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美好之名

《以美好之名》
作者：郝景芳

正文 以美好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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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好吧，我不会讲故事，但是如果一定要讲一个，那我就讲一个。这不能算是故事，应该算是事件吧。我只能从时间的小孔窥视到这一系列事件。如果你们一定逼我讲，我就讲出来。

　　从前，有一场世界末日，十个人躲到一座古堡躲避末日。十个人，七个女孩和三个男孩，就像我们一样。他们也找到一座古堡，像我们一样。他们的古堡很大很华丽，有一百八十个房间，十个餐厅，三个宴会厅，两间酒吧供人消遣，以及一座美丽的大花园。

　　当时，世界上即将发生不幸的灾难，山崩地裂，冰山溶解，空气和水充满毒物。这是恐怖的末日，但是古堡是世界上最坚固的保护，他们进入了古堡，就知道自己安全了。世界上的其他人都将死去，大片大片死去，像夏日里收割机滑过的麦子，一排接着一排倒下，流出的血将染红所有白色的雪山，哭声将连成永不消失的旋律。但这十个幸运儿不会死。他们想到自己终于逃离了不幸的命运，不由得抚着胸口大口喘气，在心底深处感觉一种无法言传的快乐。不过他们都没有表现出来。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在这紧要关头，想到其他人即将死亡的悲惨命运，他们全都不约而同掉下了三滴眼泪。

　　避难的日子中，他们住进一百八十个房间中的十个，另外的一百七十个空房间成为他们的乐园，他们参观流连，奔跑追逐。晚餐时他们聚到一起，一边分享美食，一边分享自己这一天听到的新消息——关于外界的新消息：有多少人死去，有多少家园毁于灾难的魔掌。他们一边品酒，一边慈悲地叹息。

　　“唉，那些可怜人真是太不幸了。”女孩玫瑰叹道。

　　“是啊，太不幸了。”男孩梧桐说。

　　“我们该怎么做呢？”女孩百合问。

　　“当然应该好好活着。”男孩白桦说。他说完这句，想了想觉得不大合适，便解释道：“我们作为仅有的幸存者，应该肩负起延续人类文明曙光的重任，所以我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这是我们的责任。”他说着，自己觉得十分感动，又加了一句，“我们要活出最美好的未来，创造与美好共生的末日，这是对末日宣战。”

　　他说完，十个人都感动了。他们觉得这说法真是太对了，他们既然有这样的幸运活下来，就应该活得最美好，这是替其他失去生命的人活着。他们觉得死去是比较简单的事，在悲惨的折磨中活下去才是勇敢的英雄，因而他们比城堡外的人更不容易。他们下定决心活得美好，让美好与末日共生。经过这一番心潮澎湃，他们不再为自己躲在城堡里而惭愧。

　　他们于是增加了舞会的数量，饮酒的时候会多切两片奶酪，反正食物是总也吃不完的。每当他们觉得无聊或厌倦，他们就用美好的责任来鼓动自己。城堡的窗口可以看见远方的洪水，像他们内心的浮云滚动。

　　一切都进行得很平静，直到有一天，名叫杜鹃的女孩忽然觉得心里不安，她觉得这个城堡太空洞了，还有如此多的空间，应该容纳更多人进来才对。她想，热闹一些也是美好的一部分，不是吗。她悄悄走出城堡一次，想去搞清楚进城堡的路径，这样才可以送信出去，让更多人进来。她没有注意到，她的行动被窗口背后的眼睛看到了。

　　动手的是蔷薇。她在动手之前曾经找牡丹商量，牡丹默许了。蔷薇的理由很充分：杜鹃的行动太危险了。一旦打开通道，进来的将不仅仅是几个人，而将是成千上万的人。现在虽然有一百七十个空房间，但是绝不可能装得下所有人。如果千百万人涌进来，不仅城堡将被毁灭，而且人们也会在这狭小的空间自相残杀。为了美好，为了避免这样可怕的局面上演，不得不提前加以阻止，不能让神智不清的杜鹃继续行动。蔷薇抱着顾虑大局的心情，在当天晚上给杜鹃的酒杯里加了砒霜。她没有说砒霜是哪里来的。

　　杜鹃死了。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了。除了牡丹，没有人知道蔷薇的计划。这让余下的人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轻视。虽然他们觉得蔷薇说得有道理，但不打招呼的行动还是让大多数人不满。抗议声最大的是雪莲，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冰清玉洁。她用冰冷而尖锐的声音说，这样不合规矩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不能发生的，审判和正义永远是最重要的，如果不守规矩，一切就乱套了。她冷冷地扫视着大家，说，既然我们要营造最美好的世界，我们就不能容忍这样的越轨发生。没有人反对她。

　　雪莲掏出一支枪，砰砰两声将子弹射入蔷薇和牡丹的心脏。

　　枪口还冒着烟，众人都呆住了。

　　一分钟之后，男孩雪松猛地站起来，打了雪莲一个耳光。他是三个男孩中最高最帅的一个，雪莲一直以为，他俩是天生一对。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打她，她呆住了，不知所措。她知道杜鹃、蔷薇和牡丹都喜欢雪松，也知道蔷薇一直偷偷观察嫉恨杜鹃，她本来以为雪松对她们都不在意，她们的死去只会给他俩留下更美的时光，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打她。

　　雪莲更没想到的是，雪松要做的事远不仅仅是打她。雪松在盛怒中抓起桌上摆成装饰的日本长刀，一刀刺入雪莲的胸口，雪莲洁白的双手抓住刀刃，鲜血将她的指尖染红，她的瞳孔扩张得很大，至死没有闭上眼睛。

　　雪松摇摇晃晃地扔下刀，转身向众人怒吼，他说嫉妒是世界上最不美好的感情，它摧毁美好，他不能容忍它的存在。他说着，声音颤抖，留下了泪水，他跪在地上，抱住牡丹的尸体，痛哭不止。

　　接着，梧桐从胸中爆发出一声怒吼，跳起来扑到雪松身上，用双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雪松被突然袭击，几乎没有抵抗，脸很快变成紫色，双手无助地抓住梧桐的手。其他几个人冲上来调解，可是已经太晚了，雪松的手渐渐垂了下去，倒在他最爱的牡丹尸体上。

　　剩下的四个人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惊魂未定。房间里尸体横陈，梧桐慢慢爬到雪莲身边，将她的手捧起来放到脸颊旁边亲吻，眼泪一直流。之后，他疯了。

　　芍药、玫瑰、百合和白桦是仅有的幸存者。他们一边埋葬死者，一边将发疯的梧桐关进一间小屋。当他们四人同时在场的时候，他们再也不说话。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很快。或者说，我不用讲大家也能猜到结局。我讲得快一点，省一些时间。世界上的事情总不过就是这么几样，大家都明白，都比我更会讲故事。

　　百合去找白桦商量该怎么办。她说，一个美好的世界不能有这么多纠葛和利益冲突，唯一找回美好的办法是回到单纯的往昔，回到亚当和夏娃的时代。不能接受短痛，早晚会有长痛。于是，她和白桦计划好，在夜里等大家上床睡觉，悄悄去结束剩下三个人的生命，剩下他俩的美好世界。这是阵痛，她说，对世界是好的。

　　这些话被玫瑰偷听了。玫瑰告诉了芍药，并先下手为强，将蔷薇留下的砒霜洒进了百合和白桦的碗里。她看到百合和白桦嘴角边流下的紫黑色的鲜血，满意地笑了，向芍药露出骄傲的神情。

　　芍药没有笑，她哼了一声，说偷听者和告密者都是卑鄙的，是不美好的，应当受到审判。她轻轻拨弄一个按钮，玫瑰坐的椅子背上突然弹出三柄尖锐的刀刃，玫瑰被猛刺入身，向前一扑倒在桌上，直到死，嘴角还挂着诡异的笑容。芍药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想去找梧桐，他虽然疯了，但还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只是她没走出三步，嘴角就流出紫黑色的鲜血，她挣扎了两步才倒下，但还是没碰到餐厅雕花的门框。

　　可怜的梧桐，被关在小房间，十天之后才饿死。

　　然后呢？没有什么然后。然后就是世界末日，地球天翻地覆，有些人死了，有些人活下来。这十个可爱美丽的灵魂游荡在世间，因为充满不甘心，也因为充满没有赎回的往事，没能进入天堂，而是重新聚在一个幻象的城堡里，每天讲故事。他们希望能通过无穷无尽的故事找到当初没有找到的道路，找到末日的美好，通向天堂，通向鬼的救赎。

《以美好之名》 作者：郝景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