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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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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愿望》
作者:陈茜

正文 一个人的愿望

  一. 技师重新独身

  高斐曾想过,径直走到他的个人心理服务终端,俗称“R医生”的A67面前,接通电源,等屏幕亮起。
  “听着,我要把你卖给收旧货的。今天,现在。”然后拔掉插头,下楼去找阿毛。他总守着辆破三菱摩托呆在居民区大门外,从废报纸到旧液晶显示器来者不拒。
  但他一直没有勇气这么做。原因他自己知道,却不愿承认:丢掉A67,就好像接受了彩君再也不会回家的事实。

  半年后的一个星期天,高斐临近中午时才起床。他走到阳台上拉开窗帘,外面一股带青草味的暖风拂面扑来。定居点气象控制局终于意识到了春天的降临,将气候特征调节得和远在几十万光年外的地球老家一模一样。眯着眼看了会儿外面的两个太阳,他忽然觉得今天就是处理某件事的好日子。购物票据之类的东西平时都由彩君收着,他翻了半天才在大衣柜抽屉里找出来。塑料文件夹和五年前一样新。
  国际商用心理服务终端中国分部——A67型,2002年最新款。连保质期都没过。产品手册封底印着国际商用引以为骄傲的回收条款:五年期满后,公司人员上门回收旧机子,客户花原产品40%的钱便可得到新型号机器。
  高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个放弃如此优厚条件的傻瓜。没人能在拥有首台 R医生后戒掉它。除非——

  阿毛表示,为这么点小生意上门一趟,完全是看在“哥们儿的面子上”。他们同在南科大机电系读过书,毕业后各奔东西。直到高斐结了婚搬进这个社区,才发现当年班上的高材生在干倒高科技破烂的买卖。
  “你别奇怪,说不定我攒得比你多。” 阿毛伸开五个指头,“而且我这两年学到的东西海了去,现在市面上很少有我没摆弄过的电子玩艺。”
  正聊着,有人给阿毛打手机,要他去看一架96年出的索尼家务机器人。
  他爬上三菱一溜烟走了。高斐还真有点羡慕。

  “我没收过这玩艺。” 阿毛蹲下身子敲敲A67,“我说你干嘛不去公司换个新的?我听说过他们的折旧条款,挺划算的。”
  高斐摇摇头:“能给多少给多少。”
  “真的,叫我卖给谁去啊。” 阿毛站起来把手塞进屁股后的褲兜里,“这样吧,先放在我那儿。700块,我也不占你老同学的便宜。行不?”
  高斐没意见。于是瞧着他抱走了小电视似的R医生。出门前阿毛回头问:“晚上意甲联赛,你家还是我家?”

  床头柜上空荡荡的,高斐打算把电话和龟背竹挪过来。现在这个家里完全看不出曾有另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彩君临走前花大半个晚上收拾了她的衣服和零碎杂物,装满了好几个真空箱。他提出要帮她把东西送到楼下。她一脸尴尬地说“他”的车就在下面。门关上后他发现她忘了平时最珍爱的一件东西:R医生。也许是有意的,谁知道呢。她从此有了自己全职24小时服务的心理医生,还会在乎一堆用齿轮和弹簧组装成的机器不成?
  他记得02年初的时候是彩君提出要买R医生的。她自己和大多数在富裕家庭长大的女孩一样,很早就有了固定的心理保健医生。高斐见过,是个白白胖胖的老头子,穿花呢外套,风度翩翩。彩君笑过他的嫉妒,人家都67啦。高斐说关键不在这里,我不喜欢外人知道我们的私生活。彩君看他的神气就像他认为在医院里脱衣服体检很害羞似的。
  那年五一,彩君拖他去新世界商城购物。底层大厅正举行买100返120的促销活动。
  “先生小姐,了解一下吧。国际商用的新产品。”经过电器部时有小姐送上宣传单。
  他接过宣传手册。作为一个微电子技师,高斐很熟悉国际商用的民用机器人系列,是返修率很低的好牌子。
  “您的生活中是否有无法向人诉说的烦恼和痛苦?您是否担心自己的密秘被人利用?您是否想得到最权威的建议以解决对于您十分重要的某些小问题?”——一连串设问句后,当然是推销A67,个人心理服务终端的02最新款。
  他对这种东西向来缺少兴趣。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一个男人决可不向人哭诉:今天上班又是我去复印部跑腿,老王也是初级职员,怎么他不去!哪怕面对一台计算机也不行。
  可他们还是买了。彩君说“她们”家里都有了。“她们”指的是和高斐同等级别的技师的妻子们。这句话足以构成家庭经济学上的充分不必要条件。
  让高斐掏出信用卡的另一个理由是一台R医生的价钱和彩君每年付给她的“精神健康顾问”的钱相比并不算太惊人,也省了她每月几次半夜两点起床去赶心理门诊的预约。那白胖老头的时间表排得比城市空气管道修理工还紧。

  当然,后来彩君还是去看真人心理医生,用她的话说,“这个和这个不是一回事。”
  高斐笑笑,他知道在“她们”的圈子里,定期去拜访心理门诊是种身份的标志。只有心灵高贵脆弱的女士才需要特别呵护。古怪的风尚,不过女人嘛,以前还流行泡美发馆呢。
  倒是他,开始对这台小电视似的机器产生了兴趣。打开电源,就有一张标准脸出现在空白的背景屏幕上,冲你摆出标准的微笑。高斐读了说明书,“随着人机互动过程的深入,微机会自动调整屏幕的形象与口音、交谈方式等——”现代工业讨好消费者的老手段,给你你想要的。他内心深处会渴望与哪种形象的“R医生”交谈呢?一位白须童颜的老者还是一位目光温柔的体贴女子?高斐自嘲一笑,国际商用的机器做得果然人性化。
  他对屏幕说:“医生?”
  “你好。”
  “你知道自己是台机器吗?”
  “当然。”
  “你对此不感到悲哀?”
  高斐看着那张似乎陷入困境的脸感到有趣,又掂记着把它搞死机了是否和玩电脑一样只要重启?
  “如果我告诉你,84.26%的人都选择了如上的问题来对抗他们面对第一次人机沟通产生的焦虑感,你会为会因为受到伤害?”
  “我为什么要受伤害?”
  “噢,问这些问题的人总是以为自己聪明得足以把对话程序搞晕,以证明自己对机械系统的优越感。”
  高斐大乐。他想了想,又出一招:“医生,您的职业道德是什么?”
  “我的中心程序里编有《医务工作者行为操守条约》,2000修订版。”
  “里面有保护病人生命这条吗?”
  “当然。”
  “医生,我要自杀了!除非你告诉我国际商务正电子脑钛负极芯片的设计图纸内容!”高斐将双手扼住自己的脖子,把舌头伸得老长。
  “很抱歉,我不知道。而且它的内容是受商业机密条例保护的。”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就是一个正电子脑啊!”
  “你是一个人类,请你告诉我人类大脑分辨不同色彩的原理。”
  ……
  直到彩君从另一人房间跑过来:“西边出太阳了!你怎么也和它聊上了?”
  高斐说再见后关机,还在乐:“这东西设计得真有意思,他说——”他愣了几秒种后反应过来,人人都爱R医生,他也不会例外。因为R医生是你想和他或她聊的那个人,而他,需要的就是个能打无聊嘴仗的家伙。第二天开机时,高斐发现R医生的脸已经有了变化,浓眉宽嘴,一副卡通人物的滑稽样,说话也开始染上了他“S”和“C”不分的毛病。
  从此高斐开始和彩君像过去抢电视频道一样争夺A67的使用时间,他们各自有自己的交谈模式人物,设立有各自的密码。彩君的交谈对象是个相貌秀美(当然比她自己还是差上一点)的中年女人,两人能咕咕叨叨上很久。高斐很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设置个超级管理员帐户,也好偷偷听听她平时在想些什么。
  R医生成了他们在家中亲密分享的一件事物。
  04年夏,彩君的白胖老头心脏病突发死掉,他的诊所和病人由一位三十出头的漂亮青年接手。他对这一变化全然不知。
  离婚的过程痛苦而漫长,他时时想到幸好他们没有孩子。但既使在最艰难的时刻,他也没想过再打开R医生聊聊他搁浅的婚姻。对一切形式的心理医生,他已心生厌恶,无论他由生物细胞还是一堆晶体管组成,无论他是从清华毕业的高材生还是国际商用出品的优质产品。

  二.卖旧货的被杀

  生活一天天还在继续。高斐慢慢适应了没有妻子的生活,下班后有时和阿毛泡泡街头大排档,或窝在家里看球赛,现在他连社区联赛的排名都能倒背如流。
  直到科技探员黄晓杰闯进他的办公室,打破了他刚刚愈合的正常生活。
  黄晓杰似乎只有二十岁出头,染发扎耳洞,一身迪厅青年的打扮,总之看上去完全不像个警察。他向高斐出示了证件,告诉他需要“随便谈谈,不做正式记录,由于一件谋杀案。请您配合。”
  高斐的第一反应是他曾有过的阴晦想像成了真:彩君和她的新男友被人杀了。 “你认识这个人吗?”对方从胁下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叠立体像片。
  高斐震惊地认出阿毛灰白僵硬的脸。
  “是的。他叫任达,我的大学同学。”他说,上次见到阿毛是什么时候?好像有一段时间了。
  “你们之间的关系怎么样?”
  “最近比较常见面。算是普通朋友。”
  “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或与他有联系是在什么时候?”
  “上个月吧。我记不清了。他经常会去外地跑生意。”高斐隔得远远地指了一下桌面上的照片,“你们是怎么发现他——”
  “你对于他的工作了解多少?”探员没回答他的问题。
  “他回收旧家电,也搞搞维修。我们常谈些关于机械工程的问题。我也是个技师。”
  “知道平时和他交易的是些什么人吗?”
  “不清楚。”
  “你知道他最近有没有和人起过争吵或纠纷?”
  高斐摇头。
  警侦员站了起来,“好,谢谢您的配合,如果又想起什么情况的话给我打电话。”
  高斐接过名片,迟疑了一阵,“他是怎么死的?”
  警侦员翻开另一幅立体照片,“直接死因是被重物击重头部,脑部内出血导致死亡。”
  高斐看着画面上的东西顿时蒙了。那小电视似的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他的R医生。警方的立体照片拍得清晰无比,他简直能摸到粘满机器金属外壳的头发和血污。还有彩君以前用喷笔在机壳外侧绘制的一张笑脸,A67型的心理终端也许在南纬区就有上万台,但他不会弄错,面前这张照片里的机子曾经属于他。
  “我认识这个东西。以前是我的。”他说,感到嗓子眼里塞了一大团棉花,“是我卖给他的。”
  高斐意识到警侦员看他的眼光立时变了。

  从警侦局的强制催眠室里出来,高斐觉得脚下像踩了云朵,嘴里一股金属味。黄晓杰走过来拍拍他的肩,递上一怀饮料:“辛苦了。我看了你的记忆资料,对我们的工作有很大帮助。”
  高斐说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讲得理直气壮,在一个棺材似的小房间里接受了五个小时的催眠后他认为自己有资格听听。
  “可以。”黄晓杰把他带进另一个类似于小会议室的地方,对门口的对讲系统说:“给我们半小时。”
  他们在长桌两头坐下。
  “我们注意你的老同学任达很长一段时间了。他的表面工作是电子废品回收,但真实的身份是专利破解者。”黄晓杰说,“我们读取了你和他交往的所有过程,你没有牵涉进他的非法交易中。所以我们现在可以信任你。我能告诉你一点事情的经过。”
  阿毛,专利破解者?高斐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儿,他想起那些晚上他们消灭掉一打以上啤酒后对世界政局、足球联赛、尤其是对女人发表的大堆看法,对面的这个毛头小子全从记忆资料里读到了,不由得头皮发麻。
  “任达从回收的旧家电里破解核心技术再转手卖掉,当然那时获得的技术早已过时两至三年了,但对一些生产低端产品的小厂家还有一定价值。大公司对他们早已淘汰的技术看得并不太重,所以他一直走在法律的边缘,没碰上过麻烦。直到去年三月,他破解出了海信新款数字电视的阳离子耦合器的合成方式,除了海信内部,没地方有与之配套的生产线,他没能把它通过往常的路子卖出去。他显然不愿意花费这么多心血得到一纸废品。他给海信发了一封信,暗示他手里的东西能给它的竞争对手带来的好处,信里透露了一些耦合器方程式的内容。他想造成一种自己对海尔的新技术了如指掌的错觉,并希望海尔能给他一些封口费。
  我们接到海信的报案后开始调查任达。海信根据我们的建议给了他两万。我们的证据已收集完备,很快可以 ** 他时,发现他离开了我们的监视范围。一天后,在城郊发现他的尸体。”
  “当时他身边带着你的R医生,这个机子甚至成为了凶器。我认为这事有点奇怪。”黄晓杰说,“原本我们将R医生的所有者列为第一号嫌疑犯。”
  高斐吓了一跳。对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忙解释:“现在你的嫌颖已经被排除了。第一,你主动承认了自己是那台机子的主人。第二,记忆抽取不会说慌。”
  高斐松了口气,“当时你们不知道那台A67是谁的?”
  “机子外面的序列号已被蚀掉。而且从它内部我们也读不出任何东西。”黄晓杰耸耸肩,“现场只留下一个空壳,里面的正电子脑不见了。我们向国际商用求助过,他们对每台正在运行中的R医生都有数据备份,以防哪个客户损坏机器丢失数年的电子交谈对象而造成情感上的伤害。国际商用不肯帮忙。他们说这违反了与客户之间的隐私协定。我们也没办法强行要求他们合作。”
  “哦。”高斐说,“那你们到底知不知是谁干的?为什么有人要杀他?”
  “现在还没有线索。”
  两人静了几分钟。
  “对了,你为什么要卖掉R医生?既使不想要了,国际通用的回收条件也很优厚。我已经换了三个了。”黄晓杰说,“我还没见过有谁把自己的R医生卖给收旧货的。”
  高斐半张开嘴又闭上了。最后他决定索性说得直白点:“我的老婆跟一个心理医生跑了。所以我看到这种东西就来气。”
  对方反应很快:“对不起。总之很感谢你的配合。关于你朋友的案子有了进展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警局外面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阿毛死了,他以前是个偷窃过时专利的破解者。高斐没和警局的人提起,阿毛五次三番要他辞了职跟他跑生意,说油水肯定比他目前的工资高。若不是彩君的事弄他那段时间心神不定,没准他会答应。现在想起来,那是在拉他入伙呢。凭自己的技术,他自信干专利破解没准也是一把好手。
  高斐眼前又浮出阿毛死白色的面孔,稀稀落落的胡子上挂着冰粒子。城南郊有不少地方很少有人住,空气维持罩漏了也没人报修。一旦失温,马上会降到外面零下七八十度的样子。在春天正午的太阳底下,高斐感到一股寒气直是沿着脊柱往下跑。
  是谁会杀掉一个回收旧家电的小贩?一台型号早已过时的心理终端也值不了几个钱。他打了个冷战。

  三.寻找孩子的警官

  黄晓杰在更衣室里和同事们一边聊着当天的工作,一边换下花花绿绿的衬衫和肥腿裤。常年和搞计算机、微电子工程的小青年混,他不得不穿得和他们一样“火”,才能被认作是自己人。
  “又去坐公交车呀?”有人看到他从储物柜里拿出厚厚一叠地图,调笑道。
  黄晓杰咧嘴一笑。他的这个爱好在局里已经出了名,得到了“城市游览者”的外号。
  共富路、大木桥路、迎宾村公路。名字总是没变,每年新版的地图都一样。黄晓杰用黑色粗笔勾掉曾拜访过的地方。只剩一个了。今天是他的最后一战。
  黄晓杰搭上一辆有轨电车,车上人不多,他找到一个临窗的座位,外面的街景如水流过。老人,年青人,中年夫妇。一辆载满孩童的大巴以不紧不慢的速度驶过。他扒住车窗,冲对面的小小脸孔们挥着手。但他们似乎都没注意到对面的“叔叔”,自顾自低头吮吸棒棒糖。有人拉下了车窗窗帘。
  标有“共富村幼儿园”的大巴超出了他所坐的公车,消失在街头拐角处。
  黄晓杰在后一村下了车。就是这里。
  共富村幼儿园。他摊开地图,原本该有的建筑却原地消失了。园林中心和面包房之间只有一片空地。
  黄晓杰跳下公车,在那片空地上转了几圈。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这里原有一幢建筑物存在。左右四顾,他找不到半点熟悉的景物。就像是第一次来这块地方。尽管在他所有的档案上都记录着:1974至1976年间,他在这里就读二年。
  他在旁边的花坛沿上找到了一个晒太阳的老头。“大爷,和您打听点事。”他递上一支烟。
  老头伸长脖子凑上黄晓杰送上的打火机火苗。
  “这里过去是干啥的?”
  “这块地方呀?”老头指指那片空场子。“以前是给小伢子读书的。后来卖给什么地产公司要盖楼房啦。你说这世道是不是不对头了?”
  “什么时候的事?”
  “四五年前吧。”

  没有幼儿园,没有小学、中学。
  儿科医院,儿童公园,卖少儿服装的商店或零食贩子全是假的。他们进进出出,抱着小孩,接受人们的注视。但他们全都在为一个目的表演。
  这座城市里,孩子正在消失。黄晓杰吸了口气。多年来他一直想知道谜底的问题今天有了答案。
  他又回到公车站,对售票员说:“去泰和路。”
  他要知道,这些人在为谁演出。

  暮色四降。泰和路上,黄晓杰守在街口。
  对于幼儿园大巴的行程,这几年来他已摸得很熟了。从每天早上起,大巴先沿环城公路走一圈,再开过各城区的主要通道。有时会在某些地段停一阵,带上几个孩子进引人注目的热闹地方溜一溜。最后,最后,大巴总是会回到泰和路上的一家汽车仓库,进仓时帘幕低垂,车牌也换过了。
  六点三○分,它果然出现在义喜路与泰和路的交接口。黄晓杰选准时机,冲上马路挡在车前。车速本来不高,有惊无险地刹住了。
  “走道不长眼那,你!”司机将头伸出车前窗喝道。
  “我倒想问问你是怎么回事。”黄晓杰用力拍着车门,掏出证件贴在车门玻璃上好让里面的人看清楚,“我是警员。我要看看那些孩子。”
  司机按了驾驶台上的某个键,门开了。他走上车,司机有张黑色粗糙的大脸,往后靠在驾驶座高高的椅背上,甚至没多看黄晓杰一眼,拧开一个旧咖啡瓶子,喝水。座位上的孩子都悄无声息地呆在那儿。他蹲下身子,轻触第一排座上一个女孩的脸。她的皮肤温暖而柔软,鼻子里呼出湿润的气流。她是活的。但当黄晓杰对企图和她说话时,她只是以机械的频率眨着眼,没有反应。
  他回过头,司机在和谁用车上的电话交谈,不住点头。收线。
  “好,又是一个,最近老是这样,他们可算碰上麻烦喽。他们让你明天上午十点去见总监。你会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司机说,递给黄晓杰一张名片,“现在别问我。我已经下班了,开一天车很累。反正你明天就知道了,他们会解释清楚的。好了,该看够了,下去吧。”
  “他们就这样留在这儿?”黄晓杰说,像个蓄满了力气却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人一样,脑子里空荡荡的。
  “待会儿会有人来给它们吃东西的。”司机说,挥挥手,“别问了。走啊。”
  他锁上车门,轰着黄晓杰出了仓库。他想抗议,却找不到理由。他想要的答案人家说好了明天会告诉他的。
  外面天色已黑,司机朝地铁通道方向走远了。黄晓杰愣了一会儿,才低头去看攥在手里的名片:国际商用,新和路1125号。

  四.在国际商用顶层

  高斐认为黄晓杰看到他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时十分惊讶。黄晓杰今天穿着警员的黑色制服,脸色阴沉,好像一夜间长了十岁,是他的同辈人了。高斐连忙解释:“今天我来是想问清楚一些事。他们让我在这里等。”
  “喔,尽管说,”警员的语调却明显缺少兴趣,“怎么了,你又想起什么和案子有关的事了?”
  “我想知道关于我的那台机器的事。”高斐说,他不自觉地搓起了双手,“你昨天是说里面的正电子脑不见了?”
  “是的。它不在现场。”
  “是任达把它移走了?它在任达家里?”
  “没有。我们搜查过他的家。你为什么想知道电子脑在哪里?它肯定报废了,正电子脑不能断电,不能移出原有的容器。”黄晓杰补充,“在一个大型工厂里也许可以,但私人不可能有这样的设备。”
  “我想知道它在哪里,它会在凶手那里吗?”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黄先生,你自己有R医生吗?”
  “有一个。型号和你的一样。”
  “那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我不想让别人读到我的思想。当然里面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但那是我的隐私。还有我妻子的。过去的。我们以前生活里的事,对别人可能没有意义,也许没人有兴趣去读它。但我感到不舒服。一想到有人可能读到它们就不自在。”高斐觉得越说越不明白,而对方今天又好像心不在焉。“我设了密码,但我昨天读了机器的说明书,密码管理是由机箱组件中的处理器负责的。可能一旦电子脑被取出机箱,就可能读出里面的内容。我不愿意让别人,特别可能是个杀人凶手——”
  “我理解。”警侦员说,他的心思似乎从遥远的地方回到了这间办公室里,“现在是九点。我们去一趟国际商务吧。去向他们了解一下在技术上这是否有可能。”
  高斐说行。

  新和路1125号的牌子钉在一幢三十多层高的全玻璃结构大厦上,是这个定居点里数得上的标志性建筑物。门口的现代雕塑底座上嵌着国际商务著名的广告语:“你的需要铸就一切。”
  他们由前台接待小姐领上了位于顶楼的总监室。高斐有点奇怪黄晓杰有总监的名片,而前台小姐看到名片后脸上顿时现出略带紧张的神色。
  国际商务的总监是个理平头的大个子,平滑的脸上看不出年龄。西服前襟敞开着,肚子那儿的衬衫扣子绷得紧紧的。他微笑着让两人坐到阔大办公室转角处的沙发上。从高斐坐的位置可以看到全城彩虹般的空气维持穹顶。
  “我是警侦局科技部的黄晓杰。前几天我和你通过电话,关于一件案子。谋杀案。”
  “我记得。”总监笑道:“很遗憾没能帮上什么忙,公司有规定。”
  黄晓杰径直说下去。“这个案子中的死者名叫任达。他是个专利破解者。前一段时间他开始用得到的新技术勒索大公司。我想他在得到高斐先生出卖的A67型心理终端后想打你们的主意。他死时应该正与你们的人碰头。”
  “原来是这回事。”总监叹口气,笑容闪烁了一下又重新浮现,“我猜你们现在没证据吧?否则我们见面的形式就不是在这里了。”
  高斐被警侦员的下一句话弄得一头雾水:“孩子都到哪里去了。你还想要证据吗?”
  他向高斐点点头,“他是任达的朋友。”
  高斐顿生一种自己成为某个不明较量的筹码的感觉。
  总监摸了把脸,显出一副疲惫之色:“你就是那个拿名片来的人。好嘛,都搅到一块去了。让我们一件件解决,相信我,事情和你们想像中的不一样。我们对那个人的死没有责任。我叫他上来。”
  他走向桌子拿起电话:“让外务部的小张上来一下。”放下话筒解释道:“他是那天去和那人——你刚才说他叫什么?任达,见面的人。我们真的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绝对是意外。我们都准备好出一笔钱摆平他了。”


  有人敲门。
  “进来。”
  出现在门口的是个高瘦的年轻人,眼睛飞快地从房间里的三个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到黄晓杰的警员制服上。
  “没事的。把事情经过和我们说说。”总监过去拍拍年轻人的肩。
  他咽了口口水,开始说时语速很快,后来才慢慢放松下来:“那天是我从公司的对外邮箱里看到那个人的信的。他说已经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了,说得很含糊。每年我们都会按到一些那种信,所以我按惯例把它转到上头。第二天,总监叫我上来,要我去和那个人见面,看看多少钱能把他拿下来。我处理过几件类似的事。约见的地点是那个人定的,我就去了。
  我们是在城南郊的一处废公路站见的面。他带来了一个A67,是02年出的型号。他本来就情绪很紧张,我向他走过去时隔了一段距离他就叫我停下,还拿出一把手枪,说别想靠近他,否则他不会对我客气。”
  “等等,你说他有一把枪?”黄晓杰打断职员的叙述。
  “我也不能肯定那是把 ** ,如果你是问这个的话。我没见过 ** ,而且当时我吓坏了。他看上去像根快要绷断的弹簧一样,我真的怕他会手一哆嗦就开枪。”
  黄晓杰示意他继续。
  “我让他放松一点,告诉他我是代表公司来谈判的。我问他知道了多少事,他猛地一下子把抱在怀里的A67冲我扔了过来,说全都知道了。我看到机箱已经被撬开了,里面发出一股正电子脑变质的味道,臭极了。我想他已经弄开了机箱,看到了我们的产品,于是我说这事可以商量,公司授权给我可以当场开给他支票。他说十万行不行,我说超出了我能处理的限度,要和公司联系一下。他过了一会儿又说五十万,可马上又反悔了。但我觉得他并没有在认真地和我交谈,到处乱走,可视线总是不离开我,他的手指始终不离手枪柄。我很紧张,因为我觉得他是个疯子,眼睛东看西看,一直没和我对视过。我听说疯子就是这样的。后来我的手机响了,是公司的回复,我说抱歉半转过身去接电话。这时他突然扔掉枪朝我扑了过来。”职员的脸上现出惊骇的神情,“他简直是想扼死我。我后来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扔掉枪。要是想杀我的话朝我开一枪我肯定没命了。我使劲想把他推开,他力气很大。我以前从没和人真正打过架。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松开我了。我爬起来,发现他的头撞在刚才他扔在地下的机壳上了。到处是血。我俯下身去看他是不是还活着。结果他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记得倒很清楚。他说,你们是不是也想要我的脑子。声音很响,我还以为他不会死,正想打急救电话。可过了一会儿,他就死了。”
  “你能判断一个人是死亡还是昏迷?”黄晓杰问。
  “我在预备军队服役时是医务兵。”职员说。
  “然后你怎么处理的?”
  “他在现场打电话给我,我告诉他不用报警,直接回公司。如果有事我会负责的。”总监插言。
  “你能写一份情况说明,签字后给我吗?”黄晓杰说。
  职员看老板。
  总监点头,“如果黄先生没有其它问题的话,你可以回你的办公室写后完后传真过来。”
  办公室的门重新关上后,总监转向警侦员:“谢谢你相信我们。真是可怕的误会。”
  “对死者头部骨折处形态的力学分析模型支持你们的说法。他的确是自己撞上去的。”黄晓杰交叉起十指。“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两个问题。其一,那人死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其二,孩子在哪里。”
  “其实是一个问题。”总监瞟一眼高斐,“您——?”
  高斐肚子嘀咕一句我才懒得弄清楚你们打什么哑迷呢。从刚才的对话中,他感到自己的那台A67恐怕是凶多吉少。什么叫变质了,难道正电子脑是由豆腐做的?
  “他是死者的朋友,有权知道。”黄晓杰说。
  总监侧了侧头,好像在说那么只好让你留下了。
  “让我从头开始讲。说来话长。”

  五.你的需要铸就一切

  “我们经常会收到一些来信或有些人直接闯进大厦。上次来了几个小伙子,黑皮风衣,带着短枪,想一路杀上三十层见见“控制这个星球的人”。他们都是误会了。包括你的朋友。我们的确生产正电子脑,也生产R医生。他们都是偶然看到了机箱里的东西,以为我们用真正的生物人脑放进机箱中来做出心理终端以供应市场。他们总把我们想像得很可怕,半夜在街头捉人回公司挖出大脑之类的。”总监摇摇头,“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我们的产品是真正的仿真人大脑。你们把R医生买回家,对它们说话,每天几小时,一连五年。人格塑造没有比这更有效率的了。空白的正电子脑在这个人机互动过程中形成了真正的人类个性。五年期满后,我们回收产品,洗掉具体的记忆,留下的人格结构是我们几代计算机工程师都无法在生产线上制造出的东西。那些哲学家们知道了会高兴的,他们认为这证明了人类心灵的独特性,是无法复制的奇迹。”总监咧嘴一笑。
  “你们利用我们生产类人机器人的大脑,而我们都不知情?”高斐回想起他和彩君和R医生聊得风生水起的样子,怒火一下子窜了上来。
  “谈何利用?我们是为你们服务的。”总监站起身,从办公桌抽屉里找出一页纸:“这当然不是原始合同,是复印件。你们一定要看正式的也行,我能安排。130年前,你们的先民和我们签订了每年提供一定数量的仿真人以维持这个太空殖民地人口的合同。地球有规定,一旦某个太空殖民地的人口数少于“生存效益最大化数”,就会取消该地的序列号,把剩余人口谴送回地球,或分散到其它定居点。这种命运很糟糕,新移民要适应很多问题,重力,语言,文化。有些人一辈子都适应不了。
  而在太空里人的生育能力会下降,可能是幅射之类的东西导致的。所以我们公司为他们提供的仿真人以解决困境,让地球以为这个太空定居点还有存在的必要。人的身体制造起来全完是个生物工程学问题,我们很早就可以干得不错了。但要造出一个能指挥身体以人的行为方式行动的大脑,用那些浪漫主义的词来说“灵魂”,我们只能靠老办法,通过不断与一个真人交谈,让人格渐渐成形。在我们开展业务的每个太空殖民地,都有R医生的存在。你和它交谈,是在帮助你自己的太空定居点。”
  “你的意思是,我们都是你公司里的产品?”高斐说,他当然不信。但他知道自己内心相信面前这个啤酒肚说的每一个字。他很熟悉对方的语气:一种谈论日常工作的平淡口气,就像他和手下的那帮人讨论一段频频出错的程序。
  “不一定。上个月我们的统计数据表明,现在这里有89.56%的人口是仿真人。你有可能不是。但在大多数情况下,答案是肯定的。”总监说,“想查一查吗?我的计算机能进入人口数库。告诉我你的身份证号或名字。”
  高斐退后一步,说不出话来。

  “你们不能生产孩子。”黄晓杰突然说。
  “的确不能。成年人想像中的交谈对象都是成人。孩子们不喜欢和一台机器说话,我们在别的殖民地上推出过儿童型R医生,”总监摊开双手,“根本卖不出去。所以我们只能生产成人。这带来很大的麻烦,像你,注意到本地其实没有儿童的人,就会感到情况不对,找上门来。我们花很大工夫掩饰孩子的缺少,像校车之类的。我们也有一批专门用来展示的儿童制品,但它们只是高级玩具,不是真的人。我希望公司总部的那些人能快点把孩子造出来,掩饰工作得照顾到每个细节,烦人。现在每个仿真人出厂前我们都要弱化他们的生育意识,将其转化为倾诉欲望。如果你读过中古时代的那些人文作品,他们早已提出过这样的观点:一个人是他社会关系的总合。我们的观点是,一个人是他人愿望中的幻像,人总是根据他人的要求改变自己。我们只是更进了一步,一个人的愿望创造另一个人。想想我们公司的标语:你的愿望铸就一切。你们可以将之看作人的繁殖方式在太空时代的变形。”
  “现在我们知道了。”高斐说。
  总监扬扬眉毛。
  “你准备——”高斐向门口小移一步。
  “把你们关进地下室?割断你们的声带?”总监笑笑,“如果没事就走吧。你们会忘掉今天的事的。不是说我们会洗掉你们的记忆,而是人对于自己不愿记住的事自然而然会忘掉的。知道自己是个仿真人并不愉快,你会希望这不是真的。”他冲两人微笑,“我有太空商学学位,同时是心理学博士。”

  高斐用手肘推推黄晓杰,“把他的名片给我。”
  他没待其他人反应过来,冲到总监办公室阔大的仿橡木书桌前,电脑显示器上刚才总监打开的人口数据库系统还开着。他飞快地在对话框中输进总监的名字。有三年同名同姓的人。其一只有一个男性。
  高斐敲下回车,将显示器转向啤酒肚。他以为已经印在总监大方脸上的笑容瞬时凝结。一片死灰泛上他的面颊。

  “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的神气的样子。”
  他们走出国际商用大厦,停在怪模怪样的现代雕塑前。高斐猛踢一脚底座上的烫金字。你的需要铸就一切。他捉摸出其中的真实含义,不寒而栗。
  “他也是?”黄晓杰问。
  “当然。他只不过是人专门被造出来管理公司的仿真人罢了。和我们没什么两样。”高斐摸自己的背,他知道从生理结构上讲仿真人和天然人没有区别,他是技师,上过现代生物工程学课,却止不住想脱掉衣服看看皮肤上有没有接缝的欲望。
  黄晓杰转身走开。
  “你去哪儿?”他冲警员喊道。
  “回局里。案子完了。”
  “在知道了这种事情后?”高斐简直觉得他不正常。“你以后还能——”
  “和你想像得恰恰相反。我现在开始能正常地喝水、吃饭、上班、干一切正常的事了。我才不在乎街上走的是人是爹妈生的还是营养槽里长出来的。”黄晓杰等高斐上了车,却没发动。“我也离婚了。三年前。”
  “噢。”高斐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都想要个孩子。”前座上的背影一耸肩。“现在我知道不是我的错了。也不是她的错。一开始我只想证明很多人都没孩子,因为我们在太空殖民地里嘛,生育本来就不容易。后来却发现根本没人有孩子。当然,他们都装成自己有孩子的样子,其实没有 我们多想要个孩子。”
  “你可能是个自然人。你太太可能也是,你们都有强烈的愿望要孩子。”高斐使劲找出句话说,他对安慰一个快哭出来的同龄男人可不在行。他回想起自己和彩君共同生活的日子,没有孩子似乎对他们并没产生困扰。看来他是属于那89.56%中的一个,出厂时意识被调整得很好。
  “可能吧。”黄晓杰清清嗓子,恢复平静。他发动车。
  “以后怎么办?”高斐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
  “一样过日子。我们能向谁申诉?合同是我们的上代和国际商用签的。地球会有什么反应?把我们当中的仿真人送到矿井做工,剩下的自然人塞进其它定居点。离我们最近的定居点是阿夫特克,里面大多数是法国人后代。你能在三十岁的时候再去学有一百多种时态变化的现代法语?对谁都没好处。”黄晓杰说。“抱歉,我忘了你去国际商务要问的事了。”
  “没关系。现在看起来无关紧要了。”高斐摆摆手,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城里没有孩子的?”
  “好几年了,我用业余时间作调查。”
  “那你知道国际商用在这里面是——主谋?”
  “早先有怀疑。昨天晚上才确证的。”
  “你自从知道我卖给任达R医生后,你就知道他的死和国际商用有关系。你今天要我和你一起去国际商用,是拿我当逼他们说出真相的法码。”高斐说,却感不到愤怒,只有一阵倦意袭上心头。
  “是的,而且我担心一进去就出不来了。要有证人在场。小说里知道世界真相秘密的人不是都会有杀身之祸么。”黄晓杰干笑一声,“我也像他们所说的那些人一样,感到害怕。对此我只能说抱歉了。”
  高斐叹息一声,忽然觉得阿毛死得真不值得。他肯定被他拆开A67后发现的东西吓傻了。正电子脑和生物脑在外观上十分相似。普通人壮起胆子去杀想象中混世魔王的代表——其实也算是英雄行为。他苦涩地想道,自己和阿毛其实一样都是些庸人,看惯了警匪片的枪林弹雨,在现实中却怎么也不敢冲人开枪。事情的结果只是和一个小职员干了一架,自己摔破脑袋死了。
  真是太不值得了。
  “我想回国际商用。”高斐说。

  “我要求让任达复活。”
  总监抬起头看两个重新出现在他办公桌前的人。自从他们离开后,他似乎没动过。他带着一种梦游者的表情将目光移到高斐身上:“什么?”
  “所有的仿真人都不是用一个身体和一台R医生的内核组成的吗?”高斐说,“任达的数据肯定还有备份。再给他一个身体。他是在你们制造的误会里意外死亡的,你们有责任。”
  “他是个自然人。”总监说。
  高斐愣了。
  “而且我们的系统自动删除停止工作的正电子脑的数据备份工作。否则岂不是人人都有长生不老的机会了。”总监晃晃头,“不可能的。”
  “那么告诉我,我的孩子在哪里。”黄晓杰说,“我和我妻子算来应该有三个孩子了。我在你们这里换过三台R医生。”黄晓杰说,“告诉我他们是谁。””

  “我们从来不告诉任何人谁是谁的“后代”,一个由仿真人组成的社会里,这是社会稳定的基础。”总监的脸上恢复了点活气,“想想看,你走在大街上,一个乞丐过来对你说,你是他五年交谈的产物。会乱套的。”
  高斐瞪大了眼,因为他看到黄晓杰掏出了警用佩枪。他显然也没用过几次,持枪的样子像捏了只易碎的鸡蛋。不过枪口还是不偏不倚地瞄准了总监的肚皮,“我和我妻子的孩子在哪里?”
  “告诉你也没用,他可能是个七十岁的老头,也可能是你的顶头上司。你会乐意去认这样子的孩子吗?而且是你的,不是你和你妻子的。”总监连连摆手,“如果一台心理终端由几个人共同使用,我们会把他们各自的意识分离开,分别给他们配上身体。举个例子,如果你和你妻子各有一个交谈对象,他们形成的人格结构如果挤在一个身体里,会互相冲突,造成混乱。在计算机程序模拟中,他们需要二十年以上的时间才会像个成年人那样处理事务。在意识内部协调的过程中,一开头什么也干不了,连生活自理都不行,接下来会发生许多荒唐的错误,简直一团糟。”
  “听起来像在描叙一个孩子。”高斐轻声说。
  三个人都静下来,互相对视。
  “孩子。”黄晓杰说,枪口垂下。
  “是的。听上去像个孩子。”总监搔搔头,“我们没从这方面考虑过。也许这就是我们要找的答案。父亲和母亲的混合体。天,多古老的答案。”他翻动桌上的纸张,“我们会马上试试的——天啊,也许我们真的能造出孩子来!”

  六.如你所需,如你所愿

  一年后。
  “她真可爱。我可能是被他们出厂时调整得太好了。”高斐看着黄晓杰搂住一个三岁大的女孩儿,给她翻衣领,“我一点没有也要个孩子的愿望。”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个长发女子说,“谢谢你。晓杰说当初是你想出来的主意。”
  高斐笑笑,黄晓杰已和前妻复婚。他们的孩子是国际商务的第一代儿童型产品。
  他告别了黄晓杰夫妇。一路上,他看到好几处小学重新热闹起来。
  回到家,他打开一台新款R医生,屏幕上出现一张柔美的脸,“嘿,我回来了。”
  屏幕上的女子在微笑。
  他每天和她交谈八个小时。这样两年后,他就有个妻子了,一个他真正想要的妻子。总监说,这么做违反了公司规定,既使他是使公司做出重大技术突破的人,但高斐知道怎么说服这位啤酒肚合作。
  “我看到是谁用交谈创造了你。”他站在总监办公室的计算机终端前,人口数据库的页面在屏幕上闪动。“你想知道吗?”

  于是每个人的愿望都得到了满足。

  (完)

《一个人的愿望》 作者:陈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