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人与时间之环

《渔人与时间之环》
作者：阿碧丝

正文 渔人与时间之环

　　历史的改变早已注定，你的参与不过是对它的证明。
　　——时间之环使用守则，第十七条
　　常德市有个沈东，是个出了名的傻子。
　　沈东欠了一笔钱。那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他不小心撞到一个年青人。要命的是，那个小青年居然被他撞得跌了一跤；更要命的是，他怀里居然还抱了一个大花瓶。白瓷花瓶一下子摔了个粉碎。
　　沈东不知道世上有“碰瓷”这种把戏。
　　小青年义正词严地要求他赔偿，于是沈东带着愧疚写下一张五千元的借据。从此之后，他就欠下了五千元钱的债务。
　　那个假花瓶连五十都不值。
　　“五千……五千块啊！”
　　沈东在发愁。
　　他在爷爷留下的地下室里东翻西找，希望能找到一两样值钱的东西。五千人民币对他而言可不是小数目，忽然多出这么一笔巨债，他实在有些手足无措。
　　沈东掀开一块三合板，灰尘马上扑面而来，扬了他一脸。
　　他找到一个旧的铁环——那是一种古老的游戏，现在已经没有孩子会玩了。拿出去卖的话，最多也就值块废铁的价钱。他找到一些粉笔。他找到几块废布头。一句话，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拿出去抵债的玩意。沈东把铁环举起来，在昏暗的二十瓦灯光下打量着它，几乎是因为纯粹的心血来潮，他把那个破旧的铁环慢慢下移，像那些玩呼啦圈的年轻女士一样钻进了铁环。
　　而下一个瞬间，他来到了桃花源。

　　H·G·威尔斯以时间机器见证了人类的灭亡。
　　道格拉斯·亚当斯说，时间机器必定同时存在于所有时代。因为只要有一个时代发明了它，那么它早晚会出现在所有的过去将来。
　　沈东捡到的是个时间机器。
　　沈东没看过什么科幻小说，也不知道什么是相对论什么是蝴蝶效应。目前的情况是，被他认定为儿童铁环的东西应该被称为“时间之环”——那是一个环状的时间机器，由不知道什么时代的人发明。而介于时间机器本身的特性，这一点其实无关紧要。
　　他拿着时间之环往身上一套，结果“哗”的一声，眼前的一切全变样了。
　　面前不再是光线昏暗的地下室，而是一个颇为宁静的小小村庄。他看见不远处的村口，几个小男孩正撵着母鸡嬉笑打闹，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树下微笑注视，女孩儿们各自站在自己爷爷身边。夕阳的光芒投在村里，映得所有茅草屋顶都像太阳般金黄。身边尽是花树，形成一片粉红。
　　沈东诧异地往前走了几步。
　　村里的人也看到了他。
　　孩子们停下了打闹。老人露出严肃的表情，彼此商量了几句，然后互相搀扶着向他走了过来。
　　那个白胡子最长的老人走在最前面。沈东注意到，这些人的衣服都相当奇怪——就像电视节目里拍古装戏的那些人一样。而他们说话的方式也相当奇怪，带着一点常德本地方言的味道，但又不完全相同。
　　老人在他面前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神仙？”
　　“我是沈先生。”沈东挠挠头，“不过，最好还是随便一点，叫我‘小沈’就行。”虽然他还有一个“沈傻子”的称号，但这种事情还是不提为妙。
　　村里的人面面相觑。
　　小神？
　　就算您在天庭是个小神，可对凡人来讲还是大仙啊！
　　于是人们奔走相告，不多时，整个村里的人都知道有个神仙来了。
　　村里的人把沈东邀请到他们家里，杀鸡做饭来款待他。
　　“大仙，您知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朝代？”有人问他。
　　沈东想了想，现在是社会主义新时期，至于这个时期属于哪朝哪代他还真不知道。“现在外面没朝代。”
　　“那……之前是什么朝代？”村里的人继续问，“秦朝亡了没？”
　　沈东根本不通历史，但他多少也见过别人看清宫剧。“清朝”肯定已经灭亡了，这一点他相当清楚。于是他告诉这些与世隔绝的村民：“清朝的皇帝已经死光了，现在根本没有朝代。”
　　就这样，沈东糊里糊涂地吃了顿饭，又在村里停留半日。他本就呆呆傻傻，如今遇上这样诡异的事情，却也不知道应该害怕。只是临走的时候他在某户人家看见一样东西，就这么一眼，他的脚步再也挪不动了。

　　那是个白瓷瓶。
　　形状，颜色，都和当日那个摔碎的花瓶一般无二。
　　“这……这是……”沈东指着那个花瓶，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村里人看他神情奇怪，只道是神仙老爷有意索取，忙不迭地抱来送他。沈东不知道怎么感谢，只好点点头，告诉村民自己打算“回去”。
　　他拿出铁环，原样套到自己脑袋上。然后在众人面前，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见了。

　　沈东带着欠条和白瓷瓶，找到了债主家里。
　　这个碰瓷的“债主”并非职业骗子，只是某位和沈东同一公寓的邻居。此人名叫孙鑫，素来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他无意间发现沈东天真好骗，故意设了个把戏讹他。现在孙鑫看见沈东抱来个大花瓶，不禁心头一惊：“这傻子竟也知道五千块钱不值当，也去东门买个瓶子给我？莫非他一夜之间开了窍不成？”
　　然而定睛一看，他又发现了不同。
　　沈东抱着的这个瓶子看来做工精细，胎体光华，釉料也绝非自己的地摊货可比。孙鑫看得眼睛都发直了……天啊，这个白瓷瓶……这瓶子该不会是真的吧？
　　“这是怎么回事？”孙鑫皱起眉头，心中的疑惑、惊惧和狂喜都被掩饰得不着痕迹。
　　“我……我……”沈东憨憨地笑着，“我来送瓶子嘛。”
　　“哪来的？”
　　沈东不知隐瞒，就据实说了。
　　孙鑫听着他的描述，一时间竟忘了说话。照这样看来，这个傻瓜岂不是白捡了个时间机器？他虽然游手好闲，但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小聪明。根据沈东的故事，他很快推断出了事情的来历。
　　那个小村子就是桃花源。
　　那样与世无争的一个地方，有着为避秦乱而隐居的祖先。再加上常德市确实就是古代的武陵，那地方不是晋代桃花源是哪儿？孙鑫只觉这件事比时间机器更值得兴奋——毕竟那是古往今来，从刘子骥到陶渊明在寻找的一处仙境。如果自己有办法再去一次的话，肯定能找到点好东西。
　　而且……
　　他想到了更多。
　　拥有时间机器的自己，岂不是可以预知过去未来？那样的话，就算想当皇帝也是反掌之间的事吧？
　　“老弟，”孙鑫咧开嘴笑了，高兴得简直就像一只给小鸡拜年的黄鼠狼，“你啊，自己留着这个瓶子就是。当初也是我自己不小心。真不该让你赔。现在我想清楚了，反倒是我该给你赔个不是呢。”
　　孙鑫顿了顿，然后继续说下去：“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把你那个铁环给我看看？”
　　沈东一口答应下来。
　　他跑回自家的地下室，几分钟后，就把时间之环拿了出来。

　　孙鑫看着这个铁环——不管从哪方面来看，它都极为普通，一点都不像外星人或者未来人的作品。不过沈东的诚实和憨厚也是出了名的，这种水平的假话，这个傻子不可能讲得出来。
　　他钻进了铁环。
　　然后他眼前一晕。
　　再睁眼的时候，只觉自己像是在坠落。
　　然后后背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到了似的……孙鑫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浑身上下几乎都要散架。
　　——这是怎么回事？
　　解释一下。现代都市的水泥地面一层又一层，把土地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和古代世界的地平面相比，海拔自然要高出不少。孙鑫不知道第一次成功的实验源于地下室，直接从一楼的水平面上使用时间机器，后果呢，自然是直接出现在了晋代桃花源的空中——大约距地面三米左右。
　　地心引力让他马上回到地面，而且还砸穿了一户人家的屋顶。
　　“好痛……”
　　孙鑫骂骂咧咧地挣扎起身，只听屋外有人声喧哗。他想到时间之环还在身边，赶紧掀开旁边床板，把它塞了进去。“不管怎么说，这种宝贝东西可不能让外人得去。”他在心里暗暗想。
　　他做完这些事情的时候，桃花源的人正好冲了进来。
　　桃花源的人看见了自己被砸穿了的屋顶。
　　“你，干什么的？”有人指着他问道，面色不善。毕竟是不与外界来往的荒僻村落，对于外人的接受能力有限。仅仅一天居然出现两个新面孔，这对桃花源来讲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奇迹。
　　之前那人大家都看见了，是一个在凭空降临的“神仙”。可现在这家伙，擅自闯进别人家里，浑身尘土，狼狈不堪，怎么也不像是天界来客。

　　“我……我是神仙……”孙鑫试着开口。然而看见周围一圈村民尽是怀疑神色时，他只好半道上改口，“我是被神仙扔过来的，所以从天上掉下来，没法控制方向，一不小心就落在你们家里。”
　　“哪儿人？”
　　“我……我是武陵人，以打渔为生。”他想起《桃花源记》的主角也是个渔民，所以这附近渔民应该是个比较普遍的职业。
　　“毁了俺们屋顶，怎么办？”对方又问。
　　孙鑫冷汗都快下来了。
　　怎么办？
　　为什么那个沈傻子一来就能冒充神仙，而他却被这群人强迫着赔屋顶？现在周围有四五个强壮的男人看着，他如果拿出时间之环逃跑，估计还没动手就会被拦下来……他还能怎么办？
　　有个穿花袄的小姑娘问他：“现在外面是什么朝代？”
　　这个问题让孙鑫稍微宽下心来，毕竟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他读得挺熟。“晋代，秦汉魏晋。”
　　没想到小姑娘的脸色顿时变了。
　　“撒谎！”
　　其他桃源人也纷纷加入到声讨他的行列中。
　　“什么汗啊喂啊筋啊的，分明就是在胡说八道！”
　　“神仙老爷亲自说了，秦始皇死了，但现在外面没朝代。没朝代是怎么回事？那肯定就是在打仗！”
　　“这家伙在撒谎，他想骗我们出去给他打仗！”
　　孙鑫赶紧解释，然而越解释事情就越糟。桃花源的男女老少经过商讨，最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必须把这个撒谎的家伙尽快赶出去，不然神仙老爷肯定要怪罪，桃花源从此绝对不会有好日子过。
　　他们给他下了逐客令。
　　“我……我还有东西没拿……”孙鑫小声说。
　　桃花源给他的回复就一个字：
　　“滚！”

　　孙鑫在桃花林里忿忿地走着。
　　拿不到时间之环，他就没法回到现代。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彻头彻尾的灾难。不过孙鑫脑筋一转，又想到了一个主意：
　　“既然自己没法回村里那东西，那别人呢？”
　　如果他通知晋代的政府官员，告诉他们有这么一个不承认国家存在的桃花源……政府自然而然会派人管理吧？那时候，只要跟着那些兵闯进村里，想要拿回时间之环并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趁乱捡一两样摆设也不难……
　　他捡了一根树枝做手杖，一边走，一边在周围的树干上作着记号。
　　“不过，那个《桃花源记》的渔人又怎么办？”
　　孙鑫走在路上，又想到了这个问题。既然自己已经冒充了渔人，又打算代替渔人拜见太守……那历史上的真人又怎么办？
　　也许他就是历史上那个“渔人”？
　　在他使用时间机器之前，桃花源的故事就已经被写好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注定要使用这个时间之环回到晋朝？
　　他越想越糊涂。
　　此时的孙鑫还不知道，有一件会对他产生更大影响的事情正在发生——
　　桃花源中。
　　“咦，这是什么？”穿花袄的小姑娘从床下发现了一个铁环，诧异地把它拿了出来，“爹爹，这好像是之前神仙用的东西呢！”
　　孙鑫不知道，在他从桃花林中长途跋涉，做出诣见太守的决定时，桃花源的人们正在为时间之环欢呼庆祝。他们认为这是神仙老爷给他们的赏赐，在短短几个时辰内，他们把它用在了村里所有成员（包括鸡、狗、牛和猪）身上。
　　他还不知道，当他带着太守的使者回到这里时，他将看见一个空空荡荡的桃花源——正如陶渊明所写的结局一样。自从晋朝之后，没有人能找到桃花源，只因为桃花源的人们已经消失不见。
　　他还不知道，《桃花源记》里的渔人其实是一个被虚构出来的形象。桃源人招待的是一个人，而扮作渔人诣见太守的却是另一个人——他更不知道这个将永远困在古代的人就是自己。

　　“孙兄弟怎么还没回来？”
　　沈东歪着脑袋，苦思冥想不得结果。自从借走了时间之环，他再也没见过孙鑫。“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他想了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也知道自己又憨又傻又呆，孙兄弟那么聪明，肯定不会有事的。”
　　又过了几天，依旧不见孙鑫。
　　沈东把那个晋代的白瓷瓶带到拍卖行卖了，白白赚了两万元钱。对于邻居的消失，他依旧有些诧异。
　　但想到孙鑫平时的精明，他又不再担心了。
　　“一定在某个地方享福吧，那个家伙。”

　　最后一件事。
　　消失的桃源人去了哪里？
　　没有人知道。在孙鑫藏起时间之环的时候，上面的数据已经被无意间打乱。我希望的是，时间之环将把他们带到一个历史之外的地方，在那里，永远不会有秦汉魏晋，永远不会有烽火战乱。
　　在那里，桃花源将是永远的世外桃源。
　　End.

《渔人与时间之环》 作者：阿碧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