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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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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下海》
作者:呼呼

正文 冰下海

  第1章

  有人敲门。我手握酒瓶下床,瓶子里还有小半瓶酒。来的若是歹人,酒瓶或许可以防身,若是房东——大不了把剩下的酒给他算了,钱是一分也没有的,我晕糊糊地想。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大美女,衣着扮相无可挑剔,正蹙眉瞅着我。那表情——标准的上等人作派。
  我也皱起眉头瞪着她,然后关门。
  门关不上,和她同来的男子力气比我要大多了。
  “哈里斯特舰长阁下。”她不动声色。“幸会。”
  “这里没有什么舰长。”我对她傻笑,展示着自己的一口黄牙。保镖的女人——哎唷!看样子我有麻烦了。果然她冲我伸出一只手,手里握着一卷系着掐银边的蓝丝带的纸。“我代表管委会向您下达征召令。新亚博号三个月后将出发,目的地是鄂斯玛,您将是船长,而我是您的导航员。”
  我眨眨眼睛,不会吧,这一定是噩梦。

  她环顾四周。“这里的环境不太适合谈话,亚耽,有请哈里斯特船长。”
  “您好像并不惊讶我的到来。”女子还是受不了我的龌龊,在车里尽量坐得离这个瘦得跟牙签一样浑身怪味的酒鬼远些。“到现在都不问问有关情况,很沉得住气哦!”
  “我做了二十年的噩梦,预习过无数遍被你们找到。不过就是没想到管委会居然会对我施展美人计。”我将身体靠在沙发上,揉着被那个叫鸭蛋的家伙捏疼的胳膊。
  “美人计?我和您?那可有违伦理。”她一笑。“我是密斯蒂瑞,我爸爸是阿斯塔特。”
  我闭上了嘴巴。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妮子可怕。
  二十年前,我是基地历史上最年轻的舰长,率领亚博号探险队从鄂斯玛行星带回了价值七百亿的高纯铮结晶,但那重达七十吨的铮柱,却是鄂斯玛冰上海样的微波恒温系统的核心装置。冰上海因为失去了铮柱而冻结,四亿水母人被冰封在安洋里。巢之将倾卵将安附,生活在行星陆地上的阿姆托人也面临灭顶之灾。我的轻率决定,毁灭了两个文明社会,也让我这些年来悔恨不已。
  而这个叫做密斯蒂瑞的女人,又让我勾起那段痛苦的回忆。
  “休想。”我说。
  房间里只有我和密斯蒂瑞两人,不过肯定有监控设备。别看我现在洗刷干净衣着整齐,刚才穿衣服的时候我在镜子里端详过自己,一脸菜色满眼晦气,就算贴上金箔也还是一坨屎。这些年来我已经彻底堕落了,阿斯塔特应该不会放心我跟他女儿独处一室吧——尽管我的体力不允许我做什么事情,我很卑鄙地想着。
  她看着我的眼睛,看得我心里发毛。
  “我不会再给管委会卖命了。”我郑重宣告。
  “二十年来您一直以用糟践自己的方式来忏悔,而现在有一个更好的赎罪方式。”她说起话来伶牙俐齿。“鄂斯玛水母并没有绝灭,阿姆托人也没有绝灭,不过情况很危险——我们要去救他们。”
  我浑身一颤。
  密斯蒂瑞拍了拍手,房门打开,走近三个男人。
  “瓦里安特叔叔和迪斯卡福叔叔就不用我介绍了。这位是小艾,我的丈夫,艾叔叔的儿子。”密斯蒂瑞站起身来。“新亚博号全体队员向您报到。”
  两个老伙计上前和我拥抱,表情很复杂。我想我的表情也应该很复杂。看样子他俩混得不比我好多少,都是命运作弄。小艾长得很像他爹,中国人长得都差不多,我看见这孩子的黑眼睛就一阵心悸。抱着小艾,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这场面很古怪,四个男人哭得一塌糊涂,唯一的女子却面带微笑——胜券在握的那种微笑。
  “你那混账爸爸呢。”我擦着眼泪问。
  “他可不敢来见你,怕你揍他。”密斯蒂瑞摇摇头。“这么多年他也不好过。”
  鬼才信。我哼了一下,觉得有些饿了。“弄点吃的来,好久没吃饱饭了。”
  “早就准备好了,哈里斯特叔叔。”

  第2章

  “对于宇航员来说,船就是最亲密的爱人。”这句话是谁说的?记不起来了。好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虽然免费享受到了最好的医疗手段,让我的身体在三个月内又健康如初,但心里的空洞,是任何营养剂和细胞生长素也无法填补的。终于回到飞船上,全新的飞船,更流畅迷人的造型,更先进的设备,当我再次步入舱门时,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样才能让心底的涟漪恢复平静。说不上激动,只是涟漪而已——就好像和离异二十年的妻子重逢,有触动,却不再激动。
  我没法兴奋,到现在我都没能猜出,管委会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重组亚博探险队。我已经成功地将自己变成废物,却又被重新打磨包装推上舞台。管委会不是白痴,尽管许多人认为官僚都是脑满肠肥的白痴——抱着这种观点的人往往自己才是政治弱智。每年数千万万亿元的贸易量,十一个贸易港共计两亿人口,人类最远的殖民基地,下这么大一盘棋的家伙们,怎会是白痴?我有什么价值还能让他们感兴趣?我嗅得出阴谋的味道,却无法辨析其中具体成分。
  “感觉如何亲爱的舰长叔叔?”密斯蒂瑞姿态优雅地走在我身后,像一个尽职的导游为我逐一介绍着飞船里的陈设。
  “我指挥不了这艘船。”我低沉地说,二十年了,从推进原理到操作程序,全变了。我像个傻瓜,只晓得这是一艘飞船,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不需要指挥。”她轻笑。“有船载电脑在,我们都是乘客而不是水手。”
  “那么这些乘客的使命是什么?旅游还是朝圣还愿?”我站住脚,定神望着她。
  “我告诉过您的,我们去救命,人类差一点就毁灭了鄂斯玛上的两个文明,必须要赔偿。叔叔啊,我都解释过好多次了,您怎么还不相信我?”
  “三个穷困潦倒二十年的老人,加上一对年轻的小夫妻,能够拯救被冰封的文明?谁导演的这场戏?我可没有喜剧演员的天分。”
  “不能这样说啊!您可以糟践自己,可别把委员会扫进去了——”密斯蒂瑞拉着我的手从指挥舱左侧甬道走进货舱。“这些设备,就是拯救鄂斯玛的法宝。我们已经制定了万全的计划,一定能够实现目标。”
  “理由。”我相信密斯蒂瑞在这个问题上不会说谎,但并不意味着她是个诚实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已经派出使者和鄂斯玛水母建立了沟通渠道。水母并没有死绝,冰上海被冰封了,还有冰下海。”密斯蒂瑞神秘地微笑着。“我们可以建立一套不需要铮的系统,被冰封的水母们可以被解冻复活,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再需要铮,也就能够为我们制造这种原料,来换取更好的生活空间。我们认为这件事情如果有亚博探险队的参与会更有意义——您觉得呢?”
  我有些茫然,默默地看着货舱里垒得整整齐齐的数千个集装箱,乳白色的灯光下,集装箱的合金盖板泛着灰色的光芒。我伸出手,摸了摸身边的一个箱子,手有些抖。
  “里面装的是天文数字的纳米机器工程大军,还有许多设备,跟您说了您可能也不懂,说实话我也不懂。”她说。
  可我还是不相信她。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我需要一个保证。”我慢慢地说。“保证这次航行不会给鄂斯玛带来另一场灾难,无论是水母人还是阿姆托人。”
  “我保证,我们不会再犯错了。”她语气笃定。
  我转身走出货舱。“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下周三。”她跟上我。“哈里斯特叔叔,其实我一直想问您一句话:如果没有水母文明,您还会这么自责么?”
  我踉跄了一下。

  第3章

  我很不喜欢进冬眠舱。我这个人有些神经质,毫无知觉地躺在一个匣子里,将生命的自主权交给电脑,这样做除了需要勇气,还需要一股傻气。绝大多数宇航员都是些很有信仰的人——不见得要信哪一位神灵,而是对职业的执著。我们在航天学院的时候经常接受极富感染力的教育,或者说洗脑,我从中学会的是如何骗过心理考核,而并没有如教官所愿成长为一个单纯的自豪的英雄主义的富有团队精神的航天人。当时我为此窃喜不已,但后来才发现,傻人才会有傻福,我的自作聪明给自己平添了无数烦恼,真是很遗憾。我现在的注册年龄是179岁,而实际生理年龄只有81岁。我不知道冬眠舱让我储蓄了98年青春还是浪费了98年时光。从基地到鄂斯玛又要花30年,等我再醒来就得庆祝两百岁生日了——人活这么长命有什么意义呢?
  我跨入冬眠舱的那一刻,不禁暗自诅咒了一句:“陨石、太阳风潮、黑洞、电脑短路,欢迎诸位莅临新亚博号。”能够毫无痛苦地结束生命,于我而言确实值得期待。冬眠舱有一股特殊的味道,像是干燥的青苔,虽然毫无水分却仍透出一股子阴寒,我在等待催眠气体注入的时候,脑子里还转动着一个念头:管委会到底有什么阴谋在等待着我?
  醒来后我发了一会儿呆,许多年前的习惯一直保存到如今,我总以为在醒来时能够回想起自己做过什么梦——花上十几年几十年做梦,总应在该脑子里留下点印记的,但结果总是一片空白。于是我很不爽,湿淋淋地赤身坐在打开盖子的水池里,就这破营养池像泡酸菜一样又泡去了我的一段人生。淋浴,穿衣,镜中的我又胖了一点,白皙的脸上居然脸皱纹都少了几根,该死。
  队员们已经在指挥舱等着我了。我朝他们点头示意,然后习惯性地坐到舰长位上,先把目光投向屏幕,心里陡然一颤。
  白色的行星就在眼前。天啊,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年我们看见鄂斯玛时的喜悦,一颗水的行星,虽然结成了冰,但只要有水就有生命——生命啊!宇宙里最伟大最神秘的现象!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心脏很配合地开始绞痛,痛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降落计划书。”我闷声说道。作为名义上的舰长,我等待着密斯蒂瑞来告诉我下一步该做什么。
  “基地?”我疑惑的抬起头,看着密斯蒂瑞。“我们在鄂斯玛有驻人基地?”
  “是啊,我告诉过您的,我们已经和鄂斯玛水母建立了沟通渠道。”密斯蒂瑞微笑。
  “赎罪之旅。”我嘟囔着。“降落!”
  并起食指中指,拇指和无名指小指捏成环,举至眉心,然后在眼前划过一个弧线放下手,同时目光平视——宇航员的见面礼,也是星际军人的军礼。
  我打量着基地司令,一个百多岁的精干汉子,黑脸上蓄着两撇胡子,应该是印度裔。这个叫格瑞特的家伙很饶舌,也可能是人来疯吧,见面之后他的嘴巴就未曾停过。按照他的说法,鄂斯玛的情况很糟糕。
  安洋结冰对生物圈的影响力已经开始显现,大气成分的变化还不算大,关键是气候变得愈发寒冷,即使是打冰堆儿里蹦出来的阿姆托人现在都穿得比前厚实了。而那些冰原野兽,也因为苔类植被的大面积死亡濒临灭绝。我们曾关注过的伊斯玛姆托亚帝国,最近倒是国运昌盛。耐寒的阿姆托人也属于长命人种,可惜那位皇帝陛下并没能寿终正寝——在他顺利攻占了萨斯基玛姆托亚帝国的首都后不久,就在一场由神殿祭师们发起的宫廷政变里惨然驾崩。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按照阿姆托历的算法,是一个17岁的小家伙,不过真正行使着对扩大了一倍多的疆域的统治权的,是一位名叫易迪易斯基姆的大祭师——有趣的是,这位大祭师先生正是当年变成先帝皮袍的可怜的耶禹易斯基姆的侄子。
  我心烦意乱地听着格瑞特先生的介绍,眼睛却总是瞟向基地会议室的窗户方向。基地就建在靠近原来安洋海岸的地方,黄昏时分,窗外阴沉沉的,冰原远处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
  但我知道,那座塔就在冰之海的中央。
  他们在那儿。

  第4章

  吃过晚饭,密斯蒂瑞问我要不要出去散散步,我点点头穿好防护服,却在走出甬道的那一刻,突然失去了迈步的勇气和力量,一屁股坐倒在冰层上。
  “您怎么了?”她问,一面检查着我的身体数据。“除了心跳很快,一切正常啊”
  “您还在恐惧?”她轻轻地笑了一下。笑声从话筒里传来,刺耳得很。
  窒息。我觉得我要窒息了。氧气发生器没有问题,面罩里的空气喷头没有问题,是我自己出了问题。自从我的眼睛再次看到这个白色的星球,我的呼吸能力仿佛就产生了障碍。这让我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经常出现因为大脑缺氧而思想短路的症状。
  “别伪善了。”密斯蒂瑞对我笑。基地灯光洒在她的面罩上,我看不清她的眼睛。“文明之间如果缺乏共存利益,只能相互吞噬胜者为王——这是常识。”
  什么狗屁理论!我愤怒了,把面罩打到遮光状态。这两天她一直缠着我,推销着这些年她在学校学到的奇谈怪论。她认为她可以给我洗脑——就好像管委会领导下的干部培训基地将她洗脑一样——而我将她所有的话都视作侮辱。
  “您难道不觉得自己很伪善么?难道您也是以智商的高低来判断物种是否该死么?就好像您很在意您对水母社会的毁灭性打击却并不顾忌阿姆托人的死活一样。难道不是这样么?您错了,欧洲人毁灭玛雅和印第安时只会考虑两个因素——利润和实力对比。现在也一样,我们是征服者,我们必须要不断进步牢牢占据着征服者的地位,否则我们就会沦为被征服者,阿姆托人的今天就会是我们的明天。不是么?天知道啥时候某个星球的家伙们会发现,啊,人类的肉质很鲜美,然后把你我装进罐头摆上餐桌!”她继续喋喋不休。“水母人的文明比我们悠久又怎样?他们甚至已经失去了进取心,只晓得像白痴一样围着铮柱玩虚拟游戏。他们真的比我们高明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抬起头,如果她还不停止我会给她一拳吧,这个女人比他爹要烦人得多,轻狂无知的白痴。
  “回到正常的轨道。您的人生已经偏离了航向亲爱的船长。”她叹气。
  “如果不呢。”我的眼前黑漆漆的,我不想看到她。
  “那您就只有继续活在忏悔的深渊里了。”这个该死的女人居然笑了,甚至还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头盔,她不知道长幼尊卑么!“爸爸说您是一个非常有原则的天真的家伙,爸爸还希望我能给您帮助,前提是您愿意。”
  “我和你之间没有共存利益,和你爸爸的交集也早就没有了。”我一笑。“你最好说明白为什么还要把我送到这里来。”
  她沉默了一下。
  我好奇地把面罩打到透明,翻起眼皮看她。
  “我真的很想帮你。”她说,虽然没用敬语,语气倒真诚多了。
  “理由。”我偏过头远眺冰原。
  “爸爸说你原本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却被该死的所谓良心谴责毁了前途。您知道么?我还在学校的时候就梦想着能够像您一样成为最年轻的舰长——我希望我能拯救您。”密斯蒂瑞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愣住了。这太荒谬了。“谁能拯救我?”我哈哈大笑起来。“反正不可能是你,小姑娘。”别告诉我说我是她的梦中情人——这种垃圾电影的场面要出现的话我就得疯了。我笑得喘不过气,真是笑死人了。“你,你爸爸,你们这些人都不可能拯救我的——你们有这资格么?”
  她静静地看着我笑啊笑,然后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地上,拍着膝盖继续笑。

  第5章

  酒精应该已经把我的智商杀得七七八八了,不过剩下的似乎还管用,至少让我感觉到这个基地的不同寻常。整个基地占地20平方公里,坐落在离冰上海东海岸线一百公里的一个高地——这似乎有些违反科考原则,这样等于告诉原住民“我们来啦!”
  无数马克西姆公司出品的陶瓷结构组合单元房趴在皑皑冰雪上,那些高大的塔楼是西嘎玛公司的信号站,那个坟包样的好大好大的家伙是猛犸能源公司的核电站,沿着基地的外延那一圈是菲菱斯戈尔机械公司的战术防御墙。基地里有很多重装甲步兵走来走去,还有肚子里装满了炸弹的飞机。
  他妈的,这里是一个军事基地。不是说要议和么?
  “水母人的要求是清除阿姆托人。”她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哈哈。”我无力地哼哼,不由得想起她给我的保证,我还真傻。
  “您不会又有什么意见了吧?”她看着我。我们正坐在军官茶室里,因为不用戴面罩,我能很清楚地看到她眼里的讥讽。
  “我也是议和的条件之一对吧?”
  密斯蒂瑞眨眨眼。“您说什么呢!”
  “你这孩子。”我叹气,然后转移话题。“什么时候开始?”
  “进攻么?”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口袅袅升起的水汽,瞄了我一眼。“应该很快了。”
  “我能观摩吧?”
  “当然可以。您可是舰长一级的高级军官啊。”
  再次见到格瑞特的时候他在品酒,上等的葡萄酒——我不禁祝愿他的舌头快点长疮,因为这个吝啬的阿三居然没给我倒一杯,事实上,他对我的到来毫无反应,要知道我是一个舰长,而且我这个高级军官正站在基地指挥厅,正在他的面前盯着他的酒。
  “亲爱的密斯蒂瑞。”他笑着跟她打招呼,寒暄过后就兴致勃勃地介绍其这次伟大的征服计划——或者说,屠杀计划。
  “这只是一次实弹演习,再简单也没有了。”他一脸红光地说。
  密斯蒂瑞转头看了看我,我不吱声,还是盯着阿三的酒看。
  她咳嗽了一下:“哈里斯特叔叔想要观摩您的演习,基地司令先生。”
  “如您所愿。”格瑞特笑,走过我身旁时还亲昵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这龟孙手劲真大。“明天——就是明天,精彩的伊斯玛姆托亚帝国首都将会上演灾难大片!我会专门给您一艘观察船的,决不会错过这场演出的!”
  “80年的长城红,妈的!”我轻声说。“真是糟蹋了。”
  “什么?”密斯蒂瑞问。
  “可惜啊,格瑞特司令再怎么努力,也没法超过我的杀人记录。”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心里一阵锐痛。指挥厅里的人脸色为之一变,这让我产生了些许快感。我笑了笑,扭头看着窗外。
  司令官的房间在一座塔楼的顶层,隔着透明的保护罩能看到微弱的日光从深灰色的云层间探射下来,微微泛蓝的白色大地闪耀着无数的光芒。基地附近荒无人烟,阿姆托人已经知道这个地方是“他神”们的宫殿,误闯禁区的倒霉鬼都被狙杀了,没有谁再敢冒犯天威接近我们。这就让我这个无聊的观测者产生了一种幻觉——这里是纯洁的美丽童话世界,只有精灵或天使,调皮地藏在人看不见的水晶宫殿里。可惜真相总是那么残酷,冰层下确实藏着精灵般的生命,可那些几乎被我绝灭的精灵,却正和人类计划毁灭冰面上的生命——啊,或许还包括我。受害者和施害者就在不经意间转换了角色,但故事的场景却没有变化,还是那么纯洁美丽。

  第6章

  看过许多电影,说阴险的外星恶魔进攻人类,但到目前为止,在认知范围类最阴险恶毒种族榜上人类仍然高居榜首。比如这次屠杀阿姆托人的手段,就非常非常的无耻。
  基地的空军前一段时间频繁出动,带着扩音器,用电脑模拟着阿姆托人的尖啸,四处广播着众神将降临的喜讯,诏令所有阿姆托人必须在当天赶到伊斯玛姆托亚帝国首都拉基乐伊斯城外五十哩的区域集合,敬奉神的将会被带入神的国度,享受无上荣耀的生活,违背神的将受天谴……
  据说“神谕”播出后,不少阿姆托祭师因为类似脑溢血的疾病而身亡——神真的来了,可能实在是让这些使者们无法理解吧。
  “难道就没有无神论者么?”我有些奇怪。
  “十年前我们的计划就开始了,帮助阿姆托的教会掌握了军队,然后让他们对无神论者和异教徒进行了一次清洗。”密斯蒂瑞解释说。“现在剩下的,就算不信,也没那个胆量不来了。”
  “然后就——轰!”我抬起眼观察她的表情。“对吧。”
  “是啊。再简单不过了。”她淡淡地说。“我们走吧”
  从严格意义上说,我们这些宇航都属于军队系统,虽然没有被纳入编制,但是从脑子到身体,从培训到日常管理,我们甚至比一般的士兵还要像军人。当我站在指挥厅,看着大屏幕上数千架飞机编队起飞的景象时,那种热血燃烧的感觉怎么也抑制不住。这些飞机即将执行的是一个种族绝灭的军事计划,想到这点我又不禁恶心烦躁。
  “不舒服?”密斯蒂瑞问。
  “我们也走吧。”我摇摇头。
  去机场的路上很热闹——穿着宇航服的地勤兵像蚂蚁一样忙碌着,士兵们在装甲车前集合列队,自动机车往来穿梭,导弹被牵引带传送到机腹里。真的要打仗了。我看了看密斯蒂瑞,她表情漠然地看着车窗外,好像这一切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感应到我的注视,问:“怎么了?”
  “大手笔。”我说。
  她沉默。
  车子停在专门为我们准备的小飞船旁,我、密斯蒂瑞和亚耽走进飞船,亚耽坐到驾驶座上,启动系统。飞船轻轻颤动着上升,很快爬升到一万米的高空,开始在烟灰色的云层里穿行。我们很快赶上了一支战机编队,他们就在我们的下面,伸展着宽大的机翼,像一群备下了禁言咒的吸血蝠。
  终于到了,亚耽将飞船稳稳地悬停在空中,然后打开监视屏,给我们看地面上的情况。
  下面的冰原已经变成了黑色——无数阿姆托人站在那儿,密密麻麻人头攒动,就像是无数的虫子挤在一起。那些战机慢慢降低高度,从云端显出银灰色的身躯,地面上顿时沸腾了,有的阿姆托人匍匐在地上,有些人朝着天空伸开臂爪,还有人在那里狂乱地蹦达着。机群掀起巨大的轰鸣声从他们头上掠过,兴许这些阿姆托人实在很喜欢尖锐的声影,他们张开满口尖牙的嘴巴,对着飞机大声呼啸着什么。
  亚耽切换着画面,让我们能更清楚地看到整个场景。阿姆托人以皇帝所在的祭天台为中心集合在冰雪的平原上——总共有九千五百三十四万零三百七十一个阿姆托人参加这次“神会”。新皇帝站在高高的祭天台上,从微型摄像机传来的画面能够看见皇帝的表情:有些迷惑,有些惊惶。在他的身边,是穿着华贵服饰的嫔妃侍女们。再外围是御林军,用刺枪将王公大臣们隔在祭天台的第二层。大臣们按照文臣武将和祭师的身份分成三个方队站立,越是位高者越靠近皇帝。在祭天台的下面,是数十万禁卫军,拱卫着陛下的安全。然后是百姓们,在军队的组织指挥下按照某种规则一群一群地呆在那里。
  “鄂斯玛一共有七个阿姆托人的帝国,现在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下。”密斯蒂瑞说。“十一亿阿姆托人,这个时候都集中在各自国家的某一个地方。虽然每个帝国的信仰不一样,国情也大有不同,我们还是成功地将他们聚集起来……”
  我不吭声。
  “对不起,我们欺骗了您。”她说。“我们确实给阿姆托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我心想,我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你。
  战机盘旋着不断变换着队形,在引得阿姆托人兴奋不已的同时,完成了对整片人海的包围。
  终于,机群从编队里冲出,在方圆六百平方公里的开阔平原上空穿梭掠过,从机腹里抛下一个又一个圆柱体。那些圆柱在落到离地面一百五十米处的时候便纷纷炸开,变成一团团绚丽的紫色烟花在半空中开放。无数的圆柱爆炸,无数的烟花盛开。魔鬼花朵朵绽放,此起彼伏的宣泄着致命的魅力,将整片天空变成了涌动着斑斓色彩的画布,这场面无比壮观美丽,让阿姆托人如痴如醉。连我这个明了真相的旁观者,也被震撼得屏住了呼吸——我知道自己正安全地呆在飞船里,但我还是不敢呼吸。
  我瞪大双眼,一批又一批的圆柱投下,那些紫色的烟花所释放出的淡紫色烟雾越积越多,紫色的云层慢慢沉向地面,将阿姆托人笼罩在里面。原本还在欢呼尖啸者的矮人们很快瘫倒在地上,整群整群地倒下——毒气应该是专门针对他们研制的,真的很有效。集合区中央的阿姆托人无处可躲,外围的人则在发现异状后就四散奔逃,却又迎上了装甲部队包围圈的激光炮口火。而在天上,也有一把死神的镰刀——战机的火力交织成网,所经之处,只留下一地尸首。
  飞船低空从冰原上掠过,放眼望去,到处是死人,到处是尸体,他们的个子很矮,长相又凶又丑,穿着各种颜色的袄子,摆成各种姿势倒在地上。他们皮包骨头的爪子伸出袖口,长长的指甲闪耀着灰色的光芒——穿着铠甲的御林军士兵手里还紧紧抓这刺枪,大人抓着孩子的手臂,而孩子的身体早已不翼而飞。原本洁白的冰层溅染上了蓝色的血液,大片大片的,浓稠的血浆也很快凝结成冰,漫射出诡异的光泽。
  密斯蒂瑞忍不住了,捂着嘴躲到船舱的一角开始呕吐。
  这些生命就像被收割的庄稼,只是收割者并不想从他们身上直接获得什么,十一亿个生命的死亡,只是谈判的筹码。我很想笑。
  “返航么?”亚耽问密斯蒂瑞。
  “去安洋。”我说,见他没有反应,又加了一句。“我才是舰长。”
  “可我不是船员。”亚耽看了看我。
  密斯蒂瑞蹲在地上挥挥手,也搞不清楚是什么意思。亚耽歪着头想了一下,操纵着飞船拐了个弯,飞速离开了屠场。

  第7章

  “降落。”我用两个字结束了这次沉闷的飞行,然后走下飞船,站在无边无垠的冰地里,抬头仰望着那座塔。几十年过去了,冰柱的外面又结了厚厚的冰层,已经看不清里面的水母尸体了,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从地面看过去,这座塔更像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城池,巨大无比,散发着森森的迫人寒气。
  我明明在梦境中清晰地记得,冰柱表面是叉叉丫丫的,那些在挣扎中被速冻的水母的触须,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柱子。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白色的半透明的坚硬的寒冷刺骨的冰掩盖了一切。
  罪证被掩盖了啊。我有些茫然地走上前,伸手抚摸着冰墙。
  “哭出来会好受些。”密斯蒂瑞站到我身边哑声说。
  “哭?为什么哭?它们毁了我的生活。”我用手拍了拍冰塔,转身和密斯蒂瑞擦肩而过。“回去吧。”
  那一刻,我分明看到,她的表情有些迷惑。她在迷惑什么呢?
  我朝飞船走了几步,停下脚,低头凝视着脚尖溅起的冰渣。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艰难地问道:“它们还在下面?我们不是把铮柱带走了么——铮柱是它们最重要的东西对吧?”
  “铮柱就像是它们的中央处理器,控制着整个微波系统。”密斯蒂瑞蹲在地上,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划拉着冰面。“就好像城市被毁了,但并不代表市民就会绝灭。据说有个水母人把自己作为核心,控制了身边的微波站点——水母人本身就是硅基生命,铮柱的信息编码就是根据它们的脑波脉冲制订的——然后其它水母聚集在它周围,拼命地分泌铮结晶,把它变成新的核心处理器。一共有五万水母轮番上阵,在最短的时间里重组了微波系统,而五万多只水母也因为耗尽精力而丧命。”
  我闭上眼,想象着灾难来临的那一刻,海底王国像是中了石化魔法般逐渐凝固,而幸存者则在危难的时候奋力挽救家园,终于保住一片温暖的水域——代价是数以亿计的生命。而罪魁祸首现在站在它们的头顶处,心情复杂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那么,它们还剩多少?”
  “七千万。”
  “真伟大。”我说。
  “是的。”
  “你们怎么知道的?”
  “铮柱在被加工成晶圆之前,里面的数据就被科技部的专家压缩保存了下来。接下来就是破译数据解读资料。这个工程很大,因为铮柱不光是处理器,也是储存器,整个水母人社会就是以铮柱为核心的巨大的互联网络。可以说,整个水母人的历史都在这块金属里保存着——所有的水母人,从有知觉的那一刻起,他们的感受都会在铮柱里备份。要知道,这个文明足足有——”
  “不要说了!”我站起身,冷冷地看着她惊愕地抬头。
  “他们不知道自己终究要灭亡的么,又何必跟人类议和?”我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谁都会灭亡,只是早迟而已。”她定了定神。“而且我们正在为它们寻找适居行星。”
  “就像圈养印第安人?”我冷笑。“真舍得投资啊。”
  “你说话怎么这么幼稚?”她有些恼怒。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抬腿开步走。“现在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第8章

  灭族行动的大获全胜让整个基地洋溢着快乐的气氛。士兵和军官一醉方休再醉不休,他们多么单纯啊!越单纯越快乐,我总算明白了这句谚语,不过明白了也没用。我开始深深地后悔,后悔重返鄂斯玛。
  某个先驱说过,宇航员之间的关系是最复杂的。构建在极其狭小的空间里的由几个人组成的社会关系,必须在工作中配合无间,又要尽量维护各自的利益、习惯、观念。不止一个教员告诫过我,千万不能让队友成为你的敌人,因为对方有至少数十年的时间来了解你的所有性格弱点。和绝大部分教诲一样,这也是句废话,除非你是死人,否则就会有敌人。比如阿斯塔特,我从未招惹他,事实上在我的飞船上这个年轻人所得到的关照甚至还超过他人。当初的他是那样的富有激情和天分。他是天生的宇航员,所有舰长都会青睐的那种类型。我只是没有想到,这小子会成为政客。政客的社会关系和常人相比是颠倒过来的。所以虽然我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把我看作什么,但我绝对不会把他还当成队友。
  而其他队员——来到鄂斯玛以后,我就很少见到瓦里安特和迪斯卡福,偶尔行使护花职责的小艾每次见到我时眼神都很奇怪——除了轻视,还有掩藏不住的仇视。鬼才知道那些该死的家伙向这孩子灌输了什么。据说中国人很记仇——我有些不安,就算阿斯塔特他们为我准备了天大的阴谋,也比不上小艾那种眼神的杀伤力大。或许这也是阴谋的一部分?政治动物的思维不是我能理解的。反正,我在这里没有伙伴,没有同盟,连孤军奋战的勇气都没有——或者说,我似乎很乐意见到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
  从安洋回到基地后,我陷入了低潮,经常像现在这样捧着腮帮子坐在角落里发呆。是的,我无所事事,等待着他们对我有所作为。而猜测即将面临的命运,则成了这些天来我唯一的游戏。看来人的好奇心真的很可怕,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了呢。最坏也不过是成为议和的祭品被献给水母人,这是我罪有应得,可以接受。可是他们有什么资格判而不宣,或者用她的说法——拯救我?
  “咳!”
  我转过头,有些恼火。我根本没有反抗的念头,纯属安全无害,干嘛还老有人盯住我?
  “哈里斯特舰长,有些事情需要您来处理一下。”格瑞特语气有些含糊地说。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只觉得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终于来了。
  我定了定神,竭力让自己的脸上不带表情。“怎么了?”
  “贵舰的那位中国队员——”他搓了搓手。“可能需要你去劝解一下。”
  “怎么回事?”
  “他出现了精神紊乱的状况。”
  我站起来,发觉自己的腿有些颤抖。这都什么事情啊,该精神紊乱的人是我才对,还要我去做心理医生?
  小艾被关在禁闭室里。我跟着格瑞特走进隔壁的房间,密斯蒂瑞已经在里面了,正一脸的羞怒。她的头发有些乱,脸上还有个红红的掌印。奇怪了,小夫妻吵架就要把对方关进禁闭室?我有些纳闷,难道高官的女儿就能有这么大的权力?
  格瑞特、密斯蒂瑞、我,还有亚耽,隔着监视墙看着隔壁低头坐在束缚椅上的小艾。没人说话,我更是不想张嘴。
  “那个家伙还没来么?”小艾抬头嘶声问道。“叫他来见我!!”
  “你进去吧。”密斯蒂瑞阴沉着脸说。“记着,不要——”她停下来想了想,摇摇头。“进去吧!”

  第9章

  小艾满脸泪痕,目光里雄雄燃烧着仇恨的火焰。看样子不像吃醋,也没有得罪他啊,我想着,忍不住瞄了一眼一脸冰霜的密斯蒂瑞。
  “你这个凶手!”他低声咆哮着。“你要把所有人都害死才甘心是不是!”
  “你的父亲……我很遗憾。”不知怎的,说出这句话后我的心里竟然放松了许多。可惜对方并不满意——也许我的道歉看错了时间和场合。
  “呸!我们艾家究竟是怎么了,碰上你这个死神。”
  “别糟蹋死神的名誉。”我居然笑了一下。“我还不如你父亲,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你连我也不放过对不对?”小艾神经质的笑声在我耳边响起。“你不知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些新亚博号的乘客都是殉葬品?你这懦夫,其实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他戟指着密斯蒂瑞吼道:“除了她,你和我,我们都要死!我要代我自杀的父亲去死,而她却是观礼的贵宾!她的父亲同样是凶手!她居然要把自己的丈夫扔进冰窟!”
  我一愣,朝密斯蒂瑞看去,她却扭开脸。我仿佛听到心里有破碎的声音,就好像冰层裂开,而冰层下面,涌动着的是原本以为早已冷却了的岩浆。我回头盯着犹自激奋不已的小艾冷笑几声。“你想活下去,可是你活着又能得到什么?连你老婆都不要你!你比你爹差远了。我确实没有勇气自杀,不过相比之下你才是懦夫。”
  这孩子不配作宇航员的儿子。我转身走出隔离室。我下意识伸出手指划着走廊的墙壁,冰凉的感觉从指尖传递到心底,我觉得好冷,直冷到骨头里。脚步越来越沉,走廊里的灯光很亮,我的眼睛却不停寻找着灯照不到的暗处,终于如愿以偿地将自己藏进一处死角的阴影里。我告诉自己:我来这里不就是找死么?我怕什么!可我的腿在打颤,我跪倒在地上,开始哭泣。
  走廊里传来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站起身说:“卫兵!我在这里。”那一瞬间,仿佛有一股怒气沿着我的脊梁直冲脑门。奇迹般地,我不再颤抖,对着被士兵们簇拥着走过来的密斯蒂瑞说:“我要见我的队员,否则我不会合作。”
  “哦?”她扬起眉毛,眸子里闪耀着冰冷的光辉,看来丈夫的抓狂让她的心情有些失衡,居然无法控制住心里的杀机。“我可否讲这句话视作威胁?”
  “唔。高位者对事物的理解自然和我们不一样。”我一笑,眼角还含着泪。
  “水母并不在乎收到的是尸体。”她笑着走到我面前,目不转睛地逼视着我的眼。她脸上的掌印只剩下一个淡淡的红晕,倒是平添了几分姿色。
  “既然是这样你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我们并不是人类的囚徒啊。况且让祭品心情舒畅,对于地球人和水母人之间伟大联盟的签约仪式能够顺利进行应该只有好处。”我耸耸肩,娓娓说道。“我只是和大家聊一聊,顺便探讨一下怎么样才能成为更具价值的优秀祭品。”
  “原来您也是个无赖呢!知道么,我在学校的时候曾听过您的演讲——‘跟我来!一起去最远的地方!’——这句话我一直记得呢。”她扑哧一笑。
  “我都记不得了,不过我可以肯定,你找错偶像了。”我叹息。
  密斯蒂瑞抿了抿嘴,说:“对不起,我救不了您。”
  “活得久并不能让灵魂变得更重一点。”我苦笑,上前将她拉进怀里拍拍她的背。“我已经累了,早些解脱也好。上祭坛时保持清醒,我只有这个要求。既然祭祀的游戏无法停止,那就让这个典礼更加庄重一点好了。”
  除了亚耽,大家这时的表情都很精彩。流浪汉很暧昧地当众拥着公主殿下,如此挑衅应该让他们很窝火。我心里偷笑,密斯蒂瑞虽然已经被她爹训练成精,毕竟还是年轻了点啊。
  “您到底想怎样?”她的眼睛也湿润了,浅绿色的眸子遮上了一层水雾。
  说实话,我也不晓得。

  第10章

  “他们不愿意见你。”密斯蒂瑞说。
  “不愿意,还是不能?”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终于把80年长城红给弄来了,这让基地司令很恼火——谁叫他修为不深,没好意思跟我这个快死的人计较。
  “不愿意。”她垂下眼睛避开我的注视。“事实上他们俩相互都不愿意见面,来到这里以后各自关在屋子里。今天早上,我们签订了补偿协议。”
  密斯蒂瑞说,瓦里安特和迪斯卡福各自得到了一大笔抚恤金。瓦里安特在遗嘱上把这笔钱留给了前妻和女儿,前提是女儿不得报考航天学院不得嫁给宇航员和军人;迪斯卡福则把钱一分为二,一半留给家里,一半捐给了生命保护组织。
  “那么我也能得到补偿喽?”我笑,忍不住想自己该怎么花这笔钱。
  “这样确是很残忍。”她点了点头。“知道自己就要作为牺牲品失去生命,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天。我们本来以为您会最先崩溃。结果是他们先进去了”
  “小艾呢?”
  “也进去了。”她的声音有些低沉。
  “进去了?进入冰下海了么?”我问。
  她摇摇头,靠在窗棂上开始哭泣。窗外冰雪皑皑,屋里灯光明媚,美丽的姑娘的双眼泪光晶莹——这个场面真是浪漫啊。我想。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要硬撑着?”她哽咽着问。
  “我有权选择死亡的方式,即使没有选择的余地,至少也有知情和接受的权利。宇航员有点像古代的武士,每一个红细胞都携带着一种叫做理想的麻醉气体。”我笑道。
  “你这是在责怪我们么?”她的手有些僵硬。
  “政客的灵魂由欲望和算计构成。”我喃喃说道。“相比之下,战士和政客,谁又能高明到哪儿去?”
  “我爱他。为了我们的婚事,爸爸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差点因为我嫁给一个自杀的宇航员的儿子而毁掉政治前途。知道么,管委会委员之间大多是亲家,当时至少有五六个二世祖在追求我。”她喃喃说道。“爸爸告诉我,爱是奢侈品。”
  “你爸爸真了不起。”我一哂。“我猜他也许想跟我叙叙旧。”
  我跟着密斯蒂瑞来到她的寝室,她打开电脑,发出秘密通讯申请,一个小时后,阿斯塔特有了回应。我和他相互对视着,信号有些不好而且延迟非常严重,他的形象有些模糊,不过图像还算连贯。这么多年不见,他比我老了许多,还算精神,两只眼睛很有神采。
  “你还好么?”他对我笑了一下,表情有些僵硬。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我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见我不回答便停了嘴。我俩默然相对。我感觉到热热的液体顺着我的眼角往下流。
  他叹气,并起食指中指,拇指和无名指小指捏成环,举至眉心,然后在眼前划过一个弧线放下手。
  他哭了。
  我摇摇头,没有回礼,转身出门。苍天作证,我恨这该死的军礼。

  第11章

  基地比以前更加繁忙,大批的工程人员进驻鄂斯玛,一个又一个的工地出现在安洋附近,货运飞船每隔几分钟就有一班起飞或降落。整整一个月,我等了整整一个月,格瑞特司令官阁下已经带着他的勇士们换防撤离了鄂斯玛,我在这里只剩下一个熟人。尽管我和密斯蒂瑞相互厌恶,却不得不从对方那里获得丁点儿精神安慰。我好几次听到工程师们在闲聊时非常羡慕地提到密斯蒂瑞,说她会因此而飞黄腾达,成就甚至可能超过她爹。以导航员身份进入鄂斯玛的小公主,将主持人类历史上最宏伟的一项工程,所以她必须留在这里。我也必须留在这里,因为我是祭品。我拒绝了现在就“进入”,不过委员会居然没有强迫我“进入”,真的有些奇怪,难道我还有什么价值。另一件奇怪的事情是——什么是“进入”?
  “带我去看看他们。不管他们是在冰下海还是地狱。”我向密斯蒂瑞正式提出要求。
  “看看他们?他们清醒的时候也不愿理睬你。有什么意义呢?”她反问。
  “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苦笑。以前航行途中,每次我都最后进入冬眠舱,不检查完每一个队员的生命保障系统不敢入睡。不知怎么的,我对电脑就是不放心,生怕醒来后莫名其妙就少了一个伙伴。
  她叹了口气,带我来到一个很大的房间,那里有三个晶体柱,填满了淡蓝色的液体,瓦里安特、迪斯卡福和小艾,他们紧闭着眼睛就静静地躺在水里,体毛被刮得干干净净,几根管子连接在他们的身体上——后颈、太阳穴、脊柱、下身——水里微微泛动的气泡似乎表明他们还活着。她忍不住问道:“那么,我和我父亲呢,现在您还将我们看作亲人么?”
  “这是什么?”我问。“新式冬眠舱么?”
  “您当我们是亲人么?”她固执地问。
  “你爸曾经是,你从来就不是。”我说完不再搭理她,开始仔细检查每一个晶体柱,我发现他们的表情并不痛苦,而是安详——得到解脱的安详。我突然有些羡慕我的队员们,这样硬撑着真没意思,也许早该躺进去了。傻啊!
  “您可以把这些维生槽理解成终端。”密斯蒂瑞打破了沉默。“他们现在应该正和家人团聚吧——在虚拟世界里。”
  “很好。”我点点头。“这就叫进入么?”
  她摇摇头。“那得等到一期工程完工。”
  “海底工程?”我有些疑惑,这些天我一直关注着工程的进度,怎么没看到大批量的破冰器械和潜水机器人?
  “在天上。鄂斯玛是个死星,根据计算,它的行进轨道的终点是一个小行星带,在那里它会被挤碎。所以,水母们必须搬家。”密斯蒂瑞一脸倦怠地说。
  我还是不明白,正要发问,却听到她说:“您知道么,我把您看作亲人!”
  “谢谢。”我点点头。“所以你一直很关照我,没有把我塞进柱子里面,是这样的吧?”
  “舰长可是终身荣誉称号。”她冷笑。“您忘记了么?就算您辞职了,就算您酗酒二十年变成一个下流胚,您还是一个贵族!谁愿意在这种时候下命令剥夺您的自由?是啊,您在上层社会圈子呆的时间太短,还不知道政治游戏的规则呢。”
  我恍然大悟,我也是个贵族啊,原来如此。
  “我讨厌你!你这个伪善的人!”密斯蒂瑞突然叫了一声,然后奔出门去。屋子里的那些的工作人员吓了一跳,惊愕地看着亚耽尾随着她摔门而出,然后盯着我。我对他们耸耸肩膀:“上等人都这鬼德行。”没人敢搭话,他们又开始按照程序忙碌起来。我像个透明人,傻傻地站在屋子中央,看着浸泡在蓝色液体里的我的队员们。临走前,我将右手放在胸口,朝着三个晶体柱微微鞠躬——我在电影里看过,这才是古代正宗的贵族礼。
  “别着急,我很快就来陪你们了。”

  第12章

  闭着眼睛,我细细体味着飞船冲出大气层时的动人感受,血液习惯性地开始沸腾起来。这种感受和我第一次升空时没什么两样。“跟我来,一起去最远的地方!”我小声地说。我的队员现在都在亚博号上,呆在维生槽里。他们听不到我的话,他们的灵魂正在虚拟的天堂里。他们现在比我幸福。
  没飞多远,飞船就开始减速。
  “到了。”密斯蒂瑞提醒我说。
  我睁开眼,就看见她震惊的表情。看见超人了么?我顺着她的眼光朝大屏幕看去。现在飞船的外面应该是广漠的黑色的空荡荡的宇宙——毋庸置疑,宇宙不是空的,远处星光可以作证。可那无数恒星组成的海洋,对这个宇宙而言也不过是一个水滴。所有宇航员在面对宇宙的时候都会被震撼,因为她太大了——但是现在占据着整个画面的,是一个巨大的球体,极其遥远处鄂斯玛的太阳的光芒照在球体上,泛着幽幽的辉光。随着飞船越驶越近,终于可以用肉眼看清,那是由无数个粗管相连着的椭球体金属匣子组成的巨大的球状矩阵,像一个立体的蛛网,纠结成一个复杂的阴冷可怖的构造体。而许多小型自行飞船正围绕着球体快速地游走,从飞船的腹部吐出一个又一个金属匣子,让它们按照经过精确计算的轨迹弹射出去,在工程机器人的帮助下和矩阵实现对接。拉近画面,我能看见每个金属匣子上都印着编号,表明这个矩阵是人类的杰作。这是什么工程啊?怎么感觉像是无数口装水母的棺材!我呆呆地看着屏幕,突然有一种被蒙骗的感觉。上帝啊,地球人在干什么?把水母们关在这些金属匣子里了么?这就是为水母找的好归宿么?我转头看着密斯蒂瑞,愤怒得说不出话来,却看到她眼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真壮观!”她低语着。
  我有种很荒谬的感觉,却无法反驳她:这个场面确是很壮观。那些自行飞船源源不断地弹射出椭球体,不停地填充着这个可怕的金属棺材矩阵,不停扩展着它的领域。我搭乘的飞船缓缓地停靠在矩阵的边缘,“轰”的一声压上了船坞的缓冲器。我注意到从舷窗里能看到附近还有些飞船——太空建筑专用的平板式工程船,还有货船,而周围的宇宙空间也已经不能再算是真空了,无数米粒大小的纳米机器人弥漫在整个矩阵的范围里,飞快地变幻出更多的金属腔管,等待着自行飞船送出更多的棺材。这个矩阵就像是一团钢铁妖云,以肉眼难以辨识的速度快速扩张着,场面壮观得令人窒息。
  “现在到位的维生终端已经有四千万个了。”密斯蒂瑞站在主舷窗前,轻声说道。“两个月以后,七千万水母会全部搬迁到这个基地,然后我们开始逐批解冻被冰封的水母,直到四亿一千万水母人全部搬进新家。”
  我忍不住朝她吼道:“这太过分了!这是囚禁!这就是你们所说的拯救鄂斯玛?杀光阿姆托人再把水母人关进棺材里,这也叫拯救!”
  “灭绝阿姆托人是水母的要求!再说如果不把他们杀光,我们怎么在鄂斯玛大规模行动?您想让我们带着几个小夜叉坐着雪橇去解冻水母么?没错,阿姆托人把我们看作神,可谁知道这些愚昧的家伙会不会先把我们这些神关在笼子里然后再膜拜?我们为水母人建造一个矩阵,给他们一个最强大的光数据处理系统,救活所有的水母,给每个水母一个维生终端,让他们能够安全地长久地继续活在虚拟世界里,这样不是很好么?”她提高了嗓门反驳道。“他们会按照我们提供的标准模具直接分泌制造出成品数据储存器!整个基地完工后,储存期年产量会超过八亿个!水母人能够给我们创造价值!价值!您明白么!”
  “你真是商业天才。”我气得浑身发抖,虚弱地说。
  “是您太天真了才对!”她冷笑道。“政治就是利益分配。鄂斯玛是政治问题,您难道不明白么,它关系到所有人的利益!”
  “水母人的文明比我们高出太多,怎会甘愿沦为生产线上的下蛋母鸡?”我摇头。“不可能的,他们一定有能力破坏你们的伟大计划,我要告诉他们真相!”
  “您太虚伪了!您进入以后,将接受的是一场全体水母人对你们的审判!您是犯人啊,还以为自己是电影里的星际英雄么?”密斯蒂瑞放声大笑。“您以为您的话能打动他们么?是留在不断远离恒星的垂死冰雪行星,还是选择由人类维护的舒适的有战舰保护的自行漫游式维生矩阵,水母人很清楚他们该要什么!再说您还真的认为水母人就比地球人要先进得多么?硅基生命天生就具有电子信息交流的能力,我们奉为人类最伟大发明的电子科技,在他们而言不过是本能,每个水母本身都可以算是一台生物电脑。除此之外,他们一无是处,只会发出高频波吓唬阿姆托人远离海水,免得被误认为海鲜吃掉!水母文明先进?他们的战争不过是电子游戏,他们连宇航科技都没有,这也叫先进?”
  “所以你们就可以这样做么?”我咆哮着。“谁给你的权利?”
  “委员会。”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委员会有授权给我。”
  我摇头,只觉得一阵晕眩,用手撑着舷窗边缘,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金属棺材。天啊,我干嘛是个人啊?
  “您太理想主义了。”密斯蒂瑞评价道。
  “我不想和政治动物对话。”我长叹一声,朝舱门走去。
  “您要去哪儿?”她叫到。
  “去我该去的地方。”我回头冷笑。“你始终说我伪善,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呢?”
  我疾步穿过走廊进入冬眠室,冬眠室里,四个晶体柱子横放在原本冬眠舱的位置。我对等候在那儿的医师笑了笑,算是打个招呼。
  “现在就开始么?”医师们有些迷惑。
  “还等什么?我的队员不是已经到齐了吗。”我看了看手术台边的托架上摆放着的各种导流管、脑波中继线、感应线缆,又看了看那个空着的晶体柱子。装水母人的棺材的制造原理也和这个晶体柱差不多吧,我一边想着,一边开始脱衣服,等密斯蒂瑞跑进医疗室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手术台上。
  她喘着粗气,迷茫地瞅着我的脸,似乎能从我的表情里找到什么答案。亚耽护在她身边,手放在腰间的枪带上,警惕地盯着我。真是个白痴打手,我扑嗤一笑。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在面对一个行为无常的疯狂妖怪。
  “跟我来,一起去接受审判吧!”我轻声对密斯蒂瑞说。
  她浑身一颤,惊恐地后退一步。
  我微微一笑,合上双眼。
  这一切,简直太可笑了。

《冰下海》 作者:呼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