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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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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名字的人》
作者:陈楸帆

正文 有名字的人

  一
  谭淼卉站在507的门前,迟疑着,不知道该掏出钥匙还是敲门。她忘了现在是几点,房里有没有人。事实上,她忘了自己是想进去还是刚出来。
  “咣”,门开了。孙贇和朱燕燕象两股龙卷风般刮了出来,嘻嘻哈哈地从她身边擦过。
  “这是去哪儿啊你们?”
  孙贇蓬松的短发和朱燕燕灵气的马尾蹦跳着消失在楼梯拐角,清凉的笑声洒了一路,然后渐渐旋转着沉坠下去。
  她面前是一扇洞开的门,门里伸出刺眼的白光,光里有人影在模糊地动。
  那是何衣萍,她知道。
  谭淼卉步进房间,走到了正在镜前打量自己的衣萍背后。
  “她们这是上哪儿去啊,瓶子?”
  何转了个半圈,身子正朝着她,脑袋艰难地拧过去,向着镜中自己的背部。
  “行啦行啦。你的身材还是那么好,还是那么……cocacola。”谭淼卉笑着,双手在空气中划了两条剔透的曲线,顺着何衣萍玲珑有致的身段滑落下来。
  何突然猛一回头,杏目圆睁,脸刷地上了一层白灰。
  “怎么了,瓶子?”
  衣萍正面着淼卉,但是淼卉感觉她的目光如此冰冷而漠然,仿佛直接穿过她的身体打到背后的衣柜上。
  衣萍垂下眼睑,低低地嚅嗫了一声:“谭淼卉……”
  “哎,怎么了,不舒服吗瓶子?”
  “咣”,又是一阵风起。
  房间里只剩下呆立着的谭淼卉,脸色苍白。
  二
  “……名字是一种很奇妙的存在,正如《册府元龟》卷八二四《总府部·名字》云:‘古称孩而名之,冠而字之……至有兆兴天赋,叶应梦受,命卜筮以考凶吉,稽事以择淑令。’中国传统文化不仅将名字简单当作一个新生儿的符号代称,它还牵涉到星相、五行、命格等等堪舆学方面的精深知识。它与人的性格特质甚至命运有着千丝万缕的神秘关联,一个好名字即与获名人生命特征相互吻合补充的名字,可以使人获得幸运……”
  谭淼卉翻看着桌上新到的杂志,百无聊赖。
  衣萍就是这样一个好名字吧,虽然她自己并不愿意人家这样叫她,她总是说:
  “难听死了,象谁谁谁跑到43楼小卖部前面要可乐‘喂,来一瓶’。”
  衣萍的身段保持得很好,不象有些女生刚被青春撞了下腰便直冲梨子或柚子形呈非线性发展。再加上她家境殷实,平时总喜欢穿些剪裁合体款式入时的套装,尤其显得曲线玲珑、凹凸有致。
  于是又衍生出两个外号,人在这方面的联想能力确实值得叹服,当然灵感还是拜了那个指涉暧昧的著名品牌广告所赐。先是“cocacola”的外号在男生中悄悄叫开,若是联想能力稍弱的人,则有必要了解她的另一个外号,才能直观清晰地勾勒出何衣萍同志的体态特征。
  我们叫她“瓶子”。
  哗啦哗啦,谭来回翻着八卦娱乐杂志,脑子里却有无数杂乱的思绪在旋转涌动。
  最近她们几个是怎么了,对我爱理不理的,我说错什么做错什么了吗?没有吧。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考试近了吧。想想以前……唉,多开心啊,大家一起上课一起打饭一起自习一起疯,“瓶子”“燕燕”“国父”叫得可亲热呢……。
  谭突然觉得记忆模糊起来,象有一幅巨大的不透光的幕布将过去的片段全掩遮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而眼前阳光很刺眼。一股莫名的忧伤泉水般从容涌出,晃荡在她的眼底,怎么会变成这种局面呢?
  喀嚓,门开了。何衣萍走了进来,接着是孙贇、朱燕燕。
  三个书包啪地被丢到床上,然后三人顺势卧倒,象三摊抄糊了的茄子。
  “回来啦,帮我请假了吧。”谭把杂志合上,笑着问。
  孙贇瞥了一眼桌上的杂志,说:
  “瓶子,把窗关上吧。”
  “凭什么我关,有手有脚的。”
  她俩一齐将目光移向床位靠近窗户的朱燕燕。
  “燕燕,你近,你关吧。”
  谭淼卉走到燕燕床前,坐下,冲着她们俩说:“这样不挺好的吗,多凉快啊。”
  燕燕也说:“这不挺好的吗,干吗关啊。”
  四个都不吭声了。房门外隐隐漏过饭盆筷子碰撞时的铿锵作响。
  “唉呵——”孙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一打挺儿坐了起来。
  “走,吃饭去。”她朝着谭淼卉说。
  “走。”淼卉身后的燕燕也象激过冷水的面条般筋斗起来。
  “我不饿,你们先去吧。”谭朝她笑笑,孙转向还赖在枕头上的何。
  “你去不去?”
  “累死了,你帮我打吧。”何撑出一副苦相。
  “有手有脚的……”孙转身要走。
  “我帮你打吧。”燕燕说道。
  她俩拎着饭盆走到门边,何又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啊——噫——,象扇年久失修的门。
  呵,淼卉笑着摇了摇头,又哗啦哗啦地翻起了杂志。
  何衣萍突然一个激灵翻下床,喊住了孙和朱。
  “算了算了,我还是跟你们一块儿去吧。”衣萍不自然地笑着,慌乱地把门重重带上。
  铛!
  三
  你为什么不多跟她们呆在一块儿呢?谭淼卉问自己。这到底是跟她们产生隔阂的原因还是结果,或者兼而有之?我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吗?不是吧。当然比起燕燕来……
  记忆跳到了一个盛夏的夜晚,暑气象粘稠的虫豸从地板钻出来,四散着飞升,附着在天花板上,凝集到一定程度,便化为浓浓的液滴,啪的一声坠到皮肤上。但热量并没有随着液体蒸发,而是从身体的缝隙钻进深处,纠集成炽烈的魔火,舔舐得人心抓狂。
  何衣萍一只手将电话紧紧捂在脸上,另一只手不停地搅动着话线,把那纤细的螺旋物缠上手指,又解下,再缠上,又解下。她轻缓地向话筒呼出气息,柔声应和着,恩恩,哦哦。要不是不时迸出的脆笑,旁人会以为那只是一只饥饿觅食的雌蚊。
  谭从床上突然站起,在屋里转了几圈,坐下。过了几秒钟,又站起。她脚下的拖鞋与地板合作制造出“沙沙沙”的刮擦声,从缓到急,由轻入重。何转过脸,厌恶地拧起眉头剜了她一眼,旋即又绽开娇媚的笑靥。“哦?真是那样的吗?呵呵呵……”
  两人就这么滑稽地僵持着。衣萍自然如恒星般巍然不动,光芒四射,而淼卉却象彗星般周期性地从她身边局促不安地踱过。根据万有引力定律,两颗星体之间的作用力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终于,碰撞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瓶子,你快点行不,我有急事……”
  何白了她一眼,没搭理。
  “瓶子……”
  “我碍你什么事儿了,谭淼卉,不会上别寝打去啊!”衣萍捂住话筒,脸色陡变。
  “我不想跟你吵,我真的有急事。”
  衣萍这时侧过身去静静听了会儿,接着老不情愿地说:
  “那好吧……明天你给我打电话啊……拜拜……”喀嚓把电话撂上。
  “真讨厌,这下你高兴了吧,打吧打吧,爱怎么打怎么打去。”
  “……你!你这人也太自私了,简直……”储积已久的暑气开始在体内运转起来。
  “我怎么了我?谭淼卉,今天你不说明白这电话你就别想打了!”
  眼看着一场风暴即将来临,原本安静看书的孙贇和朱燕燕也都放下书,和起稀泥来。
  后来事情怎么平息的她也忘了,只是隐约记得燕燕使出浑身解数,施展她那招牌笑容和如簧巧舌,虽然两个人心里难免落下疙瘩,但面上还是作出一副如冰涣释的样子。只是何衣萍最后撂下的一句话她怎么也忘不了。
  “今天我就看在燕燕的分上,不跟你计较,要不然……哼!”
  朱燕燕的父母据说是某大学的教授,高级知识分子。燕燕这个名字便是出自《诗经》,抛开那些个深厚的文化意义或者历史渊源不论,光听着就让人透着心的觉着舒服亲切。燕燕微胖,燕燕爱笑,燕燕能说会道,燕燕厚道,燕燕肯吃亏,燕燕没脾气,燕燕是我们系团委组织委员。这些都是朱燕燕极佳人缘的构成因素。燕燕燕燕燕燕,人家都说只要一听到这个名字就会心平气静,觉着从心底往外漾着笑意。
  燕燕,应该是三个人中和我关系最好的吧。
  四
  谭淼卉站在穿衣镜前,仔细端详着感觉有点陌生的自己。
  头发枯黄,有些分叉,凌乱地散在额前,披在肩上。她瞟了一眼镜中躺在床上睡觉的衣萍,她脸上盖着一条遮光的深色毛巾,双手紧紧地护在胸前,那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懒懒地卷在粉红的被单上,分外醒目。她把目光收回,聚焦在自己平凡的脸庞上。苍白得衬不出背后的墙壁,太久没好好晒过太阳了,这点你不如孙贇,瞧人家能文能武,一身健康的咖啡色。只有身上那袭白连衣裙还能让自己满意。雪白的底色上缀满了大大小小鲜艳的红梅,还有纵横交错的纹理将它们撺掇起来,活脱脱一幅大写意的雪梅图,这给她那瘦削如纸的身躯增添了不少生机和活力。
  这时她看见背后的孙贇从床上起身,走到她前面,用欣赏的目光望着镜中的自己。孙属于那种青春运动型的女孩,经常是连帽卫衣搭配仔裤球鞋,再加上一头蓬松清爽的短发,要不是那张秀气的孩子脸,还真容易被误认成男孩子呢。
  淼卉看着那张朝气蓬勃的脸庞,忍不住伸手抚了一下那阳光色的滑嫩肌肤。
  “今天是不是降温啊,我得添顶帽子。”孙打了个哆嗦,摩挲着双肩问。
  “预报没说啊。”谭答应着,伸手去拿梳子,却被孙贇抢先夺在手里。
  “你还真是兵贵神速呢。”谭虽然有点不高兴,但还是笑着打趣。
  “下午可是老严的课,你们别又睡过了,先走了啊。”孙抓起包。
  “老孙,帮我占个座。”衣萍和燕燕都还赖在床上,这种秋日的午后最容易使人产生长眠的欲望。
  “噢,对了,” 孙贇迈出门去又折了回来,“今天几号了,我得去取证了。”
  “……19吧……”燕燕随口应道。
  衣萍瞪大着眼睛直挺挺地仰在床上,喃喃着“19、20、……”手紧紧地护着胸前。
  淼卉看到孙的嘴唇动了一下,无声地吐出一个词,然后风似的跑了。
  这几个人里面就数孙贇的外号最多了,谭的手指轻轻划过架上那排整齐摞放的书,指尖沾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土,北京的风真大。谁叫她取了这么个生僻的名字,开始同学老师还挺小心翼翼地问她,“那个字是念‘斌’吗?”。然后她就会不厌其烦地解释道,那个字念“晕”,是美好的意思。日子一长,大家熟络之后,便开始拿她的名字开涮。说她既是孙文又是孙武。既是国父又是兵家,还那么有钱,大牛人一个。而实际上她确实挺牛的,刚进校就拿了几个校运会的奖项,专业成绩也不赖,于是她的那些外号也就随着她的美名撒播向各个角落。
  五
  谭看着书脊上的书名好生奇怪,怎么那么多没读过的,哦,都怪当初太懒,一买就买了整个学年的教科书,现在还不是搁着养灰尘。恩?那为什么她们好象都在看这些下学期的课本,不会这么勤奋吧。说起来,好象我也请了不少病假了,上一次上的课讲些什么内容现在一点印象都没有。完了完了,你完了谭淼卉,逃课都逃上瘾了,睡觉都把脑子睡成糨糊了。但是我就是觉得困,特别是白天,我的病还没好吗,完了,又犯困了……不行了……我得……睡会儿……
  临闭眼前,淼卉瞥见枕边摆着个黑皮抄本,上面缀着朵素白的小花。
  ……
  她睁开眼时,已经是晚上了。
  各人的床头都亮着一盏橘黄的小灯,虽然在她看来,白炽灯的光芒已经足够耀眼。
  看来她们都是刚刚回寝,都带着一脸倦意忙着洗洗刷刷,料理内务。谭望望墙上的钟,天,都10点半了,快熄灯了,我一觉睡了这么久吗?
  没上课,也懒得翻课本了,淼卉啊淼卉你还保什么研啊。她一转身,看见了那本缀着白花的黑本子。她轻轻地将蒙在皮面上的尘土吹开,又轻轻地翻开扉页,上面写着两个仿宋体大字:日记,下面有自己的签名,拘谨而平板。
  她听见屋里的其余三个人好象突然静了下来,然后又突然爆发出乒铃乓啷的碰撞声,燕燕小声说了句什么,瓶子喊一样地回话,带着点哭腔的样子。
  她又把视线集中到日记上,里面记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日常生活。让她惊讶不已的是,对这些细致得近乎琐屑的事情自己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甚至连记日记这件事情本身也是模糊不清的。难道我得了健忘症?她的心猛地往下一坠,指尖随便拈起一页,翻起,一阵陈旧的气息夺路而逃,脸上微痒。
  9月13日 阴冷
  ……又和孙贇吵了,她在背后说我是村姑,还说我土气不讲卫生乱吐痰,要不是我碰巧听见还一直把她当好人呢,当时就和她急了,神气什么噶,不就成绩强点又有点特长嘛,至于这么嚣张吗还不一样靠关系进来的……再神气还不是个太平公主……

  淼卉艰难地辨认着那些潦草的笔迹,我怎么都不记得有这事了。

  9月25日 大风沙
  ……她们今天居然合伙起来对付我,我要看书,何衣萍偏要关灯睡觉,等我差不多快睡着了,她们几个又嘻嘻哈哈地把我吵醒了,还算人吗这,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

  谭淼卉苦笑着摇摇头,这不是小事儿嘛,至于说得这么严重嘛,我也太神经兮兮了吧以前。
  10月4日 晴
  ……还有大半月就到我生日了,她们的生日都庆祝过了,我的也该大家高兴高兴吧。上次给瓶子买了个布娃娃,给燕燕买了套卡夫卡,给孙贇买了副球拍,虽然也没见她怎么用过,这回不知道她们会送我什么……

  哦?我生日快到了?是……是是10 月21日吧,还好还好这个没忘。

  10 月15 晴转阴 冷
  ……今天我向何衣萍暗示我生日快到了,她居然装作不明白,真是气死我了……

  10月16日 多云
  ……她们好象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但又偷偷摸摸地在准备着什么,难道是想给我个惊喜?不会吧……

  谭发现越到后面,日记记得越勤快,一改前面断断续续一隔几天十几天的拖沓,几乎每天都涂上几句,当然围绕的无非一个主题:生日。你就那么想得到礼物啊,她暗暗地有种窘迫的灼热感,也太自我中心太势利了吧,而且……她觉得充斥在日记中的“何衣萍”“孙贇”“朱燕燕”十分的生硬碍眼,象针扎得人心里慌慌的,大家平时不都叫得挺亲热的嘛。
  她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

  10月19日 小雨 转多云
  ……后天就是我生日了,她们这几天电话打得特别勤,而且都是偷偷摸摸地打,衣萍还买了一大堆吃的东西藏在柜子里让我看见了,她还躲躲闪闪的好象不想让我知道,难道她们叫了一大帮人帮我庆祝?不会吧……其实平心想想,她们三个对我还是挺不错的,挺照顾我这个农村孩子的……

  好象孙贇昨天还是今天说过是19号,今天我没记日记,那19号就是昨天了?怎么昨天记的东西我一点也不记得了,这不可能啊,难道我真得了健忘症?还这么严重?淼卉慌张起来。她努力地回忆昨天从早到晚的一切,早上……没有……中午……也没……晚上……,她们三个呆在宿舍的时间很少,而且都是回来后仓促地拿上什么东西,转身又出去了。除此之外,好象也没什么不妥。
  她们会记得我的生日吗?谭淼卉轻轻摇摇头,叹了口气,她对此并没什么把握,无所谓啦,对了把今天的日记写了吧。她翻过新的一页,却发现在靠近书脊的地方有撕过的痕迹,皱皱的残页张牙舞爪,白得晃眼。奇怪,我什么时候撕过日记吗?说不定是急着用纸顺手扯的吧。不管它了,找支笔再说。
  呼——
  黑暗突如其来地吞噬了一切。
  整栋楼随之发出一声惨叫。
  几乎是同时,屋里亮起了三团不甚强烈的白光,在各自的角落聚拢成圆形光晕,剪出三张忙乱的人影,急急地从抽屉里抓起什么东西,然后掀开被窝,蒙上。灯还亮着。
  空气中开始有细微的嘶叫声流动,那是从她们耳机的缝隙中泄漏出来的。
  淼卉想起刚入学那阵子,每天晚上好象都精力充沛得可怕,卧谈个没完,谈得第二天上课都趴死在桌子上了,但到了晚上又龙精虎猛雷打不动了。后来,她们开始各自在应急灯下看书写信,准备考试,背G背托,但是睡觉前还是会互道晚安。
  现在……她猛地把日记一合,闭上眼睛,听到睡在她对面的燕燕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发出稀稀疏疏的声响。空气中的嘶叫声似乎又近了些,在这月色昏暗的夜晚,象浓云般沉甸甸的裹在身上,让人心里憋憋的,难受得紧。
  六
  今天似乎过得特别快,或许是因为我心情太兴奋了,毕竟好久没过过生日了。她们今天好象都挺静的,没怎么说话,又象在偷偷准备着什么,怎么还没回来?
  落日的余辉一寸寸从窗棂上退却,灰冷的色调开始在屋里蔓开,家具摆设都笼上了一层苍白恍惚的反光,显得那般的不真切。谭淼卉觉得好象所有的一切都被黑夜冻结了,包括她自己。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床边,来回晃悠着小腿,象钟摆一样,起——落,起——落,起——落,时间就在这一起一落中被踢开了。她不想开灯,她觉得黑暗中的世界呈现出一派与阳光下截然不同的气象,而她以前从未注意过。少了层光芒,就象多了个外号,虽然东西还是那东西,人还是那人,但是已经大不一样了。
  她们始终叫着我的姓名。
  这句话突然蹦到谭淼卉的脑子里,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使劲摇摇头,想把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摇出去,但那个念头似乎在膨胀,膨胀得把脑子都给挤了,她不得不认真地面对那个想法。记得很久以前我们曾经极其认真严肃地探讨过这个问题,应该给我取个什么好玩的昵名。她们提过很多建议,但不是被我否决就是被她们自己枪毙,就这样拖啊拖,拖了个把礼拜也没个结果,最后她们得出结论:你的名字太怪,起不好外号。事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难道真是我的名字太怪吗?
  是你这人的缘故吧。
  又一句话突然出现在她脑子里。她害怕起来,用力甩着脑袋,头发凌乱地飘动着,象黄昏时水房顶上那缕缕的黑烟。是我的缘故?我?没特点没特长没身材没长相……那些句子象水样不断地涌出,漫上她的眼眸。难道真是这样?
  谭淼卉。谭淼卉?谭淼卉!谭淼卉……这个名字如此僵硬陌生,正如我跟她们的关系。叫张三李四王五的可以有外号,叫谭淼卉就只能叫谭淼卉?哪怕叫我“猪”还是“小白”我也答应啊。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走廊的灯已经着了,橘黄色的光由门缝渗进了漆黑的屋里,象一根根游移不定的触手,诡秘地弯曲扭转。谭淼卉坐在床边,静静地盯着墙上的钟,时针指向“8”。她的记忆象被割断了一般,脑子里一片空白。难道她们真的忘了?她心头一缩,那些橘色的光线如蛇般扼紧了她的喉咙。秒针滴答。
  喀哒,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黑影颤悠悠地蹭了进来。
  七
  是燕燕!淼卉能从她走路的姿势判断出来,她的心狂烈地扑打着胸膛。
  朱燕燕似乎并不急着进屋,也不伸手拉灯。她放下了手里拎着的一袋东西,借着走廊里的光,往外掏着什么,在地上摸索着摆布开。
  淼卉开始还挺纳闷,渐渐的她看出来了,那是一个用蜡烛在地上围成的心型,中间还卧着一束她最喜欢的白色百合。
  “淼卉,我们……没有忘了你的生日……”燕燕轻轻地说,那平日柔美的声线不知为何听来有些发涩。
  “我知道,我知道……谢谢你,燕燕……”淼卉此时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幸福,她微微颤抖着。
  又一个人影出现在门边,双手托着一件插满七彩洋烛的蛋糕,是孙贇。
  “淼卉,我们来了,来祝你生日快乐……”在跃动的金红烛光映衬下,孙贇的脸庞显得格外动人,她的眼睛也随之熠熠发亮。
  “……谢谢国父,你们真对我太好了……”淼卉已经快要控制不住了,泪水盈满她的眼眶,她一点也没想到,等待自己的竟是如此完美的生日。那些日记,她心里一阵绞动,烧了,我要把那些日记全烧了。
  “淼卉,我来迟了,对不起……”一把幽柔的声音飘然而至,衣萍也到了,她手里捧着一袭纯白的连衣裙,象捧着一匹从夜空中倾泻而下的月光。
  “没事没事,今天我太高兴了!”淼卉强忍着泪水,她的手不停绞弄着自己的裙角,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她们把窗户关上,开始点亮地上心型的烛圈,一颗金黄的心渐渐成型,合拢,然后跃动不已,正如淼卉此时的心情。
  “我们唱歌吧。”衣萍提议。
  熟悉的歌声开始游弋在这小小的寝室里,合着烛光熠动的节拍,一些发亮的东西在每个人的眼底闪烁着。
  歌唱完了,屋里静滞了下来,只有烛影摇红。
  “该许愿了吧……”淼卉兴奋得脸发烫,她合上眼睛,双手合十。
  “淼卉……我不该……在你背后说你坏话的……不该说你名字三个水三个十字架,将来一定淹死……”带着哭腔的是何衣萍,她的表情在烛光中有点扭曲。
  “……说什么呀……”淼卉愣了一下,随即大度地说:“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我们还是好姐妹嘛。”
  “其实……我们早就该看出……你的生日快到了……”朱燕燕眼神闪烁。
  “别说这些了,看看这些蜡烛多漂亮啊,再不吹要灭了,”淼卉感觉自己的眼泪决堤了,淌满了两颊,她心里百味交集,说不出的复杂微妙,“……17、18、19、20?我20岁了吗?怎么我一直以为我还是19岁呢,嗨,瞧我这脑子。”
  “……要不是……要不是我们,我们那天晚上丢下你不管跑出去玩的话……你也就不会……不会……” 孙贇开始抽噎起来,其他两个人也开始一声紧似一声的呜咽着,一种窒息的气氛在寝室里弥漫着。
  “那天?哪天?我怎么了?”淼卉突然觉得记忆一下又被打断了,眼前一片空白,一股奇异的感觉在体内缓缓伸展。
  “……一年了,我们一直不敢面对你……但是我们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今天……我们终于能够……”朱燕燕已经泣不成声,她轻轻地拨开那束怒放的百合,露出一副乌木镜框。
  烛光将相框中那张略显拘谨的笑脸镀上一层金黄。
  “……难道……”谭淼卉看着黑色镜框中苍白的自己,陡时身子象浸透了冰水一样颤抖起来。
  “……这是你最喜欢的白色连衣裙……你试试吧……”何衣萍把裙子在地上铺开,象展开一泓寒月。
  淼卉恐惧地看着那件与自己身上款式一模一样的裙子,她制不住地抖栗着去抚摩那些鲜艳的梅花与纹理,却沾得一手粘稠而甜腥的液体。
  “啊!……血!血……”她惊惶无措地在墙上,被单上擦拭着,却发现自己的左手一直紧紧攥着一个沾染血污的纸团。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它展开,抹平。

  10月20日
  ……我给自己买了一条纯白的连衣裙,可漂亮呢,毕竟是我的19岁生日啊,不能委屈了自己……

  “……我们不该那样对你的……淼卉,你能原谅我们吗……”三个近乎崩溃的人抱成一团,瘫在地上,也不知道是谁在说话,谁在哭。相架的玻璃上洒满了滴滴泪水,象珍珠般晶莹透亮。
  “别再吓我们了,好吗?淼卉……”声音已经模糊了。
  谭淼卉狂乱地震颤着,体内五脏六腑象要被撕裂,仿佛一股天旋地转的力量要破开躯壳冲向黑夜,她凄厉地喊叫着,却只听见哭声象汹涌的黑色波浪,将自己包围,卷起,拦腰折断……
  咣铛,窗户猛地打开了,一阵阴冷的晚风袭来,卷灭了那闪烁不定的20根洋烛和金黄的心型烛圈。
  “淼卉!”
  黑暗淹没了一切。

《有名字的人》 作者:陈楸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