道。
  “闭上嘴,你。”雷蒙特说。他不像大多数人那样互相握着彼此的手,他单独站在靠近讲台的地方。虽然只穿着一套平平无奇的衣服,但他却认真地别上了代表威权的警官徽章。
  “你不能——”看来是有人阻止了威廉姆斯,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特兰德挺直身体,人们能看出他的紧张。“我们的设备……发现了一个障碍物。是一片小星云。非常小,少量尘埃和气体的聚合体,距离我们大约几十亿千米,正以一种不正常的高速移动着。这片星云也许是一颗超新星喷发留下的残余物质,仍被磁流体力束缚在一起,也可能是一颗原恒星;资料不足,无法确定。
  “我们面对的事实是,我们将撞到这片星云。以飞船时间计算,大约在二十个小时之后。现在无法推断撞击之后会发生什么。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完全渡过,不会受到严重伤害。但是……如果能量场不足以保护我们的话……呃,大家都知道,这样的星际之旅总是有风险的。”
  他听到大家发出惊讶的吸气声,正如当初舰桥上的他一样;他还看到人们的瞳孔缩小,嘴唇颤抖,手指在空中无意义地比画着。不过他还是坚持着继续说道:“我们能做的准备并不多。是的,我们可以略微加强保护能量场;但总体而言,飞船的保护能量场已经快到极限了。当撞击到来时,会有能量的护甲保护我们。因此——大家可以自由讨论了。”化学基威廉姆斯马上举起手来,身材高大的姆伯图也没能挡住他。“请讲。”
  威廉姆斯的语气很粗鲁,但这更像是出于气愤,而非恐惧,“船长先生!无人探测器没有发现这条航线上有任何危险,至少没有发回这样的信息。我说得对吗?谁该为这样的倒霉事情负责?”
  讨论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安静!”查尔斯·雷蒙特命令道。虽然声音不是很大,但却是从胸腹深处发出来的,一下子镇住了所有人所有人。有些人向他投来不满的目光,但台上的演讲者却获得了安宁的环境。
  “我已经解释过了,”特兰德说,“以宇宙的标准来衡量,这片星云微不足道。而且它耶不发光,所以很难在较远的距离发现它。另外它的运行速度又很快,达到每秒钟一百多千米。因此,就算之前的无人探测器和我们的飞行路线完全相同,在它经过这里的时候,那片星云距离探测器也是非常之遥远的,探测器没有发现它很正常——请记住,探测器经过这里已经是宇宙时间五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此外,我们可以确定,当初的探测器与我们如今的运行轨道并不可能完全相同。姑且不说太阳和室女座β的相对运动,只需要考虑两者之间的距离。32 光年有多远,这是我们这卑陋的智慧所无法理解的。飞行于两颗恒星之间,哪怕弧度只差几微秒,实际的飞行路线也会产生许多个天文单位的差异。”
  “这种事情无法事先预测。”雷蒙特补充说,“遇到这种情况的几率其实很小,然而谁都有运气糟糕的时候。”
  特兰德的语气变得僵硬了。“我并没有允许你发言,警官。”他说。
  雷蒙特涨红了脸,“船长,我只是想让事情发展得快一些。如果让这些笨蛋总是缠着你、让你解释这些显而易见的事情,我们就再也别想做其他事了。”
  “不要侮辱同船的旅伴,警官。另外,发言之前请等待我的允许。”
  “船长先生,请你原谅。”雷蒙特双手交叠抱在胸前,恢复了冷静严肃的表情。
  特兰德转向群众,换上了温和的口吻:“请随意提问,不要担心你们提出的问题会显得过于粗浅。你们都学习过星际航空学的理论,但我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所以我明白那些悖论会显得非常古怪,也知道人们的头脑很难彻底理解这些深奥抽象的理论。我们要尽最大努力,让每个人都明白为什么要召开这个会议……格拉斯葛德博士?”
  分子生物学家放下举起来的手,怯生生地问道:
  “我们能不能——我是说,像这种星云,以地球的标准来看几乎算是真空了。不是这样吗?而我们的速度已经接近光速,还在持续加速中。就是说,我们的质量也越来越大。我想,我们现在的τ大约在十五分之一左右,这表示我们的质量已经十分巨大了。那么,这么一点点的尘埃和气体还能挡住我们吗?”
  “这个问题提得很好。”特兰德回答,“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不受太大损伤就穿过这个障碍。但不可能毫发无伤。请记住,那些尘埃和气体相对于我们的速度也是同样快的,因此它的质量同样会变大。
  “我们飞船的攫取力场肯定要做一些工作,好将其中的氢吸引到冲压发动机中,让本来会作用于船壳的物质发生偏移。这会对我们产生一些影响。更重要的是,这一切将会以极快的速度发生。假如说某种工作,本来我们的攫取力场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完成,但如果要它在一分钟之内完成,它很可能做不到。当然我们希望它能做到,另外也希望飞船的物质组件能够经受由此产生的压力
  “我已近与值班的总工程师费多洛夫谈过了。他认为我们有可能不会遭到严重损害,不过他承认这只是推测。我们正处于一个开拓的时代,一切知识几乎都来自于经验。岩本先生?”
  “我觉得您好像是说我们没有可能避开它。飞船时间的一天就相当于宇宙时间两周,不是吗?我们怎么会无法绕开这片星——星云?”
  “我恐怕我们的确没有这样的机会。在我们这个参照系的时空结构中,我们的加速度大约是三倍重力加速度;但在外部宇宙看来,我们的加速度不是恒定的。而是稳步减小的,因此我们不能很快地改变航线。即使全力转向,也无法在遭遇那片星云之间大幅改变航线。再说,我们连进行这种改变所需要的准备时间也没有。啊,副总工程师姆伯图先生?”
  “如果减速的话,情况会不会好些?我们知道,巴萨德引擎必须在两种模式——也就是向前推动和向后推动之间切换,而不能停止下来。我想,如果现在能让速度减下来,那么冲撞的力度也会随之减弱。”
  “计算机并没有做出这样的推荐方案。可能是信息不足,无法判断。不过即使减速的话,到碰撞发生时,速度也不会减少多少。恐怕……我想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呃——”
  “像公牛一样冲过去。”雷蒙特用英语说。特兰德恼火地瞪了他一眼,不过雷蒙特似乎并不在意。
  随着讨论的进展,雷蒙特的目光从一个讲话者射向另一个讲话者,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肃。特兰德终于下令解散时,警官雷蒙特没有像池云等人那样离开。他恶狠狠地推开其他那些不安地交头接耳的人,一把抓住船长的衣袖。
  “我觉得我们最好私下谈谈,先生。”他大声说道,原本已经消失的那种嘲弄的抑扬顿挫的音调又回到了他的口音中。
  特兰德打了个寒战,开口说道:“现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没有回避的必要,应该让所有人得知真实的信息,警官。”
  “哦,算作礼貌吧,我们该去做自己的工作,而不是在这里打扰别人。”雷蒙特不耐烦地回答道。
  特兰德叹了口气,“那就跟我到舰桥来吧。我没空召开什么特别会议。”
  有两个人似乎不想让他们离开,但是雷蒙特的怒目和咆哮把他们吓走了。特兰德走出门时,脸上挤出一个微笑。“的确,你也有你的用处。”他承认道。
  “你是说充当议会打手?”雷蒙特说,“我估计到时候我的作用会更大。”
  “我相信等我们到了β-Ⅲ,一位拯救与灾害控管方面的专家应该会受欢迎的——要是我们能到达那里的话。”
  “隐瞒事实的人是你,船长。我看得出来,面前的这个东西让你大受震撼。因此,我觉得我们活下去的机会并不像你所说的那么大。我说得对吗?”
  特兰德四下望望,直到确信楼梯井并没有其他人,这才低声说道:“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存活的机会有多大。费多洛夫也一样。在我们之前,还没有其他巴萨德飞船经历过像我们这样的状况。目前只有两个可能:一、穿过去而不受重大损伤;二、全部死亡。要是第二种可能性实现了的话,我觉得我们应该不会是死于辐射。如果真的有物质形态的东西穿透屏蔽场、击中我哦们,我们应该会立刻湮灭,不会有任何痛苦。不过我并不打算给我们的人详细介绍这种可能性,让他们惊慌失措。毕竟,这可能是我们生命中的最后几个小时了。”
  雷蒙特皱起眉头,“我觉得还有第三个可能,那就是,我们能活下来,但是严重受损。
  “这怎么可能呢?”
  “很难说。也许飞船会剧烈震动,导致人员死亡。死去的人可能是关键人物,我们难以承担失去他的后果……五十个人可不能算多啊。”雷蒙特沉思起来。在能量脉冲的低沉震动之中,脚步声回响着。“从整体而言他们表现不错。”他说,“选择这些人的重要因素就是勇敢、冷静,当然健康与智力水平也是列入考量范围之内的。但是,也许这种筛选对某几个人来说并没有完全成功。假设我们发现自己——比如说,残废了,然后回怎样呢?我们的士气、甚至理智能坚持多久?我需要做好维持纪律的准备。”
  “如果出现那种情况。”特兰德的声音再次变得冰冷,“请记住:你要服从我的命令,并遵循考察队的一切规章制度。”
  “该死!”雷蒙特爆发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时刻准备抢班夺权的军事独裁者?我只想得到你的授权,从而任命几个值得信任的人做我的副手,让他们秘密地做好应急准备。我会给他们下发武器,只能将人击晕的那种。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或者说就算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每个人都能控制住自己——我们会有什么损失呢?”
  “我们会失去彼此间的信任。”船长说。
  说话间,他们进入了舰桥。雷蒙特跟在船长后面,仍在争论。特兰德举手示意叫他不要说话,然后大步走向控制台。“有什么新消息吗?”他问。
  “有的。我们的设备开始绘制密度映射图了。”林德格伦回答。她飞快地瞥了雷蒙特一眼,说话声调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再看他。“这里有个推荐方案——”她指了指屏幕上的显示,以及打印出来的最新结果。
  特兰德仔细研究着这些材料,“嗯。看来,如果我们发动侧部的三号和四号减速器、提供转向力的话,结合整个加速系统提供的推进力,就可以从密度较低的部分穿过去……但这个过程也有其本身的危害。这需要讨论。”他迅速打开内部联络器,用简短的语句对费多洛夫和布德劳说道:“绘图室开会。快点!”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船长——”雷蒙特仍在作最后的尝试。
  “现在没空。”特兰德早已迈开大步。
  “可是——”
  “不行。”特兰德走出指挥室的舱门。
  雷蒙特站在原地,低着头,像要朝着什么东西猛冲过去一样,但他无处可去。英格丽德·林德格伦静静地看着他,足有一分钟之久——这是飞船上的时间,若在外界的恒星与行星上的生命看来,这已经有十五分钟之多了。最后,她柔声说道:“你想让他做什么?”
  “哦。”雷蒙特迅速调整了身体姿势,“我想让他下命令挑选临时警官,但他却说我不信任飞船上的同伴。”
  两人目光接触。“而且明知这可能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几个小时,还不让他们自在一会儿。”他说。自从两人的关系破裂以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平心静气地交谈,并且也没有谁是谁非的问题。
  “我知道。”雷蒙特有些恼火地说,“大家觉得除了等待没什么事情可做。那么,他们会怎么消磨这段时间?……聊天‘读最喜欢的诗’吃最喜欢的食物‘再来几瓶地球美酒’播放音乐、歌剧、舞曲和戏剧的录音带、有可能是低俗淫秽的剧目;做爱。我相信最后人人都会做爱。”
  “那很糟糕吗?”她问。“如果我们注定消逝,难道不应该以这种文明、得体而又热爱生命的方式去享受最后的时光吗?”
  “如果我们少考虑一些关于文明之类的事,我们就有可能减少消逝的几率。”
  “你狠怕死吗?”
  “我不怕死。我只是更想活着。”
  “我真想不通。”她说,“你为什么就那么生硬?当然,这是你的背景所造就的,但你为什么不愿意改掉它呢?”
  “说句老实话,”他回答道,“看到所谓的教育和文化把人们变成这个样子,我就越来越不愿意接受这些东西了。”
  支撑着她的精神动力消散了。她的双眼中冒出了大颗的泪珠,她向他伸出双手,“哦,查尔斯,这很可能是我们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了,我们难道还要继续过去的争执吗?”他依旧站在原处,不为所动。她飞快地继续说:“我爱你。我想让你成为我一生的伴侣,我孩子的父亲。不管是在β-Ⅲ还是地球都好。我们是如此孤单,我们所有人都在这群星之间的虚无之地飘荡。我们必须把一切的好意给予他人,并接受他人的好意,否则我们的境况会比死亡更糟。”
  “除非我们能控制自己的感情。”
  “你觉得我和波里斯有感情吗?……或者说除了友谊还有别的吗?我只想帮助他解除伤痛,而且——而且我不想让他真的爱上我。我们的规章反复说明,我们在旅途期间不能正式结婚,因为我们身上的束缚是如此之多,正如——”
  “既然不是婚姻,所以你我只是中止了一段已经让双方感到不适的临时关系。”
  “可你与那么多女人都发生了关系!”她发怒了。
  “确实有一段时间是那样。不过我找到了爱玲,而你则又开始到处找人睡觉了。”
  “我也有正常的需要,但我并没有安顿下来……把自己完全交给其他人——”她艰难地说,“——像你那样。”
  “我并没有把自己交出去。除非对方是那种在最严峻的情况下也不抛弃自己伴侣的人。”雷蒙特耸耸肩,“但这些无关紧要。正如你所说,我们都是自由人,并无婚姻的约束。虽说不容易,可我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心怀怨恨是不明智的,毕竟你和费多洛夫只是实践了这种自由罢了。请不要因为我而破坏了你下班之后准备享受的乐趣。”
  “当然,我也不会破坏你的乐趣。”她狠狠拭去眼中的泪水。
  “不过,直到最后一分钟到来之前我都会很忙。既然船长先生不允许我寻找助手,我打算去找几个志愿者。”
  “你不能那么做!”
  “事实上,没有任何规定阻止我这么做。我准备私下找几个会赞同我意见的人。我们将随时待命,准备执行任何我们能做到而又需要人去做的事。你打算把我的计划告诉船长吗?”
  她装过身。“不。”她说,“请你离开这里。”
  他的靴子发出的咔哒声沿着走廊渐行渐远。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八章

  一切应该而且能够做到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现在,“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的乘员们身穿太空服,用安全带将自己固定在床上,静静地等待着冲击的到来。一些人打开了头盔中的无线电,与同往一间屋的同伴交谈;另外一些人则宁愿享受孤独。戴上头盔之后,人们看不到彼此,能看到的只有透明面甲上方的一小块区域。
  雷蒙特与池云同住的房间比其他大多数房间都显得冷清些。原本这房间中有许多饰物:让舱壁和天花板变得柔和的丝织品、池云亲手制作的矮几、几个摆放着的饰以流水怪石纹路的汉朝陶碗、中国山水画卷、她祖父的书法作品、衣服、缝纫工具和竹笛。但所有这些都被她收藏起来了。分光灯照射着未经上色的舱壁,映出苍白的光。
  虽然他们的通话器已经调好了私人频道,但有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他聆听着她轻轻的呼吸声音和自己缓慢沉重的心跳。“查尔斯。”她终于说道。
  “嗯?”他的声音同样低而沉静。
  “和你在一起真好。我真想摸摸你。”
  “我也是。”
  “我有一个主意。我来摸摸你的内心吧。”他有点吃惊,没有及时回答。她继续道:“你总是将大部分自我隐藏起来。我肯定不是第一个对你这么说的女人。”
  “你不是。”她听得出他说这句话的困难。
  “你确定你这么做是正确的?”
  “这有什么可解释的?我一向很讨厌那些只关注自己的渺小肮脏内心的人。特别是,我们的宇宙是如此广阔。”
  “比如说,你从没提过你的童年。”她说,“我却给你讲过我的。”
  他哼了一声,像是在笑,“就当是你免遭一劫了。波柳戈尔斯克的贫民区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听说过那里的情况,不过我一直不太明白那里为什么会那样。”
  “管理部门无能为力。反正这些事情也不会妨害世界和平。从很多角度来看,当地的地头蛇对于国内位高权重的人士非常有用,所以不能把他们清除掉。我想他们可能就像有些国家的军阀,或者战争爆发之前火星上的猎豹部队。南极洲蕴藏着大量的财富,所以那些人毫不手软地吞噬最后的资源,杀死濒临绝种的珍稀生物,蹂躏最后一片冰雪覆盖的处女地——”他停下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不觉高了起来,“好吧,我们已经把这一切都抛在脑后了。我想知道到了β-Ⅲ以后,人类会不会表现得好一点,尽管对此我不抱什么希望。”
  “你很关注这些事情,为什么?”她以极低的声音问道。
  “最初是一位老师。我小时候父亲就被杀害了,到我十二岁的时候,我母亲也濒临破产。有一个人一直在帮助我们,就是梅里克特老师,一个阿比西尼亚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沦落到我们那种地方的学校里去的,但他是为了我们、还有他所教授的东西而活着。我们能感觉到这一点,他让我们的大脑变得活跃起来……我不确定他是否给了我什么特殊照顾。我只是开始思考、阅读,然后开始讨论、实践,这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最后我只能逃到火星——所用的方法就不要提了……没错,从长期看,他确实给力我特殊照顾。”
  “你瞧,”她在头盔下面笑了起来,“拿掉面具也不是那么困难嘛。”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质问道,“我只是想满足你罢了。”
  “我们很可能快要死了,查尔斯,但我能从这些话中了解你的一部分。我开始理解为什么你是这样一个人,以及隐藏在表面之下的那个人。比如说,为什么在太阳系的人们都说你是个诚实的人,但很看重金钱;为什么你总是凶巴巴的,从来不穿好衣服,即使它们很适合你;为什么你隐藏自己的占有欲,摆出一副‘不想听我的就各管各’的冰冷神情。还有——”
  “停!听了我小时候这些零散琐事,你就打算给我作精神分析?”
  “哦,不,不是的。那太荒谬了。但从你讲述这些事实的方式,我略微理解了你。你就像一只独狼,只想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巢穴。”
  “够了!”
  “我很高兴你能——我不会继续发问了,甚至以后也都不会,除非你想让我这么做。”池云显然想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多说些话,她继续低声说着,“我真的很想念地球那些动物。我没想到会这样。我父母家里养着金鱼和会唱歌的鸟儿。在巴黎的时候我和雅克一起养了一只猫。直到我们走出这么远,我才意识到其他种类的动物在我们的世界上占据了如此巨大的一部分。夏日夜晚的蟋蟀、翩翩起舞的蝴蝶、悬停空中的蜂鸟、跃出水面的各种鱼类、大街小巷的麻雀、长着柔软鼻子散发着温暖气息的马儿——你觉得β-Ⅲ有像地球那样的动物吗?”

  撞击发生了。
  由于时间非常有限,无法缓冲这一撞击。维持着舱内加速度压力的能量场无法维持其精密的平衡。计算机程序的设计者保留了一条回路,用于停止这一系统,否则该系统就会被正反馈所摧毁。
  因此,飞船上的乘员们感受到了重力的变化。就如同每个人都被一个巨人压在身下一般,几乎所有人都感到呼吸困难,出现了黒视现象。人们汗出如浆,心脏努力搏动着,脉搏也比平时更沉重了。与此同时,飞船上的金属材料发出呻吟,似乎即将被撕裂一般。在飞船设计之初并没有考虑到会承受如此重大的打击,因此它的安全系数并不高:安全系数更高的飞船其质量也将更大,而这是不可接受的。飞船本身仅能吸取空间中的氢原子。对它而已,星际尘埃就像陨星一般。当然,由于飞船极高的速度,穿过这片稀薄的星云只需要短短几分钟;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同样由于极高的速度,稀薄的星云也不再稀薄了,它几乎就像是一堵固态墙。
  飞船的外部防护力场吸收了气体湍流带来的固态物质,有效滴保护了飞船本身,但它无法消除使飞船减速的拉力。反作用力无可避免地作用于力场本身,以及安置在飞船外壳的力场发生器与控制器等设备。金属框架皱缩了;电子元件熔化了。低温液体从破裂的容器中汨汨流出并立刻沸腾消散。
  因此,一台热核发动机熄火了。
  从群星的角度看,事情又有所不同。它们看到的是,一个拥有极快速度和极高密度的物体撞上了一个稀薄阴暗的物质团块。强烈的磁流体力攫取了大量的氢原子,将其聚集、压缩,然后电离,最后使其发生大规模的聚变反应。高强度的放射线爆射而出。高速物体发出了如同流星般的火光。在穿过星云的越一个小时的时间中,它在星云之中掘出了一条通道。这条通道的直径比高速物体本身的直径大得多,这是向外激荡的震荡波造成的——这道震荡波一直向外扩展,摧毁了星云原有的稳定性,也使得星云中的物质各自凝结成小块。
  如果说这片星云中原本孕育着一个恒星系,那么现在,它永远不可能成形了。
  入侵者飞走了。它并没有损失太多速度。再度开始加速的它逐渐缩小,飞向更遥远的群星。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九章

  雷蒙特挣扎这清醒过来。他昏迷的时间应该不会很长。但也许真的很长?听不见任何声音。难道他聋了吗?又或许空气已经从舱壁的破洞溢出?屏蔽场是否已经失效?他是不是已经被高能γ射线击穿致死了?
  不,不是这样。凝神谛听时,他分辨出了熟悉的引擎跃动的节拍。他看到操作面板上的氖光灯稳定地发着光,身体承受的重力也恢复到正常的一倍重力,至少飞船上大多数的自动控制系统仍然在正常工作。
  “真是一场该死的闹剧。”他听到自己说,那声音十分陌生,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我们得继续工作。”
  他努力想解开安全束带。浑身的肌肉都在战栗,一阵阵疼痛传来。嘴里好像有一滴血在流动,味道是咸的。也许是一滴汗?别想那么多了。(此处原文为俄文)身体能活动才是最重要的。他慢慢地解开束缚,摘下头盔,嗅嗅空气中的气味——有轻微的烧焦气味和臭氧气味,都不算特别严重——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整个舱室一片狼藉。床头柜的抽屉全都张开,里面的东西飞得到处都是,但并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池云没有回应他的呼叫。他越过散落在地的各种杂物,将她身上的安全束带略微放松,然后脱掉手套,将她头盔上的护脸板推了上去。她的呼吸平稳,没有急剧喘息或者发出咯咯声,这说明她没有受内伤。他翻开她的眼皮,看到她的瞳孔很清晰。或许她只是晕了过去。他脱掉太空服,找到自己的击晕手枪,插到腰带里。其他人或许更需要帮助。他走出舱室。
  楼梯间传来波里斯·费多洛夫的脚步声,看样子他正从上层甲板走下来。“情况怎么样?”雷蒙特喊道。
  “我正要去看呢。”工程师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走开了。
  雷蒙特苦笑一声,推开一间舱室的门——这是属于乔汉·费雷瓦尔德的那半间。这个德国人也已经脱下了太空服,正颓然坐在自己的床上。“出发!(原文为德语)”雷蒙特说。
  “我头痛得厉害!就像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要把脑壳劈开一样。”费雷瓦尔德抗议着。
  “你答应加入我们的队伍。我还以为你是个男人。”
  费雷瓦尔德气愤地瞥了雷蒙特一眼,但还是被这言语激得开始行动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中,警官的佣兵队十分忙碌。当然,负责操控飞船的人们更加忙碌,他们检查、测量,匆忙地互相讨论。这使得他们几乎没注意到身上的疼痛,也不会滋长恐慌情绪。但科学家和技术员们却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解脱。飞船至少从表面上看还能正常工作,人们也并没死亡,这本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为什么特兰德没有发布公告呢?雷蒙特将所有人聚集到公共区域,命令一些人制作咖啡,其他人去照顾受了较重瘀伤的人。忙了很长时间之后,他终于有了空闲,这才走向舰桥。
  途中他停了一会儿,去检查池云现在的情况,之前他也去看过她几次。这次她终于清醒过来了,也解开了安全带,但还没有脱下太空服就倒在了床上。看到他走过来,她似乎又燃起了一点力量。“查尔斯。”她喃喃地叫着他的名字。
  “你感觉怎么样?”他问。
  “身上很疼,没有力气,可是——”
  他很快帮她脱掉太空服,粗鲁的动作让她感到有些不适。“去掉了这个负担,你应该可以自己走到健身房。”他说,“拉特瓦拉医生会检查你的身体状况。其他人都没有受什么重伤,我想你应该也不会伤得很严重。”他给了她一个如蜻蜓点水般的吻,“很抱歉我不能陪着你。我有急事要做。”
  他继续走向舰桥。指挥室的门关着,他便敲了几下。费多洛夫在里面吼了起来:“现在不能进来。等一下船长会给你们讲话。”
  “我是警官。”雷蒙特回答道。
  “那你该去履行你的职责。”
  “我已经将乘员们都安顿好了。他们已经从最初的震撼中清醒过来,但他们也开始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了,以他们现在的情况而言,任何事情都可能让他们的精神垮掉。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也许我们没有办法再让他们恢复原状了。”
  “告诉他们,我很快就会向他们报告一切。”特兰德的声音也不像往常那么镇定了。
  “该把这话告诉大家的人不就是您嘛,船长先生?内部联络器没坏,您应该告诉他们,你们现在正对损坏情况进行评估,以便做出适当的维修方案。不过,船长先生,我建议您应该先让我进去,好让我帮您想一想该如何推辞,向乘员们解释这场灾难。”
  门飞快地打开了。费多洛夫抓住雷蒙特的手臂,想把他拉进去。雷蒙特甩开了他,这是柔道的一招,同时举起手做出了手刀的预备姿势。“别碰我。”他说,然后好整以暇地走进指挥室,再转过身自己把门关上。
  费多洛夫怒吼着握紧了双拳。林德格伦连忙来到他身边,“别这样,波里斯。”她乞求道,“求你了。”俄国人气呼呼地松开手。所有人都在微微颤动的静寂中怒视着雷蒙特:船长、大副、总工程师、领航官以及生物系统主管。他的目光却越过了这些人。控制面板遭到了严重的损坏,很多仪表的指针弯曲了,还有不少显示屏损坏,导线也都松了。
  “损坏就这么多?”他指着这些东西问道。
  “不。”领航官布德劳说,“这些东西都有备件可以替换。”
  雷蒙特看了一下光学观测镜,其补偿回路已经完全损坏。他又走向电子观测镜,将头伸入护罩,望向广阔的宇宙。
  一个半球形的虚像从他面前的黑暗中跳了出来,假若他现在身处飞船外壳之外,看到的就该是一幅遭到扭曲的图景。前方的恒星挤成一团,仿佛正飞快地向飞船中部流动,散发着深蓝色、紫色的可见光以及大量的 X 射线。飞船后方则是那些曾经飞船熟悉的恒星——但它们的形态改变了,发出的是类似琥珀颜色的红光,仿佛时间已经让它们走向熄灭一般。雷蒙特轻轻打了个寒战,连忙低头退出护罩,又回到狭小的指挥室当中。
  “那么,到底怎么了?”他问。
  “是减速系统——”特兰德双手抱胸,“我们无法停下来了。”
  雷蒙特面无表情,“继续。”
  费多洛夫说话了,语气十分轻蔑:“我相信你应该还记得,我们激活了巴萨德模块中的减速器,从而生成并操作着两个独立的单元。这套系统和加速器完全不同,不是像喷气式飞机那样把气体喷出去,而是反向利用其动量。”
  林德格伦屏住了呼吸,但雷蒙特完全没有理会那种嘲弄的语气。过来一小会儿,费多洛夫萎靡下来。
  “呃,”他疲倦地说,“加速器同样处于运行状态,但输出功率远远高于减速器。毫无疑问,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它们产生的强大力场才保护了它们。而减速器却——坏了。完蛋了。”
  “损坏情况?”
  “我们现在只能确定减速器的外部控制系统和发生器受到了物理损伤,还有就是为这些东西提供能量的热核反应堆熄火了。这一系统的仪表没有报告任何信息——肯定是坏掉了——所以我们也不能完全确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费多洛夫低着头继续说着,与其说他是在向在场的人报告,不如说是他的内心独白。绝望的人总是会一遍又一遍复述那些明显的事实。“在这种情况下,减速器承担的压力肯定比加速器大得多。我估计,磁流体力场产生的作用力彻底摧毁了巴萨德模块的这一部分。”
  “当然,如果我们能到外面去,这些损伤是可以修复的。但那样的话,我们的人就会过于接近加速系统的聚变反应堆。我们将很快死于放射,而在死亡之气的短暂时间中做不了任何有用的工作。以我们现有能力制作的远程控制机器人也没法承受这样强的放射线。众所周知,在那么强的放射线之下,晶体管根本不起作用。力场的电磁感应效应就更不用提了。
  “不用说,我们不能关掉加速器。关掉加速器就等于关掉了所有屏蔽力场,只有飞船外部的能源才能给这些屏蔽力场提供足够的能量。以现在的速度,如果让氢原子撞击到飞船外壳,那么释放出来的γ射线和质子在一分钟之内就足以将飞船上的所有人全部杀死。”
  他停了下来。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台耗尽能量的机器停止活动,而不像一个人结束了自己的讲演。
  “我们不是还能进行方向控制什么的吗?”雷蒙特仍旧语气平淡地问。
  “是的,是的,我们可以那么做。”布德劳说,“加速器的运行状态可以调整。我们可以减弱四台文氏发生器当中的任何一台,也可以增强任何一台——从而在获得加速的同时进行转向。但是,你要明白,不管选择哪条道路,我们都必须继续加速,不然就得死。”
  “永远继续加速。”特兰德说。
  “至少,”林德格伦低声说,“我们可以留在银河系中。围绕着它的核心运转。”她的目光飘向电子观测镜,大家都明白她在想什么:躲在那些发射着古怪蓝光的恒星帘幕之后,在黑暗寂静的星系间向真空中无尽放逐。“至少……我们可以在群星环绕之中……慢慢变老。尽管我们不能再到达任何一颗行星了。”
  特兰德紧紧板着的脸出现了一丝扭曲,声音嘶哑:
  “我该怎么对我们的人说呢?”
  “没有希望了。”雷蒙特说。船长的话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发问。
  “没有了。”费多洛夫说。
  “哦,是的,我们可以活到老死——我是说起码我们不会夭亡,只不过,或许达不到正常人的预期寿命。”佩雷拉说,“生化系统和有机物循环系统都没受到什么损伤。我们甚至还可以增加它们的产量,不用担心会很快饿死、渴死或是窒息而死。当然,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生态系统中,回收利用率不可能达到百分之百。也就是说会缓慢的损耗。飞船毕竟与行星不同。人类在设计方面没有上帝那样精明,制造方面也比不上上帝那样的大尺度。”尽管他面带微笑,却更让人觉得不舒服,“但我建议大家不要生小孩。他们从一出生就得呼吸含有丙酮的空气,成长过程中还会缺少类似磷这样的微量元素,而且最终会在耳屎、卫生棉球之类垃圾中窒息而死。不过我认为,在现有的这些小工具帮助下,我们还可以再活五十年。从现状来看,我认为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好了。”
  林德格伦似乎已沉浸在梦魇中,她盯着头上的舱壁,仿佛她的目光可以透过它一般,“等到我们之中最后一批人快死了的时候——我们应该设计一个自动停止程序。我们死亡之后,飞船不应该再继续运行下去。用不着继续屏蔽放射线,就让宇宙的摩擦力将飞船撕碎,让碎片自由地飘走吧。”
  “为什么?”雷蒙特问。
  “这不是很明显吗?如果我们进入环形轨道……吞噬氢原子,一直加速下去,让我们的τ变得越来越低,等到几千年之后……我们会获得巨大的质量。我们可能会毁掉整个银河。”
  “不,不会这样的。”特兰德说,他开始借着讨论学术来掩饰自己的情绪,“我看过一些计算结果。有些人很担心出现巴萨德飞行器失去控制的情况。但正如佩雷拉先生所说,在宇宙中,任何人类的造物都无足轻重。我们的τ要达到 10 的负 20 次方,飞船的质量才与一颗小型恒星相仿。而飞船与任何比星云密度更高的天体相撞的机会比这小得多。另外,我们知道宇宙本身的空间和时间都是有限的。在宇宙停止膨胀并开始坍缩之前,我们的τ绝对不到那样低。我们注定死亡,但宇宙的安全不会受到我们的影响。”
  “我们还能活多久?”林德格伦自言自语地说。佩雷拉正要回答,却被她打断了,“我不是问理论上能活多久。你说我们能活半个世纪,我相信你。但我想,一两年之内,我们就会绝食,或者割断自己的喉咙,或者同意关掉加速器。”
  “我会阻止这种事!”雷蒙特怒斥道。
  她阴沉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说你愿意继续活着——不仅仅是与人类隔绝,与有生命的地球隔绝,更与一切的造物隔绝的,你仍然愿意继续活着吗?”
  他以坚定的目光望着她,右手已经放在了枪套上。
  “你难道没有这样的勇气吗?”他反问道。
  “在这具飞行棺材里度过五十年!”她几乎是在尖叫了,“按照宇宙时间算又该是多久?”
  “放轻松。”费多洛夫说着,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她软软地靠在他身上,双手无意识地虚握着。
  布德劳开口了,语调与特兰德一样谨慎、冷淡:
  “我们与外界的时间关系看来有点难以理解,难道不是吗?(原文为法语)这与我们选择的路线有关。假如我们继续飞向星系外部,我们途径空间的氢原子密度自然也会降低。反过来说,如果我们选择一条氢原子密度较高的环形轨道,我们就可以获得一个非常低的τ。也就是说,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将可以看到数十亿年之后的宇宙。我觉得这个想法真的很奇妙。”他挤出一个微笑,“另外,我们也并不孤单,彼此之间都是最好的旅伴。我赞成查尔斯的想法。的确,有些人活得比我们更好,但我们的生命并不是最糟糕的那一种。”
  林德格伦靠在费多洛夫的胸膛上。他抱着她,笨拙地拍着她的肩头。过来一小会儿——在恒星的历史中又度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她再度抬起头来。
  “我很抱歉。”她咽了一口唾沫,“你说得对。我们有彼此互相陪伴。”她的目光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逗留了一会儿,最后停在雷蒙特身上。
  “我该怎么和他们说呢?”船长征求大家的意见。
  “我建议不要由你去说。”雷蒙特回答道,“让大副去告诉他们这个消息。”
  “什么?”林德格伦说。
  “你讨人喜欢。(此处原文为西班牙语)”他回答道,“我记得你这么说过。”
  她挣脱开费多洛夫松弛的怀抱,向雷蒙特迈出了一步。
  警官雷蒙特的身体绷紧了。他仿佛并没有看到她走向他,只是静静地站立着,然后,他忽然转向领航官的方向。
  “嘿!”他大声说,“我有个主意。你是否知道——”
  “如果你认为应该由我——”林德格伦开口说道。
  “现在没空。”雷蒙特对她说,“奥古斯特,到书桌这边来。我们得做些计算……快一点!”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十章

  难堪的沉默持续着。英格丽德·林德格伦和拉尔斯·特兰德一起站在讲台上,但她说不出话,只是看着下面的人们。他们也抬头看着她。房间中的所有人都沉默无言。
  然而实际上,她为这次讲话精心准备了措辞。事实从她口中说出,不像男人说出来的那么残忍,但她只讲到计划的一半——“我们失去了地球,失去了β-Ⅲ,也失去了我们所属的种族:人类。然而我们还保有勇敢和爱,还有……是的,还有希望。”就无法继续下去了。她站在原处,紧咬嘴唇,双手的手指扭在一起,泪水慢慢从眼中满溢出来。
  特兰德船长打破了沉静。“啊……如果大家愿意的话,”他尝试着说,“请听我讲。我们倒是有一个办法……”飞船持续不变地低沉震动着,仿佛在嘲笑他的笨拙。
  格拉斯葛德哭了起来。她并没有大声哭喊,但极力的抑制却使她发出的哽咽声更加悲伤。站在旁边的姆伯图试图安慰她,不过他一向为人淡泊,无喜无悲,简直是个机器人。岩本原来站在他们俩身旁,此时却退后数步,远离所有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已将自己的灵魂拉进涅槃之境,拒绝感受外界的一切。威廉姆斯挥舞着拳头大声咒骂着。另一个女人大声哀号。一个女人看了看与她保持关系的男人,说道:“跟你过一辈子?你别想!”然后快步从他身边走开。他想追上她,却不小心撞到另一个人,后者向他怒吼。并声称若不道歉就打一架。整个人群都沸腾起来。
  “请听我说!”特兰德徒劳地喊着,“大家请听我说!”
  雷蒙特和池云爱玲一起站在第一排,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但他晃晃身子就挣脱了她,一步跨上讲台。
  “你这样行不通,他们不会听你的。”他小声对船长说,“你这种方法只对冷静的专业人士有效。这些平民交给我处理。”他转向台下的人们。“都给我安静!”他的吼声在房间里回荡,“不要再哭了!都几岁了还哭鼻子?我们这里没有人给你们换尿布。”
  威廉姆斯气愤地尖叫着,姆伯图的嘴都气歪了。雷蒙特抽出震荡枪,“都别动!”声音没有刚才那么大,但所有人都清楚地听见了,“谁第一个动我就把谁打到,再把他送上军事法庭。我是这支考察队的警官,我必须维持秩序,保证有效率的合作。”他斜眼瞧着台下的人,“要是你们觉得我越权了,你们可以写一份投诉函交给斯德哥尔摩的管理机构。不过现在你们都得听我的!”
  毒辣的言语激活了所有人的肾上腺素。他们怒视着他,但同时也凝神聆听着。
  “很好。”雷蒙特的态度转为柔和,将枪塞进枪套,“这件事我们不再讨论了。我明白,你们是因为听到这个消息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才会异常震惊,不过现在我们的确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我们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如果我们齐心协力的话。我重复一次:如果。”
  林德格伦终于不再流泪,可以开口说话了。“我想应该由我——”她说。他只是对她摇了摇头,然后继续说道:
  “我们不能维修减速器,因为我们不能关掉加速器。正如我们刚才告知大家的那样,这是因为在高速状态下,为了防止飞船遭到星际气体的撞击,我们必须保持防护力场的存在,这也就要求加速系统和减速系统两者之中至少有一个在运转。因此,看来我们是被困在这艘飞船里了。当然,我也不喜欢这样,但我相信这是我们可以忍受的。中世纪的僧侣们可要比我们艰苦得多!
  “不过,在舰桥进行讨论的时候,我们有了一个想法。这有可能让我们逃脱在飞船之中的宿命,如果我们足够勇敢坚强的话。领航官布德劳为我进行了一次初步演算。在此之后,我们又找到了尼尔森教授,请他提供了专家建议。”
  天文学家尼尔森清清嗓子,摆出一副重要人物的姿态。虽然大多数人都有些吃惊,但简··萨德勒则显得毫不意外。
  “我们有机会成功。”雷蒙特告诉大家。
  台下的人们如同被春风拂过的草地一般恢复了活力。“别卖关子了!”一个年轻男人喊道。
  “我很高兴看到大家又恢复了高昂的斗志。”雷蒙特说,“不过这般斗志也需要紧密控制,否则我们同样会完蛋。现在,我来尽可能简短地向大家介绍这个主意——然后再请特兰德船长和各位专家讲解细节问题。”
  他的讲话方式仿佛是在讲解一种新的记账方法:
  “如果能找到一个几乎没有星际气体存在的地方,我们就可以安全地关闭能量场,工程师们耶就可以到舱外去修复减速系统。天文数据并不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准确,但尽管如此,以目前我们掌握的数据来看,在我们的银河系,甚至接近的星系间空间之中,星际气体的密度都是相对较高的。当然,星系间空间的气体密度会比银河系内更低;但即使是如此稀薄的气体,每秒钟撞击我们飞船的原子数目也是非常巨大的,如果没有保护,我们很快就会死掉。”
  “宇宙中的物质分布并不均匀。星系常常形成一个个群落。我们银河系、麦哲伦星云、仙女座 M31星系以及其他十三个大大小小的星系就是这样一个群落,它占据了直径约为 600 万光年的一片空间。星系群与临近的其他星系群或称星系团之间的距离极其遥远。距离我们最近的星系团是室女座星系团:它与我们之间有着四亿光年的距离。(本段中的一些数据与现在公认的数据不尽相同。现在通常认为,本星系群包含大约 50 个左右的星系。直径约为 1000 万光年。室女座星系团与本星系群的距离约为六亿光年。)”
  “我们认为,在本星系群与室女座星系团之间的广阔空间中,气体将足够稀薄,使我们不需要开启防护力场。”
  台下的人们又开始窃窃私语,这声音逐渐大了起来。雷蒙特举起双手,他甚至大笑起来。“等一下,等一下!”他喊道,“大家先别吵。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四亿光年实在太远了,我们的τ不足以到达那里。对于我们来说,五十分之一、一百分之一或是一千分之一的τ都没有任何好处。我同意你们的看法。但是——”
  他的最后一个词镇住了所有人。雷蒙特深吸一口气。“但是,请大家记住,”他说,“我们的τ是可以无限制缩小的。我们也能够获得远大于三倍重力加速度的加速度,这只需要扩大攫取力场的范围,并在银河系中选择一条氢原子相对密集的路径。原本的τ下限是为了航向室女座β而设计的,并不是说我们的飞船达不到更低的τ。根据领航官布德劳和尼尔森教授的初步计算,我们可以获得平均十倍重力加速度的加速度,很可能还能达到更高。费多洛夫总工程师则保证,我们的加速度系统能够经受这样的加速度,只需要进行一些小小的调整,而这是他完全能够做到的。
  “也就是说,这些先生进行了粗略的计算。他们的结果显示,我们可以环游半个银河系,沿其悬臂向内作螺旋形运动,然后进入银河核心,再从这一侧穿出来。别忘了,τ是可以持续降低的。我们本来可以不用那么久就到达室女座β,之所以要花五年时间至少因为我们打算在那儿停下。现在我们不再中途减速,所以能够继续加速,获得更低的τ”
  “根据领航官布德劳预计——请注意是预计,我们还需要在旅途中收集更多数据。但就现在掌握的数据来看,他认为以我们现有的速度,可以在一到两年之内就脱离银河系。”
  “那么,宇宙时间是多久?”人群中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关注宇宙时间还有什么用呢?”雷蒙特反问道,“你知道银河系有多大。它平面的直径大约为十万光年。目前我们距离银心大约三万光年。或许宇宙时间会过去十到二十万年,谁能说得清楚呢?这取决于我们选择什么样的路径,说得再深刻一点,选择什么样的路径又取决于我们的长距离观测结果。”
  他伸出一只手指向听众,“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在想,遇到一片星云就把我们搞得这么惨,那如果再遇到一片星云会怎样呢?对于这个问题,我可以从两方面来回答。首先,我们肯定要承担一些风险;但其次,随着我们的τ逐渐降低,我们就可以利用更加浓密的氢原子云。到那时,我们的质量就会变得极大,所以不会再一次遭遇像这样的危机。你们明白了吗?我们的质量越大,就能攫取利用更多的氢原子,飞船时间也会变得更快。在我们离开银河的时候,我们的τ可以达到数百万分之一。在此情况下,我们只需要数天的飞船时间就能够离开本星系群了!”
  “我们该怎么回来呢?”格拉斯葛德的提问表明,她产生了谨慎的兴趣。
  “我们不再回来了。”雷蒙特承认道,“我们将继续飞向室女座星系团。在那里我们将进行减速,然后进入其中的一个星系,将τ提升到合理值,并在那里寻找一颗可供我们居住的行星。”
  “是的,是的,是的!”台下的人们又开始发出嗡嗡的讨论声,而他则高声呼吁,“我们将到达数百万年之后的未来,数亿光年之外的距离。也许到那时,在宇宙的这一个角落,人类早已灭绝……但是,我们却可以在另外一个时空重新开始!难道你们想困在这个金属船壳中,用整个余生来悲叹自己的命运,直到老死也不能留下后代吗?当然,你们也可能失去勇气,那不妨现在就去结束生命!但我认为,只要还有勇气,我们就应该继续向前。我想我们所有人都有足够的勇气,所以你们也一定会同意这种做法。如果有人有别的想法,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走,那就请你出来!”
  他阔步走下讲台。“啊……领航官布德劳,总工程师费多洛夫,还有尼尔森教授,”特兰德说,“请你们到台上来好吗?女士们,先生们,现在允许大家自由提问——”
  池云拥抱了雷蒙特。“你真是太棒了!”她哽咽着说。
  他却紧咬着嘴唇,目光从她身上转开,转向林德格伦,然后是其他人。最后,他望向四周的舱壁。“谢谢。”他简短地回答道,“但这还不够。”
  “哦,可你真的很棒啊。你让我们重新寻回了希望。和你在一起真是我的荣幸。”
  他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任何人都可以想出一个全新的主意。”他说,“现在他们会紧紧抓住面前的任何可能,我只是加快了事情的进展。等到他们了解了整个计划,那时才会出现真正的麻烦。”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十一章

  力场的形态改变了。它们并不是固态的管道或者墙壁。力场是由电磁脉冲的不断交互作用形成的,而这些电磁脉冲的产生、传播以及作用都必须时时刻刻处于控制之下,连一纳秒都不能放松,从量子层级到宇宙层级都是如此。外部条件——例如物质密度、放射线强度、撞击流流场强度、引力空间曲率等——变化的同时,飞船的力场网必须即时做出相应的调整。大量数据连续不断地输入到计算机中,对上千组傅里叶级数作并行计算只不过是这些计算机所执行的最微不足道的任务,它们迅速计算出结果,而漂浮在飞船后方的力场涡流中的力场生成设备和控制设备则根据这些结果,进行灵活调整。这种稳定的架构消除了一切不恰当的或仅仅是迟缓了的反应——要知道,一旦这两种情况中的任何一种出现,力场就会受到干扰,甚至崩溃,而飞船也会如同爆发的新星一般毁灭。然而,飞船上的人类输入了一条命令,打破了这种稳态。这条命令很快变成了数据的一部分。一根右舷输入管加大了输入量,一根左舷输入管相应缩小了输入量:这一切都进行得极为小心谨慎。“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开始转向,进入新的航线。
  从群星的角度来看,这个质量越来越大、长度越来越短的物体行动十分笨拙,花费了数年时间,其航线也只是略微改变了一点点。这并不是说这个群星照耀之下的物体运动速度缓慢。此物体拥有差不多一颗行星那么大的白亮外壳,这意味着其最外层的力场波纹正在捕获空间中游离的原子,将它们送入热核反应堆,并释放出蕴藏在原子中的巨大能量。而这个物体本身则紧随最前沿的力场波纹向前移动。可以这么说,最前沿的力场波纹的前进路线也就是物体本身的前进路线。飞船的力场网光度并不高,在几个光年之外就看不到了。它仿佛消失在无尽的黑暗深渊之中。
  而在飞船本身的时空线上,整个事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外部宇宙变得越来越陌生——它飞快地衰老了,也显得更加巨大,更加紧密。这一切都是由于逐渐减小的τ而产生的。飞船还可以继续吞噬氢原子,将其中的一部分转化为能量,剩余的残烬则被抛向宇宙,形成长达数百万千米的喷焰……但τ仍在持续不断地减小。飞船上的钟表每走过一分钟,τ就会减小相当大的一部分,减小的速度还在不断加快。
  不过在舱内,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空气与金属仍然承受着加速的脉冲,并且由于力场网内部的拉力,舱内的重力维持在一个 G。内部发电机仍然正常地提供照明、用电,保持适当的温度。生物系统和有机物循环系统不断产生新的氧气和水、处理废弃物、制造食物、维持生命。当然,整个系统的熵仍在增加。人们每过一分钟就老了六十秒,每过一个小时就老了六十分钟。
  然而,飞船时间与外部宇宙时间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疏远了。孤独像一只巨手,将整艘飞船握在掌心。
  简·萨德勒跃步向前。乔汉·费雷瓦尔德设法闪避。两人手中的花剑相交,发出叮当的响声。突然,她将剑向前刺出。“有效得分!”虽然脸上还戴着面具,他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这要是真的决斗,我的左肺可就被你刺穿了。你通过考核了。”
  “这可真不容易。”她喘息着说,“我……马上就要……喘不过气了……膝盖沉得要命。”
  “那今晚就不再练习了。”费雷瓦尔德做出了决定。
  两人摘下头套。她出了一脸的汗,头发贴在前额上。虽然仍在不停喘息,她眼中却闪着光。“这也叫‘稍微锻炼一下’?”她说着,倒在一张椅子上。费雷瓦尔德也在她身边坐下。现在飞船时间已经到了夜间,健身房中除了他俩并无别人,整个房间显得极为空旷,两人不由自主地靠在一起坐着。
  “跟其他女人练的话,你就轻松得多了。”费雷瓦尔德说,“我觉得你应该尽快开始训练她们。”
  “我?我这种水平也能做女子击剑教练?”
  “我会继续和你对练。”费雷瓦尔德说,“所以你肯定会比你的学生们强。你瞧,我得先教会男人们。而且,如果这个项目像我想的那样引起大家的兴趣的话,我们还需要一些时间来制作所需要的设备。更多的面具和花剑,重剑好佩剑。不能耽误时间。”
  萨德勒的欢快情绪消失了,她认真地看着他,“在个建议布什你提出的?你是唯一一个在地球上练过击剑的人。我还以为你只是想找些人来对练。”
  “事实上,这是警官雷蒙特的主意,我只是刚好透露了自己的这个愿望。他为我安排了用于制作装备的原材料。你知道,我们必须保证身体的健康——”
  “同时还不能过多考虑我们的处境。”她严厉地说。
  “健壮的体格有助于保持高昂的精神。上床睡觉的时候身体疲惫,你就不会在床上辗转难眠。”
  “是的,我明白。埃罗夫——”萨德勒停了下来。
  “尼尔森教授可能太专注于工作了。”费雷瓦尔德鼓足勇气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将目光从她那里移开,只是摆弄着手里的剑。
  “他当然得专注于工作!除非他真能开发出改进型天文观测设备,否则我们就没法设计出航向银河系之外的路线图。我们现在除了猜测,什么也做不了。”
  “没错。没错。不过,简,我的意思是说,即使你的男伴从事的是这种专业工作,适当的锻炼对他也是有益的。”
  她很不情愿地说:“他现在越来越难相处了。”接着她开始采取攻势,“这么说来,雷蒙特任命你担任教练了。”
  “不是正式任命。”费雷瓦尔德说,“他要求我负起领导责任,开展新鲜刺激、富有吸引力的体育运动。呃,我是他的非官方副手之一。”
  “啊哈。对啊,他自己不能做这些。大家会马上发现他的动机,他会被看成军事教官,这样一来运动就没了乐趣,人人都会退避三舍。”萨德勒微笑起来,“好吧,乔汉。我决定跟你同流合污了。”
  她向他伸出手,他则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许久没有分开。
  “让我们离开这种湿乎乎的垫子,到更潮湿的游泳池去吧。”她建议道。
  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起来:“不了,谢谢。今晚不行。那儿只有我们俩,会决定孤单的。我不敢再独处了,简。”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进入了又一个物质浓密的区域。这里的氢原子密度比那片让它遭遇危难的星云大得多,但它在这里穿行却毫无困难。这片区域很跨数十个秒差距,在这段距离中,τ在飞快地降低,其降低速度即使相对于飞船已收缩的时间来看也非常惊人。飞船穿出这片区域时,虽然外部空间的氢原子密度已恢复到正常的每立方厘米一个原子,但飞船对它的利用效率却有了很大提高,加速系统提供的功率几乎与在星云中一样了。因此,它不仅没有失去也已获得的速度,更在持续不断地加速。
  船上的乘员们仍在使用地球公历,并在各个宗教的种种纪念日举行相应活动。每个第七日的早晨,特兰德船长都会带领船上的几个新教徒进行主日仪式。
  某个星期日,他请求林德格伦在仪式结束后到他的舱室会面。当他走进舱室时,她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在书籍、书桌和纸张的映衬之下,身着红色短罩衫的她动作优雅,显得很有活力。身为船长的他单独占据了一间原本为两个居住的舱室,但室内没有摆放太多饰物,只有家人的几张照片和一个尚未做好的多桅帆船模型。
  “早安。”他以惯常的严肃语气说道。他放下手中的《圣经》,解开正式制服上的领结。“请坐,”床已经收了起来,因此空间足以摆下两张折叠靠背椅,“我给你倒杯咖啡。”
  “情况怎么样?”她在他对面坐下,情绪有些紧张,很急切地想开始谈话,“马尔科姆来了吗?”
  “今天没来。我想我们的朋友福克斯詹姆森先生目前还不确定自己是想要重新回到天父的怀抱,还是继续做一个忠实的不可知论者。”特兰德露出一丝笑意,“不过,他会来的。他只需要等脑袋转过弯来,明白基督徒和天体物理学家这两个身份并不冲突。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吸引到你的来临呢,英格丽德?”
  “你们大概没这个机会了。如果在现实之外真有一个控制一切的大能——当然我们不可能收集到有关他的任何科学依据——那他干吗要关注像人类这样的化学意外呢?”
  “知道吗,你说的跟查尔斯·雷蒙特几乎一模一样。”特兰德的话让她的身子立刻绷紧了。他连忙继续道:“上帝既然关注着小到量子、大到类星体的林林总总,自然也有能力关注我们人类。至于理性证明——不过我不想重复那些陈词滥调。我们手头还有其他工作呢。”他打开内部联络器,对厨房吩咐道:“一壶咖啡,加奶油和糖,两个杯子。请送到船长舱室,谢谢。”
  “奶油!”林德格伦嘟囔着。
  “咱们的食品技术员做得不错啊。”特兰德说,“顺便说一句,卡尔杜齐对雷蒙特的建议很感兴趣。”
  “什么建议?”
  “与食品技术员们一起研究新的菜式。可不是藻类和培养组织配成牛排那么简单,而是完全不同的新东西。我很高兴他能找到一个新的爱好。”
  “是的。以厨师的标准而言,他之前一直在退步。”林德格伦卸下了漫不经心的外壳,用力拍打着椅子的扶手。“这是为什么?”她再也忍不住了,“究竟出了什么事?按照计划,现在的飞行时间还没到一半。为什么大家的士气会堕落得这么快?”
  “我们丧失了一切保证——”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危险难道不应该更能令人奋起吗?刚刚得知我们可能会无法结束旅途的时候,我也受了很大打击。但事实上,这个意外激励了我。”
  “你和我目前都有一个目标。”特兰德说,“我们是控制这艘飞船的人,因此要对其他人的生命负责。对于我们,这是一个有效的激励。即使如此,我们——”他打住话头,“这就是我想和你讨论的事。现在是个关键时期。自从我们离开地球,那里已经过了一百年。”
  “这毫无意义。”她说,“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用不着再去考虑什么地球时间了。”
  “但这个事实会对大家的心理产生重大影响。”他回答道,“如果到达了室女座β,那么我们就可以接收到地球方面传来的电波。大家会想,那些我们身后的年轻亲属若是足够长寿的话,应该也还活着。如果我们必须返回,地球仍会保持足够的一致性,让我们不至于彻底成为异星来客。然而现在,即使我们出发时还在襁褓之中的婴儿恐怕也已即将离世——这是一个不需要多少数学知识就能明白的常识,它让我们深深明白,我们曾爱过的一切已经全部都不在这世上了。”
  “唔……我想我明白了。就像看着你关心的人被慢性疾病折磨而死。结局的到来并不让你感到惊讶,但即便如此,一切还是彻底结束了。”林德格伦眨眨眼,“真该死!”
  “你一定要帮助大家度过这个艰难时期。”特兰德说,“你在这方面比我强。”
  “你自己也可以做得很好。”
  苍白的头颅缓缓摇动着,“我最好还是不要插手。相反,我准备退出这一项工作。”
  “你是什么意思?”她有些警觉地问。
  “用不着太吃惊。”他说,“现在的一切都不可预知,所以我的精力绝大多数都用于工程以及导航方面了。我准备趁此机会,逐步退出飞船的社交活动。”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跟查尔斯·雷蒙特谈过几次。他向我陈述了一个很好的观点——我相信这个观点也十分重要。当未知环绕着我们,绝望时刻等待着摧毁我们的时候……飞船上的普通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的生命掌握在主管人员手中。当然,没有人会认为船长是不会犯任何错误的,但大家的潜意识却希望船长能拥有这样一个光环。而我——我也和一般人一样,有弱点,也会犯错误。我眼光的高明程度经不住每天进行的高强度测试。”
  林德格伦跌坐在椅子里,“警官到底想要你做什么?”
  “他想让我不再进行任何非正式的或者过于亲密的活动。理由是,不能再让日常事务分散我的精力,我需要集中精神,保证我们在银河系的星云中安全穿行。这是一个符合理性的借口,大家都会接受的。最后,我将独自在这个舱室进餐,只在特殊纪念场合参加聚餐。另外,我的锻炼和娱乐活动也要单独在这儿进行。只有像你这样的高级官员才能与我单独见面,这些人将以极为正式的礼节来对待我。雷蒙特会通过他自己的助手散布消息,要求所有人都对我保持这种正式礼节。
  “一句话,你们的老朋友拉尔斯·特兰德将会变成
  ‘那个老头子’。”
  “我觉得这好像是雷蒙特的某种阴谋。”她痛苦地说。
  “他已经说服了我,我觉得这是恰当的。”船长回答道。
  “你就没有想过这对你本人带来的影响吗?!”
  “我可以接受这种影响。我从来都不是那种外向的人。飞船上有很多微缩磁带,里面存放着我一直想读的书。”特兰德认真地看着她。尽管现在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候,而且空气中还弥漫这一股刚打下来的干草气息,但她胳膊上的汗毛却不由自主地直立起来了。
  “你也有自己的角色,英格丽德。你会处理比以前多得多的有关人的问题。组织、调解、宽慰……每一样都不是容易的事。”
  “我一个人做不了。”她的信心似乎也动摇了。
  “只要去做,你就能做到。”他说,“实际操作中,很多事你都可以授权他人去做。只不过是做出适当计划的问题。”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显得很不安,甚至双颊都出现了血色,“啊……说起来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她说。
  适时响起的门铃拯救了他。他接过高大的厨师送来的咖啡托盘,把它放在桌上,开始倒咖啡。这让他可以背对着她说话。
  “以你的职位而言……”他说,“我指的是你的新职位。官员保持特殊地位是有必要的——你不需要搞得像我这么超然,但是——适当提高别人接触到你的门槛——”
  他不敢转身,也就无法确定她声音中的笑意是不是真诚。“拉尔斯!你是说大副小姐不应该那么频繁地更换男友,对不对?”
  “我不是建议你——呃,独身。当然,我本人必须那么做,从现在起不再参与那种事。至于你——呃,对大多数人来说,试验阶段也该结束了。现在正是进入到稳定关系阶段的时机。如果你可以的话——”
  “我还能做得更好。”她说,“我可以自己住。”
  他没法再用倒咖啡来掩饰了,只能把一杯咖啡递给她。“没——没必要那样。”他结结巴巴地说。
  “谢谢。”她嗅着咖啡的香气,对他微笑起来,“我们也没必要做完全禁欲的修道士和修女,我是说咱们两个。船长有些时候还是要与大副单独会面的嘛。”
  “呃——不了。你狠可爱,英格丽德,但这不行。”特兰德在狭小的舱室里来来回回地走着,“规模这么小的人群中,秘密关系能保持多久?为人虚伪的指责是我不能承受的。而且虽然我……我当然乐意让你做我的永久伴侣,但那是不可能的。你必须成为我与其他所有人之间的联络员,而不能是我的——我的直接合作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雷蒙特解释得更清楚。”
  她不再开玩笑了,“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对你耍的这些手段。”
  “他有过处理危机的经历,他的论点也很有道理,执行的细节方面我们可以研究一下。”
  “当然,我们会的。也许他的办法符合逻辑……无论他的动机是什么。”林德格伦轻啜一口咖啡,把咖啡杯放在大腿上,有些兴奋地说,“至于我本人,独身无所谓。反正我也厌倦了那种幼稚的活动。你说得对,固定的关系已经逐渐成为主流,女性的可选伴侣也越来越少。我早就想结束了。奥尔加·索别尔斯基的想法也一样。我会告诉佐藤跟她换个房间。我需要的是宁静平和,拉尔斯,它能给我一个思考的机会。过来百年,真的应该好好思考思考。”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的航向早已偏离室女座,不过还没有正式转向人马座。它必须围绕银河系转半圈才能直插银心。目前,人马座星云处于它的左舷方向。至于人马座星云之后有什么,目前还只有一些推断。天文学家们希望其后会是较为清澈的空间,存在着稀薄的星际尘埃和气体,以及大量的古老恒星。但目前没有任何一台望远镜能够穿透包围着该区域的星云,当然更没有人亲自去看过。
  “除非在我们之后有一支考察队去了那里。”飞行员伦凯伊说,“地球上已经过了好几百年啦,我想他们一定有了一些非凡的成就。”
  “向银心发射探测器是绝对不可能的。”宇宙学家齐达姆巴兰表示反对,“光飞到那里就需要三万年,却只能发回一条信息?简直毫无意义。我认为人类会逐步扩张,以一个个的殖民地作为跳板。”
  “那就是说,我们还是没能制造出超光速飞船。”伦凯伊说。
  齐达姆巴兰黝黑的脸庞和瘦小的身体同时显示出了一种蔑视,这种情绪极少出现在他身上,“做梦!你想重写爱因斯坦以来的所有物理理论吗?——不,应该是自从亚里士多德已来的所有物理理论。亚里士多德就提出过,如果不存在一个速度上限,就会出现信号的逻辑矛盾问题。想这么做的话,就去做吧!”
  “我才不想要什么超光速呢。”身材细长的伦凯伊似乎突然变得憔悴了,“想到其他人也许可以像鸟儿一样在恒星之间自由飞行——就像我在家乡时那样在城镇之间自由飞行一样;可我们却被困在这里……那实在是太残忍了。”
  “他们的好运并不能改变我们的宿命。”齐达姆巴兰回答道,“是的,反讽可以为我们的宿命增加一个新的维度,一个新的挑战——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遭遇的挑战已经够多的了。”伦凯伊说。
  他们的脚步声回荡在旋转楼梯上,一直向上方走去。他们正在离开下层甲板的一个工作间,尼尔森刚才在那里向福克斯詹姆森和齐达姆巴兰咨询有关巨型水晶衍射光栅的设计问题。
  “你的日子比我好过得多。”飞行员再也忍不住了,“你是个很有用的人,我们所有人的生命都要靠你们小组了。如果你们不能制造出新的设备——可我呢?只要我们不能到达一颗行星,人们也就不需要制造新的太空船和飞机,那我还有什么用?”
  “你可以帮助我们制造那些设备。当然不是现在,我是说在我们完成设计工作之后。”齐达姆巴兰说。
  “是的,我在给萨迪克做学徒。只是为了度过这他妈该死的空虚时间。”伦凯伊似乎恢复了理智,“我很抱歉。我知道我们不该表现出这种态度。莫汉达斯,我能问你一些事吗?”
  “当然。”
  “你为什么要登上这艘飞船呢?如今你成了重要人物,但如果我们没遇到那场意外——那么留在地球上岂不是更有条件去理解宇宙吗?我听说你是个理论家。为什么你不把收集信息的工作交给尼尔森那样的人呢?”
  “要是坐等室女座β的报告发回来,恐怕我早就死了。像我这样的科学家如果能接触到全新的事物,或许能够产生一些潜在的价值。也许我能抓住一些全新的想法,而这些想法是以往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就算事情不如我所料,我的损失也不会很大,至少我可以继续思考。一般来说,思考这种事情在哪儿做效果都差不多。”
  伦凯伊揉搓着下颔。“你知道吗,”他说,“我怀疑你根本不需要‘梦盒’治疗。”
  “可能是这样。我觉得做那种事似乎有失尊严。”
  “那你为什么还参加呢?”
  “规章制度。我们所有人都必须接受‘梦盒’治疗。我确实提交了要求豁免的报告,不过警官雷蒙特说服了大副林德格伦,他说即使我的要求是正当的,这种特殊情况也会成为一个不良先例。”
  “雷蒙特!又是那个杂种!”
  “他说得也许没错。”齐达姆巴兰说,“反正我没什么损失,当然,它打断了我思想列车的运行,不过这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哈!你可比我要冷静多了。”
  “我猜雷蒙特也会强迫自己接受梦盒治疗。”齐达姆巴兰说,“他和我一样,都尽可能少去。还有件事你发现了吗?他经常会喝一杯,但是从不过量。我认为他一定是强制要求自己时刻处于可控状态,或许他心中有着什么暗藏的恐惧吧。”
  “他就是这样。你知道上个星期他对我说了什么?不过是借了几块薄铜片,反正我拿走之后过不了多久就会投入回收站,经过熔炉和碾压机就成了全新的,我也就没费事去登记。那个杂种说——”
  “别提这个了。”齐达姆巴兰建议道,“他有他的理由。我们毕竟不是在一颗行星上。任何一种东西,哪怕是丢掉了的,也有它的用处。最好还是别冒险,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走完那套官僚程序。”通向公共区域的入口出现在眼前,“我们到了。”
  他们走向催眠室。“祝体验愉快,马蒂亚斯。”齐达姆巴兰说。
  “你也是。”伦凯伊哆嗦了一下,“我在那里做过几次噩梦。”不过他马上又笑了起来,“不过更多的还是乐趣!”

  恒星变得稀疏了。“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并不是在从银河系的一条旋臂穿越到另一条——至少目前还不是。它只是进入了一条相对空旷的“走廊”。由于可供吸取的氢原子变少了,它的加速度也开始降低。由于飞船的τ已经降得很低,这种情况只持续了相当短暂的一段时间——以宇宙时间计算,大约也就是几百年。但在这段时间当中,右舷的观察窗口几乎只能看到无尽的暗夜。
  部分船员觉得,左舷那些颜色和形态都十分怪异的星体或许更值得关注。
  飞船上迎来了又一个种族和解日。纪念仪式及其后举行的舞会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充斥着绝望气息。最初的震惊和悲哀已经被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腐蚀了,如今,蔑视的心态已经占了优势。
  并不是所有人都参加了庆典活动。比如说,埃罗夫·尼尔森就待在他和简·萨德勒同住的舱室里。他花费了很长时间来构思外部望远镜的结构与形态,感到脑力疲惫时,他开始翻阅图书馆的藏书目录,准备找一本小说来看。他在数千部小说中随意选了一本,结果发现此书写得引人入胜。他的女伴返回时,他还没有读完。
  他抬起头,用疲倦充血的双眼看着她。除了显示屏的荧光之外,房间中并无其他光源。她站在阴影中,高大粗壮的躯体上套着华服,看起来如梦如幻。
  “老天!”他大声说道,“已经是早上五点钟了!”
  “你总算注意到时间了?”她露齿而笑。她身上浓烈的威士忌气味混着香水味扑进他的鼻孔。他吸了一点鼻咽——这种奢侈品占用了他大部分的行李配额。
  “没注意到又怎么样?反正还有三个小时才到我的工作时间。”他说。
  “我也是。我告诉老板说我要请一周的假。他同意了。他敢不同意。除了我,他还有谁可用?”
  “这算是什么态度?想想看,要是飞船上那些重要人物也这么做的话会怎样。”
  “哲夫·岩本……哦,是岩本哲夫;日本人把姓放在前面,跟中国人一样……匈牙利人也是这样,你知道吗?——只不过他们对我们这些无知的西方人很礼貌——”萨德勒重新控制住脱缰的思绪,“他是个很不错的老板。就算没有我,他照样能把事干好。所以我请个假也没什么大不了。”
  “就算这样——”
  她伸出一根手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不会再听你的责备,埃罗夫。你听到了吗?我受够了你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还有很多其他的。我还以为你的其他部分会跟你的智商一样优秀。我受够了。”
  “你醉了。”
  “可以这么说。”她若有所思地说,“你真的应该和我一起去。”
  “去做什么?我承认,我已经对那些同样的脸孔、同样的动作、同样的空洞言语感到极其厌倦了。而且,我绝对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感受的人。”
  她的声音变得很低:“你厌倦我了吗?”
  “什——”尼尔森肥胖的身躯突然挺立起来,“你怎么了,亲爱的?”
  “这几个月以来你都没有用心对我。”
  “没有吗?是的,可能是没有。”他敲着梳妆台,“我太忙了。”
  她深吸一口气,“我就直说了吧。我今晚和乔汉在一起。”
  “费雷瓦尔德?那个机械师?”尼尔森站在原地,无话可说。她等待着,逐渐清醒了。终于,他盯着自己手指上的纹身,艰难地开口说道:“是的,你的行为无论在法律方面还是道德方面都无懈可击。我不年轻,也不英俊。得知你乐意做我的伴侣,我是……我曾经是……那么自豪而快乐。你让我明白了一些以前去哦从来都不理解的东西。但也许我并不是一个好的学生。”
  “哦,埃罗夫!”
  “你要离开我了,不是吗?”
  “我们恋爱了,他和我。”她的眼睛模糊了,“我以为直接告诉你会让事情比较简单。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在意。”
  “你不会以更委婉的方式——不,委婉是不可行的。再说你也不可能做到。而我也有我的自尊。”尼尔森再度坐下,伸手摸向鼻烟盒,“你现在最好离开。以后你可以再来拿走你的东西。”
  “这么快?”
  “出去!”他尖叫道。
  她飞速逃离了,虽流着泪,脚步却已变得轻快起来。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再次进入了恒星密集的区域。它在距离一颗巨大的年轻恒星约五十光年处掠过,吸取其挥发出的气体。飞船以最高的速率攫取着电离后的原子,其τ值与时间收缩率迅速下降,逐渐逼近了最终的零。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十二章

  雷蒙特在公共区域入口停了下来。这一层甲板空荡安静。最初的新鲜刺激过后,体育竞技和其他个人爱好的流行度都在逐渐下滑。除了仍在一起用餐之外,科学家和普通乘员们越来越倾向于分成小集团,或干脆彻底沉浸在阅读、观看微缩影片、尽可能多睡眠的生活中。他可以强制所有人完成事先设定好的运动量,但对飞船成员逐渐萎靡的精神却束手无策。事实上,因为他严格执行一切基础规则,从而树敌颇多,这更是给他解决这个问题增添了难度。
  说到规则,眼前就有一个必须执行的规则——他大步沿走廊走向“梦室”,推开了门。三台“梦盒”上面的灯都亮着,说明它们均处于使用中。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管理者钥匙,一个个地推开了梦盒上的盖子——这盖子可以透气,但不透光。头两个被推开之后又盖上了。打开第三个梦盒后,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睡眠头盔下面是艾玛·格拉斯葛德的脸庞。
  他停下动作,只是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这个娇小的女人。她脸上挂着安宁的微笑。毫无疑问,和飞船上的大多数人一样,她也是靠着这个设备才能维持理智。就算人们再怎么进行装饰,或是在飞船内部建起大量娱乐设施,飞船里还是显得毫无生气。缺乏感官刺激,人类的思维很快就丧失了作为其基础的真实感。大脑所要处理的信息流过于稀少,于是它开始生成一些幻觉、变得非理性,最终彻底陷入疯狂。长期感官刺激贫乏带来的影响是缓慢而细微的,但从许多方面而言却更具有毁灭性。因此,直接用电流刺激颅内的某个神经中枢就成为必要。以上这句话是从神经内科的角度来说的。从人类的感情来说,这些模拟生成的漫长而紧张刺激的梦境——无论是否能令人愉快——都可以作为实际体验的一个替代品。
  尽管如此……
  格拉斯葛德的皮肤显得很松弛,脸色也很差。头盔后面的脑电图显示屏上出现的波纹说明她目前处于平静期。也就是说她可以被迅速唤醒,不会影响安全。雷蒙特拨动计时器上的超控开关。反映着正输入她头脑中的电感应脉冲的波形图变得平缓,然后暗了下来。
  她的身体开始扭动。“祝你好运(原文为希伯来语),摩西。”他听到了她的呓语。飞船上并没有一个叫做摩西的人。他摘下她的头盔。她的双眼闭得更紧了,试图在垫子上翻身。
  “起来。”雷蒙特摇着她。
  她迷迷糊糊地对他眨巴眼睛。她突然屏住呼吸,立刻坐了起来。他几乎可以看见梦境迅速地从那双眼睛里消退了。“来吧,”他伸出手来准备拉她一把,“别待在那该死的棺材里了。”
  “哦,不,不,”她含糊不清地说,“我和摩西在一起。”
  “我很抱歉,但是——”
  她开始抽泣。雷蒙特用力一拍“梦盒”,在飞船低沉的背景音中生成了一种新的噪音。“好吧,既然如此,”他说,“我只好对你下正式命令了。出来!然后去拉特瓦拉医生那里报到。”
  “这儿他妈的出了什么事?”
  雷蒙特转过身。门是虚掩着的,诺波特·威廉姆斯一定是听到了这里的说话声,这才匆匆从游泳池那里赶来,因为这位化学家赤身裸体,而且湿漉漉的。另外他还很愤怒。“你开始欺负女人了,嗯?”他说,“甚至不是大个子女人。滚开。”
  雷蒙特站在原地。“关于这些盒子我们有规定。”他说,“如果有人不能自觉遵守这些规定,我只好强制他们遵守。”
  “没错!窃听、偷窃,在我们的隐私周围嗅来嗅去——上帝 ia,我不打算再容忍下去了!”
  “别这样。”格拉斯葛德恳求道,“别吵了。我很抱歉。我会离开的。”
  “你别走!”美国人回答道,“留在这儿。坚持你的权利。”他的脸变得血红,“我早就受够了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是时候跟他算算总账了。”
  雷蒙特一字一句地说:“规章制度并不是写来开玩笑的,威廉姆斯博士。滥用不如不用。这东西会上瘾。最后的结果就是疯狂。”
  “听着,”化学家威廉姆斯显然在极力遏制怒气,“人和人不同。你可能会认为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变成你那个样子——所以你让我们练习健美操,你给我们安排那些小孩子都看得出只是为了消磨时间的工作,你毁掉了佩德罗·巴里奥斯做的制酒机器——自从我们遭遇到这种困境,你就开始了你那渺小的独裁——”他压低音量,“听着,”他说,“规章制度要求不要过量使用梦盒,没错,但你怎么能知道我们之中的某些人已经使用得足够多了呢?我们都用过这东西。你也用过,警官‘铁人’先生。你也用过。”
  “当然——”雷蒙特刚开了个头就被打断了。
  “你怎么能知道别人需要多少?你的神经还没有蟑螂敏感。你知道关于艾玛的任何事情吗?我知道。我知道她是一个勇敢而善良的女人……她完全有能力鉴别自己真正的需求并且规范自己的行为……她不需要你来管理她的生活。”威廉姆斯指向房门,“门在那边。请你出去。”
  “诺波特,别这样。”格拉斯葛德从梦盒里爬出来,试图调停两个男人的争斗。雷蒙特轻轻推开她,面对威廉姆斯,回答道:
  “如果存在例外状况的话,应该让飞船上的医师来做出判断,而不是你。发生这种情况之后,她反正必须到拉特瓦特医生那里去,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让医师从医学角度认可她的行为。”
  “我知道她在那儿会遇到什么。那个卑鄙家伙连安眠药都不给开。”
  “我们还要继续飞几年。完全有可能出现无法预知的麻烦,最终危及我们的生命。如果我们现在就开始依靠镇静剂生存的话——”
  “你难道就没想过吗?没有这样的帮助我们就会变疯然后死掉!我们自己的生活由我们自己决定,谢谢你。我说了,给我出去!”
  格拉斯葛德又一次准备干预。雷蒙特不得不抓住她的胳膊试图把她推开。
  “别碰她,你这蠢猪!”威廉姆斯挥舞着双拳向他冲来。
  雷蒙特放开格拉斯葛德,迅速向后退去,进入大厅。威廉姆斯发出短粗的尖叫,紧追不舍。雷蒙特承受着对方笨拙的打击,过了一分钟,他开始反击。他用上了空手道的招式,只两下就把威廉姆斯达到在地。威廉姆斯倒在地上开始呕吐。鲜血从他的鼻子里流了出来。
  格拉斯葛德哭叫着奔向他。她在他身边跪下来,紧紧抱住他,抬头怒视着雷蒙特。“你可真是勇敢啊!”她怒斥道。
  警官摊开双手,“我就该让他一直打我才对吗?”
  “你可、可以离开的。”
  “那不可能。维持飞船秩序是我的职责。在特兰德船长解除我的职务之前,我都会继续这样做。”
  “很好。”格拉斯葛德紧咬牙关,“我们这就去找他。我准备提起正式投诉。”
  雷蒙特摇摇头,“已经有过通知了,由于现在的事态发展,船长无暇再处理我们之间的争论。他需要考虑的是飞船的命运,对此大家也都表示同意。”
  威廉姆斯呻吟着,似乎恢复了意识。
  “我们可以去见大副林德格伦。”雷蒙特说,“同时我也要分别指控你们两个。”
  格拉斯葛德的嘴唇绷紧了,“如你所愿。”
  “别去见林德格伦。”威廉姆斯含混地说,“林德格伦和他,他们是——”
  “现在已经不是了。”格拉斯葛德说,“她早就受不了他了,在事故发生前他们两个就已经分开。她会公平处理的。”威廉姆斯在她的协助之下穿上衣服,一瘸一拐地走向指令舱。
  有几个人看到他们三个走过,于是询问发生了什么事。雷蒙特厉声命令他们闭嘴,因此人们都以阴沉的表情回望着他。找到内部联络器以后,他拨通了林德格伦的号码,要求她在会谈室等候。
  这是一个很小却很重要的房间,用于举行秘密听证会和实施必要惩戒。林德格伦身穿制服,坐在办公桌后面。荧光屏发出的冷光照在她的金发上。所有人落座之后,她要求雷蒙特开始陈述,她的声音与那冷光一样毫无温度。
  雷蒙特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整件事。“我指控格拉斯葛德博士违反卫生规章,”他以这句话作为结尾,“并指控威廉姆斯博士袭击治安警官。”
  “你是说暴动?”林德格伦质询道。威廉姆斯立刻发出了不满的哼声。
  “不,女士。袭击是恰当的描述。”雷蒙特说。他转过头对威廉姆斯说道:“你真是走运。我们的心理无法承受一场公开审判,如果指控你进行暴动的话,就必须举行公开审判。但下不为例。”
  “很好,警官。”林德格伦适时插了进来,“格拉斯葛德博士,你对此有何看法?”
  这位分子生物学家的怒气显然还没有散去。“我承认,正如警官所指控的那样,我违反了卫生规章,”她坚定地说,“但我希望能根据规章条款的规定,重新考虑我这起个案——事实上是重新考虑所有人的情况。不能只考虑拉特瓦特医生的判断;我们需要成立一个委员会,由高级船员和我的同事们组成。至于打斗的事情,诺波特是由于难忍的怒气才首先发动攻击,而且他才是真正受到恶意攻击并遭到严重伤害的人。”
  “你的供述呢,威廉姆斯博士?”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受你们那些愚蠢的规——美国人自己停了下来,“请原谅,女士。由于嘴唇肿胀,他的话语含糊不清,“我从来就没记住过太空法规。我认为普通的常识和足够的善意足以让我们应付一切。从严格的法律意义上说,雷蒙特或许是对的,但他不断打乱我们的生活,我真的受够了。”
  “那么,格拉斯葛德博士,威廉姆斯博士,你们是否愿意接受我的判决?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举行公开审判。”
  威廉姆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事情已经够糟了,女士。我想这件事肯定要写到日志里的,但我觉得或许没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哦,是的。”格拉斯葛德急剧喘息着,抓住威廉姆斯的手。
  雷蒙特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你的职位在我之下,警官。”林德格伦立即打断了他,“当然,你可以向船长申诉。”
  “不会的,女士。”雷蒙特回答道。
  “那好吧。”林德格伦靠回椅背,脸上的冰冷神情也似乎融化了,“我命令,此案双方的指控都将不予考虑——或者不如说,永远都不会归档。这件事不会进入任何记录。毕竟我们既然同舟,就该共济。”
  “他也算吗?”威廉姆斯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雷蒙特。
  “你们要知道,法规和纪律是必须要有的。”林德格伦柔声说道,“没有这些的话我们就会死。也许雷蒙特警官过分热衷于他的工作,也许不是这样。但不管怎么说,他是我们之中唯一的治安及军事方面的专家。如果你们对他产生了异议……那就是我在这里接待你们的原因。请放松。我去叫咖啡来。”
  “如果大副小姐愿意的话,”雷蒙特说,“请准许我告退。”
  “不行,我们还有话要跟你说。”格拉斯葛德气冲冲地说。
  雷蒙特只是注视着林德格伦。两人的视线相交处仿佛有火花四溅。“正如你所说,女士。”他说,“我的工作就是维持飞船上的秩序。不多,也不少。而这种私人洽谈会恰巧不在这一范围之内。我可以确定,如果我不在场,这位女士和这位先生可以更自然地表达想法。”
  “我想你说得对,警官。”她点点头,“解散。”
  他站起来敬了个礼,转身离开。上楼梯时他遇到了费雷瓦尔德,后者跟他打了个招呼。跟自己的五六个副手相处时,雷蒙特还是表现出了某种程度上类似于热情的情绪。
  他回到自己的舱室中。两张床已经放了下来合成一张。池云坐在床上。她身穿浅色褶边睡衣,看起来就像个小女孩——一个忧郁的小女孩。“你好。”她语气平板地说,“你好像不高兴。发生什么事了?”
  雷蒙特在她身边坐下,把刚才的事情给她讲了一遍。
  “那么,”她问道,“你能指责他们吗?”
  “不。我想不能。可是——我不知道。理论上说。这里的人的地球上最出色、智力出色、受过充分的教育、拥有稳定的人格、身体健康、富有奉献精神。他们登船之前就知道自己很可能永远都无法回家,就算能回到地球,地球上也度过了差不多一百年时间了。”雷蒙特用手抚着钢丝般根根直立的头发。“现在事情却发生了变化。”他叹了口气,“我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也许我们都会死,可以确定的是我们必定会遭遇彻底的孤独。但这与我们最初的计划又有多大区别呢?我们的精神就这样轻易地化为碎片吗?”
  “事实就是这样。”池云说。
  “连你也这么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和那些人一样。”他恼怒地看了她一眼,“最初你狠忙碌,参加各种娱乐活动、进行理论研究、编制到达室女座β之后将要进行的研究项目。而且在我们刚刚遭到麻烦的时候,你的表现也很好。”
  苍白的笑意在她脸上一闪而逝。她拍拍他的脸颊,“是你鼓舞了我。”
  “然而,从那以后……你开始只是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我们开始的时候是有些真感情的,可你最近已经不再和我进行什么有意义的接触了。无论是聊天,还是性,还是其他什么,你都没有兴趣,和其他人一样。不再工作,也不再有雄心壮志。甚至不再在熄灯之后抱着枕头哭……哦,是的,我那时醒着,听到了一切。为什么呢,爱玲?你到底怎么了?所有的人都到底怎么了?!”
  “我想我们没有你那种不顾一切要活下去的顽强意志。”她的声音低得几乎无法听清。
  “我也知道有些东西是值得放弃生命去追寻的。然而现在——我们拥有我们需要的一切。这足以让我们找到活下去的目标。这是一场从未有过的冒险!有什么不对吗?”
  “你知道在地球上已经到了哪一年吗?”她反问道。
  “不知道。根据特兰德船长的命令,我亲手拆除了那座特殊的时钟。它给大家带来了不良影响。”
  “就算没有那座钟,我们中的大部分人也能自己做出估计。”她的语气平缓而冷淡,“我认为现在地球上已经到了公元 10000 年。或许有几个世纪的误差。是的,我在上学的时候就知道,在相对论条件下时间不再有绝对性;而且我也记得 100 年是心理学上的一个最重要的障碍,但绝不能说此后的累积就不再有心理上的作用。我们现在成了绝对意义上的流亡者。事实已然如此,不可挽回。我们的亲戚或许早已绝灭。我们的文明或许也一样。地球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人类是否已经遍布银河?人类究竟做到了什么丰功伟绩?他们成了什么样子?我们永远无法再分享他们的成就。我们做不到。”
  他试图用尖锐的提问打破她的冷漠:“那又怎样?即使我们到了β-Ⅲ,微波放大器也只会收到几十年之前发来的信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而我们本身的死亡也将切断我们与宇宙或者人类命运的一切联系。我们现在只不过是以一种当初没预料到的形式经历这一切罢了,为什么要如此哀痛呢?”
  她用阴郁的眼神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她才说:
  “你自己已经得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只是想让我说出我的答案。”
  他有些震惊地说:“呃……是的。”
  “你狠了解人类的心理,只不过不把这种了解表现出来。这是你的事,毫无疑问。那么,你来说说我们的麻烦到底是什么。”
  “失去了控制自己生活的能力。”他立刻回答道,“飞船驾驶员们的情况还不算太糟,他们各有自己的工作。但科学家们,比如说你,本来计划要在室女座β开展工作的。重大的研究计划令人心情振奋,完全可以借助进行准备工作来度过这段漫长的旅程。然而现在,他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知道一切都是无法预料的。结局可能会是死亡——我们现在的飞行计划毕竟冒了很大的风险——可他们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干坐着等待结局的来临,因此士气崩溃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查尔斯?”
  “呃,以你的情况为例,为什么你不继续工作呢?我们最终一定能找到一颗可供定居的星球。行星研究是非常重要的。”
  “你知道我们没多少机会到达一颗星球的。我们将一直寻找,直到老死。”
  “该死,我们可以增大成功的机会!”
  “怎么才能增大呢?”
  “这正是你应当开始工作的一个重要原因。”
  她再次微笑起来,这次的笑容中有了更多的生气,“查尔斯,你真的引起了我的兴趣。就算没有其他原因,只为了让你别再鞭策我也好。这就是你对待其他人这么严酷的原因吗?”
  他考虑着她的话。“目前看来,你的表现比大多数人都好得多。”他说,“如果我把我的真实目的告诉你,或许能帮助你更好地寻回工作目标。你能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吗?”
  她的眼神也生动起来,“你早该了解我啦。”她用赤裸的脚揉搓着他的大腿。
  他拍掉她的脚,轻笑几声。“有一个古老的原则。”他说,“有关在军事化或准军事化组织中工作的问题。我打算在这里应用这个原则。人类需要一个类似父母那样的偶像,与此同时,不良行为必须得到惩罚。用这种方法可以建立稳定的组织:终极的权威者隐藏在幕后,像神一样,事实上是接触不到的。直接管理你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要求你时刻遵守规则,这个混蛋因此被众人厌憎。但他的上官却仁慈、富有同情心。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她用手指按压着太阳穴,“不是很明白。”
  “以我们现在的情况来说吧。你不会猜到在我们刚撞上那片星云之后 id 几个月,我费了多少力气才勉强应付过去。我不会说整个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样是我的功劳。大部分事情都是自然发生的,几乎无法避免。这是由我们遭遇问题的内在逻辑所决定的,当然我也是在推波助澜。最后的结果就是,特兰德船长被孤立了。为了维持他绝不犯错的形象,他不能参与到类似今天这种人际关系问题当中来,因为这类问题事实上是不可能解决的。”
  “可怜的人。”池云仔细地看着雷蒙特,“林德格伦就是他在这些事务上的代理人吗?”
  他点点头,“而我则是传统意义上的军士长。严厉、粗暴、苛刻、专横、冷漠、残忍。还没坏到群众发去请愿要我下台的程度,但足够让他们感到不适、厌恶,尽管也抱有某种程度的尊敬。对一支军队来说,这是有利的。让大家把愤怒情绪倾泻在我身上,总比让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困境当中要好……而你,我的爱人,就已经沉浸在自己的困境中了。
  “林德格伦可以抚慰大家的情绪。身为大副的她维持着我的权力,但也在一次次地推翻我的决定。她以慈悲之心灵活应用规章制度,因此又为最高的权威者蒙上了一层仁慈的光环。”
  雷蒙特皱起眉头。“这套系统已经维持了很长时间,”他说,“但现在它开始崩溃了。我们必须要增加一个新的因素。”
  尽管他没再开口,池云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有些不安地挪动身子。最后,她问道:“这个计划是你和英格丽德商量出来的吗?”
  “呃?哦,不是的。她不是一个马基雅维利式的管理者,绝不会有意做戏。”
  “你狠了解她……是因为过去你俩的关系?”
  “是的。”他的脸红了,“那又怎样呢?这些天来我们都只在正式场合接触。原因很明显。”
  “我觉得这只是你回绝她的新方法,查尔斯。”
  “呃……不是这样,别乱说了。我只是想帮你找回活下去的真正理由。”
  “这样我就可以反过来帮助你做事?”
  “呃,是的。我也不是超人。我独力维持一切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你这么说究竟是因为这是你的实际想法呢,还是因为这符合你的目的?”池云将头发束在脑后,“别介意。也别回答。我们会为彼此做一切能做到的事。毕竟,如果我们能找到一颗行星——我是说,我们找到一颗行星的时候,一切也就解决了。”
  他那带着伤疤的黝黑脸庞变得柔和了。“你真的开始恢复了。”他说,“这太好了。”
  她笑着抱住他的脖子,“过来吧,你。”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十三章

  一个物体的速度可以无限接近光速,但没有哪个具有静止质量的物体能够达到光速。“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就正在逼近这个不可能达到的极限速度。它的加速度也变得越来越小了。于是,在飞船上的成员们看来,宇宙似乎已经不再变形。恒星的相差最多只能达到 45 度;由于多普勒效应,来自后方的光子产生了极大的红移。而来自前方的光子的频率几乎增加了一倍。
  但τ的缩小却可以无穷无尽,这是一个有关空间和时间收缩的系数,因此光学上的变化也没有任何限制。最终,无论是前方还是后方的宇宙都将收缩成一个没有体积的点,而所有的星系都拥挤在其中。
  因此,当飞船绕过了大半个银河系,准备穿入银心的如今,飞船上的观测镜看到了一片奇异的景象。较近的恒星飞快地退后,几乎在人们看到它的同时便已逸出视野;这是因为到了此时,飞船时间的一分钟差不多就是宇宙时间的几年了。星空的背景不再是黑暗的,而变成了紫色,在飞船时间又过了几个月之后,其色彩变得更深也更亮了:这是由于飞船本身的力场与星际空间——更恰当地说,星际电磁场——发生交互放出量子。较远的恒星则合并成两个巨大的光球,前方的是如高温火焰般的蓝色,后方的则是深沉的血红色。总体来说,这两个光球都在逐渐缩小,变得暗淡:这是因为它们发出的光线绝大部分都已因多普勒效应而被移出可见光谱,成为γ射线和无线电波。
  光学望远镜已近修复,但它无法补偿越来越强烈的光谱变化,其计算机程序甚至无法再分辨出相距数个秒差距的单独恒星。技术员们把整个设备拆开,准备重新设计一个能力更强的此类设备,不这样做的话,飞船就等于失去了眼睛。这一项目以及其他许多种重造设备的项目本身十分重要,对于做这些工作的人来说更加重要。有工作的人不会像大多数同船旅伴那样缩在自己的硬壳里。
  波里斯·费多洛夫在水培舱找到了路易斯·佩雷拉。一只藻类培养槽正在收获。生物系统总管佩雷拉和他的下属一起做着同样的工作:从水里捞起一块块绿色软呢,然后装到放在一辆推车上的罐子里。“呸!”工程师费多洛夫说。
  留着小胡子的佩雷拉露齿一笑。“别这么瞧不起我的庄稼。”他说,“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吃上用它们做的饭菜了。”
  “我真搞不懂,你们的林堡干酪怎么能做得那么像真的。”费多洛夫说,“你能过来跟我谈谈吗?”
  “不能迟点再谈吗?我们干完这活儿之前不能停下来。要是这东西开始腐败,你恐怕就有一阵子得勒紧裤带了。”
  “我也没时间可以浪费。”费多洛夫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想饿肚子总比死了要好些。”
  “那你们继续干。”佩雷拉对他的伙计们说。他从水槽上跳下来,走进一间淋浴室迅速清洗一下。身在整个飞船温度最高的一层,他没擦身体也没穿衣服就领着费多洛夫走向他的办公室。“老实跟你说,”他承认道,“我早就巴不得找个借口不做那劳什子了。”
  “听了我带来的消息,你恐怕就不会有难么好的兴致了,艰苦的工作正摆在面前。”
  “那就更好了。我正琢磨着该怎么防止我的团队分崩离析。要知道,我们这个工作可不会产生那种自发的团队精神。小伙子们当然会发牢骚,但如果有例行事务之外的事情可做的话,他们会更开心的。”
  他们走过一片种植着绿色植物的区域。绿色的叶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给空气带来了清新的气息,一阵微风就让它们沙沙作响。水果像灯笼一样挂在绿叶之中。难怪在这个区域工作的人仍能保持某种程度的平静。
  “福克斯詹姆森给我发送了警报。”费多洛夫说,“我们距离银河系中央星云已经很近了。之前制作好了一批新设备,他用它们来更准确地测定那里的物质密度。”
  “怎么是他?我还以为负责观察工作的人是尼尔森。”
  “确实应该是尼尔森。”费多洛夫的嘴唇绷紧了,“但他现在基本算是废了。最近他没有做出任何贡献,除了胡言乱语和吵闹。他属下的其他人,甚至还包括像伦凯伊那样从工厂里来的两个人……他们不得不去做本来应该是尼尔森做的工作。”
  “那可太糟糕了。”佩雷拉的好心情消失了,“我们得靠尼尔森亲自设计设备,才能在τ极低的情况下进行星系间导航,不是这样吗?”
  费多洛夫点点头。“他最好尽快摆脱现在这种状况。但我们今天的问题不是这个。我们即将遭遇物质密度最高的区域,一方面是因为相对论的质量关系,另一方面,那里的密度的确很高。不过,我认为我们还是可以安全穿过那片区域,这种想法不是毫无根据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能加固船壳来确保安全。”他粗声笑了起来,“‘确保安全’——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可真够可笑的!不管怎么说,我得组建一个建设小组。而你们则需要移动一些设备。现在我给你讲一下大体要求,你马上就得开始考虑责骂把这事对你们工作的影响降到最低。”
  “的确,的确。咱们到了。”佩雷拉领着费多洛夫进了一个舒适的小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一个文件柜,“我给你看看我们这一层的平面图。”
  他们谈了约半个小时。(外部宇宙又度过了几个世纪。)费多洛夫最初表现得十分亲切,他对他人一向如此。然而在这个时候,他的话却越来越少,几乎达到了粗蛮无礼的程度。
  当他把各种草图和笔记收起来的时候,佩雷拉低声说道:“你最近睡得不好,是不是?”
  “忙。”工程师咕哝着说。
  “老朋友,你是靠工作活着的。工作再忙你也不会有那么深的黑眼圈。是玛格丽塔的事,对不对?”
  坐在椅子上的费多洛夫突然绷直了身体,“跟她有什么关系?他和吉门内斯已经在一起住了几个月。
  “我们这个社区并不大。人人都能注意到她很悲伤。”
  费多洛夫盯着门外那一片碧绿。“真希望我可以离开她,而不会觉得自己像是个背弃者。”他说。
  “呣……你或许还记得,在你俩确定关系之前,我常和她在一起。也许我能看到你没有看到的东西。我不是说你感觉迟钝,波里斯,但要理解女人的心理确实很难。我希望你俩过得好。我能帮什么忙吗?”
  “事情是这样,她拒绝服用抗衰老药。无论是乌尔霍·拉特瓦拉还是我都没法改变她的主意。毫无疑问,我显得过于急切了,她觉得我在恫吓她。她甚至不和我说话了。”费多洛夫的语气有些激动起来,但他仍然注视着外面的绿叶,“我从来都没有……爱过她。她也没有爱过我。但我们互相迷恋,我愿意为她做任何我能做的事情。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她是个年轻女人。”佩雷拉说,“如果环境让她感到——怎么说呢,神经紧张吧,她可能会对一切让她想到衰老或者死亡的事情做出非理性的反应。”
  费多洛夫猛地转过身,“她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她狠清楚那种疗法必须在整个成年期持续接受才行——否则她五十岁左右就会绝经,而这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她却说她就想要这样!”
  “为什么?”
  “她想在化学系统和生态系统崩溃前就死掉。你说过,这些系统只能维持五十年,不是吗?”
  “是的。那种死法既缓慢又痛苦。如果我们到那时还没能找到一颗可供居住的行星——”
  “她还是基督教的忠实信徒,对自杀怀有偏见。”费多洛夫哆嗦了一下,“我也不喜欢那种前景。谁会喜欢呢?而且,她不相信那种结局是可以避免的。”
  “我觉得,”佩雷拉说,“不留下儿女就死去才是最让她感到恐惧的。她以前最喜欢的游戏就是給她想要的庞大家族中的每一个孩子取名字。”
  “你是说——等一下。让我想想。该死,尼尔森那次说过。我们其实不太可能找到一颗可供居住的星球。我必须承认,这种生活的确相当令人绝望。”
  “对她来说尤其如此。面对这种空虚的绝望,她退缩了——毫无疑问是下意识的。她想以一种她自己能够接受的方式自杀。”
  “我们能做什么,路易斯?”费多洛夫痛苦地问道。
  “如果我们能说服船长,把这种疗法设置为强制接受——他有权这么做。假如我们真的到达了一颗行星,我们的社区需要让每一个女性尽可能多生孩子。”
  工程师气愤地抬起头,“又一条新制度?让雷蒙特把她拖到医生那里去?不行!”
  “你不应该这么讨厌雷蒙特。”佩雷拉责备道,“你们两个很像。都是那种不会放弃任何一线希望的人。”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他。”
  “你瞧,现在你表现出了浪漫主义倾向。”佩雷拉试图缓和谈话的气氛,“而他则是个纯粹的实用主义者。”
  “那么关于玛格丽塔这件事,他会做些什么?”费多洛夫嘲弄道。
  “呃……我不知道。总之是绝对理性的。比如说,他可能指派一个研究小组来改善生物系统和有机物循环系统——让飞船变成可以永久居住的一个环境——这样她就可以生孩子,至少两个——”
  他突然停了下来。两人惊讶地张着嘴,面面相觑。同一个思想在他们头脑里闪着光:
  为什么不行呢?

  玛利亚·图玛吉安冲进健身房,看到了正在体操机械上做运动的乔汉·费雷瓦尔德。“警官!”她尖叫着,声音中充满了恐惧,“快去游戏室,有人打架!”
  乔汉立刻冲器械上跳了下来,迅速沿走廊奔向事发地点。他很快就听到了那边传来的噪音,那是一群人在兴奋地讨论着。约有十几个不当班人员围成一个圈子,费雷瓦尔德挤了进去。圈子中间的两人分别是助理飞行员佩德罗·巴里奥斯和帮厨迈克尔·奥多奈尔,他俩急剧地喘息着,赤手空拳地搏斗着。两人受伤都不重,但模样十分狰狞。
  “都给我住手!”费雷瓦尔德吼道。
  两个人就此停手,不过还是互相怒目而视。大家都知道,雷蒙特在训练中教给他这几个助手的招式很管用。“你们这是干什么?”费雷瓦尔德质问道。他又转向那些旁观者,轻蔑地说:“你们为什么都没采取行动?不知道这种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你怎么敢说我打牌作弊?”奥多奈尔说。
  “你就是作弊了。”巴里奥斯反唇相讥。
  两人又向对方扑去。费雷瓦尔德双手突然击出,分别抓住两人衣服的领口用力转动,同时挤压着他们的喉结。两人徒劳无功地挣扎着。他又做了两个剑道的“踏进”动作。两人痛苦地喘息着,也不再挣扎了。
  “你们至少可以戴上拳击手套,或者用那边的剑术练习木棍。”费雷瓦尔德说,“不过现在,你们得去大副那儿一趟。”
  “呃,请原谅。”一位身材纤细、动作敏捷的新来者轻松地从窘迫的目击者们之间挤过来,轻拍费雷瓦尔德的肩膀。这是制图师费拉·塔克。“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别多管闲事!”费雷瓦尔德喝道。
  “这就是我的事呀。”塔克说,“团结对于我们大家都是至关重要的,但是官方的惩罚却不会让我们变得更团结。我和他俩都是好朋友,我觉得我能够调停他俩的冲突。”
  “我们必须尊重法律,否则就会全部完蛋。”费雷瓦尔德回答道,“我要把他们送到大副那儿去。”
  塔克略微思索了一下。“在此之前,我能和你单独谈谈吗?只要一分钟。”他的语气显得和急切。
  “嗯……好吧。”费雷瓦尔德表示同意,“你俩在这儿待着别动。”
  他跟着塔克进入游戏室,把门关上。“在他们两个做出反抗我的行为之后,我不能再轻易地放走他们。”他说,“自从特兰德船长赋予我们这些副警官官员身份,我们就一直在为整艘飞船服务。”穿着短恤衫和短裤的他略微退下袜子,露出了脚踝处的一块瘀伤。
  “这件事你可以不必理会。”塔克建议道,“假装你没有发现。他们不是坏人,只是因为无法忍受单调、无目的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头撞到一颗恒星里的生活才变得粗野的。”
  “如果我们容许任何人进行暴力活动而不受惩罚——”
  “假如我把他们拉开了呢?假如我成功调解了他俩的矛盾,让他们给你赔礼道歉呢?那不是比逮捕和草率的处罚更能达到我们的目标吗?”
  “的确有这种可能。”费雷瓦尔德讥讽地说,“可我不相信你能办到。”
  “我也是副警官。”塔克告诉他。
  “什么?”费雷瓦尔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等你单独见到雷蒙特的时候可以自己去问他。我是他秘密招募的,只有在一位副警官处于危急情态之下,我才可以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他。根据我的判断,目前的情况符合这一条件。”
  “这……为什么?”
  “雷蒙特目前遭到广泛的憎恨,大家都讨厌他,有问题也不想找他解决。”塔克说,“而他公开招募的代理人,比如说你,就很少有这样的麻烦。这是因为你们很少有必要去做得罪人的事情。尽管如此,人们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反对你的,只是没有人会吐露这一点,因为他们知道这会招致雷蒙特的反对。我并不是……告密者。我们面前的真正问题也不是治安问题。我需要成为一个潜在的改变因素,尽我的能力把问题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类似今天这种事情正是我应该发挥作用的地方。”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雷蒙特。”费雷瓦尔德无力地说。
  “的确不能说我喜欢他。”塔克回答道,“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和我单独谈了一次,让我相信我可以为飞船提供自己的服务。我想你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吧。”
  “哦,不会的。当然不会了,我对简都不会说的。太让人惊讶了!”
  “那么,你愿意让我处置佩德罗和迈克尔吗?”
  “好的,你去做吧。”费雷瓦尔德心不在焉地回答,“像你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这我可不知道。”塔克说,“但我认为他最终想让所有人都成为这样的角色。”他走了出去。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十四章

  挡住银河核心的星云犹如雷雨来临前的乌云,黑沉沉地向“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压了过来。飞船进入了这片星云的外围。前方看不到任何恒星,其他所有方向上的恒星发出的光芒时刻都在变得稀少而暗弱。
  在这片恒星原材料的集合体中,飞船的动力来源变得更奇特了。由于它现在的τ已经非常小,因此无论星际物质的密度再怎么高,对它也无法造成很大影响。相反,它现在对于星际物质的攫取比以前更为贪婪,甚至不再仅限于氢原子。分离器已经过调整,现在它们可以将攫取到的一切物质全部转化为聚变反应的原料,无论那是气体、尘埃还是小型陨石。它本身的动能和时间差异都累积到了惊人的地步。它就像疾掠而过的一阵风一样,穿过了星团之间的空间。
  就在此时,雷蒙特押着尼尔森走进了会谈室。
  林德格伦身穿制服,坐在办公桌后属于她的位置。她瘦了很多,眼窝深陷。代表能量脉冲的一成不变的噗噗声似乎比以前更响了,舱壁和甲板也经常发生震颤。飞船在星云中遭受了大量尘埃、电流和涡流侵扰,这说明这片星云中正在进行大规模的造星活动。
  “我们不能等到通过这一区域之后再处理这件事吗,警官?”她的语气中显示着愤怒和疲惫的迹象。
  “我认为不行,女士。”雷蒙特回答道,“如果发生紧急情况,我们比平时更需要让大家相信,与我们合作是值得的。”
  “你指控尼尔森教授散布不满情绪。飞船规章保护言论自由。”
  天文学家在椅子里扭动着身体,椅子发出吱嘎的声音。“我是个科学家。”他愤怒地大声说道,“我不仅有权利,也有义务说明真相。”
  林德格伦厌恶地看着这个男人。他的下巴上长满了胡渣子,似乎很久都没有洗过澡了,身上的衣服也十分肮脏。
  “你没有散布恐怖谣言的权力。”雷蒙特说,“你没有注意到有些女人听了你的话之后有什么反应吗?特别是你在进餐时和她们说的那些话。这就是我这次介入的原因,但你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制造各种麻烦了,尼尔森。”
  “我只是公开说出了一些从最开始以来大家就都知道的东西。”肥胖的尼尔森反驳道,“别人没有胆量讨论其中的细节,而我有。”
  “那只是因为他们不像你这样无聊卑劣。”
  “请不要进行人身攻击。”林德格伦说,“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最近她开始以事务繁忙为借口在自己的舱室中单独用餐,在她不当班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能见到她。
  “你知道的。”尼尔森说,“我们偶尔会谈起这个话题。”
  “什么话题?”她询问道,“我们谈过的话题有很多。”
  “是的,谈过,像通情达理的人那样互相交谈。”雷蒙特怒斥道,“而不是在餐桌上做演讲,让大家早已低落的情绪更加糟糕。”
  “请不要这样,警官。尼尔森教授,你继续。”
  天文学家喘息着,坐直身体,“这些都是很基础的知识。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这么蠢,或许你们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吧。你们只是做出了一个假定,说我们可以到达室女座星系团的某个星系,然后在那里找到一颗可以居住的行星。但我们怎样才能找到呢?想想我们的要求吧。质量、温度、放射性、大气圈、水圈、生物圈……就算是在运气最好的情况下,也只有百分之一的恒星可能拥有与地球比较相似的行星。”
  “这个嘛,”林德格伦说,“当然了——”
  尼尔森并没有接上她的话头。或许他根本没在听她说了些什么,他只是继续陈述着自己的观点:“如果说适合的恒星占百分之一,那你知道假如我们要使找到目标的几率达到百分之五十的话,需要检查多少颗恒星吗?五十次!任何一个够资格登上这艘飞船的人都应该会做这种计算。当然,我们的确有可能第一次就找到‘新地球’所在的恒星系,但那样的机会只有百分之一。毫无疑问,我们肯定要尝试许多次。然而,每一次尝试都要求我们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来减速,从检验过的恒星出发向别的地方又需要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来减速。记住,我说的是飞船时间,因为在加速和减速的过程中,飞船的速度跟光速相比是十分微小的,这时我们的τ趋近于 1;反过来说,这又使得我们的加速度不可能超过一倍重力加速度。
  “因此,要检验一颗恒星是否拥有符合要求的行星,我们至少需要两年时间。我刚才所讲的百分之五十的几率——我提醒你们,那只是百分之五十的几率,我们探索五十颗恒星之后,找到新地球和没有找到的几率是相等的——仅仅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就需要我们寻找一百年之久。而且完全有可能花费更多时间,因为我们还得不时停下来,为在低速状态下启用的离子驱动器寻找反应物料,这可是件艰苦的工作。不论是否使用抗衰老技术,我们都活不了那么久。
  “所以说,我们的所有努力,以及这种飞出银河系进入星系间空间的疯狂航程所带来的所有风险,全部都是徒劳无益的。Quod erat demonstrandum。(拉丁语,意为“说明完毕”)”
  “你有许多令人厌恶的个人特征,尼尔森。”雷蒙特说,“其中之一就是你那种哼哼唧唧非要把明明白白的话说得不明白的习惯。”
  “女士!”天文学家气愤得喘不过气来,“我抗议!我要指控他人身攻击!”
  “你们两个都给我收敛一点。”林德格伦命令道,“尼尔森教授,我必须指出,你的行为构成了挑衅。另一方面,警官,我想提醒你,在他的专业领域,尼尔森教授是地球上最出色的人之一……好吧,曾经是。他应该得到尊重。”
  “他那种行为,还有他身上的气味,不配得到尊重。”雷蒙特说。
  “保持礼貌,警官。否则我会亲自指控你。”林德格伦深吸了一口气,“你似乎对于正常人性的表露深恶痛绝。我们在时间和空间之中漂流;我们熟悉的那个世界早在几十万年之前就进入了坟墓;我们正闭着眼睛冲向银河系中恒星最密集的区域;我们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撞到足以毁灭我们的东西。就算是运气够好,我们也得在如此狭小贫瘠的环境中度过许多年。难道人们表现出那样的情绪不是正常的吗?”
  “是的,女士,我理解。”雷蒙特说,“但我不希望他们做出一些把事情变得更糟的行为。”
  “你说得有一定道理。”林德格伦让步了。
  尼尔森不安地扭动着身体,脸色很难看。“我只是想让他们在旅程到达终点时不会过于失望。”他喃喃自语道。
  “你真能确定你不是在放纵自己吗?”林德格伦叹了口气,“没关系。你的立场是合情合理的。”
  “不,不是这样。”雷蒙特反驳道,“他的所谓百分之一是把所有恒星都算进去了,但我们显然不用去查勘红矮星的情况,而这种恒星占了所有恒星的绝大部分。当然蓝巨星也不用看了。实际上,只需要进行光谱分析就可以排除大多数恒星。我们需要探测的恒星个数将会相当少。”
  “那就算是百分之十好了。”尼尔森说,“虽然我不觉得几率能有这么高,不过就退一步说吧,假如我们在一颗类似太阳的恒星附近发现‘新地球’的几率为百分之十。就算如此,我们也得探测五颗恒星才有一半机会达到目的。十年?我觉得考虑到所有因素的话,很可能需要二十年。到时候,就算是我们之中岁数最小的人也不能算年轻了。也就是说,我们失去了大量的生育机会,这对于我们的基因多样性是个严峻考验,本来五十个人的基因样本就已经是最小的了。如果还要再等几十年才能生小孩,我们就不能留下足够的后代。更糟的是,在身为父母的我们已经无法劳动的时候,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恐怕还没有达到能够照顾自己的年龄。因此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一批人的后裔恐怕只能维持三到四代。要知道,我对于基因学的主要概念也不是一窍不通。”
  他逐渐变得自鸣得意起来。“我并不想伤害大家的感情。”他说,“我只是想告诉大家,真正的人类拓荒队,希望在另一个星系为人类开枝散叶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概念。我只是想帮忙……让大家明白这其实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么,你有什么别的主意吗?”林德格伦询问道。
  尼尔森的脸抽搐了一下。“除了接受现实,别无他法。”他说,“接受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离开这艘飞船的现实,并且依据这一现实改变我们的行为方式。”
  “这就是你最近消极怠工的原因吗?”雷蒙特质问道。
  “我不喜欢你的用词,先生。但说实话,已经没有必要再建设长距离导航所需的设备了。我们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没有任何区别。连费多洛夫和佩雷拉有关改善生命支持系统的提议都引不起我的兴趣。”
  “我想你应该明白,”雷蒙特说,“如果你的理论被认定为正确,那么对于飞船超过一半的人来说,唯一符合逻辑的事情就是自杀。”
  “有这种可能。”尼尔森耸耸肩。
  “你真的这样憎恶你自己的生命吗?”林德格伦问。
  尼尔森想站起来,却又跌坐回去。他的嗓子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就在这时,雷蒙特却让另两人吃了一惊,因为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了:
  “我把你带到这里来,并不仅仅是为了阻止你传播悲观论调。我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你没有去思索该怎么增大我们的生存机会。”
  “我们的生存机会怎么可能增加?”
  “这正是我想从你这里得到的答案。你是天文观测方面的专家。我记得,你在地球上的时候是某个关于行星系统的科研团队的负责人,你属下的团队确定了大约五十个拥有行星的恒星系统。你可以远在数光年之外就分辨出单独的行星,并为其分类。为什么你不能为了我们这样做呢?”
  尼尔森发出一声嗤笑,“真是荒谬!我明白了,看来我得用上给幼儿园小朋友讲解时的用语。请你忍受我的粗鄙无文好吗,大副小姐?警官先生,你用心听着。
  “首先我们需要知道的是,一个巨大的、安放在太空中的设备可以分辨出数个秒差距之外的一个体积接近木星的天体。而这是由于这个天体既被它所属的恒星照亮,又没有被这颗恒星的光芒所吞没。另外,通过对一颗恒星的周期性摄动进行长达数年的观察并做数学分析,我们也可以对那些小于木星体积、因而无法直接观测到的伴生行星有一定的了解。某种程度上,等式两边的微小误差可以通过对光斑类型现象进行细致的干涉研究得到部分解决:行星对于这些周期性的变化具有一定的微弱影响。
  “但是——”他用手指戳着雷蒙特的胸口,“——你不明白这些结论是多么不靠谱。媒体尽可以为又发现一颗类似地球的行星而欢呼雀跃,然而事实上,在大多数情况下,这只是可以解释观测数据的数种假说中的一种。就算这些现象真的是由于行星存在而产生的,我们也无法确定它的大小或是公转轨道方面的任何数据。而且,这些现象本身也可能仅仅是由于大量的错误生成的。我再提醒你一次,即使是如此不靠谱的结论,也都是当年最大也最好的观测设备才能够得出。我们现在没有那样的设备,就算能造出来,飞船上也没有地方放它。
  “是的。即使是在地球,要得到有关太阳系外行星的详细数据,唯一的方法只能是派出无人探测器,然后再派出一支考察队。而对于我们来说,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减速,然后靠近观察。而我确信,我们有极大的可能必须从那里再度出发。因为,你一定也知道,就算一颗行星外表看起来很符合我们的要求,它耶完全可能是毫无生命迹象的,或者那里的生物化学系统对于我们来说完全无用,甚至还有直接致命的可能。
  “我请求你,警官先生,去学习一点点的科学知识,一点点的逻辑理论,另外,还要脚踏实地才行。嗯?”尼尔森像打了胜仗一样洋洋得意地结束了演讲。
  “教授——”林德格伦开口说道。
  雷蒙特咧嘴笑着。“别担心,女士。”他说,“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打架。他的话也并没有冒犯我。”
  他仔细打量着另外一个男人。“信不信由你。”他继续道,“我明白你刚才讲的是什么。我还知道你是,或曾经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你提出了全新的观念,设计了新的工具,并由此发现了许多前人未曾发现的东西。你一直做得很好,直到你不再为我们工作。为什么你不能将你的智力用于解决我们现有的问题呢?”
  “好吧,那你是否愿意屈尊俯就,给我讲讲你设计的解决步骤呢?”尼尔森冷笑道。
  “我不是科学家,在技术方面也没什么建树。”雷蒙特说,“不过,有些事情我觉得还是很明显的。让我们设想一下,假如我们已经进入了目标星系。那时我们已不再处于到达那里所需的极低τ值的影响之下,到那时我们的τ应该是……呃,就取一个容易计算的值吧,比如说,千分之一怎么样?而这一τ值给力我们极长的基线和宇宙时间,这些是我们对恒星进行观察的有利条件。只需要飞船时间的数周或者数月,你就可以针对某一颗恒星收集到大量信息,对它有了不次于对太阳的那几个邻居的了解。我认为你应该可以找到利用相对性的办法,得到一些在地球上无法了解的信息。而且,很自然地,你可以同时观测大量的类似太阳的恒星。因此你肯定可以找到这些恒星所拥有的无论是质量还是轨道都类似地球的行星,而且你的数据将会是绝对可信的。”
  “就算这样,关于大气圈、生物圈的问题还是无法解决。我们仍旧需要靠近观察。”
  “是的,是的。但我们一定要停下来才能去观察这些吗?想一下,如果我们设计一条穿过所有最可能符合我们条件的恒星系的路线,依次对这些恒星进行观察,同时仍以近光速飞行。那么以宇宙时间来说,我们就有了数小时到数天的时间,勘察行星上任何值得我们注意的方面,什么光谱、温度、照片、电磁学之类的,你想到什么都可以自己列出来。我们由此可以对这些行星表面有相当的了解。生物状况也是一样。我们可以列出这样一些检测项目,比如说热力分布、叶绿素反射光谱、以 L-氨基酸为基础的微生物密度偏振测试……是的,我认为我们可以借助这些测试来确定一颗行星是否可供居住。在τ值极低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在很短的主观时间之内就做完这些检验。事实上,我们必须使用自动化电子设备才行,我们本身的工作速度达不到那么快。然后,选定了一颗行星之后,我们再飞过去。这需要花费两年时间,我同意,但这两年时间不会无法忍受。那时我们就可以确信,面前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家园的世界,它在等待着我们。”
  林德格伦的脸兴奋地涨红了,目光也不再呆滞。
  “老天,”她说,“你以前怎么从来没说过这个?”
  “我还有其他的问题要想。”雷蒙特回答道,“可是你,你为什么没想到这个呢,尼尔森教授?”
  “因为你说的根本不可能实现。”天文学家嗤之以鼻,“你提到的仪器我们根本就没有。”
  “难道我们不能造出这些仪器吗?我们有工具,有精密设备,有建造所需的原料,还有熟练的工人。你的小组已经有一定进展了。”
  “你这个方案要求仪器具有极高的速度和敏感性,这超出了现有的一切仪器具备的能力。”
  “那又怎样呢?”雷蒙特说。
  尼尔森和林德格伦都盯着他。飞船震颤着。
  “那又怎样呢,我们为什么不能开发出我们需要的仪器呢?”雷蒙特的语气显得很迷惑,“我们的文明所能提供的最杰出的成员都在这里了,他们有很高的天赋,接受过高等训练,富有想象力……他们的专业涵盖了现代科学的每一个分支,就算有他们不知道的事,也可以在微缩磁带中找到资料;他们已经习惯了跨专业的工作。
  “想想看吧,比方说艾玛·格拉斯葛德和诺波特·威廉姆斯结成一个小组,拟定了一份设备计划书,它能够远程检测和分析生命体。他们的小组中将会有物理学家、电子设备技术员参与进去,还有其他一些负责实际建设和调试的人。而与此同时,尼尔森教授你可能正指挥着一个小组,开发能够远程勘探行星表面的仪器。事实上,你是整个项目最理想的带头人。”
  坚硬的外壳脱落了。雷蒙特像个小男孩一样,急切地大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想想看,这正是我们需要的!一项既有吸引力又极为重要的工作,要求每个人都全力参与。就算是专业不符的人也完全可以参与进去——成为助手、制图员、手工劳动者……我想我们得重新设计货舱,这样才能摆放下所有的设备……英格丽德,这不仅能拯救我们的生命,更能拯救我们的灵魂!”
  他飞快地站了起来。她也是一样。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突然,他们意识到尼尔森还在场。他蜷缩在椅子里,浑身颤抖,彻底崩溃了。
  林德格伦紧张地来到他身边,“你怎么了?”
  他没有抬头。“不可能的。”他喃喃道,“不可能的。”
  “怎么会不可能呢?”她急切地说,“我是说,我们并不需要发现新的自然法则,不是吗?基本的原则还在那里。”
  “但必须以人类闻所未闻的方式来应用。”尼尔森捂住脸,“上帝啊,我没法思考了。”
  林德格伦和雷蒙特交换了一个眼色。她使用了唇语。这是救援军团在太空服的无线电联络器无法使用时互相交流的小手段,以前他把这一招教给了她。他们两个练习过很多次,这也让他俩的关系更近一步。
  “没有他的话我们能成功吗?”
  “恐怕不行。他是这一项目的最佳领导者。至少,如果没有他的参与,我们成功的机会不会很大。”
  林德格伦在尼尔森身边蹲下来,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有什么麻烦吗?”她用最温柔的声音说道。
  “我没有希望了。”他吸着鼻子,“活下去没有意义。”
  “怎么能这么说呢?”
  “你知道的,几个月以前……简抛弃了我。再也没有一个女人会——我为什么要关注呢?我还剩下了什么呢?”
  雷蒙特用唇语说:“原来藏在这一切后面的是自怜自伤。”林德格伦皱着眉,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你说得不对,埃罗夫。”她低语道,“我们都很关心你,以你为荣。不然的话,当我们遇到麻烦时,为什么会找你来帮助我们呢?”
  “你们需要的是我的头脑。”他坐直身体,一双泪眼怒视着她,“你们需要的是我的智慧,我的建议,我的知识和天赋,用来挽救你们的生命。但你们需要我吗?你们有没有把我当做一个……一个人来看待?没有!那个讨厌的老尼尔森。没有人原因礼貌地对待他。当他开始讲话的时候,人们总是尽快找借口离开。人们在自己的舱室举行派对的时候从来不邀请他。只有在实在找不到人的时候,三缺一的桥牌组合才会想起他,要不就是找他开发新设备。你们指望我怎么做,感谢你们吗?”
  “不是这样的!”
  “算了吧。我不像有些人那么幼稚。”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帮忙。但我告诉你,我的脑子里现在空空如也。最近几个星期我什么也想不出来。你可以说是死亡的恐惧让我麻痹,也可以说是精神上的阳痿。怎么说我都不介意,因为你也不介意。没有人愿意和我交朋友,没有人愿意陪伴我,我被丢在黑暗和冰冷之中。你该清楚我的脑子为什么像冻僵了一样吧?”
  林德格伦转开目光,从而掩饰在她脸上掠过的表情。当她再度转向尼尔森时,她又变得冷静了。
  “我简直说不出我感到多么悲哀,埃罗夫。”她告诉他,“这是有部分原因是你自己。你表现得……嗯,过于傲慢了,我们都觉得你不希望被打扰。比如说,奥尔加·索别斯基就不希望被打扰,所以她才搬到我那里。而你搬到侯赛因·萨迪克那里的时候——”
  “他一直用那块帘幕把舱室隔成两半。”尼尔森哆嗦了一下,“他从来不打开那块板。但是隔音效果很差,我听到他和他的女伴在那边。”
  “现在我们明白了。”林德格伦微笑着,“坦白地说,埃罗夫,我已经厌倦了现在的生活方式。”
  尼尔森想说什么,却只是哼了一声。
  “我想我们有一些私人事务需要讨论。”林德格伦说,“你……你是否介意离开,警官?”
  “不。”雷蒙特说,“当然不介意。”他离开了这间舱室。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十五章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穿越银河的核心用了两万年时间,而在飞船上的人们看来,这段时间只有几个小时:充满恐惧的几个小时。飞船在压力下震荡、呻吟,外界的景观则从全然的黑暗变成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光幕,那是拥挤在一起的星团。与一颗恒星相撞的几率已经不再是可以忽略的了,完全有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飞船穿出一片星云后,在人们尚未发现恒星时就已经撞了上去。(没有人知道这颗恒星会发生什么。也许它会成为一颗新星,但毫无疑问的是此时飞船已经毁灭,而船员们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已经死了。)另一方面,在这个区域已经无法再得出准确的τ值,只能靠估计,估计得出的数值也完全超出了人们的理解范围。
  有几秒钟,飞船是平静的,这是因为它正在穿越银河正中心那一片别无杂物的空间,就像飓风的风眼。福克斯詹姆森通过光学观测镜看着成群的恒星——主要是红矮星、白矮星和中子星,这些恒星的年纪都是太阳及其邻居的两倍或者三倍;而另外那些恒星,虽只是惊鸿一瞥,却也能看出,它们与蜗居银河一角的人类所看到的、所想到的恒星完全不同——看到这一幕的福克斯詹姆森几乎忍不住流下泪来。“太他妈令人震惊了!一百万个问题的答案就在这里,可我连一样可用的设备也没有!”
  他的伙伴们开心地笑着。“你打算把这些答案发表在哪儿?”有个人问道。黑色幽默也是新生活希望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
  但是,布德劳找来特兰德和雷蒙特开的碰头会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时飞船刚刚穿出银心远端的星云,开始飞向它出发点所在的那个旋臂。飞船后面是一个逐渐变小的火球,前方则是一片黑暗。充满危险的一段旅程已经过去,从现在开始,飞向室女座星系团大约只需要几个月的飞船时间,另外,飞船上公布的关于寻找行星的新技术和新设备的研究开发项目也引起了广泛的乐观情绪。公共区域又开始举行舞会和酒宴了。即使在舰桥也能听到那里传来的笑声、跺脚声、乌尔霍·拉特瓦拉的手风琴声,还有与手风琴相和的歌声。
  “也许我该让你们跟其他人一样,好好娱乐一下。”布德劳说,在头发和络腮胡子的衬托之下,他的脸色显得很苍白,“但是,莫汉达斯·齐达姆巴兰刚刚把他关于从银心飞出后的仪表读数计算结果交给我。他认为我是最适合判断这一数据实际意义的人……介绍该如何进行星系间导航的规则手册还没问世呢!现在他独自坐在自己的舱室里冥想。而我在度过了最初的震撼期之后,马上想到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们。”
  特兰德船长的面容绷得紧紧的,准备接受新一次的打击。“结果如何?”他问。
  “有关前方的物质密度。”布德劳说,“包括本星系、本星系群的星系之间以及本星系群与其他星系群之间的物质密度数据。这是考虑到我们现在的τ,再根据不显电性氢原子振动释放出的无线电波的频率变化而得出的。天文学研究组已建成的仪器取得的数据极其准确,超越了以前的任何仪器。”
  “那么,研究的结果如何呢?”
  布德劳勉力支持着,“星系间的气体密度降低速度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快。以我们离开银河系时可能获得的τ而言……根据现有的数据推测,两千万光年以内,气体密度都没有低到可以关闭力场的程度。也就是说,即使我们飞到本星系群与室女座星系团的中间点,仍然达不到我们的目的。”
  特兰德闭上了眼睛。
  雷蒙特急切地说:“我们已经讨论过这种可能性了。”他额头上的那条疤痕不断蠕动着,“我们说过,即使在两个星系群之间的太空中仍然不能修复飞船,也不能说我们就没有希望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费多洛夫和佩雷拉才想尽力改进生命支持系统。你的行为却好像并不支持这一提议。”
  “我们不久前聊过这件事,你和我。”布德劳对船长说。
  雷蒙特等待着。
  布德劳转向他,用突然变得冷静的声音告诉他:
  “几个世纪之前,天文学家们就已经发现,类似我们本星系群的星系群或者星系家族并不是恒星组织形式的最高等级。这些由十几个或者二十几个星系组成的星系家族似乎又是更高一级组织的一部分,即所谓的超星系家族——”
  雷蒙特粗哑地笑了起来。“叫它们星系氏族好了。”他建议道。
  “什么?这个……好吧。氏族就是由几个家族组成的。现在我们知道,一个星系家族或者说星系群之内,各个星系的平均距离大约是一百万光年。一个星系家族与另一个星系家族的距离更大,平均在五千万光年左右。我们的计划是离开这个星系家族,前往室女座星系群,而本星系群和室女座星系群是属于同一个氏族的。”
  “那就是说,想要有机会停下来的话,我们就得离开整个氏族。”
  “是的,恐怕是这样。”
  “那么,到下一个氏族的距离有多远?”
  “说不清。我现在没带航行日志。反正那东西也早就过时了,不是吗?”
  “说话小心点。”特兰德警告道。
  布德劳咽了口唾沫。“船长先生,请您原谅。我知道不该讲这样的笑话。”他重新拾起演讲般的语调,“齐达姆巴兰认为,现在还没人能确定氏族之间的平均距离是多少。星系群的密度在大约六千万光年之外急剧下降了。也就是说,那里很可能就是我们这个氏族的边界,而在那之外,极其遥远的距离之外,是另一个物质丰富的区域。齐达姆巴兰的猜测,那段距离可能是一亿光年,或者略近一些。若非如此,宇宙的层级结构就早该被天文学家们发现了。
  “可以确定的是,星系氏族之间的空间极度接近完全真空,在那里,我们不需要任何保护。”
  “我们能到达那里吗?”雷蒙特厉声问道。
  布德劳脸上的汗迹闪着光。“你得明白我们面临的风险。”他说,“我们将进入我们从未梦见过的未知之中。精确的观察和布局都是不可能实现的,我们的τ将需要达到——”
  “等一下。”雷蒙特说,“让我用我这外行人的语言来简述一下现在的形势,看我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你的意思。”他停了一下,皱着眉头,手指揉搓着下颔,胡渣和手指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远处的音乐仍在传来),直到他将自己的思绪完全整理清楚。
  “我们必须到达的地方……不再是星系家族之间的空间,而是星系氏族之间的空间。”他说,“我们必须在一段可以接受的飞船时间之内就到达那里。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将τ降低到十亿分之一或者更低。我们能做到吗?答案是肯定的,不然你也用不着说刚才那番话了。我想到的方案是穿过本星系家族其他星系的核心,至少要穿越一次,然后前往下一个星系家族——或许是室女座星系群,或许是其他星系群,这要由我们的新目标来决定——途中要尽可能多地穿越各个星系的核心,从而不停地加速。
  “离开整个氏族足够远的时候,我们应该就可以着手修复飞船了。在那之后,我们需要进行类似的减速过程,但由于我们的τ太低,而空间中又几乎没有任何氢原子,因此我们无法控制飞船:一方面是没有足够的反应物料,另一方面导航数据也不足。我们只能指望自己能再遇到一个氏族。”
  “当然,或迟或早会遇到一个的。时间上要由统计学来决定。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很有可能会游荡相当长时间。”
  “正确。”特兰德说,“你的确理解了现在的状况。”
  人们开始唱着歌走上楼梯。
  “——我和我的爱人却将永不能相见,在那最美丽的罗梦湖岸。”(本章中的本段和最后一段都是苏格兰著名民歌《Loch Lomond》(《罗梦湖》)的歌词)
  “好吧。”雷蒙特说,“这样的话,谨慎已经不再是一种美德了。事实上对于我们来说,谨慎已经成了一种堕落。”
  “你这是什么意思?”布德劳问。
  雷蒙特耸耸肩,“我们的τ可不仅仅是让我们穿越一亿光年或者更远的距离,到达另外一个星系氏族就够了。我们的τ必须能够让我们穿过许多个星系氏族,直到我们找到一个可以进入的星系氏族为止。我相信你可以做出一个飞行计划,让我们在本氏族之内就获得那样的速度。别担心什么可能发生的碰撞了,我们承受不起那种担心。只要让我们穿越你发现的最为密集的星际气体和尘埃就行了。”
  “你……这个态度……很冷静啊。”特兰德说。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痛哭流涕吗?”
  “所以我觉得这个消息也应该首先告诉你。”布德劳说,“你可以向别人传达这种冷静的情绪。”
  雷蒙特认真地看着面前这两个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不是船长,你们知道的。”
  特兰德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好像在笑,“从某种角度来说,你就是船长,警官。”
  雷蒙特走向最近的仪表面板。他偏着头,双手的拇指插在腰带里,与面板上那些丑陋的信号灯对视着。
  “好吧。”他喃喃自语道,“如果你真想让我承担这种责任的话。”
  “我觉得你最好这么做。”
  “好吧,仅此一次。乘员都是很出色的人,只要能让他们拥有真正的成就感,士气就又高涨起来了。我觉得他们能够理解这一点:对于人类来说,一百万光年,十亿光年或者一百亿光年都没有任何区别——不仅仅是智力上的理解,或是感情上的理解。同样都是放逐。”
  “不过,考虑到要度过的时间——”特兰德说。
  “是的。”雷蒙特转转身来看着他们,“我不知道我们的生命中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进行这一次航行。不会很多。现在的状况已经是过于违背人性了。我们之中的有些人能够接受这种情况,但我知道有些人是接受不了的。因此,我们绝对有必要将τ降到尽可能低,不管这有多么危险。这不仅仅是为了让这段旅程所需要的时间足够短,好让我们能够接受,更重要的是,这样做能激发起大家的斗志,让每个人做到尽其所能。”
  “怎么会这样呢?”
  “你们还没明白吗?这是我们与整个宇宙之间的对抗。不管发生什么,我们的战舰都要继续前进。全力以赴。开足马力,让水雷见鬼去吧。我想,只要能让我们的人接受这个理念,他们就可以复原。至少是暂时复原。”
  “野花在开放,小鸟在歌唱,阳光下湖水已经进入梦乡——”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十六章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飞出银河系的路线并不是直的:它飞了一条“之”字形的路线,总距离约有几百光年。这是为了尽可能穿越所有最为密集的星云和星际尘埃的聚集处。尽管如此,以飞船上的时间来看,在银河系各旋臂之间的旅行只几天时间就结束了,然后向外飞出,进入了一个几乎没有一颗恒星的暗夜。
  乔汉·费雷瓦尔德把根据艾玛·格拉斯葛德的要求制作完成的一件设备给她送了过去。正如之前提议的那样,她现在与诺波特·威廉姆斯合力开发远距离生命体探测器。机械师发现她正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到处奔忙,手上忙着实验,嘴里还在哼着歌。各种实验仪器和玻璃器具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化学药品散发出刺激性的气味,背景则是飞船持续推进带来的永恒不休的轻微颤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格拉斯葛德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个在为新婚丈夫烤制生日蛋糕的新娘。
  “谢谢你。”她接过设备,面露喜色。
  “你看起来很开心。”费费雷瓦尔德说,“为什么?”
  “为什么要不开心呢?”
  他的胳膊猛地一挥,“一切都让人不快!”
  “呃……关于室女座星系群的意外的确令人失望。不过,诺波特和我——”她的脸突然红了,立刻改变了话题,“我们现在面临的难题极富有吸引力,是真正的挑战,而他已经做出了一个天才的猜想。”她歪头看着费雷瓦尔德,“你心情这么糟糕我还是头一次见呢,那个乐观的尼采式人物哪里去了?”
  “今天我们离开了银河系。”他说,“永远离开了。”
  “怎么了,你该知道……”
  “是的,我知道。我还知道有一天我肯定会死,更糟糕的是简也一样。但这并不能让我轻松下来。”高大的金发男人突然大声道,“你真的相信我们能停下来吗?”
  “这我说不清。”格拉斯葛德回答道,她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肩膀,“把自己生存的希望寄托在这样一种可能上,不容易啊。然而,在上帝的关照之下,我还是成功了。现在我什么都能承受,而且觉得大多数事情其实是美好的。你也可以和我一样,乔汉。”
  “我试过。”他说,“可外面太黑了。自从长大成人,我从没想过我居然还会怕黑。”

  被废除抛在身后的恒星漩涡开始收缩,其光芒也变得苍白;而另一个漩涡缓缓出现在前方。在光学观测镜中,它显得纤巧而复杂,但又极其美丽,如同镶着宝石的蛛网。在它周围和更远的地方,更多的星系出现了,就像微小的光斑或者光点。尽管在“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现在的速度之下发生了爱因斯坦空间收缩效应,但这些星系依然是相距异常遥远并且极端孤立的。
  飞船的速度仍在增加,但和前一段时间的飞行相比,增加幅度却大大降低了,这是因为在目前的飞行区域,空间中的物质密度恐怕只有太阳附近的十万分之一。即使这样,飞船目前的速度也足以在主观时间几周内到达另外一个星系。如果没有对天文观测技术的根本改进,要得到准确的观察数据无异于痴人说梦:而这一根本改进正是尼尔森和他属下的研究小组如饥似渴地对“逃逸恒星”进行研究而得出的成果。
  在检测一个光转换器单元的时候,尼尔森发现了一个特别情况:在星系间的空间中出现了几颗恒星。他不能确定这几颗恒星是在无数年以前因为某种特殊扰动而从其母星系中逸出的,还是根本就是在这虚无的深渊中以某种未知的机理自行生成的。由于机缘巧合,飞船恰好在距离其中一颗恒星较近的地方经过,这一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件给尼尔森带来了观察这颗行星的机会,尼尔森为此特地改造了设备。这是一颗衰老暗淡的红矮星,尽管只在一瞬之后它它便被距离所吞没,但仍然可以确定它必定拥有行星。
  尼尔森由此产生了一个古怪的想法:这些冰冷阴暗、年龄比地球大许多倍的行星之中,或许有一到两颗行星上已经产生了生命,可是,它们的夜空中却连一颗恒星都看不到。他跟林德格伦说起这个想法的时候,她告诉他不要再跟别人提起此事。
  过了几天,尼尔森下了班,回到他俩合住的舱室,打开门就看到了她,她却没有注意到他。她坐在床上,扭头看着她的全家福照片。灯光开得很暗,她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中,但她的头发却反射着冷光,几乎像是白色的了。她弹奏着鲁特琴,同时唱着歌……是自娱自乐吗?这个曲调不是她喜欢的那种欢快音乐。她用的语言是丹麦语。仔细听了一会儿之后,尼尔森听出来了,这是由雅各布森作词,勋伯格配曲的 《古雷之歌》。
  (《古雷之歌》最早是由丹麦小说家 J.P.雅各布森创作的叙事组曲。内容是说王妃由于嫉妒瓦尔德王热爱美丽的少女托弗,把托弗杀害了。但是,国王热烈的爱情成了这一北欧之国的传说,据说每天一到夜里,在这座城和湖水一带,瓦尔德玛王的亡灵就要出现。1900 至 1911 年,阿诺德·勋伯格根据其歌词的德文译本创作了同名乐曲,并于 1913 年首演。本文选段是第三部分“荒野追猎”的第三段和第七段。)

  国王瓦尔德玛的士兵们从棺柩之中爬起,跟随他们的王,走上他命中注定要引领的亡灵之路,同时咆哮着:
  向您致敬,吾王;古雷湖畔我们威武堂皇!
  枯骨瞎眼弓无弦,仍能射出笔直的箭!
  让我们遍寻整座岛屿,射中那阴影般的牡鹿,让它的鲜血从伤口中滴落。
  头上盘旋着黑色的夜枭,马蹄碾碎脚下的野草。
  是的,我们将每夜追猎,直到审判日的来临!
  欢叫吧,马儿,咆哮吧,猎犬;捕猎的时刻就在眼前!
  这里就是那亘古永立的城堡;
  使用那蓟草将战马喂饱,让我们传扬悠久的荣耀!

  她本来准备歌唱其后的那一节,也就是瓦尔德玛为他失去的爱人悲伤哭泣的那一段,但她犹豫了一下,直接跳到了黎明来临时,瓦尔德玛的士兵们所说的话:

  雄鸡已然举颈,它的歌声将带来天明;
  手中剑上铁锈已跌落,将晨露映成了血红色。
  时间到了!
  坟墓张开嘴等待着我们,土地收纳了见不得光的亡灵战魂。
  消失吧,消失吧!
  强大而光荣的生灵来了;他们有血有肉,有跳动的心脏。
  而我们注定已然死亡;与我们相伴的只有痛苦与悲伤。
  人土吧,入土吧!
  进入被梦魇占据的黑甜之乡。
  ——哦!我们何时才能安息!

  房间中静寂下来。尼尔森说:“这太容易引起思乡病了,亲爱的。”
  她转过去坐在她身边,有些担忧地开口问道:“你真的认为我们正走在被诅咒无望的荒野追猎之路上吗?我从没想过你会有这种想法。”
  “我只是努力掩饰起来了。”她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手指在鲁特琴上弹出几个颤音,“有些时候——我们现在已经到了一百万年的心理标志,你知道。”
  他用一只手揽住她的腰,“我能帮你什么吗,英格丽德?不管是什么都好?”
  她微微摇了摇头。
  “我欠你太多了。”他说,“你的支持,你的亲切,还有你自己。是你让我重新成为一个男人。”他有些艰难地继续道,“当然,我承认自己不是最好的男人。既不英俊,也没有魅力,更谈不上机智。有时候我连自己尝试做你的好伴侣的理想都忘了,但我真的把那当成了我的理想。”
  “我知道,埃罗夫。”
  “如果你,嗯,厌倦了我们的关系……或者只是想要多尝试一下——”
  “不。我不想再尝试了。”她把鲁特琴放到一边,“我们必须让这艘飞船进入一个安全的避风港——如果能做到的话。我们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他像受了伤害一样看了她一眼,没等他开口询问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就微笑着吻了他一下,说道:
  “不过,休息一下总是可以的。为了遗忘。你可以帮我,埃罗夫。把咱们俩酒类配给都提出来,大部分你喝,因为你一旦脱掉那层羞怯的外壳的话就很有魅力了。我们会邀请一些年轻快活的人——我想路易斯和玛莉亚比较合适——然后在这个舱室里像傻瓜一样说笑话、玩游戏,谁要是说了什么严肃的话就拿一盆水给他兜头倒下去……你愿意这么做吗?”
  “如果我能的话。”他说。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进入了又一个星系,是从赤道面切入的,以便尽可能多地利用丰富的星际尘埃和气体。在这一星系的边缘,虽然恒星还相当稀疏,但飞船的加速度还是得以提高。持续加速带来的震动更加强烈,原本只处于听觉边缘的噪音也增大了。
  特兰德船长始终留在舰桥。外表看来,他似乎并没怎么控制这艘飞船的运转。命令早已下达,星系弯曲的旋臂在前方铺开,像一条发散着银色和蓝色光芒的大道。偶尔会有一些巨型恒星在相当近的距离上飞退而过,每到这时,经过改进的显示屏上会出现它们的图像。由于速度的关系,它们看起来就像被飞船周围的风吹到一边的火花。也有些时候,飞船会进入浓密的星云,看不到任何恒星,或者只能看到星云中正在成形的新生恒星。
  此时,伦凯伊和巴里奥斯是最重要的人,他们在这长达数十万年宇宙时间的狂飙猛进中始终从事手动操控。两人面前有一面显示屏,内部联络器中时常传出领航官布德劳或是总工程师费多洛夫的声音,向他们通报面前可能存在一些什么物体,或者警告他们注意压力过大的问题:这些都能给他们某种程度的帮助。但是飞船的速度太快,质量也太巨大了,能够进行的操控十分有限。在这种情况下,原本可以依赖的设备早就变成了时灵时不灵的玩意儿。在绝大多数时间里,两位飞行员都是靠他们的技术和直觉来进行操作,有的时候或许是靠着祈祷。
  在通过这一星系的以飞船时间计算的几个小时当中,特兰德船长始终坐在他们两个身后,如同磐石一样一动不动,甚至像已经死了。然而某些时候,他还是会挪动一下身体。
  “前方有密集物质存在。可能造成危险。我们是否应尝试避让?”他立刻予以回答:“我们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将τ降到更低。只要你们觉得安全几率在一半以上,就穿过去。”所有人的语气都是冷静而毫不犹豫的。
  这一星系核心周围的星云比银河系那里更加浓密,对飞船造成的影响也更大。船壳发出如雷的隆隆声,内部重力也因加速度的急剧变化而变得不稳定。设备从容器中掉落出来,摔得粉碎;电灯忽明忽暗或者干脆熄灭,人们拿着手电筒,一边咒骂,一边大汗淋漓地让它们重新复明;其他人待在黑暗的舱室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继续沿此路线飞行。”特兰德命令道。这一命令得到了忠实的执行。
  飞船没有毁灭。它再次进入充满恒星的空间,冲向这巨大的“旋转烟火”的另外一边。只花了一个小时多一点就再次进入了星系间空间。特兰德毫不加修饰地宣布了这一消息。有几个人开始庆祝。
  布德劳来到船长面前,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但脸上却充满了生气,“天哪,长官,我们做到了!我之前根本不认为有这个可能。如果是我的话,绝对没有勇气去下达你的那些命令。你做得对!你给我们带来了我们希望得到的一切!”
  “还没有。”坐在指挥椅上的人说道,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将目光投向布德劳身后更远的地方,“你修正了导航数据吗?我们是否可以再利用这个星系家族中的其他星系?”
  “这个嘛……嗯,可以的。有几个星系可供利用,不过其中有一些是比较小的椭圆星系。至于另外一些星系,恐怕只能从其边角部分穿过:速度太快了。但可以确定的是,由于质量不断增大,我们每经历过一次这种局面,星际物质给我们带来的影响也就越小。而且,我们还可以以同样方式利用其他两到三个星系家族中的物质。”布德劳用力揪着胡子,“我估计我们可能会在下个月进入,呃,星系氏族空间——而且是足够深入,足以让我们完成维修。”
  “很好。”特兰德说。
  布德劳仔细看着船长,震惊于自己的发现。在船长小心翼翼的面无表情之下,掩藏着的是一个精力被完全抽空了的人。

  黑暗。
  绝对的暗夜。
  如果把观测仪器的放大功能发挥到极致,对波长进行适当的补偿,也能够在这深渊之中发现一些闪烁的微光,然而人类的肉眼却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们死了。”费多洛夫的声音在耳塞和头骨之中回荡。
  “我感觉自己还活着。”雷蒙特回答道。
  “与外部的一切联系都被割断,这与死亡又有什么区别?没有太阳,没有恒星,没有声音,没有重量,没有阴影——”费多洛夫粗重地喘息着;由于无线电波中不再有外部干扰带来的噪音,这喘息的声音实在过于清晰了。在空虚的空间之中,其他人是看不见他的头的。太空服上的灯以其昏暗的光芒照亮了船壳的一部分,但反射出来的光很快就被可怖的距离所吞没。
  “我们还是继续走吧。”雷蒙特催促道。
  “你有什么权利发号施令?”另一个人质问道,“你懂巴萨德引擎吗?说到底,你跟着我们出来干什么?”
  “我对无重力环境和太空装甲很熟悉。”雷蒙特回答道,“所以我可以帮到你们。我知道我们最好快一点把事情做完。不过,你们这些死硬脑壳好像不能理解。”
  “急什么?”费多洛夫嘲弄道,“我们拥有永恒。记住,我们死了。”
  “防护力场已经关闭,所以,只要碰上一丁点儿星际物质,我们就真的死了。”雷蒙特把他顶了回去,“以我们现在的τ值,每立方厘米还不到一个原子的星际物质也足够杀死我们。还有,只需要区区几个星期,我们就会进入下一个星际氏族。”
  “那又如何?”
  “我是说,费多洛夫,你敢保证我们不会撞上一个正在孕育之中的星系、星系家族或者星系氏族……一块巨大的氢气星云,还没有密集到能发光的程度,仍然在以自身的引力逐渐凝集……你有这个把握吗?”
  “我当然有。”总工程师回答道。这个问题显然让他摆脱了之前的茫然,他开始从主要人员出舱门向飞船后部移动。他的手下也跟了上去。
  就像一群鬼魂在飞舞。费多洛夫从来不是个懦夫,但他也听到了复仇三女神扑梭翅膀的声音。人们总以为太空是黑的,但现在,人们却记起太空中布满了群星。一切物体都会在恒星、星团、星座、星云和姊妹星系的光芒照耀之下现出它的形状;哦,宇宙中充满了光!但那是“内部”的宇宙。而在这里,宇宙不再像一片黑暗的背景。这里根本没有背景,因此也就看不到任何物体。穿着太空服、又矮又胖不似人形的人们,飞船外壳修长的弧线,这些闪着微光的物体看起来无根无基,而且转瞬即逝。没有了加速度,自然也就没有了重力;就连在同步轨道上那种极其微弱的重力也没有。在这样的情况下行动,人仿佛进入了一个无尽的梦,在梦中游泳、飞翔、自由坠落。然而……他想起来了,这具没有重量的他的身体却拥有比一座山还大的质量。但是,像这样漂浮着,谈得上真正的重量吗?或者,因为时空已被压缩成近似直线,惯性的常量也已近改变?抑或这只是将他吞噬的这种如同坟墓般的寂静中产生的一种幻觉?什么是幻觉?什么又是真实呢?真实存在吗?
  所有人都用安全绳系在一起,黏性鞋底将他们黏在飞船外壳的金属之上(奇怪的是,人们对于滑脱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恐怖感——在这里滑脱和在太阳系内部滑脱都一样是死亡,但是,像一颗流星一样,在虚无空间中漂浮数十亿年,这是让人感觉到特别孤独的一种死法),工程师们一步步走向巴萨德引擎所在的船尾,途中路过氢-磁力场发生器那些像蜘蛛网一样的框架,这些框架看起来脆弱得让人害怕。
  “假如无法修复减速器,”有一个声音说道,“我们还要继续前进吗?会发生什么?我是说,到了宇宙边缘,物理法则是否会有些不同?我们会不会变成一些恐怖的东西?”
  “宇宙空间是各向同性的。”雷蒙特对着黑暗的虚空吼道,“‘宇宙边缘’这种话毫无意义。还有,我们得设想自己能修好这愚蠢的机器。”
  他听到几个人在低声咒骂,于是路出轻蔑的冷笑。大家停下来,各自将安全绳系在离子驱动器的大梁上。费多洛夫靠近雷蒙特,将头盔抵在对方的头盔上,用直接传导进行私密交谈。
  “谢谢你,警官。”他说。
  “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你是个没有想象力的混蛋。”
  “是吗?修理机器本来就是一种没有想象力的工作。我们是走了很远的路,在寿命方面已经超过了我们的种族,但我们本身仍然不过是猴子的近亲罢了。为什么要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呢?”
  “呵,我明白为什么林德格伦坚持要我带你一起来了。”费多洛夫清清嗓子,“关于她的事。”
  “好的。”
  “我……我很生气……因为你对待她的方式。主要是这个。当然我只是,呃,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但一个成熟的男人应该能够忘掉这些。不过我很关心她,非常关心。”
  “别放在心上。”雷蒙特说。
  “我做不到。但我现在已经明白了我的所作所为带来的影响。你一定也受到了伤害。而现在,由于她自己的原因,她已经不再与你或者我一起了。我们是否应该握个手、重归于好呢,查尔斯?”
  “当然。我自己也想这样做。好朋友来之不易。”在黑暗中,两人隔着手套摸索了一会儿,然后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好了。”费多洛夫再度打开无线电,向飞船后部移动,“到后面去看看究竟是什么问题。”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十七章

  前方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光芒,它们逐渐分散开来,数目增多,各自的亮度也都在提升。它们占据的视域也增大了;目前从光学观测镜中已能看到,它们占据了一半的天空,而这一区域仍在扩大,亮度也不断增高。
  这些奇特的“星座”并不是由恒星组成的。最初看到的光点是星系氏族中的一个个星系家族;随着飞船的前进,星系家族的光点逐渐分散为一个个星系群,然后是其中的单独星系。
  飞船上的光学观测镜虽已进行了相当程度的改进,但它毕竟是为静态观察设计的,因此从这一设备中看到的景象只能作为参考。根据光学观测镜得到的图像,一台计算机对多普勒效应进行估测,从而估测像差,再进行必要的调整;但这一切的基础仍是估测。
  人们认为这一星系氏族与地球的距离大约在三亿光年。但是,在如此遥远的地方,没有任何星图,也没有可供测量的标准距离。由极低的τ衍生出来的各个数据决定了这一数字很可能会有相当大的误差。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本来应该以一个相对不那么遥远的星系作为目标,因为这些星系的观测数据已经列在表中,而且相当可信。然而,在极低的τ值影响下,想要让飞船转向是极其困难的。如果选定这样的一个星系作为最终目标,飞船在银河-室女座-室女座星系氏族中可以利用的星际物质就会比现在少得多,它的速度也就会比现在缓慢,而它的速度已经如此接近于光速,以至于一点点差别都会造成巨大的影响。这样一来就造成了一样佯谬:飞向更遥远的目标与飞向最近的目标相比,前者所花的主观时间反而更少。
  这其中还有一个未知因素,那就是飞船上的人们究竟能够忍受多久。
  修复减速器带来的欢快情绪很快就消失了。这是因为在星系氏族间空间中,无论是加速器还是减速器都无法投入使用。在这里,创世之初产生的氢原子终于变得过于稀薄了。因此,飞船在几周之内都没有动力,只能以惯性向前滑行,画出一条以相对论决定的怪异弧线。飞船内部也失去了重力。有些人提出可以使用飞船侧部的离子驱动器让飞船旋转,从而生成实质是离心力的模拟重力,但这会造成辐射线以及科里奥利效应等种种麻烦。这一方法不符合飞船本身的设计目的,再说,乘员们耶没有接受过相关的训练。
  他们必须把这几周坚持过去——以宇宙时间而言,这足有几个地质年代那么长。
  雷蒙特推开自己的舱室的门。疲倦让他失去了平时的谨慎,不小心撞在了舱壁上。他抓着把手的手松开了,人也被弹飞出去。他在空中翻滚了好几圈,冲向走廊的另一边,他用力推了一下,像一支飞镖一样射向自己舱室那一边。进门之后,他立刻抓住另一条横杠,然后关上房门。
  他以为池云爱玲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睡着了,但她没有。她漂浮在两人并排摆放的床上方约几厘米的空中,只系了一条安全绳。他进来时,她马上关闭了显示着图书馆藏书的屏幕,这说明她其实根本没在关注书中内容。
  “你也不行吗?”雷蒙特的声音显得特别响亮。此前他们已经习惯了重力,也习惯了引擎脉冲的背景音。而现在,重力没有了,整艘飞船也是一片寂静。
  “什么?”她脸上露出犹豫且担心的微笑。最近他们俩很少接触。由于形势的变化,他的工作变得十分繁忙:组织、命令、劝诱、安排、计划。他回到这里一般都只是为了睡觉,就连睡觉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少。
  “在零重力下,你是不是也睡不着了?”他问。
  “没这回事。我是说,我能睡。睡得很轻,一直在做各种各样的梦,不过醒来之后精神还可以。”
  “很好。”他叹了口气,“又出现了两个新病例。”
  “你是说失眠?”
  “是的,他们的精神处于崩溃边缘。你知道,每次他们都会飘起来,然后醒来,尖叫。做噩梦。我不能确定的是,这种情况是单纯由失重引发的,还是说失重只是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乌尔霍·拉特瓦拉也说不清。我刚才就是在跟他谈这件事。他想让我告诉他该怎么做。精神方面的药物已经快用完了。”
  “你的建议是什么?”
  雷蒙特脸色阴沉,“我跟他说我认为一些人必须服用那些药物,而另一些人就算不吃药也还能活一段时间。我把这两类人的名字都告诉他了。”
  “你也知道,这不仅仅是心理方面的原因。”池云说,“主要还是身体的疲劳。没有重力,做什么都会感觉很累。”
  “当然。”雷蒙特用一条腿钩住横杠,开始脱下外套,“一般的太空工作者,还有你、我以及其他几个人都知道该怎么应对失重状况,不会因为尝试调节各种肌肉的运动而累得筋疲力尽。只有那些没上过太空的科学家才会这样。”
  “还要多久,查尔斯?”
  “这种情况吗?谁知道?他们计划明天重新开动防护力场,不过是最弱的程度,内部发电机也只能支持到这种程度了。算是防患于未然吧,碰上密集物质的情况有可能发生得比我们的预计要早。上次我所说,他们估计一周之后就会到达下一个氏族的边缘。”
  她松了一口气,“这样的话我们还能挨过去。然后……就可以飞向我们的新家了。”
  “但愿如此。”雷蒙特咕哝道。他把衣服收进柜子,然后取出一套宽松的睡衣。虽然空气很暖和,但他还是打了个寒战。
  池云却吃了一惊,几乎跳了起来,但被安全绳拽住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
  “你瞧,爱玲。”他的语气精疲力竭,“你和所有人一样,都收到了有关设备问题的简报。你怎么就能指望你的问题会有确实的答案呢?”
  “我很抱歉——”
  “乘客们不听官员的报告,也不会理解这些报告,这种事难道该指责官员?”雷蒙特愤愤地说,提高了嗓门,“你们中有些人再次垮掉了。另外一些人用冷漠、宗教、性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把自己封闭起来,直到记忆中再也存放不下任何事情。你们中的大多数——没错,参加研究开发项目以前是件好事,让你们可以集中注意力,忘掉那个该死的宇宙。而现在,因为没有重力,项目不能继续,你们就再度爬回你们那些可爱的洞窟里面。”他破口大骂,“去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你们这些该死的废物。只要别再来打扰我就行。”
  他用力提上睡衣裤子,跳到床上,把安全绳环着腰绕了一圈。池云飘过去拥抱着他。
  “哦,爱人。”她低声说着,“我很抱歉。你狠累了,对吗?”
  “这段时间,我们所有人都很难。”他说。
  “对你尤其难。”她的手指抚过他脸颊上粗糙的皮肤、深刻的皱纹和深陷充血的眼珠,“为什么不休息一下?”
  “我还正想休息呢。”
  她把他的肢体展开,自己也靠近了他。她的头发在他脸上飘拂着,闻起来有一种像地球上的阳光般的味道。“那就休息吧。”她说,“你可以的。对你来说,没有重量反而感觉更好吧?”
  “呣……是的,可以这么说……爱玲,你和岩崎好像很熟。你觉得他如果不服用镇静剂的话能不能熬过去?医生和我都不能确定这个。”
  “嘘。”她用手掌捂住他的嘴,“现在不谈这些。”
  “可是——”
  “不,我不听理由。就算你好好睡上一觉,飞船也不会裂成碎片。”
  “呃……这……也许是这样。”
  “闭上眼睛。让我轻抚你的前额——就是这里。是不是好多了?现在想想愉快的事。”
  “比如说?”
  “你忘了吗?想想我们的家园。不。最好还是别想那个想想我们即将找到的家园吧。蓝天,温暖明亮的太阳,光芒从树叶之间的空隙穿过来,让地面的阴影变得斑驳,远处的河水闪着光;而那河水流啊,流啊,流啊,它的歌声伴你入舞。”
  “嗯,呣。”
  她轻轻地吻着他,“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们的花园,种着五颜六色的奇怪花朵。当然,我们也会种下来自地球的种子作为纪念,玫瑰、忍冬、苹果、艾菊……还有我们的小孩……”
  他不安地扭动起来,烦躁的情绪似乎又回来了,“等一下。我们不能许下这种个人的承诺。至少现在不行。你不应该执着于……某个固定的男人。当然,我很喜欢你,但是——”
  她抚过他的眼帘,让他再度闭上眼睛,免得他看到她脸上浮现的痛苦。“我们只是在做白日梦,查尔斯。”她低声笑着,“别把自己搞得那么严肃,有点想象力好吗?只要想象一下我们的孩子,所有人的孩子,在花园里做着游戏。想想那条河,森林,山脉,鸟儿的歌声。平静的生活。”
  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拥住她纤细的腰肢,“你真是个好人。”
  “你也是。一个应该值得拥抱的好人。你愿意让我唱着歌哄你入睡吗?”
  “好的。”他的话语开始模糊起来,“请吧。我喜欢音乐。”
  她继续轻抚着他的额头,吸了口气,准备歌唱。
  内部联络器的线路“咔”的一声。“警官。”是特兰德的声音,“你在吗?”
  雷蒙特立刻醒了。“别去。”池云乞求道。
  “是的,”雷蒙特说,“我在这儿。”
  “到舰桥来一下好吗?机密事务。”
  “啊,好的。”雷蒙特解开安全绳,把睡衣从头上拽下来。
  “他们连五分钟都不肯给你吗?”池云说。
  “事情肯定很严重。”他回答道,“在听到我的消息之前,别把这事告诉别人。”很快他就穿好外套和鞋,走了出去。
  特兰德在等他;另一个人则出乎意料,是尼尔森。船长的脸色很难看,就像肚子上挨了一拳。天文学家则看起来很兴奋,但还没有丧失最近几个月才获得的自制。他手上拿着一张纸,纸上有很多潦草的文字和草图。
  “看来是导航方面的麻烦?”雷蒙特推测道,“布德劳在哪里?”
  “这事情暂时还牵涉不到他。”尼尔森说,“我用最新设备进行了观测,根据我的计算,这一观测结果对于我们极其重要。不过我得说,这是个……让人失望的消息。”
  雷蒙特用手握住一只把手,漂浮在静寂之中,仔细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分光灯在他脸上凹陷的地方投下深沉的阴影,最近出现的灰白色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更加刺眼。“这么说,我们没法到达前面的那个星系氏族了。”他预言道。
  “不,严格来说不是这样的。”尼尔森大声说道,“我们会穿过去。事实上,我们不仅会穿过这个星系氏族占据的区域,更可以——如果我们决定这么做的话——穿过其中一部分星系家族,以及相当数目的星系。”
  “你现在能得出这么细致的数据了?”雷蒙特问,“布德劳还做不到呢。”
  “我和你说过了,我用的设备是最新的。我已经完全掌握了它的用法。”尼尔森说,“你知道,英格丽德给我做了几次特别培训,所以我在失重状态下也能工作得很好。这些数据的准确性比当初我们开展这一项目时所期望的更高。是的,我已经获得了我们即将穿越的这个星系氏族的星图,其准确性可以信赖。在此基础上,通过计算,我得出了摆在我们面前的可行选择。”
  “赶快说重点,他妈的!”雷蒙特吼道。他立刻遏制住自己的情绪,深吸一口气,说道:“抱歉。我有点过度紧张。请继续说吧。你的意思是说,即使到了物质密度足够高、可以让引擎开始工作的区域,我们仍然不能减速,这是为什么?”
  “我们可以减速。”尼尔森很快回答道,“当然可以。但我们的τ太低了。你当然还记得,在我们进入星系氏族间空间之前,我们穿越了数个星系当中物质最为密集的区域,这才能够获得如此之低的τ。这一决定的正确性是不容质疑的,但尽管如此,结果却使得我们不可能随意穿梭面前这一星系氏族。你可能已经想到了,可选的路径被限制在一个相当狭窄的锥形体之中。”
  雷蒙特紧咬嘴唇,“而现在,我们发现这个雏形区域中恰巧并不存在足够的物质。”
  “是的。”尼尔森迅速点了几下头,“另一方面,由于空间的扩张作用,我们的速度与这些星系存在极大的差异,而这又导致巴萨德引擎的效率降低。当然,这也减轻了我们进行减速时的物料消耗,但总的来说,效率还是降低了。”
  他逐渐恢复了那种专业人士的高傲态度,“关于减速,我做了一番估测。如果减速的话,那么在飞船时间大约六个月之后,我们就会从这一星系氏族的另外一边穿出去,而那时的τ大约会在千分之一到万分之一这个数量级上。而在那之后,由于星系氏族空间不存在足够的物质,我们的速度也就无法变化。这样一来,因为τ不够低,我们在老死之前不可能到达另外一个星系氏族。”
  自负而浮夸的声音停了下来,那双小而亮的眼睛里露出期待的神情。雷蒙特更愿意面对这样一双眼睛,而不是特兰德那恼火而绝望的眼神。“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而不告诉林德格伦?”他问。
  满腔柔情将尼尔森短暂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工作得太辛苦了。再说她在这儿又能做什么?我觉得最好还是让她睡一会儿。”
  “那好吧,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给我……我们……提供建议。”特兰德说。
  “但是,长官,你才是船长啊!”
  “我们讨论过这事了,查尔斯。是的,我想我可以做出决定、下达命令、安排航线,让我们继续在无尽的空间里横冲直撞。”特兰德伸开双手,它们就像秋风中的树叶一样不停地颤抖着,“但比这更多的事情我就做不了了,查尔斯。我已经没有力量了。必须由你把这件事告诉我们的同船旅伴。”
  “告诉他们我们失败了?”雷蒙特咬牙切齿地说,“告诉他们,尽管我们做出了这么多的努力,还是只能继续向前飞,直到我们发疯、死掉?你不是真的想让我承认这种事吧,船长?!”
  “这个消息或许并不是那么糟糕。”尼尔森说。
  雷蒙特伸手想揪住这个肥胖的男人,但没有抓到。他的手停在空中,喉咙里咯咯地响着。“你是说我们还有希望?”他终于开口说道。
  尼尔森的语气中有一种轻快的感觉,因此尽管他还是在卖弄学问,听起来也不那么令人厌恶了。
  “也许吧。目前我还没有获得足够的信息。距离太过遥远了。我们无法瞄准某一个特定的星系氏族,直奔这个目标而去。首先是因为误差太大,另外,这段旅程也许将花费无数年的时间。尽管如此,我仍然认为,根据几率的法则,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最终,我们也许在某个地方遇见完全合适的情况。或许是一个特别大的星系氏族,我们可以有机会进入到它内部星系最密集的区域,并制定行动方案;也或许是两三个相互距离较近的星系氏族,排成类似直线的形状,让我们可以接连穿越它们;还有可能是一个速度和角度恰好可供我们利用的星系氏族。你们明白了吗?只要我们能够遇到这几种情况当中的一种,形势就会大大改善。我们可以在几年的飞船时间之内完成减速动作。”
  “我们的机会有多大?”雷蒙特一字一句地问。
  尼尔森摇了摇头,“这我说不出。也许不会太低。宇宙是巨大而多样化的。我想,如果走得足够远,肯定会遇到一种我们需要的情况。”
  “所谓的足够远是多远?”雷蒙特伸手示意,“别回答了。我知道。也就是说,我们得飞数十亿年,也许是数百亿年。而这意味着我们的τ还需要降得更低,低到我们可以在几年、甚至几个月之内就可以环绕整个宇宙的程度。反过来说,这又表明我们不能在进入面前这个星系氏族的时候就开始减速。不能。我们还要再度开始加速。等我们穿过了整个星系氏族,就要经历另一段没有重力的航程——当然,那一段航程的时间会比现在我们正经历的短一些——直到我们碰上了另一个星系氏族。也许到时候我们会发现,更合适的方案仍旧是继续加速,从而让τ变得更低。是的,我明白,这会让我们更加难以减速并最终停下来,但如果不这样做,我们就完全没有任何机会,是这样吗?”
  “我想,我们应该把握每一个可以加速的机会,直到真正发现一个可以利用的航程终点——如果能做到的话。同意吗?”
  特兰德战栗着。“我们能坚持下去吗?”他说。
  “我们必须坚持。”雷蒙特说,他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我打算用委婉的方式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毕竟,每个人都讨论很多可能发生的事,这不过是其中的一种。这会对我们有所帮助。我会先找几个我可以完全信任的男人,做好准备……不,不是准备执行暴力。这些人将展现领导才能、坚定信念和激励其他人。我们将着手进行适应失重状态的训练,让所有人都参加。这么做肯定不会引起什么麻烦。我们会把所有人都好好训练一遍,让他们明白在完全失重时应该怎样控制自己的身体、怎样睡觉。上帝,还有怎样保有希望!”他双掌猛击,发出类似手枪发射般的砰砰声。
  “别忘了,有些女人也是可以依靠的。”尼尔森说。
  “是的,当然。就像英格丽德·林德格伦。”
  “的确如此。”
  “呣。恐怕你得去把她叫醒了,埃罗夫。我们得把骨干人物集中起来——也就是那些拥有牢不可破的信念的人,那些理解人性的人——把他们集中起来,好好做个计划。咱们讨论一下都有谁符合这个标准吧。”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十八章

  时空的距离无法以人们熟知的那些数字来度量,即便科学计数法也无法忠实地表达出如此巨大的数目。为了理解这一事实,让我们重新考虑一下“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的航行过程。
  飞船在最初一年中的速度低于光速的百分之一。在这一阶段,飞船时间与宇宙时间基本上可以视为相等,这是因为只有在速度相当接近光速时,τ值才会开始急剧下跌。在这一段时间中,它飞过的距离是二分之一光年,也就是五亿光年千米左右。
  在这之后,τ的降低速度开始加快。由于此时可以获得较高的加速度,飞船只用了不到两年的主观时间就飞到了距离地球数十光年的地方。就是在这里,它遭遇了那场令人悲伤的事故。
  由于飞船上的人们做出了前往室女座星系群的决定,这就要求飞船必须获得一个更低的τ,从而在可以接受的主观时间之内到达目的地。于是,飞船开始以最大的加速度进行加速(这一最大加速度随着飞船前进而变得越来越大),它在银河系中转了半圈并进入银河核心,这一段路程花费了一年多一点的主观时间,而从整个宇宙的角度来讲,这段时间大约是十万年以上。
  在人马座星云中,飞船成功地将τ值降得更低,于是,它在几天之内就飞出了银河系。这时人们发现,,银河系所在的星系群与原定目标室女座星系群之间的空间仍达不到绝对真空的标准——也就是说,他们必须飞离整个星系氏族。
  在星系间空间中,“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仍然可以继续加速。在几个星期的主观时间之内,它跨越了两百万光年的距离,进入临近的另一个星系。它用了几个小时的时间环绕了这一星系,获得了足够的动能,从而在几天之内就飞越了另外一个两百万光年……不久之后,它用一周左右的时间飞离了本星系群,到达另外一个星系群……穿过这一星系群也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它进入了彻底空无一物的星系氏族间空间;与此同时,工程师们修好了损坏的减速器。尽管在这里它无法加速,但还是在两个月之内就把两三亿光年的空间抛在身后。
  但是,原定的目标星系氏族中,可用的物质质量不足以让它的速度降到足够低。
  因此它不打算再进行这样的尝试了。相反,它将一切能够吞噬的物质都用于继续加速。人们不再对飞船进行任何手动操作,飞船走的是一条笔直的路线,穿越了这一星系氏族中的若干个星系。当它离开这一星系氏族时,飞船上的主观时间只过了两天。
  在这一星系氏族的远端,它再度进入了虚无的空间,并且失去了动力。到下一个星系氏族的距离又有数亿光年那么远。这段路程它用了大约一周。
  而当它进入这一个星系氏族时,它再度吞噬了一切它能够利用的星际物质,让自己的速度更加逼近那一切速度的极限。
  “不——别这样——小心!”
  玛格丽塔·吉门内斯没有抓到那个代表本次飞行练习结束的把手。她拼命想要够到它,却只是撞到了舱壁,然后又弹起来,撞到另一边的舱壁,在空中徒劳地挣扎着。
  “老天啊!(原文为俄语)”波里斯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他估计着自己和对方的移动速度及方向,调整姿态准备接住她。这不是有意的计算——那样的话可就太慢了。他就像一个追逐移动目标的捕猎者一样运用了自身的技巧以及多种不同的感官——角直径及移位、肌肉紧张和收缩、肌肉运动知觉、虽不能看见却对每一个关节都具有精确的了解以及这些因素互相作用而产生的许多衍生效应,等等。他的整个身体就像一台极其复杂而精确的机器,它飞了起来,动作中充满了韵律的美感。
  他需要飞行的距离相当远。两人现在身处位于飞船后部的二号甲板,距离引擎室很近。原本这里是用来堆放原材料的,但现在大部分原材料都被制成了其他物品。如今这里已成为一个巨大、空洞、灯光黯淡并且少有人问津的地方。费多洛夫带着他的女伴来到这里,准备对她来一番有关失重状态运动技术的私人指导。在林德格伦要求地表居住者必须接受的失重适应训练中,她只得到极低的分数。
  她在他面前旋转着,头部已经被松散的卷发所覆盖,手臂和腿都失去了控制。汗水凑够她裸露的皮肤上迸了出来,聚集成小的水珠,这些闪着光的小水珠在她身边漂浮着,就像一颗颗卫星。“放松!我想你说过了。”费多洛夫喊道,“你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松’。”
  他移动到适当的位置,伸出手揽住她的腰。两人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新系统,他俩一起以极快的速度自转,同时飘向对面的舱壁。由于旋转的速度太快,前庭传来一阵阵的晕眩和恶心。他知道该怎么压制这种反应;另外,在开始这次课程之前,他也给她服用了抗宇航病药。
  尽管如此,她还是开始呕吐。
  他只能紧紧抱着她,同时调整两人的移动方向,除此之外就无能为力了。突然而至的呕吐物让他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毫无防备地被喷了一脸。之后他把她转过来,让她的背抵着他的肚子,另一只手用力把发臭的黄色液体和小颗粒推开。在失重条件下,这些东西可能会被吸入气管,造成窒息。
  他们碰到舱壁时,他立刻抓住一个空货架——这是距离他们最近的支持物。他用一只手臂夹住货架,腾出两只手来扶住她,安慰她。她呕出了胃里的所有东西,又干呕了一会,终于止住了呕吐。
  “你好点了吗?”他问。
  她战栗着喃喃道:“我想洗一洗。”
  “好的,好的。我们会去找一间浴室。在这里等一会儿。抓住,千万别放手。我很快就回来。”费多洛夫从货架上脱离开来。
  他必须先关掉通风系统,以免这些散落各处的赃物进入飞船的总换气系统中。然后他得去找一台真空吸尘器。这些事他都要自己来做。如果吩咐其他人来收拾这一团糟,被叫来的人恐怕会非常愤怒,甚至可能引发一些谣言——
  费多洛夫紧咬牙关。他把一切都收拾好,然后飞回吉门内斯那里。
  尽管她脸色还很苍白,但似乎已经恢复了对躯体动作的控制。“我真是太抱歉了,波里斯。”由于喉咙受到胃酸的刺激,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我真的不应该同意……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这里连抽吸式马桶都没有。”
  他在她面前停下来,表情阴郁地问:“你开始呕吐有多久了?”
  她哆嗦了一下,差点又从货架上脱开。他及时抓住她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力气。“你上次来月经是什么时候?”他质问道。
  “什么——”
  “我看到的东西也许不能说明问题。考虑到我现在的工作是如此繁忙,赶快说实话!”
  他用力摇着她。因为她现在没有抓着货架,她的身体从肩膀处开始扭曲了。她尖叫起来。他的手像触电一样从她身上弹开。“我并不是想伤害你。”他喘息着说。她从他身边漂浮开来,他及时抓住了她,把她拉回来,让她紧紧低靠在他脏兮兮的胸膛上。
  “三——三个月了。”她一边哭泣,一边结结巴巴地说。
  他轻抚着她纠结的头发,让她的泪水肆意流淌。等到她哭够了,他帮她进入一间浴室。两人互相把对方的身体清洗干净。他们使用的清洗液还十分容易挥发,让吉门内斯冷得打哆嗦。费多洛夫把洗澡海绵放进一条连着自动洗衣机的传送带,打开热风机。两人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好让身子暖和过来。
  “你知道吗,”许久的沉寂之后,他开口说道,“解决零重力下进行水栽培的技术难题之后,我们应该开始设计一种能让大家真正洗个澡的设备。甚至还可以洗淋浴。”
  她没有笑,只是又向吹风口靠过去。强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脑后。
  费多洛夫尴尬地改变了话题。“好吧,”他说,“怎么会这样呢?医生不是要跟进每一位女性的避孕问题的吗?”
  她点点头,但没有看他。她的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听见:“是的。他会给我们二十五个女性打一针,每年一次……但他现在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很难过多关注这些例行事务。”
  “不会是你们两个都忘了吧?”
  “不是的。我在轮到我的那一天去了他的办公室——如果让他来催我们女孩子的话会很尴尬的——但那时候他不在办公室,也许是出去给其他人看病了。他给我们制作的表格就摆在办公桌上。我看了这个表格。我看到简在同一天也因为相同的原因去了医生的办公室,或许是在我到那里之前的一两个小时吧。突然我拿起医生的钢笔,在表格上我的名字后面写上了
  ‘OK’两个字母。我模仿了他的笔迹。做完这一切之后,我才明白我到底做了什么,于是赶紧跑掉了。”
  “那你事后为什么没有老实说出来?自从飞船遭遇意外之后,医生见过不少比这还疯狂的冲动。”
  “他本来应该记得!”吉门内斯的声音略微大了些,“粗心大意的是他,我凭什么要替他做他的工作?”
  费多洛夫咒骂着,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但看到她手腕上的瘀伤,他又把手收了回去。“你疯了吗?”他气愤地说,“为了保证我们的身体健康,拉特瓦拉每天都在拼命工作,而你却在这儿说凭什么要帮助他!”
  她拒不服从的态度表现得更明显了。她瞪着他说道:“你答应过我们可以要小孩。”
  “什——呃,是的,有这回事。我们可以尽可能多生小孩,只要找到一颗行星——”
  “要是我们找不到呢?那会怎样?你不是吹嘘说可以改进生物系统吗?”
  “我们现在正在搞测量设备的改进工作,所以那个项目还没开始。这可能需要几年的时间。”
  “在这种时候,多几个婴儿对于飞船的状况也没什么影响……这该死的飞船……但对我们带来的影响——”
  他向她走过去。她睁大眼睛,向另外的方向移动,牢牢地抓着面前的每一个把手。“不!”她尖叫着,“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别想拿掉我的孩子!他也是你的孩子!如果你——你把我的孩子拿掉了——我会杀了你!我会杀掉这飞船上的所有人!”
  “安静!”他咆哮着。他向后退了一小步。她则停留在远处,咬牙切齿地抽泣着。“我自己什么都不会做。”他说,“我们得去见警官。”他走向出口,“在这儿等我。调整好状态,想想你该怎么跟他说。我得去给咱们俩找些衣服来穿。”
  他使用内部联络器呼叫了雷蒙特,要求和他私下交谈。返回舱室的路上,他没有对吉门内斯说一句话,她也没有对他说话。
  进入舱室之后,她抓住她的胳膊,“波里斯,他是你自己的孩子,你不能——再说复活节就要到了——”
  他帮她系上安全绳。“冷静一点。”他说,“给。”他给了她一个塑料挤瓶,里面有一些烈性酒,“这东西可能会有所帮助。不过别喝太多,不要让它影响到你的智慧。”
  门铃响了。费多洛夫打开门,让雷蒙特走进来,又把门关上。“想来点酒吗,查尔斯?”工程师问道。
  他面前的这张脸简直像古代头盔上的护罩一样,坚硬、冰冷、毫无感情。“我们最好还是先讨论你的问题。”警官说。
  “玛格丽塔怀孕了。”费多洛夫说。
  雷蒙特漂浮在空中,只是轻轻抓着扶手,没有说话。“求你了——”吉门内斯开始乞求。
  雷蒙特挥挥手,打断她的话。“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他询问道,声音十分柔和,像通风口吹出的清风。
  她想解释,但却说不出话。费多洛夫简要地将事情介绍了一遍。
  “我明白了。”雷蒙特点点头,“那就是还有七个月左右?为什么要找我呢?你应该直接到大副那里去,她才是能解决这一类问题的人。我没有太多的权力。我能做的事只有一个,逮捕你,因为你违反了规章制度。”
  “你——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查尔斯。”费多洛夫说。
  “我要为整艘飞船负责。”雷蒙特的回答还是和以前一样毫无感情,“我不能对任何可能会损害所有人利益的自私行为表示妥协。”
  “一个小小的婴儿怎么会损害所有人的利益?”吉门内斯哭叫道。
  “那么,其他想要小孩的人怎么办?”
  “难道我们就要一直等下去吗?”
  “在我们确定自己的未来之前,等待是一个合理的选择。现在就算孩子生下来,也可能很快就会痛苦地死去。”
  吉门内斯的手紧紧捂住下腹,“你不能杀他!你不能!”
  “别乱动!”雷蒙特命令道。她抽噎着,放开了手。
  雷蒙特转过头来看着费多洛夫,“你对这事情怎么看,波里斯?”
  俄国人慢慢退后,一直退到他的女人身边。他把她拉入怀中,这才开口说道:“堕胎等于谋杀。怀孕或许不应该,但我相信我的同船旅伴不会犯下谋杀罪。如果你们想那么做,就得先踏过我的尸体。”
  “没有你的话,我们的情况会很糟。”
  “的确。”
  “那好吧——”雷蒙特转开目光,“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觉得我可以做什么。”他说。
  “我知道你能做到。”费多洛夫回答道,“英格丽德会愿意拯救这个小生命,但如果没有你的建议和支持,她很可能没办法保住它。”
  “嗯,嗯,原来如此。”雷蒙特敲击着舱壁,“对于我们而言,这件事至少还算不上最糟糕。”沉思许久之后,他说:“它甚至可能会让我们有所收获。首先,我们得把它说成是一件事故或者一时疏忽,诸如此类,而不是有意犯规……说起来,它的确是有意犯规。玛格丽塔当时失去了理智;可是事到如今,我们有谁能说自己仍然是完全理智的呢?……如果我以此事为由,宣布放松这方面的限制,也就是授予某些人合法生育指标……我们可以计算生态系统能够支持多少人,再让愿意生育的女性来抽签决定。不过,我觉得大多数女性应该都不会愿意……在这种条件下要小孩!这样的改变应该不会受到很大抵制。有一些需要大家照料和陪伴的婴儿,或许会舒缓我们精神上的紧张感。”
  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还有,这是上帝赐给我们的信念,也是一个新的活下去的理由。是的!”
  吉门内斯想拥抱他,他却把她轻轻推开了。看到她在那儿又哭又笑,他告诉费多洛夫:“让她冷静下来。我得跟大副谈论这件事。然后我们几个人还要一起谈谈。在那之前,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你……处理这件事……还真是沉着啊。”费多洛夫说。
  “不然还能怎样?”雷蒙特厉声回答道,“该死的负面情绪太多了。”他脸上的面具突然间消失了,这一次露出的是死神般的狰狞。“太多该死的爪子在抓挠了!”他吼道。他用力拉开门,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布德劳通过光学观测镜向外望去。在黑暗的视野中,“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面前的星系就像一团蓝白色的雾霾。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走向主控制台,由于现在飞船进入了星系氏族内部,舱内恢复了重力,他的脚步声显得十分清晰。
  “事情不对。”他说,“我见过的星系够多了,我知道正常的星系是什么样的。”
  “你是说颜色吗?”福克斯詹姆森问。这位天体物理学家已经根据领航官布德劳的命令来到了舰桥。
  “依照我们的速度来看,它们的频率确实显得有些低,不过我认为这主要是由于空间扩张效应,奥古斯特。哈勃常数。我们已经把一个又一个星系群甩在身后,与此同时,它们相对于我们的速度也越来越大。这是好事。否则的话,由于多普勒效应而产生的伽马射线就会穿透我们的防护力场。你应该知道还有另一件事,我们很大程度上是要指望空间扩张效应帮助我们到达一个可以停下来的地方。最终,由于其他星系的速度变化,我们巴萨德驱动器的效率降低问题将会被抵消。”
  “这些我都明白。”布德劳斜靠在桌子上,耸着肩膀。他的心思依然沉浸在之前写下的笔记上。“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几个月以来,我观察过我们路过的每一个星系,还有那些处于可观察距离之内的星系。我对各种星系都十分熟悉,从总体上看,它们的种类正在改变。”他又把头伸到观测镜的蒙布里,“比如说前面这个星系吧,它是个不规则星系,就像我们老家附近的麦哲伦星云——”
  “到了宇宙的这一部分,我得说,麦哲伦星云就相当于是我们的老家了。”福克斯詹姆森喃喃自语。
  布德劳想了想,还是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任何评论。
  “这种不规则星系当中应该有相当多的Ⅱ型恒星(根据恒星分类规则,Ⅱ型恒星是一类质量大、亮度高的巨星)。”他继续道,“在现在的距离上,我们应该看到很多蓝巨星,现在却一个也没看到。另外我也尽可能做了光谱研究,我发现这些星系的确与平常见到的不同了。而且每一个星系看起来都不对劲。”
  他抬起眼睛,“马尔科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福克斯詹姆森看起来有些惊讶。“这个问题你为什么要问我呢?”他反问道。
  “最初我只有一个模糊的感觉。”布德劳说,“我不是天文学家。另外,作为一名领航官,我得到的数据都不够准确。当我终于认定空间的性质正在发生变化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查尔斯·雷蒙特。你知道,他对制造恐慌的人一向不留情面,而且我得说他这么做是正确的。他告诉我应该从你的研究小组中找一个人来咨询一下,而且不要声张,然后将得到的答案再告诉他。”
  福克斯詹姆森哈哈大笑起来,“嘿,你们这两个可怜的家伙!你们就没有别的什么事可以考虑的吗?事实上,我觉得这应该是常识。正因为它是所有人都应该知道的常识,所以在此之前才没有人提起它。现在它倒成了个新话题?”
  “能请你详细解释解释吗?(此处原文为法语)”
  “想一想。”福克斯詹姆森惬意地坐在办公桌上,“恒星也是有生命周期的。它们的内部进行着剧烈的热核反应,同时制造比氢更重的元素。如果一颗恒星足够大,在衰老之后它会爆发,成为超新星。到那时,这些重元素就会被喷到星际物质当中。重元素的由来还有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只不过景象不像超新星爆发那么壮观,也就是为数众多的质量较小的恒星在进入红巨星阶段后发生的物质脱落现象。新一代恒星和行星就是在这些富集了较重元素的星际物质中生成的,而且有进一步地增加了重元素的质量。随着时间的推移,金属含量较多的恒星就会越来越多,而这又影响了星系的总体光谱。但是,新一代恒星中的物质并不是老一代恒星中的所有物质。老一代恒星中的大多数物质都聚集在恒星原本所在的地方,温度一直低下去,直到绝对零度。所以,星际空间会变得更加空虚,星系内部的空间变得更加稀疏,而新恒星的诞生也会逐渐减少。”
  他比了个手势,“最终你会发现,促使恒星诞生的凝聚作用已经不复存在。活力充沛却短命的蓝巨星烧尽了自身之后,不再产生任何的后代。到那个时候,整个星系的发光天体全都是矮星——最终所有的矮星都变成寒冷、暗弱的红矮星,也就是 Ms 型恒星(原文如此,为 MS 型恒星之误)。这一类恒星的寿命可以达到一千亿年以上。
  “我想我们面前的这个星系还没有达到这个程度。但毫无疑问的是,它正在转变成一个全部由红矮星组成的星系。”
  布德劳思索了一会儿。“如果星际的气体和尘埃都基本被用光的话,”他说,“我们穿过一个星系带来的速度提升就不会又以前那么大了,是这样吗?”
  “的确如此。”福克斯詹姆森说,“但用不着担心。我可以肯定,残存的物质对于我们的目标而言已经足够了。所有的物质都被恒星所获取,这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我们还有星系间空间、星系群间空间、星系家族间空间的物质可以利用。这些地方的物质虽然稀薄,但以我们现在的τ是完全可以利用的。最终我们将可以把星系氏族间空间的物质也投入使用。”
  他友好地拍了拍领航官的后背。“要知道,我们现在已经飞出了三亿个秒差距。”他说,“这也就是说,我们飞行的时间已经达到了十亿年。这段时间足够让宇宙发生一定的变化。”
  布德劳对于这些天文数字并没有太深的理解。“你是说,”他低声说道,“我们已经可以察觉到整个宇宙的衰老过程了?”在他成年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画十字。
  访谈室的门关着。池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响了门铃。林德格伦为她打开了门,她有些羞怯地说:“他们告诉我你一个人在这儿。”
  “我在写东西。”大副站在那里,似乎有些弯腰驼背;尽管如此,她还是比行星学家高出一头。“这地方够隐蔽。”
  “我真的不想打扰你。”
  “我这份工作就是要让人打扰的,爱玲。请坐吧。”林德格伦回到办公桌后坐了下来,她的桌子上堆满用过的草纸。飞船在不规则的加速中发出嗡嗡声,舱内也能感到震动。这一次重力存在的时间超过了一天。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现在正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并且物质丰富的星系氏族之中。
  最初发现这一星系氏族的时候,人们曾认为飞船可以在属于这个星系氏族的某个星系停下来。然而经过进一步的观察,这一可能性被否决了:τ已经降得太低了。
  一小部分人在大会上提出,现在应该进行有限度的减速,提升飞船在下一个星系氏族停下来的机会。这一论点不能被证伪,至少以人们现在的宇宙学知识还做不到这一点。人们只能运用统计学,正如尼尔森和齐达姆巴兰所做的那样,证明继续加速的话找到停息地的可能性似乎更大。这一证明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都是难以理解的。飞船官员们决定信任他们,继续全力加速。雷蒙特不得不使用武力制止了某些坚决反对这一决定的人,以免造成事实上的哗变。
  池云小心翼翼地在一张来访者的座椅上贴边坐下。她身材娇小,穿着整洁的高领红色罩衫和宽松的白色裤子,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到脑后,用一支象牙发夹束起。林德格伦与她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对比并不仅仅体现在身材上。林德格伦的衬衫领口松弛,袖子卷到肘部,而且有些脏了。她的头发蓬乱,眼睛红肿。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你在写什么。”池云试探道。
  “一篇布道词。”林德格伦说,“这可不简单。我不善于写作。”
  “你?布道词?”
  林德格伦左边嘴角微微挑起,“事实上是船长在施洗约翰节庆典活动要做的演讲。他现在还可以担任神职,不过也很勉强。但是这一次,他要求我来……以他的名义激励所有人。”
  “他状况不好,是不是?”池云低声问道。
  林德格伦的情绪低落下来。“是的。我想你应该不会到处乱说,不过大多数人都已经产生这种怀疑了。”
  她将手臂放在桌上,手扶前额,“重大的责任压垮了他的身体。”
  “他不应该这样责备自己呀!除了送我们继续向前,他还有别的什么选择吗?”
  “但他就是忧虑。”林德格伦叹息着,“包括最近的这一次争论。以他现在的情况,这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记住,他并不是精神上被压垮。不完全是。但他已经没法再去激励大家了。”
  “举行庆典活动,这么做明智吗?”池云思索着。
  “我不知道。”林德格伦疲惫地说,“我真的不知道。现在我们已经飞行了五十亿或者六十亿年——虽然没有公开宣布这一消息,但私下的计算和交谈是无法阻止的……”她的头抬了起来,手则放了下去,“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纪念像施洗约翰节这么一个纯粹的地球节日——我们已经不得不开始思考地球的命运了——”
  她抓住椅子两边的扶手。在这一瞬间,那双蓝色的眼睛变得狂野而盲目。过了一会儿,她绷紧的躯体放松下来,她靠在椅子上,椅子的接头处发出一阵吱嘎声。她毫无生气地说:“警官要求我继续举行仪式。他说服了我。重新团结起来,在那场争吵之后。奉献精神,特别是对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新地球:我们会从上帝手上得到它的——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话,甚至只是情感上的意义也好。也许我应该干脆把宗教彻底抛开。查尔斯并没有告诉我相关细节,只是一些大体上的概念。他认为我是最好的发言人。我。现在你明白我们的状况了,对吗?”
  她眨眨眼睛,恢复了原来的状态。“真抱歉。”她说,“我不该把你自己的问题抛给你。”
  “这些问题是我们大家的,大副小姐。”池云回答道。
  “请别这么称呼我。我的名字是英格丽德。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好吧。”林德格伦双手十指相对,“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池云的眼神飘到了桌子上,“是关于查尔斯的事。”
  林德格伦指甲的末端变得苍白了。
  “他需要帮助。”池云说。
  “他有自己的副手。”林德格伦声调平板地说。
  “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让他的那些副手工作?谁能让我们所有人工作?你也是一样,英格丽德。你依赖着他。”
  “当然。”林德格伦十指交叉,用力拉扯它们,“你必须明白——或许他从来没有和你明确说过,当然我和他也没有提起过;但其实这是很明显的——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不和了。我们一直在一起工作,早就抛开了那些情绪。我希望他一切都好。”
  “那么,你能不能帮他变得更好呢?”
  林德格伦的眼神变得锐利了,“你是什么意思?”
  “他很累。比你想象的更累,英格丽德。而且也更孤独了。”
  “那是他的天性。”
  “也许吧。就算如此,他还是被迫变成了很多非人类的事物:一团火焰、一根鞭子、一件武器、一台发动机。我现在有一点了解他了。我最近一直在观察他,看他睡得好不好,看他要过多久才能稍微休息一会儿。他的自我防御已经用完了。我听见他说过几次梦话,除此之外都是单纯的噩梦。”
  林德格伦双手虚握,“我们能为他做什么?”
  “帮助他找回一部分力量。你可以的。”池云抬起眼睛,“你知道,他爱你。”
  林德格伦站了起来,在办公桌后面的狭小空间里来回走着,不停地用拳头击打着手掌。“这是你指定给我的责任?”她说。这句话让她的喉咙感到一阵阵的难受。
  “我知道——”
  “不能给他太大的打击,他是我们需要的人。也不能再次……发生关系。不管我做什么,我首先是一个官员。查尔斯也是。”她的声音变哑了,“他会拒绝的!”
  池云也站了起来。“你今晚有时间吗?”她问。
  “什么?什么?不。那不可能,我说过了。哦,我有时间,但还是不可能。你最好还是走吧。”
  “跟我来。”池云抓住林德格伦的手,“如果你在我们俩都在的时候进入我们的舱室,又怎么会传出丑闻呢?”
  高个子女人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两人爬过一段嗡嗡作响的楼梯,来到乘员居住舱室所在那层。池云打开自己房间的门,让林德格伦进去,然后把门关上。两人站在空间当中互相对视,周围环绕着来自那个已经消失了几十亿年的国家的装饰品和纪念品。林德格伦的呼吸变得又深又快。潮红赶走了苍白的脸色,连脖子和胸口都变红了。
  “他应该很快就回来了。”池云说,“他不知道这事。这是我送给他的礼物。至少,在这一夜,你可以用你的语言和行动告诉他,你对他的心从没有改变过。”
  在此之前,她已经把床分开了。现在她又放下了分隔的幕布,但她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
  林德格伦靠近她,吻了她,最终,幕布将她们两人分隔开来。然后,林德格伦等待着。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十九章

  “求你了。”简·萨德勒恳求道,“来帮帮他吧。”
  “你不能帮他?”雷蒙特问。
  她摇了摇头。“我试过了,但我觉得我在帮倒忙。他现在的情况,不是女人能解决的。”她的脸突然红了,“你明白了吗?”
  “这个嘛,我也不是心理学家。”雷蒙特说,“不过,我会去看看我能做什么。”
  他从凉棚中走了出来,在她找到他之前,他正待在这里。这里有很多缩小化的树木、垂挂的藤条以及苔藓和鲜花,给他的心灵带来了很大慰藉。但他注意到,近来已经很少有人愿意来这些种满植物的房间。莫非这些东西让他们回忆起了不愿意回忆的东西?
  理所当然的是,飞船日历上的秋分日没有举行任何庆典——所有其他节日都是如此。施洗约翰节庆典活动遭到了令人沮丧的失败。
  健身房中正在举行一场零重力手球赛,但参加比赛的都是宇航员,而且他们的情绪也一点都不高涨,反而是一副十分疲倦的样子。大多数普通乘员除了完成规定的锻炼项目之外,很少再到健身房里来。他们对用餐也似乎失去了兴趣,当然主厨卡尔杜齐最近的工作做得也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值得夸奖的。雷蒙特在路上遇见的一两个人跟他无精打采地打了招呼。
  这条走廊的更远处有一扇开着的门,这扇门通向业余制造车间。一台车床正嗡嗡作响,一台气割锯发出蓝光,操作它们的分别是卡托·姆伯图和约舒·本萨维。看来他们正在制作费多洛夫和佩雷拉提出的生态项目的相关设备,由于低层甲板的标准工作间人满为患而被挤到了这里。
  这一项目目前进展还算顺利,但仍然起不到什么实质性效果。在对生命支持系统进行大修之前,你必须完全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如今,或者说在此之后的几年之内,这一项目只能停留在研究阶段。实际建设开始之前,只有几位专家会全力投入到此项目的研究中去。
  尼尔森的仪器改进工程提供了大量工作机会。现在,这一工程已经接近尾声。除非天文学家们能够设计出新的发明。大多数工作都已完成;原本放在二号甲板的货物已被移走,现在那里成了一个电子天文台,混乱的布线也整理完毕。在沉迷于外部宇宙研究的同时,专家们可能还会进行一些小修小补,但对于这一小组中的大多数人来说,所有的任务都已经完成了。
  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维持他们的心理状态了。
  在每一次危机面前,人们都会鼓足勇气应付。然而,每一次激发出的希望都比前一次更渺茫,每一次希望破灭时带来的痛苦也要更深刻。比如说,关于小孩的法规改变并没有像人们想的那样引起广泛关注。只有两位女性提交了生育申请,但由于接受了注射,她们在未来几个月中都不会怀孕。其他人也仅仅表示出了某种程度的兴趣——
  飞船颤抖了一下。这一瞬间,雷蒙特受到了重力的影响。他差点坠落在甲板上面。飞船各处传来了金属的噪音,就像最低音的锣声。重力很快消失。“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又穿过来一个星系,再一次进入了无动力飞行阶段。
  这种现象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了。这艘飞船是否永远都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停止下来?是否应该开始减速,哪怕只是尝试一下啊不同的方法也好?
  也许尼尔森、齐达姆巴兰和福克斯詹姆森的计算是错误的呢?他们是否已经开始意识到这一点?最近几周以来,他们长时间待在天文观察室,出来吃饭或睡觉时都显得忧心忡忡、沉默寡言。也许这就是他们表现得如此怪异的原因?
  好吧,毫无疑问的是,一旦尼尔森得出新的结论,林德格伦肯定会第一时间得到通知——无论这结论究竟是什么。
  雷蒙特沿着楼梯飘到普通乘员居住层。他在自己的舱室门口停了一小会儿,不过还是很快来到他要去的那扇门前,按下门铃。没人应门,他试着推了推。门锁着。不过旁边是萨德勒的那扇门,这扇门没有锁。他从这一边走进去。她占据的半间舱室与她的男伴用幕布分隔开了。雷蒙特掀起幕布。
  乔汉·费雷瓦尔德把自己绑在安全绳的末端,正漂浮在空中。他高大粗壮的身躯像母亲腹中的胎儿一样蜷缩起来,但眼睛却还睁着,表明此人意识还是清醒的。
  雷蒙特抓住一个把手,盯住对方的眼睛,像没发现任何异常一样说道:“我正想着怎么没看到你呢,然后就听说你不舒服。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费雷瓦尔德哼哼着。
  “你可以帮我很多忙。”雷蒙特继续道,“我非常需要你。你是我最好的副手——维持秩序、顾问、首席副官、出主意,这些方面你都是最在行的。我们的工作不能没有你。”
  费雷瓦尔德努力说出一句话:“我恐怕不能再继续工作了。”
  “为什么?到底怎么了?”
  “我没法继续了。就这么简答。我做不到。”
  “为什么不行?”雷蒙特追问道,“我们的工作对于身体状况并没有太高的要求。再说你也足够强壮,失重问题对于你算不上什么麻烦。你是个生于机器时代、有能力的小伙子,健壮又朴实,不是那种自我中心的‘温室中的花朵’,那些家伙才需要时时刻刻被照顾,他们的精神太柔弱,承受不了漫长的旅程。”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或许你也和他们一样?”
  费雷瓦尔德不安地活动着,长满胡渣的脸颊似乎变暗了一点。“我是个人。”他说,“不是机器。我开始思考了。”
  “朋友,我们能活到现在,正是因为官员们只要没在睡觉,就一直在思考。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说的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你说的那些是测量、计算、航线调整、设备改进之类的。那些不过是想继续生存下去的单纯冲动罢了,比从锅里往外爬的龙虾也高明不了多少。我问自己,这一切是为什么?我们究竟在做什么?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
  “Et tu,Brute?”(拉丁语,意为“你也有份,布鲁图?”在莎士比亚悲剧《儒略·凯撒》中,恺撒遇刺时发现自己的养子布鲁图对他发出这样的感慨,这也是恺撒的最终遗言。后来此句在西方文学中成为关于背叛的概括描写。)雷蒙特喃喃道。
  费雷瓦尔德扭过身子,与警官四目对视,“你无所谓,只是因为你太冷酷了……你知道现在是哪一年了吗?”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数据已经不够准确了。再说,现在还去想太阳系到了哪一年已经毫无意义了。”
  “别胡说!我知道,关于同时性的理论全是胡扯。我们走过的距离大约是五百亿光年,差不多已经把整个宇宙的弧线绕了一圈。如果我们把这一瞬间回到太阳系,我们什么也找不到。我们的太阳早已熄灭了。在那之前,它会膨胀起来,亮度增高,把地球吞噬进去。它会变成一颗变星,像风中的蜡烛一样忽明忽暗。然后它会变成一颗白矮星,逐渐熄灭,变成灰烬。其他的恒星也大抵如此。我们的银河系之中,能发光的物体只剩下暗弱的红矮星,甚至可能连红矮星都不复存在。所有的恒星全部变成灰烬也不是不可能。那个银河已经死亡。我们所了解的一切,我们一切的本源,都已经死亡。而最先灭亡的就是人类这一种族。”
  “不见得吧。”
  “我们都是鬼魂。”费雷瓦尔德的嘴唇颤抖着,“我们像偏执狂一样,不断追寻、追寻——”飞船又一次加速。“听到没有?你听到了吧?”他的眼白都翻了出来,恐惧至极。“我们又穿过了一个星系。那就是数十万年过去了。而对于我们来说,只不过是不到一秒钟。”
  “哦,可能不对吧。”雷蒙特说,“我们的τ不可能有那么低吧?大概只是穿过了一条旋臂。”
  “我们摧毁了多少个世界?我自己会计算。我们的质量还比不上一颗恒星,但我们的能量——我想我们说不定会穿过一颗恒星的正中央,而我们对此毫无知觉。”
  “也许是这样。”
  “那是我们罪孽的另一部分。我们成了一个危险的事物,对于——对于——”
  “别说这个。”雷蒙特诚恳地说,“也别去想。这些不是事实。我们能够作用的物质仅限于星际尘埃和气体,没有其他东西了。我们的确穿越了许多个星系。这些星系之间的距离并不远,但那是相对于它们本身的巨大尺度而言的。在一个星系群之中,成员星系之间的距离大约是星系直径的十倍,或许还要少。而一个星系之中的恒星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情。恒星的直径实在是太小了,远远不足一光年。在星系的核心区域,也就是恒星最密集的地方,两颗恒星之间的距离……呃,打个比方,就像是在一个大洲两头站着的两个人一样。而且还是一个比较大的大洲,比如亚洲。”
  费雷瓦尔德的眼光转开了。“已经没有亚洲了,”他说,“什么都没有了。”
  “还有我们。”雷蒙特回答道,“我们还活着,我们是真实的,我们还有希望。你还想要什么?追求哲学上的终极答案吗?别想这些了,这对于我们太过奢侈。我们的后代会找到这个答案,还会为我们的英雄事迹写下壮丽的史诗,而我们只拥有汗水、泪水和鲜血——”他笑了笑,“一句话,都是排泄物,一点都不浪漫。但这又有什么坏处呢?你的问题就在于,你把恐高症、感觉剥夺和神经紧张结合起来,变成了一种形而上的危机。而我呢,我不会蔑视我们这种龙虾式的求生欲望。”
  费雷瓦尔德一动不动地在空中飘浮着。
  雷蒙特从幕布的另一边穿了过去,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不是轻视你面前的困境。”他说,“继续向前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最凶恶的敌人就是绝望,它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我们每一个人。”
  “只有你例外。”费雷瓦尔德说。
  “那又怎么能例外?”雷蒙特说,“我也是一样,但我重新站了起来。你也会的。只要你别把因为体力耗尽而产生的力不从心的感觉当真,觉得自己彻底没用了就行。这方面简比你明白,小伙子。那种现象很快就会自行消失的。在那之后,你就会发现你的其他问题全都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这个——”在雷蒙特说话的时候,费雷瓦尔德显得很紧张,但在那之后,他略微放松了一点,“也许吧。”
  “我说的准没错。要是不相信我,你可以去问医生。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让他给你开一些精神方面的药物,帮你更快恢复。我的理由就是因为我很需要你,乔汉。”
  雷蒙特能感觉到他手掌下面的肌肉更加放松了。他微笑起来。“不过。”他继续道,“我身上正带着一种药物,我觉得能管用。”
  “什么?”费雷瓦尔德“抬头”问道。
  雷蒙特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个带有两只吸管的挤瓶。“你瞧。”他说,“当官还是有点特权的。正宗苏格兰威士忌。绝对是原产的,不是那些瑞典佬自以为是的仿冒货色。我搞出来不少,够咱们俩喝的。我正想跟你好好聊一阵子。我都想不起来上次悠闲地闲聊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两人喝酒谈天,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费雷瓦尔德似乎恢复了生气,就在这时,内部联络器中传来英格丽德·林德格伦的声音:“请问警官在吗?”
  “啊,在的。”费雷瓦尔德回答道。
  “萨德勒说他在你那儿。”大副解释道,“你能到舰桥来一下吗,查尔斯?”
  “紧急事务?”雷蒙特问。
  “呃……我想大概算不上吧。最新的观测结果似乎表明……空间发生了进一步的变化。我们也许有必要修改飞行计划。我想你应该会愿意参与讨论。”
  “那好吧。”雷蒙特冲着费雷瓦尔德耸耸肩,“真是遗憾。”
  “我也是。”费雷瓦尔德端详着酒瓶,惋惜地摇摇头,把它还给雷蒙特。
  “不用了,你可以把它全部喝掉。”雷蒙特说,“不过别自己一个人喝。那样不好。我会告诉简的。”
  “好!”费雷瓦尔德诚恳地笑了起来,“你可真是太好了。”
  雷蒙特来到走廊里,关上身后的门。他看了一下,走廊里没有人,于是他的精神立刻萎靡了,眼睛紧闭,身体也在颤抖。过了一会儿,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走向舰桥。
  诺波特·威廉姆斯恰巧从楼梯的另一个方向走过来。“嗨。”化学家向他致以问候。
  “你看起来比大多数人都更有精神。”雷蒙特评论道。
  “是吗,我觉得我也是。艾玛和我谈过了,关于在远距离检测一颗行星是否拥有我们这一类生命的问题,我们也许有了一个新主意。你看,如果行星的大洋中存在浮游生物,那么它们就会放出一定的热量,再考虑到多普勒效应,这些红外线就可以变成容易检测到的频率——”
  “很好。一定要抓紧研究。如果你们能与其他人合作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当然。我们考虑过了。”
  “还有,你能不能替我传个话?就说我允许简·萨德勒今天余下时间不用再工作了。她男朋友等着跟她商量事情呢。”
  雷蒙特继续向前走去,而威廉姆斯的大笑声响彻整个楼梯间。
  但指挥层却是那么空荡而寂静,舰桥中只有林德格伦一个人。她的双手搭在观测镜底部的扶手上,显得十分僵硬。当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走进来的他时,他看到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
  他关上门。“出什么事了?”他轻声问道。
  “你没把消息透露出去吧?”
  “没有。当然不会,现在是非常时期。到底怎么了?”
  她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这次会议还有其他人参加吗?”雷蒙特问。
  她摇摇头。他向她走过去,用一条腿钩住栏杆,另一只脚靠在地面上,伸出双臂搂住她。她紧紧低拥抱着他,就像又回到了那偷来的一夜。
  “没有了。”她靠在他的胸膛上说,“埃罗夫,还有……奥古斯特·布德劳……他们告诉我的。也许马尔科姆和莫汉达斯也知道。他们让我告诉……老船长。他们不敢去,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也一样不敢,也一样不知道,更加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她的指甲透过他的外套,深深刺入他的皮肤,“查尔斯,我们该怎么做?”
  雷蒙特轻轻揉搓着她的头发,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望向远方,感受着她迅速而不规则的心跳。飞船的引擎又一次发动了,很快又是一次。回荡在整艘飞船中的噪音明显比之前更加高亢。通风器吹出的风变得冷起来。周围的金属似乎都在向内收缩。
  “说吧。”他终于开口说道,“告诉我,亲爱的。(原文为瑞典语。)”
  “宇宙——整个宇宙——快要死了。”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无意义的声音,但他继续等待着。
  过了许久,她终于能够在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两人互相对视着。她用含混而急促的声音说道:
  “我们走得比想象的更远。无论是空间还是时间都是如此。超过一千亿年。天文学家们产生这样的怀疑是在——我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我只知道他们告诉我的事情。大家都听说过,我们现在看到的星系都在变得越来越暗淡,衰老的恒星亮度减弱,新恒星不再产生,但我们以前没有想到这会对我们有什么影响。我们要寻找的只是一颗和太阳差异不大的小小恒星。这种恒星应该还有很多,星系的寿命都很长。但现在——
  “那些天文学家不那么肯定了。观测难以进行,但他们已经开始推测……也许我们不应该低估我们走过的路程。他们非常仔细地检查了多普勒效应。特别是在最近,我们遇到的星系越来越多,而且星系之间的气体似乎也变得更为密集了。
  “他们发现,新的观测结果不能以τ的降低来解释,我们的τ绝对没有可能降到这么低。一定是有另一个因素介入了。大量的星系聚集在一起,星系间的气体被压缩。空间不再扩张了。它达到了极限,并且开始再度向内收缩、崩塌。埃罗夫说这次的崩塌将不会停止,一直到整个宇宙灭亡。”
  “那我们呢?他问。
  “谁知道呢?唯一能够知道的就是,我们停不下来了。当然,我们是可以停下来,但是,等到我们停下来时,宇宙中将不会剩下任何东西……除了无边的黑暗,燃尽的恒星,绝对零度。死亡。一切归于虚无。”
  “我们不想那样。”他像个傻瓜一样说。
  “当然。我们想怎样呢?”奇怪的是,她没有再哭了,“我想——查尔斯,我们是否应该说晚安了?我们所有人互相道晚安。举行最后一次烛光晚餐,喝一点葡萄酒。然后就回到我们的舱室里。你和我,一起到我们的舱室里。然后做爱——如果可以的话——然后说晚安。我们的吗啡足够大家用的。哦,查尔斯,我们太累了。我们需要的是睡眠。”
  雷蒙特再一次把她拉入怀中。
  “你读过《白鲸记》(美国作家赫尔曼·梅尔维尔于 1851 年发表的小说)吗?”她低语道,“那就是我们的故事。我们追逐着那头名叫莫比·迪克的白鲸,直到时间的尽头。现在……正是那个问题出现的时候:一个人想比上帝长命,难道不是不可思议的吗?”
  雷蒙特轻轻把她推开,钻进观测镜的罩布里。他看到一个星系在他面前停留了一瞬间;这个星系的距离一定只有数万个秒差距,因为他看到的是一个相当大而且清楚的图像。这是一个十分混乱的星系。不管之前它的结构是怎样的,现在这结构已经不存在了。它显得暗淡、模糊,就像一对颜色逐渐变深的污血。
  这个星系飘移着离开了他的视野。飞船又穿过了另外一个星系,船舱内一阵震动;但在这一个星系中,他看不到任何东西。
  雷蒙特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他紧咬的牙齿闪着光。“不!”他说。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二十章

  雷蒙特和林德格伦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排成整齐队伍的同船旅伴。
  台下的人坐在固定于健身房地板上面的椅子上,身上都绑好了安全带。不这样的话很可能会发生危险,而且这种危险并不是单纯由失重状况造成的。最近一周以来,飞船的重力状况经常发生急剧变化,了解事实真相的人们开始意识到,想象之前计划的那样不进行任何解释已经行不通了。
  星际游离原子相对于“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的速度、由于这一速度而产生的τ带来的空间收缩效应以及整个宇宙本身向内坍缩,这三方面原因使得飞船即使在星系氏族间空间也能获得一定的加速度,尽管还不到 1G。另外,飞船遇到星系并获得更高加速度的现象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内部力场无法应对如此突然的变化。那种感觉就像突然而来的波峰;而且每一次经历这种情况,飞船外壳发出的噪声都会变得比上一次更高亢。
  四十八个人若是倒在一起,可能会导致骨折甚至更糟糕结果;但台上的两个人受过训练,又十分机警,可以只抓着一个把手就稳稳地站在地上。这是必要的。这个时候人们需要看到: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一对男女是不会被困难压倒的。
  英格丽德·林德格伦结束了讲话:“——这就是现在的情况。我们在宇宙毁灭之前都停不下来。”
  台下的人们更沉寂了。有几个女人开始流泪,几个男人低声咒骂或是祈祷,但所有这一切都只形成了轻轻的沙沙声。坐在第一排的特兰德船长低下头,双手捂在脸上。飞船又震动了一下,搏动、金属的呻吟和尖啸声传了过来。
  林德格伦与雷蒙特的手一握即分。“警官有话要对你们说。”她说。
  雷蒙特向前踏出一步。他的双眼早已敖红,眼窝深陷;这双眼睛射出的目光是如此凌厉,就连池云都不敢动上一动。他的外套呈现出像狼皮一样的灰色,勋章旁边是他的配枪:一把自动手枪,终极权力的象征。然而当他开口说话时,语气却显得异常平静,与大副的激情宣言形成鲜明对比。
  “我知道,你们认为我们的路已经到了尽头。我们尝试过,但是失败了,所以你们应当独自享受最后的安宁,或是与你们信仰的神在一起。好吧,我不是说你们不应该那么做。对于我们接下来的命运,我也无法确定。当然,或许已经没有人能够确定了。现实已经变得不可预知。坦率地说,我承认我们的机会很小。
  “尽管如此,我并不认为我们已经毫无机会。我不是说我们能够在一个衰亡的宇宙中生存,尽管它是最明显的方案。我们可以略微减速,让我们的时间与外界时间的差距缩小到一定程度;同时保证足够的速度,以便搜集氢原子作为燃料。然后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度过我们余下的天年,再也不向外界的黑暗看上一眼。至于我们将要出生的孩子——我们也最好不要去想他们的命运。
  “也许从物理学上看,这是完全可能的——如果坍缩空间的热力学规律没有耍弄我们的话。但从心理学的意义上,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你们的情况说明你们完全赞同我的意见。对不对?”
  “我们能做什么?”
  “我想,我们肩负着一种责任——我要为培养了我们的种族负责,也要为我们将来可能会有的孩子们负责。这就要求我们不断去尝试,直到我们生命的终点。
  “对于你们大多数人来说,做到这一点只需要你们继续清醒、健康地活下去。我很清楚,这可以说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困难的任务了。宇航员以及拥有相关领域知识的科学家在完成上述任务的同时,还要继续为飞船工作,对于可能遭遇到的各种情况做好准备。这是非常困难的。
  “因此你们要保持安宁。内心的安宁。当然,这种安宁也是我们仅有的东西了。与外部的斗争将持续下去。我提议我们摒除一切屈服的思想。”
  突然,他的声音变得洪亮了:“我提议我们到宇宙的下一个振荡周期去。”
  这句话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众人齐齐深吸一口冷气,难以抑制地尖叫起来,其中有一些字词是能够辨认出来的:“——不!太疯狂了!”“太伟大了!”
  “这不可能!”“这是亵渎!”——雷蒙特抽出配枪鸣枪示警。枪声镇住了所有人,他们立刻安静下来。
  雷蒙特咧嘴一笑。“是空包弹。”他说,“这玩意儿比小木槌好用多了。事实上,我已经与官员们和天文学家讨论过这种可能性。至少,官员们认为这一票值得一赌,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输的了,但我们还是需要达成一致意见。让我们像平时一样讨论吧。特兰德船长,请你上台来主持好吗?”
  “不。”船长的声音显得很虚弱,“还是你来吧。拜托。”
  “很好。请提问……啊,看来我们的首席物理学家要打响头一炮。”
  本萨维的声音很大,简直就像是义愤填膺:“宇宙扩张的阶段持续了一千亿到两千亿年之久。坍缩所需的时间也不会更短。若要让我们的生命比宇宙更长,所需要的τ将会是极低的一个值。你真的相信我们能够获得这么低的τ吗?”
  “我想我们应答去尝试。”雷蒙特回答道。飞船又一次开始颤抖、尖啸。“你瞧,通过刚才那个星系群,我们距离目标又近了几分。随着宇宙塌陷,物质密度会越来越高,我们的加速度也会更高。空间本身正被压成越来越紧密的弧线。在这之前我们无法环航整个宇宙,但如果宇宙开始塌陷,我们将可以反复环航宇宙。这是齐达姆巴兰教授的主张。你愿意解释一下吗,莫汉达斯?”
  “如你所愿。”宇宙学家说,“需要考虑的不仅仅是空间,还有时间按。时空统一体的总体特征都会发生根本性变化。我做了一些相对保守的假定,得出的结论是:我们现在的τ因子相对于飞船时间的递减已经是指数式递减了,但是随着宇宙的塌陷,τ降低的速度还会更快。”他停顿了一下,“经过粗略估计,我认为在现有境况下,从现在开始直到塌陷结束,我们经历的主观时间大约会是三个月。”
  众人又是下意识地一阵惊呼,不过他似乎完全没受到影响,继续补充道:“在官员们要求我进行这方面计算的时候,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时间方面,我可以帮他们估算,但我想不出我们该如何存活下去。通过目前我们的观察,我已确定了埃罗夫·尼尔森在无数年之前的太阳系提出的论证符合观察实际,那就是:宇宙确实是振荡的。它必将重生。但在那之前,所有的物质与能量都将聚集在一个高温高压的奇点之中。以我们现有的速度,穿过一颗恒星都不会带来任何损害,然而原初核子却绝不是我们能轻易穿越的东西。我个人的建议是维持自己内心的平静。”他双手交握,放在大腿上。
  “这主意不坏。”雷蒙特说,“不过我觉得这不是唯一一件我们能做的事情。我们同时也要继续飞行才对。让我来告诉你们我在最初的讨论中是怎么说的。当时没有人反对我的意见。
  “事实上,没有人能够确切地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我的推测是,并非所有东西都会被压缩到一个体积为零的奇点或是其他什么东西里面。那只是为零让数学运算变得简单而进行的一种过度简化,并不能说事实就是那样的。我认为,一切物质的核心外围还会有一团氢原子覆盖,即使在爆炸之前也是如此。这一团氢原子的最外层可能不会非常热,放射性和密度也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不过在那个时候,宇宙的体积将会非常小,我可以像卫星一样环绕着奇点飞行。等到奇点发生爆炸,宇宙再次扩张,我们就可以沿螺旋线飞出去。我知道我的遣词造句有些草率,不过我们也许可以做到的事情就是这样。……诺波特?”
  “我从不觉得自己有可能信奉任何宗教。”威廉姆斯说,看到他如此谦卑真是让人觉得十分古怪,“但这种做法未免有些过分了。我们是——呃,我们是什么呢?不过是动物罢了。我的上帝——我这么称呼绝对不只有语气方面的意义——我的上帝,在宇宙创生的那一刻……我们怎么还能继续进行这些行为呢?实在太不雅了吧?”
  他身边的艾玛·格拉斯葛德看起来很吃惊,但很快她的表情又变得坚定起来,并且高高地举起了手。雷蒙特点了她的名字。
  “我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她大声说道,“但我必须说刚才诺波特的意见毫无意义。我很抱歉,诺波特,我亲爱的。但这是事实。是上帝让我们走上这条路,他希望我们继续走下去。我们都是他的造物,在他面前没有什么可羞耻的。我会愿意看到他是如何创造新的恒星,并且赞美他,只要他认为我这么做是合适的。”
  “说道太好了!”英格丽德·林德格伦叫道。
  “我也许可以补充几句。”雷蒙特说,“我向来是一个绝不浪漫的人,似乎我的灵魂中没有浪漫可以存活的空间……不过,我想提醒大家多审视一下自己的内心,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理情结让你们不愿意看到时间重新诞生的那一刻。也许,在你们的潜意识中,外面的是世界与——你们的父母有些类似之处,是不是?你们不可能看到你们的父母诞生的时刻,因此你们也就不应该看到一个新宇宙的创生,但这种想法并无意义。”他深吸一口气,“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一件令人敬畏的事。但我从不认为一颗恒星比一朵盛开的花儿更伟大或是更神秘。”又有其他人想要发言。最后所有人都参与了讨论。反反复复都是那些话,单调得令人厌倦。但讨论并非徒劳无益,大家都需要借此卸下心中的重担。等到所有人都表示同意照此办理、会议暂时休会之时,雷蒙特和林德格伦已经累得快要站不住了。
  不过,在众人进行分组讨论、飞船又一次发出轰鸣的时候,他们俩还是找到了一点说悄悄话的空间。她抓住他的双手说:“我多么希望再次成为你的女人啊。”
  喜悦让他变得结巴了:“明天?我,我们得搬东西……给我们的伙伴解释……明天就开始吗,英格丽德?”
  “不。”她回答道,“我不能那么做。我真的非常想,但我不能。”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为什么?”
  “我们不能冒这样的风险。平稳的情绪还非常脆弱。任何变动都可能让我们中的某一个人压抑的情绪爆发出来。如果我们离开,埃罗夫和爱玲会难以接受——特别是在死亡已经如此逼近的时候。”
  “他们能——”雷蒙特硬生生地把脱口而出的话语咽了回去,“你说得对。埃罗夫能接受,爱玲迟早也会接受,但现在不行。”
  “如果你那么对待她,你也就不会是让我魂牵梦萦的男人了。她从来不让你提起她给我们的那几个小时,对不对?”
  “是的。你怎么猜到的?”
  “我不是猜的。我了解她。而且,我也不会让她再这样做了,查尔斯。一次刚刚好,足够维持我们长久以来共同建立的关系。总是偷偷摸摸做这种事绝对是错误的。”林德格伦的语气变得僵硬了,就像讨论其他有关飞船命运的问题一样,“还有埃罗夫的问题。他需要我。他觉得因为我们采纳了他的建议,导致我们的飞船飞得太远了,所以他感到深深的自责——可是这种事有谁能预料到呢?!假如她发现我……他会陷入绝望,只要有一个人自杀,就会导致所有人都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
  她站直身子,面对着他,露出一个微笑,语气也再度变得柔和:“但我们会在一起的。只要我们脱离险境。到时候我绝不会再把你放走。”
  “我们可能永远都没法脱离险境。”他抗议道,“机会太小了。我希望能在死之前跟你在一起。”
  “我也是。但我们做不到,也不能那么做。他们全都依靠着你。完完全全、绝绝对对地依靠着你。你是唯一一个可以带领我们跨过面前艰难险阻的人。是你给了我勇气,让我可以对你有一点点的帮助。但尽管如此……查尔斯,做一个国王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转过身,从他身边走开了。
  他独自站在台上。有个人走过来想提问,但他挥挥手拒绝了。“明天再说吧。”说完,他跳下讲台,来到在门口等着他的池云身边。
  她以一种几乎就事论事的语气告诉他:“如果我们和最后的恒星一同死去,我的生命依然比我期望的更加丰满,这都是因为我认识了你,查尔斯。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他静静地审视着他。飞船的狂野啸声把他俩与所有其他的人类都隔开了。“跟我一起回我的房间吧。”他说。
  “没别的了?”
  “没了。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他的手指抚过灰白短发下面的头发。他有些迷惑又有些笨拙地问道:“我不是个很会说话的人,爱玲,也没有什么细腻的情感。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人是否有可能同时爱上两个不同的人呢?”
  她拥抱了他。“当然能了,傻瓜。”她颤抖着回答道。她挽起他的手臂,一同走向他们的房间,此时的她在微笑。
  “你知道吗,”许久的沉默之后,她说,“我觉得接下来的几个月,最大的奇迹很可能就是:我们日常的生活能够坚定地继续下去。”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二十一章

  玛格丽塔的女儿出生于一切恒星都已不再发光的暗夜。飞船在风暴与雷霆之中翻滚。孩子出生的时候,做父亲的正在指挥一个进一步加固飞船外壳的工作小组,自己也亲力亲为。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在恒星塌陷的噪声之中回响。
  不就之后,这些噪声消失了。科学家们连续不断地预测、计算,最终对于空间之中的古怪力场有了些微的了解。经过重新编程之后的机器人驾驶着飞船,现在飞船尽可能地与空间中的烈风和漩涡进行同向移动,而不是试图横穿它们。
  并非所有人都有心情参与庆祝的派对,但受到乔汉·费雷瓦尔德和简·萨德勒邀请的人们对此还是相当热情的。简将健身房的一个角落布置起来——此前他们通常会在一个狭小温暖的房间里举行派对,但这一次,他们选中了这个灯光黯淡的地方,万圣节的各种饰品于是显得更加生动。
  “这么做合适吗?”与池云一起赴宴的雷蒙特问。
  “瞧瞧日历,咱们离那个日子也不远了。”萨德勒回答道,“干脆合起来庆祝不好吗?我觉得南瓜灯能带来一些新鲜的气息,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会不会太过于让人沉溺于回忆呢?也许不是对于地球的回忆——我想我们已经度过那个阶段了,但它会让人回忆起——”
  “没错,我想到过。一艘满载着女巫、恶魔、吸血鬼、大耳怪、妖精和鬼魂的飞船,呼啸着横跨天空,冲向黑色安息日。好吧,不正是这样么?”萨德勒咧嘴笑着向费雷瓦尔德靠过去,后者哈哈大笑,搂住了他,“我就喜欢这种蔑视一切的态度。”
  所有人都表示同意。这一天,他们喝得比往常更多,酒精让大伙儿开始变得吵吵闹闹。最后,他们把波里斯·费多洛夫推到讲台上给他加冕,只见他脖子上套着花环,头上戴着夏威夷的花冠,还有两个女孩随时听候他的命令。另外几个人围成一圈,手挽着手,唱着一首在飞船离开地球之时就已经非常古老的歌:

  当我死去时身在何方,这并不重要;
  当我死去时身在何方,这并不重要。
  无论是下地狱还是上了天堂,都会有诚心挚友为我奔忙。
  当我死去时身在何方,这并不重要。

  刚值完班的迈克尔·奥多奈尔急匆匆地赶来了——最近飞船几乎一直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必须时刻有人值班。奥多奈尔推开人群,高声喊道:“嘿!波里斯!”但人们的喧闹声盖过了他的呼喊。

  哦,当你死去时,钱已毫无用处;
  因为当你站在天堂大门前,圣彼得不会问你要钱。
  当你死去时,钱已毫无用处。

  奥多奈尔终于挤到讲台上,“嘿,波里斯!恭喜你!”

  当我死去时你可以拿走我的旧自行车;
  你可以拿走——

  “谢谢!”费多洛夫显得十分开心,“主要还是玛格丽塔做得好啊。她干得不错,不是吗?”

  旅途最后的几千米
  我和老彼得在一起。——

  “你打算给这个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奥多奈尔问。

  当我死去时,我会跟老彼得玩骰子——

  “还没决定呢。”费多洛夫挥舞着酒瓶,“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叫她‘夏娃’。”

  要是我在那儿跟在这儿一样厉害——

  “艾姆巴拉?”英格丽德·林德格伦提议道,“埃迪故事集里世上的第一个女人。”

  我就可以叫他请我喝一杯。

  “那个名字也不行。”费多洛夫说。

  当我死去时,我会跟老彼得玩骰子——

  “也不会叫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工程师继续道,“她不会变成什么象征。她只是她自己。”
  唱歌的人们开始跳起舞来。

  当我们死去,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酒喝;
  当我们死去,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酒喝。
  今晚就让我们尽情欢饮,哪怕明天地狱就会降临。
  当我们死去,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酒喝。

  在巨大的观测设备映衬下,齐达姆巴兰和福克斯詹姆森显得十分渺小;相对于各种仪表、控制设施和闪烁的指示灯,他们显得十分笨拙;而在这一层甲板的静寂之中,他们弄出来的响动又是那么大。两人站起身来:特兰德船长出现了。
  “叫我来干什么?”船长问了个毫无意义的问题,那张疲惫不堪的脸依然没什么变化,“有什么消息吗?最近一个月来都很安宁……”
  “这种状态不会持续了。”福克斯詹姆森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声音竟然有着某种程度的喜悦,“埃罗夫以私人方式找了英格丽德,但我们不能以私人方式找您,长官。图像还十分微弱,如果不持续监视,恐怕很难再看到了。您应该首先得知这个消息。”他再次转动椅子,在电子控制台上按了几下。控制台上方的黑暗中现出一块显示屏。
  特兰德慢慢走近,“你们发现什么了?”
  齐达姆巴兰挽住他的胳膊,伸手指向屏幕,“那儿,看见了吗?”
  那里闪烁着几乎无法看到的、最为暗弱的火花。
  “距离我们很远,不过这并不意外。”福克斯詹姆森打破了寂静,“我们得维持一个最为合适的距离。”
  “那是什么?”特兰德的声音颤抖了。
  “奇点的萌芽。”齐达姆巴兰回答道,“新的开端。”
  特兰德久久地凝视着这暗弱的光芒,然后,他双膝跪地,泪水无声地在他脸上流淌,“感谢您,上帝。”他说。
  他站起来,继续说道:“我也要感谢你们。先生们。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已经做到了这么多。我想我可以继续工作了——既然你们让我看到了那个东西。”
  离开这里走向舰桥时,他的步伐像一个指挥官那样充满了力量。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咆哮着、颤抖着、跳跃着。
  它周围的空间燃烧起来了,这是一场火焰的风暴。在一切物质的中心正逐渐形成一个超级巨大的恒星,越来越多的星系落入这颗恒星之中,它也变得越来越明亮。大量物质穿越辐射、电离、火焰与雷暴的屏障,进入到新生恒星的中心。无可抵御的巨力将物质结构的每一层都彻底撕碎,电力、磁力、引力、核力全都不复存在。震荡波回荡在数百万秒差距的空间之中,物质的湍流经久不息。而在这创生的边缘,那艘在一瞬间度过数十亿年的人类飞船仍在飞翔。
  仍在飞翔。
  除此之外,其他所有的词语都不恰当。无论是基本的人性,还是最快速的计算机和最灵敏的机器都无法掩盖这一事实:飞船在与一团飓风搏斗——这飓风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只是在最后一颗恒星被融合,被打造成全新宇宙的一分子时才刚刚出现。
  “呀啊啊啊!”伦凯伊尖叫着,将飞船驶入一阵震荡波的低谷,这次震荡高峰是在一群超新星爆发的时候产生的。和他一样身处驾驶舱的人们面容憔悴,双眼紧紧盯着这一时刻而特别制造的显示屏。显示屏上疯狂变幻的图像并不是真实的——如今的“真实”已经不可能用图像表达出来,更是无法理解的——而只是外部力场的一个模拟视图。它就像烧开的水一样翻滚,喷涌出巨大的火花和泡沫,剧烈的咆哮让飞船的金属外壳产生了共鸣;人们的肉体与骨骼也同样如此。
  “你真的再也顶不住了?”雷蒙特在自己的座位上吼道,“巴里奥斯,把他替下来。”
  另一名飞行员摇着头。他在之前的一班已经耗尽了所有的脑力心力。
  “好吧。”雷蒙特解开安全带,“我来试试。我开过好多种飞行器呢。”他的话没人听得见,周遭的噪音实在太大了;但所有人都看见他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他从巴里奥斯那边来到伦凯伊这边,坐在副控制台前,嘴巴靠近飞行员的耳朵大声说道:“我接手。”
  伦凯伊点点头。两人的手同时开始在操作面板上移动。
  他们必须让“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远离质量逐渐增大的奇点,否则所有人都将死于超大剂量的射线;而与此同时,他们又不能离开气体足够充足的地方,现在的τ还不够低,他们需要在最多几个小时之内度过宇宙涅槃重生所需的几万亿年。更加困难的是,他们必须保证飞船的安全。如果被奇点放出的引力波命中,整艘飞船将立即解体,成为各种各样的核子。在这个时候,一切计算机、设备与经验都无法帮助他们。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直觉和经过训练的敏捷反应。
  雷蒙特逐渐掌握了诀窍,最终他可以独力控制飞船的动作了。重生的韵律是如此狂暴,但毕竟有规律可循。略向右转……九点钟方向矢量低端……全速推进!……略微减速……避免横转……尽量避开那团火焰……舱室里电闪雷鸣。冰冷的空气中充斥着臭氧的气味。
  屏幕变成了空白。片刻之后,飞船上的每一块荧光操作面板同时发出紫外线与红外线,黑暗降临了。那些系好安全带、独自躺在各自房间中的人听到走廊中一阵阵电闪雷鸣而去。而在指挥舱、驾驶舱、引擎室中控制着飞船的人们则感受到了地球上更大的重力——他们无法移动,而业已开始的动作也无法停止——然后就是一阵轻松,仿佛身体开始裂成碎片。这是惯性本身的变化,时间与空间、能量与物质的关系每时每刻都在接受它的影响与控制,然而在这渺小却又宛如无限的一刻,惯性消失了。男人、女人、孩子、飞船以及死亡都完全合为一体。
  这一瞬间消逝了。如此迅速,以至于人们不能确定这一刻是否真的存在过。灯光和观察外界的设施都恢复了正常。外面的风暴变得更猛烈了,但他们观看着扭曲的图像,却能看得出两片巨大的弧线帘幕被吹开,新生的星系出现了。
  奇点爆炸了。新的宇宙诞生。
  雷蒙特开始全力减速。“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飞行的速度逐渐减缓,它飞向新生的光芒。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二十二章

  布德劳和尼尔森对视一眼,互相点点头。他们笑了起来。“的确,没错。”天文学家开口说道。
  雷蒙特不安地环顾整个天文观察室。“什么没错?”他质问道,伸出一根拇指指向一块显示屏,那里可以看到空间中充满跃动着的、白热的微小光亮。
  “我自己也看得出来。星系群之间还没有完全分散开。而且它们中的大多数还只是氢云,空间中的氢原子相对而言也算得上浓密。这代表着什么?”
  “我们指的是根据现有数据进行的计算。”布德劳说,“我刚才在与小组带头人讨论。我们认为你有权利、并且也应当首先听取我们的计算结果,从而做出决定。”
  雷蒙特的语气僵硬起来,“拉尔斯·特兰德才是船长。”
  “是的,是的。我们并不打算瞒着他,何况他现在又一次为我们这艘飞船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不过飞船上的其他人就是另一回事了。现实点,查尔斯。你知道你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
  雷蒙特双手抱在胸前,“好吧,继续说。”
  尼尔森立刻进入了演讲状态。“别在意技术细节了。”他说,“这个结果实际上是从你之前交给我们的那个问题得出的,也就是判明物质和反物质各自的运行方向。你或许还记得我们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那就是在整个宇宙的范围还很小时,追踪等离子体在宇宙磁场中的运动路径。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安全地将飞船驾入属于物质的那一半。
  “而在进行上述研究的过程中,我们收集并处理了巨量的数据,并且得出了一个附带的研究结果。这个宇宙是全新的,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混乱的。一切都还没有定型。在我们周围不远的范围之内——当然这个所谓的‘不远’是相对于我们已经度过的旅程而言——存在着大量的物质聚合,也就是星系和原星系,而且它们运行的速度各不相同。
  “我们可以利用这个优势。这就是说,我们可以选择一个特别的超星系群、星系群,甚至是单独的星系,把它当成我们的最终目标——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在我们选择的星系进化到恰当程度的时候,将我们与这个星系的相对速度改变为零。当然,我们不能随心所欲,但至少可选的范围是相当广阔的。假如目标星系在我们到达时寿命已经超过 150 亿年,我们就没办法活着到达那里,除非采取绕行方式。另外,我们也没法追上寿命不足 10 亿年的星系。但其他所有星系都在我们的选择范围之内。
  “而且……只要是这个范围之内,无论我们怎么选择,到达那里并且减速的飞船时间最多只需要几个星期!”
  雷蒙特惊讶地冒出了一句脏话。
  “你瞧,”尼尔森解释道,“我们可以选择一个在我们到达那里时,速度与我们几乎完全相同的目标。”
  “哦,没错。”雷蒙特嘟囔着,“这我明白。我只是不敢相信我们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这不是运气。”尼尔森说,“作为振荡的宇宙而言,这样一个阶段是必定会出现的。我们只需要利用这个事实就行。”
  “最好还是由你来决定我们的坐标。”布德劳催促道,“而且是马上。如果你决定举行投票的话,其他那些白痴会互相争吵几个小时。而对于我们来说,每个小时的流逝都带走了无法计算的宇宙时间,从而缩小了我们的选择范围。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们你的选择,我就会立刻设计航线,很快飞船就可以向目标出发。船长会接受你的推荐。其他人则都会接受你给他们带来的既成事实,(原文为法语)还会对你感恩戴德呢。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雷蒙特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他的靴子在甲板上发出咔嗒声。他揉搓着已生出深刻皱纹的额头。终于,他抬起头来面对着另外两个人。“我们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星系。”他说,“我们要的是一个能生存的行星。”
  “我明白。”尼尔森赞同道,“我是否可以认为你需要的是一颗与地球年龄相差不多的行星?或者说这样的一个恒星系统?比如说,年龄在 50 亿年左右的。让类似地球的那种生物圈发育成熟似乎确实需要这么多时间。我想我们也可以在类似中生代的环境下生存,不过那样做没必要。”
  “听起来很有道理。”雷蒙特点点头,“那里有金属吗?”
  “哦,是的。我们需要的是一颗像地球那样富含重元素的行星。就算不是富含,起码也不能太少,否则很难建立起工业文明。但是也不能太富,否则大多数土壤都会含有有毒的重金属离子。因为重元素都是第一代恒星形成的,所以我们应该找一个年龄与我们银河系差不多的星系。”
  “不。”雷蒙特说,“我们要一个年轻点的。”
  “什么?(原文为法语。)”布德劳眨眨眼睛。
  “在年轻的星系中,我们也有可能找到一颗类似地球、也拥有一定金属的行星。”雷蒙特说,“在球状星系的早期演变过程中,肯定会产生很多超新星,它们会产生重元素并喷发到附近的星际空间中,从而让第二代的 G 型恒星拥有类似太阳的成分。我们进入目标星系后可以再继续寻找这样的恒星系统。”
  “就算我们能找到这样的行星,它也可能距离我们太远。”尼尔森警告道。
  “那么我们就不去那里了。”雷蒙特回答道,“即使一颗行星上铁和铀的含量不如地球丰富,我们也完全可以在那里定居。这不是最紧要的问题。我们的科技可以更好地利用轻金属和有机物。能源方面也可以由氢聚变反应提供。
  “最重要的是,我们将会成为生活在那片区域的第一个智慧种族。”
  两人紧紧地盯着他。
  他脸上露出他们从没见过的微笑,“我希望能找到这样一片星空:当我们的后裔开始进行恒星移民时,我希望我们人类能成为——哦,不是帝国主义者,而是这片星空的‘前辈’。我想让我们人类成为从一开始就存在的种族,了解周围的一切,并且成为后起物种的良师。我们不会介意那些后进的种族长什么样子。谁会介意呢?但让我们尽可能做到这一点吧,让我们建立一个属于更广义的‘人类’的银河。甚至是宇宙。
  “我想,这是我们应得的权利。”

  从创生的那一刻开始,到“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找到其最终归宿为止,飞船上的人们仅仅度过了三个月。
  当然,这里面有一点幸运的成分,但也应该归功于事先的深思熟虑。新生的原子以各不相同的随机速度向四面八方爆射而出,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逐渐形成了各具特点的氢气云。这些氢气云在不断分离的过程中又受到自身引力的作用而逐渐收缩,此后,由于各种不同的力的作用,它们又逐渐区分开来,形成单独的星系群,然后是单独的星系,最后是单独的恒星。
  在调整速度以便寻找目的地的过程中,“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寻找着一个发育成熟的星丛。等飞船进入该星域之后,船员们便开始寻找特征与地球的太阳近似的恒星,包括光谱和运行速度等。不出所料,距离最近的一颗此类恒星拥有行星。飞船便开始以其为目标进行减速。
  实际执行的步骤与原计划有一定出入。在原本的计划中,飞船将高速掠过这个恒星系,同时进行观察,但雷蒙特修改了计划,按照他的说法,他准备赌一次。获胜的几率还是不低的:在许多光年之外,飞船上的高科技设备就已经指出,一颗黄色的恒星极有可能拥有一颗可以成为人类天堂的行星。如果事实并非如此,那就会损失一年的时间,用于重新加速至相对于整个星系接近光速的速度。但如果的确有这样一颗与仅存在记忆中的那颗一样的行星,那么就不需要再重新进行减速了;也就是说,他们将节省两年时间。
  在这次赌局中,人类获胜了。对于 25 对有生育能力的男女而言,两年时间,相当于给未来的新种族多生育了 50 位祖先。
  “莱奥诺拉·克莉丝汀”号找到了属于她的世界。而且这是第一次。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

第二十三章

  一个男人和他的女人站在一座小山上,俯瞰着下方广阔而美丽的山谷。
  这里不是“新地球”。那样的希望或许有些过于奢求了。下方的河流中孕育着无数微笑的生命,浪花反射出金色的光芒,河流两岸是其绿如蓝的草原。草原上零星散布的树木看起来就像长着羽毛一般,树荫是与草原上那些类似蕨类的植物一样的蓝色。微风吹过,树上的“花簇”发出如风铃般的叮当声。这些花朵散发出的清香闻起来有些像是肉桂,又有些像是碘蒸气,还有些像马的汗味,还有一种人类尚无法形容的气息。而在另一边则矗立着简陋的黑红色栅栏,也有些地方是以巨石作为防御。更远的地方能够看到冰山一角的闪光。
  尽管如此,这里的空气依然温暖;人类可以在此处生存下去。河流和峭壁的上方,云朵层层叠叠,在太阳光下呈现出银白色。
  英格丽德·林德格伦说:“你不能离开她,查尔斯。她为我们付出的太多了。”
  “你在说什么呢?”雷蒙特反问道,“我们谁也离不开谁。没人做得到。爱玲明白你对我来说是特别的。可是,她虽然与你不同,但也是特别的。我们所有人都是如此,对于其他人来说我们都是特别的。难道不是吗?毕竟我们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
  “你说得对。我只是——我从没想过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查尔斯,我亲爱的。”
  他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会说什么?”
  “哦,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一些严厉而又不肯妥协的话吧。”
  “我不会再那样了。”他说,“我们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现在我们必须一切重新开始。”
  “包括我们之间的关系吗?”她半开玩笑地问。
  “是的。当然。老天啊,咱们所有人不是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吗?我们得记住过去那些值得我们记住的事,把其他的事情都忘掉。比如说……嗯,关于嫉妒的问题根本不合时宜。以后不会再有新来的移民了。我们应该尽我们所能,提供更多的基因样本。也就是说,我们这五十个人要重新繁衍出整个的智慧种族!所以你不用再担心有人会受伤,有人会离开,或者类似的问题——这些问题根本不会出现。我们面前的工作还有很多,在这个时候,个人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把她拉到身边,低头对她笑着。“不过我们还是可以说,英格丽德·林德格伦是整个宇宙最可爱的人物。”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一棵高大的老树下面躺了下来,然后拉着她的手,“过来。我跟你说过我们现在是在度假。”
  一头生长着铁灰色鳞片的有翼生物在天空中滑翔而过。人们把这种生物称做龙。
  林德格伦有些犹豫地在雷蒙特身边躺了下来。“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应该这么做,查尔斯。”她说。
  “为什么不呢?”
  “有太多工作要做了。”
  “建设、种植,各种工作都进行得很顺利。科学家们也没发现任何我们无法应付的威胁,无论是现实的还是潜在的都没有。所以,我们应该可以休息一阵子。”
  “好吧,让我们面对事实。”她似乎很不情愿说出这句话,“国王是没有假期的。”
  “你在乱说些什么啊?”雷蒙特懒散地靠在散发着甜香气味的粗糙树干上,伸出手来弄乱她那在阳光下闪着光的头发。若是天黑了,空中将有三轮月亮照耀着她,还有更多的人类从没见过的星星。
  “我是说你啊。”她说,“你拯救了他们,你敢于活下去,所以他们把你当成——”
  他打断了她——不过是以最令人快乐的方式。
  “查尔斯!”她抗议道。
  “你不乐意我这么做?”
  “没有啊。当然不是了。其实我很乐意。可是——我是说,你的工作——”
  “我的工作,”他说,“就是我分担的那一部分社区工作。不多也不少。至于其他的职位么……美国有这么一句谚语,说的是: ‘提名了我也不会参选,选上了我也不会就职。’”
  她有些恐慌地望着他,“查尔斯!你不是说真的吧!”
  “骗你是小狗。”他回答道。过了一会儿,他严肃起来了,“一旦危机过去,人们就可以自己安排一切了……到那时,国王除了自行除去王冠,又有什么事情可做呢?”
  然后他就大笑起来,她也跟着笑起来。这一刻,他只是普通的人类罢了。

《宇宙过河卒》 作者:波尔·安德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