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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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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天堂》
作者:陈楸帆

正文 一日天堂

  One Day from Jannah
  原载《时尚先生》2009年1期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领我们走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哈丽德,如果你读到这封信,那么我们赢了,末日近了。安拉说:“那就是将使儿童白发苍苍的日子!那就是大难临头的日子!”
  他们曾说,2008是最坏的年头,他们错了。
  在我写下这些词句的24小时之后,将追随真主的指引,奔赴拉斯坦努拉。我们的兄弟已经做好准备,血与火将染红西方的天空,千千万万在历次圣战中牺牲的烈士们将永生不朽,正如你名字中暗藏的寓意,Khadijah,永生不朽。
  哈丽德,亲爱的哈丽德,尽管已多年未见,我却能清晰地想象出你此刻的表情,那轻蔑的眼神和讥诮的嘴角,那种虚无的人道主义嘴脸,竟然是你惊人美貌的一部分,可见真主安拉也是有幽默感的。
  打开电视,电脑,或者广播,看看富时100、DAX、CAC 40、道琼斯 ……随便什么,看看那些深红的跳跃的数字,让你深深着迷、崇敬、膜拜的现代西方文明,就在明天,将成为末日审判的祭祀献礼,众人将似分散的飞蛾 , 山岳将似疏松的羊绒。世界将毁灭,秩序将重建。
  是的,我们从来不是一类人,无论是性别、血统、国籍、信仰或是其他。自打七岁那年认识你开始,我们便从未在对事情的看法上一致过,我曾经期待过你的理解,或者说同情,但终究失败了。每次见面,我们就像两头好斗的公羊,头顶着头,角抵着角,打得不可开交。
  可今天,我在这尘世中的最后一天,也许也是最长的一天,我却无法遏止对你的思念。是的,你可以不承认,但你已成为我唯一在世的亲人。
  很快的,我就能在天堂里与母亲重逢,还有哈伦和伊萨,两个小天使。恐怕我见不到酒鬼老爸了,尽管患上肝癌不是他的错,可相信耶稣基督,却娶了一个穆斯林,是这个美国人一生最大的错误。
  是的,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比你更清楚这一切。
  当他们把我推倒在地,高唱着“我们爱阿拉伯人,犹太人是狗,杂种滚回娘胎!”时,只有你默默地站在一旁,等着人群散去,护送我回家。当我在教会学校的圣经课上被老师打骂,甚至被驱逐出教室时,也只有你据理力争,直到我们双双被转到英语课较差,但穆斯林较多的公校,你仍然带着那高傲的笑容,并不以此为耻。
  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我的血管里混杂着两种血液,有时连自己都觉得卑贱而污秽。我的父亲,尽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拒绝这样叫他,给了我良好的生活和教育,让我不至于沦为难民营中永无翻身之日的一员,可我恨他,因为他让我永远像孤魂野鬼般逡巡于人世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信什么神,跟什么人交朋友。
  在这一点上,我深深地赞同慕尼黑惨案中黑九月兄弟最常说的一句话。
  “家就是一切。”
  也许你并不明白。高贵的血统让你从来不甘人下,富裕的家境也从未让你心生忧愁,你宁愿把时间花费在追逐嘻哈乐、时尚以及虚无缥缈的存在主义哲学上,也不愿意稍微挪动脚步,去看一看那些跟你流着同样的血,说着同样语言,信着同一个真主(当然,你后来背叛了祂,这并非无法预料)的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
  许多人从出生到死,都生活在难民营里,他们的下一代,也是一样。
    没有国家,意味着没有护照,没办法出去旅行,没法通过正常的途径念书,参加考试,上大学,没有图书馆,没有足球场,没有工作,没有麦当劳,或者其他什么好玩的东西。他们有的,只是赖以维生的食物和药物,满墙的弹孔,以及每隔几天就会出现在街头巷口的烈士头像。
  你应该看看那些孩子的眼睛,然后你就会明白,所谓仇恨,是怎样一回事。
  我见过。

  “弹丸之地,胜似普世界的一切。”

  在长达一年的封闭式训练中,我见过许多个这样的孩子。当然,其中有一些是被家人为了钱卖到组织里来的,但相信我,这样的人必不被委以重任。
  正如我在他们这个年纪所学到的,训练营中反复灌输的无非是各种伊斯兰信条,“圣地必被收复,犹太人必被屠杀灭绝”,“异教徒必死,安拉最伟大”,诸如此类。他们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被迫长时间观看各种穆斯林惨遭杀害的录像及图片,高频度反复刺激形成条件反射,讽刺的是,在西方遭大肆批判的B. F. 斯金纳的新行为主义 在这里得到了充分验证。
  高达46摄氏度的酷热沙漠里,我们接受各种训练,你也许在YouTube上看过一些片段,那是我们的招聘广告。体能搏击、武器使用、炸弹制造、战术配合、极端环境下的生存,甚至包括饮食习惯的改变,他们使用类固醇药物来改造我们的肉体,又用可卡因来强化我们的精神。
  这让我想起了公元11世纪末,什叶派伊斯马义宗刺客集团 吸食从印度大麻提炼出的hashish,进入迷幻状态而从事自杀式袭击的典故。
  并非所有的人都能通过训练,而活下来的人,已经抱定了必死的信念。
  献身圣战,这是回教徒取胜的唯一秘诀,即便失败,也不过殉道,而殉道者据先知穆罕默德所讲,是安拉应许进入天堂的唯一确据:“圣战中的殉道者,并没有死,而是与安拉同活,接受安拉赐福。”
  是的,我们穿越地狱,是为了步入天堂。
  你还记得天堂的模样吗?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结伴出游,在大马士革的倭玛亚清真寺,对于那次旅行,我至今记忆犹新。你赞叹那座被阿拔斯王朝第5任哈里发赫鲁纳·拉德 歌颂为“举世无双”的建筑,无论是土耳其式的唤拜楼,倭玛亚时期的马赛克图案,拜占庭式的柱廊还是罗马的窗户,一应俱全。
  因为这是众神眷顾之地,事先作好功课的我附应着。从四千年前古闪族供奉大神哈达,再到罗马人的朱庇特大帝,倭玛亚王朝定都大马士革时,穆斯林和基督教徒曾共用此寺长达七十年,只不过接下来的一千三百多年,全都归了真主安拉。
  在铺满白色瓷砖的广场,我们痴迷于墙上那幅巨大的天堂图案。一切尽如《古兰经》上所言,水乳酒蜜诸河交汇,流水泛泛,树荫漫漫,以金砖、银础、麝泥、珍珠铺地,红花涂饰。弹丸之地,胜似普世界的一切。
  “你不觉得这是个隐喻吗?”乳白色的光芒环绕着你的脸庞,圣洁动人。
  “什么的隐喻?”当时的我尚未察觉你内心微妙的变化。
  “我不知道……一些超越时代、宗教和国家的东西,也许。”
  “你指……真主安拉?”我愚蠢地落入你的圈套。
  你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惊飞一群白鸽,广场上裹着灰袍的穆斯林妇女纷纷投来鄙夷的目光。我知道你才智过人,但这并不代表你能像个异教徒般旁征博引地向我布道,拿着犹太人的福音书来指摘《古兰经》中的错谬之处,最难以忍受的是,你竟然声称从理性的角度,《圣经》的预言更符合事实,因为以色列国的存在。
  我出离愤怒,愿火狱的炽焰能焚净你的罪愆,这心中的默祷竟更像是诅咒。
  长久以来,我无法理解我的母亲,身为安拉的仆人,却会去爱一个非穆斯林。她每日五祷,恪守教规,熟悉经书圣训如同自己的双手,她知悉我的疑惑,便引用真主的话慰藉我,“未曾为你们的宗教而对你们作战,也未曾把你们从故乡驱逐出境者,安拉并不禁止你们怜悯他们,公平待遇他们”。她痛恨一切形式的暴力,哪怕是以真主之名,都是错误的,人们就像梳齿那样是平等的,只有修行善功,才是进入天堂的唯一正途。
  正因如此,她能爱我的父亲,或许,这就是你所谓的那种超越性的力量。
  但从那一天起,我才发觉横亘于你我之间的沟壑,无法超越。

  “假如安拉没有让世人相互抵抗,那么,大地的秩序必定紊乱。”

  之后不久,我们便各奔前程。我被送到美国学习通信工程,你举家移居伦敦,这多半是你父亲的选择,毕竟1300多座清真寺会让身处他乡的穆斯林自在些,但也难说受到你的时尚癖好左右。
  美国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不得不承认,在短短两年内我所接受的信息远超过去二十年间的总和。我对西方有了更深的了解,我听他们的歌,说他们的话,看他们的电影,交他们的朋友,但在内心深处,始终有一块圣洁的领土不容侵犯,那永远归于真主安拉。
  你我的关系有了缓和的迹象,那些曾经事关重大的话题被默契地忽略,我们交流着各种新奇的发现,嘲笑西方人的生活习惯,分享音乐、网站、电影以及书籍。我们通过电话、电子邮件以及IM工具聊天,有时也用视频。那些鲜艳而暴露的服装简直让你变了一个人,我这才发现,长袍和头巾一直掩藏着你的美,而这种美,让我畏于面对。
  这是21世纪的美国,校园里已经没有反犹组织或者激进的学生运动,相反,人们迷醉于犹太人创造财富的能力并趋之若鹜。我们是少数派,并且被打上高度危险的标签。我关心政治,关注任何能带来改变的讯号,但得到的却总是失望。
  巴解组织与以色列谈了10多年,但是巴勒斯坦人没有获得任何权益,奥斯陆协议生效差不多都20年了,我们的土地比以前少了很多,穷人比以前多了很多,苦难比以前多了很多,谈判是徒劳的。
  我们常说“全世界的穆斯林都是一起的”,可事实上呢, 什叶派和逊尼派 为了争夺产油区互相屠戮,血流成河。
  当我感到极度沮丧时,大麻拯救了我。我并不觉得堕落,相反,在迷醉与幻觉中,我感到心灵的宁静,仿佛真主显圣,以祂的至善灌注我的肉身,我便会大声诵唱《古兰经》,直到那些神圣的词句把我的灵魂带回远方的故土。
  就像Jim Morrison所唱的,当知觉之门得到净化, 万物将如其本来面目般无边无际 。
  可直到接受邀请赴伦敦度假时,我才知道,你走的比我更远。
  在你以读书之名租下的市中心公寓里,我认识了你的朋友们,那可真是……大开眼界,我无意冒犯他们的性取向、独特癖好或者是装扮,只是对于你游走其间的自如程度赞叹不已。
  那的确是一次完美的假期,我们一起遍游伦敦,伦敦塔、大本钟、蜡像馆、西敏寺……白天的城市庄重而华贵,但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它便显露出狂野的一面,像你。
  你喝得太多,抽得太狠,似乎是夜店和各种派对的常客。对于这些,我无权过问,但当那天晚上,浑身酒气和大麻味的你骑在我身上时,那的的确确冒犯了我的底线。我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也不是无法接受这种姿势,问题出在,我一直以为你待我如同兄长,而眼下这一幕彻底 ** 了我的认知。
  你看懂了我的表情,大笑着说,宝贝,这不是讨论信仰或者女权主义的时候。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被你说服了。直到此时此刻,我仍然在想,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说不定我会被你拉向另一边,你有种魔力,让我无法抗拒。或许,这一切都是真主安拉的安排。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我的母亲和两个弟弟死于美军的一次错误轰炸,尸骨无存。时近古尔邦节 ,引发大规模 ** 和流血冲突。他们说这是“附带损害 ”,去他妈的附带损害,越南是附带损害,广岛和长崎是附带损害,喀布尔、坎大哈、费卢杰都是附带损害,如果是纽约呢,他们会选择什么样的无耻字眼?
  几近崩溃的我连夜搭乘红眼航班回国,最终也只能参加一场雨中的丧礼。黑色的队伍中,若有似无地弥漫着肉豆蔻的味道,那是母亲最爱的香气。一生信奉和平的她被以和平的名义埋葬在瓦砾堆下,她的灵魂定已进入天堂,永生永世地侍奉独一的至高的主宰安拉。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哭泣,但我仍然拒绝了他的拥抱。我远远地看着他那高大而苍老的背影,像一座墓碑般立着,我恨他,不仅恨他没能保护好家人,更是恨他所代表的那个抽象的敌对符号。自此以后,我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即便是在他病危的那几天,我也只是冷冷地看着,看着那具衰老的躯壳日渐虚弱。
  如果他能上天堂,那也必定不是讲阿拉伯语的那一个。
  我退了学,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没人知道我去了哪,做了什么。我遵循着真主的旨意,以我所有的信仰、意志和勇气,去实践一句古老的伊斯兰箴言。

  “以命抵命,以眼还眼,以鼻抵鼻,以耳抵耳,以牙偿牙。”

  在这荒凉的大漠里,我们回归最严苛的教徒生活,恪守“五功” ,每日面朝圣城,五次祷告,肉身的磨砺带来精神的聚敛,与无畏的胆量。我杀过人,一个人质,这是试练的一部分,我也曾彷徨、犹豫、手足无措,但我做到了,在镜头前,我割下了他的头颅。
  这是真主所引领的道路,我的一生,都在这条路上行进着。唯有如此,真主的计划才能得以精确、严密、完美地执行。
  哈丽德,亲爱的哈丽德,我并非为了儿女情长,更不是乞求你的理解,我写下这些,只是为了让你相信我并无半句虚言。因为这将关系到你全家的安危,请你务必相信。
  明天格林尼治时间中午12点整,我所在的特别行动组将袭击波斯湾的拉斯坦努拉,世界上十分之一的石油在此中转,我记得你选修过国际经济与贸易,想想后果吧。这只是整个末日计划的一部分,全球共有六条主要的航线,每天运送超过4300万桶原油,其中大部分都要通过狭窄的“瓶颈”航道,包括供应美国、西欧的霍尔木兹海峡,以及供应中国、日本和泛太平洋地区的马六甲海峡。
  我们的完美部署将会让世界忘记911,双子塔不过是个符号,石油才是根基。乘着波斯湾夏日的季风,武装机动滑翔机将吸引陆基警备的火力,当油轮进入岛式泊位之时,水下爆破组开始活动,在发动机舱下安置RDX ,若失败,则由事先装扮成海岸警卫队的内应策动狼群攻势,涂装成巡逻艇外观的艇队由不同方向同时发动自杀式袭击,以分散重型舰炮的火力压制。
  只要有一艘击中目标,所有的牺牲便是值得。当然,我们不会漏掉从拉斯坦努拉通往红海的输油管道,它将阿拉伯半岛一分为二,把世界的命脉牢牢掌握。
  如果新闻媒体没有因害怕公众恐慌而封锁消息的话,你应该能看到在主要航道咽喉处翻侧的巨型油轮,和将会燃烧经年的地狱之火。
  这仅仅是个开始。
  那些曾经闪烁着黑色光芒的关于石油文明的美好记忆,即将变成粘稠得无法摆脱的噩梦。系统性雪崩即将开始。
  供给不足。价格狂飙。市场恐慌。通货膨胀。抢购。交通瘫痪。物流及服务体系崩溃。金融体系崩溃。没有汽车。没有飞机。没有船只。没有塑料。没有替代性能源。区域性资源掠夺。暴乱。局部战争。全面战争。
  在这个星球上,除了农业经济体外,没有一样消费品或服务是独立于石油而存在的。仅仅只需要计划的十分之一获得成功,我们就有信心让世界经济回到一战前的水平。
  IEA 要求成员留存至少90天的石油产量作为储备,以备不时之需,上一次动用是卡特里娜飓风来袭,再往前一次是海湾战争,这次可没那么幸运。
  你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听清楚下面的内容。
  如果你读到这封信,那么,至少我们的行动已经成功了,因为这是补偿福利中的一部分。很抱歉,尽管我们散布了假饵,但这封邮件仍然躲不过电子追踪系统,无论是CIA或者军情六处,他们会在24小时内找到你们,实施所谓的“特别引渡” 。你和你的家人将被带到一处不受法律约束的地带,他们将用尽各种地狱里的 ** ,逼迫你说出恐怖分子的情报。他们需要替罪羊,相信我,我了解他们的伎俩。
  或者,联系我们,你和你的家人都在我的邀请名单之中,我们的计划能够拯救生命,也许还有灵魂。只有一天的时间,你必须尽快做出选择。
  在真主面前,你别无选择。

  穆圣有言,末日成立之前,骚乱似茫茫黑夜。战士们整装待发,圣战的号角已经吹响。我听见古兰经的歌声回荡在暗夜的荒漠中,历经千年的悲怆催人泪下。我闻见母亲的肉桂香, 馥郁芬芳,教人怀念襁褓里的时光。
  我看见了你,黑纱中的双眸,仿佛黎明前的曙光初露,离天堂只有一日之遥。
  愿末日审判之后,荣获真主嘉赏,通过火狱之上细如发丝、利如刀刃的天桥,你我能相遇于天堂,永居其中,极乐同享。

  “万物非主,惟有安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

  瓦里德·艾尔—谢赫里
  2018年,白拉特夜

《一日天堂》 作者:陈楸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