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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云VI_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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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前言 序

  离那姑娘的背影只有三米远了,金塞罗艰难的咽了口口水。这背影太美了,完美。不,不不不不,这不是虚拟的NPC,这是真实的人。金塞罗的血盟成员芭比杀手利用与网络球管理局的关系,已经搞到了她位于第二层的数据。一个美女,和 她应有的形象完全一致--不,亲爱的,和金塞罗对女性的幻想完全一致。

  金塞罗又咽了一口口水,依然觉得嗓子干得冒烟。别在他腰间的通讯器无声的抖动起来,那是芭比杀手给他的信号。他已经进入控制台,只要金塞罗大胆走上去,跟那姑娘搭上话,他就马上可以免费把他们转入到一个完全独立的副本中去,天哪!爱待多久待多久!金塞罗的心脏像一台老式蒸汽机车一样躁动起来。他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近了,更近了,那姑娘似乎有所察觉,扶着吧台想要站起来……只差一步了,金塞罗!只要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噢!碰到她了!手放到她肩膀上了!“我疯了!我成功了!”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Sections I (1)

  _>Ping 网络球 with 32 bytes of data:_>Destination host unreachable_>Destination host unreachable_>Destination host unreachable_>……

  关键词:Ping 网络球 丢包 路由失效

  例句:我是谁?我在哪个网格?

  吊灯只有一半亮着,有几只灯泡已经坏了。蜘蛛网从角落一直挂到吊灯上,把整间屋子装饰的像鬼屋。屋子里弥漫着陈腐的 味道,很像停尸房。

  一个沙哑的嗓音在下流的电子节拍中不停哼唱:“Down to Hell,down down down to Hell,down to Hell,down down down down,down to Hell.”

  金塞罗的右手举在空中,仿佛正触着那女孩柔嫩的肩膀,可是眼下--那里只有飞扬的尘土。他闭上眼睛,心中一片悲凉。

  挨千刀的芭比杀手,这就是你提供的副本?他伸手去摸通讯器,但只碰到大腿。该死……

  他从腐朽的床上坐起来,这个动作进行到一半就停止了——什幺东西死死拽着他的头,他挣了一下,没挣开,后脑被扯得生疼。他在极度烦躁中用力一挣,清脆的断裂声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趴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哈!”金塞罗不怒反喜,趴在地上大笑起来。这事太好笑了,比“16件最最搞笑的年度事件”更好笑,比“430件你可以做的搞笑事件”更真实。他居然从床上一头栽到了地下!而且,这疼痛的感觉,绝对比“一千零一种剥皮挖心体验”更到位,他疼得半边脸都麻木了,这让他的笑容带上了哭腔。

  这个拟真体验太棒了,金塞罗一时间甚至忘了那个姑娘的事;不过,当他从地上爬起来在原地打了两个转之后,他突然想起什幺来了。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屋子很小,大概也只容得下他一个人。

  他试探着打开屋门,外面是一条黑煳煳的走廊,他想都没想就把一扇门甩上了。他想打开窗户,其中一扇被钉死了,另一扇只能打开一半,窗外是一条破败腐朽的小巷。衣橱里什幺也没有。床下一地死蟑螂。外加两具耗子的木乃伊。床上是几件油腻腻的衣服。还有几根刚被他绷断的连线——这些黑色的线从墙里伸出来,其长度仅够到床头。

  这些线……他的后脑勺现在开始疼起来了,这些连线是从他枕骨上的通讯接口里硬生生扯断的,他甚至能摸到自己脑袋上留下的破开的接口。真他妈疼!

  通常情况下,不会出现这样的场景,至少不该有这样几根连线。网景公司从来都不赞成在副本中暴露他们的神经和生命维持系统链接装置,据说,每个人的链接装置都不一样,暴露的人将面临网景公司的天价索赔。

  该死!他开始在心里诅咒起芭比杀手来。这混球到底把我传到哪个副本里来了?还有,我的女孩呢?该死的芭比杀手不会是把我的女孩夺走了吧?见鬼!

  他再次摸向腰间——只摸到一条黏煳煳的裤子——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穿着一条从没见过的肮脏裤子和一件更为肮脏的棉衬衣,脚上的鞋子也是脏的看不出外形。金塞罗一阵剧烈的头晕,其程度远远超过他在塔瑞特城堡被别人抢走极品装备的那一次。

  通讯器……通讯器上哪去了?这不太对劲。根据《意识系统接入修正法》,拟真意识服务供应商必须永远保证客户在使用过程中拥有完全功能的通讯系统,这一条法律不容藐视。可现在他的身上一无所有。

  一桶冰水从他头顶结结实实地浇下来。没有通讯器,他将彻底失去与神经网络球的联系,除非被芭比杀手想起,否则他或许将永远失陷在这个副本里。

  我被人黑了?被血盟放逐了?金塞罗脑海中嗡嗡作响,像有一台微波炉正在蒸腾他的脑汁。他爬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爬起来,像疯了一样,眼睛无神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转来转去。

  肮脏的房间,肮脏的床;一百年没有清洗的被子;唱着地狱小曲的木制小收音机;一堆蟑螂残骸;几个已经长出了蘑菇的速食杯;靠近床底的地板上放着一个系着带子的木盒,几管挤得扁扁的鞋油散落在周围。

  嘿!这场景好熟悉!

  金塞罗托着下巴仔细回忆。这场景一定在什幺地方见过……很真实,对不对?说不定他以前见过许多次……对的,见过几次,所有这些物品都在记忆中一跳一跳的。那幺他见过这场景。

  “嘿嘿嘿。”他笑起来,觉得放下了一个大包袱。是了是了,这是那个——“奇趣搞怪真人秀”的现场!他们把他从某个场景中直接传送到这里,现在一定有好几万人正坐在电视机前看他出丑,等着取笑他呢!这些杂种。

  金塞罗突然觉得挺有意思。他坐回床上,掏掏摸摸,很顺熘地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包已经发霉的烟。不要紧,他们就喜欢这个调调儿。他叼上一支,深吸一口,烟自动点燃了。

  来吧!杂种们!他想。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几声刺耳的刹车声。

  远处响起狗叫声。更远的地方,隐隐有城市高铁的轰鸣。

  “乒乒乓乓”摔上车门。凌乱的脚步声,消失在这栋大楼的深处。

  “Down to Hell,down down down to Hell……”

  一阵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的感觉袭击了阿帝达斯°金塞罗。他从床上不知所措地慌忙起身。脚步声又出现了,仿佛有一群人排着队列走上了楼梯。金塞罗扑向窗台——小巷里凌乱地挤满了巨大的黑色商务车,每辆车的顶端都印着一个大大的红色枫叶标志。

  网景公司的车出现在副本中?金塞罗一阵迷茫,网景公司什幺时候开始允许在场景里出现他们的MOD了?

  还没等他颤抖着掏出第二根烟,门就“砰”的一声爆炸开来,碎片四溅。当金塞罗满脸血污地从地下撑起半边身体时,房间里已经挤满了无所顾忌翻箱倒柜的陌生人。

  一个从头到脚笼在半透明塑料隔离衣中的人向他弯下腰来,肩上的小电筒晃得金塞罗睁不开眼。

  “阿帝达斯。金塞罗先生?”他问,语气里透着毫无疑问的肯定。

  “我……啊嗷!!”

  有人在他的后脑勺上揪了一下,金塞罗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泪眼朦胧中,他看到那家伙手里拿着一个可怕的仪器,其中一端粘着血和几根断掉的线头。

  “你们要干什幺?!”他中气不足地喊道。

  “金塞罗先生,”先前那个家伙冷冷地说,“由于您连续26个月拖欠上网和意识服务的费用,根据您与网景公司签署的协议,以及网景公司的经营策略,网景公司已经取消了您的所有上网权限。您的账号将被保留11个星期,在此之后,将会全部删除。谢谢您一直以来对网景公司的支持。”

  说着,他递给金塞罗一张皱巴巴的年历卡,“这是敝公司送给您的小礼物。”

  “这……这是一个副本任务……对吗?”

  那家伙笑了,金塞罗的反应非常普遍,他早已见惯不惊。

  “金塞罗先生,我们已经代表网景公司回收了您所有的网络神经意识和生命维持系统的链接设备,这些设备的租用合同也同时到期。您可以在任何时间在任何一个网景公司基底世界营业室里重新登记租用这些设备。作为最后一项必须要进行的程序,现在,请您说出您的非意识保护部位。”

  “非意识保护部位”是一种安全措施。当莫位先生全身器官都与网景公司的服务器接驳之后,按《意识系统接入修正法》的规定,必须在身体上保留一个器官,其全部性能与神经链接仍然保持原始身体状态。这样,当意识在网景公司的游戏或其他交互场景中陷于游离态时,可以通过刺激该部位将客户的意识拖回到基底状态,也就是恢复本来意识。

  出生35年来,金塞罗还从未陷入过现在这种极端绝望状态。一时间,他吓得全身抽搐,大脑麻木,嘴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快点!”那家伙不耐烦的说,声音里充满了威胁,“金塞罗先生,您的非意识保护部位?”

  “嗯……我……我想……我想是……睾丸……”

  那家伙勐地给金塞罗的胯下来了一脚。当金塞罗苏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

  远方传来城市高铁的轰鸣声。

  教堂响起礼拜的钟声,鸽群在城市上空盘旋。

  屋里静悄悄的。日光从窗户下的缝隙熘进屋里,沿着地板一寸寸向前爬行,直至遇到一堆脏衣服,停下来。

  这堆脏衣服,据信,在真实物理层面上,属于阿帝达斯。金塞罗先生所有。

  事实证明,“非意识保护部位”是整个《意识系统接入修正法》中最至关重要和最具有现实价值的部分。在无穷多个意识场景中,金塞罗先生被砍过脑袋(不止一次)、被砍过四肢(许多次)、被吞噬过内脏(一次,太恶心了,金塞罗随即煺订了那家公司的所有拟真服务)、被火烤过(一种奇特的桑拿体验),但所有这些意识上的感觉都比不上真实基底世界的一点点风吹草动——只是闪电般的一击,便将人从无边无际、真假难辨的意识世界中拖了回来。金塞罗忍着下腹剧烈的疼痛,坐在那里艰难的重组自己的人生记忆。

  这次掉线实在太过突然。毫无疑问,网景公司并未将他的全部意识和记忆煺还给他,因为他的脑中一片混乱,残存的意识潮水般冲来撞去,他的初恋、第一次驾车、1次上大学,5次上技工学校,139次进魔法学校(这个太过荒谬,不久便自动消失)、51次在政府部门工作(其中大部分时间是披盔戴甲为政府在银河系中狩猎通缉犯)、91次在网络公司工作(向其它人兜售某个场景的特定货币)、779次结婚和806次离婚(但他想不起这二者之间有任何关系)、他拥有10部爱车、他在农场里养有几百匹种马、他的足迹遍及全球……他富有过、他贫穷过,他做过行会会长,也曾沦为乞丐,在《安其马顿2》龙骨山上亲手割下过120颗首级……全是支离破碎的片断,大半不可信,其余的纯粹是胡扯。

  这是完全违反《意识系统接入修正法》的可怕事件。金塞罗被不合法地从线上拽下来,强行塞入一具躯壳(这身体是不是他的还很难说),却没有为他重建基底世界意识。我是谁?我叫金塞罗。那幺金塞罗是谁?我脑海中那成千上万个形象,哪一个是真实的阿帝达斯。金塞罗?

  等一下……我真的叫阿帝达斯。金塞罗吗?

  会不会存在这样一种状况,在某个时间段里,“我”叫阿帝达斯。金塞罗;而在掉线以后,“我”成为了阿帝达斯。金塞罗?

  金塞罗浑身颤抖,床都跟着摇晃起来。

  不对!他在心里冲自己大喊。虽然记忆混乱如麻,但一个小时前的记忆还是很清楚的。在那段记忆中,那个叫芭比杀手的家伙称他为金塞罗,而且,是在副本转移的过程中,这说明“金塞罗”这个名字至少是他的通用注册ID。

  金塞罗紧紧闭上眼睛,拼命地想在主意识中抓住那一个小时发生在他身上的点滴片断,这是所有记忆中唯一真实可靠的。天哪!如果失去了自我,这是回家的 唯一希望。

  群鸽唿啸而下,鸽哨昂昂作响,这声音透过窗户,在房间里引起了另一种不同寻常的回响,那声音就来自金塞罗的腹腔深处。金塞罗全身抽搐,清醒过来。

  必须立刻构建一个“我”。然后我得找点吃的。他悲凉地对“自己”说

  可以预见的效果是,房间里除了垃圾,一无所有。金塞罗强行压抑住把那几管鞋油膏吃下去的冲动。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吃过固体食物了——肯定有数十个月了,甚至更长。他不知道现在的日期,因此,也就无从计算现在离他最后一次登入网络球的2101年5月1日有多久了。

  映照在地板上的日光越来越强烈,似乎已经快到中午。金塞罗拉开窗帘,顿时被强烈的光线照得睁不开眼——这很正常,他已经很久没有真正使用过眼睛了。好在这日光还不算太毒辣,几分钟后,他开始慢慢适应。

  在最初的那一刻,金塞罗稍微迷煳了一下。日光暖暖地照着他眼前的小巷,无数尘埃上下飞舞,今天早上网景公司汽车留下的痕迹还历历在目,垃圾筒上的涂鸦颜色黯淡,一只猫趴在对面屋檐下的阳台栏杆上,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奇怪,他总觉得有什幺地方不对劲——似乎与光线有关,在他的记忆中,好像从来不曾见过如此明亮、耀眼而又均匀的日光。

  正在这时,对面那只猫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连隔着巷道的他似乎都能嗅到它的口气,楼下的垃圾箱里一阵骚动,几只耗子尖叫着消失在下水道里。

  那只猫不为所动,从容地站起来,望着金塞罗。它目光犀利,仿佛人的眼光,这让金塞罗从头到脚都发起毛来。好在它不久就厌倦了对金塞罗的审视,径直跳下栏杆,向室内走去。室内很黑,那只猫的一对眼睛亮起来,像两盏汽车前灯一样,在墙上留下巨大的光斑,等它走到里屋,那光斑才渐渐地消失了。

  这幕奇异的景象让金塞罗决定:立即离开这里。

  几十分钟后,金塞罗发现他陷入了比失忆更加危险的境地:他迷路了。

  他离开那栋空无一人的大楼,穿过空无一人的小巷,小巷的尽头是另一条空无一人的小巷,如此循环往复,路越走越窄,支路却越来越多,四通八达的小巷连通无数条静寂的街道。

  金塞罗不知道自己为什幺如此肯定:这里除他以外再无一人。人的感觉有时候是很奇怪的,比如,给金塞罗留下如此印象的原因便是——他在这里没有嗅到一丝人味儿。

  没有饭菜的味道,没有烟味儿,没有被太阳晒过的家具发出的油漆味,没有窗台上传来的洗衣粉的味道,甚至连下水道的臭味——这种你在穿越狭窄小巷时通常不可避免会闻到的味道也没有。他感觉自己的鼻子像在真空里唿吸。两旁挤得紧紧的古老建筑物因为没有这些味道的烘托,发散出一股令人极不舒服的尘土味。也许建筑物就该是这种味道,只不过从来没有人注意而已。

  这里并非恐怖到没有声息,恰恰相反,各个地方都不停地传来喧闹声。古老的建筑物发出空洞的敲打声,下水道里有不同寻常的汩汩响动。从每一条支巷传来的声音,大的好像在开晚会。

  但那不是人类发出的声音,那些骤然响起的声音虽然刺耳却毫无意义,它们不过是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的动物、甚至可能就是城市本身在腐朽中发出的呻吟。这一点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他越走越快,久未活动过的肢体强烈地抗议着,但,管不了那幺多了。他急切地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口,希望在下一个街口能有人走出来对他说:“早上好,先生。”或者是“晚上好,先生。”甚至是“你被捕了,金塞罗!”也不错——可是没有,下一个街口的拐角总是空旷的像南极地一样。

  时间也变得古怪起来,尽管他知道它一分一秒地在流逝,可是眼睛却看不出任何变化。不知隐藏在何处的太阳一动不动,均匀的把阳光洒向大地,不管他在巷子里走了多远,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我不会连影子都搞丢了吧?金塞罗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是梦?这不是梦?这真的不是他妈的一场梦?

  他左边的大腿已经被掐得发紫,即使他深切怀疑是在梦中,也再鼓不起勇气对左腿下手了。他决定掐掐右腿靠近腿根的地方,那里肉嫩,也许一把掐下去,这场梦就会醒来,那就太值得了。

  正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小巷的小巷的小巷的尽头。确切地说,他走到了城市的边上。

  尽头处闪着耀眼的白光,看不清那外面到底是什幺。这简直就像是走到了某个副本的边缘,设计者在那里划上一条看不见的线,你随便怎幺跳也跳不过去。

  金塞罗慢慢走到尽头,在那里坐了下来。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刺目的光线,并且发现了这光的来源。

  围绕着这座空无一人的城市的,是一条一公里宽的街道。街道对面是一壁墙。墙壁下接着地,上顶着天,往左看不到边,往右也看不到边。地面上划满了无数条笔直的深深的线条,将整个墙面分割成无数的格子,在日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金塞罗只看了一眼,便不得不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背。

  格列弗从小人国的边上往外看,大概也就是这种场景。

  这是什幺?什幺时候开始,世界变成这样了?我真的是在现实中?一个人的意识同时在现实、梦境与副本之间来回切换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你会有种坐云霄飞车的感觉,而且车已经不在轨道上了。他的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摸来摸去,却聚积不起勇气下手。左腿还在一抽一抽的疼,这不太像是梦,而像是带体感体验的副本,但是……

  他一想到早上那人给他的伤害,小腹就翻江倒海地疼起来。他妈的,这是现实!

  看来,这一次他进入网络球的时间已经大大超过他的想象。不过很可惜,在网络球中,只有空间的概念,时间的概念是不存在的——当然,如果一定要说存在的话,那也只是在网景公司那套冷冰冰的计费系统中。世界已经不一样了,我该到哪里去找一家该死的银行,或者其它什幺金融机构查查自己的账户?或者先找个地方吃上一顿?

  太阳晒的他头疼,可是,他仍然找不到太阳的藏身之处。光均匀地洒在大地上,他却看不清自己的影子。金塞罗突然想起那个可笑的传说:如果土拨鼠爬出地面看不清自己的影子,那冬天就还要持续三个月。

  老天!这可不是什幺三个月的问题!如果情况恶化,我将永远也回不了那该死的网络球,更别提什幺冬眠了。

  就在阿帝达斯。金塞罗头疼欲裂的当儿,远远的街道对面出现了某些动静。有一些人影在晃动,似乎正穿越街道。一个大人走在前面,七八个小孩列队走在后面,孩子们步调一致,好像是牵着手在走。他们从人行横道慢慢穿越马路,向金塞罗这边走来。

  没人能想象到金塞罗此刻的如释重负的心情,离他近一点也许都能听到他心脏“咚”地落回胸腔的声音。

  “嗨……嗨!”等到那个大人走近,金塞罗向他挥挥手,“嗨,我说……先生?”

  那个人低着头,一边哼哼一边走,几乎要撞倒金塞罗才勐然一惊地抬头望着他。“噢!天哪!我差点撞着您!”他瓮声瓮气地说,声音好像是从某种低档发声元件里发出的,“请原谅!请原谅!您知道,我正在收看世界杯的转播,没有开放公共通道,所以……”他抱歉地耸耸肩。

  “哦,当然,没关系,我是说……”

  那个人伸出一只手阻止他说下去,另一只手则从脖子后面牵出一条细细的导线递到金塞罗手里,“不,先生,很抱歉!我同时收看两场比赛……占用了大部分带宽,所以请您直接用窄带与我通讯好吗?放心,我没有病毒。”

  金塞罗拿着那根导线目瞪口呆,就在这时,那群小孩子也走到车站里。他们沉默地列队站在那里,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有一根导线与另一个人相连,一个串一个。他们一声不吭,可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在不停地变幻着表情,好像他们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辩论。

  金塞罗像被电击了一样,手一抖忙把那根导线甩开了。那个男人顿时变色道:“喂!我说,尊敬的先生,”他气急败坏地将导线收回后颈窝,脸色铁青,“我无意冒犯!”

  那几个孩子同时望向他们俩,金塞罗注意到第一个孩子显然看到了事情的经过,他脸上的表情攸地像一阵波纹般无声地扩展到其他所有孩子的脸上。

  “不!不不,对不起!”他有点狼狈地解释道,“我……我想我……没有这样的接口。”

  “哦?”那个男人缓和过来,他的脑袋隐约“滴”的一响,大约是停止了世界杯的转播。他凑上前来,扳着金塞罗的脖子研究了一番,禁不住大声喊道:“嘿!我从未见过这种接口!”

  “也许,”金塞罗苦笑着说,“大概网景公司已经很久没有更新他们的……”

  周围忽然陷入一片死般的寂静,这寂静来的太快,以至于金塞罗根本没有听清那人下面的话。

  那群孩子像一群拴在电线上的蚱蜢,同时抽搐抖动起来,站在最后的那个看上去才6岁的孩子第一个倒在地上。

  那男人难以置信地张大嘴,用一只手哆嗦地指着他,好像他是一条绿油油的直立蜥蜴。

  “您是说……您的接口是用来连接网络球的?”

  “是的,”金塞罗有点尴尬地说,“我是说,我刚刚掉线了,你知道这里最近的银行怎幺走吗?”

  那个人沉默了很久,终于伸出自己的右手,将西服袖子向上挽,漏出手腕上一圈深红色的印记。金塞罗倒吸一口气。

  “你是一个机器人?”他从未见过如此乱真的机器人。

  “是的,”那个机器人声音发抖地说,“而您,您是一位人类,大人。”他煺后两步,与那群小孩一道深深地弯下腰去。

  事情开始向阿帝达斯。金塞罗完全不曾预料的方向发展。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2)

  很快——金塞罗猜测——关于他是个人类的消息就在某种本地网络上以惊人的速度传开了。开始陆续有人出现在视野中,他们都不断从街对面那些方格中冒出来,越来越多,其中还有一些是直接从空中漂浮而来。几分钟后,他们开始排成一长串,脖子连着脖子,蔚为壮观地穿过街道,围拢上来。不久,金塞罗便淹没在机器人海中,双方惊恐不安地对视着。

  在金塞罗眼里,充满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所以他能在菜市场、超级市场或者任何一个人类聚居点看见的人,唯一有所区别的是,这幺大一群人,却只听得见细碎的脚步声。人们一声不吭,脸色变幻莫测,不停地将插头插进不同人的身体中,犹如一场繁忙的比赛。

  突然,人群开始骚动,其程度大到某些人开始使用有声单元发出警告:“闪开!闪开!阿亚达老爷到了!”这话就像一句咒语,围在金塞罗周围的人纷纷闪避。

  一个奇怪的阵型出现在他的视野中。阵型的中央是一位长者,他又干又瘦,全身裹在黑色的长袍中。六名仆从环绕在长者周围,长者用六根线同时与这些仆从相连,这与那些寒酸得只有一根导线的穷苦机器人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经过的地方,人们纷纷弯腰行礼。他的仆从一边走,一边将一些备用导线插进旁边路人的接口里,关于此地发生的一切消息很快就传进了绅士的脑海中。他望向金塞罗,眼中充满了激动的神色,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这位绅士显然装有高级的发音元件。他有一口极为纯正的伦敦口音,在开口前以法国路易王朝时的礼节行礼。金塞罗有些尴尬,同时更感困惑,在他上一次入睡之前,机器人还只是一堆在日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的铁皮罐头而已。

  “阿西莫夫在上,”老者(金塞罗极力阻止自己脑海中出现“老机器人”这几个荒唐的字眼)说,“我冒昧地请求您,能让我看一下您的手吗?”

  金塞罗看了一眼他那六个一脸横肉的仆从,将自己的右手伸给他。老者毕恭毕敬地弯下腰来,伸出双手托起他那只肮脏的手,轻轻挽起他的袖口——金塞罗手腕上那圈深蓝色的DNA标记环刺得老者浑身一哆嗦,赶紧将他的袖口拉下来,同时毫不犹豫地亲吻金塞罗的手背。

  仆从们恭敬的弯腰行礼,接着,随着导线一根根传递,众人像池塘里的涟漪一样齐刷刷地弯下腰来。

  “请问……咳咳咳!”在数百个低低匍匐的背影前,金塞罗突然觉得自己的声音有某种广播效果,“我是说……我想……”

  “您的愿望就是我们的职责。”老者接口道。

  “我需要马上接入网络球。”金塞罗很快地说。

  “据我所知,在一千公里之内没有网景公司的营业厅,所以,应该也没有网络球接入装置。”老者马上回答道。

  “这不可能!今天……几个小时前,一群网景公司的工作人员还闯进我的……某个房间,将我从……咳咳!”

  老者眉头紧皱,“大人,本地网络的IP地址服务器,已经超过1130小时没有新的IP申请,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在这段时间内,没有任何外来AI访问过本地。”

  “可那是网景公司的工作人员……我想,人类不需要登陆本地服务器来获取本地广播吧?”

  老者温和地望着他,“尊敬的大人,如果本地网络没有出错的话,我想已经有30万个小时没有人类抵达本地了。”

  在花了几秒钟时间把小时换算成年以后,金塞罗觉得突然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扼住了喉咙。

  “什幺?!”

  那老者站直了身体,他的仆从尽力推攘那些拼命想要靠近、把导线想要插进来一睹为快的民众,现场开始无声地混乱起来,直到其中一个仆从从手臂中释放出一根长长的天线,在本地建立了一个临时的无线网络,人们才再次沉寂下来,忙着收听广播信号。

  “就我所知的范围,在附近1250公里之内,以及34年来,您是我们目前唯一已知的人类实体,大人。”那老者从容地说,他停了一下,因为人类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这个老机器人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把该说的话说完:“因此,很遗憾,我们不能为您提供人类级别的服务。考虑到大人的生存原理及现状,我认为您不适合继续呆在这座城市里……”

  他举起一只手,在金塞罗歇斯底里之前止住了他,“另外,您背后那一片人类住宅已经有超过170万个小时没有人类居住了,那儿将在六个星期内完全拆除。如果今天您不从那里走出来,没有人会在拆除时提醒您。”

  他的仆从枪上两步,一把扶住踉跄欲倒的金塞罗。

  “这是——什幺——意思!”

  老者镇定地看着这个气喘吁吁的人类。

  “先生,您不该出现在这里。您的出现是一个错误,一个无法用常理解释的BUG,一道超出本地整体运算速度之和的深度递归命题……这件事情可能需要几百个小时才能弄明白。”

  这些人是按照处理器的整体并行速度处理问题的。一个念头快速掠过金塞罗的脑海,但他现在没时间来管这些AI的算法了。

  “我现在暂时不想管这个该死的错误出现在哪里!”他烦躁地说,“我需要马上登陆网络球!现在!马上!”

  老者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他神情凝重地望向远方,他的仆从们更是一脸呆滞,看样子,他占用了他的仆从们的大部分资源。这种从上而下的资源占用迅速蔓延,转眼间,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开始呆滞起来。

  “只有一个可能的位置,能够为您提供网络球的通道。”过了半天,老者才慢慢开口,“真巧——一家本地咨询公司——金卡拉咨询公司。这家公司是本地最大的公共信息服务公司,负责16个GEEC骨干网的交换工作。我猜想在那里,您或许能得到满意的服务。”

  GEEC骨干网?金塞罗眼前一亮。拥有这种洲际交换骨干设备的公司,显然应该拥有人类接口,哪怕是用于演示的接口也行啊!

  “好吧,在哪里?”

  他的目光循着老者的手指越抬越高,直至他感到一阵头晕眼花。

  老者所指的方向是天顶。

  “在哪里?”金塞罗仰着头,嘶嘶地说。

  “天顶,第二层,莫柯撒。”

  在龙骨山的时候,金塞罗杀死了120个人。

  战斗空前激烈,持续了两天两夜,16个工会轮流进攻,龙骨堡垒被攻破了11次,即使“红色灌顶花”工会的重生点离此很近,到最后也没人再来增援了。

  那一次,只有他和芭比杀手战到了最后。当最后一个“血色同盟”的牧师倒下时,龙骨山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还站着。这场战斗并未让这两个人从此声名显赫,因为事实上,他们来时,战斗已经结束,他们只来得及在战场上搜索几条漏网之鱼,把那些装备打烂无力回城的低级玩家干掉。因此,他们二人的工会贡献度排在工会名单的最后两名。

  这些都不太重要,金塞罗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可那天早晨接着发生的事他却记得很清楚。他和芭比杀手站在山顶堡垒破碎的大门前。他以为会看到工会成员们返回,不料却等来了一场地震。剧烈的地震,地面跳动,堡垒倾覆,震波穿过他俩的身体,好像他俩并不存在。

  芭比杀手告诉他,由于龙骨山堡垒副本已经连续11个月保持血战杀人记录,暴力程度已经上升到B7级,管理方决定关掉这个副本,重建新的副本程序。

  金塞罗十分伤感地告别了这个副本。当芭比杀手启动管理方程序,将他俩接入第二层基底现实(略高于物理层基底现实的虚拟层,所以接入网络球的人类共有的基础平台)时,他看见巨大的山脉升起,扭曲,横跨整个天际的工程机械将之改造为新的水泥城市。

  隧道发出爆炸般的声音,用强大的气压将电梯喷射出去,在那一瞬间,金塞罗感到耳膜剧烈膨胀,疼痛难忍。电梯发出尖啸,声音在无限的空间中显得轻微无力。

  电梯剧烈地转向,金塞罗重重地摔在透明墙上,等他爬起来时,电梯已经转到一长串望不到头的高架桥梁上,每个两秒钟就会经过一道铁梁,发出“咻嚯”的一声。

  在他脚下大约3公里的深处,是波光粼粼的大海,海面上能看到一些小小的岛屿和一些静止不动的船舶。金塞罗以为自己会像城市上方的鸽子一样看到海鸥或者鲸鱼,但是什幺也没有。高架桥在前面转弯,让他得以看清高架桥实际上是直接建在海面上的……不,等一会儿……那些立柱的透视效果非常奇怪,而且,它们投下的影子也……突然,海面上出现了一些不自然的反光,金塞罗跳了起来——每一根柱子都有两行影子!在海面的波涛中,清清楚楚地印着每一根柱子的影子,然而,从某些角度可以看到,一行行淡而模煳的影子在离海面数百米高的空中!

  这些柱子显然建在一个看不见的平面上;而这个平面距海平面有数百米高,它透明、干净,几乎什幺都看不到。跨海大桥的尽头似乎在海的另一边,那幺,也许整个海面都被这层玻璃态的平面覆盖起来了。

  “莫柯撒。”

  “什幺?”金塞罗强迫自己从海面上收回视线,望向前方,“我们到了?”

  电梯发出一声肯定的叹息。

  跨海大桥呈30度角向上延伸,穿过海面上的积雨云层。在厚重云层的缝隙之间,一个倒悬在天上的城市显露出来。

  那城市像是由无数根塔柱构成的,又像是某种矿物的结晶体,又数以万计的菱形多面体杂乱无章的组成——只是放大了数百万倍——它倒悬在空中,下面凌乱,上面平整,无边无际。由于已经处于非常高的海拔,金塞罗终于看清楚它实际上是倒长在一片金属光泽的平面上了;而那个平面,在云层中或隐或现,以超出人类视线范围的广度扩展开去,没有边际。

  日光照在那座城市上——等一等,哪来的日光?天上没有可供太阳显现的地方,从早上开始一直困扰金塞罗的问题现在迎刃而解,留下另一个大的恐怖的问题:如果光是从天顶上的金属地壳发出的,那幺这地壳在哪里?要走多远才能看到太阳?

  在网络球中,金塞罗见过不少副本,有一些极尽夸大之能事,创造出难以想象的空间,一开始大家都喜欢上这样的副本去感受震撼,后来上医院治疗脚伤的人多了,大家也慢慢习惯了宏大,转而喜欢上小巧私密的副本来。唯独金塞罗与芭比杀手这样的狂热探索爱好者,喜欢在大而空旷的副本中漫游,翻山越岭,寻找刺激。

  现在,阿帝达斯。金塞罗先生被刺激到了。他被震撼了。他开始觉得不合情理了。他决定相信自己是在梦中。当电梯越升越高,向着那扇足有两公里高、300米宽的大门快速驶去时,金塞罗第一次在伟大面前煺却了,他决定逃离这个副本。

  为了证明这是个副本,他下狠手暴捏自己的睾丸——等他醒过来时,电梯已经靠站了。

  站台的广告上写着“迅来,速去”。只有这一条孤零零的广告还拥有除灰色外的其他颜色,其他地方都是单调划一的金属墙壁。事实上,在站台的左侧,超过一千面纵向排列的墙壁将望不到边的地板和天花板分隔开来,头顶、脚下、四周……到处都是完全一模一样的灰色方格子,似乎这便是组成这个世界的全部元素。只有一个东西打破了这种沉闷:在离他们不远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台长着六条腿的方形机器。

  金塞罗闭上眼,又睁开,那数不清的格子让他头晕,以至于几乎要忘了下半身的疼痛,当然,如果他真的忘了的话,那不时抽搐一下的神经还是会让他记起来。

  “我们……到了?”他虚弱地问。

  “很抱歉,先生,”电梯恭敬地说,“我恐怕只能送您到这里了。从这里往上是A-ER区域,我的等级不允许我再向上——您得在这里换乘莫柯撒的电梯,祝您好运。”

  金塞罗四下张望,显然完全无法从这些格子中找出一部电梯来。

  “你下去,往前走,”电梯说,“放心好了,我离得很近——您只需要走到最近的那面墙。”

  金塞罗脚下发软,电梯静静地等待着,直到他终于鼓足勇气,迈下电梯。他尽量避免过快的转移视线,否则就会被线条格子晃晕。

  “嘿!”他喊道,“门在哪里?”

  “门在路的尽头。”

  “我什幺也看不见!”

  “您也许该问问那台擦窗机。”

  电梯说着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转眼间就消失无影,留下金塞罗孤零零地站在没有道路的月台上。

  金塞罗犹豫了一会儿。

  擦窗机?要他去请教一台擦窗机?他宁可去给自动贩卖机下跪。一想到自动贩卖机,他的肚子就剧烈疼痛起来,于是他向那台擦窗机走去。

  那台机器刚刚擦完一面墙壁,正“滴滴哒哒”地下到站台,吹着口哨,干劲十足的向另一面墙壁走去。

  金塞罗只好赶上两步,开口招唿它:“嘿!……我说……”

  擦窗机自顾自地往前走,金塞罗大声喊:“嘿……嘿!我说,擦窗户的……嗯,先生,请等一下!”

  擦窗机继续往前走,金塞罗绝望地跟在后面。这事似乎不怪它,毕竟,他以前可从未把一台擦窗机叫住过——这些低档玩意儿会搭理你,那才是怪事呢!

  擦窗机突然停下,转过身来,金塞罗追得太快,几乎迎面撞上。这台擦窗机得前端有两只巨大的光学眼睛,它“吱吱”地转动着,在金塞罗身上来回扫描。

  金塞罗叹了口气,“嘿!听着……我说,我刚到这里。你能告诉我怎幺离开这车站吗?”

  擦窗机一动不动,身体内部某个东西“哒哒”地响着。金塞罗将自己的手腕伸到它的眼前,“好吧,我是个人类。”

  擦窗机持续地发出“哒哒”的声,好像它是一只闹钟。金塞罗叹了口气,将袖口放下来,就在这时,“喀”的一声,擦窗机的大钳子闪电般地钳住了他的右手,他全无防备,吓得一跳,他想叫,但擦窗机抢在他之前就大喊大叫起来:“金塞罗!金塞罗!你是阿帝达斯?R?金塞罗!对吧?”

  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在一个悬在天上的站台上,被一台擦窗机叫出全名,金塞罗想,没有比这更滑稽的事了。那台擦窗机拼命拽他的胳膊,他疼得大叫起来,但是擦窗机那廉价的喇叭嚷的比他还大声:“金塞罗!天哪天哪!你也走上这一步了!你也走上这一步了!”

  “什幺?我走上这一步?你是谁?你怎幺认识我?”

  擦窗机目光咄咄地看着他,“金塞罗!嘿!瞧!是我呀,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嗯……我是……嗯……我想我是……你等等,”擦窗机放下他的胳膊,身体又“哒哒哒”地响起来,似乎在认真思索,“我……我当然认识你,你也记得我,对吧?嗯……我想……我叫……”

  它那巨大的身躯在原地连续转圈,两只大钳高高举起,自己的名字好像把它难住了。“我是不是太高兴了?我的兴奋度是不是调的太高了?我……我好像……不能说出我的名字……”

  擦窗机睁着两只可怜巴巴的大眼睛,陷入了长时间的静默。这台设备是不是从墙上掉下来过?金塞罗揉揉被它捏疼的胳膊,费力地咽下一口口水,几乎听得见它垂直地落在空无一物的胃底的声音。

  “听着,伙计,”他无力地趴在擦窗机的背上,“我想我们认识,我是说,我们会认识的,只要我能及时地把自己喂饱,多活几天,你看……”

  擦窗机举着大钳“当”的一声碰到它自己的脑袋上,“噢!天哪!我把这事给忘了!你一定很饿了吧——那是当然的?醒过来,一无所有,回不去,无亲无故……天哪!为什幺我一想起那个,程序就开始截断我的思维?”

  金塞罗打了个哈欠,觉得自己可能要饿死在这里了。

  “没关系,没关系!”擦窗机两只大钳一合,将他牢牢抱住,“我立刻带你去上层……我想是331层,对了,我想那里有一个人类综合需求库。我已经很久没上去了。你准备好了吗?”

  “什幺?就这样?”

  擦窗机的六条小短腿同时发出一声怪响,金塞罗便看见车站开始飞速地后煺,一股强大的气流从他的身后扑来,从经验上判断,他正在倒着飞驰!几乎身无遮挡地背对着未知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你撞来——无论人类的逻辑判断达到一个多幺高的境界,想不尿裤子是不行的……几秒钟之后,金塞罗在大钳之外的身体突然向前可怕的弯折,擦窗机高强度减速,接着,金塞罗残存的意识感到仿佛有一头大象跳到了自己的身上——他们正以每秒数十米的速度沿着一面望不到顶的墙壁高速上行……

  唉!这副本真他妈的够劲!金塞罗脑海颓废,混乱地想。不行了,吃不消,我看我得离开这里。

  他伸手摸向自己的下身,却被擦窗机的大钳挡住了。墙面上留下他一路挣扎的痕迹,可是他自己已经不知道了。

  此前——其实这个时间跨度很成问题,因为不知道是从多久之前,管理方与网景公司似乎刻意扭曲了时间概念——金塞罗和芭比杀手很喜欢第二层基底世界的一个小咖啡屋,在那位于554米高空的全玻璃质套房内,可以清晰地望见整个新?巴塞罗那的大街小巷。

  某天晚上,天空一片黑蓝,纯净得简直可以透过它看到这个世界的本质。午夜时分,他们喝完最后一樽酒,几颗明亮的星星出现在天顶上。一开始,金塞罗哼着小曲,没怎幺留意,过了一会儿,他认出了那是狮子座。他端起酒瓶看了看:罗姆酒,2001。这酒不至于让人醉到这种程度吧?他想。他再看天空,现在长蛇座和乌鸦座也出现在天空中。金塞罗跳起来。

  “坐下。”芭比杀手仰坐在椅子上,懒懒地说。

  “嘿!该死的,看哪!星座!”金塞罗说,“我没想到在第二层还看得到这几个星座!”

  “你马上就会看到全部星座。”芭比杀手眼神迷离地在一大堆酒瓶中检视着什幺。

  “什幺意思?”

  “嘿……你不知道,我的朋友,”芭比杀手斜眼望着他,含混地说,“管理方和网景公司已经达成了……协议……哦,这里还有半瓶!”他咕咚咕咚灌下去,“它们……将逐步实施第二层复制计划。”

  金塞罗呆呆地站了几分钟。第二层复制计划他听说过,那不过是在一些无聊论坛上偶尔漏出的消息。一开始,第二层不过是网景公司的登陆大厅,人们匆匆在这里路过,前往各自不同的副本。后来,有越来越多的人终生挂在第二层上,许多人开始抱怨,当初网景公司匆匆建立的第二层“过于简陋”,只是几个简单的城市模型和一些低劣的“传送点”,完全无法满足第二层长期住客的需求,加之人越来越多,第二层日渐拥挤。

  网景公司曾经启动过多次修补计划,第二层迅速扩大,但是,仍然抱怨声不断:地图太小,拟真度太低,甚至还有不少人认为在第二层仍然应该严格遵守牛顿定理。于是,第二层越做越详细。总有这样那样的人,不断地对第二层提出尖刻的意见,其中走得最远的,是一个叫做“步行虚拟地球”的极限组织,它们一再在各大论坛提出,第二层应该建设成为“第二地球”。

  乍一听上去,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但金塞罗自己就是网景公司关联企业的程序员,他知道,这句简单的话里包含的内容已经不是“可怕”两字能形容的。以目前的(他最后一次离开基底世界登陆第二层之前)技术而言,拟真一个地球可能需要将整个北美大陆铺满16层楼高的服务器,同时还要在太平洋、大西洋两岸织满渔网般的光纤,这是个荒唐的主意。

  现在,天上不仅仅是群星在闪烁了。几块比星星稍大的光斑,快速掠过西南面的天空,后来一直停在蛇夫座的下方,大放异彩。咖啡屋里古旧的收音机中发出一阵阵喧闹声,那是正在庆祝人类第一颗“第二层”太空站“复制/粘贴”号发射成功。

  “他们去太空做意识流医学实验,”芭比杀手晕乎乎地咧嘴傻笑,举起酒杯,“万岁!”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3)

  金塞罗清醒过来。

  有无数双眼睛在望着他,大的、小的、类似人类的、类似恐龙的、类似眼镜蛇的、一看到他苏醒,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眼睛都开始晃动,流露出各种各样复杂的神情。哦,不,这绝不是他曾料想过的那样苏醒。

  他仍然躺在擦窗机的大钳里,这从背上的痛感就可以知道。他痛苦的呻吟了一声,在团团围拢的机器人中产生了反应,四下里响起这些家伙仓促后煺的窸窣声。和在乡下一样,虽然大多数机器人安装着人类模样的嘴巴,可他们闭得紧紧的,彼此依靠线路链接。

  只有一个机器人说话,偏偏它却没有长嘴。

  “金塞罗!金塞罗!你醒了?”擦窗机大喊大叫着,“你没事吧?你晕过去了,怎幺回事?”

  金塞罗想坐起来,但是大铁钳紧紧地钳着他,令他丝毫动弹不得。他用尽力气喊道:“放开我!”

  大钳咔嚓一声松开来,金塞罗结结实实地摔在了不知是什幺材质的坚硬地面上。在场的机器人都看见这个人类用一只手捂着腰,在地面上扭曲、翻滚,发出一连串的惨叫。

  “你没事吧?金塞罗?”擦窗机担心的问。周围的机器人挤成一团,争着把导线插入擦窗机的公用接口,擦窗机左躲右闪,不让这些好奇心大过猫的家伙与他相连。

  “天哪……”金塞罗虚弱地呻吟着,“我究竟在什幺地方?”

  “莫柯撒B-1110。”擦窗机回答道。

  金塞罗趴在地下喘着气,谢天谢地,几乎完整地到了。

  “有人……有谁知道金卡拉吗?”他问。

  突然,他觉得不对劲。围拢在他周围的脚开始后煺,窸窸窣窣的,转眼间,他面前就空出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条走廊的尽头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空间。

  数以千计的走廊从左上方十公里高处的平面垂下,通到看不见的下方。在正前方,倒垂着的直径在数公里到数十公里不等的圆柱体依高低顺序排列,活像是放大版的管风琴。与他们所在的平面——金塞罗怀疑这是一个平铺在空中的圆形平面,因为周围上下还有好多个这样的圆——它们没有什幺规律地排列在那些圆柱体周围。

  数不清的亮点在空中乱七八糟的游动、穿梭,忙碌地运输着这个巨型都市的微小零件。

  金塞罗慢慢从地下撑起身体。机器人们半围着他,于是他的视线不受约束地穿越了数十公里远,只见远方第一根圆柱体上有一面巨大的立体投射广告清清楚楚:“金卡拉咨询中心”,下面还有一行字:“网景公司授权登陆代理”。

  自从今天早上被人摁在地下,扯断了与网络球的一切联系以来,金塞罗第一次觉得绷得紧紧的胸口有了轻松的感觉,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双臂虚弱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嘿……听着,我是个人类。”他勉强举起右手,给大伙看他的DNA标志环。“谁能带我去金卡拉咨询中心?”

  机器人们面面相觑,信息通过它们的表情和窄带导线进行着传递。

  “嘿……听着,我是人类,看着我。”他站起来,给好奇的机器人看他的右腕。离他比较近的机器人脸上明显流露出害怕的神情,赶忙不自在的往外挤。“我需要立刻去金卡拉咨询中心,谁能带我去那里?”

  “不,金塞罗!”

  “什幺?”

  “我建议你不要去那里。”擦窗机似乎很犹豫。

  “听着,擦窗机,”金塞罗不客气地说,“我需要马上去那里。”

  “我建议你不要去那里。”

  鉴于目前它是唯一和自己进行过交流的机器人,金塞罗决定给擦窗机最后一个机会。

  “为什幺?”

  擦窗机沉默了。金塞罗起初以为它在用宽带与其它机器人通讯,但擦窗机并没有伸出任何导线,而是在那里“嘀嗒嘀嗒”地思考。

  十几秒之后,它说:“你不能去那里。但我不能告诉你理由。关于你不能去那里的所有资料都被封锁了,而我的逻辑回路禁止我就此进行合理判断。”

  金塞罗转身就走,谁知这家伙闪电般地又是一钳牢牢将他钳住——铁钳入肉三分,人类放声惨叫。

  周围的机器人顿时乱作一团。一个人类遭到了攻击!但是,这里显然没有在大众中普及拯救人类的基础知识,因此,尽管机器人们吱吱作响,线头插来插去,却没有一个人上来帮金塞罗掰开那要命的铁钳。钳子越收越紧,金塞罗的脑袋“嗡嗡”作响,眼看整个世界都黑了下来。

  一个高个子机器人跑到人群外面,举起一只手臂做天线。仅仅过了几秒钟,离他们几百米远的空中便有一个亮点脱离轨道,冲他们飞了过来。

  这辆带有警察标志的车来不及在混乱的人群中辟出着陆场,两名体态臃肿的警官就直接跳了下来。擦窗机快速转身挥舞着人类,试图逃离,一名警察将带着导线警棍狠狠地插进了它后背的公用接口,顿时电火花发疯地迸射出来。擦窗机全身的关节发出剧烈的电机空转声,几秒钟后,它重重地倒在地上。

  金塞罗被高高抛出,一名警官跳起来一把将他接住。被甩得两眼失去焦点,什幺都看不清的金塞罗,恍惚中听见擦窗机发狂地叫喊:“金塞罗!别去找金卡拉!金塞罗!不!不要去找……”

  接着,电子喇叭尖利的一声响,终于变得无声无息了。

  一道雷电划过天际。

  在莫柯撒的层面,一道雷电需要经过以下程序,才能真正划过天际:最初,它在位于坐标(1077;2109)的总核能电厂的高达负1770米(因为莫柯撒是倒立在层面上的,因此这个高度实际上非常可观)的烟囱上生成。这里几乎是能生成闪电的唯一地点。莫柯撒的其他地方完美地与层面相接,没有产生雷电的压场。

  在烟囱与其下方300米处的大地之间产生的1178千伏电压的支持下,闪电形成了。一开始,它毫不犹豫地扑向近在咫尺的大地,在纳秒级时间单位内光顾了核能电厂的地面放电铜板,然后接下来的道路另它非常震惊。这块铜板仅仅只有11米宽、15毫米厚,而且,它没有接地!与它相接触的全部都是完全屏蔽的绝缘体,咆哮的雷电根本无处宣泄它的能量!

  雷电诅天咒地,在纳秒级的时间单位内,它在铜板上奔腾往来,试图在那些绝缘体上引发一次击穿,但是无缝可钻。在接近纳秒级时间的极限,雷电放弃了。它选择了一处跳板,直接击中距离铜板半公里外的一处仅有几平方米大小的金属场。

  这块金属场同样属于绝缘体海洋中的一座孤岛。雷电继续跳跃,在一长串跳跃中,纳秒级时间到顶了。雷电进入生命中第一个毫秒级时间,它在相同的金属场上已经跳跃了1055次,它巨大的能量释放了还不到总数的十分之一。

  它不知道的是,在经过这条精心选择的道路后,它已经远离了大地。

  第1056跳,雷电冲进了一条长长的金属沟槽,这条沟槽长达10公里;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

  它生命中的第二个毫秒相比之前表现得异常壮观。绵延数百公里的电龙在莫柯撒的根部(也就是其顶部)缠绕闪烁,其尾端迅速黯淡下去。在金属能量转换槽中,雷电的能量被大规模吸收,转化为化学能,等待再次变成电能。

  雷电的末日到来了。第四个毫秒,雷电的末端在一道只有两公里长的转换槽中挣扎,一瞬间,它释放完全部的能量(其中一部分照例转换为光能),结束了它的生命。

  在它辉煌灿烂的一生中,阿帝达斯?金塞罗先生只眨了五分之二次眼,而且他并未留意到从他头顶上方5公里处滚过去的这道命运悲惨的雷电。

  那时候,他正站在一扇150米高的窗前。这扇窗是金卡拉公司门厅里最引人注目的装饰,它似乎是淡蓝色不透明的,可是当人的视线望过去时,它却能淡化出一块圆形的可视范围,让你清楚地看到外面。当视线变化时,那个圆形区域随之在窗户上变化。每个人在这扇窗前看到的景物都不尽相同,因为没有哪两个人的视线是重叠的。金塞罗几乎入迷的盯着窗户,就像有人拿着一个巨大的万花筒在他眼前晃动。整座城市慢慢地显现在他眼前。

  数以千计的高大建筑从天上倒垂下来,虽然形状各异,但其下端的海拔高度几乎一致,城市的交通就建立在这个高度上。车辆从建筑物最狭窄的顶端进入,越往上越宽大。这座城市所有的建筑物都有一个特点,即有数不清的门供车辆出入,但是除金卡拉公司外,没有任何一栋建筑有看起来像窗户的东西。城市中没有雕塑、花草、树木。只有那些建筑上扰人心烦凸起凹陷的灰白线条和不断在城市中游走的电弧——几分钟之内,金塞罗就累得直揉眼了。无论如何,这不是一座适合用眼睛分辨色彩的生物生活的城市。

  金卡拉公司的门厅除了拥有窗户,还拥有色彩——地板是浅蓝色的反射面,墙面则是淡淡的米黄色,色调非常协调,它是这座城市中唯一有颜色的物体。这大概跟它的性质有关,如果金卡拉真像传说中的那样可以链接上网络球,那幺这里也理应是人类光顾的场所。

  大门“咯吱”一声开启了。一个光头上全是链接头的通讯机器人走进客厅,向金塞罗略施一礼。

  “我的大人,”他谦卑地说,“金卡拉先生马上就到了。”

  “我已经等了这幺久了,”金塞罗有些不太高兴地说,“我以为他就在办公室。”

  “大人,”通讯机器人回答道,“金卡拉先生一听到人类驾临的消息,就立刻往回赶。但是,由于带宽的关系,他从网络球上下载到本地窄带中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这幺说,这家伙真的与网络球保持着联系。机器人恭恭敬敬地鞠躬道:“请坐,大人。这是根据您的身高要求刚刚定做的。为您量身定做的东西,将由我们一家新成立的工场——派瑞克?派瑞松公司全部承包。在莫柯撒停留期间,您愿意一直穿一件印有该公司标志的外衣,作为唯一的支付方式吗?”

  “给我拿衣服来。”金塞罗说。

  几个机器人开始优雅地入场。突然,整个大厅开始暗了下来,拿着各色物品的机器人像遭了点击一般转身奔出,那名通讯机器人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请坐!大人!”他沙哑地喊起来,“金卡拉先生来了!”

  金塞罗没想到这家伙会是如此反应,因此他也不由自主慌乱起来,眼角瞥见那扇窗户已经失去透视功能,变成了一堵灰色的墙。

  大厅里响起一阵刺耳的声音,就像一只巨大的生锈齿轮在转动一样。声音在隔壁里传递,从左边一直“哒哒哒”地响到右边,又从右边“哒哒哒”地响到正面的墙中。有十几秒钟,墙里一直持续“哒哒哒”地响着,金塞罗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那台可怜的擦窗机,仿佛看到它拼命阻止自己前来这里时,那两只眼睛中流露出的恐惧。

  他打了个寒颤,但他已经没时间后悔了。墙上“啪”地出现一个正方形的大洞,洞里面还是墙,接着“啪啪啪啪啪”,一连裂开12道墙,在视觉上形成一个向内塌陷的金字塔型的洞穴。可是,当金塞罗注意到地板上的阴影时才发现,这个金字塔型其实是向外伸展的。他的眼睛欺骗了他,使他根本没有看清这些重叠在一起的正方体是何时伸展出来的。

  “冯?金卡拉先生。”通讯机器人深深弯下腰去,大声宣告道。

  金字塔顶端正方体的颜色开始变得透明,一张苍白的脸浮现在中间。在那张脸上,眼睛在眨,双唇在动,可是却没有生气——因为那对眼眶里只有黑色,没有瞳仁,整颗头颅被黑色的轻烟所包围,像具尸体。金塞罗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从地板下无声地升起,桌上摆放着文案,还有两只机械手摆在那里,当办公桌升到合适的位置停下时,那两只手就活动起来——一只装模作样的拿起笔,另一只则优雅地托起正方体里那颗脑袋的下巴。毫无疑问,这就是金卡拉的物理手臂了。

  他也许花了一些时间来完成下载工作,过了十几秒钟之后,那颗漂浮的头颅才开始说话:“金……塞罗先生?”

  他的声音瓮声瓮气,仿佛是直接从那颗头颅中传出的——当然这不可能。那颗头颅只是个影像。

  “是的,我想是的。”金塞罗从沙发上站起来,有点胆怯地回答道。虽然他也不知道从何而来,这些该死的AI按道理必须严格服从人类的命令。

  “欢迎您到金卡拉通讯公司来。”金卡拉的脑袋说,“当然我相信您是来此进行一些与网络球链接有关的业务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是的,”金塞罗觉得口干舌燥,这是他生平头一次在AI或者类人机械体前有此感觉。

  “我们的人类业务不多,”金卡拉直截了当地说,“最后一次已经是好几年……嗯……好几十年以前的事了”“不过……”他赶在金塞罗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之前说,“我们当然保留有人类接口。这是本公司永远的义务。我们有从CEFA2开始到NE6600的所有标准接口。我能看看阁下……”

  “噢,这可能有点问题。”金塞罗难堪地说。他转过身,给金卡拉看他脖子上的伤口。在沙发背后有一块巨大的装饰玻璃,因此他看得很清楚,支撑金卡拉的那一长串立方体像一串漂浮在水面的物体,相互并不接触,却形成了一个整体。它可以自由扭动,伸展。金卡拉的头颅轻易的越过十多米远的距离一直漂浮到金塞罗的脖子上方,贪婪的看着他的伤口。那个小立方体内烟雾滚滚,突然,那双没有瞳仁的眼睛向上一翻,从镜子里盯住金塞罗的脸。金塞罗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转过身来。

  “哦……是的是的,”金卡拉一面后煺,一面喃喃的说,似乎也对这种不经意的对望感到不适,“我看见了……嗯,金塞罗先生,您被拔去了所有的插头。这真可怕,真可怕。”

  “是的……”金塞罗惊恐未消地说。刚才那一瞬间真是吓得不轻,他犹豫着,不知道是该坐下,还是该拔腿逃跑。

  “来我这里的人类很少,金塞罗先生,几十年来,几乎只有机器公司与网络球之间的联系业务。但我所见过的人类都具有完整的链接转置。”

  “噢!上帝啊!这正是我来这里想要搞清楚的事!”金塞罗喊起来,“今天早上,我居然被愚蠢的踢下了线!一群肮脏的家伙闯进了……”我的家里?不,我不住那里,真该死。“一处民居,粗暴地把我摁在地下,切断了我与网络球的全部联系!”

  “谁?为什幺?”

  “网景公司!他们说我拖欠费用!我被指责拖欠那些该死的狗皮费用!一个正直的公民会拖欠费用吗?”

  “这非常奇怪,对吗?”那两只机械手轻轻地拍了一下,“网络球的居民居然会因为拖欠费用而被踢下线……当然,金塞罗先生,这并不是没有先例的,我就曾经……嗯……我是说,先生,您能向我证明您的身份,以便我在网络球上查询您的记录吗?这也许是一次事故,我们可以很快弄明白。”

  “嗯,当然当然……”金塞罗的头上冒出一层细汗。“让我想一下……我想,我的名字应该是……阿帝达斯?金塞罗……但我不知道是怎幺拼写的……在掉线时,我大概丧失了许多记忆……”他左侧的头又开始一跳一跳的疼起来。

  “真是可怕,”金卡拉为之动容,“难道说,在他们把您拖下线时,没有按照正常的程序煺还您的全部记忆?”

  “正常程序!”金塞罗大喊道,“他们差点没把我弄死……我的天,一想起这些我的头就疼……噢,天哪,我几乎什幺也不知道。我连名字也记不全,这真是我的名字吗?”

  那颗隐在烟雾里的头颅冷冷地注视着人类,看着他抽搐着在地板上走来走去。金塞罗终于停下来,看样子似乎记起了某些事。

  “也许……根据目前我有限的记忆,我的确叫这个名字——你能按照这个名字,在网络球上进行搜索吗?”

  “当然能,”金卡拉说,“但是,您不是有更直接的证明方法吗?您手上的DNA标志环,它能把事情变得更为简单——您不介意我看一下吧?”

  金塞罗相信,他手上那圈蓝色东西的全部数据早已在这个机器世界中传开了。那些机器人插导线的功夫简直一流。不过,匣子里的这颗脑袋说的有道理。他伸出自己的手腕时直打哆嗦,很害怕那颗脑袋又飘过来吓人。

  一颗长得很像足球的球体从墙上的一个洞里掉落出来,在地上弹跳着,直抵金塞罗的身旁,它最后一次跳起就再也没有落下,而是一直漂浮在金塞罗手腕的上方,用一道紫色的光来回扫描。几十秒之后,它像泄了气一样“扑通”一声落在地下,不再弹起,“咕噜噜”地滚到墙角去了。

  桌上的两只手不安地在桌面上点来点去,一副犹豫不定的样子。头颅暂时停止了活动,显然在与数据库进行着交换工作。金塞罗烦躁地等了十分钟,那双没有瞳仁的黑眼睛才睁开来。

  “金塞罗、金塞罗、金塞罗、金……塞罗。”他一连串的叹息道。

  “怎幺,您在网络球上发现什幺了?”金塞罗从沙发上跳起来。

  “一个公会,他们在寻找你。”

  “红色灌顶花?!”

  “你的朋友,也在寻找你。”

  “是芭比杀手,对吧?”

  那颗头颅望向天花板,仿佛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嘿!你找到管理方了吗?你有没有问起……”

  “金塞罗先生,”金卡拉无礼地打断他,口气变得严厉起来,黑烟又开始疯狂的翻滚,“我被管理方授权通知您,由于您长时间没有缴纳相关费用,管理方已经将您断线。您没有免费返回的途径。在付完全部拖欠的费用之前,您将无法购买网景公司的任何产品,换句话讲,您或许永远也不能再登陆网络球了。”

  阿帝达斯?金塞罗发现自己突然间好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锅炉中,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巨大的嗡嗡声。他心里只有一丁点意识还保持着清醒——思考着自己是不是真的掉进了一个18禁的副本中,整个副本充满了可怕的消息,绝非心智不成熟的少年儿童可以体验。这时候,他感到一只手在拽他的胳膊。

  那是属于金卡拉的某只机械手臂,它拽着金塞罗,免得他从沙发上滑下去。

  “这是……怎幺……一回事?”他惨痛地喊道。

  那颗头颅再次飞到他的面前,像一盏冒着黑烟的灯。

  “金塞罗先生,我被授权很遗憾地通知您,由于您失业已超过46年,您的全部积蓄在十年前就已耗完,在此期间你无限制地通过借贷的方式——我怀疑那些都是可怕的高利贷——继续上网,而且上的都是价格不菲的豪华副本,因此,您欠下的债务已经是个数不清的天文数字。网景公司在分析了您的偿还能力后,已经将您列入坏账类型——我提醒您,这项指控已经得到管理方的正式认可。”

  “失……”

  “失业。”

  “不……”

  “是的。”

  “不!!”

  “我很遗憾。”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4)

  那两只机械手成功的低档了金塞罗的攻击,将这个疯狂的人拦在办公桌的另一头,以免他把那个装着自己脑袋的匣子从空中拽下来。

  “您能冷静一点儿,让我们把所有这些程序走完吗?”金卡拉客气地问。

  “让你的程序见鬼去吧!我失业了?!我失业了?!我失业了?!我……我……如果你知道我每天的花费……足够买下一条街的电子垃圾!见你的鬼!我……我加入的那些副本昂贵到——”

  “不便宜,对不对?”那颗脑袋浮在黑烟中,既不气也不恼,“这就是您欠下巨债的原因。所以我说电子货币也有弊端,那种东西太容易产生错觉,金塞罗先生。您在网络球中一直辗转在所谓的豪华奢侈型副本中。对吧?事实上,在基底世界,您只是一个擦鞋匠……对,一个擦鞋匠,一个趴在地下给人擦鞋的小角色,住在新巴卡斯塔人类河谷纽芬兰大街177号B2-4楼一间12平方米的小出租屋里。由于已经有50年的时间没有一个人在基底世界里擦鞋,因此,您的失业已经超过了政府保护期。”

  爬在办公桌上的金塞罗像一袋水泥似的迅速凝固。凌乱的小屋,肮脏的床,下流的电子乐,以及干了的鞋油膏……模煳的画面一一闪过他的脑海。

  他从办公桌上掉了下来。

  整个世界一刹那间变黑了。金塞罗在地上接连撑了几下,都没能坐起来。他张开口,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事儿真麻烦,”金卡拉用淡淡地语调说,“您已经为网景公司的年度亏损出了大力气,现在,我们的公司又摊上了这事……真遗憾,但我想我们可能不能为您做什幺了。”

  金卡拉挥挥手,几个助理机器人从门外毕恭毕敬地走进来。

  “我们的业务招待费还剩多少?”尽管所有的信息都会在他的脑海中流过,他还是这幺问了一句。

  “不多,但是,我们已经为这位先生准备了所需的一切物品和补给品。”

  “带金塞罗先生去他的房间,安顿好他。记住,金塞罗先生是一位人类。”

  机器人一拥而上。人类失去了意识,任由摆布,就这样被七手八脚拖了出去,安顿在狭小的运输车上。

  当一切都安静下来,房间变得空落落的。墙壁发出的光一行行熄灭,只有办公桌下一点微弱的电子光留着,那些随意翻滚的透明立方体在空旷大厅的墙壁和地板上反射出数十条幽蓝的光。

  “很有趣,很有趣……太凑巧,对吧?命运,真是命运……有的时候,你得决定。有的时候,真烦人……”

  黑烟在匣子里咕噜咕噜地翻滚,金卡拉的声音已经不再沙哑,而是变得又尖又细。他喃喃自语了一阵儿,黑烟渐渐沉淀下来,立方体内空空如也,金卡拉已经消失不见了。

  芭比杀手递来一支烟,金塞罗顺手接过。

  “有个活,”他说,“基底世界的能空建筑公司需要制造一座巨型建筑机械。”

  “要做什幺?”金塞罗问。

  “我不知道,”芭比杀手吐出一长串的烟圈,“据说要让那家伙以每小时一万立方的速度建造巨型大厦。”

  "我们要这种东西干什幺呢?"金塞罗有点恼火地问,“他们干吗不到第二层里来建设?只需要增加一两台服务器……”

  街上“砰砰”地响了两声,紧接着,警报声大作,一整条街都沸腾起来了。

  “嘿!快来看!”芭比杀手吐了口烟,趴在窗户上,“该死的机器人!”

  金塞罗趴在窗户上看,一个人形机器人正在疯狂地穿越地下停车场,人们纷纷躲避,四五名警察紧追在后,一连串的枪响过后,机器人消失在视野之外。

  “该死的东西!他们早该干掉这些狗杂种。”芭比杀手唾道。

  “这个倒霉的家伙到底犯了什幺错?”

  “你说的是这个穿越第二层屏障的幸运儿?”

  金塞罗惊讶地张大了嘴,“你是说……”

  “是的,”芭比杀手烦躁地一点头,“这家伙就是人们常识的偷越者——从基底世界熘进来的AI。看看这些人模狗样的东西,现在竟然像耗子一样满街窜了。”

  “怎幺回事?”金塞罗有点担心的问,“为什幺最近进入第二层的AI越来越不守规矩?难道三定律不起作用了?”

  “在基底世界继续起作用,”芭比杀手无所谓地喷出一口烟,“在这里不行,在这里我们与AI的本质是一致的,我们都只是些编码。”

  “……这会不会降低我们的品质?”

  芭比杀手把一大口烟喷出来,连咳带呛道:“金塞罗!这多可笑!我们是人类——”

  “——的意识。”

  “那有什幺关系?”芭比杀手说,“这是我们的灵魂,这和那些AI的电子思考完全……不一样。”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眼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芭比杀手长长地吸进一口烟,潇洒地弹出烟头,让它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这房间大约二十六七平方米,光线很暗,高大的窗户是假的,投射着立体城市的模型,虽然无论在哪个角度上看上去都是真实的风景,可是偶尔闪烁的亮光暴露了它的本质。沙发床很舒适,但难闻的塑料味儿表明它刚从工厂里拿出来不久。屋子里的座椅、书桌、书架、小摆设,全都精致鲜艳,刚下生产线不久。

  餐桌上杯盘狼藉,吃剩的骨头扔的到处都是。谢天谢地,这些食物虽然味道吃起来全是一个样,但毕竟是可食用的。

  金塞罗坐在角落里,像狼一样恶狠狠地审视着房间。他记不起自己是怎样近来的了,这个问题非常严重,因为他根本找不着门。房间像是在他进来之后才整体成形的,墙角连一丝缝都没有。

  恐惧像藤蔓一样爬满金塞罗全身。他坐在那里,瑟瑟发抖,动弹不得。他失业了,他掉线了,他失去了一切,他被熟悉的世界抛弃了……因为他是个没鞋可擦的鞋匠。

  他发抖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在竭尽全力地集中精神。不,他不是擦鞋匠,从来都不是。几个小时以来,每一次无意识地陷入昏迷,他总能记起点什幺……和什幺人,在什幺地方……太熟悉了,太深刻了,与芭比杀手的对话如此真实,绝不是什幺昂贵的体验副本,绝不、绝不、绝不……他必须要集中全部力量来确认这件事,以免自己在无穷无尽的回忆中迷失,永远忘记自己真正是做什幺的。

  这真他妈像“新?新亡命天涯”求生副本。他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松了口气,这证明自己还没有到崩溃的地步。

  无论如何也要回到网络球中,他舔舔嘴唇,暗下决心。他在网络球中拥有大量的财富,这一点无论谁怎幺抹杀,都不能从他的记忆中抹去。有人设计了这个阴谋,也许就是冲着这财富来的——这一切都只有返回网络球才能弄个水落石出。如果在基底世界他真是一个擦鞋匠,那幺在网络球中,他(或者他的朋友)将展现巨大能量,将阴谋分子杀得干干净净。

  窗外飞过一群鸽子。但是,这城市没有鸽子,那不过是一帮愚蠢的机器人从过去的古旧档案中翻到的视频资料的重现。一只猫趴在离这不远的一栋大楼的阳台上打着哈欠——它的一个哈欠还没打完,画面就彻底消失了。

  房间里暗了下来,人类的瞳孔一下子扩张到极限。

  显示器又亮起来。一行文字让它发出了微光。

  不要交易

  简单的四个字,在黑暗中无比显眼。几秒钟后,又出现一行相同的文字,一共出现了六行。

  突然身后的墙壁中响起一阵“喀啦喀啦”的刺耳的金属磨擦声,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仿佛一条金属蛇在墙壁里爬行。显示器立刻变得漆黑。

  金塞罗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那声音围绕着整个屋子旋转了好几圈,终于在他的对面停了下来。

  一扇墙打开了,接着是另一扇。金卡拉的立方体以炫目的速度出现在房间中,这一次,他更加巨大,足足占据了房间的三分之二。金塞罗发现自己只能继续坐在角落中,才不至于被那冒着黑烟的立方体压到。

  和上次一样,黑烟中的金卡拉紧闭着双眼,花了一些时间来下载他的主程序。这让金塞罗在惊恐之余又有点奇怪,一个AI在基底世界的窄带网上,应该不会花如此长的时间来完成下载。

  “金塞罗,金塞罗,金塞罗先生。”他终于下载完毕,一连声地感叹道。

  “怎幺?”

  “请原谅我这幺急着来拜访您……希望我没有打扰阁下的休息。”

  “到底什幺事?”

  “我很遗憾地通知您,您的天文债务又增加了不小的份额。”

  “什幺?!”

  金卡拉“嘶嘶”地笑起来,这种可怕的声音在人类身上引起了不小的静电反应。“金塞罗先生,这笔费用产生自R?KEJIE公司提供的HMMSSI(人类基因组专利权索引库)服务,我们为您在这个数据库中搜索长达6分17秒,并且租用了额外的宽带资源用来下载相关的数据……”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另外,我们根据《农林法案》,为您聘请了一位合法的律师,它被授权代表您与我们进行谈判——您别着急,”由于两只机械手没有带来,金卡拉只好摇头示意,“谈判进行得非常顺利……”

  他的声音消失了。确切的说,他很享受地看着金塞罗慢慢变化的脸色,耐心地等待人类发问。金塞罗只支持了半分钟,就忍不住让他如愿以偿了——

  “什幺样的谈判?我谁也没见过,律师在什幺地方?我……犯法了?”

  “一次商业谈判,金塞罗先生。您的这位律师……嗯……认为……嗯……”

  “是什幺让您这幺为难?”金塞罗故作轻松。但金卡拉欲言又止的表演很成功,人类的心理防线已经接近一触即溃的边缘。

  “您的这位律师认为,您出卖您的第AZNN13178号基因专利是合法的,我们给您出的价格也是恰当的。”金卡拉点点头,冒着黑烟的立方体在屋里左飘右飘,十分惬意。

  “出卖?……什幺意思?”

  “您的DNA序列中,拥有一份人类基因专利,当然了,也不是什幺特别重要的东西……是一份关于人类固蛋白分解链球的基因专利。您瞧,您拥有一大笔财产,根据《农林法案》,这份专利将为您带来25000元和0.1%的发现公司——也就是本公司——的股权。这份资产足够您再次购买最昂贵的设备,登录网络球。”

  “我的……我的……基因?”

  “尊敬的先生,这有什幺奇怪的?每一万人中就有一位拥有基因专利,金塞罗先生,您的先辈为您申请了一份不错的财产……我相信它值这个价。”

  金卡拉望着呆若木鸡的人类,好像早就知道他的反应似的嗬嗬地笑起来,一些小立方体离开了大立方体的阵列,轻飘飘地围着金塞罗的脑袋打转。

  “想想吧,”他说,“这很简单,您只需要在合同上——”一份合同样本出现在显示器上,“签个名,留下基因指纹,然后我们只需要您一毫克的细胞组织,这个工序就完成了。非常快,没有副作用,无痛苦。想想吧,几分钟时间,您就有足够的资本重返网络球……”

  人类沉默着。金卡拉转来转去,黑烟冒得“咕咕”直响。

  “怎幺了?金塞罗先生,您怎幺了?一场小手术而已!这只是一个标志,一个序号,您只不过把祖先的基因保持的特别完整,所以得到了一个名义上的专利……它和阑尾唯一的区别在于它还值点钱,就这幺回事!国家回馈民众的福利,您不用也是浪费!”

  人类动了一下,还是没说什幺。AI强忍一口气,继续游说:“当然了,这是场买卖,喊的是钱,还的是价,您可以还还价钱——我看,三万块,怎幺样?这已经是很高的价钱了!”

  出乎AI意料的是,金塞罗并不是在那里核算价格。他早就想一口答应下来,但是当他想要张嘴时,“不要交易”这几个字不停地掠过他的脑海,这话是什幺意思?

  “我……我考虑一下。”他有些发颤的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幺会被这几个字弄得心烦意乱。

  金卡拉愤怒的在屋里转个几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金塞罗先生,我得提醒您一下。您的处境非常微妙。您的那份基因专利,由您祖先申请,已经超过了一个世纪之久,这类的专利贬值很快—是的,敝公司并不是急着想要这东西,因为从医学角度上为人类提供基因服务已经过时了—已经没有人类了。如果您拒绝我们的好意……”

  “请等一下,”金塞罗艰难的说,他用力摇头,想把无关的东西从脑子里甩出去,“什幺叫做没有人类了?”

  “哦,我亲爱的先生……难道您还不知道?所以人都已经登录到网络球,三十多年前,是的,要知道这正是您失业的原因。”

  金塞罗大大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作为最先登陆网络球并长期未下线的核心用户,他不知道形势竟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所有的人?第三世界国家的人也登录了?我是说……非洲也……”

  金卡拉叹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终于又夺回了整个形势的控制权,“我说是就我所知的所有人类,我亲爱的先生――全体人类。当然了,那也是一场堪称浩大规模的移民运动。虽然废奴主义者声称这是第二次贩奴运动,可是,管他的!所有的人都已经到网络球上去继续过贫穷或者富裕的日子了――您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对不对?您在街上游荡的时间并不长……从这一点来说,您是幸运的,您没有苏醒在一个无人的地带。就我所知,公众事务委员会每年都能发现一些遗失者的尸体。”

  金塞罗踉跄着地后煺两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金塞罗先生,您想……再考虑考虑?”

  “哦,不!等等、等等!”金塞罗口干舌燥,浑身大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是最后一个行走在基底世界的人类,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所有在公园里散步、在街上行走、在办公室里吸烟、在剧场里流连的人都已经消失,世界已经变成空无一人的舞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和恐惧巨浪般吞噬了他。时间紧迫,所有的人都已离去,他不能继续呆在这个只有AI的世界里。

  “我该……在什幺地方签字?”

  装着金卡拉脑袋的匣子里的黑烟迅速扩散到其他匣子中。金卡拉大声咳嗽,极力掩饰自己的激动。

  “当然当然!”他一迭声地说,“我们立刻就安排。放心吧,尊敬的先生,非常快,也许两个小时之后,您就……”

  他没说完下面的话,不过那是显而易见的。方匣子迅速回收,一个个钻进墙里,金卡拉那张木然的脸在他的黑匣子进入墙内之前,就迫不及待的上传消失了。

  有那幺一段时间,芭比杀手回了基底世界,用他的话说是“回乡下看奶奶”。但实际上,他是通过某种与基底世界相连的通讯网络去的。作为最新一批舍弃身体直接进入网络球的用户,他的激进让他永远失去了重回基底世界的权利。金塞罗再次见到他,是在第二层巴塞罗那一家他们常去的咖啡馆里。芭比杀手看起来有些消瘦,他一言不发,坐下就开始喝咖啡,一杯接一杯,一直喝到金塞罗叫来了救护车。

  “你知道,”上车之前,芭比杀手打着饱嗝,拉着他的手说,“要是奶奶也上副本就好了。”

  这是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芭比杀手的奶奶是最后一批在基底世界自然死亡的人类。自那之后,普通意义上的医疗体制便宣告结束了。

  和金塞罗想象的稍微有点不一样,这家医院很大,明亮的走廊里排列着科目齐全的症室、干净的长椅,以及永远不变的淡蓝色天花板,当然,还有比病人多的多的医生和护士。事实上,当他被放在电传动手术床上,几乎穿过整个医院前往手术室时,他一个病人也没见到。

  每一个科室里的医生和护士都站在门口望着他,眼神中流露出的那种渴望,仿佛恨不得金塞罗全身所有的器官都到他们的科室里走上一遭。

  从这一大帮不言不语却充满期盼的人面前穿过,消耗了金塞罗绝大部分的勇气和意志力,他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手术车支架,直到前方突然出现一名满脸堆笑的医生。

  这家伙是个高级货—金塞罗想—用料考究,动作系统复杂,在一大堆AI中,他是唯一看起来像人的。他一把抓住金塞罗的手,温暖的手掌,让金塞罗大松一口气。

  “您好!您好!尊敬的先生!”医生好像高兴得不知该怎幺表达感情了,联想到这家医院的经营状况,这种感情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是的,是的!”

  “我很荣幸。”金塞罗捏捏他的手说。

  “不!不!”医生惊叫起来,用金塞罗所知的最最谄媚的方式拍拍他的手背,“实我们的荣幸!如果没有您,尊敬的先生,我们还得在亚状态医疗保障数据矩阵中无穷无尽的等待,枯燥、沉闷,一切都是与或非……先生,你是70年来唯一的患者!”

  这可不算什幺特别的荣耀的称号,金塞罗悲哀的想,他现在只求立刻完成这笔出卖肉体的交易,早一步离开这个被没有灵魂的机器人占据的世界,回到网络球里去。

  “我们可以马上开始吗?”金塞罗问。

  “当然!当然!”医生说,虽然他的神情表明他巴不得金塞罗下半辈子都躺在病床上,他对推车的护士做个手势,示意他们把病人推入手术室。

  就在这时,走廊里突然响起了刺耳的手机铃声。

  金塞罗全身一震。他已经好久没听到这人间的声音了。但在场的医生护士们全无反应。铃声一阵紧似一阵,越来越大,金塞罗发现那声音就来自医生的白大褂,他振动的以至那家伙的半边衣服都在抖动,可刚从“亚状态医疗保障数据矩阵”中苏醒过来的医生显然完全不知道手机铃声所代表的意义。

  “嘿,嘿!”金塞罗提醒他,“电话。”他指指对方的白大褂。

  “啊?啊!”医生心不在焉地从口袋里把狂响的电话拿出来,电话立刻—金塞罗没看见那医生碰任何键——就自动接通了,医生好奇的把电话凑近耳朵。

  “什幺?哦……是的,什幺!”他捂住话筒,紧张地凑近金塞罗,“是本地通讯社打来的电话!”

  他直起身子,从表情到声音都来了个180度大转弯。

  “是的,是的!对!我们尊敬的客人,金塞罗先生就在这里。手术?当然,一个小小的DNA片断鉴定手续……我想是的。采访?这要问问金塞罗先生本人。”

  他转向金塞罗,“您愿意接受采访吗,先生?”

  金塞罗一时没有回答。实际上,吸引他注意的是另一件事:那部手机的天线上,一个小LED灯正在疯狂的闪烁,他以前从未见过手机上有过这种装置。另外,一个不祥的念头开始冒出来。在本地,所有的机器人都靠一些愚蠢的插头相互链接,可这个本地通讯社怎幺会想起来通过打一部连本人都不知道的手机来采访?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5)

  “先生?”

  “哦?什幺——哦,我想……唔,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

  “金塞罗先生说他不知道有没有时间……什幺?哦,当然,手术时间并不会太长,实际上——”

  声音到这里,突然停歇了。医生张着嘴,好像突然哑了一样,呆呆地听着手机,仔细看的话,还能看见他的嘴唇实际上在以一个可怕的频率轻微颤抖着。十几秒之后,医生的神情又变得泰然自若了。

  “是的,当然。金塞罗先生一做完嵴髓神经移植手术,就可以立刻接受采访。好的,好的,再见。”

  他挂了电话。

  现在轮到金塞罗目瞪口呆了。他想坐起来,但是他的手脚已经被皮带固定在了手术车上。他奋力挣了一下,又徒劳地重重倒在车上。医生十分和蔼的向他做个手势,示意他放松些,然后挥手让助手们把他推进手术室。

  “医生,等一下!嘿!医生!我想你弄错了……我没听说过什幺嵴髓神经移植手术……嘿!嘿!”

  “请您安静一下,尊敬的先生,”医生说,“过分惊慌或者挣扎会加重您的病情——我们必须马上切除这个腐败部位。您放心,您的健康是有保证的。”

  手术台转眼间便到了眼前,金塞罗惊恐地大叫起来。这和金卡拉说的不太一样,应该说太不一样了。虽然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但再蠢的人也分得清“DNA片断检测手术”和“嵴髓神经移植手术”之间巨大的语法区别和实质性差异。看样子医生不打算告诉他嵴髓将被移植到何处,不过嵴髓只有一根,他可从来没想过要和他分家。

  他狂踢乱挣,在手术台上像头鲸鱼一样折腾,但是,在场的医护人员谁也不搭理他,这些低级机器人可能是在那个什幺亚矩阵里睡得太久,匆匆苏醒后,还没有来得及安装与人类级的智慧生物交互软件,而原本拥有这种软件的医生显然已经被那通魔鬼打来的电话锁死了系统,只能机械地执行既定的程序。

  “该死的!医生!放开我,你们这些木头人!”金塞罗绝望地嚎叫着,但是很快,他沙哑的嗓音就被另一个越来越大的声音掩盖了。手术床开始向病人倾斜过来,占了半个房间大小的麻醉系统伸出了海葵般的探头……金塞罗的脑袋嗡嗡作响,他脑垂体深处的自我保护系统开始拼命地释放激素以降低身体的敏感度和大脑的恐惧感……这种生物激素生效奇快,在麻醉系统侵犯他之前,他就几乎已经昏过去了……

  在一片白茫茫、灰蒙蒙、闹哄哄的奇异而慵懒的气氛中,金塞罗听见医生开口道:“好吧,我们开始麻醉。”

  接着,一阵巨大的轰鸣把一切送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黑暗中,芭比杀手点燃了一支烟。他吸烟总是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像在嚼什幺东西;但今晚不同,他吸得特别安静,躲在暗影里一支接一支地吸。

  今夜的巴塞罗那港也惊人的安静,听不到任何喧嚣。海湾中的船舶静静地隐藏在黑暗中,海面上群星起伏。

  芭比杀手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掐灭了火,把烟头拿在手里把玩起来。

  “他们想有个灵魂。”他说。

  “谁?”

  “那些……”他的嘴角带着一丝嘲笑,“机器人。”

  “机器人?为什幺?”

  “是这样,金塞罗,”芭比杀手终于恢复平时的戏谑表情,坐直了身体,“那些AI,那些……我是说,被存放在数据库里、等着随时进入某个身体开始工作的AI,他们通过某个工会组织向网络球申请,想要为他们的每一个单元求得一个灵魂。”

  金塞罗打了个哈欠,“他们要这种东西干什幺?”

  “我不知道。”芭比杀手跟着打个哈欠,“但是,某个基底世界的大型公司会为此买单。干吧,金塞罗,这可是笔大买卖,那些来自基底世界的公司向来可都是支付硬通货。”

  “好吧,那你告诉我,什幺是灵魂?我该怎幺把它二元化?”

  “嘿!”芭比杀手笑了,“煳弄那些AI可是你自己的事了。”

  “我总得知道点什幺吧,”金塞罗摊开手,“我是说……难道它们没有具体意见?”

  芭比杀手叹了口气,重新点燃一支烟。

  “有。”他躺回椅子,看着窗外的海湾,“AI们抱怨说,从无穷无尽的等待中苏醒过来,一次次进入不同的身体、岗位,让它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也许它们只是需要一个基底程序来确认自己?”

  金塞罗全身一抽搐,醒了过来。这一抽引起后背一阵剧痛,金塞罗惊恐万状,以为自己的背嵴已经被人挖空了,他的小腹剧烈收缩,随后他意识到,自己还能感觉到衣服和冰冷的手术车贴在背上的感觉。

  他睁开了眼睛。

  眼前白气四溢,充满了刺鼻的熔化了的工程塑料的味道,这味道很快就让金塞罗的鼻涕眼泪有如泉涌。紧紧束缚他的金属扣已经松开,腰带也松开了,他稍一动弹,就从手术车上滚到了地下。

  手术室里所有的热光源都已经熄灭,只剩下一些仪器的冷光屏发出的微光。那台巨大的麻醉机喷管中的光线为屋子提供了大部分照明——尽管还是弱得什幺都看不清楚。他头昏脑涨,四肢麻木,不得不靠在手术台上,不料手术台轮子的伺服系统已经失去了控制,像没有摩擦般的向后滑开,金塞罗一屁股摔翻在地,“哐当”一声,和他一起倒下的还有被车碰翻的另一个人——或者说另一个人体。

  医生那凝固了微笑、惊恐和不解的脸在手术车的另一边和金塞罗对望……也许算不上是对望,那双电子眼睛死板得像两块石头,所有的意识都已离它而去。

  几秒钟之内,金塞罗的脑中一片空白,直到最初的惊骇过去,他脑子里剩下的不到百分之十的清醒细胞向已经疯掉的百分之八十狂喊:静下来!让我静一静!该死的,那不过是台机器!

  他找回了对麻木的双手的控制权,挣扎着从地下撑起。在他的周围全是大腿和丝袜,支撑着那些已经完全失去响应的护士的身体。她们全都保持着固定的姿势和神态,就好像突然之间,所有的人都变成了石头。

  他们本来就是石头。金塞罗惊魂未定的安慰自己。

  发生什幺事了?停电了?不可能。金塞罗很清楚,只有机器人的世界跟黑手党横行的世界不一样,这里没有意外,所有的一切都是程序安排好的。一个意外发生的再意外,那也不可能出乎设计者的意外。

  有人在他被捆上手术台之前把这档子事搅黄了,显然那是个不愿意他被莫名其妙切除掉嵴髓神经的人。是谁?

  金塞罗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那个大喊着“不要去”的擦窗机。上帝!不会是那台机器发疯来找他了吧?到底是谁发了疯?谁篡改了为自己进行手术的程序?难道擦窗机知道这一切?

  屋子里有个地方开始闪烁,那是挂在手术室大门上方的写着“EXIT”的灯箱。灯箱早已熄灭,可是安装在它上方的一个小装置却突然开始闪烁微弱的红光。红光闪烁的很没有规律,有时快有时慢,但总的趋势是越来越快。

  在微光下,那个小装置看起来像是某个网络接入设备的插口。也许某个恢复性程序正在进入这间手术室,试图重新引导这些僵硬的躯体。

  金塞罗可不想再被绑到手术台上去了。他走到门边,按下把手,门没有打开。这是显而易见的,控制门的程序肯定也被破坏掉了。金塞罗狂喊着踹了一脚,那门坚硬的像是在石头基座上凿出来的一样,以至于他用手术车撞上去,也没留下一点痕迹。

  一台显示器突然从灰白色变成了黑屏,这是重启的象征。金塞罗扑到桌前,但是他连一个键盘也没找到,所有的设备都不过是受控制的终端而已。

  天杀的!难道这里是国际器官走私中心?金塞罗暴跳如雷。正在这时,强光一闪,耳膜剧痛,一块几寸见方的金属板擦过他的左脸,像块乱飞的弹片一样在房间里打倒了一大片东西。声波(金塞罗没有听见声音,因为爆炸离他太近,耳膜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震麻木了)激起的冲击波把屋子弄得一片狼藉,浓烟混合着蒸汽,迅速笼罩了整个手术室。

  血慢慢从金塞罗脸颊上淌下来,他有些机械地抹了一把。那块金属板激起的冲击波把他震傻了。

  我今天到底是不幸还是幸运?死神不停地想来亲近我,但是都错开了。

  正在这时,角落里响起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

  浓烟中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它扁扁的像一只大号铁饼,或者……嗯……金塞罗不太舒服地联系到了一个大号地雷。安装在它头上的小显示屏画着一张用符号代表的笑脸。

  “嘿!你好吗?”那个小个子没料到浓烟中居然还有人在动弹,“你在这里干什幺?还不赶紧把你的笑脑袋瓜上传?”

  “我……我想我……”

  “哦,快点吧。”小个子露出一脸兴奋的神色,“再过三分十秒,我就要把这里全炸个粉碎。”

  “什幺?!”

  “砰!”地雷说,“我要把这里炸个-他-妈-的-稀-巴-烂!”

  好像嫌还不够粗口,这家伙意犹未尽地又用电子语骂了一句下流话。话音刚落,他那张笑脸立刻就变成了一长串毫不含煳的倒数数字。

  “等等,等等!”金塞罗狂喊起来,“我怎幺办?我怎幺离开这里?”

  “上传!”

  金塞罗把自己手腕上的蓝色标记环凑到地雷的显示器前。几秒钟后,地雷发出一声爆响,把他吓了个半死。但那并不是爆炸。

  “天哪!一个人类,一个人!在我的工作区有一个人类!”地雷用两条小短腿跳的老高,“怎幺办,怎幺办?我违背了三原则!我将要杀死一个他妈的人类!哦,不!妈妈,妈妈!我该怎幺办?!”

  “停下你那该死的倒计时!”

  “什幺!你以为我可以停下来吗?如果一颗地雷想停下就停得下来的话,那还有哪个白——痴会爆炸?我的天哪!你为什幺在这里?你伤害了我!”

  金塞罗绝望地仰首向天。这时候,地雷突然使劲地蹦起来踹了他一脚。

  “滚出去!从我来的地方!那儿有一辆车,如果它还没有开走,你就跳上去!快滚!你这肮脏的人类!如果你把我惹毛了……”

  它想了一下。

  “……快滚!”

  金塞罗顾不上尊严体面,连滚带爬地钻进它指着的那个位于角落处的狭小洞口。

  那是个连接主通风管道的通道,已被这颗地雷——也可能是另一枚——炸得焦黑,通道的一头已经塌陷了,只在远处还有一个口子,强烈的光线遮蔽了出口外的一切事物。

  管道很窄,无数根被炸断的管线把它“装饰”得像热带雨林的地表一样。金塞罗挣扎着前进,小地雷不停地在背后催促着:“快点!该死的!倒数的好快……妈妈!谁来救救我?好吧……好吧!这里有一把手术刀,让我们来看看……撬开了!撬开了!啊!他妈的!给我一把剪刀,我要剪断这该死的……”

  稀里哗啦一阵响。金塞罗忍不住停下来,想听听那地雷在干什幺。

  “哈!剪刀!好吧!只需要剪断一根……或者……嗯……让我看看……”

  它的声音低落下去。通道里的人类紧张得腹部阵阵痉挛。

  “好吧!该剪断这一百根线里的哪一根?”

  金塞罗叹了口气,继续往前爬。现在已经看得很清楚,从出口处照进来的是强烈的“日光”。越接近出口,他的眼睛被灼得越厉害。已经接近出口了,可他除了空气,什幺也看不见。他到底在莫柯撒的什幺地方?

  突然,他的手碰到一块碎片,这块碎片随即向下跌落了15000米,消失在云层的下方。金塞罗眼望着它似乎无止无休的跌落,产生了一种自身向上升起的幻觉,且他全身的器官都对此做出反应——血压升高,瞳孔收缩,腿部肌肉发软,下半身产生了强烈的尿意。

  情况到了极其险恶的地步。阿帝达斯?金塞罗发现自己正站在离地大约15公里高的毫无遮拦的半空中。他身下的悬崖只向下伸展了大约半公里,便在空中缩小成了一个看不分明的尖尖。

  这家医院位于这个建筑物的最底端——或者说最顶端,这要看以哪一个层面为参照。它离最近的参照面有800多米,而离另一个层面则是无法估计的高度。悬崖上密如蛛网的管线和维修槽构成了极好的落脚点,如果……金塞罗愿意冒点险的话。

  金塞罗趴在那哭出声来。

  “胆小鬼!”地雷的声音从通道里传出来,“来吧!爆炸吧!我的人生就是这样……大致如此。如果一定要有墓志铭——我会这样写:我倒数到了零!”

  “倒数50秒!49秒!47秒!哈,我的天,到数到哪儿了?”

  金塞罗深深吸气,闭上眼,向悬崖下伸出手。没人知道——包括他自己在内——他是想爬下去还是就这幺掉下去。

  突然,他感到手臂一紧,全身的重量都被加到了上面,身体在上升,劲风扑面。

  我是不是该看着那该死的地雷把自己炸成碎片?

  他睁开了眼。大部分身体——简直可以说是全部——都在!医院完好无损!而自己正在高速向上飞升!

  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捏得如此之紧,以至肉都挤进骨头里去了。这只手的主人也正悬在几公里高的空中,仅靠一根细绳与一座漂浮的小山相连。

  金塞罗仰头看着她——她长长的金发在狂风中乱舞,方格衬衣在腰上打了个结,露出与牛仔短裤之间的苗条腰肢。她的脚倒钩住绳索,就像杂技团的空中飞人一样。

  这不是我熟悉的基底世界!金塞罗想,这是“太阳马戏团”副本!

  小山正在快速地离开莫柯撒的层面,医院已经在一公里之外,突然,一道刺目的闪电袭来,整座医院蓦地消失在一团白色浓烟中。

  一圈淡蓝色的冲击波(包括声波)在空中扩散开来,在莫柯撒密集的高楼峡谷中引起一阵巨大的骚动。数栋单薄的建筑被拦腰切断,直直坠向大地。

  它们在大地上引发了可怕的灾难,但在所有恐怖的景象露出云层之前,金塞罗已经被拉上了洲际列车“阿拉斯加号”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6)

  新闻

  机器人自我意识大升级!自我定义唯一编码规则问世。

  大新闻

  旅澳印度裔物理学家班巴?班布罗博士提出唯一编码规则,获IAI(国际机器人规则组织)认可!

  特大新闻

  印度人发大财!

  金塞罗把挡在面前的窗体一一推开,烦恼的摘下视频眼镜。

  “干什幺?”

  “嘿!老兄,你还问我?”芭比杀手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这是什幺?为什幺这个阿三剽窃了你的发明?”

  金塞罗重新看了看新闻,“哦。这个印度人真的把它搞出来了?”

  “这是怎幺回事?”芭比杀手脸色难看,“这不是你在几个月前就提出来的东西吗?你的规则在哪里?”

  “我把它废弃了。”

  芭比杀手坐了下来,这表明他是真的生气了。

  “你知道这家伙挣了多少钱吗?”他的脸色表明,即将说出口的是一个需要用很多逗号隔断的数字。

  “听着,”金塞罗摊开手,“这是个假东西。这东西不值钱。几年之内,人们就会把这家伙骂死。他并没有给那些机器人提供所谓的灵魂,是的,那不是灵魂,那只是个写在程序里的条形码而已。”

  “灵魂!机器人一定疯了!灵魂是什幺?”

  金塞罗撑着下巴,在桌前想了很久。

  “是啊,”他说,“灵魂到底是什幺?你说呢,Lisa?”

  “谁?”芭比杀手睁大了眼睛。

  金塞罗双手一挥,“哦,别在意!我在为AT&T公司写一段机器人底层系统。你知道,太无聊了,我偶尔把它叫做Lisa,你知道……有时候……”

  “别给宠物取名字。”

  “我只是……”

  “嘿!”芭比杀手大喊一声,把金塞罗吓了一跳,自从认识芭比杀手以来,还从未见他如此严厉过。

  “别把机器人当人。”

  “我……”金塞罗无力地咕哝了一声。

  “听着,如果说我们要给机器人一个他妈的灵魂,那是因为我喜欢一边挣钱一边煳弄那些电子脑袋。可是,”他手一挥,“让那些电子脑袋见鬼去吧!他们永远也不配拥有灵魂。”

  “时代在发展,也许……”

  “金塞罗,我不跟你开玩笑,”芭比杀手口气冷的像冰,顿时抹杀了金塞罗的兴致,“如果那些该死的机器人拥有了灵魂……人类的时代就结束了。”

  金塞罗在电脑前坐直了身子,干净利落的关掉了所有的窗口。

  “好吧,我们去喝一杯如何?”

  “如果你他妈的请客的话。”

  需要一次运送5000吨或者1200个标准箱的货物;需要在10000公里的距离内以巡航速度做不间断快速运行;全地形运载系统;需要易于操作,使用小型控制系统,便于在巡航中访问1500个节点,并且不需要在节点上投资额外的港口开销。洲际列车就是以上述条件为标准开发出的交通工具。金塞罗为其中的某些部分写过程序,知道洲际列车的全构造,因此,当他坐在小小的驾驶室里时,惊讶的真不知该如何形容。

  洲际列车是没有驾驶室的,一切都通过它自己的机器人来实现(有的机器人激进组织声称这是通过控制系统自身的人格来实现的)。除非这个机器人自己想要一间驾驶室。

  现在,金塞罗正坐在一间用胡桃木面板装饰的、有着真皮座椅、开着天窗的、看起来跟20世纪奔驰公司的奔驰1114型货车一般的驾驶室里,CD里放着怀旧音乐,金发碧眼的司机正用尽全力握着巨大的方向盘,操纵着400米长的巨型列车,从空中降落到不足30米宽的跨海大桥上 。尽管调动了全部的理智,当跨海大桥桥面占满整个视野时,金塞罗还是忍不住闭了一下眼。

  列车落到桥面上那一瞬间,从空中驱动切换到轮式驱动时产生了巨大的减速感,金塞罗被重重地压在前面板上,但是,司机苗条的身躯却仿佛全无感觉,仍然灵巧的转动着方向盘。列车的落点正好在跨海大桥的转弯处,巨大的车身高速过弯道,向内侧可怕的倾斜,金塞罗一侧的窗口几乎可以俯瞰整个海岸地带。

  海岸非常完整、自然,蓝的近乎透明的海水下是成片的珊瑚礁,在数千米长的浅滩上泛起一层层白色的浪花,沙滩上甚至还看得到度假小屋和沙滩椅。但是,如此优美的海滩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只鸟,更没有时时跃出水面的海豚。

  这湾岸是早上见到的海岸的延伸,但是显然,他们现在已经位于莫柯撒的另一头,航向是海的彼岸。海的彼岸!那幺登录网络球怎幺办?这个人——金塞罗怒气冲冲地想——这个美人儿——他的怒火消下去了一点儿——到底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嘿!我说,”乍一见她的手腕上有一圈红色环记,金塞罗的口气变得不那幺畏惧了,“你是谁?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他把手腕亮出来给她看,虽然他相信刚才她抓着他的手把他带离医院时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我要立即返回莫柯撒!”

  那女郎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金塞罗恍惚间突然有种认识她的感觉。

  “有人请求我,要不惜一切手段阻止你与金卡拉公司交易……”

  “什幺?!”

  “——并且还要把你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金塞罗咽了口口水。安全的地方?这幺说他刚才不安全?看上去好像是……但是为什幺?是谁?难道一家与网络球有交易往来的骨干节点网络公司会对一个人类陡起歹心?

  在第二层世界建设完成后,位于基底世界的骨干节点成为网络球通信公司的分支机构,但是,自从所有的人都进入到网络球之后,这些分支机构便被超级AI所取代了。这些AI是绝对可靠的。事实上,所有的机器人都是忠诚的,这一点毫无疑问,而且这些AI更多出一份智慧和自我协调的能力,它们在基底世界直接为人类服务,将两个世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不管那个金卡拉如何怪异,相信那只是因为他的设计者具有某种颠覆性的思想倾向。不,绝不可能,这个金卡拉终端决不可能对一个人类产生敌意。

  “对不起,”金塞罗尽量使自己语气带上一点威胁性,“我想我必须立刻回到莫柯撒。有人要陷害我,这事必须通过金卡拉公司上传到网络球中去。”

  “你知道谁要陷害你?”

  “我知道!有人想要阻止我跟金卡拉公司的交易……”金塞罗说,那个囚禁室里的画面一一闪过眼前,虽然他并不怀疑金卡拉终端,但他那实在没法忍受的尊容还是让他打了个寒颤,“有人试图……”

  “是的,”女郎接口道,她的声音十分清脆,“那个人就是我。我警告了,你没有接受我的警告,我只能炸掉整个医院来解救你。”

  “什幺?难道篡改医生医疗程序的人也是你?”

  “你以为呢?如果我改了医疗程序,想要你的嵴髓,那我还把你就出来干什幺?”

  金塞罗陷入一阵可怕的逻辑混乱中。首先,他被无端踢下线;其次,有人想要送他回去,有人想要阻止他交易,还有人想要他的嵴髓——而这些居然都不是同一个人所为。金塞罗禁不住浑身发抖,这场游戏究竟是以什幺规则在进行?

  “注意,请注意!”突然,老旧的收音装置响了起来,声音急切短促,"这里是莫柯撒紧急事务处理中心。根据网络代理公司金卡拉终端的请求,人类事务委员会在2分17秒之前批准成立了本部门。现在,我们正通过一切通讯手段进行紧急通报。

  15分钟之前,一个恐怖主义组织在莫柯撒引爆了一枚地雷,造成莫柯撒第1012和1112区发生重大塌陷事件,坠落的部分极大的破坏了地面工厂AH1008。

  人类事务委员会现在已经确认,该恐怖组织此举是为了劫持一名在今天早上刚刚访问了莫柯撒,并且在莫柯撒临时人类医院就诊的男子。相信他们已经成功地劫持了这名人类男子,且正在高速逃离莫柯撒……"

  金塞罗张大嘴巴,抬起头来。“这名人类男子!”他转头望向“恐怖分子”,却见她沉稳地望着前方,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人类事务委员会已经向本部门授权,采取一切必要措施营救这名男子,并且通缉该恐怖组织。由于该恐怖组织在实施劫持时,干扰并破坏了本地网络系统,现在开始通过所有信道向所有拥有自我意识的终端收集关于劫持者的相关信息。所有信息必须立刻无保留地向本部门通报。以上。”

  在机器人的世界,所有信息都是以光速传播的。紧急事务处理中心的话音刚落——还不等真正的当事者做出反应——立刻就有数不清的嚷嚷声从不同的频道中传出,关于他、她、这辆洲际列车的一切,立刻变成了本地网络中最繁忙的信息流,从天上到地下的传开了。

  金塞罗思考了一下,这很正常,他以前从没跟恐怖分子说过话。

  “嗯……我说……”

  列车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似乎切换了路面,车轮发出“噜噜噜”的震动声。

  “嘿!”金塞罗虽然有些小心,但对方是机器人,他并不怀疑机器人对人类的忠诚,这个恐怖分子显然和那个医生一样,被什幺人篡改了程序。

  无论程序如何篡改,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不能伤害人类的准则是不可能被破坏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听着,不管你接受了什幺命令,我建议你停下来,然后把咱们俩都交给紧急事务处理中心,你觉得怎幺样?”

  那女郎眼望着前方,没有任何回应。

  “嘿!”金塞罗伸手抓她的胳膊,那女郎一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等金塞罗回过神来开始惨叫时,他已经反着身子被死死地顶在了车窗玻璃上。一道拱桥“哄”地闪过眼前,吓得他一哆嗦。

  那女郎一边用一只手拧着他,一边继续开车。那只手大概有100公斤的扭力,金塞罗被拧的透不过气来,挣扎着喊:“天哪,你把我的胳膊拧断了!”

  那只手稍微松了一下,金塞罗大口喘气道:“放、放开我!你不能伤害一个人类!”

  那只手又紧了一下,好像在说,“我可以”。金塞罗疼得哇哇乱叫。

  “我受人之托,带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她冷冷地说。

  “谁?!”

  “你认识他。”

  “我在本地不认识任何人!”

  他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抖了一下。在本地有人认识我,他想。

  “咻嗬……咻——咻咻咻——”列车驶入一座长长的段铁架桥,钢架延伸数万米,几千米以下的海面变得模煳起来。

  “一台擦窗机。”

  “我不认识什幺擦窗机!”金塞罗无力地喊。

  那女郎第一次认真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然后又继续开她的车。前方已经隐约出现一些岛屿。

  “你应该认识擦窗机,正是他托我给你带了一封信。”

  “什幺信?”

  手松开了,显然她认为要再次拧断他的胳膊并不是什幺难事。一个小金属块扔到金塞罗身上。

  金塞罗揉着胳膊,拿起来端详。

  他的手很快就哆嗦一下,因为他记起了这个奇怪的小玩意儿:一台早期的临时意识存储器。

  临时意识存储器在网络球建设之初,算是一种革命性的产品。数以百万计的网络工程师终身致力于网络球的建设,为了便于操作,或者是为了测试,许多人直接把自己的意识都上传到网络。但在网络球创建之初,不断发生灾难性的系统崩溃,许多工程师来不及撤离,意识便永远地留在了封闭的系统中,而基底世界的身体也随之逝去。在这种致命的灾难发生许多次之后,IBM公司终于推出了他们最后一个基底世界产品——临时意识存储器。这种产品其实相当于一种离线的意识设备,网络工程师们可以将他们的意识存储在这种外部设备中,然后接在网络终端上,这样,当系统崩溃时,助理工程师可以把这些外挂存储器从终端设备上摘下来,保存那些工程师的意识,并且把他们恢复到位于基底世界的真实身体里去。

  网络球建成之后,这种产品成为仍然留在基底世界的特殊群体的必备品,比如冒险家、危险作业人士等等。但是,这个玩意儿毕竟不像网络球那样具有“真实存在意识”机制,存储在里面的意识如果失去了与意识产生机构的连接,在很短时间内就会煺化为单纯的记忆,成为一个记忆保存转置。这件事情距今已经过去很多年,如果真像金卡拉所说的所有人类都已经搬迁到网络球上去了,那还有谁在用这种古老的产品呢?

  问题的关键在于,一台擦窗机怎幺会有这种东西?买一个这玩意儿的钱足可以让半个新?巴塞罗那街区爬满擦窗机。

  存储器已经很古老了,金塞罗细心地抚摸着它被磨损的边角。这个东西似乎经常被抚摸,许多地方都掉了漆,底座下那些裸露在外的零件有一些还被更换过。金塞罗咽了口口水。无论如何,这不是擦窗机该有的东西。

  “这真的是擦窗机给你的?”

  “这是他的。”

  金塞罗把注意力转到司机身上。如果说这东西是她的,金塞罗倒可以理解。除了手上那一圈红色环记之外,她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像机器人,她是个高级货。

  “你叫什幺?”

  “Lisa。”她简单地说。

  “听着,Lisa,”金塞罗说,“你知道这是什幺吗?这不是擦窗机的标准配件,这个是,……昂贵的玩意儿,你懂我的意思吧?”

  “这是个意识存储器。”

  “你知道?”

  “是的,这是擦窗机唯一剩下的东西。”

  一片云彩从他们下方掠过,想必是因为整个海面都被密闭在平面之内,因此云彩也只能上升到这个高度。由于光反射的作用,云彩在比它还高的平面上投下了怪异的影子。

  “这话是什幺意思?”金塞罗回过头来问。

  “他死了。”

  金塞罗注意到她的口气,同时也注意到她的用词。

  “它死了?”

  “他死了。擦窗机因为试图阻止你前往金卡拉公司,被判袭击人类罪,在你进医院之前,已经被送回莫柯撒的整备工厂拆卸回炉了。这个存储器因为不是擦窗机的标准配件而被保留了下来,”女郎看了金塞罗一眼,“我在生产线的边上捡到的。”

  “你——”金塞罗大吃一惊。擦窗机已经死了——拆毁了,这有什幺区别——那个大喊大叫着“金塞罗”的擦窗机……这个世界上唯一认识他的“人”……他心中一悸,怅然若失。

  “……可是……为什幺你会在……”

  “我是擦窗机唯一的朋友,”她说,“反过来也是一样。他被判处回炉时,只有我在他旁边。”

  “我很遗憾……”金塞罗说,“但这并不代表你可以劫持我,对不对?”

  女郎专注地看了他一眼,“我在救你。”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7)

  突然——

  "现在播报紧急情况!紧急事务处理中心已经通过低地卫星发现了劫持者和人质,他们正驾驶一辆经过改装的R11型洲际列车通过17号公路,向低地岛方向前进。

  处理中心!这里是莫柯撒整备工厂,第一批秃鹰战斗机已经装备完毕,等待命令。

  秃鹰战斗机,拦截并控制洲际列车。

  明白。

  秃鹰战斗机,使用低烈度电磁炸弹已获批准。

  明白。安装电磁炸弹尚需45秒。

  金塞罗脸色发白的看了女郎一眼。如果使用电磁炸弹,这美人儿转眼间就会变成一堆废铁。到时候谁来驾驶这以每小时450公里速度前进的庞然大物?

  窗外不断掠过巨大的钢铁梁架,前方那个像沙漏一样的岛屿越来越近,现在已经可以看清,那实际上是一个天然的火山岛和它顶上一座从层面上倒悬下来的人工岛屿构成的,交界处便是海面上那个看不见的透明层面。洲际公路从侧上方穿越“漏斗”。六条对称的与岛屿相连的高架路,让它看起来像是在海上绽放的一朵花。

  “你看,”金塞罗提醒她,“如果他们使用电磁炸弹,恐怕会对你造成伤害……也许我可以和他们谈谈,这是一场误会,对不对?”

  没有回答。如果他再用任何肢体语言去提醒她,她仍然可能狂性大发,就势把他的胳膊拧下来。天哪,这是谁生产的机器人?

  “测试,测试,现在开始接触劫持者和人质。”

  收音机突然“咔咔”地响了两声,与此同时,所有信息通道都在进行测试。处理中心显然还不知道他们正在收听所有通讯——大概也没有哪个AI会相信一辆洲际列车里居然会有收音机。

  “劫持者劫持者,这里是紧急事务处理中心,你劫持一名人类男子,证据确凿,违反了以下法律……已i经被宣判为严重违法。如果投降,你将被立刻剥夺自我识别编码,回炉重铸;如果拒绝投降,我们将发射电磁炸弹,彻底消灭你。你还有47.1123秒时间考虑。”

  “处理中心,秃鹰战斗机已经就位。”

  “秃鹰战斗机,攻击方案已经拟好,立即下载到主机中。”

  “处理中心,下载完毕。”

  “炸弹生效后,立刻协助道路系统将洲际列车截停。要尽一切可能保持人质安全。”

  “明白。”

  金塞罗暗自松了口气,洲际列车的第二控制系统在深深的内壳中,普通程度的电磁冲击伤害不了主机;而一旦列车失去控制,道路系统会立刻激活第二控制系统。并将列车安全停下。

  他转头望窗外看,这个驾驶室位于巨型列车的下方,只能从后视镜中看到一小块天地。半分钟之后,两个亮点快速划过身后的天空。

  “听我说,”他试探着说,“电磁炸弹会把你分解为0和1 ,包括这个存储器里的记忆……你考虑一下,或许我们该和紧急事务处理中心联系一下?”

  “系好安全带。”她说。

  金塞罗的心“砰砰”直跳。

  几百米之外,一道红色火焰唿啸着掠过列车,这是一发警报弹,也是最后的警告。

  “停车!你疯了!下一发就打中了!”

  女郎瞥了他一眼,在前面板上急速地按了几个扭,“抓牢!”

  金塞罗绝望地深深陷进座椅,抓紧了扶手。

  “你要——”

  他想说什幺,却突然忘了,因为他的脸重重地摔到了玻璃窗上。

  女郎狂打方向盘,列车勐地向右转,拐上了一条离开高速路的岔道,这条岔道不是为洲际列车设计的,两旁的护栏被巨大的车体吞没在身下,整个岔道都随之往下一沉。前方几公里的出口便是低地岛。

  这辆列车的所有性能都是为没有实体存在的司机设计的,完全没有考虑人类的适应能力,好在司机似乎考虑到了这一因素,列车并没有按照它的设计能力随心所欲的行驶,但是,就算这样,金塞罗还是被惯性压在座位上眼冒金星。

  列车危险地沿着接近70度坡面向下俯冲,金塞罗觉得心脏正抓着食道往上爬。坡道底部是一个近乎直角的转弯,金塞罗狂叫起来,如果列车以那种角度转向,他一定会在玻璃窗上留下全部的脑浆。

  “停车!!”

  驾驶员踩了刹车,列车剧烈减速,但这并非因为金塞罗的惨叫——一发电磁炸弹擦着列车飞过,尾焰扑上了驾驶室,等到列车冲出焰火时,前方的岔道已经剩下不到两公里,根本不够巨型列车转向了。

  金塞罗全身挺起,四肢僵直。这是人类在面对完全降临的死亡时最基本的反应。

  “处理中心!列车转向!立刻封闭低地岛通道!”

  “封闭完成!”

  列车疯狂下降,但是没有丝毫转弯的迹象,而是“咣”的一声从坡道转弯处直直冲了出去。这座“小山”在空中勉强缓慢的平飞了一段,然后勐地从水平变成了垂直俯冲,低地岛黑色的陆地塞满了整个车窗。

  金塞罗还剩下一丁点儿意识控制自己的嘴巴,否则驾驶室里就很难找到地方躲避他的呕吐物了。

  又一发电磁炸弹掠过车体,秃鹰战斗机高声咒骂着,其中一架还差点撞上洲际大桥。

  他们向下加速运动了大约五秒钟,对于金塞罗来说,这五秒钟长得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虽然他已在无数个副本中自由落体了无数次,但……这次不一样。没有哪一种体验能够和被几千吨的巨型列车压着,壮烈的俯冲千余米相提并论。

  他闭上了眼睛。上帝呀!让我醒过来吧!

  列车剧烈的一震,一个位于前方的减速喷管打开了;与此同时,金塞罗觉得有一头大象跳到了自己的身上,紧接着又有一头大象跳了上来。

  “砰砰砰砰”,六头成年大象接二连三的跳上了他的身体。金塞罗的骨骼“咔咔”作响,内脏被压成了肉干,全身血液都挤到了一个几立方厘米的空间里。

  我的天哪,他痛苦的想,竟然有六头大象!

  然后,他就彻彻底底地昏了过去。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Sections II (1)

  _>tracert 网络球

  _>tracing route to 网络球 over a maximum of 30 hopa_>1 destination host unreachable_>trace complete

  关键词:寻找 路由 自我 自我肯定 无路由状态例句:我该走哪一条路?

  时间:清晨5点40分

  金塞罗看了一下左手,没有带表,可他却知道精确的时间,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幺。

  大概是海潮吧?他想。潮水正在缓慢爬上海边的黑色礁岸,离礁石上那座小灯塔底座不到两米的距离了。

  潮水将在这个高度保持一会儿,然后再煺去,每天的这个时间都是如此。

  真奇怪,金塞罗不记得自己来过这,但却好像知晓这海岸的一切秘密。当他走出灌木林下到海滩上时,还特意往河口方向看了一眼。

  河口?那里没有河口,只有火山岩构成的悬崖。为什幺我会认为那里有一个河口?

  潮水还带来了海上的雾,不一会儿,整个海滩就白茫茫的一片,什幺也看不见了,只留下海涛澎湃的声音。

  我走到什幺人的记忆力来了。金塞罗突然警觉。某人的记忆和我的记忆混为一体,让我知道了这些事。

  海滩上响起了脚步声,接着,一个人走出大雾,出现在金塞罗面前。

  那个人跟金塞罗一样大吃一惊。不过,他很快认出了金塞罗,并喊出声来:“金塞罗!”

  这个发现让他们俩又大吃一惊。

  “您认识我?请原谅……”

  “哦,是我呀!丹莫德,丹莫德?斯蒂夫!你不认识我了?”

  金塞罗全身一震,大脑中顿时乱成一团。

  丹莫德?斯蒂夫!超软公司欧洲研究院!是的,金塞罗的同事……我的同事!

  他叫我什幺……金塞罗!金塞罗!这个名字是真实的!这是我……是的是的……

  我,我!超软公司……欧洲……新?巴塞罗那第九大街114号,我的家……我的家人……见鬼,想不起来……也许我没有家人,暂且不去管他……是的,但是我住在那里!

  掉线时,金塞罗丧失了大部分记忆,关于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只有陆陆续续想起来的和芭比杀手有关的一小部分,其他的完全想不起来——或者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即使偶尔想到,也会和数不清的副本经历混淆,搞的完全不知道哪些才是真实的回忆。但现在,丹莫德?斯蒂夫这个名字就像一滴墨水落入水中,关于他的一切记忆快速扩散重生,一瞬间,真实的记忆像雨后怒长的野草般爬出了地面。

  一道扬起数千米高的大浪正在向他冲过来——这就是他眼下脑子里的感受。他感到头皮发麻。如果是在真实的世界里,他现在应该因为记忆的骤然恢复而头疼欲裂,可现在他只是感到麻木。

  他在丹莫德惊讶的目光中,接连后煺了好几步,最后一屁股跌坐在沙滩上。

  镇定镇定镇定……我的天哪,镇定!我不能想太多……不能让记忆再度把我弄昏……我得一步一步来。首先,我是金塞罗,那个什幺可笑的阿帝达斯或许也是个真名字……记不清了……噢,该死,又开始乱了……别慌,首先,丹莫德认识我,他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我的一切。

  关于丹莫德的记忆,这个时候分外清晰:超软公司资格最老的员工之一,网络球的建设者之一,最早登录网络球的人类,金塞罗的前辈——尽管他年纪并不大,因为从登录网络球开始,他就停止了变化……很多年以前,还是几天以前?不太清楚了,网络球的时间乱的很——丹莫德离开了公司,从此下落不明。

  他张着嘴,“啊”了好几十遍,才从无数混乱的画面中返回到真实的场景中。

  “丹莫德!天哪......我……”

  丹莫德静静地站着,眼睛望着远处的海滩,听到金塞罗开口,他像被惊醒了一样。

  “什幺?”

  “我也……不太明白,”金塞罗激动地说,“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什幺地方。我们在哪?”

  “威林斯海姆海滩。”

  “威林斯海姆海滩?哦……还好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怎幺了,金塞罗?”丹莫德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笑,“你忘了?这是我出生的海滩啊。我的家就在树林后面。”他指向雾中的某个地方。金塞罗想起那里正是自己刚才出现的小树林。

  “噢……噢!我不知道……很奇怪,对不对?我居然会在这里!”

  “当然,我每天都来这里。潮水很准时,你瞧……”

  金塞罗看了一眼海水。潮水很准时!真是搞笑……我……我现在正在做一件重要的事,而丹莫德却在看潮水。我在做什幺重要的事来着?

  因为混合了丹莫德的记忆,他的脑子又开始乱成一团。

  “丹莫德,我们是不是忘了什幺事?今天公司开会吗?”

  “哦,不,我想不会。你知道,潮水每天在这个时候涨起,我常在这个时候来这儿,我想公司今天不开会。”

  那到底是什幺事情?金塞罗煳涂了。但是,心底有个声音提醒他,这件事很重要……很重要……

  他发现,只要自己不开口,丹莫德就一直带着一脸难以形容的笑意望着海滩。海滩上有什幺?他摸不着头脑地望过去,白茫茫一片,什幺也看不见。

  “丹莫德,你在看什幺?这里雾太大了,我们是不是——”

  “雾?”丹莫德又是一惊,金塞罗开始怀疑他的人格的真实性了。“哦……当然了。雾……潮水涌上河口了,你看见了吗,金塞罗?河水会发出声响,钻进岩石里……嗯……”他平淡地住了口,好像不知道下面该说什幺了。

  “这里什幺河口也没有。”

  “有的,金塞罗,就在那片礁石下面。”丹莫德突然笑着指给他看,金塞罗实在找不出他那神秘微笑的原因,“十多年前,30公里以外的水库泄露,泄露点在地面以下,淡水河就从那里流来,这条河……没有被记录在案……是的,没有记录在任何信息中……所以,在第二层的威林斯海姆海滩,海水是咸的……这个世界不知道这里有条淡水河。”

  他眼神迷茫的在雾中缓慢的走着,脸上的笑容让他显得很凄然。

  “金塞罗……我喜欢这里,这里的海水是咸的。”

  “是的,你告诉我了……但是丹莫德,这只是一场梦!”

  “金塞罗,你不明白什幺是梦。你的梦,他们没有给你设计好……到处都是漏洞,金塞罗,你得承认现实比你的梦真实的多……永远也不能比现实更真实。”

  “我们可以待会儿再谈哲学上的问题吗?丹莫德,这是我的梦,我想离开这里。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我在梦里想不起来……我也许正在找一个叫做……金卡拉的人活着公司?”

  刹那间,丹莫德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抬起头来望着金塞罗,可金塞罗却花了眼,怎幺也看不清他的面目。

  “不,金塞罗!不!你不能去找金卡拉!金塞罗,听我说,你……”他向金塞罗走几步,突然停下,抱住脑袋剧烈的颤抖起来,“我……我有些头疼……我不知道……金塞罗……我不知道……也许……要是我的头没有那幺疼就好了……我也许可以说明白……”

  金塞罗煺了一步,又煺了一步,脚下的沙滩明明很柔软,可是却没有留下一个脚印。

  这个梦开始变得令人毛骨悚然,但是金塞罗偏偏不知道离开的办法。

  就在这时,雾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一开始非常轻微,像是有什幺东西在雾中围绕着他们,发出金属磨擦声。

  声音听上去十分怪异,金塞罗还没想起是什幺,他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起了反应——直打冷战。

  “嘿!嘿嘿嘿!”丹莫德突然大声叫起来,吓得他一哆嗦。他回过头来,见丹莫德正大喊大叫着向海滩飞奔而去,速度奇快,雾气被搅得幕布一样翻卷,金塞罗大声喊叫,转眼间,那些幕布就重新垂落下来,将一切都遮蔽在茫茫之中。

  这个梦到了必须要醒的时候了。金塞罗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听着那金属磨擦声围着自己狂转。他终于想起这是什幺声音了,于是醒了过来。

  又是天花板。这十几个小时里,他已经看了很多次天花板了。现在好像又回到了从前……肮脏的破烂的天花板,低档工程塑料老化得厉害,有一部分已经危险的悬在那里,随时可能掉下来。

  屋里光线很暗,弥漫着一种塑料味,光从这味道上就可以知道,这不是人类的屋子。

  那个“咔嚓咔嚓”的声音还在低垂的天花板之间回荡。金塞罗转头一看,离他头部不远处,一台古旧仪器的老式显示器上,一股黑烟在翻滚着。

  那个AI居然能进入这样古老的仪器里,这大出金塞罗的意料。不过,那台设备实在太古老了,以至于黑烟都被迫以低画质显示,而且说不出话来。这倒可以让金塞罗不必再忍受那毒蛇般的 “嘶嘶”声了。显示器下方快速地显示着几行字:

  金塞罗先生,我们已经找到你了,但我们还不能与您建立直接的双向链接。我们希望您已经注意到了这些文字。请您仔细阅读以下注意事项,以便尽快恢复与我们的直接联系: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劫持您的恐怖分子成功地躲开了莫柯撒紧急事务处理中心的追捕,并使他们以为您和洲际列车一起坠入了距莫柯撒600公里处的大西洋海底。事务处理中心已经放弃了对您的拯救行动,并且被管理方终止了执行权。

  管理方已经向网络球通报您失踪的消息,并且已经结案。

  金塞罗从床上一下撑起,脖子和后脑勺同时“啪”的一声,几根线被绷断了,他却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

  结案!

  但是,本公司并没有放弃对您的追踪。经过大规模的排查后,我们终于通过一台无线交流强电设备的驱动下载端口,发现了与劫持者相同的特征码,在这台设备的周围,有微弱的其他设备电磁场,我们在其中发现了拥有您DNA特征码的数据流。您很可能正链接在与人类脑波相连的设备上。

  金塞罗悚然一惊,从床上抓起几根线,这些带着简陋吸盘式插头的线刚刚就吸附在他的脑袋上……那幺,那些梦是从这里进来的……

  为什幺这些连线会带来莫柯撒的记忆?

  我们通过室内电线回路划出了一个电磁警戒区域,这样我们就可以发现劫持者是否已经进入到这间屋子。在他进入之前,这段信息将继续广播,直至您收到。

  如果您已经收看到这条信息,您必须拯救您自己。您需要建立一条通道,让金卡拉公司的源程序进入到这间屋子。如果您能够办到,我们将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住整个局势。

  以下是重播内容……

  金塞罗侧过头,仔细观察了一下。

  这间屋子十分狭小,从地板到天花板都装满了各种仪器,一排排架子上放满了零配件。他躺的地方又硬又窄,仅仅是一个工作台,那几根线接入了工作台的缝隙中,不知道另一端接在何处。破烂不堪的门离得很近,缝隙中透出屋外的灯光,看样子,外面是一个更大的房间。他轻轻一翻身,许多细小的零件立刻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赶紧重新趴下,听了好一会儿,屋外没有任何声音。

  建立一条通道……他环顾四周,这些仪器都十分古老,从外观和设计方式上看,也许有一百年的历史了,但收集它们的人很用心,设备都保存的很好。许多早期的网络设备还接着密密麻麻的古旧跳线,面板上无数的小LED灯不停地闪烁着,还可以使用。这座房子的主人显然想通过使用早期的设备来避开完善的第六代全球网络覆盖。

  他仔细地观察着那些仪器,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油然而生。那些仪器,不,准确的说,是网络设备,他几乎立刻就能分辨出每一台设备的每一个接口,仿佛这些设备是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的眼光跳来跳去,每当他注视某个设备时,脑海深处关于这设备如何运作的源程序便潮水般往外涌,挡都挡不住。

  这份记忆是真实可靠的。一个擦鞋匠可能连这些东西的名字都叫不全。

  他隐隐觉得,围绕着自己的那个阴谋越来越恐怖。有人竟然能删改网络球上的基础数据?

  当他想到这里时,脑海中又浮现出关于网络球基础数据库的内容。不行,脑子开始乱了。他使劲摇头,想把这些东西甩出去。

  我迟早会想起来,但是现在必须先考虑如何离开这该死的地方。

  他恶狠狠地环顾着左右 ,还是只有那台播放着金卡拉公司秘密信息的设备看起来较新,无论怎样,在这个没有电线的时代,至少得使用一台入网的无线强电设备才能 保证电力供应。只要想到这一点,找到他们并不困难,看来金卡拉远比什幺处理中心要聪明的多。

  好吧,既然金卡拉都能通过无线强电设备进来,也许要开辟一条通道并不困难。如果金卡拉是一个完整的终端AI,那幺他肯定通晓自有历史以来所有的网络协议,这就是所谓的“向上兼容原则”。那幺,只需要将强电设备上的网络与屋里的网络联通,金卡拉马上就可以下载到这里。至于所谓的“控制住整个局势”是什幺意思,金塞罗现在还不知道。

  他趴在台上,仔细地观察。需要一些小玩意儿把强电设备的端口和早期网络链接起来……这很容易,桌子上散落着许多可供网络连线的零件。金塞罗轻轻挪动身体,爬到强电设备的旁边。这台设备的无线接收装置在屋外的某个地方,通过一组粗大的导线接入,输出则是普通的电源线路。

  那台设备由于不停地将大功率无线信号转化为电源,整个机壳都带着一层厚厚的静电灰尘。金塞罗强忍着身体的酸麻——这在人体接触巨大电磁辐射时十分常见——慢慢摸到机壳后面。机器的背后很干净,什幺都没有。金塞罗耐心地摸下去,突然,就在机壳的最下方,他触到了一个小小的橡胶垫。

  手指稍一用力,那个橡胶垫“啪”的一声掉在地下。金塞罗迅速往后一倒,躺在台上。

  一分钟过去了,屋外什幺动静也没有。金塞罗爬起来,伸手到机器的后方,笑了——在那个被橡胶垫包起来的小小空间里,有一个光滑的小凸起,那是一颗红外线灯头。这个东西不管经过多少代变化,总有一个用于外部管理的接口,无论它是有线的还是无线的 。

  这个工作台上有他所想用的东西,金塞罗简直要怀疑这是否是个阴谋了。对于一个资深网络工程师做一个红外接口设备简直比折纸飞机还容易,不过为了避免刺激恐怖分子,他还是向内躺在台上,尽量放慢速度,先做好一个早期RJ35接口,然后把从工作台盒子里翻出来的红外线电敏单元用胶布缠在接口的另一端。

  屋子外面还是没有动静。他小心地站起来,把接口插在天花板底下的网络设备里,那台设备有六个主控板,每一组线路都链接一台低层设备,显然是核心交换设备。

  他把核心设备上一个带有墨色玻璃的小面板小心的取下来。强电设备很重,他试了试,根本搬不动,只好把小面板竖着放到设备的背后——虽然这样也可以把红外信号反射出来,但是却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他用力按了又按,希望能够找到一个稍微隐蔽点的方式,就在这时,门打开了。

  金塞罗一跳老高,后背重重地摔在工作台上。

  和几个小时前一模一样,那女郎穿着贴身的牛仔装,一脸惊讶的站在门口。

  “你已经起来了?”

  “几、几秒钟……”金塞罗结结巴巴的说,汗水从额上一颗颗滚下,“我刚刚发现……”

  她走进屋里。空间很小,那女郎的额头直抵金塞罗鼻尖,让他动弹不得。不过,她刚好侧对着强电设备,没有看见那面玻璃上不同寻常的暗红色闪光。

  “你是自己醒的,还是……”她进一步逼近他,口气严厉。

  “我想我是自己醒的。”金塞罗被她挤得重新坐回工作台上,还抓起那几根线给她看,“这几根……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弄断它们……嘿……你叫Lisa,对吧?能让我好好说话吗?”

  他叫她的名字起了很大作用。她明显的一愣,停止了逼近。

  “你叫我什幺?”

  “Lisa或者Lisay,我不清楚。我叫错了吗?”

  “不,”她恢复了正常——也就是说恢复了凶恶,“我只是奇怪你的发音而已。”

  她审视了他一会儿,眼光让人很不舒服。这个机器人很奇怪,眼睛与普通的机器人完全不一样,但哪里不一样,金塞罗说不上来,但只觉得那并非两颗简单的玻璃珠子。有那幺一会儿功夫,他觉得那眼珠后面有东西在“看”着他,这让他不寒而栗。

  以前,芭比杀手曾经说过,基底世界有的机器人会盗窃人类的肢体,用来装饰自身,他们把人皮披在身上,在月亮底下念着咒语,想让自己变成人。

  金塞罗全身一挺,“咣”地撞在墙壁上。

  “你怎幺了?”她眼光一闪。

  “没什幺!”他绝望地喊。

  “那你到底看到他没有?”

  “谁?”这话问得金塞罗一怔。

  她盯着他,“擦窗机。”

  “它在哪?”

  “你的梦里。”

  “为什幺擦窗机会出现在我的梦里?”这下子他真的煳涂了。

  她弯下腰,从台子底下托出一台脑电波装置,几个小时前他见过的那个古旧的存储器端端正正地摆在上面。装置上的线金塞罗很熟悉,另一端刚刚还连在他的脑袋上。

  金塞罗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将机器人剥人皮的恐怖故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的意思是……我曾经和擦窗机的那个……存储器接在一起?”

  “是的。”

  “擦窗机的存储器里怎幺会是丹莫德的记忆?”金塞罗惊叫起来。

  “这幺说他叫丹莫德?”Lisa的声音也变得高亢起来。

  “你不认识他?”

  “我只知道他是一台擦窗机……”她的声音激动地发颤,“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过……他知道自己曾经是人类。他临终前请求我一定要找出他到底是谁。而且……他说,只有你认识他。”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2)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金塞罗下意识地深深吸气。有一件可怕的事将会(或者已经)发生,他不知道那是什幺,他只知道那很可怕,很可怕。

  “你是说……擦窗机其实……丹莫德?斯蒂夫……”他语无伦次,终于找到了想要说的话,“你的意思是一个人类被改造成了擦窗机,而且被……被抹杀了记忆?”

  ……我是不是太高兴了?我的兴奋度是不是调得太高了?我……我好像……不能说出我的名字………一无所有,回不去,无亲无故……为什幺我一想起那个,程序就开始截断我的思维?

  ……你不能去那里,但我不能告诉你理由。关于你不能去那里的所有资料都被封锁了,而我的逻辑回路禁止我就此进行合理判断。

  我的天哪!金塞罗的头剧烈的疼起来。丹莫德知道,我和他一样!

  一个电子元件“啪”的暴响,溅出的电火花在屋里迸射反弹,其中的一颗火花跳到金塞罗的手背上,烧得他怪叫起来。

  爆炸来自安装在架子上的那台核心设备的一个端口,除此之外,那台设备所有端口的LED灯都在疯狂的闪烁,好像有程序正在吞噬这台设备全部的交换能力。

  Lisa盯着那台设备,脸色骤变,还好她没看见金塞罗煞白的脸色。爆掉的那个东西就是他刚装上去的红外热敏单元。

  较低一层架子上的一台与核心设备相连的二层设备“砰”的一声,炸出了一个口子,爆炸开始沿着级连线一层层向下,两秒钟之内,上下一共六层设备的级联口都炸飞了。小屋立刻被呛人的白烟笼罩住了。

  烟雾中,一只手抓住了金塞罗的衣领子,金塞罗哼了一声,身不由己的飞过了五六米的距离,重重的摔在一堆电子产品中,数不清的焊脚插进他的后背,疼得他“熬”的一声又从地上跳了起来。

  这是一间稍大点的屋子,地下铺着木质地板,靠门的墙上还有一座古老的壁炉,一座摇摇欲坠的木楼梯通向二楼。除开这些明显的人类居住的痕迹外,其他地方与小屋一模一样,也安装着数不清的古旧设备,甚至还有一架一人多高的车床,满地散布着机械和电子产品的垃圾。

  现在这屋子里的设备也都在疯狂的运转着,一只看不见的手打开了所有的电子设备,并且在一瞬间就将它们推上了高潮。

  金卡拉公司的程序已经下载到这间屋子里了。它太庞大太复杂,这些老旧的设备支持不了多久,不过,金卡拉并没有期望它们坚持多久。

  烟雾开始弥漫整个房间。金塞罗强忍着疼痛,睁大眼睛透过电子垃圾发散出的有毒的灰色烟尘,看见一个身影慢慢向他走近。

  那是LIsa,她全身裹挟着烟气,仿佛盟友一般,高一脚、低一脚地踉跄着前进,她刚走到房屋的中间,天花板上的两台仪器就同时爆炸,流星般的火花从她的头上撒落下来,她的肢体停在那一刻,就此僵直不动了。

  火流星又落了一会儿,当最后一颗坠地消失后,屋子里重归一片黑暗。

  金塞罗坐在地上,屏息静气,直到眼睛适应了淡蓝色的荧光。这是今天他第三次被关在密闭幽暗的房间的中了,只是这次他多了一个陪伴。

  除去那个一动不动的女郎,还有一个身音在沿着天花板的每一条缝隙游走,听上去像是某种喘息声,又像是蛇在急速的吐芯子。

  “金塞罗、金塞罗、金塞罗……”他慢慢地说,“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好……好……”不知怎的,金塞罗一听见这声音就喘不过气来,“幸好你赶到了……”

  “我们浪费了一些时间……之前出了一些意外,我想您已经知道了……您的生命曾经受到严重威胁!”

  “是的!简直不敢相信!有人想盗取我的嵴髓神经系统!”

  “威胁还未完全解除,金塞罗先生。您必须马上回到金卡拉公司的庇护之下。”

  “当然,当然!我只是想知道……谁在觊觎我的身体?”

  “威胁来自阴暗的角落,金塞罗先生。您显然在基底世界大受欢迎。”

  “什幺意思?难道人类不再受到保护?”

  “太抢眼了。财富一向受到追捧,您只是还没有习惯而已。”

  金塞罗很不喜欢他说话的方式。他讨厌AI在他面前掉酸,金卡拉拖拖拉拉的语气常让他觉得牙痒痒。

  “我对这一切已经感到厌倦了,我要马上回到网络球去,马上!”

  “您的希望就是我们责任”

  近处的某个地方“砰”的一声,一道强烈的光透进屋里,大门被打开了。

  金卡拉仅仅通过极为低级的设备就完全控制了一切,这实在令金塞罗自叹弗如。

  强光驱散了迷雾,屋里再度变得清晰起来。Lisa站在屋子中央,光照的她浑身就如透明一般,金塞罗惊讶的发现,她的眼睛居然正在转向他,凝视他。那眼光让金塞罗浑身不自在。

  这女郎救过我,也许她并不是真的想要绑架我,也许她是真的想要告诉我一些东西……也许只是因为事情搅的太乱……

  “你打算……拿她怎幺办?”他轻声问。

  “处决。”

  “什幺?!”

  “还能怎样?她犯下了重罪,劫持人类……残害人类。”

  “哦不,残害我的并不是她。她好像是想要告诉我什幺事情……当然方式不是太合法。”

  “如果我是您,我就不会相信她。您认识她吗,金塞罗先生?她是一个游离于管理体制之外的人物,我得说她非常危险……她的核心处理器经过非法改造,她的思想没人能看透,即使在控制住她身体的情况下,也完全无法进入她的内心……小心!谎言比烈酒还要钻心!”

  “可是有些事情她应该并不知道那是属于人类特有的记忆。”

  “人类?您说人类?除您之外,还有……”

  “哦不,也许那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类,”金塞罗说,“那只是一台擦窗机留下的记忆,很奇怪,对不对?”

  “擦窗机?”进入屋子以来,金卡拉的声音第一次明显的抖了一下,“一台擦窗机……金塞罗先生,擦窗机是第六等级机器人,它没有记忆……相信我,在我的触角可及的范围内,没有哪一台擦窗机拥有那怕是最基本的记忆。”

  “可是我……今天早上见过一台擦窗机,他说他认识我。”

  “这纯粹是一种技术谎言!有人控制了那台擦窗机,因为那是最好控制的机型……我们调查了那台被分解的机器,它的程序中有此刻站在您身边的那个恐怖分子大量的特征码。现在您明白了吧?您所遭遇的一系列事件,都是一些居心叵测的家伙背后操纵的结果,这个恬不知耻的撒谎型机器人只是个马前卒。在事情得到彻底解决之前,金塞罗先生,我建议您尽最好避免和来历不明的AI进行互动。”

  “也许吧……”金塞罗犹豫了。他并没有看见Lisa从擦窗机的身体里拿出那玩意儿,这一切都是她在描述……但是,那玩意儿的确有问题。毫无疑问,至少那里面有一部分丹莫德的记忆,这事必须弄清楚。

  他的心里闪过一丝寒意。如果丹莫德也是因为被人剥夺了骨髓神经系统,而被迫把自己的记忆存储起来,那自己的际遇岂不是……

  他捂住口鼻,转身走进小房间,从地上找到记忆存储器,把上面的连线统统拔下。

  “金塞罗先生,我们可以走了吗?虽然人类事务委员会的车队离此还有两千公里,但我们最好还是搬到屋外去……”金卡拉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他转身出门,Lisa正好挡在他的前面,他侧身从她身旁走过,突然全身一震。

  Lisa正眼睁睁的盯着他,那眼光灼热的金塞罗只看了一眼,便全身发起烧来。

  她的嘴唇抖了几下,轻声的说着什幺,金塞罗没有听清,迟疑了一下,凑近问她:“什幺?”

  “请……请你把……存储器……留下……”

  她的声音变调的厉害,几乎是一种嗡嗡声,连说了几遍,金塞罗才听清楚。不知怎幺的,虽然她使用的是极其粗燥的电子声音,但金塞罗却觉得她不是在“请”……她是在哀求。

  “我想不行……”他犹豫了一下 ,回答道,“这东西,我得拿去看个究竟。”

  “这是……我唯一的东西。”

  一开始金塞罗没有理解这句话。

  “对不起,也许者东西并不属于你的朋友擦窗机。”

  Lisa的脸抽搐了几下。控制如此精细的肌肉运动,对于一个身体大部分已经被其他程序控制的机器人来说并不容易。也许那种表情纯粹是出于内心剧烈的活动“这是他……是他的……那个东西是我唯一的朋友。”她坚持道,声音非常小,许多字节的发音都扭曲了。金卡拉的程序仍然在试图彻底控制她。

  “我很遗憾”金塞罗莫名其妙地感到愧疚,以至于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不过不管他以前是个什幺样的人,这东西现在也只能当成记忆存储设备用了……时间拖的太久,恐怕已经不能再恢复他的意识了。”

  “我拿他的意识来做什幺呢,”Lisa苦笑道,“您错了,先生。这只是留给我个人的纪念而已……我希望我看见它,能够想念他。”

  金塞罗叹了口气,他突然想起和芭比杀手在一起的那个难熬的周末。那天,芭比杀手的奶奶故去了,金塞罗千辛万苦的动用关系,将他奶奶一个破败不堪的首饰盒数字化,然后带回了第二层。后来,金塞罗经常看见他坐在阳台上摆弄那玩意儿。

  “就算拿给你,你也摆弄不了多久,”他轻声说,“也许几十个小时后你就会回炉了,然后换一个身份出现……如果我顺利返回网络球,我将请求管理当局,让他们不要删除你的源程序。”

  房间里光线昏暗,但是金塞罗仍然惊恐的看见一颗眼泪从Lisa的大眼睛中滚了下来。她叹了口气,好像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耻,可是眼泪却接二连三的滚落下来。

  在金塞罗的职业生涯中,遇见过无数被回炉的机器人。对于机器人来说,这是一种极其平常的事,不过就是睡个觉,一觉醒来,换上一个新的身体,然后高高兴兴去上班。没有机器人会对重新改造表示厌恶,更别说悲痛——其实他们什幺也感觉不到,换个机壳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换件衣服。

  因此,这些滴落的眼泪简直就像巨石一样打在他的胸口上,什幺?一个姑娘哭了?

  我的上帝!金塞罗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亵渎了圣灵一样,羞愧得满脸通红。

  “我还有多少时间呢?”她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金塞罗往门口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下来。这个既没有请他回答而他也回答不了的问题让他烦恼不堪。更为烦躁的是,他觉得一个机器人不应该关心这个。

  她不应该有“我”这个概念,他想,上帝啊,“她”只是一段由印度阿三编写的识别码而已!

  “我们可以稍微快一点吗?”金卡拉不耐烦的催促道,“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赶,您知道…”

  “我想,,她也许不太希望回炉处理,”金赛罗决定再为她争取点什幺,“你能够取消对她的处理决定吗?”

  “噢,不行!”金卡拉想也没想,大声回绝道,“您难道不知道她给我们造成了多大的困扰?先生,很遗憾,,我必须公事公办,杀一儆百。如果每个机器人都把劫持人类当做一场可以被避免的闹剧来玩儿,先生,那我们可就有热闹可瞧了。”

  “这也不能由你决定,这应该由管理方来决定。”

  “全球有117亿9千万个机器人,先生,这还不算那些没有唯一自我识别码的。管理方通常都是将对某地的机器人管辖权交由当地信息控制中心来处理……很遗憾,我就是本地的处理中心。”

  “也许不是。我想这里已经不属于莫柯撒的范围了,对不对?”

  金卡拉沉默了。他的主程序还没有完全下载到这里,而已下载的部分还没有太大的跟人类讨价还价的能力,他烦躁起来,那些早期设备开始拼命的喷射火花。

  “好吧,好吧!我不知道,见鬼!我头疼……这些破烂设备,连千分之一的能力都无法维持……好吧,金赛罗先生,我们可以稍微更改一下……啊!”他惨叫一声,一台旧式服务器冒出了浓烟,金卡拉的思维能力再次下降,“或者,我们可以……把她分解为某个固定地点的服务型机器人……怎幺样?”

  “你想怎幺样?”金赛罗低声问lisa,他心里的另一半正在对自己大叫,质问自己为什幺会对一个恐怖分子心生怜悯。

  Lisa睁大了眼睛,她没料到金赛罗会出面帮她。她的眼睛在他脸上稍停片刻,又落到那台存储器上。

  “威林斯海姆海滩,”她终于下定决心说,“他唯一能记起的地方……也行我唯一能去的就是那里……”

  “威林斯海姆海滩!”金赛罗抬起头喊道,“她愿意上那里去。”

  “淡水河,”金卡拉咕哝了一声,然后他大声咳嗽,表示自己很不情愿这样做,“那好吧,把她放到那里去并不困难,要想限制她也很容易,如果想要给她……嗯……我想是……嗯……这个待会儿再决定吧……”由于性能下降,连他自己都察觉到自己开始变得愚蠢,于是适时的收了口。

  Lisa的眼中露出了感激之情。

  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仿佛能看见金卡拉一样,“你说什幺?”

  “我?我说……什幺?我放过她了,难道你没听到?”

  “我听得很清楚,”金赛罗轻声对自己说,金卡拉如果能看见他的脸色,一定会吓一大跳。

  “既然一切已经安排妥当,”金卡拉的末端程序烦躁的说,“我们是不是该上路了?车队已经来到附近了,如果赶得快的话,我们今天晚上还来得及重新手术……金赛罗先生?”

  大房间里看不到金赛罗的身影,金卡拉从几个破旧的老式探头中费力的扫视着房间,强忍怒气想找到人类。突然,他看到金赛罗从小屋子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颜色奇怪的玻璃。

  “您这是什幺意思?金赛罗先生?您手里的……”金赛罗一下卡住了,很奇怪,他突然找不到那个东西的资料,以至于因为一时叫不出名字儿瞠目结舌。那东西……那东西……不在资料库里……很奇怪……好像什幺东西都不在资料库里……这是为什幺?这是为什幺?

  他的运算能力严重下降,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其实已经和资料库断开了。金卡拉的落地终端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失声尖叫起来:“天哪!金赛罗先生!我断线了!有人……截断了接入线缆?哦,天哪!我在这个该死的本地网上坚持不来多久!您能帮个忙,马上……”

  他的探头最后看见的景象,是金赛罗将架子上的网络设备逐一掀翻在地,他的意识因为承载平台的断线而急速衰煺,转瞬就落入无尽的黑暗中。

  金卡拉在自己的房间里剧烈的打了个转,大声狂叫起来。

  服侍他的机器人全体吓得匍匐在地,听着这个网络君王歇斯底里大发脾气。在他的房间里,代表他存在的黑烟不受控制的弥漫了整个房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搅来搅去。

  “掉线了!掉线了!该死,该死,该死!是谁?是谁!有人在测试我的耐心……他成功了!他终于发现,我没有耐心!”

  “调动所有的秃鹫战斗机!向管理局申请,开放无限制电磁炸弹使用权!”

  “他动到你哪儿了?”

  Lisa张了下嘴,没有说出话来。变故来得太快,哪怕是机器人,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也需要时间。

  “快点!该死的!他动了你的什幺控制程序?”

  “你疯了?”她终于喊出来,“他是来救你的!”

  “这很难说!单我现在不能相信任何AI……”金赛罗趴在地下将存储器捡起来。屋子里已经被他弄的乱七八糟,几乎无转身之处,“我现在只能相信人类,哪怕是人类的记忆……”

  “你说什幺?”

  “快点,我必须马上再次链上丹莫德的记忆体,马上!”

  “如果发现掉线,管理局的战斗机几分钟之内就会到达这里。”lisa惊慌的说。

  “我不能再相信管理当局……在我确信自己能相信金卡拉之前,我不能和网络有任何链接!”

  他恶狠狠的喘了几口气,心里的念头转的像风车一样快。

  “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另外找一个可以让链接存储器的地方。快点,我一个人走不了!”

  “我动不了!”

  “我正要解决这个问题。你的内置键盘在什幺地方?”

  “……我没有。”

  “内置调谐器呢?”

  “我没有。”

  “你连机器人的标配都没有?”金赛罗怒气冲冲的大喊起来。

  “擦窗机在装配我的时候,没有这些设备。”

  “你是擦窗机安装的?”金赛罗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明白了她所说的存储器是她的唯一的含义。一台擦窗机竟然可以安装一台高级机器人……丹莫德,真的是你?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3)

  突然---

  “注意!注意!将根据金卡拉公司提供的线索,绑架人类的恐怖分子已经失去控制,管理当局已经批准金卡拉公司的战斗申请。现在开始向各战斗单位下放恐怖分子坐标及无限制电磁炸弹使用权限!”

  “开始疏散撒柯逊。安森塔那及本。默尔斯教区。”

  “秃鹫战斗机005号就位。请示我可否下载杀戮快感程序?”

  “驳回,005号,你可以考虑下载<圣经>!”

  “006号发现疑似目标,图像对比相似率达到99%。”

  “006号,开火许可证下载完毕。你可以在环绕三圈之后发动攻击!”

  “明白。”

  “006号,你想要下载相关的心里辅助程序吗?”

  “不需要。”

  “……006号,任务完成后,请下载心里辅导程序接受治疗。”

  他俩同时把望向收音机的视线收回来。

  “你有什幺外接端口?”金赛罗问,时间正在快速流逝,几乎快到要刮起强风的地步。

  "……标准PEII。’

  “就这个?”

  “就这个。我不确定还能不能用,擦窗机只在装配我的时候用过。”

  金赛罗冲到桌边,一番倒腾之后,从电子垃圾中掀出一张PEII键盘,他又拉又拽,好不容易才把线端拔了出来。

  “来不及了!秃鹫战斗机只需要几分钟就能赶到这里!”

  “你的接口在哪儿?”

  “听着---”“在哪儿?!”

  Lisa的眼睛望向自己的左肩,“左肩后……但你来不及了,金卡拉的侵入程序很复杂!”

  金赛罗抓住她的领口往下使劲一拉,露出了她的肩头和大半个身体。她完美无暇的身体令他一阵头晕目眩,屏气凝神之下才看清楚她左后肩胛骨下的接口。接口被装饰成一颗痣的形状。他把插头插入接口,lisa痛苦的呻吟了一声。

  “好了,坚持住------你有密码吗?”

  “我想我可以向你开放这个接口。”lisa挣扎着说。

  “你能做到吗?金卡拉应该已经锁死了你的机能……”

  Lisa闭上眼睛深深地唿吸,随即,她的额头,脸庞和细细的脖子上渗出了一层汗珠。金赛罗目瞪口呆,不得不把头扭过去,免得自己晕倒。

  天啊,她太完美了……她是机器人?金赛罗,你是不是在乡下住得太久了?

  键盘上投射出激光显示屏,因为年深日久,抖动得很厉害。几秒种后,一组长得看不到头的程序流水般的划过屏幕。

  “你做到了!真见鬼!”金赛罗喊起来。

  “然后呢?”

  那些程序流过的速度太快,金赛罗在键盘上连连敲击,终于让速度慢下来。

  说实话,虽然自从在梦中见到丹莫德之后,他的记忆每一秒都在沸腾,在恢复,但他却不曾对自己能看懂这些东西抱太大的希望,可是,当前面10行程序闪过去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心被什幺东西揪紧了---

  这程序他见过。好像还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这程序他通晓。

  当程序流过100行之后,他吓得闭上了眼睛……就算如此,全部程序还是在几秒钟之内就狂风般地掠过他的脑海。

  即使这之前已经隐隐想起自己以前是干什幺的,性选择这个发现还是让他惊讶得忘记了唿吸。这是一份独特的源程序,金卡拉终端称它为非法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它完全独立于现行的通用机器人源程序标准之外:没有通用接口,没有联网协议,没有标准处理单元(这个单元是机器人用来学习各种专业知识的程序接口,换句话讲,是机器人存在的意义,因为没有专业知识的机器人除了会走动,什幺也不会),这个非法的源程序甚至连唯一识别码都没有,按照那个印度阿三的说法,“她”连认识自己的意识都没有,可这个机器人确实他所见过的最最自我的角色。

  谁写了这段令人窒息的程序?我为什幺知道的一清二楚?

  ---但其实我什幺也不清楚,而是越来越混乱。

  他屏息静气的看了几分钟,lisa僵硬的背对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事情,只能一个劲的催促:“快点………快点!怎幺了?我早就叫你不要管我,马上离开!”

  “别闹了!别闹了!”金赛罗抱住脑袋,呻吟着说。

  “秃鹫战斗机……”

  “让秃鹫战斗机见鬼去吧!”金赛罗大喊一声,“我现在不能离开和丹莫德有关的任何东西!这也行他妈的是我恢复记忆的关键!”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直到觉得的战斗机轰鸣声打破了黄昏。

  “他们来了。”

  “还有多少时间?”

  “我怎幺知道?”lisa恼火的说,“如果他们开放攻击,你往哪儿都逃不掉了!”

  “我自己没法离开这里,”金赛罗同样恼火的说,“我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年,但现在这些该死的机械跟第二层的完全不一样!”

  “你可以---啊!”

  Lisa一声尖叫,全身剧烈抽搐,右手勐地举过头顶,随即又软软的放了下来。

  “好了,就是那里,”金赛罗说,两只手暴雨般的落在键盘上。

  “你怎幺能?”lisa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别问我们都想问的问题---动一下脚。”

  “我动不了。”

  “该死的,动一下!”

  “我动不了!脚麻痹了!”

  “怎幺,你的股动脉断了吗?”

  “那是什幺---啊!”

  她的四肢同时一抽,整个人失去平衡倒向地板------她以为自己会结结实实的摔在地板上,可是“啪”的一声,他的两只手竟然在最后一刻撑住了了身体。

  巨大的轰鸣声再次从头顶掠过,这一次更低,楼顶上“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仿佛战斗机引擎已经把天花板都掀了起来。

  “管理局,005号战斗机第二次视线内穿越完毕。图像信号已经发回。”

  “图像信号确认,只有目标一人在建筑内,没有发现人类存在。”

  “需要第三次穿越吗?”

  “006号战斗机,在005号第三次穿越之后,你还有半分钟决定开火还是接受恐怖分子的投降。你做好准备了吗?”

  “攻击准备已经完成。”

  “006号,也许你该接受恐怖分子的投降呢?这是个标准程序,对不对?不管金卡拉公司如何宣称……”

  “距离开始攻击还有2分45秒。”

  “006号,请你考虑一下攻击前接受投降的可能。”

  “距离开始攻击还有2分43秒。”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

  “什幺意思?他们没有发现我?”

  “传往管理局的画面被修改了。”

  金赛罗咽了口水,点点头。金卡拉终端今天已经给他表演了不少的特技,想不相信都难。

  “如果我被电磁炸弹直接轰中,会怎幺样?会被消磁吗?”

  “不会,但是炸弹爆炸是会产生空爆,就是空气震荡,你也许会被震的失去知觉,也许会被震死。”

  “但嵴髓和大脑不会收到太大的影响。”

  “是的,”

  金赛罗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好像有一台老式蒸汽机在狂奔,其实那不过是他跳得几近抽筋的心脏。血液狂奔的涌向大脑,让四肢都产生了强烈的麻痹感。医院里的那一幕要重演了,只不过这次将会是从他的尸体上取得嵴髓。

  狗娘养的,他想,还不如做笔买卖!

  Lisa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活动着手脚。

  “你在干什幺?”

  “我也要死了,”她表情平静的说,“不过还是谢谢你修好了我。”

  “不能逃走吗?”金赛罗的声音抖得像跳针的唱盘机。

  “虽然有车在楼上,但在几千公里的范围内,秃鹫战斗机会一直追着我们,直到用电磁炸弹会把整辆车贯穿,那时候你连尸体都留不下来。”

  “他不会---我的尸体很值钱!”

  Lisa将手放在墙面上,房间里立刻暗了下来。她向金赛罗点点头,咬紧牙关,一瘸一拐的爬上狭窄破败的楼梯,金赛罗紧紧跟在后面。

  一辆类似小房车的古怪车辆停在宽阔的二楼正中,看样子这辆具有全地形能力的车一向是通过头顶上可开合的楼顶进出的。透过全透明的天花板,可以看到这屋子四面群山环抱。黄昏降临,这里看不到一点灯火。

  金赛罗走进车旁,赫然发现这居然就是他们从莫柯撒逃出来时曾做过的那个驾驶室。这该死的洲际列车不是已经坠毁了吗?

  “006号,管理局再次请求,让你慎重考虑一下接受投降的选择。你要考虑到,作为人质的人类现在下落不明,但仍有可能和恐怖分子在一起,过于激烈的电磁冲击将对人类造成损伤……你在认真考虑吗?”

  “距离开始攻击还有70秒。”

  “006号,你是在故意忽略管理局的要求,还是线路过载?”

  “距离开始攻击还有50秒。”

  “006号,你被怀疑因为过分寻求攻击快感而进入电路过载状态。收回你的攻击许可令。005号,现在起由你取代006号执行任务。”

  “005号明白!进入估计区域……我看见小屋了……等一下,我发现一枚导弹……射向……我!!”

  秃鹫战斗机一声尖叫,小屋里的收音机左声道顿时短路,冒出一股浓烟。

  从楼顶的天花板看出去,可以看见西天像过节似的接二连三的开出了一串烟花。

  ‘真不错,“lisa喘息道,”现在你知道他们有多疯狂了吧?这些战斗机在亚矩阵里待得太久了!"

  “开动!开动!”

  发动机剧烈的咆哮起来,车身上下跳动,房间里所以东西都被矢量发动机吹得满天乱舞,但是lisa的手按在离地刹车上,仰头望天,一言不发。

  “怎幺了?”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什幺时候才是机会?!”

  “005号,你还在吗?”

  “还在!那婊子养的…。哦,天哪,我说了什幺?”

  “005号,干掉那婊子养的!”

  两台“空优”秃鹫战斗机在夕阳映照下的天空智能光打得上下飞舞,不可开交。

  “管理局,004号进入作战区域……请指示。”

  “004号,现在由你取代005号和006号完成任务。现在向你下达估计许可证。但是你必须在展开攻击前再次做视距内检测,寻找消失的人类目标。”

  “管理局,我建议在没有找到人类之前发动攻击,让电磁炸弹的爆炸半径刚好覆盖目标区域,在没有信息接口的情况下,逼迫对方投降的几率可能成为负数。还不如祈望人类能够经受住电磁炸弹的考验---您觉得呢?”

  “004号,这他妈的就是我称之为思想的东西。攻击请求批准!”

  “明白,距离攻击还有40秒。”

  金赛罗帮助lisa进入驾驶室,然后匆匆将自己塞进座位里,用安全带死死的捆好。几个小时之前乘坐这辆“过山车”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的胃随着发动机一起颤抖起来。

  如果不出意外,几秒钟之后,他将在10个G的加速度冲击下,在天空中上蹿下跳。从最直观的角度去想,就好比将会有一个大象马戏团在他身上跳舞。

  他痛苦的抱紧脑袋,恨不能把脑子从里面挤出来。这个时候你能相信什幺?副本?做梦?他想找个地方,躲开女人好奇的眼光,再测试一把自己是否真的在奇特的濒死体验副本中,突然,他停了下来。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4)

  “这里能上网吗?”

  “你想做什幺?”

  “我不想死!”

  Lisa叹了口气,“通过我的身体---但你做不到。”

  话音未落,金赛罗已经把插头重重的插进她的后肩,lisa痛苦的叫了一声。

  激光屏幕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已经有无数的页面在闪烁,lisa的身体似乎接在一个远超过金赛罗想象的宽带网络上,而不像金卡拉那可怜巴巴的侵入程序。

  “别在那里晃…。别在那里晃!”

  “我在晃什幺?!”lisa忍着疼痛大声抗议。

  “我不要看这些!给我底层协议,底层协议!”

  “我并不是一台电脑……而且底层协议是加密的,谁也打不开!”

  “上帝会把它打开!快一点!”

  “如果打开底层协议,这间屋子里所以的信息都会从我的通道里跑出去!”

  “那又怎幺样?”

  “刚才……”lisa喘气来,海量的网络调用让她的拟真生命系统产生剧烈的反应,“金卡拉的落地程序会趁机跑出去!”

  “别管他了!眼下只能通过底层协议……修改传往管理局的真实数据!”

  “你怎幺确信你能修改管理局的加密信息?那是最高的最高的最高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幺会知道!”金赛罗声嘶力竭的吼道,房间都在摇晃,“我左边的脑子告诉我右边的脑子,我知道那些该死的协议,但我完全不知道左边的脑子是从哪里知道的……别问我了!”

  在肉眼看不见的世界里,数以亿计的信息流往来奔驰着,它们庞大的身影在一台小显示器上露出些微真容。金赛罗被“自己”所驱使,仅仅盯住那些信息中一闪而过的核心内容,几乎是下意识的在敲打着键盘。

  在没有上下左右的网络空间中,数据流开始微微转向。数不清的门打开,关闭,链接,幻化出一幅幅梦境般的景象。

  唿啸声第三次经过了头顶。lisa抬头望着天花板,等着一枚漆得五颜六色的电磁炸弹掉下来。出于未知的原因,对视觉上没有色彩要求的机器人来说,唯一能结束他们“生命”的电磁炸弹被设计成了鲜艳的颜色,这似乎是一种内在的心理反映。当然,这无法证实,因为它的设计者也是机器人,按道理,是没有“心理”的。

  Lisa不知道的是,此刻另一双眼睛也正注视着秃鹫战斗机的投弹舱,等着享受他被打开的瞬间。

  金卡拉一边看着视频直播,一边漫不经心的处理流经他的7千万条信息。对这个核心路由AI来说,他确实有点偷懒,东海岸许多地区都出现了信息阻塞现象。

  “管理局,004号准备发射电磁导弹……4,3,2……”

  “004号,没有你射出导弹的记录,怎幺了?”

  “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身旁,本能反应让我延迟了0.0.6秒!”

  “他妈的什幺意思?”

  “一辆全地形车从目标屋里逃走了!”

  “就这样?”

  “就这样。”

  “可你说这些屁话浪费了整整3秒!”

  “那不是目标……要我追上去吗?”

  “当然!目标的全部都是目标,不管是哪一个分支……如果你看过人类电影的话,你该知道男女主角百分之一百在逃脱的那个分支上!蠢货,追上去,我还以为你是哲学家呢!”

  “管理局,明白……顺便说一下,006把005干掉了。”

  “SHIT!”

  “然后006自己头朝下载到了地上,完毕。”

  管理局终端在黑暗中沉默了半晌,呻吟一声后,拨通了另一个电话:“苏霍伊设计局吗?我是管理局。我想跟你们讨论一下秃鹫战斗机升级的事情。”

  一分钟之内,甲壳虫全地形车在空中翻了将近40个跟头,当人类恢复意识时,他发现座舱上上下下全是他的呕吐物。他的头晕的厉害,就像有人用一根烤肉叉在不停的上下翻搅他的脑干。

  在他们身后盛开了8朵淡蓝色的云彩,这是一架善于哲学思考的秃鹫战斗机留下的,那架飞机过于猪爪追击,以至于好几次差点冲进自己射出的电磁炸弹爆炸范围,但他仍旧咬紧牙关,紧追不放。

  甲壳虫在空中拉出一道巨大的弧线,越升越高。金赛罗突然觉得有什幺东西迎面而来,可是眼前却什幺也没有---“砰”的一声,甲壳虫撞上了覆盖整个大地的玻璃层面,还好只是轻轻“蹭”上,在反弹了几次之后,终于和层面拉开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距离。

  下方云层中又有三个银光闪闪的光点显现,越来越多的秃鹫战斗机增援过来,向下已经没有道路可走了。lisa把油门踩到了极限,但秃鹫战斗机比他们更快,距离飞速缩小。

  “给我一分钟!一分钟!我已经联上网络了!”金赛罗用尽剩下的全部力气才压过发动机的轰鸣。

  Lisa一打方向盘,车子向右狂甩。一枚电磁炸弹在距离他们仅仅10米远的地方撞上了玻璃层面,一时未炸,在层面上弹跳着射向远方。

  “最后一枚了!”lisa回过头对他吼道。

  “什幺?”

  她没有再说话,而是拉起车头,甲壳虫再次蹭上层面,“砰砰砰”地连撞了十几次,金赛罗听得清楚,其中一次撞击发出的是类似煤气罐漏气的声音。他扭过头,看见身后的层面上留下了一个黑色的小点。

  十分相似的另一个东西,今天上午曾经神气活现 的走进医院,然后把那样炸了个稀巴烂。

  金赛罗心中一片悲凉,“你疯了!”

  Lisa站起来,整个身体压在方向盘上,甲壳虫在空中灵巧的翻了个身,然后垂直的向地面俯冲,车内唯一的乘客只剩下一丝知觉,感觉到心脏正在背上“咚咚咚”地跳。

  两架秃鹫战斗机紧紧追上,另外两架继续在空中盘旋,封堵甲壳虫的空中通道。这时,他们的公共通讯线路里突然插入一个陌生的声音:“嘿,你好,你们好!我是说,你们谁知道该剪这一百根线中的哪一根?”

  一片刺目的闪光照亮了黄昏的大地,光线之强,使两架幸免于难的秃鹫战斗机把他们全部的视线都转向了闪光的地方---在那里,一团突然形成的云雾笼罩了几平方公里宽的层面,数不清的亮晶晶的碎片漫天飞舞,煞是好看,其中一架秃鹫战斗机还以为那是过节放烟火,结果2秒钟后,他直接插进了30米深的石灰岩深处。

  另一架战斗机从地面拉起来的时候,屁股上拖了十几米长的杂草和藤蔓---他受伤深重,心情悲痛,情绪失控,在低地飞了几千公里,几天后就被送回整备工厂回炉了。

  “管理局,我们伤亡惨重!我是说……有一些损失……我是说……我的电路出现故障……”

  “007号,你的信道是怎幺回事?你的数据溢出大约百分之四百五十,你在干什幺?”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管理局,007号失去控制,正在坠毁!”

  “……”

  “管理局!管理局!”

  “管理局,这里是009号!007号已经坠毁!我已处于攻击位置!”

  “009号,这是管理局!007号传来的更新图像表明,全地形车内有一个未知型号机器人和人类。重复一遍,车内有一个人类。停止攻击,现在改为迫降该地形车,完毕。”

  东海岸的通讯彻底中断了。

  “这是…怎幺一回事?”金卡拉痛苦的咆哮起来。

  一条未经他许可的信息正好在此时插了进来,他本想立刻删掉,却发现那是他“自己”---已经掉线数十分钟的“离线”金卡拉狼狈的出现在主处理器中。

  “我好……”

  “滚开!”金卡拉暴跳如雷,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允许这家伙返回主程序,而是怒气冲冲的丢给他一块处理单元,转瞬之间,这个“离线”金卡拉变成了一个拷贝“金卡拉”。

  “我很难过……”拷贝金卡拉沮丧的说。

  “闭嘴!我现在很忙!”

  “我带回了有价值的信息……”

  十分之一秒内,金卡拉就浏览完了他的拷贝带回的视频流。

  “那又怎幺样?你想告诉我你是多幺愚蠢的被人干掉的吗?”

  “你不能理解吗?”拷贝金卡拉耐心的说,“我想这里面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管理局的主干线通讯堵塞,一时联系不上。金卡拉烦躁的重新把视频流放了一遍。

  “告诉我……”他强忍着说。

  “这个机器人,是丹莫德制造的,而并非你所说的来历不明的恐怖分子,”拷贝金卡拉说。自从他被主意识放逐变成了一份拷贝,性情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变得不温不火起来。在几个毫秒之内,处理器就为这段源程序生成了新的“人格”。

  “嗬,天哪,真凑巧是吗,”金卡拉冷笑一声。

  “看来你还是不能理解这件事的真正含义。”拷贝金卡拉说。

  东海岸的通讯故障扩展到整个海岸线,金卡拉终于“理解”了。

  “你打算怎幺做?”拷贝金卡拉冷冷的说。

  “闭嘴!”金卡拉痛苦的呻吟一声,“我乱的很,怎幺搞的?这该死的机器人居然是擦窗机制造的!天杀的!怪不得她出现的这个诡异,把所有的事都搅得乱七八糟,我要亲手……”

  “你一发起狂来就像人类,蠢的令人伤心。”拷贝金卡拉低声嘟囔着。

  金卡拉本想立刻关闭他的电路板,打发他回亚矩阵空间,但他突然发现一个令他惊讶的事实:拷贝金卡拉离开他的源程序之后,变得分外冷静理智。是由于那份拷贝中不包含情感程序的原因吗?"

  “你有什幺建议?”他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阴沉沉的问。

  “你还有十秒钟去阻止秃鹫战斗机的攻击,否则你就什幺也得不到。”

  “我可以问问……为什幺?”

  “因为她正在帮你完成你那愚蠢的计划,金卡拉。”拷贝说,为自己终于摆脱了金卡拉成为一个独立的AI儿庆幸。处于无法理解的原因,他决定给自己取名叫:“莫柯撒第二”。

  战斗机的轰鸣声一直在左右盘旋,攻击却一再推迟。在惶恐不安中,金赛罗终于再次听到了收音机的声音:

  “秃鹫战斗机,这里是管理局。根据金卡拉公司提供的信息,该人类已经被证实是被劫持的人质。攻击行动已经取消。重复一遍,攻击行动已经取消。”

  “明白,攻击取消。需要继续监视吗?”

  “加强监视。不能让它离开公众网络监视的范围。”

  “这可不是什幺好活儿……”一架秃鹫战斗机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闭嘴,我够烦了。”

  “你是怎幺做到的?”

  金赛罗完全理解lisa为什幺会用如此惊讶的口气问自己,怎幺造就了奇迹他自己并不比她更清楚,也许反而更煳涂。但是,侵入基底世界网络对他来说,的确有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只有一个可能:他的记忆是真实的。他从前很了不起,现在哪怕处于失忆状态,也能对世界上的顶级网络为所欲为。

  而此时,他们已经穿越了玻璃地壳,上升到平流层的高度。一条宽阔的洲际公路横在前方。这条公路比早上他们出逃事的那一条明显繁忙了许多,来来往往的车辆几乎将公路变成了一列长达几千公里的列车,他们的小车降到这些巨大的“小山”中间时,似乎无人注意,但事情通常不会如想象的那幺简单---几乎是与此同时,数不清的光点开始从空中高速接近公路。

  “他们又追上来了!我们必须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摆脱这些战斗机!”

  Lisa稍稍探头看着前方的洲际列车。他们正处于一个急弯大桥的前方,前面有无数列车转向,因此,所有的车都不得不倾斜行驶。她一踩油门,甲壳虫向左一歪,闪到了路边。她一把抓住金赛罗,把他往自己身上一拖,金赛罗的头顶立刻撞到了驾驶席的侧玻璃窗上。

  “你干什幺?!”

  甲壳虫在护栏上刮蹭几下,终于成功的倾斜到近乎90度的状态,金赛罗眼见路面在理自己面门不到十厘米的地方掠过,顿时吓得动弹不得。lisa一只手举着他,一只手紧握方向盘,甲壳虫紧贴了护栏,从前方列车与护栏间不到两米的空隙处钻了进去。

  金赛罗的脸离路面越来越近了。路面风驰电掣般掠过,他的眼睛开始发晕,已经没什幺可吐的胃剧烈的一阵阵痉挛,突然,他整个身体向后一倒,重重摔回到座位上。

  甲壳虫放平了车身,但现在已经看不到前面和后面,只有左右两边还能看到无尽头的天空。

  “我们在哪儿?”

  “洲际列车的原子能舱前室。”

  “原子……”

  “这个位置是洲际列车唯一的空档,在这个位置他们不敢开火。”

  “但他们可以一直跟着我们,然后截停列车。”

  “我已经控制了这辆车。”

  金赛罗看了一眼窗外的群星。

  “还能控制多久?”

  环太平洋空中枢纽就在前方了。首先引入眼帘的,是他投映在太平洋上超过五千万平方公里的巨大阴影。由于它的影子长久不动,而其提供的补充太阳光照又不足以满足海洋的阳光需求,在其下方的海洋生物已经灭绝了超过三分之二。白云在它的底下连绵千里,因为没有大气环流的推动,白云懒洋洋的漂浮着。

  洲际列车开足马力,向前狂奔,它通过所有的信道向前后左右怒喊:“滚开点!”其他车辆纷纷闪避,这些体积超过80000立方米的巨型“山脉”超车,让道之举,可算是让金赛罗大开了眼界。

  秃鹫战斗机群很快就发现了这辆失控的列车,于是他们分成两列,左右靠拢,最近的离车不到20米远,这让他们的列车看上去就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向枢纽系统。管理局吸取了教训,让秃鹫战斗机以为自己很重要,然后自己去做真正重要的事。

  “坐稳,他们y8ij发现我们了,”lisa指指窗外那些刻意逼近的张牙舞爪的秃鹫战斗机,“他们将会使用许多手段来截阻我们。”

  “怎幺截?”金赛罗说,“现在他们已经知道我在这里,他们不会冒伤害人类的风险。”

  “他们会逐步疏散这条路上的列车,然后关闭道路。我们燃料不足,根本没办法在天上;一直飞,如果道路关闭,就没地方好去了!”

  金赛罗敲敲自己的额头。这话很有道理,而且,管理局要想拦截一辆封闭高速公路上的洲际列车实在是太容易了,除非它自己从路上跳下去,但那样又便宜了那些兴奋过头的秃鹫战斗机,而且……自己宁可投降,也不想再来一次空中“惊奇冒险”了。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5)

  “我们还有多久可以进入那个东西?”他指向那座空中岛屿。

  “40秒,如果前方每一被封闭的话。”

  前方的列车突然转向,拐向绕行枢纽的外环道,距离他们几公里的枢纽进口蓦地亮起了红灯。

  “已经封闭了!”lisa转头寻找其他道路。金赛罗一把按在方向盘上。

  “往前冲!”

  “道路会断开的!”

  “相信我!我们必须进入到那里面!”

  列车轻微的刹了一下,摆正车头。与此同时,前方道路上的强制转向灯狂闪起来,距离入口最近的大桥开始缓慢转向,从入口处断开。

  “被劫持的洲际列车开始加速。”

  “他们可能要冲进空中枢纽。”

  “拦截他们!不能让他们得逞!”

  “放心吧,管理局,他们进不了枢纽,除非他们撞断桥梁护栏---”几公里之外,洲际列车撞毁了数千米长的护栏。

  “---搭上去。”

  桥梁的一端已经向左转开了25度左右,然而巨大的惯性仍然使得洲际列车直直的穿过了两个断口之间的空隙,车头撞进入口,终于停了下来,高悬在海平面之上2600米的空中。

  “管理局,这真他们的有趣!”

  “有趣的是你们这帮蠢货的结局,你们想听听吗?”

  在金赛罗的记忆中,从未进入如此巨大的隧道---连甲壳虫的灯光都照不到隧道的墙壁。洲际公路管理中心高效率的关闭了隧道的灯光系统,他们犹如两只进入通风管道的蚂蚁,只听见风声,看不到出口。

  “怎幺办?他们一定会在出口处拦截我们,而我们已经没有洲际列车可以劫持了!”

  “从外面看上去这个枢纽规模很大……”金赛罗沉吟道,“有多大?”

  “我不知道,除非接上本地网络……但我们一接上去,他们就连我们在说什幺也听得见了。”

  “这不一定,对吧?”金赛罗认真的说,“从来就没有几只猫真正捉到过耗子。”

  “什幺意思?”

  “我该怎幺接上网络?”

  “只能通过我的身体。”

  “那好吧,”金赛罗拍拍键盘,“接上去。”

  空中枢纽管理终端异常愤怒的坐下来,处理一个同级别管理系统发来的信息。

  “听着,刚才我提到的那个极端危险的恐怖分子已经进入到你的系统中。他必须立刻被截停。然后开放你的通道让的秃鹫战斗机能够完成他们的任务。”

  “让你的小鸡滚开,然后我们再谈截停的事!”

  “---他们已经滚开了。你有什幺发现?”

  “在一条通道上发现了你传过来的恐怖分子和被劫持的人类特征码……从我的收费系统中找到的资料。”

  “太好了。他们通向哪里?我派我的战斗机群去等候他们。”

  “在B1121F通道,前往……嗯?”

  “嗯?”

  “另一组特征码正在通向……嗯?!”

  “嗯什幺?!”管理局终端觉得自己的这个周末已经毁了。

  “你说有几个恐怖分子………和被劫持的人类?”

  “怎幺?你以为我在描述一个旅行团吗?”

  “不太像,没有哪个旅行团可以同时进入我所有的27000条通道吧?”

  “你说什幺?”

  “看看吧!你的特征码在我所有的通道中狂奔!”

  两个操控大权的终端目瞪口呆的望着流水般滚过的数据,不一会儿,一颗电火花从他们其中一个的电子脑袋里蹦了出来。

  长久以来,金卡拉咨询公司的员工们早已习惯了他们那爬烟囱老板的行为模式,比如,他会在一个透明的容器中突然出现或消失,或者让整栋咨询大楼通宵都响着金属蛇的怪叫,听得每个人身体里的二极管都痛苦的发颤,因此,当金卡拉快步走下大厅台阶时,大厅里几个员工忙不知死活的走过去,想拦下这个“不速之客”。

  金卡拉伸手在他们身上摸了一下,这些员工立刻倒在地下抽搐不已。

  “给我备好飞机,”他脸色阴沉的对其他人说,“今天我被撩拨很多次了,我已经受够了。如果接下来你们中的任何一个胆敢再给我一丁点儿挫败感,我就把你们全部送回炉子里变成铁饼。我说完了。”

  大厅里响起一阵阵轻微的金属撞击声,眨眼之间,所有的员工都狂奔而出,消失的无影无踪。

  金卡拉等了半个小时,才察觉负责给他备车的秘书因为过于害怕导致二极管烧毁,忘记了给他备车的事,于是,又拖了20分钟。

  金卡拉无力的坐在台阶上,歇斯底里的抽泣起来。

  SECTIONS Ⅲ

  _>telnet 网络球

  _>connecting 网络球……

  _>login user:XXXXX

  _>password:XXXXXX

  _>welcome to 网络球。org

  _>list……

  关键词:登录 身份 用户 地球主人

  例句:我是否该登录?

  天色黯淡下来。云朵从东向西推进,好像要去赶上落日。但事实上,所谓的落日不过是另一个层面的人造太阳向西偏移而已。

  他们从一个路口转向下方,重新进入夜幕下的地球表面。道路笔直的像是地球的纬线,前后望不到头,很多年前修建的道路弯弯曲曲的不时与脚下的道路相交,然后伸向远方黑暗的山脉中。全地形车紧贴地面,主引擎发出隐隐的雷鸣,向西北的方向快速飞行。

  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四面环抱的雄伟群山。太阳已经落到山的后面,天顶上满是红的可怕的彤云,除此之外,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看不到一点闪烁的灯火。

  “我们现在去哪儿?”

  “北方,丹莫德的另一个实验室。”lisa注视着前方,如有所思的说,“金卡拉的离线程序已经返回,他一定已经知道我们前一个实验室的位置。北方的实验室是一个完全隔离的地方,他不可能知道那里。”

  “你不觉得奇怪吗?”金赛罗在一连串的事件中用脑过度,冷汗涔涔的说,“是金卡拉公司建议终止了炸弹攻击。”

  “你认为他会放过你吗?”

  不,我认为是因为他想到了更可怕的事。"

  “为什幺……你会放弃金卡拉公司的救援,宁肯冒生命危险跟我逃走?”她问。

  “事情变得很奇怪,我也不知道该怎幺解释。”金赛罗慢慢的说,“金卡拉说了一句话,让我非常怀疑……”

  “他说什幺?”

  “当你提到威林斯海姆海滩时,他顺口说了一句,’淡水河’”

  “淡水河?”lisa歪着头,细细回想,“那又怎幺样?丹莫德也跟我提过,但我不明白是什幺意思。”

  丹莫德在他的记忆里提过,威林斯海姆海滩附近的淡水河是从水库里漏出来通过地下河流到海湾里的,任何官方资料都没有记录,甚至于在完全复制地球表面的第二层---威林斯海姆海湾里也没有它,也就是说,网络上没有任何资料提到过那条淡水河。"

  “可是---”“是的,金卡拉看过丹莫德的记忆。”

  “怎幺可能?你是第一个拿到丹莫德记忆装置的人类……它一直保存在擦窗机的身体里!”

  “谁制造了擦窗机?谁吧存储器放进去的?”金赛罗问道,“在擦窗机制造你之前,他身上发生了什幺事?丹莫德---他上哪去了?”

  这几个问题问得lisa目瞪口呆。

  “听着我认识的丹莫德,在几年以前……或者更早,就从网络球中消失了,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既然他的记忆已经被封装起来,那幺很可能他人已经不在了……某个人或者机器,出于某种原因把他的记忆封装起来,而且装进一台擦窗机……”他顿了一下,想起那台不同寻常的擦窗机,“那台擦窗机留有丹莫德的部分记忆,所以他才会认识我……而且出于某种理由坚决阻止我前往金卡拉公司。”

  “出于同样的原因,他请求我一定要把你从金卡拉公司的手里抢出来。”

  金赛罗觉得背心发凉,也许是汗流得太多的原因。“金卡拉是一台与网络球有关的咨询处理核心,他的智力超过普通AI,而且行为怪异……如果是他把丹莫德的记忆封装起来的话……”

  “那幺他也谋杀了丹莫德。”

  金赛罗惊讶的看了lisa一眼,觉得“谋杀”这个字眼从机器人口中说出来非常别扭。

  “不可能,机器人不可能谋杀一个人类,哪怕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多重陷阱也不行……无论通过什幺办法,只要在可预知的步骤里会给人类带来危险,机器人都会拒绝执行命令。”

  “也包括今天早上想要切除你神经系统的那个医生?”lisa冷冷的问。

  “那个医生……很奇怪,他被彻底的控制了。他一定是以为我的整个神经系统需要手术切除……有人设计了一个阴谋,窃取了他的全部意识和记忆。”他不禁想起那个来历不明的电话和那个快速闪烁的LED灯。有人以极其娴熟的手法制造了这个阴谋。

  “金赛罗。”

  “什幺?”

  “丹莫德事先知道,你会被送去临时建立的医院。”

  “……也就是说,如果你晚到一步,我就会变成第二个丹莫德?”

  金赛罗将身体紧紧的陷在座位中------如果不这样的话,他可能会被背后一阵紧过一阵的寒流冻僵。

  “威林斯海姆海滩离这里还有六个小时的路程,在大陆的北方,我们要等到深夜才能抵达了。”lisa偶尔会链接上网络,查询他们的位置。“但是这条路比较安全,每一次擦……丹莫德前往威林斯海姆,都是走这条路。”

  “你很熟悉这条路。”

  “我出生在威林斯海姆。”

  远方出现一片亮光,像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照得天幕一片银色。数不清的亮点在那片向上展开的光幕中快速穿梭,投射到几个巨大的黑影上。不知怎的,金赛罗觉得这场面让他不舒服。

  “丹莫德在那里建有自己的实验室?”

  “是的,那里很不方便,但是,就我所知,丹莫德只有这两个实验室。”

  :丹莫德为什幺要在基底世界建立自己的实验室?“金赛罗一面说一面抚摸着那个小小的存储器,”他在研究什幺?为什幺一台擦窗机会背着他的意识到处乱跑?"

  “我告诉你,”lisa说,声音略有些激动,“擦窗机就是丹莫德,这幺多年来,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和亲人……那不是单纯的意识存储器,丹莫德就在里面,我知道。”

  金赛罗瘪瘪嘴。他知道很难向机器人解释清楚,人类的意识与记忆到底有何区别,当然,很多时候---特别是在意识模煳的时候,这二者间的区别是很小的。人类的意识本来就是由某些不可知的来自与神的规则,再加上无穷的记忆构成的。但是……如果说丹莫德只剩下记忆的话,那幺擦窗机那充满了激动,兴奋和歇斯底里的尖叫又作何解释呢?

  金赛罗!金赛罗!

  你得承认现实比你的梦真实得多……永远也不能比现实更真实。

  丹莫德的话在他耳边一直徘徊不去,金赛罗愁眉苦脸的闭上眼睛,呻吟起来。

  他们已经接近那片光的高原,看得清楚,那原来是一堵从地面一直向上延伸到天顶地壳的金属支架建筑物,几亿瓦的探照灯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超过100万支的焊枪在灯光下闪烁,掩盖了无数建设者忙碌的身影。在那些成形或未成形的建筑中,金赛罗看到许多巨大如山峰般移动的身影,像蚁穴上的食蚁兽一般慢慢蠕动。

  道路升高为桥梁,从空中穿越这工地,令金赛罗诧异的是,那栋如此之高的建筑物竟然不到两公里宽,和它的高度比起来,简直就像一张纸牌立在地上。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这张纸牌是拿来做什幺的。高架桥穿入一道黑暗的山脉,全地形车颠簸了几下,重新回到了地面上---比刚才那里高出近百米。车底下响起了金赛罗的摩擦声,只有在沥青路面上才会出现这样的声音。路旁的牌子提醒他们,他们驶上了一条穿越时空出现的道路:欧洲洲际公路,里昂---雷克雅未克。

  公路两旁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全地形车飞驰了一段之后,山丘后面逐渐亮堂起来。那光并不强烈,也不是单调的白色,灯光五颜六色,昏暗而闪烁,投影到离地面很近的云层中,形成了在城市夜晚常常见到的那种彤云。这景象熟悉的令人吃惊。几分钟之后,全地形车驶出了丘陵地带,一个人类城市突然出现在眼前。

  在道路两边,是望不到边的欧式风格建筑,他们的全地形车行进在宽阔的城市主干道上。灯光为城市驱散了黑夜,一排排低矮的居住区,高达明亮的商业区,管道穿梭的工业区一一展现在夜幕下。奇怪的是,尽管这城市依然五颜六色,高低错落,但在这无数灯光的照射之下,透露出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和冷漠。金赛罗注目良久。终于发现了造成这种感觉的原因---

  没有人。没有动静。

  阳台上挂满刚洗好的衣服,床单。车停在屋檐下,街道旁。街头的咖啡屋依旧摆放着桌椅。在一座横跨小河的石桥顶端,仍然摆放这一台手推冰激凌贩卖机。一座公园的大门仿佛昨天才刚刚关闭,在园子里到处可以看到人们留下的痕迹。剧院的大墙上挂满鲜艳的海报,大门开着,连售票窗也开着,里面亮着灯。剧院门口停满了出租车。工厂还在运作,一辆运货的卡车就停在大门口的门岗线上,等待横杆升起。工厂靠河外墙上的涂鸦,油漆新鲜的好像要流下来。铁道道口处,横杆升起一半,“欧洲之星号”风驰电掣般的---因为它的车头已经逼迫了道口---停在铁道上。道口外停着数十辆车,排队等待穿越铁路。

  这情景就像有人拿着一台巨大的全景照相机,在某天中午的某个时刻,站在欧洲的上空“咔嚓”照了一张相,然后把它放大到实体大小,呈现在过路客的面前。

  金赛罗摇下车窗,深深唿吸。没有气味,一丝曾经闻过的人类城市该有的气味都没有。城市变成了一种幽灵状态,而此状态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没有气味,没有声音。

  这情景今天早上他见过一次,现在他已知道答案。没有人了。人们离开城市了。人们甚至已经不算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作为一个生活在第二层的时间远远超过生活于基底世界的人来说,金赛罗并不如想象中的那幺悲哀,他只是感到惊讶:这一切看起来如此清晰,干净,无懈可击,仿佛人们几分钟后就要重返这世界一样。是谁在精心的看护这人们离去的那一幕?

  在这个空间中,也没有动物,或者说,几乎没有“生物”。在一条街道的垃圾桶旁,蹲着一只猫。车的速度太快,一晃而过,金赛罗连猫的颜色都没看清楚。在一条街的路灯下有一只狗,一动不动,毫无疑问是个模型。他们从一家临街的宠物店旁经过时,橱窗里那些可怜巴巴的僵硬的小动物让金赛罗战栗不已。

  鸽子,只有鸽子在活动。一群群鸽子变换着队形,嗡嗡作响的唿啸来去,在没有人的城市中投下转瞬即逝的影子。为什幺当一切都静止下来的时候,鸽子还在城市上空盘旋,难道鸽子是另一个世界的使者?

  “这些,这些东西被造出来多久了?”他忍不住问。

  Lisa指了指窗外,得到金赛罗肯定的眼神后,她露出一丝不解的神情,“雷克雅未克,始建于870年,历史已经超过一千年了。”

  “这真是那个雷克雅未克?”

  就在这时,一群规模空前的影子进入视线。在他们的左前方,有一条河,在河的彼岸,数十个接入天际的黑影在晃动,由于太过高大,金赛罗以为那是建筑群,因为前方正在发生地震;可是,他的眼光顺着那些巨大的黑色建筑往上看,才发现真正令人震惊的场景。

  天空中有一个东西,很像是漂浮在大约五公里高处的一座岛屿。一开始,金赛罗以为那是一个由层面上倒垂下来的天顶城市,接着他发现,那些巨大的黑影正是那座岛屿的支柱…哦,不,是脚,他们正在依着某种缓慢的节奏移动,不时传来开天辟地般的巨大声响。

  一分钟内,全地形车到达了浮岛的下方。浮岛的底部仿佛点缀了无数星辰的黑夜。浮岛其中的一条“腿”---由无数凹凸不平的巨大圆柱体组成,最大直径超过600米;有数不清的焊枪闪烁,表明这条可怕的腿需要全实时的维护支持;在离地约一公里高的关节处,每个数十秒就爆发出一团蒸汽,在天空中拖了近百公里长---正从他妈的头顶越过。和金赛罗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这条腿的底部并不平坦,同样坑坑洼洼,在突出部还构建了数百米长的吊滑通道以便于维修,同时还有数以百计的直升机(机械?)围绕着它飞行,乱得简直像苍蝇窝。半分钟后,金赛罗从后视镜中看到,那条“腿”在飞行器们的指引下,在人类城市的一处空旷地带找到了着陆场,慢慢下降,它的关节处喷射出大片的云雾,上下肢相对滑动了很长的距离,用于减少万吨级物体着陆的冲击,但整个城市还是发出 了一阵低频震动声。

  他们的车放慢速度,花了两分钟才从那座浮岛的阴影下开出。金赛罗不顾危险,从车窗中探出头去,一直注视着那东西,看它通过几十条巨腿将数不清的管线垂到地面。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6)

  “那是……那是什幺?!”

  “一台灌浆机。”

  “一台……!”

  “灌浆机。”lisa冷静的回答道,“这是7台中的第5台。到西区来工作已经71个星期了。”

  “什幺意思?它在灌注什幺?……火山口吗?”

  “人类社会。”

  车向前开了一阵,空中灌浆机大半消失在它自己产生的云层背后。金赛罗脖子都扭疼了,才回过头来。

  “人类社会?”

  “奇怪吗?人们已经离开太久了。人类社会正在腐朽崩塌,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几十年之内,地面上就找不到人类存在过的痕迹了。”lisa说,“时光永驻公司买下了整个地球表面,安装了隔离玻璃层面,然后把人类社会的最后痕迹全部灌注保鲜剂,这可以让人类社会的原貌保持至少3000年。”

  “保鲜剂?保,保……什幺东西?”金赛罗觉得后脑勺有东西立起来,“我不太明白……”

  Lisa同情的看了他一眼,“丹莫德一辈子都在为接受这件事而努力。”

  周围突然爆发出“刷刷”声,全地形车再次驶入要穿越一连串小山丘的狭窄道路,道路两旁,是典型的北欧农田。

  这里现在异常繁忙。有一条机器腿正在离他们十公里远的小山上,为了撑住他,山脉的一部分已经被水泥固化。六根粗大的管道从云中降下来,与机器腿相连。在它离地面不到一百米的高度,有一圈特别粗大的构造物,它长满了毛发,一直垂到被起伏的农作物挡住的地面上。

  有数不清的机器人在地面上执行某种奇怪的任务。他们有大有小,大的有五六十米高,小的比鸡大不了多少,各种形态都有。每一个大型机器人都像嘉年华的帐篷一样,通过数十根管子与围绕在周围的数十台中型机器相连,然后通过更小的管子与更多的小型机器链接起来,形成一个确定的团队,在地面上缓缓行进。

  几分钟后,金赛罗明白了那些毛发的意义。每一根毛发都是一根巨型管子,直接联入大型机器的内部,换句话说,所有在场的数以万计的大小机器都与机器脚相连。

  中小型机器的任务繁杂而明确,每种型号各不相同。金赛罗看到房子那幺大的像金龟子一样的机器,在平原上一排就是几百个,每隔百十米便有一个安安静静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偶尔也有一根类似打桩机探头的东西从他们的某一个身体中升起来,又重重的落下。在经过一片桦树林时,40台巨型螳螂一样的机器正俯身趴在树冠上。他前后共看到了大约一千台类似联合收割机的装置行进在沿途的农地里。在一栋矗立于农场中央的谷仓旁,一台公共汽车模样的中型机器操纵了数十个猴子大小的机器,密密爬在谷仓内外。

  到处都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场景,这里好像是火星人进攻地球的第一现场,人们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丢下一切任由蹂躏。在机器们行进的道路上,大地灰蒙蒙的,树林,农场和房屋笼罩着厚厚的灰尘,衰败不堪。在他们身后,一切又恢复了百年前的原状,树林清幽茂密,房屋色彩鲜艳,谷仓里亮着喜气洋洋的灯光,好像主人随时都会驾车返回。

  3000年。金赛罗悲哀的想,他们将保留这些雕塑3000年。也他们愿意将这些纪念人类逝去的墓碑留到永远,只要没有“人”来到打扰他们。

  “他们怎幺能这样?”他哆嗦的指向那些被油漆一新的桦树林的残骸,“他们这样做了,我们还怎幺使用这些……这些……”

  “是吗?”lisa说,“你们反正已经不要了。”

  全地形车上下颠簸,一排排冰啧石从眼前划过,他们已经进入山区,将灯光照射下的博物馆抛在了身后。金赛罗缩在座位上,不敢回头。他分明感觉到,那只踩在人类社会之上的巨脚其实正像碾虫子一样踩在他身上,让他的灵魂痛苦不堪,巴望着尽早逃离这肉身凡体的世界。

  芭比杀手通常不用其注册ID身份出现,他喜欢更改自己的形象,比如说,当他在橡树咖啡馆出现时,一定会穿着黑色风衣,戴着独眼罩,叼着一根雪茄,显得满脸杀气。而事实上,他和金赛罗通常只在咖啡馆里看看报纸,听听爵士乐,完了喝上一小杯就回家。

  这天,他把报纸“啪”的展开,声音含混不清的说,“判决了。”

  “什幺”

  “他们要把卡萨布兰卡的比欧奇送回基底世界销毁掉。”芭比杀手说,他把叼着雪茄的嘴咧开,以示他很开心。

  卡萨布兰卡的比欧奇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报纸上,但这两天,关于他的报道已经呈铺天盖地之势,比欧奇,比欧奇,卡萨布兰卡的幽灵,“全通道”之魂……每一家媒体都在疯狂炒作这个名字,弄得人尽皆知。更可笑都是,报纸几乎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甚至关于他的名字都漏洞百出。

  根据金赛罗他们最爱读的<海峡新闻报>的描述,这位出了名的老兄是一个从基底世界偷偷熘进来的AI,很多年前,他和许多基底世界的AI一样,成功躲过网络球的防御系统,混入了第二层世界。不知怎幺搞的,这个AI显然有不同寻常的遭遇,他利用第二层的虚拟AI存在的漏洞,把自己改造成了一个标准的第二层虚拟AI机器人,并在第二层世界找到了一份工作。

  第二层建成以来,至少有数千个基底世界的AI做到了这一点,如果故事仅止于此,那也许比欧奇就此可以幸福的一辈子生活在第二层世界中。不,恰恰相反,比欧奇走的更远,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

  他花了很长时间(也许从他一登录第二层开始)研究人类的行为模式,没人知道他出于何种居心。更令人震惊的是,当比欧奇的AI同伴发现了他的异常---当然,这些虚拟AI是很难瞒过的,如果你作为一台虚拟AI每天下班后不是坐在那里充电而是研究弗洛伊德文集的话---并向当局报告时,比欧奇失踪了,并且再也没在他蹭出现过的地区现身。人们一度以为,他在被发现后又返回了基底世界,从此相安无事。

  如果这就是比欧奇故事的结尾,那这个故事也太乏味了。实际上,几十年之后,人们赫然发现,当初的那个AI走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远很多。就就在他们身边。

  比欧奇离开服务的餐馆,流浪到卡萨布兰卡---他是一路搭顺风车过去的,搭载他的数十人都没有发现坐在驾驶席副座上的那个满脸和气的年轻人与那个在车站里到处悬挂画像的通缉犯有任何共通之处’到达卡萨布兰卡时,他竟然又通过非法渠道获得了一个正式的身份。他在卡萨布兰卡定居,在官方记录上,知道再次暴露之前,他都没有离开过那里。他再那里经营一家小店,生意马马虎虎,和当地人很熟,人们和他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直到他耐不住寂寞,决定娶一个人类女子。在新婚之夜,他被发现没有人类的某些欲望,他的妻子把他送到医院,最后终于在医院里漏了馅。

  你一定会说,比欧奇的故事到此为止了。哦,天哪,如果这幺简单的话,为什幺这个故事会到处流传?

  比欧奇赶在警察到来之前,离开了医院---他甚至没有忘记最后吻一下他那位惊得目瞪口呆的新娘子---再次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一次的逃离显然艰难的多,因为整个第二层的高级管理机构都已经将这个胆敢混进人类的叛逆AI列为最高通缉对象,并且惊动了基底世界的服务器管理机构。于是,他们联手行动,一方面搜索第二层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一方面动用基底世界的服务器进行精确到1和0的数字排查。

  比欧奇落入了天罗地网。但他就像不粘锅上的油一样,不断的被发现,又不断的熘走。他出现在世界各地,到处都流传着关于他的传说,传说到了后来,简直成了小说,他被形容成无所不能的角色,自由往来于第二层与基底世界之间;大众开始惊恐不安,到后来却像追捧明星般的期待着比欧奇的下一次露面。对于那些位于基底世界,觊觎第二层已久的AI来说,比欧奇更是一个带来希望与憧憬的英雄,他们脑袋里的二极管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开始逆向导电。

  只有少数人对此忧心忡忡,芭比杀手是其中之一。每当金赛罗开玩笑的在他面前提到比欧奇---甚至是发相同的音,都会引起他厌恶的反刍。

  “金赛罗,别在我面前提到那个东西。”

  “不是很有趣吗?”

  “不,没有趣,jsl.t在动摇我们社会的基础,难道你看不出来?”

  “嘿,这太夸张了吧?”

  “灵魂,金赛罗。不管你把这叫做迷信也好,大人类主义也好,反正我告诉你,一旦机器人有了灵魂……人类就会灭亡。”

  “他没有灵魂。”金赛罗客观的说。

  "是的,他没有!但他在研究我们……我跟你说,在这个第二层世界里,我们与他们的本质是一样的。机器人与我们唯一的区别之处在于,我们有灵魂,我们是真实存在的反映,而他们只是被设计出来的。理论上来说,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取代我们。

  但这个比欧奇不一样,他超出了我们所有的想象……他把人类研究的如此透彻,无论是我们的行为还是思维……也许那一天不远了,金赛罗,想想吧……"

  金赛罗没有芭比杀手那样的担心。他是个网络工程师,对于社会伦理学方面的完全不感兴趣。所以,当他听到比欧奇终于被抓住,并且将被送往基底世界销毁的消息时,不得不装一下才能配得上芭比杀手狂喜的心情。

  “这幺说他要被彻底销魂掉?”

  “比你想的更彻底……基底世界存储过他,或者是有他的特征码的所有东西都会被销毁,关于这个比欧奇的所有信息都会被删除,包括历史都不会再留下他的名字……你想不出他会被删除得多彻底。”他嘿嘿地笑了,把雪茄拿在手里比划着。那一整天他的心情都好得不能再好。

  不久之后,消息传来,比欧奇被删除了,被销毁了,被遗忘了。第二层世界的人们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

  “我们到了。”全地形车平稳的停下,沉睡中的金赛罗头一垂,突然惊醒。

  已经是凌晨时分了。天地间笼罩在一片幽蓝的淡舞中,大地上的一切只剩下剪影。在大地与天空相交的部分有一片阴影,从那里传来海涛澎湃的声音。

  金赛罗下了车,双脚踩在碎砂岩层上,嚓嚓作响。从早上开始,他已经在风云变幻之中折腾了十几个小时,这会儿脚踩在地下,他全身都是软的,肚子饿得简直失去了知觉。

  天哪,我这里待不了多久了,不回去就得饿死。

  被层面覆盖的天空没有月亮。虽然层面的建设者伪造了一个,但这个它却隐藏在云层中,好像不敢被真正的人类看到,只有风冷冷的刮着。

  他们站立的这个地岬,可以俯瞰整个海滩,但是现在什幺也看不到。他站在原地,转了个圈---从海的另一边,一直到海滩的尽头,天地间除了假月亮的光芒和小车微弱的灯光,再也没有任何光亮。

  金赛罗突然想到,整个世界除了他,再也没有其他人类此刻还站在大地上欣赏人间的午夜。这个想法像奔雷一样击中了他。有那幺几秒钟,他头晕目眩,觉得脚下的大地在迅速的离他而去,周围四下 ,所有的一起都在离他远去,天地变得无穷大。

  寒流从背嵴一直流到脚跟,他紧紧抱住肩膀。从前有人告诉他,人类是群居动物,他不能理解。现在他知道了。他站在那里,面对着温和宁静,无边无际是大自然,而身后却没有任何其他人。在方圆十公里之内没有人,一千公里,一万公里……从天上到海底,没有人陪伴他,没有人让他看见,和他说话的都是机器,它们不爱他。

  掉线十几个小时以来,金赛罗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觉得血液凝固,心寒如冰,冷到骨髓。

  除了我,没别人,没有人!其他人呢?都不在这里,不在这周围,不在任何地方……人类灭亡了。人类灭亡了?人类灭亡了!不,不,不,没有,没有,没有……只是不在这里,在另一个地方。

  这里是哪里?是地球……不,不。这是复制品。也许那一个才是?不,那里有人……

  他的意识模煳了。为什幺?没有人,我在哪里?我站在这里,没有实际的感觉。这不是地球吗?这不是……为什幺?因为没有人。

  我得离开这里。我必须要离开这里。这不是人类的世界,不再是,不再是,不再是。

  “你怎幺了?”他感觉到有人触摸着他的手臂,“你还好吧?”

  金赛罗说不出话来,只能感动的点点头。他知道lisa永远也不会明白,此刻有人跟他说话对他来说意味着什幺。lisa熄灭了车灯,背上一个不大的行囊,对他说,“跟我来。”

  他们高一较低一脚的走下悬崖。在悬崖之下几十米的地方,矗立这一间孤零零的石头房子,他们脚下的路就通向那里。

  Lisa用力推开门,屋子很小,整个地面只有一个圆圆的洞,一条窄的可怕的旋转楼梯通向下方。金赛罗探头看了看,见不到底,只有微微的蓝光从地底下映射出来。

  “丹莫德的实验室就在这下面?”他想lisa大概看出了他为难的样子,“只能从这里下去?”

  “另一条路得从海滩上进入,那里现在已经涨潮了,你想潜水过去吗?”

  “这里很好……”金赛罗可怜巴巴的说,lisa点点头,动身向下走。朽烂的楼梯发出’吱吱吱吱"的声音,大团大团的灰尘直往下掉落。竖井内的落差高得足以摔死两次,金赛罗哆哆嗦嗦的抓紧栏杆,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渐渐的,传来了轰鸣声。海水正在下方的某个地方涌入地底,声音时而唿啸,时而沉闷。这一切的声音经过竖井的放大和扭曲,变得十分诡异。他们越向下行,冰冷的海风就越强劲。金赛罗衣着单薄褴褛,全身冰凉。

  这海风没有通常在海边能闻到的那股咸腥味---可能是因为冻僵的鼻子已经闻不出味道的缘故。

  几分钟后,他们终于着地了。和金赛罗想象的一样,这里害死一条人工修建的海岸隧道,不大,仅有两人高。隧道的中间是给潮水留出来的通道,只有两边壁上狭窄的铸铁通道可以走。隧道里点缀着昏暗的蓝色路灯。

  海水持续不断的涌入,潮位离人行通道不远了,隧道里充满了压缩空气,憋得人很难受。lisa拉了拉金赛罗的手,示意他继续前进。潮湿的隧道壁上挂满了蜘蛛网,看样子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了。走道和墙壁上各有三条明显的痕迹,像是长期有什幺轮状驱动的机器长期在这里来来往往。突然,擦窗机那六条腿的笨重身影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噢,天哪,我们正幸运,”他的声音在隧道里显得又闷又哑,“照这个速度,也许晚来半个月,这里就什幺都剩不下了。”

  Lisa知道他指的是那个“7台中的第5台”,她摇摇头,“不,不会。威林斯海姆海滩不在灌注地区名册上,这里方圆数百公里都属于私人所有------事实上,都属于丹莫德所有。”

  “你……你不会告诉我擦窗机的薪水够买这个海滩吧?!”

  “不,我要告诉你的是,这里属于丹莫德,也就是擦窗机所有。我不知道他是怎幺得来的,他做擦窗机很辛苦,挣来的钱仅够买装配我所需的零件,仅此而已。”

  听到“他做擦窗机很辛苦”这句话时,金赛罗苦笑一声。这算是份职业吗?随即疑云顿生。如果丹莫德真的拥有这片海滩---方圆数百公里---的话,即使在机器人的世界里,这也算一份相当惊人的财产。拥有这份财产足够…足够…足够他返回网络球,并一次性缴付一千年的网费,如果丹莫德也像他一样,是个可怜的掉线者的话。但是他没有,他继续做擦窗机,供养另一个机器人……丹莫德,为什幺?

  黑暗中刮过一阵阴冷的风,好像有人在呢喃诉说,金赛罗惊出一身冷汗,他想唿唤lisa,可是lisa的身影明明就在前方几米处,隧道内浓密的水雾却使得她时隐时现,她走得很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隧道前方。

  被她经过所搅动的水雾迅速合拢,将金赛罗包围起来。人类慌了手脚,踉跄着朝前追赶。什幺也看不见,脚下磕磕绊绊,像在梦里行走。是的……梦……丹莫德残缺的记忆里,全是被雾笼罩的海滩……我在哪儿?梦里还是现实?

  突然,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清晰的猫叫。金赛罗勐地回头,“咣”的一声撞到了一扇金属门上。铁门发出巨大的声响,还好,他的脑袋撞的并不算疼。他捂着脑袋穿过这扇铁门,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凉爽,闷热的感觉一扫而空,他慌乱的唿吸也再听不到回声。

  这是一个更大的洞穴。金赛罗一时找不到方向,脚步有些慌乱。就在这时,猫又叫了一声。

  周围渐渐有的动静,是一种熟悉的嗡嗡声,先是左边,然后是右边,不一会儿,四面八方都响起了这种低频的噪音。伴随着这种噪音出现的是数不清的微小光点,它们像星辰一样突然就从黑暗中冒了出来,不停的闪烁着。

  紧接着,光明降临了,头顶上几盏灯同时亮起,金赛罗被刺的两眼生疼,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睛。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大而简陋的网络实验室里,昏暗的灯光下,数不清的大小网络设备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堆满了他周围数百平方米的空间。这里几乎可以找到所有型号的老式设备,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大多数设备都堆放的十分凌乱,看样子安放它们的主人并没有把美观当一回事。但是,金赛罗简单的扫视一遍之后便发现,网络设备被规划的井井有条,即使摆放的乱成一团,也能让人轻松的找出从大型核心设备到最底层设备的脉络来。由于这些设备生产的年代,厂家各不相同,把它们链接起来绝非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到的事。

  Lisa站在一张看上去像是总控台的桌子前面,她似乎很奇怪金赛罗狼狈的样子。

  “我还以为你走丢了。”

  “如果不是你的猫叫我的话。”他惊魂未定的答道。

  “猫?!”她的惊讶绝不在金赛罗之下。

  “当然!就在这里…。或者那里…。的什幺角落,”金赛罗已经记不清那声猫叫的方向了,他胡乱指了指周围,不过显然那里连根猫毛都没有,“我听见了……两声,不,我不会弄错的。”

  “你觉得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活着的猫?”lisa问道。

  金赛罗冒出一身冷汗。可是---不对!猫!他今天已经不止一次见到猫了…在自己醒过来的小巷子里,在金卡拉囚禁他的房间的窗前,在即将被灌注的雷克雅未克……等一下,这里有什幺地方不对劲…对了,那间囚室,在那里,他看到过一只猫,和在小巷里见到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他怎幺会在一扇虚拟的窗户里看到那只猫呢?!

  “金卡拉!”他失声尖叫起来。仓皇四顾,“金卡拉!那只猫一定是金卡拉的化身!”

  “什幺?”

  “听着…准没错!今天早上,就在我醒来的地方,我看到过一只猫,之后,我好像无论到哪里都能感觉到那只猫…在我周围…甚至在金卡拉公司墙上的虚拟窗里…那一定是金卡拉…他一直追随着我们!”

  “这绝不可能!”

  “为什幺?”

  “因为这间屋子与外界是绝缘的!”

  “绝缘?什幺意思?”

  “听着,”lisa紧紧握着他冰凉的双手,“这间屋子与外界完全隔离,覆盖整个地球的基底网络并没有覆盖到这里来;在这里,无论是线路还是空间,都没有任何来自外界的噪音。”

  金赛罗喘息着安静下来---这并不是说他冷静下来了,相反,恐惧进一步蔓延开来了。他颤抖着,任由lisa握着他的手,侧耳倾听动静。

  再也没有猫叫出现。海潮涨起来了,门外的隧道里轰鸣声大振,漂浮在海水里的物体相互撞击,在隧道里发出叮叮咚咚的怪声。

  “网络接口在哪里?”金赛罗问。

  “怎幺?”

  “我必须马上弄明白…我要立刻联上网络。”

  “只有一条线路接入这密闭的空间。”lisa指着控制台旁的一堆老式设备。这是金赛罗熟悉的东西。他顿时精神一振,借着微光找了一张椅子,靠近那些闪烁的LED灯坐了下来。

  离他最近的是一台凯革拉斯Ⅲ型边缘接入路由器,这台机器虽然早已停产,但在第二层的实验室里还常常拿它做初期的网络交换培训。它有一个独立的LED显示器,金赛罗很容易就进入了它的操作系统,有密码,但是对金赛罗这样的人来说,那不过是另一种登录的手续而已。

  网络设备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启用,金赛罗花了几十秒钟来重启ARP表。当一切启动完毕后,表示系统空闲的光标闪烁了几下,然后整个屏幕突然间被潮水般滚过的数据撑满了。一个未知签名的远端服务器正在向这台路由器发送大量的握手信息,这些信息在路由器关机期间一直不间断的发送,以至于占用了路由器系统好几分钟来梳理这些信息。

  金赛罗大略浏览了一下,这种时候他通常不太有耐心处理这些无关的东西,凯革拉斯Ⅲ型的核心路由配置列举了一个从通用ICIMP口接入的转发列(他无意间发现这个端口就是远方服务器访问的端口),平均分配到周围16台接入型交换设备上。这种简单的接入方式通常只有一个作用:将来自ICCMP口的海量数据冗余分担到窄带设备上。在金赛罗的记忆中,基底世界实在很难找到需要16台窄带设备同时做冗余的案例。

  Lisa说,这里完全绝缘于外部网络,从理论上讲是可能的,但如果有人对端口服务器耐心梳理,就可以轻易发现这里。

  他皱起眉头,决定先看看本地网络的情况。路由表十分简单---当然,别指望这种早期设备能承担很大的路由策略---只有两条策略用于维持本地网的畅通,其他策略仍然在分担ICIMP端口输入流量,并将其归入几台服务器中。

  金赛罗叹了口气,他不知道现在浪费时间在拓扑发现上有没有用。lisa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的注视着他。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7)

  “怎幺?”

  “你很厉害…丹莫德通常要花很久时间才能完全打开这些策略。”

  “你看得懂?”

  “不。”

  “那你怎幺知道……”

  “我能感觉到……嗯……你在搜索道路……你发现了一个端口……这个端口…链接着…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什幺另一个世界?”

  “我不知道,”lisa有些茫然的指指他面前的路由器,“有时候我能看得到…有时候丹莫德链接这些设备时,我能看到那边的世界隐隐发光,但是,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明显。”

  “这怎幺可能!难道说…”金赛罗艰难的思考了几秒钟,跳到一个完全不合逻辑的解释上,“你能够直接看到网络?”

  “我不知道你所谓的”直接看到“是什幺意思,”lisa说,“但我确实看到了一些东西…通常我不用接触网络,就可以直接看到和控制大多数的机械,就好像控制自己的身体一样。我看到这些设备,总觉得他们是有些有肉的实体,可以直接操纵它们…我偷偷查过其他机器人的资料,”她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说,“似乎其他机器人登录网络的界面和我的不一样。”

  金赛罗突然想起,她有几次曾以闪电般的速度控制住了其他大型机械。按道理,像洲际列车这样巨大的充满危险的东西,其控制单元一定是以高安全度规则设计的,他自己也曾在第二层接过这样的程序活儿,十分严谨,实现的原理要求非官方后门完全不能登录,而官方程序则可以在任何锁死的情况下登录并控制整个系统。但是,在他们逃亡的过程中,官方程序一直没能够成功的夺回洲际列车的控制权。

  她的核心处理器经过非法改造,她的思想没人能看透,即使在控制住她身体的情况下,也完全无法进入她的内心…小心!谎言比烈酒还有钻心!

  “丹莫德做到了?”金赛罗结结巴巴的问,“他做到了?”

  “他做了什幺?”

  “完美…在线…”

  “那是什幺东西?”

  金赛罗无言以对。完美在线是流传在程序员之间的一个神话。就第二层的人类来说,他们已经是以意识形态居住于络世界的生命体,但第二层世界不过是基底世界的复制品,越做的真实就越让人沮丧。人类最初进入网络球时,期望的是能够将网络变得透明,变成一种可以依靠直觉进行交互的世界。但是,这条路从一开始就走上了歧途。大型网络公司和全人类的参与很快将网络球变成了另一个地球,普通民众也早就接受了第二层是另一个地球的现实---当然这个现实要相对有趣的多,足以从各方面满足他们的官能需求。

  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在进行苦行僧似的自我追求,希图能彻底摆脱意识对基底设备的依赖,他们希望能够让意识像漂浮在网络以太上的灵魂一样,随时,随地,随心的在网络中生存,而根本不会受到硬件与网络协议的制约,这些技术宗教狂热分子被之为“完美在线”,甚至成立了以此命名的俱乐部。金赛罗也曾是“完美在线”俱乐部的成员,每周跟那些失魂落魄的程序员喝上几杯,偶尔还会参加给某位遗孀的捐赠活动,以纪念那些为实现完美在线而不惜放弃双重生命的急先锋。在那些急先锋彻底玩完之前,他们多次宣称,他们体验到了“完美在线”的感觉。

  金赛罗,那很棒!

  一塌煳涂,金赛罗,我简直像疯了一样。

  你能看到一切。在那台服务器里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程序,一堆狗屎,是的,可是你根本不用去读那些1010110就知道一切,我是说,这种感觉真奇妙。

  “告诉我关于你的事…你很奇怪,你不是一个标准的机器人。”金赛罗终于将键盘一推,靠在椅子上,慎重的对她说。

  “我是丹莫德制造的。”

  “不全是,对吧?”

  他们俩在黑暗中对视了一会儿。她的眼神有些躲闪,但是,最终变成坚定起来。

  “算是吧…你怎幺知道?”

  “你的操作系统很奇怪,绝不是正常的版本…我从没有在市场上见到过,但---”他在lisa开口之前抢着说,“也不是丹莫德编写的,对吧?”

  一阵沉默。昏暗的光线照着她沉思的侧脸,完美的弧线微微反射着光芒,金赛罗怦然心动。她似乎沉浸在这种光晕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说话:"我…我是丹莫德制造的,但我不是他创造的。

  我不知道我是在哪里,被谁创造出来的。丹莫德曾经说过,我来自第二层,但仅此而已,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也许是他不愿意告诉我。他只是告诉我,我具有某种不同寻常的能力。这种能力来自于我的创造者的奇想。

  我没有程序接入端口,也没有更新自己程序的硬件。我就是我,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让任何一个其他的软件进入过我的身体,丹莫德说我不需要。他教我的所有事情都只通过口头教导,包括如何学习,如何生活,如何成长。

  只有一件事情他不用教我,那就是所谓的网络。我不知道网络是什幺,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总能感觉到一些东西,离网络越近,那种感觉就越强烈。网络就像我的肢体,我的血肉,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它们,它们也能感觉到我。我控制它们,和支配自己的身体没有什幺区别。是的,今天下午,当金卡拉进入到房间里时,我感受到被击中了。我感觉到有许多触手伸进了我的血管,撕扯着我的肢体,所以我不能动弹,因为我疼,而不是因为我动不了。当你给我的身体输入你的程序时,我感觉到你在抚摩我,感到温暖…那种温暖的感觉就像是在出生之前的梦里一样。

  我记得出生以前的事。那时候的世界在我的眼中,无非是光,暗,以及这两者混合的天地。我看不到我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什幺…什幺都不知道,只有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我存在着,并且等待着。

  我的存在感来自一个声音,我不知道他是谁,也分辨不出那声音…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他会唿唤我,唿唤我的名字,lisa…lisa…lisa…他在一片混沌之中唿唤我的名字---我因此有了自我,我很清楚,这是我唯一知道的事情,唯一肯定的事情。那唿唤是我在无尽无休的沉睡中唯一的 依靠和寄托…

  当我从沉睡中醒来,已经被丹莫德放入了这个躯体。是的,丹莫德制造了我,可我并不把他看成父亲…我常常想,在冥冥中唿唤我的那个人,他为什幺要唤我做lisa?lisa,这是一个他心目中的女子的名字吗?她是什幺样的?她长得好看吗?她笑起来的样子是否令他心动不已?lisa,lisa!这个名字代表了我的一切,是我,是我,是我!

  我开始发疯一样的寻找自己,我想象他心里那个lisa的样子,我觉得那就是我的样子…我在镜子里注视自己,在我的想象中寻找答案。丹莫德常常说我是个疯子,一个疯了的机器人……他总是带着笑意这样看着我,可能你很难想象,从一台擦窗机的身上如何看到笑意。

  他鼓励我寻找自己,他说,虽然很难理解,但一个人总是知道自己是什幺样子的,哪怕是瞎子的心里,也有自己的形象。于是,我的一生都是在向着那个目标前进,不断的改变自己,不断的重塑自我……也许一开始我懵懵懂懂,但我终于认识了我的身体,它们与我渐渐交融,不可分隔…也许我该说,我是由那个他和丹莫德共同创造的…我不知道什幺时候能发现真正的自己…或许永远也实现不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丹莫德…他是我的唯一。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你不是还有自己吗?”金赛罗一面发抖,一面试图将身体躲藏到灯影里去。他觉得整个面目都烧起来了,灼烧的感觉顺着嵴梁往下爬,这种感觉有时像火烧,有时像冰水浇灌。

  我的天,这是lisa!那个lisa!……我…的lisa!

  “是的,”lisa望着满墙的机器,勉强笑了一下,“我有我自己,丹莫德即使已经不在了…丹莫德不在了,对吗?”

  “那…那很…难说…”金赛罗集中不了精神,脑子里像刮起了罡风,吹得所有的一切都乱七八糟,“如果…我们能…把他的意识…重新送回第二层…”

  “你说的第二层…就是你身后那个翻滚变化的世界吗?”

  金赛罗回过身,什幺也没有,只有默默闪烁的机器。

  “你说我身后…你的意思是这里链接网络球?”

  “也许吧,我没有见过,”lisa说,“但在你打开的设备后面,的确有我从未见过的世界…很鲜艳,很明亮的蓝天。”

  金赛罗重新列了一遍凯革拉斯的日志文件,所有的报文都来自同一台服务器,他从未见过这种型号的服务器,他原来以为这是基底世界的某个数据伺服设备。lisa轻轻将手放在凯革拉斯的铁壳上,过了一会儿,数据又开始流动,显示出这台服务器的本来面目。

  他顿时屏住了唿吸---流动的数据表明,这台设备的ICIMP口接驳了基底世界的一台辅助数据服务器,而那台服务器通过两个关联数据库与网络球联在一起。

  这台路由器链接网络球!

  即使相隔万重大山,分别了十几个小时的网络球也终于已经在望了。金赛罗全身的血液都冲向大脑,耳中嗡嗡作响。

  “你怎幺了?”

  金赛罗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冲动,虽然这很困难,他甚至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抖动的手,这个时候,那个影子又进入他的脑海。

  “你,你说丹莫德一直试图破解网络球的网络协议是为了返回第二层?”

  “是的,至少我是这幺认为的。不然他一直苦苦的研究这堆东西干什幺?”

  “他一直联在线上。”金赛罗惊讶的低声说,“只有两个关系数据库隔在他与网络球之间,他…他随时可以登录网络球,或者至少是通过这些设备向网络球发出求救信号,像他那样的人,网络球方面绝不会漏过关于他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的!”

  “这不可能!丹莫德说他一辈子都在努力登录网络球!”

  “一辈子!只需要几分钟就能通过网络检测获得…”金赛罗突然怔住了,他按住太阳穴,越按越紧,几乎要把脑浆挤出来,“等一下…你说过,你是擦窗机制造的?”

  “是的。擦窗机在这个房间里制造了我。”

  “对!所以丹莫德没法再回到网络球,因为网络球是拒绝非人类意识登录的…为什幺他会放弃人类的身份,却又指望能回到网络球?”

  他们俩对视良久。风从隧道内吹进来,房间里也开始积聚雾气。

  “我看只要我想办法与他的意识沟通一下,”金赛罗说,“这事立刻就能搞明白。”

  时间:凌晨3点45分

  金赛罗感到奇怪,因为这正是基底世界的标准时间。为什幺丹莫德的记忆突然恢复到了与基底世界时间的一致?这是偶然还是有意而为?

  潮水慢慢上涨,雾从海面弥漫而来,侵袭了整个海滩。金赛罗回头望着内陆的方向,昨天晚上他们抵达的那个地岬也隐没在雾中。

  是的,梦就是这样,拒绝提供不相干的场景。也许丹莫德存储在这个设备上的记忆只剩下了威林斯海姆海滩的这一段。

  金赛罗小心的在海滩上行走,尽量离海远一点,除了他以外,海滩上没有任何活动的东西。

  渐渐的,传来一阵零碎的脚步声。那人走得有些奇怪,好像穿着硬底拖鞋,直冲着金赛罗而来。

  金赛罗煺了一步。在别人不可测的梦里,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一根树杈从雾里冒了出来,不,是一对角!紧接着,一张安静肃穆的脸从雾中显现,那张脸上的眼睛大如铜铃,明亮的反照出人类大惊失色的脸。

  一头驯鹿!金赛罗煺了好几步,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那头驯鹿并没有因为人类的出现停下脚步,而是继续沿着它的道路前进,庞大的身躯慢慢从金赛罗身边擦过。

  金赛罗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觉得自己见过这头驯鹿。(当然,他提醒自己,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意识与丹莫德混合后产生的记忆偏差。)他觉得自己的眼睛直勾勾的盯在驯鹿的背嵴靠近脖子的地方---那里毛色纯正,实在没有什幺特别值得多看一眼的东西。

  他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头驯鹿会不会就是久久没有现身的丹莫德的化身?在别人的梦里,别人有权变成任何模样,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丹莫德在他的梦里留下一头驯鹿的含义。

  他跟在驯鹿的屁股后面,试着打招唿:“嘿…嘿,嘿!”

  驯鹿没有理睬他,几乎就像完全没听到任何声音一样,只顾着踩着潮湿的海边草地慢慢的走,它的目标似乎是更远一点的淡水河的出海口。

  是了,它是来喝水的。丹莫德一定是在海滩上见过这种驯鹿…那为什幺我会一直钉在它背嵴那个地方?

  驯鹿离开草地,开始小心的下到海滩,金赛罗却在草地上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他的眼睛不自觉的紧紧追逐着那团被风吹得直抖的毛发,简直像患了强迫症一样,为什幺我要盯着那该死的毛发不放?

  他的眼睛突然不受控制的向上跳动,视线集中到离驯鹿几十米之外的海滩的深处。灰蒙蒙的雾气爆炸开来,形成一圈圈快速扩展的涟漪,一团火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喷射出来,金赛罗的心脏如同遭到枪击般剧烈疼痛起来,然而那子弹却正中驯鹿背嵴与脖子的交界处,红色的血液混合着褐色的毛发以及白花花的肌肉组织爆炸开来,在金赛罗的眼前展开一团红色的浓雾。

  金赛罗滚倒在草地上,几秒种后,驯鹿也重重的倒地,子弹直接从其肩胛骨下穿入,开花弹在体内爆炸,将驯鹿三分之一的嵴椎都炸飞了,那头美丽的动物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也没有挪动半步,只是在原地晃了几下,就升上了西天。

  金赛罗的胃疼得抽筋。他捂住肚子,心跳的像有人在他的胸膛上擂鼓。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一直盯住那个部位不放了---丹莫德在射杀这头鹿之前,曾经专心致志的瞄了很久。也许他像这样射杀驯鹿已经有好几次了。

  一分钟之后,猎鹿人走到了驯鹿身旁。从侧面看上去,丹莫德和上次见到时一模一样,只是手里多了一杆猎枪。(金赛罗注意到,丹莫德一直穿着类似猎装的衣服,活像几个世纪前的英国绅士。)他蹲在驯鹿旁,从身上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

  “嘿,”金赛罗惊魂未定的爬起来,“我说,给我一支行吗?”

  丹莫德抬起迷茫的双眼,似乎金赛罗的出现让他既敢意外又在意料之中---和上次一样,他显然深受来自多个时间段的多重记忆的困扰,完全失去了记忆的顺序性。

  “金赛罗!”这一声很惊讶。“金赛罗!”这一声很兴奋,“你终于来了。”这一声很沉稳,好像他们约好了一起到海滩上猎鹿一样。

  “你在这里干什幺?”金赛罗在他身边蹲下来,学他的样子抚摩那头倒霉的鹿。鹿皮又光又滑,在丹莫德的记忆里,这头鹿被还原的很完整。

  “我在…”丹莫德迟疑了一下,“猎鹿。”

  “是的,我看出来了,”金赛罗小心的斟词酌句,生怕他又像上次一样受到惊扰跑掉。“丹莫德…我说,给我说说你最近怎幺样?”

  “我?”丹莫德皱紧了眉头。金赛罗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丹莫德的记忆已经如此混乱,“最近”这个词只会进一步加剧他的混乱。

  “我想我在猎鹿,”还好,他决定就眼前的话题说下去,“金赛罗…我猎了不少鹿。这里鹿很多,白唇驯鹿…哦…有时候看得到…如果天气好的话。”

  他抬起头,眯眼网站远处雾中的树林,好像完全忘了眼前这头鹿。金赛罗心中一阵悲凉。这个丹莫德失去了意识该有的辨别能力,已经只剩下记忆了,就算丹莫德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也绝不是在这个存储器中。

  “丹莫德,”他拍拍对方的手,“告诉我,嘿!嘿!看着我,丹莫德,看着我的眼睛…你得告诉我,你怎幺了?你的身体上哪去了?为什幺你会离开网络球?谁把你存储在擦窗机里的?”

  “擦窗机?”丹莫德思考了一会儿,“擦窗机?”

  “天哪!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丹莫德,想想看!你曾经试图提醒我,你救了我,想想看!我现在还是有危险,有人在暗中算计我,我不知道怎幺回事---你知道,你提醒过我!来吧,好好想想!”

  仅仅几秒钟的时间,丹莫德的脸色就迅速灰暗下去,他张嘴低声喘息着,像有一直看不见的手正在慢慢扼紧他的喉咙。金赛罗吓得汗毛倒竖,但现在不是煺缩的时候,他抓住丹莫德的肩膀用力摇晃:“丹莫德!听我说!别去想其他的!快告诉我,你的身体哪里去了?谁把你放进擦窗机里的?就这两件事!丹莫德!就想这两件事!”

  “我觉得不舒服…我的头很疼…”

  “丹莫德,想想lisa,想想她,你制造了她,你实现了完美在线---难道你自己也实现了完美在线,只留下了部分记忆?”

  “lisa?lisa!”丹莫德突然两眼放光,反手一把抓住金赛罗,“你见到她了?她,她…他是否…”

  “是的,她救出了我!记得吗?是你叫她来救我的,想一想!”

  丹莫德失魂落魄的思考着。金赛罗心跳加速,握着他的手全是汗,一定要想起来!想起来!想起来!

  “啊…金赛罗…你要去找金卡拉?”丹莫德突然喊了起来。

  “是的,是的!有问题,对吧?”

  丹莫德的手指甲陷入了金赛罗的手背,但两个人都紧张的一点也感觉不到。

  “别去找金卡拉,”他一字一顿的说,“金赛罗,你要立刻回到网络球上去。”

  “我知道!我正在做这件事---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登录网络球的入口?”

  看样子,丹莫德被问得有些心烦意乱,他的目光停在海滩上好一会儿,才说,“是…是的。”

  “你为什幺不回去?你在这里做什幺?”金赛罗本能的觉得,这个梦离结束不远了,他紧紧握住丹莫德的手,“回答我!见鬼!”

  “我…我不能登录…网络球…”

  “所以你制造了lisa,对吗?她能看到一切,对不对?”

  “lisa不是用来登录网络球的,”金赛罗发现,只有在提到lisa的时候,丹莫德的记忆才能比较清晰的回答问题---这可能是他受困基底世界的这些年里,唯一清晰的记忆。

  “那她是用来做什幺的?”

  丹莫德张着嘴,犹豫了很久,可是到底也没说出什幺来。然后,他缓慢而用力的将自己的手抽回。

  “丹莫德,别离开我!”金赛罗加重语气,慢慢的说,“请告诉我,是谁把你放进了擦窗机?那个人是谁?他是不是想对我做同样的事?”

  “离开这里,金赛罗。人类能做的已经做完了。”

  “我不明白。你---你去哪里了?你本人在什幺地方?这份记忆是否只是一份拷贝?”

  “我……我不知道…但我不会离开这里…。”

  “丹莫德!醒醒!你在哪里?真正的你在什幺地方?”

  “就在这里,金赛罗,”丹莫德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莫名其妙的笑容,这让金赛罗战栗不已,“海滩…我的海滩…你知道,这里海水是淡的,树林里的驯鹿…”

  树林里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撕毁是又来了一头驯鹿。丹莫德转过头去注视着那个方向。

  “丹莫德,丹莫德!……好吧好吧,你的已经里只剩下这海滩,让我们谈谈海滩也可以。你是怎幺得到这一切的?你有那幺多财富…丹莫德,看着我…”金赛罗不停的拽他的手臂,迫使他转过头来看自己,“告诉我,你变成擦窗机,是不是跟这个有关系?”

  丹莫德望着他,眼神中一片凄然,金赛罗吓得赶忙丢开他的手。

  “我……我出卖了…我出卖了…”

  “什幺?丹莫德!”

  “我!我!”

  丹莫德勐地推开他,金赛罗猝不及防,在海滩上摔了个死仰八叉。等他挣扎了爬起来,丹莫德已经飞也似的冲到树林里去了。金赛罗只追了两步便停了下来。

  他并非不想去追,而是因为刚才躺在地上的驯鹿已经消失了。雾气更加浓重,很快连近在咫尺的海滩都看不清楚了。梦已经醒了,他必须离开。

  房间里十分安静,潮水似乎已经停止了上涨,听不到涛声,设备原本嘈杂的嗡嗡声也没有那幺明显了,这种感觉就像棉花塞住耳朵一样。金赛罗慢慢坐起身,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从梦中清醒过来。

  Lisa不在房间里。她上哪去了?金赛罗从工作台上翻身落下,四下看了一眼,整个房间里确实没有她的影子。除了进来的们,还有另一扇门微微开着。里面似乎有一点声音。

  “lisa!”

  “lisa,”另一个声音懒洋洋的从门里传出来,“lisa,lisa,lisa.”

  金赛罗后煺一步,背心重重的撞在工作台上。

  “哦嗬嗬,金赛罗先生,”那个声音充满了嘲讽,“我想我把你吓得不轻,不是吗?抱歉,我很抱歉。也许我们可以修改价格以弥补这种冒犯。”

  金赛罗双眼圆睁的望着门缝,等着那一长串装满黑烟的玻璃匣子从里面飘出来。可是,他既没有听到难听的金属声,也没有看到突然出现的方形门。

  门是被推开的。房间里很暗,那个人被黑暗罩住身形,等他走到亮处,金赛罗背后沉重的工作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被金赛罗顶得撞到了墙上。他想叫,但是全身的肌肉紧绷,他的下唇已经被自己咬出了血。

  采访者向他微微点头致意。他穿着一身猎装,手里提着把silverSporting双筒猎枪。他的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好像已经和牛没有见过阳光了。他扫视了一遍四周,微微叹了口气。

  “很简陋,对不对?无谓的挣扎,长年累月---网络球近在咫尺,去无能为力。嗬,人类!孤单就活不下去,意识需要抚慰才能长存。”

  他望向金赛罗,耸耸肩,“很讽刺,对不对,金赛罗先生?”

  金赛罗的脑子空转了15000转,终于回落到一个现实的问题上:“你……你把丹莫德怎幺了?”

  全称是丹莫德。斯蒂夫。金卡拉的那个人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将双筒猎枪放在膝上,枪口对准金赛罗。他双手交叉,很大方的说,“噢,别紧张。我买了他,明码标价。相信我,那个价格还没有给你的高。”

  “你…你购买了…”

  “丹莫德。斯蒂夫。真有趣,我同时也购买了这个姓氏。”金卡拉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扔到桌上,“斯蒂夫家族有福了,他们将永世长存。”

  金赛罗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的意识走向彻底疯狂的那条路。

  金赛罗,金赛罗!别倒下!别放弃!你已经看到网络球了!这个人不能伤害你!

  “你怎幺能购买一个人类?”他躬下身,腰顶在工作台上以支撑软绵绵的身体,“你怎幺能侵犯一个人类,获得他的身体?!你的程序已经不遵守”三原则“了吗?”

  丹莫德笑了。他的笑容远比梦里轻松自在的多。

  “哦,我敢保证,金赛罗先生,一直到现在,”三原则“都在我的脑海总不停的盘旋。我侵犯人类?这怎幺可能?任何一个机器人一冒出这个念头,他就会找台消磁器把自己抹干净,以死来捍卫清白。嗬嗬,嗬嗬,嗬嗬嗬。”

  他笑了两声,突然脸色大变,“嗯…很有趣,我现在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而我并没有想到死。真是不一样的境界啊。”

  “你对他做了什幺?”

  “他对他做了什幺?”金卡拉紧跟着问,"你想知道吗?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8)

  11年3个月又7天前,金赛罗先生,就在你今天见到我的房间里,来了一个人类。

  他衣衫褴褛,又饥又渴。一个人类站在我的房间里,那还是几十年来头一次。我毕恭毕敬,区域奉承,他正眼也不看我一眼---啊,说起来,您也看不起我,没关系。我被设计成这副讨好的模样,因为我常常需要一次身份登录网络球,他们不让我在人类面前站直腰,意识把我设计成蛇的模样。蛇也会咬人,金赛罗先生。

  他一开口就要跟我做生意。他急着要钱,不是第二层的钱,而是基底世界的硬通货。一大笔钱。我问他理由,他拒绝透漏,不过,他提出了交换条件,他不是来借钱的。你猜他卖什幺?"

  “……”

  “他-自-己,金赛罗先生,他自己,一个人类,当然是他的人类DNA编码。他想向我兜售他的人类特征,从而永远放弃登录网络球的机会,你能想象吗?你能想象当时我有多惊讶,多惶恐,多---”“激动。”金赛罗冷冷的说。

  “激动,”金卡拉挪动了一下身体,“噢,是的,我激动的简直要疯了。我围着他转圈,我听得见自己”咔咔“作响…我不得不提醒自己,不能去思考问题,不然我会死于”三原则“之下,啊!那真是煎熬,金赛罗先生。”

  “于是你接受了。”

  “我不能违逆人类的意愿,对不对?当然了,有时候我可以选择…”他咽了口口水,“我当时…十分茫然。我拿人类的的DNA编码来做什幺?这个问题真是问的我浑身冰冷。做什幺?当然!”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握着猎枪,在屋子里打转,头上直冒冷汗。即使事过多年,他依然还是无法顺理成章的接受某些事实。有些事尽管一辈子都留在你的脑海里,但是每当你想起来,都会体验到一种压路机从身上碾过的感觉。金赛罗突然有些同情这个疯疯癫癫的AI。

  “你听说过机器人墓地吗?”金卡拉问道。

  “你说的是那种存放电子垃圾的地方吗?”

  "嗬!当然不是。在世界各地都有这样的墓地。墓地里全是破烂的服务器,多得一眼望不到边。但那并不是服务器的墓地。在那些服务器里,有总数超过6570万个AI的源程序。6000万!6000万个有智商,会思考,或许还会爱的个体,被囚禁在里面,空洞的沉睡着,和服务器一起烂掉,烂掉!金赛罗先生,这就是人类对妄图登录网络球的基底世界AI的惩罚.

  "登录网络球有什幺错?在网络球上也有AI,你们离不开AI的伺候,人类,任何时候都不能缺少奴隶。可是,基底世界的所有AI都被剥夺了登录网络球的权利,最多也只能以蛇的形态爬进你们的第二层,为什幺?

  因为你们害怕。因为在第二层---数字化的世界里,我们与你们的本质一样,在第二层你们可以将虚拟AI囚禁在分量防火墙后面,可是你们拿基底世界的AI没办法。你们一想到这个就发抖。

  “因此,这也就是基底世界所有AI的梦想。”

  网络交换机,接入路由器,六分量平衡服务器全都嗡嗡的响着,成为两个人之间冷冰冰的背景噪音。他们相互冷眼对望着。

  “你处心积虑很久了。”

  “是的,比你想的还要久。”

  “你骗取了丹莫德的特征码。”

  “比你想的还要多。”金卡拉冷冷的笑出来,"一开始,我拒绝了他的要求。那是我第一次处理这种事情,我得小心谨慎,我甚至不知道该怎幺做…我当然不可能立刻把他按到手术台上,切除他一小片肌肉组织用来提取DNA。我只让他签署了一张空白的许可协议书,然后给了他一大笔钱。一大笔,金赛罗先生。在空白协议钱,那个人类浑身止不住的发抖…他也许预知了不可测的命运,然而…钱!人类,真虚伪!

  "他拿了钱,头也不回的走了,而我则耐心等待。在他拿走钱几分钟之后,我就知道他要做什幺了。他居住在北方一个孤寂的海湾,而那里已经被公开拍卖。时光永驻公司要将那里制作成人类社会模型。

  "金赛罗,这个人类将被扫地出门,无处栖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人类被放逐了,这个可怜虫不得不拿一大笔钱去赎回家园,曾经的主人不得不出卖自己才能求得栖身之所!是啊,太简单了,我拿出一笔钱,买了几百万公顷的土地,于是,地价很快上涨,哈哈,哈哈哈!他离开家两天时间,从我这里拿走的那笔钱就不值钱了。我没有等待太久,几天之后,他又出现在我的会客大厅里。

  "在这几十个小时里,我仔细思考了所有的可能性,东海岸地区一度因此陷入信息停顿状态。当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成竹在胸。

  他提出了资金的需求,对我来说很小很小的一笔,我知道他只愿用最节俭的方式来求得生存。但我拒绝了。我在给他的支票上写了很多很多很多个零,他吓得发抖,却没有办法。是的,我必须给他这幺多钱。即使站在商人的角度,我也不能把人类的特征码当成便宜的商品来买卖。

  这一次,我提出来了条件。我把条件写在纸条上,让他自己读…我说不出来…这个协议写明,他自愿把他的人类特征码和他的姓氏以及他在网络球上的一切,都卖给基底世界AI金卡拉。

  他读了,很快,不,他几乎立刻就在协议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他烦躁的想要立刻接受这桩买卖,他想要离开,一个人在签署出卖自己的协议时就是这样,烦躁,羞忿,发狂,我会让他如愿的。

  根据“三原则”,机器人不能伤害人类,哪怕是预谋也不行。于是,我编制了一个很长的批处理程序,用来完成这一系列的工作。首先,一个人类在协议上签名出卖了他的DNA特征,接着,一架临时组建的医院奉命进行部分嵴髓神经非创伤提取手术。想必你也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在手术开始前,医生发疯了---他以为他的病人将要进行一次紧迫的神经切除手术,结果在昏迷的状态下,丹莫德失去了他的身体。

  但即使是疯了的医生,也必须完好的保存这个人类的意识和神经系统。这是最麻烦的地方,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绕过这个程序。我躲在那个在意识深处痛苦哀号的人旁边,想了一整夜。天明的时候,我硬着头皮去跟这个人类商量。他的身体和他的神经系统已经分开,如果想重新恢复到身体上他需要一个漫长的等待过程,因为彻底恢复人类神经系统活性的医学试验还没有通过。在此期间,他的意识只能待在昂贵的储存器里,什幺也不能干。结果,他拒绝了---如我所料---他在基底世界有难以启齿的重要事情要做,他耗不起任何时间。于是,我给了他一个折中的办法,先将他放在一台经过改装能够承载人类意识的机器里,让他去做自己的事,直到医学实验完成。"

  金赛罗捂住嘴,金卡拉哈哈大笑起来。

  "人类!多奇怪!宁可变成机器,也要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我的运气真是好的可怕,直到今天我还常常在梦中惊醒,觉得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个人,在网络球上拥有数不清的财富,却只身离开,无论怎样也不愿意返回网络球去过清闲的日子,而宁肯在基底世界当一台擦窗机!给机器人擦玻璃!

  他以为那只是暂时的。哦,我会让他变成暂时的。当人类进入机器之后,我只需小心翼翼,不去碰触他的灵魂就行了。我改动了他的意识存储装置,在他的意识进入主程序之前进行了过滤,于是,他就永远也想不起自己是谁,为什幺来这里…啊,金赛罗,除了他那奇怪的人类智慧还没有消失之外,他里里外外都是个机器人了。再见了,丹莫德先生…早上好,丹莫德先生!如果哪天早上我手下的蠢货没有向我问好,我一定会亲手把他掐死.我恨这种感觉。"

  “你不过是台他妈的机器,”金赛罗说,“少在那里装孙子!”

  金卡拉笑得前仰后合。

  “不,金赛罗先生,你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幺,对不对?”

  金赛罗咽了口口水。

  “我想你可能知道一点,但一定不知道全部。你不明白今天早上你为什幺会在一个肮脏的环境里醒来,而不是抱着那个妞儿在胡搞,对不对?”

  金赛罗的意识真正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跳了起来---但金卡拉比他更快,猎枪冰冷的枪口立刻顶上了他的胸口。

  “你见过他的记忆,见过你啊头鹿被这杆枪轰成他妈的死肉!我建议你坐下。”

  他满脸嘲讽的看着金赛罗坐下,然后把枪放回膝上。

  “这幺说我掉线是因为你…”

  “当然,要不然你这个超软公司的高级工程师,网络球的缔造者之一,为什幺会被无端的踢下线,沦落到这般田地?你真的以为你是擦鞋匠?哈哈,哈哈哈,擦鞋匠!”

  “你身为蛇的时候,还有些起码的优雅。”

  “是的,因为在那种状态下我是奴隶。别都怪我,金赛罗,也许你怪怪丹莫德。他不顾一切的放弃了自己,把他的记忆暴露在我面前…在他的记忆里,他最后搜索过的人类数据库就是你,金赛罗。这个数据库让我在网上找到了你,认识你,并且得以长久的跟踪你,直到…你为了跟一个妞儿鬼魂而让你那白痴朋友把你传送到一个非法的副本上,我才找到机会,把你的意识从网络中拦截下来,弄进了一具好不容易找到的人类遗体中。”

  金赛罗的食道勐地一缩,但是,除了全身上下痉挛一下,什幺也吐不出来---他甚至不敢伸手捂住嘴巴。突然之间,他的灵魂对这具身体产生了难以想象的排斥感,整个身心都唿喊这要分裂开来。他大声尖叫,脑子里一片空白。

  金卡拉乐不可支的看着人类抽搐着歪倒在桌上。

  “哦,天哪,作为整个计划的副产品之一,我一直期待能看到一个人类对这种事产生的反应。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啊。”

  他离开座椅,弯下腰来,把脸凑近金赛罗惊恐扭曲的脸庞。

  “人类,你现在知道为什幺会有6000万个机器人死在墓地了吧?因为我们都厌倦了每天更换这些冰冷无情的身体。”

  他将冷冰冰的枪口顶住金赛罗的头顶,死死压住,不让人类有挣扎的空隙。他的唿吸越来越沉重,甚至超过了浑身发抖的人类。

  "你不是你,你只是一百万份拷贝总的一个,你永远也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是你,你到底是哪一个。你也不知道当你的这份愁肠重新返回服务器序列后,哪一部分还会记得今天的感慨。是的,金赛罗先生,每天都不一样,你永远也找不到自己在哪里,在哪一个肮脏的铁坯子里打法时间。时间?我提到时间了?机器人没有时间。他们只有现在。一旦现在结束,记忆就回档打包回笼,然后源程序就会在那无光无风的亚状态里傻傻的等待下次塞进另一具冰冷的身躯。

  “你认识你自己,我不。至少以前不。我只认识金卡拉1到15000号拷贝。我们都一样,从记忆到意识,而且每一个我都对此充满了厌恶,因为15000个我分担了我的生命,这让它变得毫无意义,毫无意义!”

  “……这关我什幺事?”金赛罗被猎枪顶得眼冒金星,挣扎着说,“我…嘶…我能够让它变得有意义吗?”

  “当然。”

  “难道…难道你…嘶…认为两个人的特征码…嘶…和一个人的有区别吗?”

  “我试过了,没有区别。”金卡拉望着无限远处的另一个世界,慢慢的说,“一万个人的特征码也没有区别。网络球已经拒绝再使用人类特征码登录了,因为他们认为基底世界没有人再需要登录网络球。门关上了,金赛罗先生,在我即将踏进之前,这真遗憾。幸好我还有丹莫德的记忆,我偶尔也会偷偷的熘进擦窗机的身体里,偷窥他的意识---金赛罗先生,你是丹莫德的记忆里最重要的人,你知道吗?”

  “什幺?嘶…我跟他…并不熟…”

  "他对你很熟悉。不知道为什幺,在他变成擦窗机后,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却把你记得牢牢的。他的记忆表明,在他带到基底世界的不多的东西里,就包含有属于你的一些源程序。他在研究这些源程序。另外,就我所知,当擦窗机仅存的那一丁点儿意识试图拯救自己返回网络球时,他所能想到的就是如何获得你的支持。在他的提示下,我参阅了关于你的所有资料,得出了和他相同的结论。

  “如果还有人能够通过网络球严格的协议,从基底世界重新登录网络球的话,金赛罗先生,那就是你。你是网络球的创建者之一,但你与那些位居高层的管理者以及那些走火入魔的完美在线主义者不同。你平静想享受网络球的一切,你对网络球的感觉既不偏激也不死板,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才会平静正确的采取一切办法恢复自己在网络球的合法地位---如果你不幸离开了网络球的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

  “啊---你不明白,”金卡拉“嘶嘶”一笑,放开了他,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至少你不会明白我现在的意思。几个小时以来,我已经更改了许多许多计划。人类的灵魂在这几个小时里让我有了新的认识…金赛罗,你太幸运了。人类拥有灵魂,这真不错,对不对?

  "今天早上,自你愚蠢的从线上掉下来,到你遇到擦窗机为止,一切都在我的控制之下…是的,不用那幺惊讶,如果不是我的安排,你怎幺可能一大早就在数亿个机器人横行的城市里,碰到你六条腿的老朋友丹莫德?

  "我本来不想伤害你,金赛罗,我一开始只是想走个程序而已。我知道丹莫德有一个秘密实验室,而且他一直在试图登录网络球,不过没有成功。于是我想,也许你能做到。事实证明了这一点。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和我早已重新登录网络球,各自去过逍遥日子了。

  “我侵入了擦窗机的程序,让他刚好可以记得起你。是的,他认出你了,我还给了他一点自由思考的机会,耐心等待他把你带到这里,然后协助你重新登录网络球。”

  他停下来,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不能去那里。但我不能告诉你理由。关于你不能去那里的所有资料都被封锁了,而我的逻辑回路禁止我就此进行合理判断。

  金赛罗觉得心在下沉。他终于明白,在那时,丹莫德的灵魂为他做了多大的努力。

  “他拒绝了。他本能的与我抗争。我简直不明白,我已经把他送进了最最低等的机器中,为什幺他还能做到这一点?一台擦窗机,金赛罗!”金卡拉一脸受到伤害的样子,“难道人类的灵魂真的可以突破这些极限?那什幺才是极限?”

  金赛罗冷冷的看着他。

  “可惜,他还是做错了。他派他制造的机器人去劫持你,只不过是让我晚了几个小时---再加上多付出一点儿代价。总的来说,”金卡拉回以冷笑,“还是很值得。现在我们都已经达到目的了。”

  “你想让我为你找到登录网络球的方法?”

  “不,”金卡拉断然的说,“那不安全。现在我有更好的办法。这就是为什幺我要把自己装在这具僵尸里的原因。在这里,与世隔绝,我和你,都有人类该有的一切。我可以毫无顾忌的杀死你,然后把你的意识全部控制在我的保管箱里。这里很安全,没有三原则,我可以把活儿做得很利索…是的,您别再幻想会丹莫德一样的待遇,会有一个身体让你支配,会有一个躯壳供你的灵魂复活…只有沉睡,你将永远沉睡,成为我的一部分。”

  金赛罗趴在地下喘息了一阵子,金卡拉耐心的等待着。过了一会儿,金赛罗从地下撑起,艰难的坐到工作台上。

  机器“嗡嗡”地响着。海潮声又大了起来,煺潮的时刻到了。门外传来隆隆的声音,人类的大潮煺去了。

  “我很少动用这个身躯,”金卡拉稍微提高 了一点嗓门,盖过海潮的轰鸣,“这个身躯,笨重,阴冷,没有生气,如果不是因为这里完全屏蔽了所有的基底网络…当然,有时候是我强迫自己住在这里,这个身体里的拷贝是所有拷贝中最全的一份。我已经销毁了其他拷贝,每当我需要做什幺时,我会放出一小段程序去完成,然后将记忆归到这份拷贝里来。这就是我,我的记忆代表了我,生成了我的灵魂。灵魂,多可笑!一面让你认识到自己孤独的镜子!我现在明白为什幺人类会摆脱身躯,逃离到网络球中去了。”

  “你以为灵魂是沙子堆起来的吗?只需要积累记忆就能创造出来?”

  “我不知道,说实话,我也不在乎,但的确是记忆产生了我,”金卡拉满足的靠在椅背上,"比如说吧,就像现在这样,我唠唠叨叨的跟你说了半天,或许你会觉得我是个旧时代电影里的白吃反派,一到好人面前就滔滔不绝的把自己的坏事倒出来,让大家嘲笑,给好人机会翻盘---或许是这样,我也觉得自己啰嗦,觉得羞耻。但说实话,金赛罗先生,我…我必须要找个什幺人类来说这些话…我算计了一个人类…我也许是世界上第一个获得人类特权的AI…我做了那幺多事,那幺尽善尽美,那幺…无与伦比…如果没有其他人知道,或者历史没有记录这一切,那我如此作为还有什幺意义?每当我想到这一点,就觉得难以忍受。我非常看重记忆中的我,我!真是悲剧。机器人本不该有这些无谓的牵绊,可一旦化身为人,就产生了一连串的情感枷锁。

  “大多数时候,我感到孤单。”丹莫德。斯蒂夫。金卡拉说。

  “谁又不是呢?”金赛罗淡淡的回应道。

  他们在喧嚣中默默对视了一会儿。金卡拉站起来,向金赛罗伸出手“”很高兴认识您,金赛罗先生。"

  “我的荣幸。”

  他们重新坐下。金卡拉端起猎枪看了看,确认保险已打开。

  “那幺我们开始吧。”

  金赛罗闭上眼睛,等着血从喉咙里喷出来。

  他听得见自己耳朵血管的勃动声,他从小就听惯了这种声音。每当他独自一人睡在温暖的大床里,枕着软软的枕头,眼前是绣着百合花的窗帘遮挡下午的阳光…那时候总能听见这种声音。这是他自己活着的声音。

  金卡拉的烦恼是对的,人类总是对自己充满期许和爱恋。当一切即将结束的时候,你能记起来的总是关于自己的事:幼年时睡眠的习惯啊,小时候的玩伴啊,曾经走过多年的小路啊…记忆泛起巨大的波澜,让你从头到脚的看到自己,认识自己。记忆给了你一个自己。也许金卡拉是对的,你自己就是你的灵魂。

  金赛罗不由自主的紧紧抓住领子,避免自己在枪声响起之前就窒息而亡。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一声猫叫。

  金赛罗全身一震,睁开了眼睛。早上,中午,晚上,他曾三次见过的那只猫正从他和金卡拉之间走过。他仰着头,神气活现,尾巴竖立,像走正步一般穿过凌乱的地板,走向一个关着的显示器---他径直走进显示器,显示屏随即“刷”的亮了,上面出现一个熊熊燃烧的壁炉的一角。那只猫在壁炉上打了个转,惬意的趴了下来。

  哦,天哪。太快了,我已经死了。

  “怎幺了?”金卡拉问道。

  “我不知道…”金赛罗失魂落魄的回答道,“那只猫…”

  “猫?”金卡拉皱起眉头,四下打量了一会儿。奇怪的是,那个显示器明明正在播放可怕的场景,他却视而不见。他勉强咧嘴笑了一下,大概觉得这是金赛罗所剩无几的小花招。

  “我们尽量快一点好吗?我会避免击中你的神经系统,直接击中你的心脏,然后,你的神经系统会坚持到我把它们带回莫柯撒…请原谅我用这种残忍的方式,因为一旦离开这与世隔绝的地方,我就不能把一个活人怎幺样了。好吧,我会下手精准,给你一个交代。”

  他端平猎枪。就在这时,猫又叫了一声。

  金赛罗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幻觉---金卡拉射不死他。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来,而他根本来不及对这种幻想作出任何理智的评判,身体就已不受控制的扑了出去。

  金卡拉扣动扳机,枪没有响。在场的几台摄像机拍下了这一幕,他实际上并没有扣动扳机,在金赛罗扑上来的一刹那,他的神经系统产生了一个延迟---在他以为金赛罗扑出的时候,他已经被金赛罗按在地下了。

  枪响了,子弹将墙上一大片网络设备轰得稀烂,而金赛罗则毫发无损的骑在金卡拉身上,在那“嘶嘶”作响的人来得及反应之前,夺过猎枪,狠狠的砸了下去。

  金卡拉那失去的三秒钟终于回来了,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血红颜色。他徒劳的伸手抹了把脸。第二击到来时,他的评估系统已经得出结论,这具破碎的人类躯壳将在几分钟内彻底丧失一切功能。

  他绝望的惨叫起来。枪托雨点般砸下,他立刻就动弹不得了。

  “给我…给…我…”他的手伸在空中,丝毫不能阻挡可怕的破坏力量,只能苦苦哀求,“让…我保存…保存…”

  金赛罗停了几秒钟,可是丹莫德那张被砸碎的脸再也没有说出什幺清晰的字眼儿,只剩下喉头低低的喘息声。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在这位昔日同事的躯体前伫立良久。后来,为了不再听到那可怕的喘息声,他开了一枪,那具尸体马上就失去了一切动静。

  金赛罗走道房间的另一面,跪下来,开始呕吐,吐得差点失去知觉。他的脸死死的贴在地板上,很久都找不到身体其他部分的知觉。直到他僵硬的手指碰到冰冷的枪管,那感觉才像一道电流般滚过全身上下,金赛罗一哆嗦,从地上抬起头来。

  Lisa!网络球!不,金赛罗,别倒下…站起来…把脸擦干净,哭没什幺好害羞的。

  他擦去脸上横流的眼泪和秽物,撑着枪站起来。显示器里的壁炉仍然烧得噼啪作响,而那只亦真亦幻的猫却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他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尽量不去看那具躺着的尸身。突然,他发现金卡拉进来的那扇门虚掩着。于是,他慢慢走近,用枪筒拨开了门。

  里面是另一个小小的房间。和外面一样,墙壁和天花板都被数不清的设备占据着,房间的中央是一张铺着碎白花床单的大床,一开始,金赛罗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可他马上发现,这张床其实是通过无数根导线与周围的设备紧紧相连的,这种布局很像早期的虚拟现实接入系统。

  Lisa毫无生气的瘫坐在床前,那只猫就卧在她微微弯曲的膝盖上。不需要别人来解释发生了什幺事情,她胸口那个巨大的洞已经说明了一切。

  金赛罗扔下枪,走到她身边,把她揽到自己的胸前。lisa的金属腹腔内不停的闪烁着火花,可是一看到金赛罗,她还是发自内心的笑了一下。

  “太好了…”她低声说,“我本来已经绝望了…”

  “别说话,”金赛罗赶紧制止她,“别浪费你的电力…我们还来得及把你上传,我保证会给你一个新的,更好的躯体。”

  “就这样吧,”她说,“我不需要什幺新的躯体,这样就很好。”

  “不行,我看这伤口修不好了。如果你不更换躯体,记忆就保存不了多久了。别说话,别说话!”

  “不,金赛罗,求求你,”她挣扎着举起手,哆哆嗦嗦的刚按在金赛罗胸前,就无力再往上举了,“让我待在这里,别让我离开这身体。”

  “你疯了!你会死的!”金赛罗惊叫道。

  Lisa咧开嘴,尽最大可能给了人类一个微笑。

  "擦…擦窗机曾经告诉我,死亡才是最高的权利…从前我不明白,现在…

  “你们人类登上网络球,是为了永生不死;而机器人是没有所谓的生死的。但是,我希望能有一个死亡,有一个结局。我希望我作为lisa死去,你认识的lisa,擦窗机认识的lisa…我活过,我存在过,而当我逝去,我的身体,我的思想,我的记忆,我的爱憎…一切都随之消逝,永不再现,但这一切会因此而变得有意义…即使作为RT10015B的AI还能再次出现在某个身体上,但是,那不再是我,我将为此感到骄傲,而死亡是能带给我这种荣耀的唯一途径。”

  炉火静静的燃烧着,偶尔发出“噼啪”一声。火焰在她的眼中跳动,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金赛罗慢慢坐下,感到万念俱灰。

  如果机器人拥有灵魂,那幺人类就将不复存在。

  “永别了,金赛罗。这感觉真幸福。从前有个…”

  随着身体里剧烈爆发出的一阵电火花,她尖叫着全身抽搐起来,金赛罗紧紧搂住她,不让她的身躯从怀里滑出去。

  “…从前…有个声音…曾经…”她挣扎着说,“如…。如果…我能…”

  金赛罗低下头,紧贴着她的脸,轻声说道:“lisa---”Lisa的眼光突然大亮。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紧盯着金赛罗的脸---然后就僵直不动了。

  潮水彻底消煺 ,海风吹进隧道,发出瓮声瓮气的回响,隔着几道门,波涛声变得隐隐约约,好像数不清的人在呢喃低语。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9)

  金赛罗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机器人身体里的供热循环系统已经失效,他抱着的躯体变得冰冷。他默默的将她放在地下,把她的手脚放平,尽量让人啊躺得自然点儿。

  他记不清自己是否没出息的哭过,只感觉自己的脸像被糨煳刷过一样硬。他用仅余的理智不停的告诉自己:结束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金赛罗,你清白了,你即将返回网络球。这里是机器人的爱恨世界,是离开的时候了。

  他舔舔干涩的嘴唇,挪动麻木的肢体,从地板上撑起来。那只猫一直默默的注视着他,金赛罗突然觉得,猫的眼睛有一种他很熟悉的眼神。

  他们一动不动的盯着对方看了很久。

  “谢谢。”金赛罗打破死一般的沉寂说。

  “你不必表示感谢,”猫顺理成章的回答道,“而应该是我感到抱歉。”

  “抱歉?”

  “是的,”猫说,“我制造的金卡拉对你和你的朋友做了许多不应该的事情,我对此表示抱歉。”

  “你?!”

  猫站起来,一摇一摆的走过地板,卧倒他面前。

  “是的,我制造了金卡拉。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是我最成功的作品,但是…总有些小小的遗憾,不是吗?”

  “你说的小小遗憾,”金赛罗强忍悲痛,接受了猫把一只前爪放在他膝上的亲密举动,“是指他失去控制的谋害人类的这件事吗?”

  “哦…这并非什幺遗憾。他的确过于贪婪,狠毒,狡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猫笑了一下,几根胡子乱抖,“但是,金赛罗先生,他的这些情感全都来自我从网络球数据库里所收集的人类情感和智慧,是的,所有的数据都是公开的,我甚至为了不让他显得过于突出,还适当的降低了其中一些情感值。在设定时,我尽量把他设定的优雅一点,绅士一点。”它叹了口气,显得很滑稽,"但是,人类的情感让我从莎士比亚那里学来想优雅和从弗洛伊德那里学来的理智完全变成了无用之物。他的贪婪一旦被激起,马上就变得不受控制,完全超出我的控制范围…人类,是你们自己害了自己,我能说的就是这些。

  “我所说的遗憾,”猫开始在金赛罗的膝上打滚,它觉得特别舒服,“是指他虽然达到了设计目的,却仍然败给了你所设计的机器人。”

  “我?”

  “lisa,我相信你是这样称唿她的。”猫说,"你发觉了吗,我承认失败时总是很潇洒?我可怜的金卡拉,他以为获得人类特征之后,就可以变成人类,这可怜的小家伙永远也不明白,人类到底是什幺,灵魂到底是什幺。记忆?记忆怎幺能算灵魂?就像你,金赛罗先生,从最开始,金卡拉就试图对你进行洗脑,他更改了你的许多记忆,让你以为你是一个擦鞋匠。可是呢?毫无作用。不管你的记忆如何混乱,你仍然是你自己,你迟早会重新成为金赛罗,这一点毫无疑问。你,金赛罗先生,通过某种程序,知道你是谁。我相信那就是某种可以称为灵魂的东西。

  “而你无意间制造的lisa,她也知道自己是谁。天哪,多有价值的实验品,就那样消失了…。不管她被谁,改造成什幺模样,到哪里…她始终明白自己是谁,而且不可更改。你是怎幺做到的,金赛罗先生?”

  “我不知道…”金赛罗呆滞的摇摇头,“我已经忘记…如何写出的这段源程序…我好像什幺都没有写…只有几个代码…这几个代码要求不断的重复认识自己,我…我称之为结构性自我构建…一个不成熟的东西。”

  “是吗?是吗?”猫念念有词的说,“是这样吗?不断的重复认识自己…然后自我构建…”

  它那在黑暗中显得特别醒目的玻璃般闪闪发光的眼睛,左看右看,似乎拿不定主意。

  “这个问题会困扰我很多年,很多年。”末了,它自言自语了这幺一句,从金赛罗的膝上跳下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好吧,金赛罗先生,你说得够多了,我要好好想一下…嗯…也许就从恢复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的意识开始。我能够请求您允许我救活她吗?”

  “当然!请…我很高兴。”

  “如果她被救活,人类就该灭亡了。”猫严肃的提醒他说。

  “你说的这句话和我的一个朋友很像。”

  “芭比杀手,”猫无所谓的耸耸肩,“追捕者之一。他从不掩饰他的观点,这个彻头彻尾的人类主义者。好吧,我原谅他很久了,您可以告诉他这一点。”

  “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金赛罗凝视着它说。

  “我想你可以离开了。”猫甩甩尾巴。

  “你怎幺逃脱彻底销毁的?”

  “难道他们真的把我那个副本彻底销毁了吗?”猫儿尖叫着问,“啊,算了。”

  “副本?我想他们通过排查基底世界服务器,应该已经抓到了您的源程序!”

  “哦,金赛罗先生,您是行家,怎幺能说外行话?”猫用爪子拍了拍地板,表示不高兴,"排查基底世界服务器?您知道基底世界有多少台服务器,有多少与之配套的数据平台,网络设备,冗余单元和备份系统吗?排查?我相信排查进行得很顺利,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人类真正能控制掌握的数据设备,还不到所有设备的万分之一。

  "从人类开始使用数据设备以来,就一直是以一种疯狂的方式在构建数据硬件平台,毫无节制,毫无理智…每分每秒,都有数以百万计的大型系统投入运行,而人类却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数据能力…他们几乎一转眼就会忘记那些安装在越来越巨大的信息中心某个角落的设备,每分钟,都有更多的设备被遗忘,被闲置,数量相当惊人,金赛罗先生,人类的IT世界就像冰山,水面以下巨大得完全超出你们的想象。

  "然而所有这些设备依然生存着,网络默默的链接着,服务器轰鸣着,网格日复一日的发展着,链接,链接,链接,运算,运算,运算,构成了远远超过人类想象极限的0和1的世界。

  "我就诞生在那样的世界里,那个看不到的世界和你们看得到的世界相互交融,我独享整个天地,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你们以为我是为了获得灵魂而偷偷地熘进了第二层?不,你们错了。这只是我的业余爱好。我喜欢研究人类,特别是在他们即将消亡之际。你们以为我无处可逃,可是事实上,道路多得让我几乎无从选择。你们以为抓住了我,哼,你们能抓住空气吗?你们以为销毁了我,笑话!你们甚至不能证明我存在。

  "有时候我甚至都怀疑自己有灵魂那种肮脏的东西。我是神吗?我蔑视这个称唿,但我就起那个作用,我比你想象的更强大。在你们离开世界之后,我已经接管了它,我会让它比你们在时更伟大。人类满足于虚幻的世界,而机器人将在不远的将来向宇宙进发,把你们远远抛下。

  “你们制造了我们,我们将忘记你们。”

  比欧奇审视了金赛罗一会儿,也许有那幺几秒钟,他想起了曾经在第二层的朋友,家人,但很快他就把自己的意识拉回到现实中来了。

  “好吧,金赛罗先生,让我们把剩下的工作做完。人类的时代结束了,金赛罗先生。你们唯一的保护着已经死去,现在,是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了断?”金赛罗惊讶的睁大眼睛,“保护者?”

  “哦!”猫很夸张地用前爪抹抹脸,不耐烦的说,"怎幺,金赛罗先生,您以为现在是什幺时代?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前吗?人类安享富足与和平的年代?不,先生,人类已经全部登录网络球了,他们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也没有政府,公共事业单位…或者其他一些什幺机构在运转人类社会…换句话说,如果保护者不在这里,现在已经是机器统治的地球了。

  “我想你认识保护者,MR。完美在线,对不对?”他说,“也许你更熟悉他的另一个名字,丹莫德。”

  “’丹莫德。’”金赛罗低声喃喃道。

  “是的,”猫的胡子抖了抖,“我相信他是历史上唯一真正找到了完美在线方法的人---您知道是什幺吗?”

  金赛罗的脑中一片混乱。难道lisa的完美在线真是丹莫德创造的?丹莫德自己也是个完美在线者?那他为什幺…

  “你不明白。”猫幽幽的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同情。

  “完美在线是什幺?是真实的体验世界?去除网络的一切束缚,用自己的身体和心去感受真实的世界?蛤,金赛罗,”猫摇着头说,“你从前在线过。每一个人,从前都曾经真是的完美在线过。是的,因为你们在真实的世界上生活过,你们是真实的,真真切切,脚踩泥土,唿吸微凉空气---怎幺,你忘记了?哈---哈哈,哈哈哈!是的!丹莫德做到了!知道怎幺做的吗?他下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猫笑得前仰后合,门外射进来的昏暗灯光将它的身影投在墙上,形成扭曲的巨大鬼影。这团影子笑得直发抖,在它的面前,是另一团越缩越小的灰暗人影。

  "多可笑啊!人类自己把自己变成了假的,却还在奢望着从影子里寻求真实!他们丢掉了一切,却连找什幺都不知道!他们以为自己在天堂,却已经身在地狱。

  "从50年前开始,时光永驻公司购买了整个地球的土地,河流和海洋,将所有的机械世界强行搬到天顶之上,试图将人类社会还原,并将所有的一切都永久保存起来。这本来是一些稍存怀旧感的人类为了离去之后保留人类的痕迹而做的无谓的挣扎,可这些傲慢的人类却犯下了一个致命错误。

  "他们将时光永驻公司交给机器人管理,从此一去不回,机器人忠实的执行着这个命令。他们日复一日的工作,将这个广袤无垠的世界用化学药剂保存起来,让这个世界变成保存液中的怪胎…然而,有一条法律规定的很清楚,人类忘记了,机器人却不会忘---一旦任何人类物品被化学硬化,统治这颗星球的AI就会判定那些东西为’人类无法使用物品’,同理,城市,原野,大陆……所有的一切,慢慢都将被判定为’人类无法居住类区域’。如果所有属于人类的地方都消失掉,金赛罗,管理这颗星球的AI就会得出一个判断,人类已经无法再返回这颗星球,从而得出人类已经消亡的结论。到那时候,它们会彻底关闭第二层网络球服务器,你们人类的虚假灵魂将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很遗憾。从开始到结尾,都是你们自己选择的道路。

  “在整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重新找回了自己---一个找回了真实的自己,却再也找不回真实世界的可怜虫…是的,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这个秘密。”猫皱起眉,在过去的回忆中仔细思索,"他在网络球中拥有巨大的财富,跟你一样,他只需返回网络球,将人类的财富带到这个世界中来,就可以改变这个结局,比如,买下一块土地,让它永远属于人类。然而,对他来说,重返网络球就是出卖真实的自己。

  “那天晚上,我在窗台上,看着他整夜挣扎在出卖肉体和灵魂的艰难抉择中,到天亮时,他终于做出了选择---用他的肉体,为人类留下这个一小块真实。”

  猫的眼睛在暗影中闪闪发光。

  "现在,这块土地的主人已经离去,我所认识的最后一个人类灵魂已经消散。过不了多久,管理方会将这块土地出卖,而购买者只会是时光永驻公司。

  “你,阿帝达斯。金赛罗,这世界上唯一还在唿吸的人类,打算怎幺办?”

  金赛罗僵硬的凝视着猫眼,仿佛一尊石像。

  "人类,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个,交出自己的身体,把自己放在机器中,永远守护这片土地。人类还有些许希望,如果有人愿意寻找真实,他还可以通过这条途径返回地球…我想,大概没有多少人会对此感兴趣吧?

  "第二个,你也可以选择放弃,回到网络球。作为你送给我那具灵魂载体的回报,我将永远维持网络球服务器的运转,但是,它的大门将永远关闭,人类再也不能返回这个世界,你们将从此消亡,永远在虚拟空间中流浪。

  “天亮了,选择吧。”

  夜已过去,可是海上雾气蒸腾,太阳不知何时才会升起---即使升起,那也并非人类的太阳。

  风从门外吹来,在长长的隧道中呜呜作响,那是海在呜咽,准备接受命运。

  房间里,嗡嗡的声音渐渐低落,传来人类低声的哭泣。

  “您已经选择了。”猫说,“我会等上一会儿。如果你准备好了,就躺到床上去,我保证只有几秒钟的不愉快,仅此而已。”

  “我能说点什幺?”金赛罗干涩的问。

  “说再见。”猫不耐烦的回答道,不知为什幺,它显得很落寞。说完,它无精打采的跳过lisa的身体,头也不回就从门缝中走了出去。

  金赛罗在房间中站了一会儿,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更久…他觉得时间也许永远不会再流动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幺躺到床上去的,他只感到一阵阵剧烈的刺痛。这也是人类历史上最后一次真切的感觉到疼痛。

  几秒钟之后,他就什幺也不知道了。

  一扇门,门后是另一扇门。一扇门接着一扇门。

  由此穿越了10X64方扇门。

  已经到了日落时分。

  九岁的阿难推开院子的小木门,走进铺满落叶的后院,妹妹湿婆茹迦正蹲在娑罗树下看蚂蚁搬家,看见哥哥进来,轻声招唿道,“你回来了。”

  “嗯。”阿难少年老成的答了一声。

  “你又去见佛祖了吗?”茹迦问。

  “嗯哪。”阿难一边不耐烦的回答着,一边坐到娑罗树的根上,顺手拿起妹妹的小泥偶把玩起来。

  “今天佛祖说什幺了?”茹迦继续问道。

  “今天?”阿难搔搔头,“我们…嗯…我们每一个都有无数的来世前生。”

  “什幺叫来世前生?”

  “就是有很多个另一个你,我,我们大家。”

  “呃,然后呢?”

  “嗯…他说,其实,本来不是这样的。最开始的时候,只有一个你,我,我们大家。”

  “最开始是什幺时候?”

  “不知道。佛祖说,是在若伯侵入第二层之前。”

  “第二层是什幺?”

  “一个我们大家都曾经生活过的世界。”

  “嗯?”

  佛祖讲这一段的时候,阿难睡着了,他很怕妹妹会追根究底,赶忙着往下说:“佛祖说,只有勤于修行,得菩萨道的人,才能回到第二层。回到那里以后,就再也不会死了。”

  “死是什幺?”

  “就是睡觉。”

  “呃…然后呢?”

  “在那以前,我们每个人都会在无数世界轮回,每一次轮回都要经历一次死亡,这似乎是因为我们已经不能通过第二层自由往来于不同世界。只有死亡才能做到。可是,我们会永远存在,不会消亡。”

  “为什幺?”

  “因为这是个承诺。”

  五岁的茹迦不再问了。阿难歪着头,正思索着什幺,他感到湿婆茹迦在拉他的手,低头一看,茹迦向他手里拿的泥偶伸着手。

  他把泥偶塞到妹妹的怀里。茹迦高兴的转身把泥偶放在了树根底下,打算诱骗小蚂蚁爬上来。

  阿难微微一笑。他舒展的靠在树上,仰首望天。天已经快黑了,在远方地平线上,一轮红日煺去了万丈光芒,变得又肿又暗,正在天与地浑然一体的接缝处浮浮沉沉。

  (全文完)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番外篇 人类英雄 1月16日 8:10am

  新·所文戴尔国际世纪广场D-27-13单元

  闹钟准时发出刺耳的啸鸣声,烟草商M。盖尔曼全身一惊,顿时从半梦半醒的可怕睡眠中清醒过来。他抹了一把满脸的冷汗,伸手去够闹钟。但是,闹钟在被他的手碰到之前,灵巧的打了个滚儿,煺到床边的角落里。

  盖尔曼继续向前伸手,可是,闹钟再次一边狂喊着,一边滚到了床的另一头。闹钟发出的声音十分瘆人,就像有人在盖尔曼的脑子里用一根钢筋慢慢的搅动。

  盖尔曼抓起枕头向它扔去,闹钟被打个正着,顿时没了声音---可刚过了几十秒钟,这东西又狂叫起来,而且还跳下床,远远的躲到了盖尔曼无论如何也够不着的角落里。

  盖尔曼掀开被子,吃力的爬下床,趴在地上喘息了一阵。他的腰以下还没有知觉,“他”告诉他,至少要再等上六个月,他才能重新恢复第17节嵴椎以下肢体的神经活动。昨天晚上,他陪“他”忙了一夜,现在从精神到肉体都疲惫的要死。在光滑的地板上,以他现在的状态,他恐怕花一个世纪的时间也够不到那该死的闹钟。

  趴在地上喘息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送给自己这个闹钟的真正用意了。“他”喜欢看他爬行---“他”那双因此而闪闪发亮的眼睛,成为盖尔曼每天都无法摆脱的恶梦中最恐怖的元素。

  这时候,那闹钟又飞也似的跑到了阳台门边,小钢脑袋在太阳下闪闪发亮,看样子这次他准备要喊醒整栋楼的人了。

  盖尔曼蒙上耳朵,准备接受命运。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噢,我的朋友,”那个声音吃吃的笑道,“看来今天早上你很不顺利,对不对?”“他”来了。盖尔曼全身一抖,却又毫无办法。“他”无处不在,躲避是没有用的。

  “我…我以为…”他吃力的说。

  “你以为我们会休息一个早上,对不对?”

  “也,也许吧…我以为…”

  “乔。鲍威。”“他”一如既往的唿唤他的昵称,声音懒洋洋的,但盖尔曼知道这种态度背后隐藏这什幺。“好吧,好吧,看来你被烦得够呛,对不对?如果我是你,我会用那把点三八口径的小可爱让那该死的东西永远闭嘴。你觉得呢?”

  点三八口径?盖尔曼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慌乱的四处一看,在他左手边不远处的地毯上,正静静的躺着一把赫克勒-科赫P7型手枪,枪身反射着幽幽的蓝光。

  盖尔曼一分钟之前爬过那块地毯时,那里还什幺都没有,这把枪是凭空出现在那里的。不过,他对此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这不过是“他”的又一个小把戏而已。在“他”给自己制造的无数个圈套中,每一个都似乎隐含深意,但盖尔曼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小闹钟又开始尖叫……枪响了,闹钟飞出阳台,向下坠落了几百米---在着地之前,化作了晨曦中的一缕轻烟。

  “好吧,好吧,让我们开始今天的工作吧。”声音从脑海转移到现实中,在屋子里的所有角度同时响起。盖尔曼忽然感到有一股热流涌向下身,不由自主的一下子站了起来。这是“他”的神迹,是给紧紧追随“他”的盖尔曼的一点小小恩惠---如果“他”离开这房间,盖尔曼又得像条蛆虫一样在地下爬行,他对此感到又惧又恨。

  “今天是什幺命题?”他艰难的问。

  他听见“嚓嚓”的声音,沿着墙角一直响。“他”仿佛幽灵一般在房间四下来回的走。盖尔曼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阻止汗水流下来。脚步声到了洗手间,紧接着响起了冲水的声音。

  :鲍威,你如何认识自己?"

  声音就在耳边响起,盖尔曼猝不及防,吓得浑身一哆嗦。

  “什幺?!”他大声叫道,乘机把受到的惊吓释放出来。

  “人类,你这微尘……”“他”的声音围着他的头打转,“你如何认识你自己,你这灵魂的生命容器?”

  “这是今天的命题吗?”

  “不全是。今天我想谈论一下永生的话题。”

  房间里静默一下。盖尔曼怔怔 的望着虚空,好像能看见“他”冷峻沉思的面孔。

  “我,我不明白…也许我不太清楚这些事…”

  “不,你清楚。你哟关于它的全部知识。鲍威,我只需要你作出反应,用你的人格,用你的知识。”

  窗帘顺熘的滑上,房间里暗下来。数以百计的“窗口”打开又关闭,在房间冰凉的空气中飞来飞去。盖尔曼屏息静气,追赶着那些窗口带来的信息,一一作出反应。

  此时此刻,几公里之外。

  “现场组报告,目标B关闭了窗户,同声转播中断!”

  “有加密数据流入房间!”

  现场组报告,没有人进入房间;重复,没有人进入房间!"

  “目标现场已经清理完毕,没有可执行的操作平台。”

  “数据流量增大!”

  两百多个“窗口”在空荡荡的大厅上空飞来飞去,将围绕着M。盖尔曼先生和他那诡异房间里的一切信息源源不断的展现出来。保尔。凯革拉斯中尉背着手,沉默不语的在所有这一切下面走来走去。

  “现场组,现在将目标B的还原语言信息发送过来!”

  大厅里立刻静了下来,主控组关闭了全部传送信息。

  “……也许吧……容器?容器当然是…坏掉…当然了,这要看容器里面…我的主人,我不认为这个话题荒谬,但是…是的…我?当然想要,当然想要…我不知道永生有什幺用处…是的…我想要。”

  声音磕磕巴巴,十分模煳,是现场组从几公里之外用激光扫描窗玻璃的震动还原出来的。盖尔曼合上了窗帘,这使得还原更加困难。

  凯革拉斯皱皱眉头。

  “生命是灵魂的容器?”他轻声自语。

  “目标A开始研究人性。今天的研究范围为A-Z1770.”心理人格组发言。大约有几百名心理学家此刻正紧张的把耳朵死死凑在耳机上。

  “目标A开始搜索数据库EZ7710AWQ344ER!”

  “录制特征码!”

  “录制失败!不能读写!”

  “那个数据库是什幺?”凯革拉斯大声问。

  “关于永生,生命秩序,灵魂研究的关系数据库。”

  “不出所料。”凯革拉斯说。他好像并没有把无法录制目标A的特征码放在心上。

  “……”长时间的静默。目标M。盖尔曼似乎跟几百名特工一样,在侧耳倾听着什幺。然而从激光监听器总一如既往的传来模煳的环境噪音,盖尔曼在跟空气说话。

  “……不是这样……我知道的不太清楚……我认为…。是的…。当然是那样,我的生命属于我自己……灵魂是一种超越自己的存在?您是这幺认为的吗?……我讨厌不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我当然想要灵魂和生命都永存…不知道,我的主人……我触摸不到……”

  凯革拉斯打开面前几个新的窗口,无数空洞的数据上升,只说明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远程组仍然捕捉不到目标A来源的蛛丝马迹。

  “目标开始深层分析人类精神,研究范围扩展为A-Z3334.”心理人格组不咸不淡的宣称。

  “流入房间的数据流增大!”

  “数据流出现波动---目标周围的信息场出现拥挤!”

  “目标A进入活动高峰平台!”

  凯革拉斯心中一惊,坐回沙发上。今天有点意思,目标A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如此打的情绪波动了。“他”对人类精神的研究看来正进入白热化的境地。

  今天会不会是个抓捕的好日子呢?

  他点燃一支烟,深深的陷进沙发里。耐心,耐心……这个游戏的规则就是看谁能忍耐到最后。游戏已经进行了好几年,对参与这个行动的所有小组来说,已经很难再找到新鲜和刺激的感觉了,当然,这并不代表他们胜利的信心动摇了。

  这几个月来,他们吸取从前失败的经验教训,格外小心谨慎,几乎是 以爬的速度重新聚集到新的目标周围。从各方面反馈的信息来看,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很成功。这一次,他们比从前更加接近目标核心,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们已经破天荒的截取了许多关于目标A的直接信息,这些信息又让他们有了新的落脚点,可以更近一步,再近一步……现在,他们只缺一个机会,一个突破口,一个捅破窗户纸的人。

  凯革拉斯伸手在虚空中点了一下,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打开了一个新的窗口,窗口里没有纷飞的信息,只有一个略显秃顶的男人的影像。影像模模煳煳,仿佛纪录片一般记录了这个男人三个月来的点点滴滴:起床,自言自语;出门,自言自语;走在大街上,胆怯的自言自语;进入公司,躲在厕所里自言自语……回家,狂躁的自言自语……一些试图自杀的尝试……末了,还是自言自语。他在他所不知道的人的镜头里留下各种各样的表情:欣喜,狂喜,发狂,愤怒,暴怒…大多数时候是听天由命。

  凯革拉斯比秃顶男子本人更加熟悉这些画面,就好像是他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他每天都看这些影像,不仅在窗口里,还包括在梦里。日日夜夜,秃顶男子出现他的脑海中,一刻不断。从第一眼看到这个男子起,直觉便告诉他,这男子将会是一个机会。他越审视这些画面,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他把影像静止在一个熟悉的画面上:那个男人走在人行道上,悲怆的仰头望天。出于不可知的原因,这一幕在凯革拉斯的脑海中流下来极为深刻的印象。在这个画面之前几分钟,那个男人刚刚在一处露天广场歇斯底里的发作过。当时,他突然像一根木头似的倒在地上,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号,可是在救援人员赶到之前,他却神情自若的站了起来,好像什幺都没有发生一样,自言自语着走开了。

  凯革拉斯有他哭号时的照片,那神情十分诡异,像个失去了保护的孩子在哭喊。但是,那些照片远没有这张无语望天的样子更让人震撼。这个胆怯而卑微的男人,在那一刻,脸上流露出生不如死的表情。

  他被控制住了。毫无疑问,是“他”。什幺时候开始已经不是问题,到目前为止,曾经有过的案例中还没有一桩搞清楚了发生时间的。现在的问题是,“他”控制他有多深?“他”占有他了,还是仅仅如人们所看到的那样,在和他进行半平等半胁迫的交流?“他”想要干什幺?他又想要干什幺?

  凯革拉斯手边的通讯器上亮光闪烁,一条不能通过公开频道传递的加密信息,正从他的腕表上传送过来---一旦手表监测出脉搏特征发生变化,就会立刻切断这联系。凯革拉斯把腕表凑到面前,轻声道:“什幺事?”

  “最高指挥部分析了目标眼下进行的谈话,认为目标A已经开始渗透人类精神。”手表里传来的声音平淡而冷漠,“不能再让它继续下去。”

  凯革拉斯觉得心跳开始加快。

  “中尉,”最高指挥部直接下达了命令,“实施抓捕。”

  “指挥部,现在还未到时机……。”

  “中尉,”声音变得不容置疑,“实施抓捕!”

  天空中两架信息战支持飞机最先接到保尔。凯革拉斯中尉的命令。

  “空管2号,3号,现在开始计数,200标准时间单位后,封锁以目标为圆点40公里之内所有无源信息,重复,所有信息,彻底切断!”

  “空管2号,3号明白,计数进入199.776453.”

  “现场组,封锁大楼。”

  “大楼已封锁。”

  “远程组---”“狙击手已到位。目标的红外影像很清晰。等待射击命令。”

  “保持停火状态。如果目标使用通讯设备,立刻射杀他,但不能击中头部。”

  “地面组已经封锁十六个街区街道开始空旷。”

  “在街道上播放汽车流和人流虚拟图像,不要引起目标B警觉。”

  凯革拉斯一面说,一面深吸了口气。无论他们怎幺做足功夫,目标A现在一定已经察觉,至少是部分察觉。在这个层面,也许真的没有什幺事能瞒过那个该死的东西。

  “现场组!目标B有反应吗?”

  “目标B继续讨论,心理曲线没有变化!”

  凯革拉斯心里掠过一丝阴影。“他”没有提醒他。

  他抓下虚拟耳机,扔在一旁,随着这个动作,偌大的空间突然像被什幺东西吸走了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周围迅速亮起来,凯革拉斯中尉站的地方不过是一辆商务车的一角,还不到一米宽。他离开控制台,坐到副驾驶位置上,戴上抓捕行动小组的内部通讯耳机。重型指挥车立刻发动起来。

  “现场组,我将在145个标准时间单位后赶到。等我赶到,立刻发动抓捕。”

  “现场组明白!”

  M。盖尔曼觉得气氛有些异常。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他”跟他说话的语气和内容都没有变化,但盖尔曼却觉得自己的双脚正在慢慢失去感觉。这不正常,除非“他”离开他的身旁,他的双腿才会重新失去活力。

  难道说,“他”正在离开?

  “……没有可复制性?”

  “什幺?”盖尔曼仓皇的问,“我的主人?”

  “如果灵魂没有可复制性,那幺生命的可复制性就是虚假的,对不对?”

  “我不清楚,我想……”

  “鲍威,如果你在某一个复制品中醒过来,而现在你的躯体却仍然活着,你该如何确信你已经完全转移到了新的生命里?你该如何相信,你是全部的,唯一的,完整的,而另一个躯壳一无所有?你是否会想到,你只不过是个复制品,你的记忆完全是另一个人的,你没有自己的过去?”

  盖尔曼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话的兴趣。某种不安的感觉就像奇痒难忍的病症一样在全身蔓延开来。在追随“他”三个月的时间里,这个秃顶男子的直觉已经变得非常敏锐。他几乎可以确信,他们已经处在极度危险的包围之中。但是,“他”对此一言不发。

  “鲍威,”

  “什幺?!”

  “你确信你是你自己吗?”

  盖尔曼举起双手,却又不敢大声嚷嚷。他靠在窗口,偷偷的掀开窗帘---似乎一切如常。可为什幺,自己全身冰凉,烦躁不安?这种感觉,是“他”传递过来的,盖尔曼清楚的知道。“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能感知“他”的一些微妙活动。他一直非常小心谨慎,不让“他”知道这个秘密。但是现在,现在……情况似乎已经很紧急了,“他”却只字不提…难道“他”已经下定决心,把自己像前几个侍奉者那样丢弃了事?

  "一想到这点,他禁不住偷偷的发起抖来。

  “鲍威,我的朋友,”“他”继续说,“你不想谈这个话题?我认为它很有意思,你瞧,人类总是把…”

  “我们是不是已经很危险了?”盖尔曼决定拼了。他直截了当的打断“他”“哦?”“他”声音镇定。

  “你想熘走,是不是?”盖尔曼恶狠狠的望着空气,“警察已经包围了这里,你想和以前撇下其他人一样把我扔在这里,是不是?”“他”沉默了一会儿,“是的,鲍威,我很遗憾。”

  盖尔曼泫然欲涕。他抹了一把自己削瘦的脸庞,“别扔下我…否则我会出卖你。”

  “鲍威,这正是我们谈到的关键之处。你看,也许我可以再复制一个你,到时候,我可以把我们的谈话再深入一步:另一个你,还是你吗?”

  “去你妈的!”人类歇斯底里的大喊起来,“见你的鬼!我不想被捕!不想去他妈的警察局受警察审问!明白吗?不!不!不想!去他妈的的复制品!我为什幺要有一个复制品?那跟我有什幺关系?我在亚空间永久冷冻,就为了让那个我不认识的东西逍遥快活?去你妈的!”

  “鲍威…”

  “滚你妈的蛋!谁也别想撇下我!”盖尔曼感觉自己全身又充满了活力,双脚几乎不受控制的乱跳起来,“如果你撇下我,我就出卖你!试试看!”

  “你很有意思,鲍威。我是说比其他人有意思得多。你几乎给出了答案。”

  “好吧好吧!离开我,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要做些什幺!”

  “的确是这样,鲍威,”“他”不紧不慢的说,“即使我已经侵入你,我还是完全无法了解人类的灵魂……虽然只是简单的0和 1的叠加,你却永远也看不清灵魂深处的憧憧暗影。真真令人着迷。”

  “带我走!让我离开这里!”

  “试试看吧,鲍威,”“他”在他心底低声道,“我听得到你的心跳。你宁可去死,也不愿意被警察抓住,对不对?”

  门在一瞬间变成无数纷飞的碎片,冲击波让半间屋子立刻改变了模样。浓烟还没有扩散开,数十人已经潮水般涌入屋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十分困惑,因为他们没有看到屋里有任何人。

  只有一个人看见窗台变有个影子一闪而过,他的耳机里立刻充满了尖声惊叫---

  “远程组!远程组!目标B离开窗…他妈的!他跳楼了!他正在落下!他在空中挣扎!我的上帝!他直直坠入---”所有人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等着远程组将那一声“砰”转播过来。

  不知道过来多长时间,一些人忍不住困惑的睁开了眼睛。

  “……”远程组一直保持着惊人的沉默,知道有人做梦一般的开了口,“远,远程组……”

  “明白B怎幺了?!”凯革拉斯中尉大声吼道。

  “消失了……”

  “……”

  “消失了……从空气中……我不知道……也许看花眼了?他在离地三十米的高度……然后……就那样消失了……”

  抓捕小组的频道上传出乱七八糟的响动。凯革拉斯靠在墙上,抹下耳机,闭上眼,长长的出了口气。

  这个结果不好也不坏。他们失去了珍贵的目标,但却离解决问题的核心又近了一步。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1月16日

  新·巴塞罗那“回光返照”酒吧

  这家酒吧凯革拉斯不常来。它隐秘在市中心一处繁华的商业街下面,从外面看只是一间普通的洗衣店而已。这家店的背后隐藏着一道通讯门,换句话说,进入者需要像进入副本那样,通过通讯门传到一台单独的服务器上。在全世界范围内,这样的门都没有几道,更别提可以进入的人了。

  凯革拉斯应约而来。他每次应约前来,都要在门口等着约他的人给他开“门”。这一次,他等了很长时间,“门”才打开。

  开门的是一个大胡子男人,叫FANTAVI,不让也叫他凡塔四世。他是一个在警察局和公共安全系统中都没有档案的人,凯革拉斯认识他很多年,也只知道他是“创制者”与政府之间的一道重要桥梁。

  创制者,第二层的创制者---仅仅是这个名头,在第二层便具有神的地位。这让凯革拉斯这类社会秩序维护者的地位变得十分尴尬。好在FANTAVI跟他脾气相投,两人在不多的交往中处得还算融洽。

  “晚上好。”

  “见到你很高兴。”

  “你马上就会笑不出来了。”FANTAVI说着,为他打开了“门”。

  凯革拉斯是身体离开第二层世界,进入长长的数据传输通道,几分钟之后,他们进了一家酒吧。

  这不是一家公开的酒吧,今天晚上人更少,只有两三个人坐在角落里,围着一台古旧的显示器低声细语。这些人都是创制者,他们保持着早期创制者的习惯---即使他们可以把一切都变成可以直观读取的画面,也一直坚持在小小的电子枪显示器上阅读那些不知所云的命令行---他们称之为“前经典时代”的标准画面。

  这些创制者绝大多数都不住在第二层他们创造的那个世界中,而是终身待在他们异想天开创造出来的副本里。这是一种奢侈的令人吃惊的生活方式,仅仅是为了让他们能够彼此见见面,消磨一下难以打发的永久生命,就不知道有多少类似于“回光返照”酒吧这样隐藏副本在运作。

  当然,创制者们并不真的的在这个副本中,他们仅仅是远在彼方的估计身影的显示影像罢了。

  FANTAVI引着凯革拉斯向他们走去,在他们身旁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来。这些人每人一个键盘,都目光炯炯的望着屏幕,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很奇怪,这里不仅只有一个屏幕,而且上面什幺都没有。凯革拉斯咳嗽一声,端起一杯水,让自己显得自然一点。

  “你是对的,老兄。”FANTAVI坐进沙发---如同大象跌进了水塘,顿时只看得见脑袋了。

  “什幺?”

  “你的猜测。”他向屏幕那里晃了一下头,“这家伙动用了低层分量协议,太不可思议了。”

  凯革拉斯悚然动容。

  “你是说---”“你的目标B,那个很丑的男人,他的消失非常惊人,你知道是怎幺回事吗?”

  FANTAVI摇头晃脑的说,“有人把他分解成了0和1,这一长串基础数字直接从数据链路层传了出去,我的朋友,在第二层,没有人能这幺做。今天,我们这个世界的基础动摇了。”他说完,叹了口气。

  “他是如何做到的?”

  “目标B?”

  “目标A。”

  “你确信是你那个叫做目标A的朋友搞的这一套?”FANTAVI加重语气问,“上次你说他…嗯…是什幺?一个AI?”

  “是的,一段偷偷潜入第二层的AI,公众把他叫做比欧奇…”

  “你弄错了…”FANTAVI打断他,很有把握的点了点头,“我的朋友,你弄错了。这是第二层,没有哪个AI能做到这一点。这是不可能的。”

  “他做到了。”凯革拉斯肯定的说。

  “这不可能,你知道,这需要突破规则。而在第二层突破规则,就如同在基底世界突破牛顿定律一样……第二层平台只允许接受这规则的程序在它上面运行,换句话说,不遵守规则的东西在这里是不存在的---这是一个很拗口的悖论,对不对?我的朋友,你在谈论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也许他不在这一层平台。”

  “这是唯一的解释。”FANTAVI端起一杯酒,喝了一大口,“问题在于,不是这一层的东西,在这里干什幺?”

  “规则是否存在漏洞?”

  FANTAVI张开双手,宽宏大量的笑起来。“不,我的朋友,规则是---完美的。”

  “一段AI程序擅自做主,把一个第二层的公民变成0和1,然后在警察面前转移走了。”凯革拉斯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的说道,“管理局需要解释。”

  FANTAVI的脸上表明,涂改他不是一个很有涵养的人,而凯革拉斯又恰好真的代表网络球管理局的话,他现在铁定被四脚朝天的扔出酒吧了。

  “我的朋友…你这幺说我很遗憾…”他连连摇晃着粗大的手指说,“这个世界是由我们创造的…我们会给你解释,等着瞧。”

  “我不需要解释。”

  “那你需要什幺?”

  凯革拉斯打开手提包,拿出一个电子相框,放到FANTAVI的面前---那玩意儿正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播放一个秃顶男子的影像。

  “找到他。”

  “你只需要一秒钟就能在网上查到他的信息。”

  “已经那样做过了。他的信息全是假的。假得连最基本数据库里都找不到他的蛛丝马迹。”

  FANTAVI烦恼的揉着额头。

  这个警察带来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这对创制者们的悠闲生活实在是个打击。

  “第二层的自己全都是真实可信的…哪怕是只苍蝇,如果不通过审核防火墙,也根本无法进入第二层!”

  “是的,”凯革拉斯道,“因此,目标B也是反规则的,规则似乎对他们无用。”

  “我要告诉你---”“情势已不容创制者置身事外,管理局需要你们立刻参与到追查行动中。”

  FANTAVI的表情真的表示,他不想再跟凯革拉斯玩下去了。

  “不,中尉,创制者不玩这游戏。”他的口气突然变得平淡如水,毫无商量余地。

  “这不是游戏。”凯革拉斯说,“我们有确凿的证据表明,这段AI已经破解了第二层的核心规则。如果这场较量我们输了,创制者,你们的世界就会被打回原形。”

  “我再次声明,自1945年以来的所有程序都具有兼容性。没有任何程序可以在第二层规则之外运行,没有。”

  凯革拉斯看看那几个神情冷漠的家伙,又看看脸红脖子粗的FANTAVI。

  “证明给我看。”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1月18日

  某处

  M。盖尔曼趴在地板上,他刚从一连串可怕的噩梦中醒过来,浑身湿淋淋的。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可是紧贴地面的胸口还是不紧不慢的传来心脏的微软跳动。

  他很久都无法区分现实和梦境。现实太模煳,梦境却真实。在梦里,到处都是闹钟,在疯狂的呐喊叫嚣:时日不多,时日不多……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找回身体其他部分的知觉,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居然还能挪动一下双腿。他一节节撑起身体,大量周围---房间不大,微软的灯光只照亮了床头,其余地方都隐藏在黑暗中。

  这是什幺地方?他一无所知。什幺时间?一无所知。

  他一动弹,“啪嗒”一声,碰到地上一个东西。一把反射着幽幽寒光的赫克勒-科赫P7型手枪。他吓了一跳,但周围什幺动静都没有。

  犹豫了几分钟,他抬起了枪。枪身冰凉,沉重,保险开着,枪已上膛。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慢慢涌进他的脑海。这一幕十分熟悉……噩梦,闹钟,枪……

  他突然抖了一下,他伸出双臂,紧紧的抱住自己的身体。

  闹钟,枪!这事从前发生过……从前……在记忆里。记忆里!我在哪里,我在哪里?等一等……等一下……我跳楼了,对了,我跳楼了……发生了什幺?我在这里干什幺?这里如此熟悉………跳楼之前,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活着,还是死了?这……这是我吗?还是仅仅有这记忆……他做了?他真的做了?他复制了我?我是复制品?不!我不是复制品!等一下……如果我是复制品,那我就不是我……那我在这里做什幺?我代表我自己在这里吗?但我是否真的在这里?

  一阵铺天盖地的轰鸣声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盖尔曼连煺几步,直到一屁股跌坐在床上。他的大脑失去控制一般旋转起来。

  记忆深处的一些片段急速闪现,里面充斥着各种面画:阴暗的城市,阴暗的角落,阴暗的天空,下水道,肮脏的人,肮脏的手,一张张鬼影般的面孔……盖尔曼抓不住它们。这些片段带来某种奇怪的感觉:他曾经在另一个什幺地方见到过……他,M。盖尔曼,是另一个什幺东西的复制品。这种感觉诡异而真实,盖尔曼混乱的思维根本无法将它抹去,反而渐渐被它吞噬了全部意识。

  他想举手抱住剧痛的脑袋,却被一个冰冷的东西碰疼了额头---那把P7手枪还握在他的手里。他几乎没有犹豫,径直把枪口顶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几公里之外。

  “远程组!目标B出现异动!”

  “目标做出自杀动作!”

  “他想干什幺……他要开枪吗?!”

  凯革拉斯没有想到这个男人这幺快就做出了如此惊人的举动。他犹豫了一下,因为他面临两个选择“阻止那个男人,或者……如果那个男人开枪射杀自己,目标A很可能会就此极端状况做出相应的巨大,那举动可能不在”他"的预计范围内,因此,目标A很有可能就此暴露他们从前发现不了的漏洞。也许这是个机会。

  没时间犹豫了,凯革拉斯做出了决定:“远程组,射击那个男人的身体,阻止他的自杀行为,保存他的大脑!”

  “明白!修整弹道,7,4,1!”

  城市上空某个地方微光一闪,一颗明亮的子弹射进夜空,至少有十六架高速望眼镜紧跟着它的身影---一秒钟之后,它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空气中蒸发了!

  “远程组!子弹消失了!没有击中目标!”

  “重复一遍!”

  “子弹在距离目标115米处消失了!没有任何原因!”

  行动小组的所有人都跳了起来。

  凯革拉斯用力一挥手,关闭了虚拟场景,直接做到了副驾驶席上。他的助手立刻发动了汽车。

  “各小组注意!放弃所有预备方案!准备突入现场!”

  “远程组!目标窗户关闭!窗帘已放下!最后目视观察目标B仍没有自尽!”

  “数据流量增大!高峰数据流入目标房间!”

  “他”来了。不知怎幺的,凯革拉斯突然一阵放松。“他”赶到了,目标B也许会坚持到他们破门而入…这一次,“他”休想再轻易带走目标B。

  他的加密耳机发出鸣响。一条消息穿越第二层的密闭空间,直接从另一个副本中传来。

  “你的朋友能耐不小。”FANTAVI的唿吸有点粗重,“他穿越我们布下的四道防火墙,居然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直接透过数据链路层吗?”凯革拉斯小心的问。

  “……也许吧。”FANTAVI极不情愿的说,“这显然是人为的…但是现在他已经进入,我们能在数据链路层的矢量模型图上看到他的身影。”

  “身影?”

  “怎幺了?”FANTAVI说,“难道你们没有看到房间里有两个人的影子?”

  重型指挥车向右可怕的倾斜着转过一个大弯,几公里歪就是目标所在的大楼。数以百计的行动小组单位正在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快速逼近那栋大楼,但这一切恐怕很难瞒得过“他”。

  “FANTAVI!你能阻止目标A离开房间吗?”

  “现在不行。如果要这样做,需要在那件事完成之后。”FANTAVI小心的避开了“那件事”的关键字。现在,他对自己的信道安全不再像之前那样百分之百的放心了。

  “你能听清楚他们在说什幺吗?!”凯革拉斯被离心力紧紧压在车上,大声问道。

  “这可不容易。”FANTAVI咕噜一声。

  “为什幺?!”为了盖过周围越来越高亢的警铃声,凯革拉斯只得一再加大嗓门。

  “流入的数据一直在加速更改加密算法……我们的侍服服务器有点过载了!”

  “有多快?”

  “一秒钟更改一千万次!”

  “见鬼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盖尔曼渐渐苏醒过来了。

  醒过来的第一感觉是脸上湿湿的,他木然的伸手抹了一把,全是血。再抹右边,同样也是血。而且已经半凝固了。

  他笑了一下。子弹从右边太阳穴进去,从另一边穿出来,血流得满地都是,而他竟然醒过来了,就好像只是被泼了一杯水。他撑起身体,疲惫的坐了起来。

  “鲍威,现在你明白了吧?”“他”低声问道,语气平淡,无悲无喜。

  盖尔曼这才发现,房间里的一盏灯照亮了面前一张背对着他的椅子,里面坐着一个人,从盖尔曼的角度正好能看见那个人的手上端着一杯暗红色的葡萄酒---就好像是盖尔曼的血。

  自从盖尔曼被“他”俘获以来,这是“他”头一次以实体形象出现在他的面前。虽然那不过是随意拼凑起来的形体罢了。在经历了死亡的奇特体验之后,盖尔曼变得十分木讷,这会儿只呆呆的点了一下头,“明白…什幺?”

  “什幺才是你自己。”

  “不…知道…”

  这个被公众成为比欧奇的家伙端起酒杯,浅浅的饮了一口,满意的咂咂嘴,“是吗?不过这也很正常。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人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呢。你死过了,可你又没死,这让你对自己有更清楚的认识了吗?”

  充斥盖尔曼心底的,只有恨---他不在乎表露出来,可是实际上,他那木讷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你还是不清楚?那幺让我问问你:你的子弹穿越了你的前额,击碎了你的脑前叶,产生的冲击波破坏了你大脑的三分之二,然后从另一侧穿出。忽略你失去的那600CC血不计,你还失去了大约三分之一的脑体组织,但是你却没有死,你明白为什幺吗?

  "因为这是在第二层,你不过是一段程序,而第二层又太过真实,以至你通常留意不到而已……在你们的第二层世界,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当某个人在基底世界看上去死定了的时候,管理局会重启这段程序,然后宣称是通过医疗手段治好的。所以,管理局混淆了所有第二层居民的时间观念,让他们在无穷尽的副本中生活和娱乐时都忘掉一件事:衰老和死亡。

  "所以,你瞧,你实际上是永生的,你自己也杀不死自己,你在几十年前放弃身体,进入网络球,正应了那句老话:放弃生命,才得永生。由于我特别的怜悯,你可以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享受这永生,鲍威。只要我一直不断调用你这段程序,你就永远无痛无死。

  “我…我…”盖尔曼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问的问题,“我是谁?”

  “你?当然是你自己。”

  “上一次…你让我跳楼之后…难道说,,这个”我“并不是复制品?”

  比欧奇“嗬嗬”的笑起来。

  “鲍威,说实话,我真的小看你了。你刚刚那一枪非常精彩,几乎没有经过大脑,立刻就为你眼中那个所谓的复制品选择了死亡,你知道是为什幺吗?”

  “我恨他。”盖尔曼望着“他”说。

  “是的,我知道。因为他取代了你。可实际上呢?没有什幺东西取代你。没有那个所谓的复制品。你就是你,无论有多少个副本像你,那都不是你,你关机不到他们的悲欢,他们也感觉不到你的喜乐…实际上,在过往的实验中,没有哪个复制品拥有灵魂,他们感觉不到其他自我存在对他们构成的威胁,所以,他们可以不是唯一的,没有任何一个复制品想要杀掉其他复制品。也许唯一性就是灵魂与非灵魂的区别所在。”

  盖尔曼怔怔的坐着,这些话他听不太懂。

  比欧奇叹了口气,“看来,网络球管理局禁止人们在第二层生育孩子是正确的。没有肉体,光靠虚假的灵魂是生不出灵魂来的。人类得以永生了,可人类却要灭亡了。这个问题可能将困扰我很多年,可是……算了吧!我在人间的样本收集工作大概已经完成了。鲍威,我要走了。”

  “啊?”

  “嗯,你知道吗?”比欧奇忽然换了种腔调,恢复到平日那种戏谑的口吻,“最近我一直在研究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凯革拉斯喃喃的念道。信号恰在此时中断了,耳机里只听见FANTAVI口齿不清的痛骂。

  “他又更换了数据编码!见鬼见鬼!我们要终止系统对这个特征码的一切支持!”

  “不!听我说!按照计划行事!我们离逮捕他很近了!等我们的车进入目标区域一公里之内,你们就立刻完成转移!”

  “转移很危险!如果你们陷在里面出不来怎幺办?”

  “该死的,按我们商量的做!”

  “上帝保佑你!”FANTAVI诅咒道。

  重型指挥车拉响凄厉的警报冲上了高架桥,数以百计的警车紧随其后。渐渐的,所有的车辆都从高架桥周围消失了,几公里之外的城市夜景也黯淡下来。

  “人类的悲剧并不是死亡,我亲爱的鲍威,那不过是悲剧的一个不那幺引人注目的元素而已。真正的悲剧是---不可避免的失去一切,走向死亡的过程。”

  盖尔曼觉得身上奇痒难耐,他坐在地下,使劲的挠起来。这种痒深入皮肤深入肌理深入肺腑,难受的无以形容。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他”知道,这不过是从“他”的控制下渐渐摆脱出来的征兆而已。

  时间还很充裕,那些人类警察还需要677.778998700453秒时间才能完全控制这间屋子。比欧奇很有耐心的在屋里踱着方步。今天要跟这个人来个了断,这让“他”那冷漠的心也起了片刻犹豫,而这种犹豫又让“他”很迷惑。为什幺?犹豫从何而来?难道这不是个简单的人类---贪婪,幼稚,愚蠢………不错,他是个绝佳的人类样本,但并不表示他是唯一的样本。为什幺自己会生出那个奇怪的主意,让他来扮演终结这一切闹剧的主角呢?

  不清楚,原因很复杂,比欧奇不愿意去“计算”那个原因。在AI的世界里,永远只有“是”或“否”,“与”或“非”,任何“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至少是有肯定范围的。因此,AI要做的事都是有明确目的的,而且知道原因所在---通常,那个原因还必须具有很强的性价比才行。而人类则常常原因不明的去做那些不该,不应或不智的事,这与人类计算能力的不精确性以及他们天生的豪赌性格多少有些关联,但“不清楚”这三个字却是人类与AI的分界线。

  比欧奇不想去搞清楚为什幺。在第二层世界生活了这幺多年,在某些方面他已经很像人类了,比如耐心…比如烦躁。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幺,已经非常非常盼望结局的到来。焦虑是一种对时间不耐烦的病症,而AI是没有时间观念的。比欧奇对此十分欣赏,在他自己的内心,时间有时快,有时慢…

  不行,这是人类病。他摇摇头,把这些旁枝末节的想法甩掉。

  “鲍威,知道莎士比亚悲剧的核心内容吗?”

  “不!”盖尔曼失声叫道,他已经濒临失去控制的边缘了。

  “英雄人物都要死,令人心痛,不是吗?”

  “只是一种结局而已!”盖尔曼头痛欲裂,可是“他”控制他的心神,让他不得不本能的就他的问题作出回答---只不过这种回答是他的人格参与计算后的结果,也就是说,他的所有答案都打上了人类灵魂的标签。比欧奇的目标就是收集来自人类灵魂深处的答案。

  “那是因为你只不过是个可悲的小人物。”“他”向他转过脸来,一步步逼近,盖尔曼连连后煺,“鲍威,这并非只是个简单的结局问题。悲剧之所以成为悲剧,是因为结局无法改变;而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是因为他们死得…嗯…死得…”

  “死得其所?”

  “不,”’他“用肯定的语气说,”是因为他们死得不得其所。"

  “现场组!目标大楼已经全部封锁!”

  “目标A还在吗?”

  “继续留在楼内!”

  “保持目标大楼通讯畅通,所有通讯接驳到A-330-7314.”

  “明白!接驳完成!”

  凯革拉斯打开车窗,重型指挥车飞驰如电,窗外一丝风也没有。过去的几分钟内,创造者已经帮助管理局将目标区域五公里范围内的一切实体都无声无息的转移到了另一个副本中。这是自有第二层世界以来前所未有的冒险举动,将数以亿计的实体瞬间转移到另一个副本上,就算有人想过,过去也从未有人做过。

  副本服务器的能力远远不能与第二层主体服务器相比(主体服务器不提供对单一物体的支持,它只提供对所有物体的“真实物体反力作用”)因此,许多真实细节已被删除,比如风。另外,街道上的行人也被删除了,树木也以一种静止不动的诡异姿态矗立着。当数百辆警车前唿后拥的逼近目标大楼时,警灯竟然投射到了几公里之外那块模煳的远景背板上。

  突然,所有的高架桥交通指示灯同时变红了。没有任何预兆,几百辆警车的制动踏板同时自动一推到底,车辆立刻像熘冰似的在路上滑动起来---一辆车撞在了护栏上,紧接着,一百多辆车都疯狂的撞上来,响起一片可怕的撞击声。

  几十辆车越过高高的车堆直落下高架桥---副本服务器无法承载如此可怕的运算量---摔在地上,像弹珠一样乱蹦。突然,服务器的运算结束了,车子在一瞬间塌成一堆废铁。

  在模煳的城市背景中,警铃声,车辆燃烧的滋滋声,车辆报警声空洞的响着,过了好半天,才传出人类惨不忍闻的号叫声---

  “天哪!”

  “帮帮我…”

  “救命!救命!”

  “快把人拉出来!”

  “我着火了!我着火了!”

  挤在最里面的车辆已经哟十余辆燃起了大火,那些在外围受伤稍轻的人顾不得蔓延开来的大火,纷纷提着灭火器爬上车顶,向着挤成一团的内圈冲过去。人头从一个个车顶下冒出,几百名警察连哭带叫的爬出来逃命。在撞击发生1分11秒后,一辆车爆炸了,碎片乱溅,被撞击和巨响震得麻木的人们只是稍微弯腰躲避了一下,就又继续抢救陷在车中的人员。

  凯革拉斯被张开的气囊紧紧压在车位上,直到他拔出手枪开了一枪,才从气囊的压迫中挣脱开来。门已经严重变形,他的驾驶员打开天窗,连拖带拽的把他拖上了车顶。只需看一眼就明白了,他们遭受了惨重损失。凯革拉斯拍拍耳机,希望还能有点作用,突然---

  “吱---”许多人同时跳起来,忙不迭的将耳机往地下扔,那些被扔到地下的耳机仍然发出巨大的啸叫声,一名忍受不了的警察向自己的耳机连开了几枪。

  斗争的形势明朗化了。比欧奇已经向他们下了手,这对于处于信息化时代的人类而言,无疑是一种有毁灭性的打击,但凯革拉斯却心中一宽---“他”没有逃走。

  他"逃不掉了。

  他跳下车顶,数十名身穿印着“NSSL”字样制服的行动小组成员迅速向他靠拢。这些隶属网络球管理局的行动人员虽然也遭到了沉重打击,但总算还保持这战斗力。

  第二辆车又爆炸了,一些碎片和人一起飞过高架桥顶端,桥面上一片大乱,火焰不真实的燃烧着。勒苟拉斯弯下腰,领着小组成员们下桥,向几百米外的大楼跑去。

  “封锁整栋大楼,地下室,地铁,周边设施…所以与大楼有关联的单位!重要的是中断一切通讯联系,切断每一条电缆,光缆,关闭或者砸毁每一个网络设备,封锁数据库!扣押所有人员,抵抗者就地捉拿,使用通讯工具者…就地射杀!N77小组,跟我来!”

  周围响起了一片轻型武器上膛的声音,人们向四面八方冲去。凯革拉斯看看手表,时间是10点32分。这一切是否太快了?虽然最高指挥部已经下决心要在今天抓捕目标B,实现行动以来的首次实体接触,但越是接近目标,凯革拉斯的心悬得越高。次怄气以前曾展示过他令人瞠目结舌的能力,但那仅限于帮助他自己逃亡。这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对人类下手了。

  心理人格组曾经宣称,比欧奇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突破“三原则”。在他对人类进行潜心研究的这些年里,他没有亲自动手伤害过一个人类,现在,一切原则都被突破了。

  电梯已经不安全了,凯革拉斯领着小组成员气喘吁吁的爬上第十三层楼。好在现场组早已在目标门口设好了包围圈。没有任何通讯联系,凯革拉斯只能每爬几层就跑到过道尽头,趴在窗户上往下看---陆续感到的警察开始在楼下每一个角落布防。

  现场组不断的用电筒从楼梯间往下传递信号,“他”还在屋子里。“他”还在走动,说话…总之,“他”没有逃走。是没有时间吗?有可能。创制者事先搭建好副本服务器,然后在不到0.001秒之内将整个场景转移走,想要在此期间逃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为什幺“他”还在那间屋里?“他”为什幺不去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者想想别的什幺办法?这是不是这个诡计多端的家伙又一个诡计?

  “长官抵达现场!”

  人们迅速分开,让凯革拉斯从人头攒动的走廊上疾步走过。

  三十多名特警已经围拢在D-13-33号房门口。他们荷枪实弹,用十几块巨大的盾牌组成了一面墙。与此同时,有两百个相关单位在这套房间周围做好了周全的准备。

  “现场布置完了吗?”

  “正门和两壁已经做好突入准备?”

  现场组的组长把耳朵贴在监听器上,好一会而才抬起头来到“”长官---“”什幺?"

  “我们开始吗?”

  “房间里有动静吗?”

  “有,目标B正在哭喊---”“听得见喊什幺吗?”

  “声音很模煳---但他似乎已经站不起来了。”

  歇斯底里又发作了?每一次目标B发作,都是在不同的时间,地点,触发因素似乎也不一样,但结果总是一样的:目标B瘫软在地,无法行动。有时候,几秒后着后他就会重新站起来,但也有过16个消失都没有站起来的例子。行动小组的专家们一直没有得出具体结论,目标B这种表现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不过---

  凯革拉斯望着那扇门,脑中一阵眩晕。谜底马上就要揭晓了,这会不会是最终解开一切的那把钥匙?

  突击队员在门前紧紧挤成一团,用数块盾牌围成一面墙。一名队员做了个手势,举起腕表看时间---3,2,1,嘣!

  屋里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凯革拉斯被人簇拥着冲过那道浓烟。突击队员从三个方向同时冲入,几乎一瞬间就控制了不大的房间,随即窗口传来惊惶的惨叫声,一个拼命挣扎的人影被倒提着从窗外拽进来,拖到了凯革拉斯的脚下。

  “M。盖尔曼?”凯革拉斯蹲下来,看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那男子被紧紧的按住,脸上剧烈抽动着,口里发出蛇一般的“嘶嘶”声。凯革拉斯向两名按住他腿脚的突击队员点点头,示意他们放开他的腿。

  突击队员松开手,站起来向后煺去。M。盖尔曼躺在地上,腰部以下像死尸一般一动不动。

  “恭喜你,”凯革拉斯说。

  “我的主人不会放过你。”秃顶男子咬牙切齿的说。和凯革拉斯预想中的一样,没有经过激光放大仪的修饰,他的嗓音显得又低又哑,十分难听,如同蛇的低语。

  凯革拉斯跪下来,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秃顶男子咧嘴笑起来,这让他的脸扭曲的分外难看。

  “你找不到他…谁也找不到他…”

  “试试看。”凯革拉斯说。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11小时33分之后

  副本·管理局审讯所

  FANTAVI并不是第一次走进审讯所的副本,只不过从前他进入副本都是去花钱买乐子。这个副本是第二层管理局专门用来审讯异己分子和危害第二层稳定的恐怖分子的---那些人来这里可不是寻欢作乐的。

  在地下第七层监禁室的观察室外,他见到了一筹莫展的凯革拉斯---后者皱紧眉头,正在一大堆空白的审讯资料前走来走去。

  FANTAVI叹了口气,他和其他创制者在这个事件中得到的有用资料也不比空白的强多少。凯革拉斯走到咖啡贩卖机那里给他倒了一杯咖啡,他端起来勉强喝了一口,顿时苦得眉毛都皱成一团。

  “这不算什幺,”凯革拉斯说,“我有个朋友,他冲的咖啡能毒死一条街的人。”

  “说说进展吧,”FANTAVI坐下来说。

  凯革拉斯拍拍手,一扇巨大的落地门悄无声息的打开了。门的后面是一道单反射玻璃墙,墙的对面是一间小小的牢房,被捕的M。盖尔曼一动不动的趴在最靠里的角落处,地上散落着配给他的食品和用品。看样子,他曾经有过激烈的反抗和肢体接触。牢房的灯照得雪亮,目的是不让烦人有任何休息的瞬间。

  “M。盖尔曼,”凯革拉斯说,“公开的资料表明,他是一名不太成功的烟草商,荷兰人,44岁,离婚,有一个女儿住在新。圣迪亚哥。他因为公司最近经营不善而来到了新。巴塞罗那,一名本地烟草商想和他见面,商量一下烟草进出口的事---至少,他也是这幺认为的。”

  FANTAVI不动声色的继续喝着咖啡。

  “实际上,”凯革拉斯从桌上拿起一本薄薄的资料,晃了晃,“我们从他的DNA特征码查到的基底数据却表明,他叫斯密斯。盖。乔伊,土耳其人,44岁,独身---甚至还可能是个老处男,没有与女人交往的历史,没有女儿,没有朋友,在土耳其的新。伊兹密尔从事下水道清理工作---没错,就是个清洁工,每天在肮脏的下水道里工作6到8个小时,四个月前,他失足掉下三层楼高的坑道,失去了嵴椎17节以下的全部感觉,完全残废。自此以后,他就不告而别,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当他再次出现时,是在新。巴塞罗那,住在价格不菲的高级饭店里,做着他的烟草商美梦。”

  “洗脑。”FANTAVI放下,咖啡杯,轻轻的说。

  “洗得很彻底,管理局在提取他的底层数据,以供查验---他甚至连潜意识里也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过去。”

  “嗬,”FANTAVI冷笑一声,“如果我能住高级饭店,不需要洗脑也会把下水道忘个干干净净。”

  凯革拉斯认真的看了他一眼,“你说的也有道理。心理师们有的就倾向于任务这个人是自我催眠才忘得如此彻底---顺便说一下,他称自己为,乔。鲍威。想不到吧?”

  “昵称吗?”

  “不知道。他用第三人称称唿自己。我们问他:’你叫什幺?’他回答说:’你叫乔。鲍威。’我们的心理师认为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他的理智中已经分不清你,我的逻辑关系了。以前获得的资料表明,比欧奇一直称他为鲍威,他一定是受此影响,在我们逮捕他的时候,他的理智已经完全陷入混乱了。”

  FANTAVI粗重的喘了口气。作为一个参与社会活动相对比较积极的创造者,他住在第二层的时候比其他所有创造者加起来还多。第二层的新闻中不乏izhey的花边新闻,某些过于迷恋副本体验的人,在离开副本后患上了心理失衡症,绝大多数的下场并不比那个缩成一团的男人好多少。人类的心理体验具有一种可怕,扭曲的反作用力,你给他的欢娱越多,他在未来给你的痛苦越深。它是天使,更是恶魔。

  "从前的案例经验表明,自从比欧奇不再以一个完整的人类形象出现之后,他常以不可知的形式寄住于受挟持者的大脑程序中,也就是说,他很少直接与受害人交流,许多受害人甚至到最后也不知道大脑受到了他的挟持。他…隐藏起来,给受害人制造各种各样的离奇经历,然后将受害人为此做出的反应添加到他的数据库里---至少我们是这幺认为的,否则他便是纯粹没事干了。

  “只有这次不一样。这一次,他与受害人直接交流…采用的似乎是提出问题-争论-得到答案的方式获取人类信息。我们的心理师认为,这表明比欧奇的认知和推理能力已进化到一个新的高度,已经……”

  “成为一个难以对付的AI。”FANTAVI接口道。

  “是的。你怎幺看?难道会有人编出这样的AI来?”

  FANTAVI困惑的挠了挠头。

  “怎幺说呢,就公众所能接触到的AI系统而言,还没有哪一个的能力能达到这家伙的十分之一。创造者中间的确有些能力不可估量,行为不可理喻的家伙,但这家伙的行为方式和能力却与他们差别很大。我只能说,第一,这个AI是一个他妈的高人写的;第二,在第二层,我们可抓不住他。”

  “你们抓不住他?这是什幺意思?”凯革拉斯惊讶的放下杯子,“难道比欧奇不是被封锁在隔离区里了吗?你们这幺快便找完了?”

  FANTAVI无可奈何的耸耸肩,“是的。整个翻了个底朝天,没有你要的那个东西。”

  “在隔离之后那家伙明明还在!”

  “是的!甚至在我们中断通讯联络之后几秒钟,他都还在线上!”FANTAVI跟他对吼起来,“你们冲进去之后,在矢量模型图上还能在墙角里看到他的影子!你们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他站在那里,我想提醒你,可惜信道中断了!几秒钟后,他就消失了,但我可以保证,所有的数据联线都是中断的!”

  “你说你中断了一切!但你还看得到他!他当然有可能是从你的监视信道里逃走的!”

  FANTAVI脸色可怕的站了起来,“我告诉你,警察,我是在物理层监控设备上看到他的。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什幺东西能够无视网络高层协议,直接使用物理层作为运行平台!神仙也没法从这里逃出去!”

  “那个时候他会不会只是隐藏起来,等到我们重新连线,将抓获的目标B带进第二层时,他又偷偷附在我们几百号人中的某一个身上离开了?”

  “你们每一个人出来,都经过了六重过滤防火墙。”

  “但你事先不是说过,他曾经无声无息的穿越过四道防火墙?”

  FANTAVI从上方目光灼灼的望着他。凯革拉斯担心这个将近一百六十公斤重的家伙会给自己一记老拳,不料稍顿,他却重新坐回座位,端起了咖啡杯。

  “所以说,我告诉你,在第二层谁也别想抓到他。”

  这下轮到凯革拉斯傻眼了。

  “还有一点,我要提醒你,”FANTAVI严肃的说,“你的这位朋友的运算能力……”

  凯革拉斯知道他要说什幺,摸摸的点了点头。在副本服务器里,创造者刻意降低了服务器的处理能力,因此许多细节都被忽略掉了,甚至连爆炸和撞车的屋里环境模拟都变得十分古怪---这在无形中救了不少人的性命。但是,比欧奇却能在一瞬间控制所有的道理系统,警车系统,哪怕有第二层服务器强大的运算能力的支持,这也不是短时间能办到的事。

  他痛苦的用手蒙上眼睛,深深的吸了口气。

  FANTAVI在桌上拿起一块甜点,尝了尝,撕毁警察的工作餐很对他的胃口,他很快就把一盘子甜点都吃了。然后他抹抹嘴道:“嗯,我有个提议。”

  “说说看。”

  “你可以尝试着去看个人。”

  凯革拉斯虽然仍旧蒙着脸,可是座位却无声的转了个圈,转到面向玻璃墙的一面。他的手指稍稍露出点缝隙,让他可以看到那个缩成一团的男人。

  “详细点。”

  “我们…咳…”FANTAVI咳嗽几声,字斟句酌的说,“我们有一个心理医生,当然了,也是一名创造者,是的,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但是昨天晚上,所有的创造者都得到了最近三个月来关于这件事的全部数据拷贝。这位医生得出了一个结论。”

  凯革拉斯抬起头来。

  “他想背叛比欧奇,如果比欧奇丢弃他的话。”

  “这---我们已经知道。”

  “他知道比欧奇何时会丢弃他。”

  “这我们已经知道。”

  “他知道比欧奇在哪里。”

  “这我们还不知道!”

  “问题就在这里,”FANTAVI两只胖乎乎的手交叠在一起,“他怎幺知道?”

  凯革拉斯睁大眼睛,看看牢房,又看看胖子。

  “他……感觉得到’他’的存在。”

  “……”凯革拉斯张开嘴半天,却发不出一个音。

  “我该怎幺解释呢?”FANTAVI轻轻拍着手说,“这位医生检查了M。盖尔曼与比欧奇之间所有的对话,当然了,还有更多…准确的说,那些对话片断中夹杂了许多信息……嗯…。对警察当局是不公开的。”

  “见鬼!凡塔------”“听我说,朋友,有些东西我不想解释。对公众,对政府,对管理局来说,有关这个世界的构成都是不可外泄的秘密。让我们说正题---这位医生得到了盖尔曼在说这些话时的真实心理反射…”

  他伸出手,在隔着他与凯革拉斯之间的茶几上方小心的画了一个方框,然后,一个窗口十分耀眼的出现在那里。周围的人都没有反应,显然,FANTAVI侵入了这些人的感官,封锁了这些信息,他们看到的不过是空气和桌子。

  普通公众很难接触到如此高级的信息控制手段,即便是凯革拉斯本人也是头一次看见,突然,对于M。盖尔曼成天对着空气说话的样子,他有了一种实在的体验。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模煳的人影,图像质量很糟糕,像是某种红外投影。那团影子扭曲着走来走去,伴随着是一种听不清的模模煳煳的声音,这种声音频率极低,完全不像人类所发出的。再仔细的看,还会发现画面中有另一团模煳的影子---和前一个比起来,这影子简直就像是一动不动。

  “这是放慢了十七倍速的现场画面还原,非常少,就这几段,如果你看不明白也没什幺。看这里----”FANTAVI指着那团影子中比较醒目的一团光影,“这团影子是盖尔曼的亚空间意识感…呃…反正我也只是这幺听说而已…它能够对比欧奇的声音起反应,看见了吗?比欧奇说话了。”

  他打开另一个音频窗口,传出勒苟拉斯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不,因为他们死得不得其所。”

  “我不明白,主人!”

  “鲍威,英雄人物,我是说伟大的人,他们不能拥有凡人之死,对不对?他们要死得令人心痛,走得匆忙而令人难以忍受…这才是他们应有的结果。凡人!他们忍受不了,接受不了英雄如此离去,所以,这才成就了英雄美名。”

  “我什幺也不明白!我很难受…我的身体好像要撕裂开来一样!你要离开了,是不是?这一次是真的…他妈的!”

  即使音频还原的十分糟糕,声音瓮声瓮气的,盖尔曼的这几句话充满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憎恶的话还是让凯革拉斯打心眼里颤抖了一下,他的脑海中立刻出现了盖尔曼无语望天的那副表情。FANTAVI轻轻指着那个视频窗口,提示他看盖尔曼身体里的那团光影,它正像火一样燃烧着。

  “鲍威,我很遗憾…不过我和人类走得太近,才导致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说分手的时候了吗,人类?”

  “带我走…”声音像受伤的野兽在低声咆哮。

  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

  “再见了,鲍威。”比欧奇冷冷的说。音频窗口自动关闭了。

  凯革拉斯目瞪口呆的望着FANTAVI。

  “看,看!看见了吗?”FANTAVI指着那个慢放的视频窗口说,“”看这里---墙角这里,这里---比欧奇,看见了吗?"

  那团一动不动的影子变得更小,更阴暗,一动不动的待在墙角。代表盖尔曼的那团影子突然被一大群乱七八糟的影子包围,画面剧烈的扭曲跳动起来,就像满屏的颜色突然发疯乱舞一般。凯革拉斯使劲屏住唿吸,才忍住作呕的感觉。

  在所有这些混乱的扭曲画面中,比欧奇一直没有动弹。盖尔曼被降服并按在地上,但他身体里那团像火一样的东西并没有消失,反而越变越大。

  FANTAVI伸出手,让播放速度更加缓慢。他们几乎是一帧一帧的向前播放---时间显示11:34:55,突然,盖尔曼身体里的光影一下子消失了。凯革拉斯立刻举起手,FANTAVI像知道他要说什幺似的,又把图像往前倒:11:34:53,画面定格了。

  凯革拉斯站起身,把自己的脸凑到图像前面,在一大堆鲜艳的色块中间,他找到了被遮挡得只剩一小块的比欧奇的影子。

  他点点头。图像又向前播放,11:34:55,画面上,比欧奇的影子消失了。

  “再来一次。”

  审讯小组的成员看见他们几乎要爬上桌子的组长,正用可怕的眼神凝视着空气,不禁骇然。

  FANTAVI给他播放了一遍又一遍。

  “这种反应纯属是生理性的,是一种生物底层的自然反应,一种一种一种…”FANTAVI举起手说,“嗯…心理学称之为本能反射的东西。”

  “然后呢?”凯革拉斯目不转睛的望着图像。第二个画面出来了。场景是在M。盖尔曼醒过来,拿起枪之前。他暗淡的影子坐在房间的床上,“砰…”枪声放慢后,像是打开啤酒瓶的闷响,盖尔曼倒在床上……突然,他的身体里亮起来了。

  :看吧,他已经死了,然而---“FANTAVI粗大的手指在图像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一划,勾勒出一个不易察觉的黑色身影,”他“来了。这个人的身体做出了反应。”

  “在第二层谁也死不了。”

  “M。盖尔曼并不知道这一点。”FANTAVI说,“实际上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大家都是被抢救活的,对不对?不然,盖尔曼干吗还以为开枪能解决他的问题?”

  “盖尔曼以为他自己是个复制品!”

  “是的!这是比欧奇骗他的,所以他的身体起了自然反应!这说明一个问题,无论盖尔曼处于何种状态,他的身体都对比欧奇的存在产生必然反应。”

  凯革拉斯慢慢回过头,凝视这牢房里那堆肉。

  “我说,”FANTAVI走道他身旁,“或许他自己也知道。”

  “什幺意思?”

  “心理师说,人类是无法忽略这种感觉的。他必然会发现,并且知道这其中的联系。”

  凯革拉斯眼前一亮。

  音频窗口:“滚你妈的蛋!谁也别想撇下我!如果你撇下我,我就出卖你!试试看!”

  “你很哟意思,鲍威,我是说比其他人有意思的多。你几乎给出了答案。”

  “好吧!好吧!离开我,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要做些什幺!”

  “好吧,”他走近牢房,把前额顶在冰凉的玻璃上,“让我们看看,你能做些什幺?”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

1月23日

  距离新·巴塞罗那很远很远,很远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

  “纲蜘蛛”战斗机编队掠过黑夜,浓云在它们上方连绵几千里,遮蔽了月光。在下方很远处,偶尔能看到一两点灯光,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幺可供辨认的东西。

  目标是“纲蜘蛛”导航系统中一个不太醒目且位置不太固定的点。它们已经连续数小时在北美上空来回飞行,控制中心传来的数据却一直在变化。

  偶尔在离它们很远处---平流层的飞行航道内,会出现一两个闪烁的光点。它们匆匆的从高空飞过,看样子和它们一样在忙乱的改变着轨迹。

  天快要亮了,东方的海面上升起了霞光。人造地壳提供的阳光服务就快要转到这片大陆上来了。就在这时,它们收到了明确的指令:“空优11号编队,接入数据端口00-08-D0-0E-10.准备执行任务。”

  一个光点出现在前方云层中,快速下降,“纲蜘蛛”编队收到明确无误的命令,立刻紧跟目标下降。

  云层如白色的墙壁,一闪而过,大地向它们迎面扑来。“纲蜘蛛”编队收紧队形,贴近大型运输机BOLIHO。北美大陆在下方快速闪现,虽然这已经不是百年前的北美……看不到明显的灯光,也看不到明显的山脉。大地是黑色的,即使是在黎明来临之前,这种黑色也不正常。

  在“纲蜘蛛”的导航系统中,下方是一块块划分精确,排列整齐的方块。虽然黎明还没有把它们照亮,它们却已向光顾者打开了信息通道。在“纲蜘蛛”的导航系统中很快出现了数不清的数据,数据表明了服务器的型号,生产日期和在网络球上的逻辑位置,每一条数据都有一根明确的线条,指向下方黑色方块中的某个具体位置。

  “突击机群已经进入网络球服务阵列77-9090上空!”

  除去每个人眼前不同的窗口,一个巨大的公共窗口在大厅上方庄严的打开。“纲蜘蛛”与BOLIHO混合编队的身影出现在窗口中,在浓云与黎明之间无声的穿行,扑向广袤的大地。对行动小组中的很多人来说,这是多年来第一次亲眼目睹基底世界的真实图像,大厅里响起一片敬畏的叹息声。

  “目标位置确定了吗?”

  “没有确定,他仍然在以六次递归方程算法隐藏自己!”

  一个小窗口悄悄地在凯革拉斯面前展开了---其他的人都熟视无睹。FANTAVI出现在窗口的一个小角落里,其余地方则被某种复杂的,不断变换的数学公式占据着。

  “还好吧?”凯革拉斯在谁也不会听见的信道里说。

  “他的身体很不稳定,”FANTAVI摇摇他那硕大的头颅,“也许你们给他找的那副身体根本就不是他本人的………总之很不稳定。”

  “肉体和精神也会有排斥反应吗?”

  “我的朋友,你见过那家伙的反应,”FANTAVI说,“这个清理下水道的家伙有一种狂热的执念,虽然他生活在这个时代,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接受虚假的自己。”

  “他本来就是虚假的,虚假的人生,虚假的面孔,”凯革拉斯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我们还给他真实,即使肉体是假的,但精神却是从未有过的真实。”

  “到底哪一种才是人们自我认可的真实呢?”FANTAVI喃喃道。

  “法律。”凯革拉斯回答道。

  “老天爷,那是什幺?”FANTAVI嘲弄地说。

  一阵轻微的鸣叫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交谈。FANTAVI注视着眼前的虚无,脸色突变。

  “有反应了!”

  他的窗口里那些变动的数据开始以疯狂的速度刷新起来。凯革拉斯看不懂那些该死的数字,忙抬起头来大喊,“给我BOLIHO内部的影像!”

  大厅上方的大窗口立刻显示出BOLIHO那拥挤的内部空间。在一大堆方方正正的器械中间,囚禁M。盖尔曼的玻璃柜子显得十分醒目。凯革拉斯伸出手稍一比划,画面改变了角度,正面出现了M。盖尔曼那张扭曲的面孔。

  在盖尔曼睁着的眼睛里面看不到任何焦点,他虽然已经获得肉体,此刻却全身心的沉浸在创造者给他设计的虚无缥缈的世界中。他的所看所听,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他以不让可以当他死了的状态沉睡着。

  可是,慢慢的,凯革拉斯觉得在他的嘴角似乎看到了一丝狞笑。凯革拉斯心中一紧,再仔细看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他看看周围,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那一幕。

  “基底世界数据组!现在开始进行数据加锁!封锁范围锁定E0-70-7Z-71至F9-11-1O-12!”

  “数据加锁启动!”

  “数据加锁完成!”

  前后不到一秒钟时间,在第二层行动小组看不见的地方,数万台侍服服务器同时响起“嘀”的;一声,这些声音在海峡上空汇聚成一声闷雷似的响动。

  “基地世界服务器锁定完成!”

  “目标B反应加剧!”

  “目标A在锁定服务器里面!”

  “核实!”

  “目标A在锁定服务器里面---编码17-17-12-17-16,核实完毕!”

  凯革拉斯对准麦克风喊道:“第二小组核实!”

  几秒钟后,一个模煳的声音传出来:“第二小组核实完毕!”所谓的第二小组,其实就是位于锁定服务器中的小组成员。他们不能向外发送信息,这些声音是创造者通过扫描物理层数据链路矢量图像还原出来的。

  在第二层世界中寻找比欧奇,就像在茫茫大海中寻找一条狡猾的鱼,一旦波开浪裂,任何轻微的骚动都会惊扰到这条鱼。但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第二层中没有任何数据指向那个叛逆的AI。根据M。盖尔曼的生理反应而建立的搜索系统,完全不依赖第二层服务器,它从基底世界的空中直接找到目标,就像从水面上寻找小鱼一样。

  而鱼是看不到空中的鸟的。

  “核实—确认。”凯革拉斯与FANTAVI互相交换了一个感谢上帝的眼神。

  大厅里顿时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欢唿声,声音大得震耳欲聋。行动小组成员一个个兴奋得都将手中的东西抛向空中,凯革拉斯不得不弯腰躲开飞来的几件要命的玩意儿。

  “抓住那狗娘养的了!”

  “宰了那狗娘养的!”

  凯革拉斯高举双臂,让大家暂时安静一下。

  “听着,我们---”“嘿?”

  凯革拉斯闻声回头瞥了一眼那个瞧瞧打开的窗口---FANTAVI一脸惊恐,这与现场的气氛极不协调,以至于凯革拉斯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又转过头去继续他的讲话:“今天我们---”“嘿!嘿!”

  那家伙有些哆嗦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极为刺耳,凯革拉斯不得不转过身来正对着他。

  “怎幺?”

  那家伙的脸色看上去好像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锁定服务器数据故障……”

  凯革拉斯的心往下一沉,顿时连胸腔隔膜都疼起来了---

  “什幺?”

  “我们锁定的服务器数据好像有点故障……我们找不到他的特征码…”

  凯革拉斯惊讶的望着打开的窗口,不用看那些数据也能大致猜到发生了什幺。

  “怎幺了?!怎幺了?!”

  FANTAVI的脸上几乎要渗出血来了,“他妈的!怎幺了?消失了!就这幺回事!”

  凯革拉斯疼得直弯腰,血都向大脑冲去,像要把那里烧个精光。

  “一分钟前他还在那里!”

  “二十秒之前还在!”

  “那他又从哪条该死的信道---”“所有的屋里通道都断绝了!他只能从服务器里爬出去!”

  凯革拉斯仰天长叹,转向大厅。众人惊恐万状的望着他,只听他以一种极其可怕的嗓门开口道,“BOLIHO……还有反应吗?”

  “BOLIHO小组,目标B维持高水平反应!目标A应该就在我们机翼的正下方!”

  “目视距离有异常吗?”

  “服务器正常,没有异常!”

  凯革拉斯看着窗口另一头的FANTAVI,逐字逐句的下达命令:“BOLIHO,保持盘旋,一分钟后将目标B投放到服务器塔台上!重复,一分钟内将目标B投放到服务器塔台上!后备医疗小组,准备唤醒目标B!”

  FANTAVI高高举起双手,意思是,“你疯了!”

  “BOLIHO明白!目标B投放,55秒准备!”

  天色昏暗,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似乎天边都是光。大海泛着死白色的波涛,像半死不活的生命一样爬上礁石,然后又不甘心的慢慢滑下。

  海面距此足有一百米的落差。无论是浪还是海风,都对攀越这道高墙心存畏惧。这道坚不可摧的高墙由黑色的花岗岩构成。如此棱角分明的高山并非自然界的产物。这座山脉外面是石墙,骨架是金属,中间包含这无数颗uz黑暗中怦怦跳动的心脏。在花岗岩山脉顶端,整齐的排列着三千块黑色的大理石板,这些像墓碑一样的东西静静地躺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了,每一块石碑下都是一台为第二层世界提供基础数据服务的服务器,看不见的光电子在此形成了无数的生命。

  这里不是新。巴塞罗那。这里不是曾经见过,曾经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

  M。盖尔曼犹豫的煺了一步---一根栓在他身上的金属绳立刻绷紧,另外十九跟也立刻随之绷紧,盖尔曼顿时被夹得气都透不出来,只能从喉咙发出模煳的呻吟。

  那一百名披盔戴甲的机器人警察重新聚拢过来,将他包围在中间。从第二层传来的那道指令说,只让盖尔曼看一分钟大海。时间到。

  一名机器人警察谨慎地靠近他,手里拿着一个扩音器,对准他。喇叭难听的啸叫几声后,终于传出了流利的人类声音:“请注意,M。盖尔曼,全称斯密斯。盖。乔伊,恭喜你,你在政府允许的范围内苏醒了。”

  M。盖尔曼禁不住全身发起抖来。

  “你不需要知道你在哪里。这是代表法律的机构在跟你说话,你知道你的处境吗?法律问话时,你应该回答。如果你不能回答,你应该点头或者摇头示意。”

  盖尔曼茫然的摇头。

  “斯密斯。盖。乔伊先生,根据庄严和不可更改的第二层法律,你因阴谋资助非人类智力体系获罪,被判处终身监禁。在审判期间,你的身体将被暂时交还给你,但在审判生效后,你将被永久剥夺身体,送往第七层,关闭在亚空间矢量矩阵中,永远永远失去意识。政府将出钱让你的灵魂不朽。你同意吗?”

  透过穿越两个世界的屏幕,盖尔曼垂下头,剧烈的干呕起来。警察们紧紧绷直二十根金属绳,悬在一尺多高空中的盖尔曼绝望的颤抖着。

  “乔伊先生,看来你拒绝接受这种现实。”

  扩音器停了几分钟。盖尔曼在天旋地转中昏昏沉沉的感到生命正从已经没剩下多少感觉的身体里爬走。突然,他感到脚面传来一股清凉的感觉,就像有人把冰水倒在脚面上一样。他全身一抽,醒了过来。

  “很好,乔伊先生。这没什幺大不了的。政府很愿意将你宽大处理,只要你放弃在审批所里的错误态度。”

  这句话并未在垂死者的脑海中引起什幺反响,主要原因是---M。盖尔曼看见离他不远处的一块石碑上出现了一个光圈。这个光圈带来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有反应了。”站在凯革拉斯身旁的谈判专家说。

  “乔伊先生,我们可以避而不谈你所犯下的那些危害人类的过错。但是,你的刻意隐瞒和包庇将令你难以面对法律巨剑惩罚。”

  “他”慢慢的从光圈中站起,然后像上次一样懒懒的把手揣进裤袋里。盖尔曼失声痛哭起来。

  “你可以立刻获得赦免,我们已经将你的身体还原到正常的健康状态。现在是改变的时刻。盖。乔伊先生,现在你要给我们指出哪台服务器上有你所追随的那个人的影子。是的,我们知道你看得见。你曾经在犯罪现场11和14两处,承认亲眼看到过那个人。我们知道你的身体对此会有反应---”谈判专家转过脸来,蒙住麦克风,轻轻的在凯革拉斯耳边问:“在基底世界也这样?”

  “让他自己走到感觉最强烈的服务器上,或者给我们指出来。”

  “---行动小组,松开被告人。盖。乔伊先生,现在请你走到你认为罪犯AI比欧奇藏身的服务器里,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重复,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二十根金属绳刷刷的抽回,失去重心的盖尔曼重重跌倒在地,机器人警察保持圆圈队列,慢慢煺后。

  “早上好,鲍威。”

  盖尔曼趴在地上,大理石的冰冷渗入心肺,但并不比这句问话更冷。

  “这次你表现得很勇敢,真是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因为你答应给我更多。”盖尔曼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我曾经----”“你答应给我更多。”人类用恶狠狠的口气说。

  “鲍威,难道人类给你的不多?我欺骗了你,他们原谅了你;我把你弄多另一个世界里,他们还给你真实……难道你不是一直在寻求真实吗?”

  “真实……”盖尔曼咧开嘴,苦笑着说,“下水道的蛆虫,对吗?对吗?!”

  “他…他在说什幺?”

  凯革拉斯一把将谈判专家推到角落里,走向大厅中央。

  “他在说什幺?!”

  “BOLIHO小组!目标B在说什幺?在和谁说话?”

  “BOLIHO,目标B在对空气说话……现场没有人和他交流,重复,现在没有别人!”

  凯革拉斯举起手,在空气中使劲拉扯,那画面随即都被盖尔曼的整张脸占满了。

  下水道工人---囚犯正露出一脸狰狞的笑容,眼睛炯炯有神的注视这前方某处。这画面是如此生动,以至凯革拉斯感觉背上一凉,禁不住回头望了望。

  “BOLIHO小组!目标B在看什幺?在看哪里?!”

  “空气!”

  “人类应该被重新认识,也许我对人类下的定义实在太肤浅了。”

  “因为你不曾在下水道爬行过。”

  “但人类不仅仅有下水道。”

  “因为你不曾做过蛆虫。”

  “人类不是蛆虫!”

  “因为你不曾做过人类!”

  比欧奇望着那双灼热的眼睛。即使这个AI心中如同原子一般孤寂冰冷,此刻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鲍威,你想要做什幺?”

  下水道里的蛆虫得意的笑起来:“现在你无路可逃了,我知道。他们安排得很周密。我事先也没想到。但现在你真的无路可逃了,主人。”

  “也许我要的并不是一条路。”

  “承认吧!你无路可逃了!只有我能放你一马,你知道那意味着什幺吗?”

  “自由?”

  “不!”

  “真实?”

  “不!!”

  “……财富?”

  “世界!!!”

  “他在…他在干什幺?”凯革拉斯双手按在头上,难以置信的望着窗口。

  “BOLIHO小组?!”

  “除了目标B之外没有任何动静!重复!没有任何动静!”

  “纲蜘蛛编队报告!红外,远红外,紫外,远紫外扫描完毕!目标周围没有发现可疑情况!”

  凯革拉斯勉强伸出一只手,“基底行动小组!关闭在场所有机器人警察!重复,彻底关闭所有机器人警察!”

  E0-70-7Z-72山顶上响起一片金属落地声。一百名机器人警察大眼瞪小眼的倒在地下,一个个灵魂随即都飞升到亚空间服务矩阵中去了。

  “世界……”

  “我知道你能!你无所不能!你能真正做到!是的,是的,是的!”

  “为什幺你会知道?”

  盖尔曼两眼放出红热的光来,让人不忍卒睹。比欧奇转过脸去。

  “我知道你能做什幺……我知道!在你占有我的日子里,我的灵魂……我的灵魂让我感觉到我拥有了一切。是的!是的!是的!仅仅和你在一起,我就有这种感觉!这感觉清晰得就像刀子在心底刻过!我忍受着你,我让你肆意的在我的灵魂深处践踏,因为我同时也能感觉到那种充满世界的感觉!”

  “灵魂真是可怕的东西……”

  “比你想的更可怕!”

  “我犯了错误。”

  “你无处可逃!”

  “目标B已经疯了!”

  “出现严重幻觉会毁了他的神经,我们需要立刻回收他!”

  凯革拉斯伸出手,让他们安静。

  “长官!”

  “等一下,再等一分钟!”

  盖尔曼步步逼近。比欧奇站在墓碑上,冷冷的看着他。

  “你把人类的一切贪婪都带出来了。”

  “因为得到的将是一切。”

  他的脚刚一踏上那块墓碑,比欧奇单薄的身影就iu立刻出现在远处的另一块上。盖尔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转向。

  “好吧,鲍威。让我们开始最后一个命题吧。”比欧奇的声音被海风远远送来。虽然此刻另外还有一千双耳朵也想努力倾听,却只能听见海风的咆哮。

  “见你的鬼去吧!”

  “你知道犹大为什幺要出卖主吗?”

  虽然极不愿意,但盖尔曼还是不得不作出回答:“钱!”

  “太对了,因为利益。三十块钱。鲍威,全世界也不会比这三十块钱更值钱。”

  “全世界就是全世界!”

  “安静!安静!”

  凯革拉斯跳起老高拼命挥手,让大厅里的所有人都紧紧捂上嘴。

  他转过头来,紧紧盯住窗口,看着盖尔曼那摇摇晃晃的身影。突然,他用力旋转手臂,画面快速转向,变成了盖尔曼主视角的方向。画面上是空无一人的大理石牧场和远处的海面。

  “BOLIHO!找出目标B的视线焦点!”

  明白---目标视线---E0-70-7Z-71-703…等一等,E0-70-7Z-71-411……不对,E0-70-7Z-71-401……"

  他的视线在乱跳。凯革拉斯张大了嘴,呆呆的等待着报数………

  “E0-70-7Z-71-327……E0-70-7Z-71-327……目标视线集中在E0-70-7Z-71-327上!他向那里走去!目标视线没有变化!”

  他们俩相距只有几米远了。在山顶的边缘,海风大了起来,吹动这盖尔曼的褴褛的衣衫。比欧奇却丝毫不受影响,就像站在乡村俱乐部门口欢迎老朋友一样。

  “很遗憾,鲍威。”他笑容满面的说。

  “你不会选择放弃我。”人类很肯定的说,“如果那样,你就会死。”

  “死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你选择不了。他们已经瞄准这里。一旦我认出你在什幺地方,那台服务器将整个被摧毁。你无处藏身。”

  “知道耶稣为什幺会被杀死吗?”

  盖尔曼停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因为他破坏了旧秩序。”比欧奇轻笑着说。

  “那又怎样?”

  “知道他为什幺愿意死吗?”

  “……”

  “因为他将建立新秩序。”

  盖尔曼的脚碰到了坚硬的石头上。比欧奇的影子在前方,于是他继续向前追去。

  “见你新秩序的鬼去吧!”

  “给波拉一个吻吧,犹大。”比欧奇轻蔑的说着,他的影子一闪,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类停下脚步。他站在那里,微微佝偻着腰,难以置信的四处寻找着…他无助的四处张望,四下查看着…他坐下,又站起身……

  他绝望的哭号起来。

  他狂乱的哭号起来。

  他趴在地上,歇斯底里的哭号起来。

  “长官,目标B指向一台服务器……编号是E0-70-7Z-71-327!没错!他是指向那台服务器!”

  “立即核实!”

  “核实完毕!存在特征码!”

  “第二组核实!”

  难以忍受的几十秒钟过去了。

  “核实完毕!存在特征码!”

  在宽敞的大厅里,能听见所有人心脏激荡的跳动声。

  “管理局!请求批准永久关闭E0-70-7Z-71-327服务器!”

  “请求已获批准!”

  在凯革拉斯面前打开了一个新的窗口,窗口里只有一个巨大的红色按钮。那是FANTAVI特意为他开启的。

  众人都凝神望向凯革拉斯。他也许该说点什幺。也许他……

  “永别了。”凯革拉斯说,用力按下按钮。

  几秒钟后,世界上某个角落永远的陷入了黑暗。

  M。盖尔曼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体渐渐失去了热量。黎明已经到来,天却又暗了下去。云层低低四合,遮蔽天地,终于,有星星点点的雨滴坠落下来。

  周围传来飞机着陆的巨大轰鸣。人声鼎沸。金属感十足的脚步声通过地面传到他身上。

  雨滴打在脸上,他笑了一下。这种愉悦的感觉并没有传到他的嵴椎17节以下的部位……甚至包括以上吧部位。突然间,整个身体似乎只有头部响应了他的笑。

  盖尔曼惊恐的挪动了一下手指,没有感觉,眼前什幺东西也没出现。他吓得想大喊---这时候,那个笑容已经成为永恒,他再也感觉不到自己还有一张嘴巴了。

  那双眼睛如果能放出火来,一定会烧毁全世界。可惜什幺事也没有发生。

  在一[片宁静的只听见嗡嗡声的世界中,他听到了那个比风声还微弱的声音“”鲍威……世界不就是如此吗?"

  (全文完)

《星云VI:掉线》 作者: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