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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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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妹子》
作者:马之恒

正文 行了,妹子

  你近来常拍些黑白照片,海鸥牌单反机,配上二十一定的乐凯卷,把目力所及的山水一一定格。你小心翼翼,从不让自己暴露在镜头之前,以免那磅礴的风景,衬托出你黝黑而瘦小的身材。
  妹子,我很清楚你的这个爱好将保持终生,因为这二十多年来,只有我才能完全看透你,正如只有你才能看透我一样。我也时常想起,在我刚进报社工作的时候,你突然放下绣花针拿起了相机。
  几周前,早已灭绝的猛犸象突然出现在北方的冰原上,而且成群结队四处游荡。几家大报同时选择了缄默,好像生怕多走漏一点风声;只有地铁里那份热衷为明星编绯闻的小报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撤掉所有的花边新闻腾出版面对此大肆宣扬。然后,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报社的新闻热线接到了一个年轻女子打来的电话,她要我到苹果园地铁站去,等末班列车通过。
  这是我到目前为止接听的第二重要的电话,最重要的,自然是你在高考发榜那天打来的电话。妹子,那时候你说你成为了我的校友,又分到我所在的专业,学号的尾数也和我一样,只是比我低了四届。我在食堂为你接风,你把羊肉盖饭撒上了咖喱,就像四年前我考上大学,你和我在这大厅里吃第一顿饭的时候一样。你却满怀失望地对我说,你和我曾经一起回忆过的那些往事,正在书本之间变得模糊。你第一次主动去买汽水,然后坐在我旁边发呆,看准备考研的同学叨念着含混不清的外文,走到柜台前用手势点餐。若不是你把当年的“北冰洋”换成了“黑加仑”,我真以为自己大学四年的时光,就在食堂的杯盘碗筷间流逝。

  地铁里的时间似乎流逝得比别处更快。我在车站等到午夜,最后一班地铁放下仅有的几位乘客,离开站台驶向车库。日光灯熄灭了,只剩下应急灯幽幽的绿在水磨石地上弥漫。然而不出几分钟,黄色的远光灯又照亮了隧洞,一个我只在老照片上见过的憨态可掬的前脸随即出现在洞口,与众不同的茶色风挡后面,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这只有两节车厢的老地铁像一对放大了尺寸的面包车,沿着和它一样古老的轨道滑行而来。它在我身边停下,车钩正对着站台的中线,分毫不差。
  与此同时,驾驶室后面的那扇折叠门打开了。我刚走进去,它就立刻在我身后合拢。列车随即启动,越过了福寿岭和封存多年的高井①。车窗外,修饰整齐的混凝土墙壁逐渐被钟乳石取代,不到半个小时,我就在这地下世界迷失了方向……
  妹子,四个星期前你发来短信,约我到母校的操场上聊天。你说你读大学还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在这城市里迷失了方向。你连日来为此闷闷不乐,而几位关心你的室友,其实更在意大学过半时的英语四六级考试。每个周末学校图书馆总有一盏灯彻夜不熄,我知道这是你又在社科书库里寻找和你的日记等价的典籍。那用白线装订的竖排版书页已多年无人翻阅,你抄下几段古文,又换了朱笔细细品味;形形色色的外文教辅书从四面八方弥漫而来,铺天盖地,像专门腐蚀黄金的王水。到操场的时候你两眼通红,你问我为什么这座城市里只有快节奏的生活,令你心惊胆战,却没有人和你探讨为什么亚洲象会游泳而非洲象不会。我听到孙燕姿的《神奇》和往常一样在“躁动地带”手机店前的空场上回荡。我能说什么呢,妹子?告别的时候,你说班上的同学都提防着彼此,在一床一桌组成的狭小空间里辗转前行,谁也不曾关注过一段记在《摩诃婆罗多》②中的往事。你说那两个曾经学会了以“卡尔帕③”来计算时间的国度,刚能凭借军力自夸举世无敌,就偏偏被自己的造物化为齑粉,只在你的脑海里留下一段玻璃化的城墙。
  “英勇的阿特瓦坦,稳坐在维马纳里,发射了阿格尼亚。它喷火,但无烟,光芒万丈……”

  车窗外,一条地下河飞快地闪过。轮轨间有节奏的摩擦声逐渐连接成了刺耳的噪音,这说明列车正在一段险峻的盘山铁路上用尽全力攀登。此刻它面对的弯道比古城和八里桥④都更急,让我有些担心它会不会因为超越了最小转弯半径的极限而脱轨倾覆。但就在我的恐惧达到顶点的时候,摩擦声突然消失了。我甚至能想象那两条轨道在和车轮开够了玩笑之后,又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拉得笔直。隧洞里的钟乳石越来越少,朦胧的光亮蚕食着它们留下的空缺,仅仅过了十几秒钟,车窗外漆黑的石壁就被一派田园风光所取代。雷兽⑤和犀牛,还有肥胖的猛犸象,都在翠绿的草原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毫不理会疾驰而来的地铁;身着粗布衣装的人们点缀其间,和这些野物倒也相安无事。在这一切的上面,是没有太阳和云朵的蔚蓝的天空。
  “现在转入自动驾驶模式!”一排有些模糊的红字浮现在我的眼前,而后渐渐变得清晰,“我们正前往阿格尼亚。请从……”字幕出现了突兀的换行,或许是车厢里放安全锤的小盒子让字幕的发布者有些迷惑的缘故,大约过了十秒钟,我才看到了下文,“……安全锤容器里取出为你准备的通译机。”
  “通译机?什么东西?”我不满地嘟囔着,打开了装安全锤的盒子,可是里面只有一个大号耳麦似的物体。
  “这就是通译机?”我把“耳麦”拿在手里,高声发问,却不知道谁能回答。
  “就是它。”我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回答道。驾驶室的后门打开了,一位梳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子飘然而出。她比我矮半头,有一张白皙而消瘦的瓜子脸。身披海蓝色的长风衣,里面是有些像军装的白色制服,脚上穿一双深棕色的平底长靴,看上去很像一位军官。她从我手中拿过“耳麦”,轻轻扣到我的头上。
  “我是阿格尼亚的苏玛。这个装置可以让你通过脑波和周围的人交换想法,不过我对它做了一些改装,让你们兄妹隔着地壳也能保持思维同步。不过如果她现在睡着了,就只能接收你的信息,只有醒过来才能和你用脑波进行交流。”年轻女子的声音优雅、和善,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大军压境般的强烈的意志,“我想让她通过你的体验,预先重温这片土地上的风物……”
  “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妹妹?”
  “你属于阿格尼亚,她也一样。”这个自称苏玛的女子抬起右手放在胸口,向我深深点头致意,“欢迎你们回家!”
  “回家?”
  “我知道你现在很紧张,因为你们离家太久,已经忘记了家乡的事情,但你们仍然属于阿格尼亚这片土地。”
  “阿格尼亚……在哪里?”
  “就在你我的脚下,现在也有人把这里叫做第四漂移岩。我们生活的世界通过上百个出入口和地球表面相连,这些通道对应着五片曾经像船一样浮在岩浆上、但现在已经连成一体的漂移岩。如果按照尺寸从大到小进行排序的话,第四漂移岩就是我们在浩劫之后的复兴地。你、我,还有你的妹妹和这里所有人,都是那场灾难的幸存者。”
  “你说……曾经发生过一场巨大的灾难?”
  “的确如此,它改变了幸存者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促使我们每个人重新选择自己的生命和生活,你也不例外。新的生活也许会让你忘记这里,或者只是偶尔想起,但你最终会回来,因为你的梦境中藏着回家的路。”
  “我的梦?这能证明什么?”
  “你的梦境就是你过去每次选择的叠加。阿格尼亚的居民大部分时间都在记录器中以休眠度过,偶尔会运用星球核心的热能和转换成微波送来的恒星核聚变能,创造不同的躯体,以便从另一个生命的视角重新观察世界。等到躯体寿命将近,或者有了新的想法,我们就把躯体重新转化成能量,回输给自己生活过的世界,只带着过去的记忆回到记录器里,准备开始一段新的旅程……”
  “你的意思是说……好吧,苏玛……我的确做过一些奇怪的梦……我的妹妹也一样……我们时常梦到……梦到自己是从孟买来的……”仅仅几个回合,我便知道眼前这个女子绝非容易对付的采访对象。她的坦然让我如坠云里雾里,我的提问竟然成了喃喃自语。
  “你说……孟买?”
  苏玛打断了我呓语似的独白,也让我的思维得到了一个调整的机会,“一点不错。在梦里,我们时常骑着大象,走过那些布庄林立的街市……”
  “那就是说,你们兄妹俩一直在体验那个文明古国的生活,只是这一次才决定换换口味喽?我看在整个阿格尼亚,也就是你们两位能这么执着吧?”苏玛脸上的肌肉开始抽动,继而转化成如同邻家女孩一般顽皮的笑容。
  孟买,我记起了这座城市,关于它的所有印象顷刻间被我转化成了一束传向地面的脑波:我和你曾经到过那里。妹子,也许你不记得了,但这同样千真万确。
  行了,妹子,告诉我吧,你究竟想不想补完你我共有的回忆?要是让你看到了被热带季风吹过的丛林,你一定会再次说起那个咱俩都做过不下二十次的梦——我和你骑在大象背上,它走出城市,粗壮的象脚碾过林间小溪旁松软的泥土。你披着头纱,额头有鲜亮的红点,我们听到空灵的音乐从远处传来,隐隐约约。溪水在一瞬间变得巨浪滔天,毫无预兆,人和象顿时成了水的玩具,被肆意摆弄却只好听天由命。就在你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洪水又开始消退,继而干涸不见。待到安顿下来,象脚下却已是阳光般明媚的冰原。你我目力所及之处不见丛林,而天空中有雪花在飞舞。

  这片异域没有雪,连远处高耸的山峦上也不见一丝白色。猛犸象群正沿着铁轨迁徙,除了我和苏玛乘坐的地铁以外,它们便是这片天地间唯一的活物。一些象身上的毛已经变得短而稀疏,还有几头象的皮肤呈现出不寻常的灰白,或许这些习惯于冰原生活的动物,正在为适应相对温暖的草场而努力改变自己的基因。不过,一双向上卷曲的象牙,这个猛犸象招牌式的特征,还可以证明它们的血统。
  “苏玛,这地方怎么会有猛犸象?”我脱口而出,虽然我不确定她是否能听懂最后的那个词。
  “他们也是阿格尼亚的居民,体验猛犸象的生活是他们成长中的必经之路。”苏玛看着已经被列车落在后面的象群,“到了前面的转换区,他们就会变成和你我一样的人。他们还会搭乘这班列车,前往生命的下一站。”
  “你是说,这地方的人能随意改变自己的形态?”
  “看来我刚才把话说得太隐晦了。”苏玛转过身,把手插进风衣兜,低下头在车厢里踱步,像在回忆一件久远的往事,“或许我应该从一场战争讲起:当世界上的大多数人还在石器时代徘徊的时候,南亚次大陆上的人们已经发展出先进的文明,随后却被自己的造物逼到了绝灭的边缘……”
  “南亚次大陆……我想起来了!我在史诗《摩诃婆罗多》里读过这段故事:在一场战争中,有人发射了叫做‘阿格尼亚’的武器……不过……等等!‘阿格尼亚’?我们生活在武器上面?”
  苏玛丝毫没有取笑我的慌乱,她接过我的话说:“‘英勇的阿特瓦坦,稳坐在维马纳里,发射了阿格尼亚。’你说的是这一句吧?那部书里掺杂了太多的传说,但我们的先人制造出‘阿格尼亚’,又不听前辈的劝阻,将它们用到战场上,却是不争的事实。我们低估了这种武器的威力,它发出强光和高热,又引起飓风,一瞬间就毁灭了几乎所有的生命。只有极少数远离城市的人得以幸免,他们向地下深处迁移,直到发现了这片土地,就把它命名为阿格尼亚,提醒后人记住这个惨痛的教训……”
  “而后,文明在地下开始了复兴?”
  “的确如此。我们探索了整个地下世界,并掌握了有限的能质转换,可以在特定的地点将能量转化为物质,或者将一种物质作为原料来生产另一种物质。但在复兴的过程中,我们也开始反思从前的作为。”她提高了讲话的音量,似乎是担心接下来的内容我听不清楚,“我们每个人都在不断地温习智慧生命在强硬和退让之间的平衡准则,一味的后退会让生命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不知转圜的突进和放纵狂暴的追逐同样是死亡的象征,这两种极端在阿格尼亚都是不受欢迎的。在新世界里,我们决定只把自己当作所有生命中的一员。这里不需要杀戮和暴力,使用能量创造各种各样的躯体,在体验中认识不同的生命,才是自我完善的正途。”
  “可是这样真的能净化内心吗?谁又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呢?”我连忙追问。二十多年来,我和妹子一直能看穿彼此的心思,晚上也常做同样的梦,然而周围的世界在我们看来却是浓云密布的禁区。我和她都学不会无聊虚伪的清谈和客套,再抛下被餐桌苦苦支撑的未动一口的佳肴;我们也无心对那些旁人觉得重要的面孔献殷勤,再从对方不知真伪的回应里,猜度自己未来的人生。可是,对苏玛的世界来说,这些事情根本不该成为问题。被我认识的很多人推崇的拐弯抹角八面玲珑的“话艺”,在她看来或许正是文明前进的阻碍吧。
  “这很容易实现。在复兴开始的时候,漂移岩世界安置了大量和环境几乎融为一体的微型探测器。在每个夜晚,它们会探测每位居民的梦境,在必要的时候用脑波与熟睡中的人交谈,帮助他们放弃过去,适应新世界的生活。至于在记录器中休眠的居民,这种沟通会更加快捷。”
  “利用检查梦境判断人的内心……这是不是因为睡梦中的人会卸下所有的伪装,能够让探测器得到最真实的结果……”
  “然后‘对症下药’!你终于能回想起家乡的事情了!”苏玛显得很兴奋。在打断我的时候,她清澈的眼睛里放出了欣喜的光芒。
  不,我什么都没回想起来。苏玛叙述的是《摩诃婆罗多》以及同时代的任何一本典籍里都没有提到过的历史,线索和概念太多,来得也太快。我就是竭尽全力,恐怕也难以将它们理清,编织成一篇报道,再落到笔头上。
  妹子,我带你到孟买的旧船坞,探访维玛纳和阿格尼亚的残骸,你却在那儿迷上了编织,开始用针线描绘舍命救鸽的故事。如果孙燕姿关于尸毗王⑥的见解能在报上发表,你的手工作品或许真的曾经披上了商队里那些大象的额头。我?我是个只会在贝叶⑦上抄抄书的菜鸟,为后来的唐玄奘凑些材料,免得他万一不小心取了什么“无字真经”,便要从御弟沦落为囚犯。

  我正要再提几个问题,苏玛已经拉着我走进了驾驶室。她缓缓扳动刹车气闸,列车利用惯性滑过一段长长的弯道,然后,铁轨右边就出现了一座用木材建造的小站。它只有一间矮小的站房和一个不大的站前广场,看上去和我到过的那些建在边远地带的火车站没什么区别。铺在月台上的木板却精心打磨过,显得有些发白,像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新雪。
  “就是这儿了。”列车刚一停稳,苏玛便拉开驾驶室侧门,跳到月台上,而后便转过身向我发出邀请,“他们还没来,你不下车四处走走吗?”
  我小心翼翼地迈步,像登月的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一样,踏上这异域的月台。木板不算太硬,在两个人的压力之下稍微有些变形,发出不易察觉的响声,就像走在橡胶垫上一样舒服。一望无际的草原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车站,郁郁葱葱。我和苏玛并排走着,却无法像她一样放松心情。漫步的悠闲很快被逼人的寂静消磨殆尽,而后,莫名的恐惧又迅速地主宰了我。
    “苏玛!”我几乎是用尽全力呼喊眼下唯一的同伴,声音却忍不住有些颤抖。
  “什么事?”苏玛的回答依然镇静而洪亮。她停下脚步,等着我继续发问。
  “漂移岩世界是谁建造的?”
  “前辈们。”
  “前辈?建造这地方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是这个问题让她的自信心受到打击的缘故,她在开口前出现了短暂的迟疑。
  “那么,能质转换的方法是谁找到的?谁建造了用纯能制造物品的设施,还让它能在地球上稳定运行?谁为这个世界建造了轨道交通系统,而且和北京地铁在苹果园站接驳?又是谁让无数的微型探测器遍布各个角落?”我用连珠炮似的发问来掩饰内心的恐惧,直到吐出最后一个字,我才发觉汗水已经浸湿了衬衣。
  “我不知道,也许还是他们。”苏玛轻轻吐出一口气,“我们只是使用这些设施,没必要关心它们的来源。能质转换的地点在每个漂移岩上都有好几处,比如这座车站就是其中之一,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每个居民都对它们习以为常。”
  苏玛说得很轻松,可是我的惧意并没有丝毫的消退,甚至,她的轻松反倒加重了她是同谋的嫌疑。我几乎是咆哮着问她:“苏玛,你不觉得我们被囚禁了吗?”
  “囚禁?你怎么会这么想?”
  “据我所知,人类现在的科技还远远不能实现随意而且可靠的能质转换,如果你刚才说的是实话,你作为史前超级文明的遗民却不知道这些装置的来历,那么你说的这个漂移岩世界或许已经运转了上万年,而建造它的一定是某个未知的超级文明,甚至是地球以外的智慧生物。他们有如此发达的科技,难道就不能囚禁我们吗?”
  “你为什么会认为更高级的智慧生物会囚禁同为智慧生物的我们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苏玛好像换了一个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表现出来的不加掩饰的单纯和幼稚,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她对地面上那个世界的阴暗面一无所知。我决定稍微“开导”一下我的采访对象,“你知道,在地球表面,先进的文明征服落后的文明,囚禁并奴役他们,这很常见……”
  “但你认为这很正常吗?如果文明的冲突总是以一群智慧生物被囚禁或屠杀结束,那么行刑的一方也就因此囚禁了自己的心灵。谁会喜欢这种以禁锢彼此为习惯的生活呢?刚才提到‘前辈’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你的疑惑,他们实际上是更早的一代智慧生物的遗民,有着和我们类似的经历,摒弃尚武并学会静心,又因静心而开悟。在我们不听劝阻发射了‘阿格尼亚’以后,他们就让出这里的一切,遁入外层空间,在月球内部开始新的生活,把文明复兴的希望送给我们这些和当年的他们一样后悔不迭的人,还留下了改造心灵来避免悲剧重演的策略。”
  我沉默了,把声音的空间让给身后列车电机蜂鸣一般细微的噪音。这倒不是因为我真的无言以对,而是我知道这样的争论肯定不会有什么结果,或许只能让苏玛觉得我离开这个所谓的漂移岩世界实在太久而对我感到厌恶。在我们的上面,自以为自由的人们正在建造一个囚笼遍地的世界,妹子,我和你都曾在无意中为它添砖加瓦,而且,乐此不疲。
  你曾经预支了八个月的零花钱,买下一辆二十四寸的山地车,又缠着我带你去探访使馆区的酒吧街。那是我读高中之前的事,你还刚到可以骑车上路的年纪。我把二十八寸的“大永久”骑得飞快,将你远远地落在后面。然后我停在路边等你,看着三种颜色的微醺的躯体在昏暗的灯光下蠕动。你气喘吁吁地赶来,而一个喝得烂醉的老白人摇摇晃晃地从酒桌旁起身,站到路边大声说他的签名和印章能征服这条街上任何一个女人的芳心。你不屑一顾,从车筐里拿出一瓶咖啡与我分享。而后你说起莫汉达斯·甘地,还有你卖掉了陪嫁的首饰,跟随他去晒一捧私盐的履历,以及被你当成白糖放进咖啡里的氯化钠。

  地平线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点,十几秒钟之后,黑点渐渐显现出清晰的轮廓,正是刚才被地铁列车超过去的猛犸象群。土地的颤动越来越大,由远而近传来,让我真切地体会到这些生物惊人的力量和体重。但快要到车站的时候,猛犸象们却突然放慢了步伐,杂乱无章的队伍像是听到了一个无声的号令,迅速并成两路纵队缓缓前行,在车站前的广场上排成了一个巨大的方阵。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所有的象如同正在操练的军队,几乎同时坐了下来,扬起象鼻直指异域蔚蓝的天空。我正担心这些“肉山”的脊柱能否承受几千公斤的体重,比电弧焊还要明亮千万倍的强光已经从铺在广场上的灰白色石板中喷薄而出,遮住了整个象群。我连忙转过身,紧闭双眼蹲在月台上。炙热的气浪随即涌来,炙烤着我的后背,顺着脸颊流淌的汗水不等滴落就已经蒸发,我甚至能感受到盐分在我的脸上迅速地结晶,留下一道道不易察觉的印痕。大约过了十分钟,吹到我身上的热风渐渐变得凉爽,然后,我听到了折叠门开启时噼噼剥剥的噪音,但这声音又为木板上嘈杂的脚步声所斩断。我睁开眼睛,几十位青年男女正从我身边走过,就像苏玛说的那样,准备乘坐这列特殊的老地铁,到下一站开始新的生活。
  苏玛把我叫进驾驶室,我们看着车门在人群身后合拢。列车驶离了这个草原上不知名的小站,透过驾驶室后门上的玻璃窗,我看到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欣喜的表情。他们兴奋地交谈,或许是在追忆刚刚结束的做猛犸象的日子。
  “苏玛,他们能在这种体验当中学到什么?”
  “很多东西,我想……他们会学到同其他生命和其他智慧共处的最佳方法,还有就是包括智慧生命在内的每个生命的渺小,这些都已经成了我们自从绝处逢生以来的信条。”苏玛停顿了几秒钟,低下头避开我扫在她脸上的视线,接下来的话声音小了许多,像是在自言自语,“谁能为生命做好万全的准备呢?顺从一切的流逝不是最好的选择吗?最惊天动地的壮举,也未必能在这世界上留下一个哪怕是最小的涟漪……”
  我没有再发问,静静地等着车轮和铁轨的撞击载着苏玛的声音敲打我的耳膜。妹子,我记得你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我们时常忽视两件重要的事情:生命会流逝,世界的运行却从未停息。
  我从旧货市场淘回一台扫描仪,又在电脑上装了PHOTOSHOP自学抠图。那时你升入了高中,而我刚逃过高考的煎熬,新的压力就已藏在学长们的交谈中,由远而近传来。我拍下一张你坐在书桌前的照片,又找来你六岁时留在这里的形象和你做伴。电脑屏幕上,两个梳着一样的马尾辫的女孩坐在一起,望着窗外朦胧的灯火发呆。正值二八妙龄的你黝黑、瘦弱,幼小的你却白皙而壮实。十年过去,一切仿佛都被硬生生地割裂,充斥着虚幻,然而光阴却藕断丝连——六岁那年,你得到一只白里透黄的塑料杯,它象牙般的光泽和那些由机器压出来的花纹曾让你爱不释手,以至于幼小的你常常倒上半杯茶,轻轻放在书桌左上角,故作深沉地品茗袅袅上升的水汽。后来,光泽和花纹统统蒙上了一层灰色,你的好奇心也在书本之间消磨得干干净净。在那些匆忙的早晨,你闷闷不乐地进餐,然后偶尔用它打些水来漱口;另一些时候,你拿起它仔细端详,以便在外文字母荡漾的题海的表面,回忆起那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妹子,你就是这么考上大学的。

  “我们……他们接下来会干什么?”在苏玛的声音小得完全被轮轨的撞击声淹没以后,我忍不住这样问,却不由自主地把我也当成了车厢里那些年轻人当中的一员。从驾驶室向后望去,乘客们的谈话已经渐渐沉寂下来,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凝固。从靠近驾驶室的几个人的眼中,我同时读到了兴奋和迷茫。
  “留在这里的人会从事农作,至于到星球表面生活的人,他们必须尽快融入那里的生活,同样要用劳动为自己换取生活必需品。”苏玛的声音不高,话的意思却明白无误:阿格尼亚的高科技是不培养懒惰的;没有地球表面一些人“天经地义”的不劳而获,也就没有了棍棒、血肉以及它们的延伸在柴米油盐上的争夺。
  “哥,让我和他们聊聊可以吗?”我正要问苏玛几个问题,通译机却接收到了一束来自妹妹的脑波,看来她又在熬夜了。
  我本想劝她快去睡觉,可这时候我看到车厢里离我最近的一个汉子突然抬起头来,朝驾驶室这边张望,很显然妹妹已经通过我这个“中继”和车厢里的人开始了脑波交流。
  妹子,我无从知道你和他谈了些什么,但几分钟以后,当我看到这个年轻人从怀里拿出一个像是杯子的物体,又用手仔细擦去上面的泥垢的时候,我便猜到了这次谈话的内容。而且我不用脑波通讯也知道你眼下一定又在书桌前故作深沉,用以掩饰终于给这件伴随你十多年的爱物“配了对”的欣喜。
  行了,妹子,别再费尽心思做你盘养象牙杯的美梦!我肯定你过去做贵族小姐的时候,曾经若干次喝下用它盛装的液体;可是我上个冬天采访过的蜜儿不在乎你享受过的奢华。她用大学时代所有的业余时间,考察一条正走向消亡的大河,为它从源头到入海口的每一滴水祝福,可她终究不能削减人们丰富多彩的欲求。河水断流,而后不可逆转地干涸,连那个曾经遍布芦苇的源泉,也不复存在。她给我打来电话,在听筒里低声啜泣,就像在我的耳旁吹火。

  当擦杯子的年轻人停下手里活计的时候,列车已经开始减速,不多时便在一座用翠竹搭成的车站停了下来。它建在一个居住区里,因而周边的景象和刚才那座小站相比便显得热闹非凡。矮小的木屋和竹舍,像雾一样在铁轨两侧弥漫开来。人们正在生火做饭,一缕缕袅袅升起的炊烟更为这个世外桃源增添了几许生气。
  列车两侧的折叠门同时打开,车厢里的人们互相道别,然后踏上青绿色的月台,去迎接全新的人生旅程。不过,有几位乘客还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显然这个美丽的社区并非他们的目的地。
  苏玛拉开驾驶室右侧的门,那个擦拭杯子的青年就站在门外。他把杯子递给苏玛,然后便去追赶已经出站的人群了。苏玛仔细地抚摸着杯壁上的纹理,而后把这只杯子递到了我的手上。
  “送给你……还有你的妹妹,就当是回家探亲的纪念品吧。”说这句话的时候,苏玛的脸上又泛起了邻家女孩一般顽皮的笑。
  “那……谢谢你了!”
  “不客气!”
  她的举动证实了我刚才对你的猜测。妹子,这是一只“天然形成”的象牙杯,可是它实在太过朴拙,也许等我回到家,你一夜的期望就会以失望收尾。我记得它的那些精雕细琢的同类曾经被送进达官显贵的府第,而后便滞留在你的记忆深处,倔强地炫耀着洁白的光泽……
  妹子,我为你带去另一个世界的馈赠,没准你会主动提出为我做饭,把孙燕姿的《神奇》放个没完,直到我承认用弹弓狩猎猛犸象是愚蠢而徒劳的,然后你打开空空如也的冰箱,摆出一个狡黠而无辜的笑容。没关系的,妹子,我在食堂里读完了四年大学,想必你也会是一样。
  行了,妹子,你和我都不是识时务的好学生,要不然就不会傻呆呆地抱着专业课本不放,却不知道用什么外语来取代自己的母语。学校里的留洋速成班即使报出天价也依然场场爆满,在食堂里谈起这些的时候,你和我都变得像榨汁机里被剥了皮的橙子一样傻。那是你刚上大学前后的事,你把我采新闻用的胶卷拿去拍大象。洗照片的时候你对我说,人一旦忘记了过去的痛苦,就不会再有可能感觉到将来的幸福。我想你指的是那些我们已经被人贱价处理、却还心甘情愿为卖主数钱或者献殷勤的时刻。
  就是这样,妹子,两个文明古国的语言在经过一群皮肤白皙的鸦片贩子的认证之后,终于重新找到了动力。你说我从来没有写过真正的科幻,从来没有。你不住地摇头,直到被我揪住了辫子。
  行了,妹子,生活其实比我的文笔更接近科幻。也许这次采访结束的时候,我就能构思出一篇真正随心所欲的科幻佳作。你说然后我们就可以回想那些记忆深处的往事,或者仅仅一起做几张飞饼。

  我把象牙杯收进采访包,不等苏玛邀请,便决定下车走走。苏玛的耐心和生活在这片异域的人们彬彬有礼的举止终于让我的恐惧感作出了妥协——虽然我仍然没有回想起在这里生活的经历,但即使我不曾做过他们的邻居,探访这不为人知的地下世界也会是一次难得的经历,现在我只想把这里的每一处风景都牢记在心底。苏玛刚一拉开驾驶室右边的侧门,我便不再像刚才那样如履薄冰,而是迫不及待地跳上了月台。
  接下来看到的景象我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在月台下面是一条清澈的小溪。从竹子的间隙朝下看,流淌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的溪水在岩石上绘制出飘逸的线条,而新的更美妙的图景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以无法察觉的速度缓缓生成。我和苏玛俯下身,透过月台上的每一个间隙,静静地欣赏着水流的妙笔,不知什么时候,车厢里的人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直到苏玛招呼大家上车,我才跟在其他人后面,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月台。妹子,也许你不相信,这时候的我感觉自己仿佛找到了一本包罗万象的典籍,却只来得及读完序言,而剩下的部分将不断地吸引着我,直到这一次人生旅程的终点。
  “可是谁又能在付出巨大牺牲之前,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和看似‘崇高’的争斗的无聊呢?”通译机又接到了一个脑波信号。妹子,我很清楚,这颇有些嘲讽意味的话也只有你才能对我说出来。
  行了,妹子,这二十多年你和我一直活在积郁千载的回忆里。你每天用朱笔批注史书直到深夜,这是你的室友说的,她没有提到你难得一见的梦境。我想你是在寻找几颗太史公遗落的宝珠,以便重温当年锦衣玉食的华贵。冬天,你会提着“海鸥”和三角架,拉我去颐和园拍雪景,佛香阁上难得一见的洁白在你的镜头前慢慢融化成水。没有雪的时候,你拿起绣花针,说自己是孟买的血汗工厂⑧里每天在蒸汽织机前干十八个小时的童工,为皮肤白皙的鸦片贩子剪裁的猩红色制服已经装满了一百辆马车,却还没有停产的迹象。后来,你习惯在报亭前流连于报纸封面红色的如宝石般的反光,可是你说那上面最后一页的博物馆推荐,你从来不读。上个星期你说一位驯大象的黑汉子给你买了新手表,而你为他和我做的饭菜,香气溢满了屋子,而孙燕姿的《神奇》又在CD机里幽幽地回响……

  离开这个充斥着绿色的车站的时候,苏玛轻轻地哼唱起不知名的歌谣,空灵而悠远。列车在她的歌声中驶进了钟乳石密布的隧道,漂移岩世界柔和的光亮很快被黑暗所吞噬,像是我来到这片异域的最初几秒钟的反演。
  回家的路似乎要短一些,当我看到高井站在窗外一闪而过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又回到了这个在其中生活过二十多年,却很可能与自己其实毫不相干的地方。隧道里出现了灯光,先是罩着铁网的昏黄的老式电灯,继而变成明亮的日光灯。十分钟后,我又踏上了苹果园站熟悉的水磨石地面。
  同车的十多个男女默默地离开车厢,从我和苏玛身边走过,依次登上站台旁边的楼梯,准备融入上面那个还在沉睡之中的城区。苏玛抬起头,目送他们出站,而后她伸出手,没有动我戴在头上的通译机,却抽走了我藏在衣领下面的录音笔。
  “‘幸存于阿格尼亚,抛长矛,卸战甲,沐发濯足以归……’⑨”苏玛慢慢地吟诵起古老的词句,“你不用它也能写好这篇稿子的,超出沟通需要的过度的精密反而会让你的心蒙上尘埃,太多的尘埃就会让下一代智慧生命重复咱们和前辈的循环。今晚末班车之后,我还会来接你们兄妹,到时候我就把它还给你。”她的脸上浮现出难以名状的笑容,或许是在提醒我别忘了刚才的约定。然后,她走进后面那节车厢的驾驶室,这两节车厢的老地铁随即启动,很快消失在隧道里,像是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几分钟以后,第一班地铁列车驶进了苹果园站。在它停稳的一刻,我的手机突然有了信号。提示未接来电的短信接二连三地飞来,妹子,我不用拿出手机看也知道这些电话肯定都是你打来的,那是你因为急着想亲眼看看这个地下世界而一夜未眠的杰作。
  行了,妹子,我这就回去找你,顺便帮你打点好行装。你将随我开始一段奇妙的旅程,在地下深处重温那些逐渐模糊的记忆。我用咱俩的“海鸥”拍了些照片,以免你到时候手抖得对不准焦距也按不动快门。我和你就坐在苹果园站的长椅上,喝着我用了四年都喝不完的“北冰洋”,谈论彼此的梦境,直到末班列车通过。然后,我将带着你再次登上那只有两节车厢的老地铁,在孙燕姿的歌声里,迎接另一个世界的黎明……
  我要告诉你,我们是骑着大象,顺着喜马拉雅的水流,漂到这陌生的北方。

《行了,妹子》 作者:马之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