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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蓝色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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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蓝色的翅膀》
作者:迟卉

正文 冰蓝色的翅膀

  《冰蓝色的翅膀》
  ——深渊之二

  上帝把人放逐出乐园的时候说:给他们爱吧,这是最好的枷锁,只要他们还被爱捆绑,就永远无法回到天堂。
  ——《深渊》

  一、遭遇

  “这个活儿可真让人恶心!”阿克夏抱怨着,把几根大鱼刺吐在桌上。
  “要是你能等到半年以后再去买无线上网的神经芯片,我们就不用接这个恶心的活儿啦。”我用筷子点了点面前这只怨气冲天的猫:“或者你也可以考虑半年不吃鱼,我们就能攒下钱了。”
  “我又没说不干活,我只是讨厌游戏外挂。”阿克夏竖起尾巴,把整个头都埋进吃了一半的蒸鱼里。
  “我也不喜欢,但是我们需要钱。”我耸耸肩:“如果这回搞砸了,那么某只故作清高的猫就只能享受劣质猫粮了。”
  “要是真搞砸的话,某个女人就得去吃牢饭了。”它毫不客气的回敬我:“我保证会跑的比你快。”
  “只要不把你那肥大的猫屁股暴露给网警就行。”我起身收拾碗筷:“不管是前进还是撤退,都记得关好身后的门。”

  关好身后的门。
  这是每一个在深渊①中游荡,和网警、潜手们玩着捉迷藏游戏的‘刀手’②都必须牢牢记住的准则,有些刀手在法律的边缘玩着‘灰色收入’的游戏,但更多的人索性和‘互联网国际执法组织’对着干,直接从政府的口袋里抢钱,直到被送进监狱。
  我和我的猫属于后者。
  我不知道过上这样的生活是无奈还是必然,我和阿克夏本身就是非法的存在:阿克夏违反了不得为动物植入智能芯片的法令,而我曾经抛弃自己的身体,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网络,成为‘渊隐③’,后来又抢夺了别人的身体回到现实世界,这一连串的行为已经不知道违反了多少法律——虽然阿克夏曾经说过,针对抢夺别人身体这一罪行的法律还没有出台。
  这些日子里,我在上海一条阴暗的小巷安顿下来,做着那些违法的生意,每次都把屁股擦得干干净净。上海的地下网络有它自己的体系,但是凭借着‘刀手’的身份,我很容易就取得了一席之地,并且在黑市上得到了无线芯片的供应。
  十几万人民币才换来两块芯片,昂贵归昂贵,无线芯片为我提供了更大的机动性和更安全的保障,即使网警根据我的踪迹找到我的位置,只要扔了芯片拔腿就跑,还是有相当多的机会的。
  这次的工作比较麻烦,委托人要我去盗窃眼下最火的虚拟现实游戏《战争机器》的反外挂程序源代码,这东西非常热,热得烫手。先后有几个刀手都去尝试过,结果栽了个一塌糊涂,下半辈子只能吃牢饭了。
  我在报摊上拎了几张报纸,挤上公共汽车,坐了三站地到鲁迅公园。这里的无线网络非常好,所以有很多人拎着笔记本来这里上网。要藏我这片树叶,自然非这个‘树林’莫属。我找了一张长椅坐下,草坪上有一个年轻人,膝盖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正在兴致勃勃地聊天。
  我闭上眼睛,视野中迅速展开了网络界面,穿过表层那些华而不实的窗口,我潜入到深处,激活一个预先藏在某论坛服务器闲置空间里的程序,很快给草坪上那个年轻人定了位,窃取了他的名字,身份证和个人密码。
  我注销了自己原先的登录号,开始使用偷来的身份进入深渊,那个年轻人或许会发觉自己的网速有些许变慢,但是,也就仅此而已。
  别着急,雪姣,慢慢来。
  阿克夏的程序轻轻擦了一下我的意识,又隐没在数据的汪洋大海之中,像每天晚上追逐老鼠时一样悄无声息。此刻,它应该是在这城市另一端的某个树丛里,借助无处不在的手机网络切入到预定目标附近。我们像一把剪刀的两刃,夹住了这个游戏公司的局域网。
  “该死的!”我在思想里诅咒着。这个公司局域网的布局在我眼里转化成一个夸张的视像:一头裹着厚厚棉袄的三十米高大肥猪。而我手里的几个病毒看起来就像是几把锥子,和它比起来小得可怜。
  “嘿!你看到的东西可真带劲儿!”阿克夏偷笑起来:“拿锥子在猪屁股上钻个窟窿不?”
  “管好你那一摊子,死猫。”我咬着牙说。
  它窃笑着回到了自己的线路上,我打量着猪身上的棉袄——确切说应该是公司的防火墙,考虑着如何才能突破它的防线。
  要知道,栽在这里的几个刀手都是高手。
  我深吸一口气,将眼前的视像转化成视觉分解界面。
  很少有刀手能够使用这个操作界面。人脑-电脑间的连线是以视觉作桥建立起来的,将数据、程序转化为颜色和形状,再将这些杂乱无章的色块进一步转译成视像界面,成为对人有意义的图像。比如说猪,锥子。
  但是在我作为渊隐的日子里,不再受到大脑感受方式的局限,一批批数据直接处理下去,那些杂乱色块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有了意义,回到身体之后,我仍然保留了这个技巧,无需转译,从而节省下大量的时间。
  在深渊里,每一毫秒的迟疑都有可能致命。
  棉袄猪在我的眼前渐渐分解,公司的防火墙,子网络,出入端口线路一览无余。这个防火墙确实当得起‘棉袄’的叫法,厚实,滴水不漏。虽然说采取强行进入的方法应该可以搞定,但是能不能全身而退,就很难说了。
  “采用4号计划。”我通知阿克夏。
  “了解。”
  它麻利地将‘丰都小鬼’这个恶性病毒放了出去,病毒像一只飞虻一样叮上了目标,转眼之间,成千上万只飞虻瘟疫一般在防火墙上扩散开来。一时间警报大作,想来‘棉袄’内部已经乱成一团。
  我没空关心阿克夏的进展,埋头攻入了公司一个防范并不是很严密的子网——这里储存着公司的一些过期资料,很快我就检索到了我希望的东西。
  通知:
  即日起,公司内部局域网用户登录使用你的名字,预设密码是你的身份证号码+倒过来的名字拼音,请及时进行修改。
  2080/1/1

  总有些傻子不修改密码的。
  我试验到第三个,就堂而皇之地登陆了公司局域网。
  用这个高级员工的用户权限,我小心地周旋在公司内部,突破,打开,进入……我找到了‘防外挂程序源码’的所在地,但是权限不足。
  该死,只好冒一下险了。
  我悄悄断开了总工程师办公室的电源一秒钟,并插了一个丰都小鬼的附属文件包到电力中心,造成是病毒攻击的假相。于是他们不得不重新启动电脑,我切入公司的摄像监视系统,谢天谢地,总工程师的电脑正对着一个高清晰的摄像头。随着他手指起落,我记录下了他的用户名和密码。
  切入。
  拷贝。
  重新命名,改头换面,藏入一个信件包,发送到某个公共邮件服务器。
  阿克夏应该已经等在那里,无需打开信件,就可以用一个后门程序取走文件,不留一点痕迹。
  我退出登录,有条不紊地开始撤退,关好身后的每一扇门。无需制造更大的麻烦,没有什么麻烦比‘丰都小鬼’更糟糕了。公司的人大约会在三天后从病毒带来的一片狼藉中抽出身来,注意到有人偷走了他们的程序。
  如果他们足够聪明的话。
  我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些可怜的人有多愤怒,这就像是他们刚刚扑灭了前门的一场大火,回身却发现后院有一个窟窿,丢了一箱金子,却找不到任何脚印。
  警告:管理员WB在对达生公司的登录用户进行核对式搜索。
  恐惧化作一股寒意流过我的全身,我仿佛看到一张大网迎头落下。
  警告:管理员WB在检查高级权限以上各用户的登陆记录和操作记录,以及其ip终端。
  我发疯似的清扫,撤退,关闭,删除。这个WB的搜索和分析速度都是惊人的,我分出一个小病毒去捣乱,却转眼间消失无踪。
  警告:管理员WB在检验高级工程师用户的操作记录和ip终端。
  太快了,网在一步步收紧,我已经走投无路。后退,再后退。我关紧身后的每一扇网络之门,对手却追寻着蛛丝马迹紧蹑而来,从他的行动方式看应该是一个潜手,但是他比我快,比任何一个刀手都快,甚至比渊隐还快。
  突然,它慢了一下。
  千钧一发之际,我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抹去最后的痕迹,退出网络。在视像最后的残影里,我看到一双冰蓝色的翅膀掠过海平线,每一片羽毛都锐利如刀。
  我按捺下疯狂奔逃的冲动,缓缓睁开眼睛,公园里绿树行人,一派平和景象。我小心地退出偷来的用户帐号,又另外盗窃了一个帐号,进到网络里转了一圈,没有什么可疑的景象。
  拣了一条命。
  我虚脱地靠在椅子上,晴朗的天空碧蓝得狰狞。

  二、委托

  中午12:00
  我用枕巾抹去睡觉时流出的口水,把被子甩到一堆书上,踹开电源,开机,上线。
  网络上真实和谎言交错,我的思想快速掠过刀手们交流的论坛,突然注意到某些人在谈论一种‘快药’,据说可以让思维加速,比通常的速度快上不止十倍。
  “有什么生意没有?”阿克夏从阳光明媚的窗台上懒洋洋地抬起头:“昨天生意的钱已经到帐了。”
  “嗯,有钱就好。”我跳起身,从洗衣机里抓了几件还不算太糟糕的衣服套上:“阿克夏,我要去一趟药店,好好看家。”

  天河路、仁和药店。
  和上海市所有不起眼的小药店一样,它白色的招牌隐没在弄堂深处,只在纵横交错的晾衣竿后面露出白色的一角。我推开门,一股淡淡的药味扑面而来。
  “给我两盒治头疼的药。”我说着,把右手放在柜台上,拇指扣住无名指,掌心朝上。
  那个矮小的男人瞥了我一眼:“中药还是西药?”
  “中药,不用熬的那种。”我回答,右手攥成拳头,食指抵住柜台。
  “请稍等。”他从柜台下面抓出一瓶没有标签的药:“六百。”
  “怎么又涨价了?”我恶狠狠地压低了声音。
  “您不想买吗?”他面无表情地问。
  “靠,拿两瓶!”我咒骂着把一沓百元大钞甩在柜台上。
  如果不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头痛催促着我尽快服用抗意识排斥药物,我绝对不会同意这种有如敲诈的买卖。看着店员得意的笑容,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透过网络将他的钱偷个精光。
  但是我不会真的这么干。刀手的潜在规则之一就是别给地下经济找麻烦。因为与地下经济相比,我们这些刀手不过是一棵棵可怜巴巴的小灌木,依靠着它来获得生存所需的每一点养分。许多像仁和药店这样的地方交易着没有标签的药品,来历不明的仪器,错综复杂的情报。无论是什么样的价格,既然需要,就不得不接受。这些交易点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根须般纠结,交织,在黑暗中悄然生长蔓延。
  我低声咒骂着,将药瓶塞进口袋。店员麻利地收起钱,我却突然注意到他的手指有些痉挛,看起来明明心不在焉,但是做事却很干净利落。
  我眯起眼睛,看到他油腻纠结的短发下闪过一丝芯片天线的闪光。
  他安装有一个无线上网的芯片,也就是说,在和我交易的同时,他可能在线。
  每过一阵子,他就会轻微摇晃一下头。这其实是一个模式。
  视觉连线的界面和现实影像是重叠的,唯一不同的是它会一直固定在视野的正中央,因此不时地转动一下头,是将界面和现实区分开来的最简单方法。
  仅仅是出售禁药是用不着在线的,或许他会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说。”我抓住柜台,向他探过身去,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更快的药?”
  店员的眼睛亮了一下,却故意摆出一副迷茫的样子:“什么更快的药?”
  “该死的,别跟我打转!”我决定直接切入中心:“既然你卖抗排斥的药,就应该知道深渊里有比刀手更快的家伙。这些昂贵的垃圾——”我用手拍了下口袋里的药瓶:“可以让我不头疼,但是要是碰到深处那些婊子养的,我跑都来不及。我听说有快药,能让我跑得比深渊里那些大家伙更快的药,我要那种药,你明白吗?”
  一种细微的波动在他的脸上蔓延开来,错愕、难以置信、还有一点点的不满。我知道那和我的话无关——显然,他接到了一个指令。
  店员收回视线,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着我,然后向着我弯下腰,压低了声音:
  “梵要见你。”
  “梵。”我喃喃重复着这个代号,一股冰冷的战栗滑过我的脊背。

  如果把上海这个城市中,牵扯到刀手的利益关系描画成一张巨网,那么梵就是盘踞在网中央的那只蜘蛛。只要他牵动丝线,便会有人应声起舞。
  我不是梵的刀手,我给自己做生意。但是,给梵的‘意思’却也从来没少过。松散的网状结构是刀手和梵间最佳的关系,他用利益把我们绑在他的身边。
  从来没有人见到过梵。
  我平静地在一间客房里坐下,面对着一只黑洞洞的摄像头。梵要见我,他看得到我,但是我看不到他。
  “你好。我是梵,这个地方的主人。”没有感情的男中音从音箱里传出:“在此向夏雪姣的灵魂,林雨的躯壳,以吉兹娜之名被敬畏的渊隐,有智慧的猫阿克夏的同伴兼保护者致敬,你对这种见面方式满意吗?”
  “如果以阿克夏的方式来说,我感到了比胡子还宽的不满④。”我随意地靠在沙发上,心里却翻江倒海。在上海我一直是用一个假身份活动的,但是现在看来,梵已经将我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对于这一点我没有什么办法。”梵的声音里带了一点轻轻的笑意:“可以先放下你的不满吗?吉兹娜,我们来谈谈你来这里的目的如何?”
  “目的?啊,是的,我要找一种快药,能让思维加速的快药。”我扬起下巴:“能让一个刀手快得像渊隐一样的药。”
  “啊,那个。”梵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们不叫它快药,我们叫它蓝翼。”
  蓝翼,冰蓝色的翅膀,划过天际的每一片羽毛都有着令人眩目的速度,锐利如刀。
  “你不是第一个来找‘蓝翼’这种药的人。”梵无视于我的沉默,继续说下去:“但是你是第一个在和白蛉交锋后还能够全身而退的人。”
  “白蛉?”我眯起眼睛:“这么说,这件事是你安排的?”
  梵发出了一阵嘶哑的笑声:“不,我很希望安排一场这样的交锋:前渊隐和服用了蓝翼的刀手——可是白蛉并不在我的控制之下——她不在任何人的控制下。你愿意加入我们吗?我需要你,吉兹娜。”
  “我可以拒绝吗?”我淡淡地问。
  “不,不可以。”梵这次是真正大笑起来了:“请接受我的委托吧,我向你保证:你将得到一份你意想不到的丰厚报酬,还有,阿克夏也要和你一起。欢迎你们加入‘蓝翼’计划。”

  三、再潜

  “喏,就是这样。”我把手袋扔在床上:“梵说,蓝翼——就是快药——是他们还在试验的药物,计划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试验体白蛉却跑掉了。他要我去把这个人找出来。”
  “你怎么打算?去和那个快得要命的家伙单挑?”阿克夏眯起眼睛翻过身,让我为它挠肚皮:“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送吗?”
  “梵给了我这个。”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盒盖应手而开,里面排列着三颗冰蓝色的小胶囊,“快药。”
  阿克夏一爪子把它打翻在地:“我敢打赌这东西吃一次就会上瘾,以后你会哭着去求他卖药给你。到那时候你就成了他的实验品二号啦。”
  我叹口气:“那你有什么办法?梵的委托你敢说不吗?”
  “目前我还不敢。但是你也不用太担心。”阿克夏用粗糙的舌头温柔地舔着我的手指:“我们的锁定器已经完成了。”

  连线网络不过是临渊窥水,而上传则是把自己扔进深渊,变成一条鱼。
  这几年,我和阿克夏一直致力于研究如何进行安全的上传。也就是在上传的时候,空置的身体不至于被别的渊隐侵占,而且上传的意识在需要的时候,要能够找到回到身体的路。基本的理论设计都已经完善,实际组装仪器的时候,阿克夏的猫爪和我的双手一样灵活。
  以后,我们就可以像穿脱衣服一样容易地来往于现实和网络之间了。

  上传。
  凌乱,疯狂,自己和世界都支离破碎,一点一点再度成形。
  意识浸泡在虚无的星辰之海,向着深处下潜下潜下潜,千亿颗星辰万亿个节点呼啸着掠过,身体?不,没有身体,自我意识不过是一个文件的名字,网络化的思想,数字化的眼睛、手、脚、乃至性器。
  收拢,如果没有了自我意识,将会失去目的。还记得吗?来自哪里,要去向哪里?‘我’的含义是万兆比特的结合,还是生而为人的记忆核心?不知道为何存在于此,但,确实存在着。
  我舒展知觉,聚拢形体。核心的意识犹如一只水母在数据之海中载沉载浮,我喜爱这个虚拟形象:轻盈,脆弱,却有着致命的华丽。
  “猫找到了海蜇,猫找到了海蜇。”阿克夏的数据流被我轻轻钩到意识层面上:“海蜇已经装船,是否出发?”
  “起航。”我回答着,将知觉网状延展开去,很快,W·B——白蛉的痕迹如同海洋深处的磷火,一点一点纤毫毕现。
  他或者她仅仅是个刀手,是靠了那些冰蓝色的胶囊,才获得那魔鬼一般的速度。和魔鬼的交易需要代价,追击我的时候那千钧一发的迟滞,毫无疑问是药力衰退的结果。
  我循着对方的痕迹追查过去。
  来吧小家伙,现在该轮到我踢你的屁股了,我会让你知道:“吉兹娜”意味着什么。
  你将为此付出代价。

  一路寻去,我发觉从昨天起,White Bug——白蛉的活动显著降低,而且速度和反应力都大不如前。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阿克夏。
  “如果他是从梵的实验室跑出来的话,那么他大概没带够药。”阿克夏捣毁了一个白蛉的存储空间:“一旦上瘾,在没有药的情况下,他大概连正常的一半水平都没法发挥出来。”
  “我也这么想。”我穿过一道三天未曾更新的防火墙:“手段放温和些。”
  “他对你可不温和。”阿克夏嘟哝着,放慢了速度。
  深入,再深入,身为渊隐的自由感和力量充斥着我全部的意识,从前的记忆、在网络中生存的手段如今被用于进攻。击穿,渗透,将堡垒捣毁,从残骸中清理出信息。不需要病毒,我就是病毒,是破坏程序,是最有效的窃密机器。白蛉构筑的藏身之地像洋葱一般被我一层层剥开。
  当最后一道屏障也雪片般融解,关于白蛉的信息如同深海中游动的鱼群,井然有序的滑过我的意识。
  哦,天啊!
  “上浮!!”我声嘶力竭地对着阿克夏叫喊:“停止破坏,立即上浮!”

  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头脑仿佛游离于身体之外。一只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手臂软软垂挂在床边。
  那是我自己的手。
  张开手指,再握紧,借助运动激活本体感应。下载犹如从死亡中苏醒,口中弥漫着酸臭的味道,一呼一吸都几近疼痛。
  毛茸茸的尾巴擦过我的大腿,小爪子踩上我的肚皮,左、右、左、右。一只黄猫优雅地爬上我的胸口。
  “为什么要中止?”阿克夏用它的脸颊摩擦着我的脸颊:“你不是就要抓到他了吗?”
  “梵这个狗娘养的。”我吐出一口又粘又臭的口水,扯下头上的传感器:“白蛉,这女人……用的是我原来的身体。”

  四、报酬

  “给你。”我冷冷地将白蛉的信息发送过去:“梵,这是你要的信息,我的报酬呢?”
  “你不是已经得到了报酬吗?”梵笑了起来,那笑声里仿佛会渗出一些黏稠的东西似的:“那可是前所未有,没有任何人能给你的报酬。”
  “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我回答。
  “哦,不,我保证不是,吉兹娜。”梵回答:“我们已经跟在你身后找到了白蛉,并且从她的信息中获得了我们所需要的数据。她已经对我的实验没有用了。你对她做什么都可以,去诱惑她再次上传自己,或者和你交换身体都无所谓,梵的承诺和报酬就是毫不干涉。”
  “你跟在我身后。”我重复了那句话,每一个音节都仿佛一根紧紧捆绑住我的绳子:“你们一直在跟踪我,在我上传成为渊隐的时候?”
  “哦,让老梵保持一点他自己的商业机密吧。”梵咂着嘴唇:“我不会干涉你对白蛉做的任何事情,但是也别来问我如何在网络里追踪一个渊隐。吉兹娜,你是个很明智的人,不会不明白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吧。”
  “好,你最好保持你的承诺。”我僵硬地回答道。阿克夏跳上我的膝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照出我的恐惧。
  在梵的面前,我们都已经无所遁形。

  五、镜魇

  公寓走廊里弥漫着油烟和洗衣粉的味道,以及一点——仅仅只是一点点电脑运转时候的塑料臭味。我确信追踪到的地址不会错,但是防盗门铁栅栏上积存的灰尘是如此之厚,仿佛这间房屋已经空置了好多年。
  门铃已经坏了,我叹口气,轻轻叩门。
  “谁呀?”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我侧身让到一边,对着门上的‘猫眼’轻轻晃了下手中冰蓝色的药盒。
  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一刻我仿佛错回到五年前的时光里揽镜而照。黑色的长发蓬乱纠结,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深黑的眼睛迷惘地望着我,薄薄的嘴唇张开,斜成一个错愕的角度。
  我的血肉,我的身体,我的躯壳。
  我冷静地将自己从汹涌澎湃的情绪中抽离,对着她——白蛉晃动手中的药盒:“进屋去谈价钱。”
  她贪婪地扫了一眼那个盒子,“进来吧。”她咕哝着向屋子里走去,赤脚踩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我闪身进屋,回手掩上身后的门。
  她的身子陡然绷紧了,缓缓回过头来:“你是个刀手?”
  我冷冷望着她的眼睛,任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几乎可以看到她的恐惧,看到她陡然缩小的瞳孔。
  “是你!”她尖叫起来,我一步抢上前去,抓住她瘦得吓人的手臂,将她恶狠狠地搡到床上。
  “坐下!”我一脚踢飞了她床头的电源:“我们得好好谈谈!”
  她瑟缩在床上,乱糟糟的头发披在脸上,身边是散发出臭味的被子和一大堆软盘,几根电线连过一套思维连线系统,旁边堆着一大堆方便面。我看着她就像看着一面该死的镜子,我的身体,我的生活。
  “听着。”我一屁股坐在她的方便面箱子上:“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吉兹娜。”她目光游移在我的脸上:“是夏雪姣。是我身体原来的意识,是渊隐,是梵的猎物。”
  “那好,你是怎么知道的?梵告诉你的?”我咬牙切齿。
  “我告诉梵的。”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该死,现在是她在我的手心里,她到底清不清楚状况?
  我冷冷地掏出药盒,在她鼻子前面晃了两下。她直勾勾地盯着它,目光仿佛两束火焰一样疯狂。突然她一声尖叫,扑到我的身上抢下那个盒子,在我手背上留下两道血痕。
  我退后两步,冷冷地看着。她疯狗一样咬开药盒,然后扑倒在皱巴巴的床垫上,发出绝望的号叫。
  盒子当然是空的。
  “你想要‘蓝翼’的话,我可以给你。”我重新坐在她的面前:“但是我要你回答我的问题——所有的问题。明白吗?否则你什么也别想得到。我不想把你怎么样,但是你得明白:我曾经是一个渊隐,现在也是一个刀手。梵已经放弃你了,你的一切现在都攥在我的手心里,如果你不老实一点的话……”我故意留了半句话,让她的想象力自己发挥去吧。
  她仰起头,眼神凄迷,饥饿而又绝望。
  “先回答我: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模式。”她的话尾带起一点叹息:“我记得你的模式。”
  “模式?”
  “模式不过是一种说法。比如你在深渊中,凭借经验,可以一眼就分辨出哪些是普通的刀手,哪些是回到现实的渊隐。这就是因为他们的模式不同。但是这种模式是基于人脑的模糊判断,而我——”她拍了拍电脑:“当我还是渊隐的时候,我编制了一个程序,可以将‘模式’精确化,数字化,甚至可以通过网络中的行动模式对应现实中的身体语言。我在得到这个身体的时候,就把这个程序编入了大脑中的芯片,因此只要我见到过你,就知道你是谁。”她的语言里透出一丝隐约的自豪。
  “你认出了我,然后把我的情报卖给了梵?”
  “不,我把一切都卖给他了,程序,情报,我自己,我都卖给了他,只是为了换一双翅膀。”她纤细的十指不断绞缠:“那双冰蓝色的翅膀。”
  于是你把一个最危险的武器给了梵,你让所有的刀手在梵的面前都化作一个个模式,就此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尸骨成灰。
  我紧紧攥着拳头,手指掐进了肉里:“蓝翼有什么好?不过是上瘾的毒品而已!”
  “上瘾?”她无力地摇了摇头:“不,不是上瘾,一听我就知道你从来没有用过它。那是饥渴,它给你的思维解开了枷锁,超越了一切模式,让你觉得你原来可以这么强大,原来你可以比渊隐还要强。那一刻我仿佛拥有整个世界,作为人类的喜怒哀乐都无比渺小,那是神的感觉,为了回到那一刻……我……”她咽了一口唾沫:“我愿意付出一切。”
  “那,你付出身体给我如何?”我平淡地问她:“和我交换身体,我想要回我原来的身体。”
  她嘶哑的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你想拿回你原来的身体?我一旦上传了自己,就会有无数渊隐来抢夺它,你要如何拿回呢?”
  我要如何拿回呢?
  仿佛一个霹雳击中了我的头脑。我恍然明白这一切——我和白蛉的遭遇和交锋其实都是梵的安排,他把我逼迫到这个地步,为的就是让我动用那个唯一能让我拿回身体的装置,那个我和阿克夏苦心设计制造的珍贵仪器。
  如果证明了它是有效的,那么,他必定会夺走它。
  我跳起身来,抓出手机拨打家里的号码,一声,两声,无人接听。我的胃被恐惧绞了起来,一抽一抽的疼。
  “啊,你用过了。那个梵想要的东西。”白蛉剧烈地大笑,在床上打滚:“你用过了,梵证实了,他拿走了。你的东西,你的猫,他都拿走了啊哈哈哈哈哈……”
  狂野的愤怒在我的心底卷起,我笑了,原来人在悲伤和狂怒的时候,是会笑的。我向着白蛉弯下腰去,拈出一颗冰蓝色的药丸。
  “梵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因此你已经没有用了。”我残忍地说出事实:“因此你将永远不会得到蓝翼,你将失去翅膀,悲惨地在烂泥中打滚,我手里这颗药是你最后的机会,你不是想成为神吗?你难道没有想到过:如果你服用它之后上传自己,你就会成为众神之上的神灵吗?去吧,嗯?”
  我把药丸放在她的手里,在她惊愕茫然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公寓。她会不会上传自己,我已经不在乎了,那个身体会被谁拿走,我也已经不在乎了。就连被梵抢走的装置也毫无意义,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阿克夏。
  阿克夏!
  在午夜空荡的街道上,我开始飞奔。

  六、残像

  推开家门,一片狼藉。
  我扶着膝盖剧烈地喘息,泪水迷蒙的双眼扫过凌乱的房间,仪器被搬走了,电脑还在,地上有几块血迹,我跟着血迹找过去,在床边发现了阿克夏,它僵硬地躺在地上,头被劈成两半,干涸的血和脑浆流在地上,被打碎的芯片在其间闪烁着光芒。
  阿克夏,我的阿克夏。
  我的手指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一点一点梳理它凌乱的皮毛。
  喂,吉兹娜,想要身体吗?我能帮你抢到一个身体。
  你是什么?渊隐?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和你们不同,傻瓜,我们来做个交易,我帮你抢夺到一个人类的身体,你也要给我一个合适的身体。
  白痴,没有身体适合人工智能,除非我先上传一只猫,你和它的意识融合并保持主要地位,然后再考虑加载芯片。
  也好,成交。
  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就叫阿克夏吧。意思是珍贵的,贵重的。
  贵重的猫?
  你不觉得很好吗?这个名字。
  阿克夏,阿克夏。
  你快起来啊。谁在早晨用小爪子拍我起床?谁在晚上睡觉时候踢我肚皮?谁向我抱怨要吃鱼不吃猫粮?谁来和我一起在深渊里游走,谁在我孑然一身的时候呼唤我的名字?
  我的猫,我的伙伴,我的家人。
  回忆仿佛海啸般漫卷而来,吞没了我的情感。四年来和阿克夏一起走过的日日夜夜,崩散成片片灰烟。不知道为何,悲伤渐渐凝结成尖锐的刀刃,铁一样坚硬,冰一样寒冷。
  你的名字吉兹娜是什么意思呢?
  是刀刃,锐利的刀刃的意思。或者说,我希望它是这个意思。
  你知道吗?你哭泣的样子,不过是一个想家的孩子。
  别胡说,阿克夏。
  我缓缓从冰冷的地板上站起身来。剥离了一切情感之后的理智无比清晰。
  渊隐大多数是人类的意识混合了程序碎片形成的庞然大物,受到那些身体数据的限制——即使没有了身体,脑的自我本体意识仍然存在,因此限制也仍然存在——而不能够自由地扩张。
  蓝翼应该是那种暂时切断刀手本体意识的药物,它解除了意识在身体数据上的限制,切断了本体的思想会将速度提升到惊人的等级。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上传……
  我打开电脑,连线。
  白蛉果然已经上传了自己。
  那仿佛是一种面对着疯狂膨胀的火球的感觉,有一个巨大的意识在扩张和伸展,吞食一切遇到的东西,没有了本体意识的约束,‘自我’成为了不断变化和扩展的存在,巨大化,贪婪化,虚无化。只有在深处,才能隐约辨认出一点白蛉的痕迹。网络深处一片混乱,无论是刀手、潜手还是渊隐,都对这个膨胀的意识束手无策,很多渊隐已经成了它的粮食。
  物极必反。
  自我意识的维持一定是有一个阈值的,超过了这个数量级,自我意识便会……
  崩散成无数碎片。
  白蛉的自我崩散是在几个微秒内发生的,就仿佛一个大到恐怖的气球突然砰的一下爆炸了,你发现里面不过是一片空无。只有一些碎片还飘荡在方才白蛉占据的网络空间中,提醒着某个噩梦的曾经存在。
  她的意识并没有一个核心。
  你是怎么诞生的呢,阿克夏。
  我不是很清楚,你知道最近有一次针对渊隐的大搜捕吗?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诞生的。许多的数据都指向你,都寻找你,以‘寻找吉兹娜’为核心的巨量数据收拢成一个整体,而我就从那里面诞生。
  呃……我没听懂。
  意识需要一个核心,你们的核心是你们对于过去的记忆,对于身体的感觉。而我的核心是一个意志,一个命令。
  我想……我还是没听懂。
  笨蛋啊你。
  意识需要一个核心。
  我木然地起身,从柜子里找出那套许久没有用过的老式上传仪器,戴在头上。从口袋里掏出两颗蓝色药丸,一口吞下。
  你将以什么为你的核心呢?
  对梵的憎恨?
  不,我要阿克夏。

  七、飞翔

  从茧中蜕出的蝴蝶也未必有我意识的轻盈,蓝翼解除了一切肉身的枷锁,上传,扩张,膨胀,每一步都和白蛉的变化相似,渐渐接近那个崩散的极限。
  阿克夏。
  我收拢自己,在核心处收拢自我,在边缘继续扩张,大量的数据被我放在意识层面之下运转,作为夏雪姣或者吉兹娜的记忆围绕着核心渐渐成形。
  阿克夏。
  我第一次意识到它对我而言是多么的重要,在我失去它的时候,我才明白它在我的生命中,刻下的是一道怎样无底的沟壑。四年来孤独的游走,只有彼此为伴。
  如果从来不曾相遇,就不会为了离别而哭泣吧;如果从来不曾珍惜,就不会在失去的时候痛苦吧;如果从来不曾爱过,就无需用爱去回报吧。
  白蛉想成为神,但是,神是从来就不曾也不可能存在的,我们都是带着身为人的枷锁生在这个世界上,我想要的不过是一对冰蓝色的翅膀,能让我带着过去的枷锁向着未来飞行。
  和阿克夏一起,和妈妈一起。
  如果,如果能够让我拥抱我的母亲。
  如果,如果能够让我回到阿克夏身旁。
  如果,如果能够给我一个我可以回去的家。
  我情愿放弃我冰蓝色的翅膀,回到那个我曾经试图离开的地方。每一个渊隐想要的不过是能够拥抱家人的手臂,能够自由哭泣的双眼,能够出发也能够回去的故乡。
  我在虚无的网络之海中伸出意志的手臂,一点一点聚拢自己的意识。我无比庞大又无比渺小,我的自由意志不过是海面上的冰山一角,在背后是恢宏巍蛾的世界,是我冰蓝色的翅膀。
  我的一个念头可以洞彻整个世界,在某个角落,我找到了阿克夏的一个备份,轻柔地将它激活,它并不记得我们以前的事情,不过,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在另一个角落,梵得意地微笑着,他衰老的脸庞仿佛一朵灿烂的菊花。一个年轻的身躯躺在他的身边,利用从我手中抢夺的那个‘上传下载定向装置’,他将更换身体,获得某种意义上的永生。
  随他去吧。
  我怜悯他的无知和短视。他不曾知道:蓝翼、模式识别软件、安全上传下载仪器这三样东西将引发人类社会的一场技术雪崩,人类的一切生活都将因为它们而改变。而他自己的利益,不过是这场海啸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漩涡。
  而我,是这场技术雪崩的第一个产物。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将是最后一个。
  我把我的意识投影到那个曾经属于我,由我母亲孕育抚养的躯壳里。一部分的我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另一部分的我通过无线链接飞翔在网络中。
  我的意识化身作一只巨大的蝴蝶,身躯中是纤小的意识表象,巨大的双翼在意识之下,包容整个网络,冰蓝色的翅膀。
  我是阿尔法,我是欧米伽。
  我是始,我是终。
  我虽然很想这样说,但是——该死,那没有意义。
  翅膀不过是为了飞翔。而飞翔,不过是为了前往,或者回去某个地方。
  尾声、归宿
  风雪将天地漫卷成一片纯白,我抱着阿克夏,叩响了多年不曾回来的家门。
  母亲紧紧地拥抱着我,脸颊贴着脸颊,已经分不清是谁的泪水。我把头深深地埋进母亲的怀抱。
  妈,我回家了。
  嗯,回来就好。

  End

  ①‘深渊’是指网络中那些无人涉足的数据库,古老的存储文件,封闭已久的服务器,空置的磁盘,后来也代指网络普通用户层面之后的那一部分。
  ②‘刀手’指能够深入网络的人,和黑客不同,他们拥有脑-机直连系统,将网络指令具象化为神经冲动,更加强大,也更加非法化。与之对应的是同样拥有脑-机直连系统,受政府雇佣的‘潜手’。
  ③‘渊隐’是指人类意识上传到网络,重组、强化后形成的网络智能生命,关于主人公的这一段经历,详见拙作《深渊》
  ④猫用胡子丈量宽度,故有此一说。

《冰蓝色的翅膀》 作者:迟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