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虚拟的爱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虚拟的爱》
作者:陈楸帆

正文 虚拟的爱

  This Virtual Love

  原载《科幻世界》2009年增刊

  ……那会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她将穿着一袭及膝的白裙,出现在街头的拐角。她长发齐肩,在阳光下干净、透明,双肩包轻轻跃动,额头沁着汗水,左右张望着,寻找一个卖粉色发卡的小摊。她的课本的边角里,画着花儿,五颜六色的,她有一个爱臭屁的弟弟,或者一条随地大小便的狗,她喜欢哼着怪怪的调调,喜欢调皮地吐着舌头,大多数时间迷糊而莫名其妙,下雨时忧伤,下雪会跳。
  我们会邂逅于公车车站,或者一家没名字的书店,我们擦肩而过,点头微笑,仿佛彼此熟悉却又从不开口询问姓名。直到我们同时伸出手去拿书架上那最后一本《遏止野火》。
  我们的手指不经意间相互触碰,缩回,指尖留下酥麻的电感,彼此目光游离,竭力逃避却又如视界边缘的光线,宿命地落入重力深渊。然后,她朱唇轻启,可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仿佛静音状态,灯光暗下,闪烁不止,她缓缓地将手伸向胸前,纤长的手指轻柔地解开纽扣,一颗……两颗……

  我挣扎着从诡异的梦中醒来,头痛欲裂,身体却软绵绵的,像灌满水的床垫。
  很难说我到底昏迷了多久,因为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没有任何计时器的存在。其实,何止是没有计时器,简直是什么都没有,三面光秃秃的灰墙,光秃秃的水泥地面,正对着我是一扇大约三十乘十五公分的小栅栏窗口,外面一团漆黑。
  这简直是我住过最酷的酒店房间,没有之一。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我被囚禁了,这是一间牢房。我坐在一张极不舒适的椅子上,没有任何绳索,镣铐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可我却一点都动弹不了。我猜他们给我注射了神经抑制类的药物,而且剂量还不小,以至于产生了类似于假日综合症的效果,一方面是心理的极度恐慌与焦虑(对于假期的结束),一方面是身体的极度慵懒与倦怠(对于上班的开始)。
  我能感觉到兜里的手机,却无法掏出它。
  空气冰冷而干燥,但还可以忍受,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泥土和火药味,我猜我已不在原先的城市,也许是在另一个半球,也许是在月球,谁知道呢。重力是正常的,但可以伪造,四周安静得要死,以至于我开始耳鸣。我所掌握的所有知识和技能此时都变成了狗屎,双硕士的学位证书甚至无法帮我解开裤链,释放一丁点儿膀胱壁压力。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如此深刻地怀疑自我价值和存在的意义。
  其实,它们就是他妈的一回事。
  当你在地球某个鸟不拉屎的几角旮旯里,意识渐渐模糊,身体慢慢腐坏,发出恶臭的时候,有谁会真的记得你关于爱情或者第三世界民主进程的宏论,有谁会真的关心你那矫揉造作的孤独、痛苦和恐惧,运气好的话,你可能会在当地报纸第十六版中缝留下一块打火机大小的讣告,运气不好的话,除了父母,甚至没人会记得你存在过。
  而几个小时前,我还在自家楼下的电梯间,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法国人会说“C'est la vie”(这就是人生),美国人会说“God damned”(天杀的),而我们会说“真丧”。
  我猜是药物的作用让我变得偏激而胡思乱想,现在它又让我昏昏沉沉,仿佛时光逆流,把我带回那个梦境之末。
  ###
  “停!”
  我睁开眼睛,看着一屋子表情莫名惊诧的男女。
  “陈先生,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情?”主持人金星似乎有些许不快。
  “等等……我说了什么,”我察觉到一丝不妙,那个9点钟方向的长发美女脸上,分明写着“死变态”,冷静,局势必须加以扭转,我深吸了一口气。“没错,这就是我,一个被系统深深荼毒的,爱情观扭曲的,孤独而又忧郁的废物。在2个月的痛苦挣扎之后,我最终战胜了自己的怯懦,坐在这里,跟你们分享我的伤痛,我的人生,以及我对自由爱情的无限渴望……”
  那群太空猴子开始频繁点头,眼中充满了诚挚与同情,早生个几百年,我理应是马丁·路德·金或者约翰·列侬之类的人物。
  “……相信你们也和我一样,正因为如此,我们更应该团结起来,去斗争,去反抗,去爱!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的爱情权不能被专制和独裁所剥夺,我们一定能寻获真爱,你们有信心吗?”
  “有……”回应有点稀稀拉拉。
  “你们,有信心吗?”幸好我在机场看过几次成功学讲座DVD,重复是一种语言兴奋剂,它可以让任何废话听起来像独立宣言般震撼人心。
  “有!!”这回像话多了,我看见那个美女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喔噢~陈先生果然是个天生的自由战士。让我们再次用掌声感谢他。”金星斜睨了我一眼,那表情仿佛在说“小崽子,别抢了我的风头”。
  当然,谁也无法阻止接下来他惯例的弗洛伊德式自我解剖,从遥远的口唇期开始,回顾这悲惨而折腾的一生……好吧,大半生。他曾经是个女人,系统告诉她,其实她内心一直渴望成为一个男人,于是,他做了变性手术,结果,系统又告诉他,其实他内心是个同性恋。你知道,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总会有一些外面的声音告诉你,其实你是什么,其实你不是什么,然后你就会从自己的童年阴影,从你的饮食习惯,从你的情史,你的星座血型生辰八字掌纹面相,甚至你的宠物身上找到证据,有时候这把声音来自媒体,有时候是政治,大多数时候是父母或上帝,在这个时代,它的名字叫科学。
  “而这一切,都是系统所造成的!”他挥舞着拳头,光头闪闪发亮,这个时候,我一般叫他金星,这个名字让人联想到雄性,力量当然还有太白金星。当然,他也会有柔情似水的一面,有时候频道间的切换令人目不暇接,这不,金星,哦,此刻他的名字叫维纳斯,开始轻轻抽泣起来,那些几内亚猪开始掏出纸巾擦拭眼角。

  * 不好意思,插播一下广告。金星所抨击的系统,全称叫作永久性关系对位系统(Permanent Relationship Counterpoint System),简称为PRC系统,更简单的说法,系统。
  准确的说,PRC系统只是更大的系统的一个子系统,这个系统雏形源自21世纪初期的搜索引擎,经过数百代的改造和完善,逐渐从单纯的网络模式渗入了现实世界,当然,在这个时代,现实与网络不过是一张薄膜的两面。数以兆兆计的蜘蛛机器人爬行于世界的每个角落,搜集着一切可能得到的信息,及时更新数据库,不,并非电影所描绘的那般简单,没有超市条形码扫描器般的玩意儿,也没有眩目的特效,一切都默默的运作着。你甚至无法确认系统的存在,因为没有人能够自由地获取数据信息,我们只是被“知会”,被“指派”,被“认定”为某种状态,而这一切据说都来自于那个庞大的隐藏于黑暗背景中的目的不明的全知者。
  PRC系统是一个工具,有了它,你便能找到一生中所爱,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简单来说,原理是这样的,系统根据数据库中对你的背景(家庭/教育/职业)、 日常行为(生理/心理)、疾病史及社会关系网络等等数据进行综合分析,根据某种算法得出一个代表你的爱情模式A,这个模式中将包含数以万计的常量及变量参数,它们既代表你对于理想爱人各种标准的偏好及排序权重,同时也代表了你自身的全方位价值体系。
  然后在特定的时间,与另一个模式B进行匹配,如果通过所有的匹配规则之后,A和B互相满足的分值最高,那么,恭喜你,香槟,撒花,音乐起,你得到了一个可以相伴终身的伴侣,或者说,一组对位的永久性关系。
  听起来很复杂,但简而言之,只不过是更加不透明且没有自主权的分数匹配而已,很像是某种21世纪初交友网站的升级版,不是吗?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PRC确实有效,在最初汹涌澎湃的抗议浪潮及一片媒体讽刺过后,人类无法遏止的好奇心战胜了诸如“自由”、“人性”、“民主”之类的空洞概念,人们开始尝试进行模式识别,并进行匹配,毕竟这是一项免费服务。很快的,那些饱受失败婚姻、外遇或者这样那样千奇百怪感情问题的迷失男女们发现,他们确实找到了,不仅仅是一个可以结婚的对象,而是,一段持久而稳定的关系,甚至可以说,爱情。离婚率下降得很快,无论是北京还是东京,曼哈顿或者维伦达文(一座被称为”寡妇之城”的印度城市),社会仿佛重新回到了黄金时代的轨道上,一种和谐乐观的稳态结构,这让媒体上的卫道士们感到些许失落,因为捍卫家庭观念及性道德的文章完全沦为一种猎奇,丧失了之前一呼百应的共鸣力量。
  从前,美国妈妈会说,去Party,认识些姑娘;韩国妈妈会说,这周末我安排了一场相亲。现在无论东西方,妈妈们异口同声,去找PRC。
  但凡事总有例外。

  “……这不公平,它骗了我,它剥夺了我获得真爱的权利……”维纳斯轮流拥抱着每一个人,接近2米的庞大身躯包裹着对方,把眼泪和鼻涕擦在她们的高档衬肩上。
  他认为,系统一再欺骗了他,以及其他所有的倒霉鬼。这其实可以归结为一个数学问题,婚姻需求人群的男女比例必然无法遵守严格的1:1,因此,系统可以理解成一个动态IP分配系统,当资源无法匹配时,你的需求会被搁置拖延,直到天灾(如龙卷风、地震、海啸等)、人祸(如疾病、医疗事故、交通意外、谋杀等)或者百年难得一遇的离婚,慷慨地赐给你一个可供匹配的资源。但稍等,她未必喜欢你的摩门教信仰,又或者他的体味超过你的忍受阈值,你知道的,世事难料。
  金星,或者维纳斯,想法有点极端。他认为,系统一直在误导他,性取向、爱情观、人生……诸如此类的东西,也许只是因为数值上的微小不均衡,他的人生便全盘崩溃。
  甚至,还有极少数人的匹配需求一直处于等待状况,直到别人儿女成群,自己茕茕孑立。
  泰戈尔说过,我们误读了世界还说它欺骗了我们。我常常这样翻译:“没人拿枪顶着脑门逼你。”
  当然,这样说有点不厚道。谁都不愿意成为这个世界的少数派,尤其是,不那么幸运的少数。讽刺的是,这些人跟历史上所有的少数派都不同,二战中的犹太人,麦肯锡时期的共产党员,文革中的知识分子,又或者是20世纪末的HIV携带者……造成他们不利境地的是自身属性的一部分,民族、信仰、阶层、行为或者基因。但如今,错不在你,而在于一座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一朵由亿兆Petabyte数据构成的云,事情就变得有点让人难以接受。
  所以,他们以人类历史上最悠久而经典的模式——结社,来争取自己的爱情权利。
  尽管有成熟的网络社区和相对宽松的审查制度,让这种组织成为可能,但近年来,系统对社会的影响日趋宗教化,世界各地出现了一批“系统教徒”。教徒狂热地崇拜系统,视其每一个决定为神谕,甚至提及“系统”两字时都犹如上帝之名,眼神配合手势进行祈祷,他们绝望地认为世界秩序濒临崩溃,唯有系统能够拯救人类于水火,因此,不被眷顾的失爱者们在他们看来,不啻于被诅咒的魔鬼,而他们,便是这个时代的驱魔人。
  于是,在每个周六下午三点,一群神色忧郁略带慌张的男女,走进这座没有名字外观也毫不起眼的大楼,乘坐充满劣质空气清新剂气味的电梯到达11楼,通过身份核对,得以进入这间刻意装饰得充满怀旧气息的房间,然后,大家围坐在廉价的布艺沙发上,轮流分享自己的悲情故事,释放内心的“黑暗能量”,并且商讨种种拨乱反正重获真爱的计划,以此来获得某种集体认同感。一切都像极了那些老电影里的破裂婚姻心理辅导小组。
  你也许注意到,我说的是——“他们”,这并非意味着我以局外人的眼光来看待这一切,事实上我感同身受,只不过,系统抛弃了他们,而我抛弃了系统。在不合时宜的双亲教育下,我成为了一个充满怀疑精神的爱情原教旨主义者,无法接受任何形式的系统匹配,但资源匮乏的现实世界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击溃我对自由爱情的向往。
  我手里捏着那张写着“8”的小纸条,微笑着向那位长发美女走去,她的脸上充满了期待,但我知道,这些都不过是预设流程中的一个环节。
  如果说,爱情是一种分泌物,我就是先天腺体发育不良。
  这便是我选择加入这个孱弱群体的唯一理由。

  ###

  “那么,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情?”
  我躺在床上,端详着这间伪洛可可风格的房间,可视化效果细腻而考究,米色墙纸上的卷草图案银光粼粼,实木家具肌理细密,地毯甚至还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气, 加上《巴里·林登》式的烛光渲染,一切都浪漫得不像话,除了窗外那片密集的混凝土森林露出了破绽。她躺在我身旁,面带潮红,一副迷离恍惚的神情,长发像黑色液体流淌着,颇为动人。
  “……理论上说,是的。”Tina说。
  自我介绍时,她说,你可以叫我Tina。一种很有趣的表达方式,“Tina”并不代表她是谁,而只是一个分类标签,更妙的是,这不是你对她的分类,而是她对你的分类。
  在这个“失爱者同盟”(Love Losers League,简称3L,有部分人坚持其中的第二个L不是Losers而是Losters)里,我们以原始得近乎简陋的方式进行匹配,给每个人编上号,轮流做自我介绍,然后每个人按感兴趣程度给出自己的排序,如果双方都把彼此放在首位,则匹配直接成功,如果这种理想状况没有出现,那么根据双方对位排序的数值之和(被称为“爱值”)进行匹配,爱值越小则匹配度越高。尽管逻辑上说得过去,可这套拙劣模拟的系统却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在真正的系统中,双方的数据等于是进入了一个黑箱,对彼此一无所知,但在面对面的匹配过程中,某些外在因素必然会对我们这些俗人产生更大的影响,比如一头靓丽飘逸的长发,比如一身得体精致的穿着,比如一口好牙,尽管我们口口声声自称要寻找“灵魂伴侣”。
  正是在这种情境下,我和Tina匹配成功了。
  但这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匹配,甚至也不是我所想象的那种。
  她似乎对语言上的交流兴趣少少,也不太愿意透露个人信息。她理智、冷静,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倦怠感,与之前在交流会上的热切表现判若两人。一进房间,她便直奔浴室,这让我略感不适应,尽管我不是那种原教旨主义的清教徒,但这种效率还是有违我的初衷。
  水声停止了,门开了,惴惴不安的我却没有看到想象中的画面,Tina换下了日常的衣着,穿上了一件灰色紧身连体服,性感,但怪异。
  “去换吧,我挂在毛巾架上了。”她十分自然地发出邀请,就像说饭做好了,来吃吧。
  我望着镜子中那个灰色的芭蕾舞男,这是我这辈子经历过最荒唐的事情,没有之一。好吧,更荒唐的是,我居然接受了。
  于是,我和一个火辣性感的美女,躺在这间虚拟十八世纪浪漫主义调调的房间里,穿着无缝贴身的CyberSex Suit,相距不过咫尺。现在,我们要借助一些技术主义的手段去实现一些自然主义的目的。
  “不习惯,嗯?”她看着拘谨扭捏的我,问。
  “确实没在这种场合用过。”我承认,通常情况下,这套装备适用于异地恋人,比如西安与芝加哥,马达加斯加与雷克雅未克,当然还得考虑上时差问题,如果是跨星际的话,还会有时滞。
  “我只是上瘾,对这种亦真亦幻的感觉,半梦半醒之间,像某种叠加效应……”她的眼神开始迷离起来,却不忘同时下载着一组名为“Addicted 2 Love”的Gadget程序。
  程序运行,灰色泳帽开始发挥作用。房间渲染成暖绿色调,闪烁不定,天花板开始扭曲,四个角落向远端凹陷,物体变得柔软,边缘模糊,仿佛达利的画作,在重力作用下流淌滴落。碎拍响起,细碎的绿色光点开始徘徊,接着是失真吉他的吟唱,低音线摇摆不定,细小的荧光色纹路荡漾开来,…亮黄…萤绿…桃红…明蓝…它们随着音乐不断地变换形状,延伸出各种肢体语言,跳跃、分裂、交织,又蔓延成一场无边无际的旅行。所有的景深都紊乱了,速度感变得无比怪异,我以为自己在做超高速的飞行,穿越无数绚丽而漫长的隧道,从一个平行的角度到各种翻转,垂直下降,急速上升,但实际上却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不时地扭动发麻的脚趾。
  这大概可以等同于嗑了LSD之后,躺在IMAX银幕的第一排正中央,看《2001:太空漫游》第四部分时的那种感觉。
  Tina看着我,面带潮红,目光闪烁,突然一阵奇异的感觉掳获了我,让我呼吸困难,心跳加速,仿佛身堕云间,四肢绵软。她的面孔在这片光影交错的海洋中显得如此纯净,如同一座孤岛,任凭光的波浪冲刷,从耳垂到鼻尖,描上一圈圈颜色各异的等高线,霎那又绽放出烟花璀璨,繁星似尘。
  “摸我。”她说。
  我伸出手,灰色的手指颤抖着,缓慢地破开闪亮的空气,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突然,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我的手指仍停留在半空,却似乎触及她的身体。我明白了,她设置了遥控力反馈的数值,无需真正肉体上的接触,但却能起到等同的效果。于是,我像一个高明的魔术师,双手在空气中划出各种曲线,而Tina仿佛是被催眠而悬空的女助手,配合着我的动作,身上的紧身衣浮现出曼妙的形变,似乎有一双隐形的手正漫游其上,让这具肉体和着迷幻音乐与光潮的节奏,扭曲翻滚,狂热舞动。
  她愈兴奋与投入,却愈让我感到荒诞与无聊。
  我想象中的完美性爱,充分体现了父亲怀旧主义的巨大影响, 或许发生在《爱在日落黄昏时》的维也纳,前戏应当像1962年版《洛丽塔》般隐忍撩人,纠结缠绵如《布拉格之恋》,高潮澎湃如《泰坦尼克号》。当然,年代再为久远一些的爱情电影更加符合我的审美标准,只不过因为审查制度严苛而性感欠奉,比如1934年克拉克·盖博的《一夜风流》,就是对眼下我尴尬处境的绝妙讽刺。
  我们肩靠肩躺着,却相隔数万光年。

  ###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参观“子宫”之后,这似乎有所隐喻。
  我漫步于黄昏的城墙下,手指从粗砺的砖面滑过,感受着跨越千年的沧海桑田。
  耳机中的解说员喋喋不休,这块来自耶路撒冷的哭墙,那块来自雅典的卫城,还有长城、吴哥窟、泰姬陵等遗址,甚至还来自玛雅、阿兹特克、奇琴伊察等早已消失的古文明,在虚拟的视界里,砖块随即次第亮起一层半透明的冷光。这是一项宏伟而又充满时代精神的重建计划,人类横亘六千年的文明史,被浓缩于这座围成子宫形状的巨大墙壁中,事实上,这些砖块原本便被用于修建各类防御工事,或者代表巩固统治权威的宫殿,这也是子宫的寓意。
  站在子宫内部,夕阳透过城墙不规则的上沿,斜斜地在身上投下斑驳光影,温暖而安全。它的全称其实叫原初人类基准之墙 (the Wall of Original Mankind Benchmark,WOMB),原本用意是将人类作为一个文明整体,砖块象征着人之所以为人的一切准则的孕育、诞生及沿袭,而子宫便是对这些基准的捍卫。但最初在确定选址之时,却胜似申办奥运会般战况激烈。经过多轮角逐,最后,希腊的福基斯 和东非能人带 进入决选环节。
  福基斯的入选受到了猛烈的抨击,西方中心主义是主要的矛头所指,此外,当地爆发了大规模的 ** ,居民声称永远不欢迎来自君士坦丁堡的任何泥土和砖块。
  而东非能人带饱受非议的原因更简单,要抵达当地,需要借助飞机、汽车、马匹(不下三次)和木筏,这给工程带来极大的困难,或者,再投入相当于三倍子宫成本的资金帮助当地改善交通条件。
  眼看着子宫即将流产,另一个解决方案被提出,由于成本核算上的极大优势,以及所体现出来的人类大同理念,很快便获得了压倒性的支持率。这个被称为虚拟子宫的计划便是,并不会建造一座实体的子宫,所有的砖块将会被扫描,以高清格式在虚拟空间装配起来,最终会以虚拟实境的形式上传到网络,任何想要造访的游客只需要登陆该网址,便可以身临其境地观看、倾听、抚摸子宫的每一个角落,同时,作为额外的福利,你还可以选择全球任意一片天空以及调节天气状况。
  前提是,你有一整套的虚拟现实装备。
  看来,随着时代变迁,人类的基准也并非一成不变。
  我触到一块秦朝的青砖,它来自咸阳,我父母相遇的地方。
  每次参加3L聚会时,我总无法控制地想起我的父亲母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都是脱离于时代的怪人,于是,我的古怪和不合群也就有了遗传学上的借口,就像一棵嵌入了牛基因的西红柿,或者相反。
  那年,我父亲34岁,是个寂寂无名的三流电影评论家,我母亲31岁,是个倦怠工作的证券分析师,他们分别从北京和台北出发,到西安去参观刚开放的汉武帝刘彻王陵。在去咸阳的路上,旅游巴士被军警拦截下,说西安爆发了高级别的传染性疫情,所有的乘客必须接受1周的隔离观察。于是,他们被关进了咸阳当地一家青灰色的老人福利院,每日量两次口温,一次肛温。
  母亲说,当时父亲刚下车,很兴奋地大声说了句“这他妈的不就是《爱在瘟疫蔓延时》嘛!”这令她印象颇为深刻。
  而父亲则说,当所有人都把手机伸向天空的各个角落寻找信号时,母亲静静地蹲在地上研究一条流浪的土狗。
  总之,他们对上眼了。
  于是,在那一周里,这两个从未接受过系统匹配的局外人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激情,尽管这种激情的表现形式有些怪异。他们组织了野狗和家狗的交配仪式,以至于整个院子的人不得不忍受彻夜的叫春声;他们会选择旁人在场的时候,相当自然地拿出测量肛温的体温计,含进嘴里(当然是事先准备好的新体温计),然后来一个法式湿吻;他们甚至还弄来了一匹马(天知道怎么搞到的),于是所有乘客都被迫欣赏每天上演西部牛仔拯救挤奶农妇的肉麻桥段。诸如此类的蠢事,不胜枚举,以至于我经常怀疑自己是如何成功活到成年的。
  但他们真的彼此相爱,深深相爱,直到老,直到死。当然,他们还没死,他们还在祸害着南太平洋上某个小岛的纯良居民们,我对此深感抱歉。
  父亲说过一句话,他说,爱没有真假之分,只有爱,或者不爱。
  我觉得他是对的。如果让我选择人类所需要捍卫的文明基准,这种爱情观肯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当我走出子宫的信号屏蔽区时,一个电话进来了,是金星,或者维纳斯,那边的信号似乎很不好,断断续续,还有杂音。
  “陈!是你吗……听我说……很危险很危险,我们被盯上了,我们……所有的人……嘶嘶……他们他们……嘶嘶……来了阿罗……”
  电话断了,我拨回去,显示无法接通。
  “阿罗”是什么意思,我自然心里有数。由于在Tina、金星和我之间发生的荒诞情节,我已经逐渐淡出了3L组织的聚会,一种饕餮过度之后的倦怠感侵蚀了我。伟大的罗素说过,“和一个伴侣有永久的结合,对于许多人来说是很难的,除非他们有过种种的经验才可以。”我经验足够丰富,丰富得无法相信自己可以通过任何人为的组织去获取一份真正的爱情。
  无论是PRC系统还是3L俱乐部。
  金星正在密谋“阿罗”计划,或许已经付诸行动了,而我将置身事外,远离这场游戏。
  但如果他让我小心,我会保持十二万分警觉。

  ###

  多么荒诞而怪异的一天,类似一个集合了众多B级片精华的预告片,各种人物以各种方式被干掉,而我是那个一次次目击现场的群众演员。
  一个衣着讲究的中年秃头男子,在用餐刀锯开阿尔巴尼亚小牛排时,突然紧抓着胸口,缓慢地滑到地板上。十七秒,请注意是十七秒后,三名训练有素的急救队员冲进餐厅,把男人抬上担架,小跑着上了门外的急救车,甚至没有尝试人工呼吸或是心肺复苏术。
  一名时髦女郎,发了疯似的翻找着店内的所有衣架,她的女友,半小时前带着三件刚上架的新款维多利亚秘密内衣走进试衣间,便再也没出来,里面还整齐叠放着她换下来的衣物,除此之外空空如也,没有其他任何出口。
  有那么一次,我差点儿玩完。
  那是在美嘉怀旧院线的”David Cronenberg异色精选周”,这天下午播放的是《赤裸午餐》,金斯堡的煽情诗名明显吸引了较往常为多的青少年人群,虽然他们看完之后(如果能坚持到完场的话)多半会骂娘,380座的1号厅里零星分布着不到三十来号人的样子,他们很老派地嚼着奶油爆米花,吮着健怡可乐,发出各种恼人的噪音。
  事情发生在两台打字机互相调情的那个经典段落,一束白光突然直射我的脑门,“搞什么飞机!”我眯缝着眼,愤怒地嚷出了声。灯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大概5秒钟,然后是一声低沉的道歉。然后,那个拿着手电筒打扮成检票员模样的家伙继续去照前面的观众。
  这很不寻常,我是说,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更怪异的还在后面。我清楚地听见检票员朝那哥们儿说了一句“对不起,您坐错位置了,请跟我到办公室走一趟。”
  靠,这是什么烂鬼理由!?
  然后那哥们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嗑多了药的僵尸,木然地跟在检票员的身后,消失在黑暗中。
  我出了一头冷汗,我差点儿就成了那个坐错位置的人。
  虽然我极端鄙视任何形式的阴谋论调调,但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场阴谋,而且它很大,很蠢,很行为艺术。我隐约感到这一切背后的主使者可能是系统本身,但却无法理解它的目的何在。
  我决定步行回家,避开任何可能发生意外的人群密集场所,这多花了我一个小时以及燃烧了842卡路里。我顺利地抵达公寓门前,通过了密码及指纹验证,进入电梯,满怀庆幸地按下数字“17”。
  电梯像火箭发射般一飞冲天,突如其来的重力加速度把我紧紧压在地板上,无法动弹,恐惧和肾上腺素瞬间占领了我的大脑。只是一瞬间,电梯便停在了17楼的位置。
  我扶着墙爬起来,手抖抖索索地戳着开门键,可是没有反应,没有反应。
  休斯顿,我们有大麻烦了。这回是向下。
  我被自由落体的电梯抛到了天花板上,脑袋重重地撞了一下,如果进行尸体解剖,残留在视网膜上会是这样的一幅画面:一位面部器官严格遵守黄金分割率的东方女性,媚眼如丝,朱唇轻启,据说无论你站在电梯的任何角度,都会觉得她正在注视着你,蒙娜丽莎式的微笑,倾吐那一句迷人的真理,我终于从天花板上验证了这个传闻。
  她说:“巴黎欧莱雅,你值得拥有。”
  ###
  我醒了,天已经亮了,窗口的景象说明这是一间半地下室,可以看到一小片灰色的天空和大块焦黄的草地,有车辆轰隆驶过的声音,有操练的喊号声,有零星的枪声。我分辨不出那些说话声到底属于哪国语言,只是觉得带有浓重的斯拉夫语系发音特点,如果能拿到手机就好了,可以进行线上同声翻译。如果这里有移动网络覆盖的话。
  终于出现了第一个活人。
  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男人被摔到地上,正好进入窗户所框定的视野范围,他形容槁枯,伤痕累累,神情悲惨,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几个音节,像是求饶的样子。一只黑色皮靴狠狠地踏在他的肩上,把他的脑袋极力压近地面,然后一根乌黑的枪管抵住太阳穴。另一把声音缓慢地吐着单音节,我猜是在数数。数到三的时候枪响了,那个男人的脑袋就这么炸开来,各种颜色的组织液体溅了一地,还有一颗眼珠子骨碌碌地滚出去老远。
  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心脏剧烈地撞击着胸腔,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目睹死亡,尤其是这么简单粗暴的死法,看来之前对自身处境的判断有点乐观了。可为什么是我?一个无关轻重的小人物,政治上、经济上甚至连一枚砝码的分量都够不上,更不用说意识形态或者美学上的价值。除非……这是系统消除数据冗余的手段。
  我的妄自菲薄被开门声打断,声音来自我的背后。一名凶神恶煞的军官踱到我面前,看不出归属地,也没有军衔,不知怎么,他那撇一字胡总是莫名眼熟,或者曾出现在某些二战电影中,名字都叫某某夫斯基。
  他开始用一种傲慢而严厉的口吻向我训话,节奏轻快,舌音密集,偶尔几个升调之后稍带停顿,似乎表示疑问。
  可是夫斯基大哥,难道您就没有考虑过请个翻译吗?
  他似乎对我的沉默十分不满,揪起我的领子,贴近我的耳朵喊话,他的口气夹杂着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我那顽固的洁癖开始发作,表情肯定是相当的难看。他一脸很受伤的样子,甩起大巴掌,啪啪啪给了我三个嘴巴。这三下力道十足,除了脸颊火辣头昏脑胀,嘴角还尝出点咸腥的血味。
  他临走前撩起枪套,显示了一下威权,我想起那颗骨碌碌打滚的眼珠,不由打了个冷战。
  北高加索、格鲁吉亚、阿塞拜疆……我能轻易地从东欧版图上找出一打混乱如是的热点地区,如果能用手机,就能用GPS进行全球定位,同时发出求救信息,足够幸运的话,可以通过欧盟、美国以及APEC的协同外交斡旋,在权衡及妥协各方政治利益的基础上,成功回收我尚未严重腐烂的尸体,谢天谢地,这是冷酷的西伯利亚而不是炎热的西奈半岛。
  门又开了,我的心一紧,这么快就来第二轮攻势了。
  我猜错了,这回是一个姑娘。
  同样褴褛的衣衫下,却是一具光鲜得不像话的躯体,她那淡金色的长发略有点自来卷,轻柔地披落肩头,苍白的两颊点缀着淡淡的雀斑,碧眼深陷,鼻梁高挺,一抹朱唇微微上翘,简直像从《花花公子》封面走下来的一般。显然,她无法用中文跟我流利沟通。
  我猜测着她所扮演的角色,一个诱饵?但符合逻辑的做法,难道不该先把我的药物拘束解除吗?再美的姑娘在霍金面前也会无计可施吧。她走近,靠近我的脸庞,手指轻柔地拂过我的脸颊,被扇过的地方有点刺痛。兼职护士?有那么点意思,可是急救箱和听诊器呢?
  但至少,她缓解了我急促的呼吸和疯长的恐惧。
  她竟然说话了,用十分蹩脚的英语:“You……eat……me.”
  这三个简单的单词让我陷入了深思。
  幸好人类有些语言跨越了种族和国籍,她把手掌弯成碗状,作了个吃东西的动作,我猛点头,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她消失了片刻,又出现了,手上多了一个外形粗糙带着豁口的白色塑料碗,上面清楚地印着一根卡通骨头,里面的内容(我不愿意把那叫做食物)气味刺鼻,像一团发酵过度又长了绿毛的荞麦面。她温柔地看着我,舀起一勺,送到我面前,我猜我的表情肯定不怎么样。她微微皱了皱眉,天,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川字纹,她像幼儿园阿姨哄小朋友吃饭一样,作了个“阿”的口型,腼腆又可爱。
  于是,那勺里的东西变成了洒着一层抹茶粉的起司蛋糕。
  老实说,那玩意儿虽然口感可怕,却着实消除了我腹中的空虚感。能当个饱死鬼还算体面,于是,我的交流欲望又回来了。
  我模仿着《窈窕淑女》里的情节,缓慢地重复着我的名字:”陈……述,no,no,不是成熟,陈……述,也不是春树,陈……述,对了,没错,就这样,me,陈述。”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指着自己,说了一个单词,娜-赫塔夏,我拙劣地模仿着中间的小舌音,舌头打着卷,唾沫星子喷了一地。她的脸涨得通红,我看出来了,她在憋住笑。
  娜~赫塔夏,我故意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几乎要把小舌头吐出来,她终于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花枝乱颤。我也如释重负地放声大笑,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感到呼吸的畅快,我笑出了眼泪。
  人类的大脑真是一坨神奇的狗屎,在如此境况下,我记起的却是与Tina共眠的那个夜晚,那种在喧嚣人群中却倍感孤单的矛盾感受,而此刻,在这冰冷的囚室中,我竟感觉到温暖。
  至少,我知道自己不用孤零零地去死。

  ###

  “成本,一切都出于成本考虑。”我还记得那晚,激情过后的Tina,话倒多了起来,开始喋喋不休地跟我讨论起爱情经济学。“要知道,从古至今,爱情都无法摆脱经济因素的困扰。”
  她那平淡乏味的语调让我回忆起某个大学女教师的课程,狩猎能力对穴居人类社会地位的影响,母系氏族基因图谱的路径依赖,封建制度下的贵族通婚机制,资本主义时代文化符号掩盖下的消费欲望,诸如此类。她试图说明一个观点,人类出于进化的目的,演化出一套优胜劣汰的繁衍机制,基于男女之间繁殖能力的差异,将女性放置于从属的被动的社会角色中,而男性则通过基于经济规则的一切变体,相貌、体格、健康、智力、财富、政治、战争等等的较量,来赢取女性资源,从而将自己的基因传播下去,达到整体的帕累托最优。
  “你们总说,女人最缺乏的是安全感,这其实是赤裸裸的污蔑,是男人强加在女人身上的一种意识形态,通过各种不平等的社会规则进行博弈,让我们的经济地位逐渐弱化,从而变成你们的奴隶,幸好,我们反击了,哈哈。”这个女权主义者越说越兴奋。
  “难道你不相信存在纯粹的爱情吗,我是说,女人难道不应该是感性的动物吗?”我试图唤醒她灵魂的另一面。
  “你算是切中要害了,要知道,我们的大脑结构不一样,女人确实没有男人理性,生理性的理性。男人可以为生理性的冲动寻找各种冠冕堂皇的借口,包括爱情,这几乎是一种本能,女人不会,所以千百年来,我们挣扎着跟自身弱点搏斗,却仍然节节败退,直到系统的出现。”
  “那么,你站在系统的那一边?”
  “某种技术意识形态的拨乱反正而已,至少,大家都在同一个黑箱里,而无需像21世纪初期的中国一样,把一套70年产权的房子作为爱情的标的物。”
  仔细琢磨,她说的不无道理。技术匮乏的年代,个体差异总会被群体共性所埋没,每个人都会被贴上这样或那样的圈层标签,作为一种价值判断。我曾经看过一份跨千年期交友网站的考古研究报告,被标识为“女性”“公务员”“城市”“独生子女”的信息页面,单位时间内的点击次数居然超过了“男性”“司机”“农村”“非独生子女”个体页面的28174倍,尽管那些标签在我看来一点区别都没有,至少在个体层面上。
  “其实你是希望被纳入系统的。”
  “我曾经被匹配过,很不幸,我推崇米尔顿·弗里德曼,对计划经济深恶痛绝,所以婚后觉得异常乏味,我害怕自己成为消费品,尤其是快速消费品,所以,我选择成为爱情的消费者。”
  “就像这样?”我指了指头上的那顶灰色泳帽。
  “从数据上看,两者之间几乎是等效的。PEA和苯基乙胺控制着你的所谓‘心动’,而多巴胺和肾上腺素赐给你充满兴奋与迷乱的爱意,除了内啡肽,那是为PRC准备的长期 ** 。成本只需一套CyberSex Suit,一组破解过的免费程序……”
  这些因爱成瘾的君子们,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沉湎于源自肾上腺素和多巴胺的神经高潮。他们的大脑对这些化学物质的耐受程度不断增强,只能不断以技术手段强化刺激,追求叠加效应,直到最后一根稻草落下,把神经压垮,彻底与爱绝缘。
  这就是悲剧。这个时代的悲剧。
  “外加一个投射物,我说的没错吧。”
  她回报我一个尴尬的笑容,或者,只是我主观地投射上了“尴尬”这层含义。那笑容依旧完美动人。
  “你并不是我的第一选择,金星才是。”
  所谓悲剧的含义,就是当你自以为是看台上的观众时,实际上,你却身处舞台的中心,射灯的焦点,换句话说,主角。

  ###

  人类的适应性远比想象中来得强大。
  药物掌控着我的作息时间,娜赫塔夏总能赶在我清醒后第一时间出现,带来糊状的婴儿食品以及便溺装置,像个真正的贴身保姆般照料着我一进一出两大要事。我已经习惯了食物的味道,奇怪的是,尽管吃得很少,但即使过去一天,也并不感觉到饿。根据窗外的天色,我能判断出大概的时间,但有时接连两次醒来,那方块都是漆黑一团,我便分辨不出究竟是睡得太短或者太长,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会让我清醒得太久。
  每当恢复意识,四肢淤积的血液开始流通,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皮肤下狂乱地爬行、咬噬,而娜赫塔夏的触摸又加剧了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我万分恐惧却又万分期待地等待着她的指尖落下,在我的脸颊、手臂和大腿上滑行,带来有如电击般的酥麻效果,然后我便能在这瞬间冲破尊严和羞耻的防线,成功地在她面前排空膀胱中的潴积尿液。
  她会哼着古怪的调调,然后调皮地吐着舌头,干着这些我原本以为会在40年后,由某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姑娘粗手笨脚折腾的事情。
  生命真奇妙,不是吗?
  我们的交流始终停滞在初次见面的水平,不知道是我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那门外语,一般说来,基本手势可以在跨文化交流中充当桥梁作用,可惜现在的我属于高位瘫痪,唯一能动弹的只有脑袋。你能想象用舌头、眉毛和鼻孔表达“左耳痒痒”的难度吗?
  就在这种微妙的缄默中,我体会到言语所无法表达的丰富情感。我们目光游离,竭力逃避彼此,却又如视界边缘的光线,宿命地落入重力深渊。我感受到另一个生命所带来的纯粹的愉悦,这种愉悦与任何外在或内在赋予的意义无关,而仅仅是存在本身。它超越了任何技术或者药物所能制造出的感官刺激,宁静与狂野竟能如此和谐统一地同时涌现,我努力说服自己,这仅仅是极端环境下的应激性反应。但每次眼神的触碰,都让我的理性大坝分崩离析。
  夫斯基军官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一巴掌把娜赫塔夏掀翻在地,然后继续用斯拉夫语对我破口大骂,他还加上了一些辅佐的道具,有时是一根鞭子,有时是老虎钳子,对于身体无知觉的我来说,它们的恫吓意味要远远大于实际作用,那种皮肉之苦会在想象中无限地放大,直到把神经压垮。
  在丧失意识之前,我总能看到娜赫塔夏那哀怨的双眼,渐渐闪烁、模糊、暗下……
  然后又是新的轮回。
  每次相见,娜赫塔夏都会教我一个数字,她先用手指在我脸上画出轮廓,然后再教我发音。冰凉的指尖像一滴泪水,从我的右眼滑落到脸颊,然后横着穿过人中处,再接着,是轻轻地从鼻梁,一直往下,停在了唇上,于是我知道,这是“4”。然后她便会皱着眉,神情哀伤地念出我永远记不住的古怪音节。我知道,这又是一个坏数字,只有“7”是好数字,因为当她数到“7”时,眉头扬了起来,眼睛中充满了渴望的光彩。
  幸好这个数字已经不远了。
  娜赫塔夏开始唱起来,用歌声来填充这难耐的空白。那旋律让我想起鸟群、湖水和高大的落叶树林,在冬日暖阳下闪闪发光,仿佛从遥远的另一个半球,穿越了数个世纪,来到这间小小囚室,安抚我那绝望的心。我想起了父母和家乡,泪水充满了眼眶。
  娜赫塔夏停了下来,俯身看着我,双眸像澄澈的湖水般闪闪发光,用手指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珠。她的脸离我如此之近,能清晰地看到脸颊的雀斑,翘曲的睫毛和瞳仁中那小小的自己,那淡淡的烟草味竟让我的心猛地一颤,仿佛跳空了一拍。温热的鼻息近了,粉嫩的翘唇更近了,无法想象如果没有药物拘禁,我的身体将会作出怎样的反应,她似乎说了句什么,可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仿佛静音状态,她缓缓地将手伸向胸前,那里垂着一个十字架项链……
  门哐地一声被踢开了,夫斯基军官怒气冲冲地出现,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抽得娜赫塔夏坐在地上,一切就像循例播出的综艺节目,每个环节,每句台词,甚至每个表情都了无新意。但当那高高扬起的皮鞭落下时,娜赫塔夏竟扑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我,她猛地一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那弓起的后背上,一道鲜红的血痕透过衣服开始浮现。
  我惊呆了,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夫斯基军官勃然大怒,鞭子如雨点般落下,娜赫塔夏并没有惨叫,反而发出低低的咆哮,像一头发情的母豹,她整个身体都倚靠在我身上,不住地颤抖,我仿佛听到她在反复说着什么,一个简短而又熟悉的双音节单词,没有小舌音,也没有双辅音。
  那是我的名字。
  “住手!”我拼尽全身力量发出一声怒吼。夫斯基军官一怔,嘴角抽搐了两下,似乎对今天戏剧性的一幕心理准备不足,他唾了一口,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
  娜赫塔夏抬起头,泪水已经湿透了脸颊,透过挂满露水的睫毛,我看到那充满渴望的眼神,它的含义如此明确、清晰,足以跨越任何地域的界限或文明的差异,那种微妙细腻的情感用一部二十四史都无法尽述,但或许,只需要一个字,便足以概括这无限深情。
  她那丰厚柔软的双唇紧紧贴在我的嘴上,一个绵长而苦涩的吻,这让我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这些天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这个吻而付出的代价。
  我想,4或许也是一个好数字。

  ###

  在我的逼问下,金星终于在可视电话中供出了小花招,是他人工干预了配对结果,把Tina“亲手”指派给我。
  “真是多亏了你啊。”我语带讥讽,但这对修补我那受损的自尊心无济于事。“怎么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呢?”
  “事情是这样的:你选了Tina作为第一,Tina选了我第一,你第二,我选了尊尼第一,Tina第二。这样你和Tina之间的‘爱值’跟我和Tina相同,都是3,出于咱俩多年的友谊,我决定把她拱手相让。”
  金星一直在失爱者同盟中扮演着人肉系统的角色,收集成员的投票,统计,然后分发写有结果的小纸条。尊尼是一个肌肉健硕的机车修理工,有一条脏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工装牛仔裤,据说上面的污渍来自超过50种的润滑油。
  “是阿罗不可能性定理。”Tina的头像突然插了进来,我向金星发出一个愤怒的表情符号。
  “呃……我觉得这事她也有知情权。”金星回了一个对不起的手势。
  “陈先生,我觉得面子问题可以之后再进行讨论。”Tina仍然是一副平铺直叙的倦怠口吻。
  “咳……那你说的那个阿罗什么玩意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页面在屏幕上展开,有一个老头的头像,还夹杂着不少数学公式。随着Tina的讲述,页面中的相应文字次第亮起。阿罗不可能性定理是由经济学家肯尼思·J·阿罗提出,是指如果众多的社会成员具有不同的偏好,而社会又有多种备选方案,那么在民主的制度下不可能得到令所有的人都满意的结果。这个不起眼的老头获得了1972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
  “我还是没弄明白……”在通读之后,我很遗憾地承认自己的智力缺陷。
  Tina抛出一个经典案例:

  有甲、乙、丙三人,分别来自中国、日本和美国,而且是分别多年的好朋友。三人久别重逢,欣喜之余,决定一起吃饭叙旧。但是,不同的文化背景形成了他们不同的饮食习惯,对餐饮的要求各不相同,风格各异。

    甲:中餐>西餐>日本餐
    乙:日本餐>中餐>西餐
    丙:西餐>日本餐>中餐

  如果用民主的多数表决方式,结果如下所示:

    首先,在中餐和西餐中选择,甲、乙喜欢中餐,丙喜欢西餐;
    然后,在西餐和日本餐中选择,甲、丙喜欢西餐,乙喜欢日本餐;
    最后,在中餐和日本餐中选择,乙、丙喜欢日本餐,甲喜欢中餐。

  三个人的最终表决结果如下:

    中餐>西餐,西餐>日本餐,日本餐>中餐

  因此,利用少数服从多数的投票机制,将产生不出一个令所有人满意的结论,这就是源自18世纪的“投票悖论”,而阿罗从数学上进行了论证。
  “其实我建议他们去吃越南菜或者泰国菜,很开胃的。”金星一本正经地说。
  “也就是说,不存在这样一种决策机制:它所产生的结果不受投票程序的影响,同时又不限制投票人的偏好以及进行的独立决策,并能最终将所有的个人偏好转化为社会偏好。”Tina没有理会他的冷笑话。
  “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民主社会。”我开始有点明白这里面的问题了。
  “没错。当有三名候选人和两位选民时,投票悖论就有可能出现,投票者越多,选择值越多,出现悖论的概率就越高,当投票者增加至15人,选择值增加到11时,产生悖论效应的概率高达50%。”
  “嘿,数学家们,你们知道我想到了啥吗。”金星把他那闪亮的大脸凑近屏幕,露出一口白牙。
  我瞥了一眼Tina,她撇撇嘴巴,显然同样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PRC”,三个巨大的字母变幻着颜色猛烈撞击着屏幕,那是金星溢于言表的兴奋和喜悦。
  是的,剥开那些技术决定论的外衣,系统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每个人都以系统中的一个参数模式为虚拟化身,匹配过程就相当于投票排序,现在我们知道了,无论系统如何标榜客观公正精确,但科学终究回过头来抽了它一巴掌。悖论一直存在。就像我、金星和Tina之间发生的情况一样,问题在于,系统将会如何处理这种悖论,如果它选择将我与Tina进行匹配,那金星呢,系统会不会对他隐瞒真命天女存在这个事实。
  一切取决于系统背后那未知的设计原则。
  “终于抓住它的漏洞了!”金星的笑脸装满了整个屏幕。“狗娘养的,我们要绝地大反击了!”
  “你也许该说……抓住把柄。我想这种自下而上的社会变革运动不是很对我胃口,当然,吃越南菜的时候可以叫上我。”我首先表明立场,加入3L已经是我人生叛逆的极限。
  “算我一个……我是说,越南菜。”当Tina忘记理论的时候,其实还是有几分可爱的。
  “阿罗计划,Arrow,对,箭头,充满了力量和穿透力,”金星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他的大计划之中,无暇顾及我们的插科打诨了。“……我要先写一篇战斗檄文,然后传播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系统的欺骗性……”
  金星,维也纳,对于即将到来的遭遇一无所知。

  ###

  终于轮到了“7”。
  当我睁开眼时,娜赫塔夏已经在那里,带着一把钥匙,一套军服和两颗药片。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7”是一个好数字,我甚至不敢想象她为了找到这些,冒了多大的危险,受了多大的苦。除了呼唤她的名字,我没有更好的表达方式。
  一个绵长得令人窒息的吻堵住了我的嘴,我能感觉她的舌头,然后是药片,我感觉眩晕,而后又莫名清醒。
  一张折好的纸片塞进我那无法紧握的掌心,她缓慢地、逐字地说着,用极其蹩脚的英语,那对澄澈的碧眼始终没有离开我,充满着爱意。
  “we……will……see”
  我点点头,或者我以为自己点了点头,我说我会回来救你的,等我。她仿佛听懂了,摇了摇头。哐。门猛地被撞开,她的目光惊恐地转向我的背后,那个军官的声音像惊雷般炸响,皮靴噔噔地砸在地上,快步向我们靠近。
  她的头发被一把揪住,向后扯去,面孔突然变得扭曲而痛苦,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双眼困难地向下望着我,盈满了泪水,又无助地奔涌而下。
  我仇恨地怒视着军官,几乎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他那撇一字胡耸动着,他在笑,这狗娘养的东西在笑,他声音很大地笑着,夹杂着一些卷舌音。
  我的姑娘,我的娜赫塔夏,她的手指被巨大的力量撕扯着,一点点地从我的手背上划过,我居然感觉到些微的疼痛。
  她唇间艰难地吐出了最后三个词,手指在这一瞬间离开了我的皮肤。
  “I……love……you”她说。
  然后她便像一具破烂的布偶被重重摔到地上,军官扬起大手,抽了她一巴掌,她抬起头,嘴角淌着一丝殷红。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又是一记更重的耳光,她的脑袋歪向一边,许久都没有回过头来。
  “停下!”我心头剧烈地抽搐。“你这狗娘养的给我住手!”我怒吼着,却只听见嗓子含混不清地发出咕哝的声音。
  军官一脸很爽的神情,习惯性地贴到我的面前,用十分标准的英语说了一句:“Time to say goodbye!” 他把娜赫塔夏拖走了,他把我的姑娘拖走了。
  我竭力想移动身体,结果却只是手指的细微蠕动,很明显,药效正在慢慢地消褪,可是太慢了,我想救她,尽管那也许只是自寻死路。
  噢不,又来了。
  一头淡金色的长发出现在窗口的视野,凌乱地披散在枯草上,然后是苍白而美丽的脸庞,晨光勾勒出娜赫塔夏那柔和的轮廓,像个远离尘世的女神。一只黑色的皮靴踏了上去。
  不不不。我使劲摇晃着身体,椅子在身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像是麻痹的肢体恢复了血液供应,感觉有千万只蚂蚁在咬啮着神经末梢,快点,再快点。
  枪管顶住了女神的脑门,她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不!有一条椅子腿离开了地面,我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往反方向压了上去。
  军官开始数数,一……二……
  我随着椅子重重摔倒在地,眼前一黑,枪响了。
  我能感觉到泪水汹涌地漫出眼眶,淌满脸颊,又流进我那无声张开的嘴里,又咸又涩,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痛感灌满胸腔,像是在真空中由于气压差而爆裂开来,所有的记忆和思绪都喷泻而出,漂浮在这个房间,全宇宙我们唯一共处过的小小果壳中。
  一种索福克勒斯式的悲剧感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我从悲痛的虚脱中醒来,发现身体已经能够自由活动,只是稍显无力。椅子背后有一个小型遥控注射器,看来本该连在我的颈静脉上,这些日子来所有异常的生理反应都源于此。一定是娜赫塔夏,在最后关头拔出了针头,给了我一线生机。想起她,情绪又无法遏制地涌动,我忍不住望向窗口,那里一片漆黑,甚至连平时月亮照在栅栏上的微弱反光都没有。
  我扶着墙走近一看,那根本不是什么窗户,而是一面34寸超薄全真显示屏。
  搞什么飞机!
  我快步上前开门,钥匙插不进孔里,但门也没有被反锁。外面是一间没有装修过的客厅,明媚的冬日阳光透过落地窗斜射进来,窗外的景致与天空,和我每天从阳台看到的别无二致,只是高度稍稍有些不同。我看到了窗户上贴着的那张纸。
  这是我家楼下的单元,“吉屋贱卖”了两年还没卖出去的那间。
  我突然想起娜赫塔夏塞在我手里的那张纸条,打开一看,上面用她标志性的三字经写着:

  You Love Losers (你们这些爱情失败者们)

  我想,关于3L名称里的第二个L的争论可以暂告一段落了。
  手机响了,如我所料,是金星。我顺便看了一眼日期,只过去了3天,这很好地解释了我的饥饿感问题。
  他说的第一句话很经典,我考虑用相框裱起来,挂在客厅或者床头,以便每天都从中汲取精神力量,勉励自己把这失败的人生过下去。
  金星说,干!我们被搞了!

  ###

  又是一个圣诞节,也就是那个处女在马厩生下救世主的日子。
  当然,所有的洋节日翻译成中文只有一个意思,情人节。耶稣他老人家断然不会想到,他死后两千多年的地球另一边,会有成千上百万通过系统配对的年轻男女,手捧玫瑰,面带潮红地庆祝他的生日。就像一个巨大的周末派对,没有 马厩,没有救世主,更没有处女,有的只是298元不含早餐的廉价标间。
  可悲的是,我们连这个庸俗随大流的资格都没有,我们有的只是冷嘲热讽,或者一个应者寥寥的3L平安夜惊魂派对。
  是的,我们。自从阿罗事件之后,我不无挫败地承认,我跟其他的失爱者之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我们都是这场社会达尔文运动中被淘汰的渡渡鸟、澳洲袋狼、加勒比僧海豹,简而言之,弱者。
  3L内部有奸细,把我们的资料和阿罗计划出卖给了系统原教旨主义者们。真是一场讽刺的“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我们用科学来攻击系统漏洞,他们却用爱情来反击真爱联盟。这种诱骗的成功率高得令人怀疑他们是否借助了系统后台的匹配参数,但如果这样的话,岂不是承认了系统的确可以帮助人们获取真爱。
  我们把自己卷入了一个充满悖论的漩涡,阿罗计划胎死腹中。
  借助科技的力量获取一份不真实的完美爱情,或者,用自由意志获取一份不完美的真实爱情,并接受终究会失去的事实。
  哪种更可悲?
  我们生活在一个虚拟的时代,那意味着“不真实,却显示出与真实完全相同的特质”。科技的脚步太快,走在了人的前面,在我们学会分辨真假之前,真假已经没有区别。一切都在进化,物种、社会、文明、星系……,爱情也不例外。何况我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爱情,我们只是想象。
  “陈先生,能稍微暂停一下您伟大的思考,来帮忙粘几个气球吗?”金星正在往墙上贴粉色心型气球,语气略带不满,他较真的时候表情总是很可爱,尤其是今天还应景地穿上了一套圣诞老人服。
  “我看今晚也就咱们俩过了……”我揶揄金星,自从阿罗事件之后,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连抨击系统的立场都动摇了,但无论我如何威逼利诱,他始终不肯供出经历了什么样的情伤。
  “你爱上了一条公狗?”我曾经这样随口打趣道,结果被他用一个逆十字绞掀翻在地,接近一百二十公斤的重量压得我全身关节一阵乱响,只得狂拍地板以示投降。忘说了,金星曾经是柔道黑带三段,最恐怖的还是变身为维纳斯的时候。
  “反正我群发了通讯录里的所有邮箱,唉,世道变了……”光头圣诞老人叹了口气,继续贴荧光紫色的装饰纸带。
  “人心可没怎么变。”一把不带感情色彩的女声飘进房间。
  “Tina!”金星喜出望外地上前拥抱她,还不忘抛给我一个“我就说嘛”的眼神。
  我看着金星怀里的Tina,以前的尴尬与不快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同情,她的姿势和神情都说明了一个问题:她也被搞了。

  ###

  这是一场荒诞的三人圣诞晚餐,饭菜很好,香槟很好,房间的布置也很到位,只是每个人都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我们所知道的是,Tina被绑架到一个小岛上(至少她当时这么认为),岛上有7个男人,各有长处,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我不识趣地说,听起来像是白雪公主成人版。Tina立刻眼露凶光,说我现在正在PMS中,请不要惹我。
  PMS,我猜是极地导弹系统(Polar Missile System),金星把握十足地说是经前综合征(Pre-Menstrual Syndrome)。Tina长叹了一口气,揭晓正确答案,原来是掌掴男人倾向(Potential Male Slap),我和金星立刻闭上了嘴巴。
  为了拯救这场即将被冷笑话毁掉的饭局,我无私地撕开伤疤,贡献出我的故事。遗憾的是,我高估了听众,他们丝毫没有被其中的真挚情感所打动,却对便溺装置和舌吻细节兴趣多多,刨根问底。
  “后来,我找到了他们。”我看着他们瞪大的眼珠,平静地说。
  他们是一对通过系统匹配的夫妇,在一家名为“Slumdog Millionaire”的夜店从事表演,没错,带皮鞭、手铐和蜡烛的那种表演,他们以此为生,也以此为乐。我去看过一场,他们只在星期天晚上有演出,这让我想起娜赫塔夏对数字“7”的格外偏爱。我不得不说,那熟悉的制服、一字胡、斯拉夫腔调和母豹的低吼,勾起了不甚愉快的回忆,我在歌唱环节之前逃离了现场,否则我怕控制不住上台打人的冲动。
  而金星和Tina已经笑趴在饭桌上。
  饭毕,我们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城市的灯火辉煌,自斟自饮。由于今晚是平安夜,整座城市的灯光协同系统将会启动,从中低空飞行的飞机上可以看到,由不同建筑和道路的灯光,变幻组合成尺度巨大的花纹和图案,当然,也可以通过电视或者网络直接欣赏到配合主题音乐的盛景,现在画面来到了利伯恒的马厩。
  但从我们的视野望去,只能看见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地交相辉映,窥其一斑,却未见全豹。
  “你们知道吗,我曾经想过,或许系统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在虚拟空间里建立一个人类文明的副本,然后上传到第三方服务器,这样的话,即使世界毁灭了,我们仍然可以在那边继续花天酒地,胡作非为……”微醺的我舌头打着卷儿说道。
  “啊哈,外星人的交换计划,独立的第三方托管服务器,用全人类的隐私来换取世界和平,我们都是无足轻重的冗余数据……我想你真的喝多了。”金星端起酒杯,轻轻摇晃着里面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陈腔滥调的阴谋论。”Tina转过身,背对着窗外的灯火,她的双颊微红,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还有一种可能性,系统通过这种匹配方式来操控人类的基因库,像是,某种行星级别的优生学?整体进化?”
  “不管你选择哪种说法,我们都是失败者,是劣质基因携带者,是冗余数据,是他妈的妨碍社会和谐的不安定因素,活该得不到真爱。”我恼怒地把酒杯摔向远方,它划出一道亮丽的弧线,消失在夜色里。
  “但至少我们很真实。”金星轻轻地搂住我的肩膀,化身为善解人意的维纳斯。“真实的东西必然不完美,如果哪天你发现了一个百分百完美的东西,那么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是个骗局。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吗?你可以穷尽一生,走遍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爱上任何一个人,但这一切全是设计好的,是系统赐予你的宿命,除非你孤独终老。”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平安夜的钟声响彻夜空,所有的大屏幕都显示着同一幅画面,整座城市由东往西次第亮起,马路、广场、写字楼、公园、住宅区、立交桥……逐渐被一片耀眼的绿光所吞没、笼罩,成为巨型圣诞树的一部分,然后,从树的枝杈上,盛放出无数色彩艳丽的挂饰、彩球和礼物,两条金色的绸带自下而上,盘旋着到达圣诞树的顶端,点亮那一颗象征着希望的利伯恒之星。霎时间,一种不真实的喜乐降临这座城市,像是赐予每个人一份美丽得不真实的希冀。
  两千多年前,利伯恒之星也同样如此地照耀世间,带给人类开辟崭新纪元的希望。那份信念,成为许多人赖以生存的力量源泉,直至今日。
  真实或虚假,也许就看你怎样去对待它。
  “父亲曾经告诉我,爱没有真假之分,只有爱,或者不爱。”我重新倒上一杯香槟,对着金星和Tina举起。“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的答案,但我敢肯定,这是一个聪明的答案。”
  “为了爱情,干杯!”
  三个高脚杯碰出清脆的一声,璀璨都市倒映在琥珀色的香槟中,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

  2009-2-23

《虚拟的爱》 作者:陈楸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