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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际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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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际驿站》
作者:克利福德·西马克

正文 第一章 一个怪人

  1

  此刻,喧嚣已经止息。硝烟犹如一缕淡淡的灰雾,笼罩着满目疮痍的土地,在这片几平方英里的土地上,以前人们曾经大声叫喊,在疯狂的仇恨中互相厮杀。之后,长期的争斗使他们精疲力尽,彻底崩溃了。此刻,降临在这片土地上的如果不是安宁,便是暂时的寂静。
  然而,宁静与此时此地并不相容。这里即刻又被一片呜咽、痛苦的呻吟和口渴的喊叫声以及面对死亡的祈祷声所湮没。这些哭泣、叫喊和呜咽声在炎夏的烈日下往往会延续很久。随后,这些蜷缩的躯体便会渐渐地安静下来,停止挣扎,散发出一股使过路人感到恶心的臭味。越来越多的人便死无葬身之地。
  麦子不再有人收割了。春天来临时,树木也不再开花了。在通向山岭的斜坡上,既无人说话,也无人劳动。湿淋淋的草堆也对这荒凉的一切和无谓的死亡发出阵阵的抱怨声。
  过去光荣的名字现在变得更加光荣了,但仅仅是一些名字在不同的时期发着回声——铁旅、新汉普夏第五纵队、明尼苏达第一纵队、马萨诸塞第二纵队以及缅因第十六纵队等等。
  此外,还有一位伊诺克·华莱士。
  他手中还拿着破碎的钢盔,手上全是血泡,脸上满是污泥,鞋上粘满了灰尘和血迹。
  华莱士依然活着。

  2

  德莱温·哈德威克将一支铅笔在手掌上来回地搓动着,这是一种令人讨厌的动作。他深谋远虑地看着自己办公桌对面的那个人。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们,”哈德威克说。
  “噢,你们是国家科学院,我想……”
  “而你们是情报局。”
  “听着,博士,假如你愿意,我们可以将这次访问看作是非官方的。你就把我看作是一位遇到了问题而前来找你帮忙的普通市民好了。”
  “不是我不愿意帮忙,我不知怎样才能帮你。你说的这件事情是这么含含糊糊,而且又缺乏依据。”
  “该死!伙计,你总不能否认我手中掌握的这些证据吧。”克劳德。刘易斯说。
  哈德威克说:“好吧,让我们从头谈起,一点儿一点儿地来分析。你说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此人名叫伊诺克·华莱士。”刘易斯说,“他的实足年龄已经124岁了。1840年4月22日,他出生在威斯康星州的一个农场里,离米尔维尔镇才几英里。他是吉狄迪尔与阿曼达·华莱士夫妇的独生子。当亚伯拉罕·林肯招募志愿时,他是第一批应征入伍的人之一。他参加了铁旅,1863年这个旅在葛底斯堡基本上被歼灭了,但华莱士却设法转到了另一支作战部队,在格兰特将军的指挥下一直打到了弗吉尼亚。直到战争在阿坡麦道克斯结束时,他一直在军队里。”
  “你对他的情况真是了如指掌。”
  “我查阅过他的档案,那是州府麦迪逊市的役档案。有关其他情况,包括他的退伍情况等,是在华盛顿查到的。”
  “你说他看上去好像30岁?”
  “绝对不会超过30岁,甚至还可能更年轻些。”
  “但你还没有跟他交谈过。”
  刘易斯摇了摇头。
  “也许是你把人搞错了。要是你搞到了指纹……”
  “在南北战争期间,人们没有考虑过用指纹。”刘易斯说。
  “参加过南北战争的最后一名老战士在几年前去世了。”哈德威克说,“而那人是南部联军的一名鼓手。我想你一定是搞错了。”
  刘易斯摇摇头说:“当我接受这项任务时,我也认为是搞错了。”
  “你怎么会接受任务的?情报局怎么会插手这件事情呢?”
  刘易斯说:“我承认这事有些奇怪,不过它牵涉到许多问题……”
  “你是指长生不老吧。”
  “或许你和我都想到了这一点,有这种可能,但可能性极小。还有其他一些原因,这是一件怪事,很值得调查。”
  “但情报局……”
  刘易斯咧开嘴笑了。“你在想为什么不让一个科研机构来搞?从逻辑上讲,我想这件事应该是由一个科研机构来负责。但情报局已有一个人卷入此事,那人当时正在度假,他在威斯康星有些戚。他们不是刚好住在那个地方,而是在大约三十英里之外的地方。他听到了一些传闻,一个非常模糊的传闻,几乎是别人随口说出的。于是他便对这事进行了调查。尽管他发现的并不多,但也足以使他相信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有件事使我迷惑不解。”哈德威克说,“他怎么能在一个地方生活124年而又不成为众所周知的名人呢?你能想象报界对此事会有什么反应吗?”
  “我一想到此事就不寒而栗。”刘易斯说。
  “你还没有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不太容易解释。”刘易斯说,“你必须了解那个地区和那里的人。威斯康州的西南角跟两条河接壤,西边是密西西比河,北边是威斯康星河。在两条河之间有一片平坦而宽阔的草原和肥沃的土地,那儿有富裕的农场和繁华的城镇。但靠近河边的土地却崎岖不平,有高山、峭壁、深谷和悬崖,还有一些山凹和与外界隔绝的地区。这些地方交通不便,居住在那些崎岖不平的小农场里的人,与其说生活在20世纪,倒不如说还生活在一百年前的创业时期。这些人的思想非常保守,他们竭力排外。过去曾有一个时期,在这些与世隔绝的地区有过不少农场,但是今天一个人在那农场里几乎是无法生存的。人们因经济所迫逐渐离乡背井,他们纷纷出售自己的农场来换取任何可能得到的东西,并迁往其他地区。他们大都流向城市,在那里他们能够谋生。”
  哈德威克点点头说:“当然,那些留下来的人是最保守、最排外的了。”
  “不错。那里的大部分土地归那些无意耕耘的在外地主所拥有。他们也许在那儿养上几头牛,但仅此而已。对那些需要减免税额的人来说,这办法确实不错。而且,在地产银行盛行时期,许多土地已在银行作了抵押。”
  “你是想告诉我这些落后地区的居民对这事保持了某种缄默的密约?”
  “或许这种密约还不至于那样正式和复杂。这恰恰是他们的行为方式,他们是某种陈旧的、根深蒂固的原生哲学的继承人。这些人安闲自得,既不喜欢别人打扰他们。也不喜欢去打扰别人。假如有人想活一千岁,这也许是个奇迹,但这完全是他个人的事。也许,在此期间他想单独生活,不想让人打扰,这也是他个人的事。也许,其他人会相互谈论这事,他们却决不会告诉外人的。假如外人想跟他们谈这件事,他们就会咸感到非常不满。”
  “我想,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便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即华莱士依然保持着青春,而他们却日渐衰老。这种惊讶逐渐消失了,他们甚至相互之间也不太谈论这事了。后辈接受了这一事实,那是因为他的前辈觉得这事并不奇怪。不管怎样,人们不常见到华莱士,因为他完全不跟别人交往。”
  “在附近一些地区,即使人们想到这件事,也只是把它当作某种传说而已——被认为又是一个不可信的荒谬故事罢了。也许在他们看来,这仅仅是黑谷深处的一个笑话而已,就像欧文小说中的那位在峡谷中沉睡20年的主人公一样,没有一点可信之处。假如有人想调查这事,他便会显得极为可笑。”
  “但你的人却作了调查。”
  “是的,你别问我为什么。”
  “但那人并没有被指派继续调查此事。”
  “他需要去其他地方工作。再说那里的人已经知道他的底细了。”
  “那你呢?”
  “调查这事花了我整整两年的时间。”
  “可是你现在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并不知道事情的全部。现在的问题比刚开始时反而更多了。”
  “你已经见过他了吧。”
  “见过多次了。”刘易斯说,“但我从没跟他交谈过。我想他并没有发现我。他每天去取邮件之前总要散散步。要知道,他从不离开那个地方。邮递员给他带些他所需要的东西:如一包面粉,一磅咸肉,一打鸡蛋,一些雪茄,有时还带些烈酒。”
  “但那肯定是违反邮政规定的。”
  “当然啦。可邮递员们这么干已有好多年了。只要无人声张,这样做并不会带来什么坏处。而确实也没人会声张。这些邮递员也许是华莱士仅有的朋友。”
  “我认为这位华莱士是很少干农活的。”
  “一点儿也不干。他有一个小菜园,他只种种菜而已。那地方已经荒芜了。”
  “可是他必须生活,他必须从某个地方搞到钱。”
  “是的。”刘易斯说,“每隔五天或十天左右,他就把一些宝石送往纽约的一家商店。”
  “这合法吗?”
  “如果你指这些是不是难以出手的赃物,我想不是。假如有人想就此立案,我猜这里面肯定有违法之处。他并不是刚刚开始把宝石送出去,很久以前他就开始干了。但是法律在改变,我想华莱士和买主双方都无视任何法律。”
  “难道你们也不管吗?”
  “我曾查过那家商店,”刘易斯说,“他们非常紧张。光凭一点就够了,他们一直在骗取华莱士的财宝。我叫他们继续收购他的宝石。我对他们说,如果有人到店里调查,就让调查的人直接来找我。我还告诉他们要严守秘密,一切都得照常进行。”
  “你是不想让人把华莱士吓跑吧。”哈德威克说。
  “你说得对极了,我不想有人把他吓跑。我要邮递员继续像个送信的,还要纽约的那家商店继续收购宝石。我想让一切都跟原来一样。在你问我这些宝石是从哪儿来的之前,我先告诉你,我不知道。”
  “也许他拥有一个矿。”
  “那可不是一个普通的矿。他的钻石、红宝石和绿宝石,全都是从同一个矿里来的。”
  “按他现在出售宝石的价钱来看,我估计他的收入一定很可观。”
  刘易斯说点点头说:“显然,他一花光了钱,就送去一批宝石。他并不需要很多钱。根据他所购买的食品来看,他的生活非常简朴。但他却订阅了大量的日报、新闻杂志和十几种科学杂志。他还买了许多书。”
  “都是技术书吗?”
  “当然有些是技术书,他主要是为了跟上新发展,那都是些物理、化学和生物学之类的书。”
  “但我不明白……”
  “当然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他又不是一名科学家。至少他在科学方面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从前上学时,他有许多东西没学过,那是没有今天这种科学教育。而且,他那时所学的一切在今天无论如何是不会不多大用处的。他只上过小学,就是那种仅有一间教室的乡村小学,并在一个名为专科学校的地方呆了一个冬天。那所专科学校在米尔维尔镇才开办了一、两年。恐怕你不知道,在19世纪中叶,那所学校的水平是大大高于普通学校可见,华莱士是个相当聪明的年青人。”
  哈德威克摇摇头说:“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所有这些你都已经核实过了吗?”
  “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不得不小心谨慎地调查,因为我不想让别人发觉。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华莱士经常写些东西。他常购买装订考究的大型日记本,而且一买就是好几本。他买墨水也是按品脱计量的。”
  哈德威克从椅子上站起来,继而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刘易斯,”他说,“要是你刚才没对我出示你的证件,要是我没有看过你的证件,我可能会把这一切当作是一个非常乏味的玩笑呢。”
  哈德威克回到椅子处重新坐了下来。他拿起那支铅笔,用手掌将它重新搓动起来。
  “关于这件事,你已调查了两年。难道你还没有主意?”他问。
  “一点儿也没有。”刘易斯回答说,“我对这一切完全不明白,所以我就上这儿来了。”
  “请再告诉我一点儿有关他的情况,就是战争结束后的情况。”
  “当他不在家时,他母亲去世了,”刘易斯说,“他父亲和邻居们就将她埋在农场里。
  当时许多人都是这么做的。华莱士获准休假,但没能及时赶回家参加葬礼。当时人们对尸体不进行防腐处理,而且当时的交通也不方便。后来华莱士又重新返回了战场。据我所知,这是他唯一的一次休假。他父亲开始独居,并在农场耕耘,分批处理农活,进行得很顺利。据我了解,他是个很不错的农民,在当时,他算得上是个绝无仅有的好农夫。他订阅了一些农业杂志,他的思想比较合乎潮流。他还对轮作制和防腐蚀这样的问题很感兴趣。根据现代标准,那根本算不上是个农场,但他却使老华莱士生存下去,而且还使他做到略有积余。“
  “后来伊诺克从战场返回了家园,父子俩一起耕作了一年左右。他父亲买了一台收割机,就是那种用马拉的新玩意儿,上面装有一根能割干草和谷物的镰刀。当时用收割机是比较先进的,它比长柄镰刀可强多了。”
  “一天下午,老人外出割草时,他的马往四处乱跑。一定是什么东西让它们受惊了。伊诺克的父亲被摔出自己的座位,刚好摔倒在收割机的镰刀前。这种死法可惨了。”
  哈德威克显示出一种厌恶的表情,“真可怕。”他说。
  “伊诺克跑出去收拾父亲的尸体,他将尸体搬回家里。然后他拿起枪便去寻找那些马。
  他在草地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它们。他将那两匹马打死之后就离开了。这都是真的。多年来马的骷髅仍然躺在被打死时的草地上,直到马具全部腐烂了,它们套在收割机上呢。“
  “后来,他回到了屋里,搬出他父亲的尸体。他将父亲的尸体洗干净之后,替他穿上一套上等的黑西装,然后将他安放在一块木板上。接着他到牲口棚去做了一个棺材。随后,他借着提灯的火光,在母亲的坟前挖了一个墓穴。后来,又回到屋里坐在父亲的身旁。天一亮,他便将父亲死亡的消息告诉了一位近邻。那位邻居又去通知其他人,有人还请来了一位牧师。当天下午晚些时候,他们举行了葬礼。随后伊偌克便回到了家里。打那以后,他一直住在家里,除了他的菜园之外。但是从来不干农活的。”
  “你刚才对我说那里的人不愿跟陌生人交谈,可你好像了解不少内情。”
  “它花了我整整两年的时间。我是慢慢地进入他们中间去的。我买了一辆破车,把它开到米尔维尔镇,并放风说自己是来寻找人参的。”
  “你说是干什么的?”
  “是寻找人参的,人参是一种植物。”
  “对,我知道。但这种东西在市场上已有多年不见了。”
  “偶尔还有一点小市场。那些出口商会收购一些。不过我还寻找其他的草药,并且假装自己对草药以及它们的用途丰富的知识。‘假装’一词实际上用得不妥,我曾经专门对草药作过一定的研究。”
  “只要装出一副头脑简单的样子,他们就会理睬你了。”哈德威克说,“装出一种缺乏文化素养,但又无冒犯之意,或许头脑还有些糊涂的样子。”
  刘易斯点点头说:“调查工作进行得比我想像的甚至还更好。我只是来到他们的周围,他们就跟我聊上了。我甚至还真的找到了一些人参。那里主要有一户人家,就是菲希尔一家,他们住在华莱士农场下面的河边,而华莱士的农场则位于河的陡岸上。菲希尔与华丽莱士两家那里住了几乎有同样长的时间。不过,菲希尔家与华莱士家完全不同。他们属于追猎浣熊、捕捉鲇鱼、夜间煮食的那种部落。菲希尔一家发现我跟他们有许多共同之处,跟他们一样得过且过,对一切都无所谓。夜间我常助他们一臂之力,跟他们一道煮食,一起喝酒,有时还帮他们兜售食物。我还同他们一起捕鱼,一起打猎,并跟他们坐在一起聊天。他们也告诉了我一两个有可能找到人参的地方,他们称之为‘参’。
  我想一个社会学家也许能从菲希尔家中发现一个文化宝库。他家有一个女孩,她是个既聋又哑却非常漂亮的姑娘,她的容貌足以使人倾倒……“
  “我了解这种家庭,”哈德威克说,“我出生在南部山区,而且是在那里长大的。”
  “正是他们告诉了我那两匹马和收割机的故事。所以,有一天我就去了华莱士家的那块草地,并从那个角落挖下去。我找到了一匹马的颅骨和其他一些骨头。”
  “但你无法知道那就是华莱士家的马。”
  “也许不能,”刘易斯说。“可我找到了那台收割机的残骸,尽管已经所剩无几了,但也足以辨认出来。”
  “让我们再来追述一遍他的历史,”哈德威克建议说,“自从他父亲死后,伊诺克一直呆在那儿,从未离开过农场?”
  刘易斯摇摇头说,“他一直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一切都跟过去一样。华莱士并没有衰老,而那房子跟他一样,也显得并不陈旧。”
  “那房子你进去过了?”
  “没有进去过,只是靠近过。让我来告诉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3

  他能有一小时的时间。他知道自己能有一小时的时间,因为在过去的10天中他估算了伊诺克·华莱士的活动时间。从华莱士走出家门到他取回邮件为止,每次都在一小时以上邮递员迟到时,或当他们聊天时,有时他需要更长的时间。但刘易斯告诉他最多只能指望一小时。
  华莱士消失在山峰的斜坡上,朝着位于崖壁高处的岩顶走去,威斯康星河正从下面流过。他总要爬到岩石上去站一会儿,把步枪紧夹在手臂下面,凝视着荒芜的河谷。然后他就走下岩石,沿着林中的小路跋涉。当适当的季节来临时,那儿总是长着许多粉红的凤仙花。随后他便从那里再登上山来到一条从山间流出的小泉旁。小泉下面是一块已经有一个多世纪没耕种过的荒地。然后,他便沿着山坡走上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于是就到了邮政信箱那儿。
  在刘易斯监视他的10天中,华莱士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路线。刘易斯确信,多少年来,他也从来没改变过这条路线。华莱士走得并不急,仿佛他有足够的时间。途中他常停下来重新结识一些朋友,例如:一棵树,一只松鼠,或一朵花。他是个体格强壮的男人,仍然具有不少军人的气质,同时还具有在艰苦的战争年代中从多位领导者身上所继承的那种谋略与习惯。他走起路来昂首阔步,双肩朝后,像是一个早已经历了不少艰难险阻的人。
  刘易斯从杂乱的树丛中走了出来。那里原先是个果园,有几棵树,互相盘绕着。随着岁月的流逝,树木已经腐蚀和老化了,但依然长着一些可怜而又苦涩的苹果。
  他在矮树边停了下来,站在那里瞧着山脊上的那所房子。这时,那所房子正屹立在一种非凡的光辉之中,仿佛有一种不寻常的阳光穿过太空的层层障碍,照得它光彩夺目,使它显得与众不同。的确,它仿佛是一种极不寻常的东西。这种光辉随后便消失了,假如真有这种光辉的话。这所房子便又同田野和树木一起溶入了共同的一片阳光之中。
  刘易斯摇了摇头,他以为自己刚才看花了眼,也许是一种幻觉,因为现在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光辉。那所房子也只不过是一所平常的房子,尽管他被保管维护得非常之好。
  这是一所人们在当时不常见到的房子,长方形的,既长又窄,而且很高,它的屋檐和三角屋顶上都镶着老式的、华而不实的装饰物。这所房子具有某种跟时代格格不入的荒凉。自它建成之日起,便一直很荒凉、简朴、结实,就像屋中的主人一样。这屋子虽然荒凉,但它却显得端正、整洁,没有剥落的油漆,没有气候风华的痕迹,也没有腐朽的迹象。
  靠近房子的一端有一间更小的屋子,那只是一间窝棚。它的结构有些异常,仿佛是从别处用车装来之后放在楼房一端的。这间窝棚将房子的边门给遮住了。刘易斯猜想那扇门也许是通向厨房的。毫无疑问,这间窝棚是个用来挂户外衣服,脱套鞋和靴子的地方。
  棚顶上有一根长达三英尺的烟囱。
  刘易斯走近了房子,来到窝棚的附近。在窝棚边上,有一扇半开着。他跨上门廊,推开门,惊奇地瞪着眼睛向棚内望去。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窝棚,显然这就是华莱士居住的地方。
  同烟囱相连的火炉位于棚的一角,那是一个古老的炊事炉,比老式厨房炉更小一些。炉灶上放着一只咖啡壶,一个煎锅和一个用来烘烤糕饼的铁盘。在炉灶背后那块木板的钩子上还挂着其他一些炊具。在火炉的对面,紧挨着墙,放着一张四分之三码宽、带有四根帐杆的床铺,上面铺着一条高低不平的被。被子上那华丽的花纹是由多块新颜色布料缝成的,这种布料在一百多年前曾倍受女士们的青睐。在另一角落里,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在桌子上方靠墙挂着一只无门的碗橱,里面放着一迭盘子。桌子有一盏煤油灯,由于长久使用油灯已经有些破损,但灯罩却非常干净,好像今天早晨刚洗过后被擦亮的。
  窝棚内没有门可以通向那所房子,而且也没有迹象表明窝棚内曾经有过门。房子外墙的护墙板完好无损,成了窝棚的第四道墙。
  这简直不可思议,刘易斯想,这儿竟然没有门。华莱士自己有房子可住,而他竟然住在这个窝棚里。似乎某种原因使他不能住在那所房子里,但又必须靠近那所房子。或许他在坚持某种苦行,像那样生活在这窝棚之中。
  刘易斯站在窝棚的中央,环视着四周。他希望能找到一点儿有关这种异常情况的线索。
  然而,除了这儿有人居住这一明显的事实之外,除了那些生活必需品之外,如煮食和取暖用的火炉、睡觉用的床铺、吃饭用的桌子以及照明用的油灯之外,再没有其他线索了,甚至边一顶多余的帽子或一件多余的衣服也没有(尽管可以假设华莱士从来不戴帽子)。
  那儿也不见有杂志和报纸,而华莱士却从未空着手从信箱那儿回来过。他订阅了《纽约时报》、《华尔街杂志》、《基督科学杂志》、《华盛顿星报》以及其他各类科技杂志。然而,刘易斯没有看见这些杂志或报纸,也没有看见华莱士所买的那些书,更没有看见那些装订考究的日记本。凡是可以供人写字的东西竟然一点儿也没有。
  刘易斯想,也许由于某种令人不解的原因,这间窝棚仅仅是个摆摆样子的地方,是一个经过精心安排使人相信华莱士就住在这里的展出地。也许他的确住在那所房子里。要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让别人相信他不住在那所房子里呢?尽管这种安排并不成功。
  刘易斯转向门口,走出了窝棚。他绕着房子一直走到通向前门的门廊。在台阶下边,他停住了脚步,向四周张望着。这里是一片寂静,上午的太阳升得不算很高,天气正开始转暖,地球上这个鲜为人知的角落显得既轻松又宁静,等待着炎热的到来。
  刘易斯看了看手表,他还有40分钟时间。于是他走上台阶,穿过门廓直接来到门前。他伸出手去抓住门门上的圆头手柄,并用力拧,但他无法将它拧动。那圆头手柄纹丝不动,而他握紧的手指在拧手柄时却滑动了半圈。
  他感到十分惊讶,试着再柠一次,但他还是无法扭动手柄。仿佛这圆头手柄上被涂了一层又硬又滑的油膜,像是一层冰块,他的手指在手柄上净打滑,简直一点儿也用不上力气。
  他弯下腰,把头靠近手柄,想看看上面是不是涂过一层油膜,但他没发现什么油膜。这个球形手柄看上去完美无缺,也许太完美了一点。它很干净,像是被人擦过,并且上了光似的。手柄上丝毫不沾一点儿灰尘,也没有因受气候影响而产生的斑点。
  他用一个姆指指甲在手柄上划着试了一下,那指甲一下便滑脱了,却没留下任何痕迹。
  他用手掌摸摸门的表层,发现木头很光滑。他的手掌擦在门上没有产生磨擦感。手掌木在木头上打好像手心里在涂了一层油似的,但他的手掌上根本没涂油。实在无法对房门如此光滑作出解释。
  刘易斯从房门来到了护墙板前,护墙板也同样十分光滑。他也用手掌和拇指甲在板上划着试了一下,结果完全一样。一定有某种平滑、光洁的东西涂在房子的外面。房子的外表光滑得连灰尘也无法粘住,就连气候也无法使它发生风化作用。
  他沿着门廊走到一扇窗前。这时,当他面对窗户站着的时刻,他发现了自己以前未曾注意的东西,它使这所房子显得更加荒凉不堪。这些窗户是乌黑的,没有窗帘、垂帷或遮布;它们只是一些乌黑的长方形,像是在光秃秃颅骨般的房子上瞪着的空洞洞的眼睛。
  他靠近窗口把脸凑上前去,将双手放在眼前,盖住脸的两边,以便遮住阳光。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无法看清前面的房间。他所凝视的只是一片漆黑。但奇怪的是,这种黑暗毫无反射功能。他无法从玻璃上看到自己的人影。除了黑暗之外,他什么也看不到,好像光线照在窗上全被吸收了,而且被储存起来了。光线一旦照在窗户上就不再反射了。
  他离开了门廊,慢慢地绕着房子走,边走边看。所有窗户都是空落落的,像是一些专门吸收光线的黑池,它们的外表全都又滑又硬。
  他用拳头敲了一下护墙板,就像敲在岩石上一样。他察看了暴露在房子底部的石墙,发现这些墙同样光洁平滑。石块和石块之间有灰泥,在石头上可以发现有些不平滑的地方。但擦在墙上的手却不会觉得有任何粗糙感。
  粗糙的墙上像是涂过一层看不见的东西,刚好填平了小石孔和高低不平的表层,但人们却无法看见这层东西。
  刘易斯检查完了石墙之后便站直了身子。他看了看手表,只剩下10分钟了,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他从山上下来,朝着老果园的树丛走去。他在果园边停住了脚步,再次回头望去。这时,那所房子已经变了。它已不再仅仅是一种结构了,而且还具有某种人格,具有某种嘲弄和蔑视的神态。房子里仿佛回荡着某种恶意的笑声,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刘易斯一闪身钻进了树丛,继而又进入树林之中,里面没有路,树下杂草丛生。他跨过了那些落地的树枝,绕过一棵多年前被暴风连根拔起的树,不停地走着。
  他边走边伸手摘东西,每到一处便随手摘个苹果。那都是些质劣味酸的苹果。他将每个苹果咬上一口之后便随手把它扔掉,因为没有一个苹果能吃,仿佛它们从这块无人顾及的土地上吸取了某种苦汁似的。
  在果园的远处,他发现有排篱笆,里面围着几座坟墓。这儿的野草长得不算很高,那篱笆看上去像是最近才被人修补过的。在每座坟墓的脚下有一块牡丹花圃,正对着三个粗糙的用本地石灰岩做成的墓碑。每块花圃上杂草丛生,长年无人管理。
  站在这些受尽风吹雨打的尖桩前,刘易斯知道自己闯进了华莱士家的墓地了。
  但这儿应该只有两块墓碑,那第三块墓碑是谁的呢?
  他绕着篱笆来到了一扇倾斜的大门前,然后走进了墓地。他站在这些墓前,读着石碑上的铭文。文字刻得既生硬又粗糙,表明这是由一双不熟练的手完成的。石碑上仅有虔诚的词语,没有诗句,也没有那些在19世纪60年代习以为常的、具有象征意义的诸如天使或羔羊之类的雕刻图案。石碑上只有姓名和日期。
  第一块墓碑上写着:阿曼达·华莱士1821—1863;第二块墓碑上写着:吉狄迪尔·华莱士1816—1866;第三块墓碑……

  4

  “请把那支铅笔递给我。”刘易斯说。
  哈德威克停止搓动手掌中的铅笔,并把它递了过去。
  “还要纸吗?”他问。
  “是的,请原谅。”刘易斯说。
  他在书桌前弯下身子,迅速地打开了抽屉。
  “请拿去。”他说着便将纸递了过去,哈德威克紧皱着眉头。
  “但除了底下那个数字以外,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哈德威克说。
  “边上那个8字,对,我知道。那是表示无穷的符号。”
  “那其他的符号呢?”
  “不知道,”刘易斯说,“这是刻在墓碑上的铭文,是我抄下来的。”
  “现在你已经把它背熟了吧。”
  “我想是的。我已对它作了反复的研究。”
  “有生以来我还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呢。”哈德威克说,“我可不是什么权威,在这方面,我懂确实得不多。”
  “你完全不必担心。谁懂谁不懂这都无关紧要。这跟其他语言或碑文根本没有一点相似之处,甚至连最间接的关系也没有。我向我所认识的人都作了了解,不是向一个人了解过,而是十几个人。我告诉他们这是我在一个布满岩石的悬崖上发现的。我相信他们大多数人都以为我是个怪人。他们有些人企图证明在哥伦布来美洲之前,这里就有罗马人,腓尼基人,以及爱尔兰人居住过。连我也被他们看作是其中的一个了。”哈德威克放下了手中的那张纸。
  “你说你现在的问题比当初还要多,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说,“这不但关系到一个一百多岁的年轻人的问题,而且还关系到那所房子的光滑问题,还有那第三块墓碑上面那些无法解释的碑文。你刚才说你从来没有跟华莱士交谈过?”
  “除了邮递员之外,从来没有人跟他交谈过。他每天外出散步,而且还带着一枝步枪。”
  “难道人们都害怕跟他交谈吗?”
  “你是指因为那枝枪的缘故?”
  “对,不错。这个问题在我头脑中一直悬而未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带着枪。”
  刘易斯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曾想把那枝枪联系进去,我想发现他老是带枪的原因。就我所知,他从未用过那枝枪。但我认为人们不同他聊天跟那枝枪并无关系。他是一个与时代不合拍的人,是个生活在另一时代中的人。我确信并没有人怕他。他已经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人们是不会怕他的,因为他们太熟悉他了。他已经成了这块土地上的一个固定物体,就像一棵树或者一块岩石。但是人们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不会感到舒服。
  我可以像,假如他们同他面对面地站着,绝大多数人都会感到很不舒服的,因为他与众不同。他比他们更了不起,同时又远远不如他们。好像他已经失去了人的属性,我猜他周围的邻居可能都在暗自为他感到惭愧,他们感到惭愧是因为他不知怎地也许是不正当地防止了衰老,而衰老是人类应得的一种权利吧。也许就是这种暗自的惭愧在某种程度上使他们不愿跟他交谈了。“
  “你花了很多时间在监视他?”
  “过去是的。但现在我成立了一个小组,他们轮流负责监视他。我们现在有十多个监视地点,并且不断地变换地点。就这样,日复一日,华莱士的住所无时不在我们的监视之中。”
  “这事确实给你们添了不少烦恼。”
  “我的想法还是有道理的。”刘易斯说,“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他俯下身去拿起安放在椅子上的一只手提箱。他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叠照片递给了哈德威克。
  “你是怎么看待这些照片的?”他问。
  哈德威克接过了照片。他突然惊呆了,脸颜色显得苍白,双手开始颤抖起来。他将照片很小心地放在办公桌上。他只是看了最上面的那一张,而其他的照片他还没有看过。
  刘易斯从他的脸上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
  “是在墓中拍摄的。”他说,“就是在那块刻有古怪文字的墓碑下面。”

《星际驿站》 作者:克利福德·西马克

第二章 遥远的岁月

  5

  信息传播机发出了尖锐刺耳的信号声,伊诺克·华莱士放下手中正写着的日记本,从书桌前站了起来。他穿过房间,走到正在鸣叫的传播机前。他揿了一个按钮,拨了一个键盘,声音便停止了。
  传播机发出了一种嗡嗡声,信息开始出现在一块信息屏上,起初不太清楚,颜色慢慢地变深,最后完全清楚了。信息全文如下:从406301号前往18327号中继站。旅客位于16097.38区域。瑟彭6号星球,没有行李。驾驶3号液舱,使用27号溶液。准备前往位于16439.16区域的12892号中继站。请确认。
  伊诺克抬头扫视了一下挂在墙上的那口很大的银河天文促。差不多还有三小时的时间。
  他揿了一个按钮,一块带有信息的金属薄片从传播机旁伸了出来,它下面的副本自动进入了档案栏。传播机微微地发出着泊泊声,然后金属片注销了上面的信息,并且等着接收新的电文。
  伊诺克取出金属片,用双管圆锉在上面穿了一些洞。随后他将手指放在键盘上开始打字:“406301号收到信息,此刻确认。”当信息出现在信息屏上之后,他便走开了。
  瑟彭6号星球?他感到奇怪。以前听说过这个星球吗?待他处理完这些琐事之后,他要去文件柜查阅一下。
  这次电文是有关液舱的,而通常这是最乏味的事情。这些都是具体的事情,常常是用来引发话题的,因为那些异星人对语言有着特殊的概念,通常难以理解。而且,他们的思路也经常难以捉摸,很难为他们间的交流提供一个共同的话题。
  不过,他回想起来情况并非总是这样的。几年前曾来过这样一位液舱的驾驶员,他来自长蛇星座的一个什么地方,(或许是毕宿星团?)那外星人坐了一个通宵,跟他聊了好几个小时,差点儿没能按时启程。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俩不继地交流信息(你不能称这种交流为语言),并建立了一定的友谊,或许是一种兄弟般的情谊。
  他,或她,或它——他俩当时没有谈到性别剖——一去就不复返了。伊诺克想,情况就是这样,很少有人重新返回。他们中绝大多数人至多只是从这里路过而已。
  然而,他将他,或她,或它(不管是谁)所说的话都纪录下来了。因为他把他们所有的人,他们中每一个幸运者所说的话全都记下来了。他记得第二天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伏在书桌前将所有这些都写了下来:他所听到的故事,还有那片遥远、美丽而又逗人的土地所给他留下的模糊的印象(说它逗人是因为有许多东西他无法理解),以及在他与这位畸形的、扭曲的和丑陋的天外来客之间传递的那种热情与友谊。每天包括每时每刻,他都希望把那本日记本从一排日记本中取下来,重温一下那个夜晚的情景。不过他从来没这样做过。他感到奇怪,为什么自己总没时间或总显得没时间把他多年来的一些记录拿在手中翻阅一下,重新阅读一遍。
  他离开了信息传播机,将一个3号液舱转到物资管道下面,放准位置后便将它锁上。然后,他抽出一根会收缩的软管,再用拇指按了一下27号选择器。他灌满液舱后便让软管缩回了墙内。
  他回到传播机旁,注销了信息屏上电文。然后他发出信息向对方证实已为瑟彭6号星球的来客作好了一切准备。当他再次得到对方的证实后,便将传播机开到了空位,以便接收新的电文。
  他离开了传播机,来到紧挨着书桌的文件柜前,拉开一个塞满了档案卡片的抽屉。他查找了一下,发现了瑟彭6号星球的有关记录,注明日期为1931年8月22日。他穿过房间,走到堆满了书籍以及一排排杂志和日记本的墙壁前面。这些书刊从地板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他发现了自己想找的日记本,于是拿着它回到了书桌前。
  当他找到了这一篇日记时,他发现1931年8月22日是他比较轻松的一天。那天只有一名来自瑟彭6号星球的旅客。尽管用的是微小和倾斜的字体,而写成的有关那天的条目却几乎占去了整整一页。不过他仅用了一段话记载了那位来客的情况。这段话的全文如下:今天从瑟彭6 号星球来了一个黑团。实在无法将它描绘出来。那简直是一团物质,我猜想是想是的。这团东西似乎在形态上经历了某种有节奏的变化,因为在一定时间内它是球形的,然后开始转为扁形,最后变得像一块薄煎饼,躺在舱底。过了一会儿,它开始收缩,将自己的身体往里收缩,最终又变成了一个圆球。这种变化很慢,而且有明显的节奏感,但这仅仅是从这种变化遵循了相同的模式这一特定意义上来说的。它的变化似乎与时间无关。我试着为它测定一下时间,但没能发现任何时间模式。完成整个变化过程的最短时间是7分钟,而最长时间则需要18分钟。或许时间长了就能发现它的规律,但我没能获得更多的时间。那台语义翻译机对它不起作用,而它却向我发出了一系列的卡嗒声,好像它的全身长满了会发卡嗒声的爪子,尽管我并没有看见它身上有任何爪子。当查阅代码参考手册时,我才明白它想告诉我它安然无恙,不需要我的照顾,并请我不要打扰它。我当即照办了。
  在这段文字的最后,挤在所剩无几的空白处还有一条注脚:参阅1931年10月16日条目。
  于是他又将本子翻到了10月16日那一页。他发现那是关于尤利西斯来站视察的日子,尤利西斯已来访过多次了。
  当然那人的名字并不叫尤利西斯。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名字。在外星人中间不需要使用名字。他们有比名字的表达力更强的用以证明身份的术语。但对于这种术语,即使是关于它最基本的概念,人类也无法理解,更无法运用。
  “我就叫你尤利西斯,”伊诺克回忆起他初次见面时自己对他的称呼。“我需要给你起一个名字。”
  “我接受这个名字,”这个在当时看来很奇怪的生物说(但后来就不再奇怪了)。“请问你为什么要叫我尤利西斯?”
  “因为那是我们人类中一个伟大人物的名字。”
  “我很高兴你选了这样一个名字,”这个刚被起名的生物说。“这名字听来既庄重又高贵。在咱俩之间我很乐意使用这个名字。我就叫你伊诺克吧。按你们的时间计算,我俩要在一起工作很多年呢。”
  伊诺克记得,自从他30多年前在日记本上写下有关10月份的条目至今已经过了很久了。
  这些年赐予了他难以想像的满足和富裕,时至今日他才体会到这一切。
  他想,所有这一切都将继续下去,而且要比已经过去的历史延续更长的时间,延续几百年,或者一千年。而一千年之后,他又会有什么体会呢?
  尽管他认为这种体会也许并不是其中最重要的东西。
  他知道这一切或许很难隐瞒下去,因为他已经遇到了干扰。眼下已经有人在监视他了,至少有一个人。也许不用多久有人就会开始向他逼近的。在这一时刻到来之前,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对待这种威胁。这件事几乎肯定是要发生的,多年来他对这事的发生是一直有所准备的。他明白这件事好在没有过早地发生,对此他感到有些惊讶。
  在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他就将此事的危险性告诉了尤利西斯。当时他一直坐在门廊的台阶上,现在回想起来,他依然清楚地记得这一切,好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一样。

  6

  伊诺克正坐在台阶上,此刻已接近黄昏。他望着河对面衣阿华代丘陵上空正在积聚的雷雨云。天气非常闷热,没有一丝风。在谷仓前面的空地上,五、六只被泥水溅湿的小鸡正无精打采地扒着泥土,与其说是想找食物,倒不如说只是为了活动一下身子。有几只麻雀在谷仓的三角屋顶上以及长在路边田野上的忍冬属植物的树篱间来回穿越着,它们的翅膀发出一种干巴巴的刺耳的声音,好像由于炎热,它们的羽毛也都变硬了似的。
  伊诺克坐着,他的眼睛凝视着雷雨云。这一阵,他有许多事情要做:玉米地该耕种了,干草该收藏了,小麦也该收割和捆扎了。
  不管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一个人总得生活下去,总还得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过日子。他告诉自己,这是他在最近几年中所获得的最深刻的教训。但战争与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截然不同。在战争期间你了解战争,对它有所预料,当它爆发时,你已所准备了。但这里所发生的不是战争,而是他重新获得的和平。每个人都有权希望在一个和平的世界里,确实应该有一种与残暴和恐怖毫不相干的安宁。
  他端坐在台阶上,直到那位旅行者进入了大门之后他才看见他。那人又高又瘦,他衣服上全是灰尘,看来他已经行走了很长的路程。他沿着小路向前起来,伊诺克坐着等他,眼睛盯着对方,但身体没有离开台阶。
  “你好,先生。”伊诺克终于开口了,“这种天气走路可真热,请坐下来歇一会儿。”
  “非常乐意。”那位陌生人说,“但我不知道能否先喝口水。”
  伊诺克站起身来说:“随我来,我去替你抽些清水来喝。”
  他朝下面走去,穿过仓前的空地来到了一个水泵前。他解下挂在U 形钉子上的一个长柄勺,将它递给了那人。然后,他用手抓住水泵的摇柄,开始上下摇动起来。
  “让水流一会儿,”他说,“等一会儿水就会凉了。”井水从喷管中飞溅出来,流到了作用井盖的木板上。伊诺克一边摇着手柄,井里的水一边不断地往外喷射。
  “你认为天马上就会下雨吗?”陌生人问道。
  “难说,我们只能等着瞧了。”伊诺克回答说。
  那位旅行者身上的某种东西在骚扰伊诺克。事实上很难说出是什么东西,但某种奇怪现象却使他隐隐感到不安。他一边抽水,一边仔细地观察着。他发现那人的耳朵上端显得很尖,但他立刻认为这是自己的想像,因为当他重新观察时,那人的耳朵似乎很正常。
  “我想现在水应该凉了。”伊诺克说。
  那位旅行者放下长柄勺,一直等它装满水为止。当他将勺子递给伊诺克时,伊诺克摇了摇头。
  “你先喝,你比我更需要喝水。”
  陌生人贪婪地喝着,有不少水从他口角边流了出来。
  “再喝一勺怎样?”伊诺克问他。
  “不,谢谢。”陌生人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来为你装一勺水。”
  伊诺克又从井里继续抽水。当勺子装满水后,那位陌生人把它递给了伊诺克。井水很凉,伊诺克这才意识到自己非常口渴,他几乎将勺中的水喝了个精光。
  他将长柄勺挂回到U 形钉子上,随后对那人说:“让我们到那儿去坐坐。”
  陌生人咧嘴笑着说:“我可以坐一会儿。”伊诺克从自己的口袋中拿出一块印花大手帕,并用它擦了擦脸。“下雨之前天气可真闷热。”他说。
  正当他用手帕擦脸的时候,突然他明白了那人身上有什么东西使他感到心神不安。尽管他穿着那身长途中波之后粘满污泥的衣服和那双布满灰尘的鞋子,尽管下雨之前天气很热,可那人并不出汗。他看上去清爽凉快,好像现在是春天,而他一直舒服地躺在树下似的。
  伊诺克将手帕放回自己的袋中。他俩回到了台阶前,然后并肩坐了下来。
  “看来你已经跑了很远的路程。”伊诺克略带试探地说。
  “的确很远。”陌生人告诉他,“刚离家时我的体型相当大。”
  “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吗?”
  “不,”他说,“我相信我已经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你是指……”伊诺克刚问出口便停住了。
  “我指的就是这里。”陌生人说,“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人,我想那人就是你。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他,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的。”
  “但是我,”伊诺克惊讶地说,“你为何要找我呢?”
  “我一直在寻找一位具有多种才华的人。其中一点就是他必须曾经观察过星球并对它们作过一些研究。”
  “不错,这些我都做过。”煞诺克说,“曾经有许多个夜晚,我在野外宿营。我躺在毛毯上,面对天空,望着星星。我感到很惊讶,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被挂在天空。我曾听有些人说,它们中的每一颗星就像一个照耀地球的太阳。但我对这些却一无所知。我猜没有人能够完全了解这事。”
  “可有人对这一切十分了解。”陌生人说。
  “大概就是你吧。”伊诺克略带嘲笑的口气说。因为陌生人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
  “不错,是我,虽然我并不比别人懂得更多。”陌生人说。
  伊诺克说:“我有时感到奇怪,不知道星星是否就是其他的太阳,也不知道是否存在其他的星球和人类。”
  他记得自己常坐在营火旁,与伙伴们闲聊以消磨时光。有一次,他提出其他星球上的人或许在环绕其他太阳转的看法,在场的人全都笑他,连续好几天他们都取笑他,所以他就不再提了。这对他并不重要,因为他本人对此也并非真的相信。那只是一种营火边的遐想而已。
  现在他再次提出了这种想法,而且是对一位完全陌生的人提出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提到它。
  “那你相信吗?”陌生人问。
  “那只是一种毫无根据的猜测。”伊诺克说。
  “并非毫无根据,”陌生人说,“的确存在着其他星球和其他人类,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可你……”伊诺克刚说出口却又咽住不说了。
  那陌生人的脸部已经裂开,面孔开始消失。伊诺克从裂缝中瞥见另一张脸,那不是一张人的脸。
  正当他的假脸被另一张脸替代时,天空爆发出一道很强的闪光,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震动了大地。伊诺克听到了远处的雨点声。此刻,大雨已经越过了山岭。

  7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伊诺克回忆着,那差不多是一百年前的事了。现在营火边的幻想已经变成了事实。今天地球已是银河图中的一个中继站了,它为许多不同的人在星际间旅行提供方便。原先的陌生人现在已不再使人感到陌生了,今天已不再有陌生人了。无论他们的长相如何,或者具有什么样目的,他们一样都是人。
  他又翻阅起1931年10月16日的条目,匆匆地扫视着,在该条的尽头写着这样一段话:尤利西斯说瑟彭6号星球上的人也许是银河系中最伟大的数学家。它们似乎发明了一种新的计算方法,比现在的任何计算方法都先进,尤其在统计方面具有很大的价值。
  他把日记本合上,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他不知道米泽尔10区域的统计学家是否了解瑟彭人的工作。他想也许他们是了解的,因为他们使用的某种数学极不寻常。
  伊诺克把日记本推向一边,把手伸进书桌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他的银河图。他把图放在面前的书桌上,将它摊开,然后对着它苦苦地思索。他想,要是自己有把握该有多好。
  要是自己对米泽尔统计学懂得更多一些就好了。因为在过去的十年或更长的时间中,他对这张银河图作了一番苦心研究,用米泽尔计算法反复核对所有因数。为了确定他所使用的正是自己应该使用的因数,他作了反复多次的测试。
  他举起握紧的拳头敲了一下书桌。要是他有把握该有多好。他真希望能跟别人谈谈这件事。然而,他始终避免这样去做,因为这样就像毫无掩饰地在展示自己的面孔一样,等于将事情公之于众。
  他还是一个人,依然保持着人的特性,在同那些来自许多星球的生物打了一百年的交道之之后,他竟然还是一个地球人,对此他感到非常惊讶。
  因为在许多方面他跟地球的联系已经中断了。温斯罗·格兰特老兄是他现在唯一可以聊天的人。邻居们都在回避他,除了那些监视他的人,再也没有其他人注意他了。他不大看到那些监视他的人,只是偶尔扫视到他们,通常他只看到了那些监视点。
  唯独温斯罗·格兰特和玛丽以及他记忆中的其他人影偶尔伴随他共同度过寂寞的时光。
  这就是他在地球上所拥有的一切:温斯罗老兄,头脑深处的人影以及房子外面的家宅院地,但这所房子不包括在内,因为它现在已经属于外星人所有了。
  他闭上眼睛回忆起这所房子从前的模样。他所坐之处从前是个厨房。厨房的一角有一个黑颜色的大火炉,炉格狭长的细缝中露出一排牙齿般的火焰。紧靠墙壁是他们三人用餐的桌子。他还记得那张桌子的样子,上面放着醋瓶和放调羹的玻璃杯,还有一只装着芥末、辣根和辣椒酱的大转盘。这些东西放在那块印有红格图案的台布中央,成了一种装饰品。
  记得在一个冬天的夜晚,那时他好像才三、四岁,他母亲在炉前正忙着做晚饭。他坐在厨房中间的地板上玩积木。寒风沿着屋檐不断地徘徊,他听到屋外的风正发着一阵阵低沉的吼声。他父亲刚好从牲口棚挤奶回来,一阵寒风和一团雪花随他一起闯进了屋子。
  他将房门关上之后,风雪便离去了。它们在外面给整所房子挡住了,迫使它忍受着野外的黑暗与寒夜的荒凉。他父亲将手中的奶桶放在厨房的洗涤槽上。伊诺克看到父亲的胡须和眉毛上都沾满了雪花,在他嘴巴周围的颊须上布满了霜。
  这一情景在伊诺克的头脑中停住了。他们三人犹如具有历史意义的人体模型,在博物馆的陈列室中摆着不同的姿势:父亲的颊须上嘏满了霜,脚上穿着一双高达膝盖的大毡靴。母亲在炉前做饭,她的脸颜色通红,头上带着一顶花边帽。而他自己则坐在地板上玩积木。
  他还记得另外一件事,或许这件事要比其他所有的事记得更清楚。餐桌上放着一盏大灯,在灯后的墙上挂着一幅日历,灯光就像舞台的聚光灯一样照在日历的画面上。画中是圣诞老人,他坐在雪橇上,沿着林中的小路在滑雪,小树林里的人都跑出来看他从路上经过。一轮明月悬挂在树顶的上空,地上铺盖着一层厚厚的雪花。一对兔子坐在雪地上,深情地望着圣诞老人。兔子身旁有一头鹿,离鹿不远有一头浣熊,它那条圈状的尾巴正卷在自己的脚上。一只松鼠和山雀并排蹲在一根下垂的树枝上。圣诞老人高举着手中的鞭子向人们问好。他的脸颊通红,笑得那样逗人。套在雪橇上的驯鹿显得活泼可爱,精神饱满,而且格外自豪。
  在漫长的岁月中,这位19世纪中叶的圣诞老人坐着雪橇跨越了多雪的时间长廊,手中举着鞭子,向林中的居民致以亲切的问候。那金黄颜色的灯光与他结伴同行,依然照耀在墙壁和花格台布上,闪烁着光辉。
  因此,伊诺克认为有些事物的确能够持续很长时间,比如记忆、思想以及他所感受到一种舒适与温暖。而这种体验是他幼年在厨房中度过的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所获得的。
  但这仅仅是精神和思想上持续,因为除此之外其他事物都已不复存在了。现在厨房不见了,那个摆着老式沙发和摇椅的起居室也不见了。还有那个挂着锦缎与丝绸,显得有些严肃却又十分雅致的后厅,一楼的客房以及二楼的卧室全都不见了。
  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现在只剩下了一间屋。二楼的地板和所有的隔板都被拆除了。房间的一边是银河中继站,另一边是中继站守护人的安身之地。房间的一角放一张床,一只地球人不知道怎样操作的炉灶和一台外星人制造的冰箱。墙壁周围排着许多柜子和书架,上面都堆满了杂志、书籍和日记本。
  当时只留下了一样东西,伊诺克没让那些建造中继站的外星人将它拆走,那是靠在起居室墙上的、用砖头和石头砌成的一个老式大壁炉,那个大形的瘢痕累累的栎木壁炉台,是他父亲先用一把宽斧将一根大木头削好,再用刨子和刮刀将它修光后做成的。这个壁炉还在,它使伊诺克常常回忆起过去的日子。
  在炉台、书架和餐桌上摆着一些并非来自地球的物品和艺术品,有些物品在地球上没有相应的名称。这些都是他多年来从友好的外星人赠送给他的礼物中逐步收集起来的。有些物品具有实用价值,而有些只能供人观赏。另有一些物品毫无用处,因为它们不是缺乏使用价值,就是不适合在地球上使用。还有不少物品的用途连伊诺克自己也不知道,都是他很不好意思地在结结巴巴的道谢中从那些带给他礼物的善意客人手中收下的。
  在房间的另一边安放着许多机器,一直堆到了宽敞的二楼。它们用来将外星旅客送往贯串于星球与星球之间的太空。
  现在这所房子成了一个客栈,一个中继站,也是银河系中的一个汇集地。
  他卷起那张银河图,把它放回了书桌,他重新将日记本放回了原处,与其他日记本一起放在书架上。
  他看了看墙上的那口银河大钟,出发的时间已经到了。
  他把椅子推向书桌,随后一扭肩膀便将挂在座椅靠背上的茄克衫穿在身上。他从墙壁的托架上取下那枝步枪,然后面对墙壁,嘴里念念有词。墙壁轻轻地朝边上滑动,他立即跨入那间备有很少家具的窝棚。他身后的墙壁立刻又恢复了原样,一点儿也看不出它不是一道牢固的墙。
  伊诺克起出了窝棚。夏末已经来临,天气非常睛朗。他想,再过几个星期就是秋天了,天气会变得异常的凉爽。就在昨天,他发现在那排旧篱笆下有一些翠菊花已经开了。
  他绕过房子的墙角,跟着荒芜已久的田野,朝河边走去。田野上长满了榛树,偶尔还长着不少灌木。
  他想这就是地球,是一个供人类生存的星球。但它不仅仅是一个供人类生存的地方,因为它还能供狐狸、猫头鹰、黄鼠狼、蛇类、大螽斯和鱼类以及所有在空中、陆地和水里的活生命体生存。在地球上,不但本地人能生存。那些远在许多光年之外的星球与地球也大体相同。因为如果需要,或者如果它们愿意,尤利西斯和哈泽斯以及其他所有的人都能舒服地生活在地球上,无须依靠任何人工辅助手段。
  伊诺克想,地平线离我们实在太远,所以我们孤陋寡闻。即使现在从卡纳维拉尔航天基地发出的火箭已冲破了这块古老的区域,我们的见闻却依然不广。
  周围的土地依然如故,田野上始终草木茂盛,这片土地将告诉世人他心中的奥秘。尽管有些东西人类可以充分利用,但人类要了解的并不是某些具体的东西,而是某些具有普遍意义的东西。人类应当了解这样一个普遍的基本的事实:智慧存在于整个宇宙之中,人类并不孤独,只要找到办法,人类是不会孤独的。
  伊诺克朝山下走去,他穿过田野,经过一片狭长的树丛,来到了河对面位于悬崖顶上的一块向外凸出的巨大岩石上。他站在那里,正如他曾经在数千个早晨站在那里一样,凝视着那条河,用威严的目光扫视着河边那片草木茂盛的低洼地。他的目光中带有蓝色和银色眼神。
  他轻声地对着那条河说,年迈而古老的河啊,你目睹了时代的变迁。先是高大的冰川来到这里,逗留了一阵之后又悄然离去,微微地向极点徐进。从冰川上融化的水引起了洪水泛滥。这河谷中的水当时窨有多深,现在也无人知道了。那时,满山遍野都是柱牙象、长牙虎以及身体犹如熊一般大小的河狸,它们咆哮吼叫,彻夜喧扰。随后,为数不多的人开进了这片树林,他们爬上悬崖,从河上涉水而过。这些人了解林中生活,熟悉水性。虽然他们身体虚弱,但意志坚强。不久以前前,曾有一群人来到这里,他们充满了幻想,手段极其残忍,而且诡计多端。而在这之前还有其他各种生命与气候的变化以及地球自身的演变,因为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古老的乡村。对于所有这一切,你是怎样认为的呢?他对着河问道。你代表了记忆、观察力和时光,现在你应该已经找到答案了,或至少应该获得部分答案了。
  因为人类假如活了数百万年就能获得某些答案,所以从今天早上起在几百万年之后他如果还能站在这里的话,他也能得出某些结论。
  我可以助一臂之力,伊诺克想,虽然我不能提供答案,但我可以帮助人类去寻找答案。
  我能赐予人类信心和希望,并增强他们的意志。
  然而,他知道自己并不敢这样去做。
  悬崖下远处有一只老鹰懒洋洋地盘旋在河谷的上空。天空是如此的晴朗,伊诺克想,只要自己稍加留意,就能看清它翅膀上的每一根羽毛。
  他认为这地方总让人觉得像个仙境。远处的风景,晴朗的天空和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几乎能触发伟大的心灵。这里仿佛是个特殊的地方,是每一个人都必须为自己寻找的许多特殊地方中的一个,而且,假如他们找到了这地方,从都会认为自己很幸运,因为很多人曾经找过,却没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更槽糕的是,有些人甚至从来没有寻找过。
  他站在岩石上,凝视着对面的河谷,望着那只没精打采的老鹰,奔腾的河水以及翠绿的树丛。随后他的思路又转向了其他一些地方,直到自己觉得有些头晕,才停止了思考。
  他慢慢转过身去,从岩石上走下来,随后走进树丛,沿着他多年来一直行走的那条小路走去。
  他想下山去顺便看看那一片粉红颜色的杓兰花,看看那些花开得怎样了。同时,他竭力地想像六月的美丽景颜色。可是,他再一想,觉得没有必要去看它们,因为这些花全都隐蔽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不会受到任何损害。一百年前,每座山上都开满了杓兰花。在回家的路上,他总要摘很大一束鲜花,他母亲就把花插进一个棕颜色的大水壶里。
  一两天内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浓郁的花香。但现在这些花却很难找到了,由于牛群的践踏和卖花人的采集,它们已从山上消失了。
  他想日后在霜降前的某一天,他将再去看望这些花朵,他要确信明年春天它们会重新开花。
  在途中他停下来观察起一只正在栎树上玩耍的松鼠。然后,他俯身去追踪刚从路上穿过的一条蛇。一会儿,他又在一棵大树旁停了下来,观察起长在树干上的青苔。当一只沉默的鸣鸟拍着翅膀轻快地飞跃在树间时,伊诺克便又追寻起那只飞鸟的行踪。
  他踏着小路走出了树林,沿着田边来到了从山旁涌出的一股清泉旁。
  泉边坐着一个女人,他认识她,那是汉克·菲希尔的聋哑女儿露西。菲希尔,他们住在河边的低洼地里。
  他停下来望着露西,心想她是多么文雅和美丽,这是一个原始而孤独的人身上所体现的那种极为自然的文雅和美丽。
  露西坐在清泉边上,她的一只手举得很高,在她细长而又灵敏的手指上有一样东西在闪闪发光。她将头抬得很高,脸上带有十分警觉的表情。她把自己瘦长的身体挺得笔直,同样显示出十分警觉的样子。
  伊诺克慢慢地朝前走去,他在离露西身后不到三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这时他才发现,在她手指上闪闪发光的东西原来是一只蝴蝶,这是在夏末出现的一种金红交织的大彩蝶。它的一个翅膀笔直坚挺,另一个却弯曲下垂,而且还失去了不少使它闪光的粉末。
  他发现露西并没有拿着彩蝶,而是那只彩蝶站在她的一个手指尖上。它不时轻轻地拍动那个健康的翅膀以保持平衡。
  刚才他还以为彩蝶的另一个翅膀受了伤,因为他看到它垂悬着,而且还有点儿扭曲,但是他发现自己错了。这个翅膀现慢慢地挺直了,翅上的粉末(要是曾经失落的话)现在又重新恢复了,它跟另一个翅膀一起笔直地竖着。
  他围着露西走了几步,以便让她看见自己。当姑娘见到他时,她显得并不惊讶。伊诺克想,这也很自然,因为露西对有人悄悄来到她的身后并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一定感到很习惯了。
  露西的双眼闪烁着亮光,伊诺克觉得她的脸看上去非常圣洁,仿佛她已经经历过一次心醉神迷的洗礼。正如他每次见到她时一样,伊诺克又开始在想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她生活在绝对的沉默之中,无法与别人交谈。也许她并非完全无法与别人交谈,但至少她被剥夺了人类固有的自由交际的权利。
  伊诺克听说露西曾几次被送往州里的一个聋人学校,但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有一次她擅自离校,在外面游荡多日之后才被找到。后来她被人遣送回家。她曾多次参加反对校规的罢课活动,拒绝对任何教学活动进行合作。
  伊诺克望着坐在那里的露西以及伴随她的那只彩蝶,他认为自己是明白这个道理的。露西有一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她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并且懂得该如何去生活。在她的世界中,她并不是一个残疾人。不过,假如她稍许向普通人的世界靠拢,那她就一定会确信自己是一个残疾人。
  假如使用手语和观察他人嘴唇会使她心里失去某种美妙的宁静的话,那么,这些对她又有什么用处呢?
  露西属于树林和丘陵,她热爱春天的花朵和秋天的飞鸟。她熟悉它们,与它们一起生活。令人奇怪的是,她已经成了它们的一部分。她独自生活在一个古老的与世隔绝的自然环境中,生活在一块被人们遗弃了很久的土地,尽管人类依然支配着这块土地。
  她坐在那儿,手指上停着那只金颜色交织的野蝴蝶,脸上显出某种警觉和期待的神颜色,也许她脸上显示的是一种才华。伊诺克想,露西与他所了解的其他一切生物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那只彩蝶张开翅膀飞离了她的手指,它不时地拍动着翅膀,无忧无虑,不慌不忙,高高地飞在野草和金黄颜色树顶的上空。
  她转过身去,望着彩蝶,直到它消失在山顶附近的古老田野上为止。然后,她转向伊诺克。她微笑着,双手做了一个拍翅的动作,就像那只金红交织的彩蝶一样。不过,她的动作还表达了别的含义,例如:一种幸福与健康的感觉。她仿佛在说:世界真美好。
  伊诺克想,如果我把银河人使用的术语教给她,那我们就能互相交流了,就像人类用语言交流一样。他想,只要有时间,这并不太难,因为银河人的手势语具有一种自然而又合乎逻辑的程序,人们一旦掌握了其中的原理,就会本能地使用这种语言。
  过去,地球人也曾使用过许多手势语,但没有一种比北美土著人使用的手势语更先进。
  所以,不管一个爱斯基摩人使用哪一种母语,他都能在任何部落里表达自己的思想。
  尽管如此,印第安人的手势语至多只是一根当一个人不能跑步时能使他跛脚行走的拐杖,而银河术语本身就是一种适用于许多不同的表达形式与方法的语言。这种语言已经发展了数千年,许多不同的人都对此作出了贡献。经过数百年的锤炼、精简和美化,今天它已成为银河系得天独厚的交际工具了。
  那里很需要这样的交际工具,因为银河系犹如《圣经》中提到的语言混杂的巴别城。尽管银河术语已经非常精炼了,但它无法逾越所有的语言障碍。而且,在某种情况下,它难以保证最低限度的交流。银河中不仅有数以百万计的口语,而且还有其他许多不能根据声音的原理进行交流的语言,因为银河人缺乏辨别声音的能力。当人们用超声波交谈而别人又听不见时,甚至连声音也失去了作用。当然,那儿也有传心术,但每一条传心带就会造成上千个民族心灵感应的阻滞。那里有许多人单凭手势语生存,还有一些人光靠某种书面或象形文字相互交流,其中包括那些体内装有化学黑板的人。此外,在银河系边缘的一些神秘的星球上生活着盲人、聋子和哑吧,他们所使用的语言也许是整个银河系中最复杂的了那是一种位于神经系统的信号代码。
  这项工作伊诺克干了差不多已有一个世纪了。他想即便如此,即便他能借助银河的手势语和那台十分可怜的(尽管十分复杂的)机械装置——语义翻译机,有时他仍然觉得很难明白他们中许多人所说的话。
  露西。菲希尔从身边拿起了一只用一块折迭的桦树皮做成的杯子,把它放入泉中。然后她将杯子递给了伊诺克。他走上前去,接过杯子,跪着将杯子中的水喝下去。由于杯子有些漏水,泉水从杯中流了出来,淌在手臂上,弄湿了他的衬衣袖口和茄克衫。
  他喝完水后便将杯子递还给她。露西用一只手接过杯子,同时他认为自己抖动嘴唇而发出的声音她不仅无法听见,而且还会使她感到窘迫。
  他只是伸出手去,将自己宽大的手心贴在她的脸颊上以示慈爱,手掌在她的脸颊上停留了较长的时间。然后,他站起身,凝视着她,他俩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之后便转向了别处。
  他跨过从泉眼里流出的小溪,踩着通向树林边的小道,穿过田野,朝着山顶走去。到了半山腰,他转过身子,看见露西正望着他。他举起手向她告别,露西也向他挥手道别。
  他记得,从第一次见到露西至今已有12年了,或许还不止这么久。那时,她才十来岁像个小天使,在树林里奔跑。虽然他经常见到她,但他记得一直过了很久他俩才交上朋友。她经常在丘陵与峡谷之中漫游,好像它们都成了她的游戏场所似的。当然,丘陵和峡谷也的确成为她的游戏场所了。
  多年来,伊诺克一直看着她长大,平日散步时也经常见到她。在他俩之间的理解远远不仅于此,而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彼此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而这种世界赐予他俩一种别人无法得到的洞察力。伊诺克知道他们彼此从来没有也从未试图将各自的世界告诉对方。然而,这种世界其实已经存在于他们各自的意识之中,构成了他们友谊的基础。
  他记得,有一天他在粉红颜色的杓兰花盛开之地见到了露西。当时,她只是跪在花旁,望着花朵。她一朵花也没有摘。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如何停在她的身旁,如何高兴地看到她没有摘花。他知道一看到这些花朵,他们俩,他和她,同时都发现了一种乐趣和一种无与伦比的美妙。
  他来到了山顶,然后踏着通往信箱的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往山下走去。
  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弄错。不管再看一眼那只蝴蝶又会给他什么感觉,它的一个翅膀的确坏了,而且很皱。由于缺乏粉末,那翅膀已经失去了光泽。它是残缺之物。可是后来它却又重新复元,并且飞走了。

《星际驿站》 作者:克利福德·西马克

第三章 潜在的威胁

  8

  温斯罗·格兰特非常准时。
  当伊诺克到达信箱时,温斯罗的那辆旧车正在山脊上行驶,车后扬起了许多灰尘。他站在信箱旁,心想今年的灰尘可真多。今年雨水很少,庄稼严重受损,说实在的,山上的庄稼十分稀少。过去,这儿一度曾有过不少富裕的小农场,全都位于大路边,几乎一个连着一个。农场的牲口棚大都为红色,而房子则一律是白色的。然而,现在绝大多数农场已经被遗弃了,房子和牲口棚也不再是白颜色或红颜色的了,而是变成了灰色和腐朽的木头,房上的油漆都已脱落,屋梁倾斜,居民也全都撤离了。温斯罗马上就要赶到了,于是,伊诺克便坐下来等他。也许这位邮递员是给位于河流弯道旁的菲希尔家送信去了。不过,菲希尔家通常收到的邮件很少,大都只是一些广告宣传品和其他一些胡乱邮寄给乡村居民的传单。这些东西对菲希尔家无关紧要,所以,有时一连几天他们都不到信箱去拿邮件。要不是露西,他们也许根本就不会拿到邮件,因为只有露西才经常想到去拿邮件。
  伊诺克想,菲希尔一家其实是安土重迁的人家。他们的住房以及其他所有的房子都是快要倒塌了,可他们却还种着那块常因河水泛滥而被淹没的贫瘠的玉米地。他们从河边的低洼地里收割干草,家里养着两匹瘦马,五、六头骨瘦如柴的母牛和一群鸡。他们有一辆开起来噪声很大的旧汽车,现在安静地停在河边低洼地的某个地方。菲希尔一家经常打猎、钓鱼或设捕捉野兽,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不过,人们认为他们是蛮不错的邻居。他们只顾及家务,从来不管别人的闲事。每隔一个时期,他们会全家出动,替一个不起眼的原教旨主义者组织在邻居中散发一些小册子和传单。几年前,在米尔维尔举行的一次帐篷复兴会上,菲希尔成了该组织的一名成员。
  温斯罗并没有去菲希尔家送信,而是绕过河流弯道,在一团尘雾中紧张地驾车前来。他刹住了正在喷气的汽车,随后关掉了发动机。
  “该让汽车冷却一下了。”他说。
  当发动机开始散热时,它发出了劈啪声。
  “你今天真准时。”伊庚诺克说。
  “今天很多人没有邮件。”温斯罗说,“我只是开着车绕过了他们的信箱。”
  他人驾驶座旁的邮袋中取出一包用线捆着的邮件递给了伊诺克。那是几份日报和两本杂志。
  “你的邮件可真多,但你却很少有信。”温斯罗说。
  “已经不再有人会给我写信了。”伊诺克说。
  “不过,今天你有一封信。”温斯罗说。
  伊诺克望着他,难以掩饰自己的惊讶。他看到两本杂志蹭露出了一个信封。
  “是一封私信,”温斯罗咂着嘴说,“不是那些广告宣传品,也不是商业信件。”
  伊诺克将邮件塞进紧贴着枪托的腋下。
  “这封信里不可能会有什么要紧事的。”他说。
  “也许是吧。”温斯罗说着,用神秘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烟斗和烟袋,慢慢地往烟斗里装烟。
  发动机继续在劈啪作响,并时而发出吁吁的声音。太阳从晴空照射到地面,路边的草木沾满了尘土,散发着一股辛辣的气味。
  “听说那个挖参人回来了。”温斯罗说。他显得十分健谈,但无法掩饰自己那种刺探的口吻。
  “他这次离开了三、四天。”
  “也许是去卖人参了。”
  “要我说,他不是在挖人参,而是在寻找什么东西。”邮递员说。
  “他来挖人参已经很久了。”伊诺克说。
  “现在销售人参的市场已经不存在了,即使还有市场也没有人参了。”温斯罗说,“我记得小时候我们曾挖过人参,即使在那时也不容易找到人参。不过,那时人们总还能挖到一点。”
  温斯罗靠在座位上,静静地吐着烟雾。
  “这事可真怪。”他说。
  “我从未见过他。”伊诺克说。
  “他总是鬼鬼祟祟地出没于树林之中,”温斯罗说,“他经常挖掘各种不同的植物。我想他也许是个懂巫术的人,想找点植物来做些护身符之类的东西。他常花不少时间跟菲希尔一家闲聊,还喝他们家的酒。近来很少听到这种事情。不过,我认为他会魔法。有许多事情科学是无法解释的。例如菲希尔家的那个哑姑娘,她能用魔法来驱除肉。”
  “这事我也听说过。”伊诺克说。
  他想露西能做的远远不止这一点儿,她还能治好蝴蝶呢。
  温斯罗从座位上向前移动了一下。
  “我差点儿忘了,”他说,“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他从汽车底板上捡起一个牛皮纸的小包,递给了伊诺克。
  “这不是邮包,”他说,“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东西。”
  “啊唷,那就多谢了。”伊诺克说着,随手接过了小包。
  “来吧,你打开包裹看看。”温蓁罗说。
  伊诺克有些犹豫。
  “啊,见鬼,别忸怩了。”
  伊诺克将纸包撕开,只见里面是个照他的模样用木头雕成的全身像,刻在一种淡颜色、酷似蜂蜜颜色的木头上。雕像有12黄寸高,在阳光下犹如金色的水晶一般闪闪发光。木刻上的伊诺克正在走路,臂下挎着步枪,风刮得很大,因为他的身体有些倾斜,他的茄克衫和裤子也在风中飘拂。
  伊诺克倒抽了一口气,站在那里瞪大眼睛望着木雕。
  “温斯,这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木雕了,”他说。
  “这是用去年冬天你送我的那块木头雕成的。”邮递员说,“那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雕刻材料了,它又硬又光洁,不会产生裂口、缺口或碎片。在这种木头上雕刻可以随心所欲,而且刀刀见效。当你雕刻时,木头就变得光亮起来,刻好之后,只要在木雕上稍微擦一下就行了。”
  “你并不知道这座木雕对我有多么重要。”伊诺克说。
  “这些年来你给了我许多木头,”邮递员对他说,“都是些各种各样的木头,是人们从未见过的木头。它们不但具有一流的木质,而且还非常漂亮。所以,现在该由我来为你雕刻一些东西了。”
  “你为我已经做得够多了。”伊诺克说。
  “伊诺克,我喜欢你。我不了解你的真实情况,也并不想刨根问底,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很喜欢你。”温斯罗说。
  “我真希望能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你。”伊诺克说。
  “唉,我们是什么人其实无所谓,只要我们彼此次不错就行,”温斯罗说着,一边向前移动了一下身体,随后坐到方向盘后面。“如果有些国家能够从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学点儿东西,学我们如何搞好人际关系,那么,整个世界就会变得更美了。”
  伊诺克严肃地点点头说,“这个世界看来不太妙,是吗?”
  “当然不太妙啦,”邮递员说着,开始发动他的汽车。
  伊诺克站在那里,望着汽车朝山下驶去,汽车向前行驶着,车后扬起了一团尘土。
  然后,他又望着自己的木雕像。
  木雕上的人仿佛走在山顶上,面对狂风,经受着暴风的袭击。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感到奇怪。究竟那邮递员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将他塑造成一个在风中行走的人呢?

  9

  伊诺克把步枪和邮件放在布满灰尘的草地上,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木质雕像重新用纸包好。他决定把它放在壁炉台上,或者放在他那把称心如意的椅子附近的咖啡茶几上,就在房间角落的那张书桌旁,那样也许更好些。他承认自己很想将这个木雕像放在身旁,放在一个他随时都看得见或摸得着的地方。想到这些,他感到有些窘迫。对自己从邮递员送来的礼物中能得到如此深切和巨大的满足,他感到非常奇怪。
  他知道,这并不是因为他难得收到别人的礼物。每星期总有一些外星人给他留下几件礼物。在他的住所里到处摆着礼品。在下面洞穴般的地下室里面,靠墙摆着一排排的陈列架,上面也堆满了外星人送给他的礼物。他想,自己所以感到满足,也许是因为这个木雕像来自地球,是一个地球人赠送给他的礼物。
  他将雕像塞在腋下,提起步枪和邮件,踏着一条林中小道朝家中走去。过去这曾经是一条通往农场的马车道。
  野草在古老的车辙间已长成了一层厚厚的草皮,路面被从前的马车铁轮压得凹了下去,留下很深的痕迹。现在路面铺着光滑而坚硬的泥土,任何草木都无法在上面扎根。然而,在道路两旁,从田野到树林边,到处是灌木丛。它们长得甚至比人还高,因此行人就像走在一条绿颜色的长廊之中。
  但不知是什么原因,有些地方的灌木生长不良,也许是由于那儿的土质不好,也许只是自然变化所致。人们若从山顶朝下望去,将视线越过对面的河谷,就能看到两排灌木丛生中的狭长景颜色。
  伊诺克从一个有利的位置上看到,在田野旁的灌木丛里出现了一道闪光,离开他看见露西的那口泉眼并不太远。当他见到闪光时,他皱起了眉头,默默地站在路上,等待着闪光再次出现。但它未能重新出现。
  他知道,那是许多监视者中的一个,正在用一个双筒望远镜对中继站进行监视。他刚才看到闪光是太阳照在玻璃镜上所折射出来的亮光。
  他们是什么人?他感到困惑不解。他们为什么要进行监视呢?这种情况已延续很久了,但奇怪的是他们光监视,别的却什么也不干。既没有人来干扰他,也没有人试图接近他。他认为这种接近应该说是很容易的,也很自然的。不管他们是谁,只要他们希望跟他谈谈,那么,他可以在早晨散步时随便安排一次会面。
  很显然,他们并不想跟他交谈。
  那么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呢?他感到很奇怪。也许是为了掌握他的活动情况。他想,要是那样的话,他们在最初十天的监视中就可以熟悉他的生活规律了。他心里萌生了一丝具有讽刺意义的幽默感。
  或许他们正等待着某件事情的发生,以便找到有关他的线索。在这方面,除了失望之外,他们将一无所获。他们就是监视一千年也不会得到任何线索的。
  他的目光离开了那个狭长地带,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地走在路上。他对有人监视自己感到担心和困惑。
  他想,他们不打算同他接触也许是因为他们听到了有关他的一些传闻。那些传闻是没有人会告诉他的,即使温斯罗也不会告诉他。他不知道,迄今为止,周围的邻居对他又编了些什么传闻。难道是那些在壁炉旁人们屏住呼吸听人叙述的、难以置信的民间故事?
  他认为自己不知道这些传闻也好,不过,这些传闻的存在似乎是肯定的。那些监视他的人不想跟他接触也好,因为只要他们之间不接触,他仍是比较安全的。只要没有问题,就不需要有任何答案。
  他们也许会问:你跟那个1861年参军的为艾贝·林肯打杖的伊诺克·华莱士是同一个人吗?这个问题有一个答案,也只有一个答案。是的,他将不得不说,我跟他是同一个人。
  在他们可能问他所有问题中,只有这个问题他才能如实回答。对于其他所有的问题他有必要保持沉默或者回避。
  他们可能会问他怎么不会衰老,人们渐渐地衰老了,可他却保持了青春,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能告诉他们:自己在中继站内是不会衰老的,只有当他走出时才会衰老。他每天散步时会衰老一小时,在菜园里劳动时他会衰老一小时左右,坐在台阶上看美丽的日出他会衰老十五分钟。然而,当他步入中继站时这个衰老过程便抵消了。
  他不能把这事告诉他们。还有其他许多事情他也不能告诉他们。他知道一旦他们跟他打上了交道,那时,他将不得不回避他们的问题,独自呆在中继站内完全与世隔绝。
  这种方式对他的生活不会造成什么困难,因为他可以很方便地在站内生活。他不会要求什么东西,因为外星人会向他提供足以使他继续生存的所有东西。他有时也买过一些食物,请温斯罗买好后从城里捎来。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想品尝一下地球上的食物,尤其是那些他童年时期和战争年代常吃的食物。
  他想,他甚至还可以通过复制食品来满足供应。他可以将一块咸肉或一打鸡蛋送往另一个中继站,将它们留在那里作为复制咸肉或鸡蛋的样品。当他需要时,只要他发出订单,食物便可送到。
  但有一样东西外星人是无法提供的,这就是他通过温斯罗和那些邮件与人类所保持的联系。当他一旦被关在站里,他就与自己所熟悉的世界完全隔绝了。因此,报刊与杂志是他与人尖唯一的联系。由于受到各类装置的干扰,收音机在中继站里失去了正常的功能。
  要是那样,他就无法知道世上所发生的一切,也不会再了解外界的情况了。他的银河图也会因此而受到影响,将基本上失去作用。不过,他认为现在银河图差不多已经失去了作用,因为他对正确因数的使用无法确定。然而,尽管如此,他将十分想念他生来就非常熟悉的外部世界,想念这块供他散步的小天地。他想大概正是这种散步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才使他依然保持着人的特性,依然是地球上的一位公民。
  从智力上和感情上来讲,他依然是一位地球上的一位公民,依然是人类的一员,他不知道这究竟有多么重要。他想来,也许自己没有理由要维护这种身份。有了银河的世界主义,如果他继续热衷于将自己与地球联系在一起,那就显得非常狭隘了。这种狭隘的观念可能会使他失去某些东西。
  不过他明白,自己从心底里并不想背诵地球。他多么喜欢这个地方,别人从未见过那些遥远而又奇异的星球,与他们相比,他也许更加热爱地球。他认为,一个人必须属于某种组织,既要忠诚,又要有身份。银河系对任何一个想赤身露体独自生活的生命体来说,实在是太辽阔了。
  一只云雀从草地上飞起,随即尽了高空。伊诺克望着云雀,等着它从喉咙里发出清脆的歌声。但云雀没有鸣叫,要是在春天,它是会叫的。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地往山下走去。此刻,他清楚地看到了远处中继站的轮廓,它坚挺地矗立在山顶上。
  他将这所房子看作是中继站而不是他的家,对此他感到很奇怪。不过,这所房子作为中继站要比作为家的历史长得多。
  他发现这所房子坚固得有些令人讨厌,它好像在山脊上扎下了根,并打算永远留在那里似的。
  当然,只要你愿意,你想让它保留多久,它就能保留多久,因为没有东西能够伤害它。
  即使有朝一日他被迫留在站内,他的中继站依然能抗拒人类所有的监视和窥探。他们既不能将它劈开,也不能将它凿穿或砸碎。他们既不能对它无可奈何。人类所有的监视、猜测和分析只能让他们知道,在这个山顶上有一所极不寻常的房子,此外他们将别无所获。因为除了热核炸弹以外,其他东西都无法将它摧毁,也许连热核炸弹也未必能将它摧毁。
  他走进了院子,然后回头看了看刚才出现闪光的小树丛。此刻,没有迹象可以表明那里有人在监视他。

  10

  中继站内,那台信息传播机正在哀怨地鸣叫。
  伊诺克挂好步枪,把邮件和木雕放在书桌上,然后穿过房间,走向正在鸣叫的传播机。
  他按了一下电钮,又用力拨了一下操纵杆,信号声便停止了。
  信息屏上的电文如下:406302号液舱将按你们的时间于傍晚时分到达18327号中继站。请准备好热咖啡。尤利西斯。
  伊诺克咧嘴笑了。尤利西斯,还有他的咖啡!在所有的外星人当中,唯独尤利西斯喜欢地球上的食物和饮料。有的外星人也曾品尝过一些,但仅仅是偶一为之罢了。
  他认为尤利西斯与众不同。他俩一开始就给对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们最初相遇是在那个雷雨交加的下午,当时他俩一起坐在台阶上。他看到尤利西斯那张普通人的脸被另一张畸形的脸所替代。
  那是一张可怕的脸,既粗野,又令人厌恶。当时伊诺克认为,这张脸看上去像一个残忍的小丑。想到这里,他感到非常奇怪,他不知道这个词语怎么会闪现在自己的头脑中,因为小丑并不残忍。不过,可以使用这样一个词语:那是一张杂颜色的、拼凑而成的脸,具有僵硬、绷紧的两颊和如同刀片一样薄的嘴唇。
  然后,他见到一双眼睛取代了脸上其他的部位。那双眼睛真大,眼里充满了温和与理解的目光,这种目光落在伊诺克身上。倾盆大雨愤怒地猛击着院内的尘土,与此同时,那些受惊的、被泥水溅脏的小鸡为寻找掩蔽处而疯狂地乱跑起来。
  伊诺克站起来,抓住对方的手臂,将他拖进了门廊的遮蔽处。
  他俩面对面地站着。尤利西斯伸手撕去了那副松散而有裂缝的面罩,露出一个近似子弹的头颅,头上没有一根准确性。此外,它那张色彩鲜明的脸,就像野蛮的暴跳如雷的印第安人准备打杖时的脸一样,涂满了颜色;它脸上的有些部位近似丑角的脸谱,整个图案仿佛在强调战争是一种不合逻辑的荒唐行为。但是,当伊诺克睁大眼睛仔细看时,他发现那不是颜料,而是这位天外来客本身所具有的一种自然色彩。
  不管他还有其他什么疑惑或惊奇,这个畸形的生命体不属于地球,这一点伊诺克深信不疑,因为它一点也不具备人的特性。也许它具有人的模样,有一双手和两条腿,还有一个头和一张脸。但是它具有一种非人的本质,一种近乎否定人性的东西。
  伊诺克想,在古代它大概会被认为是个魔鬼。尽管在农村的一些地区有人依然相信地球上存在着魔鬼,但一般人现在已不再相信有魔鬼或幽灵或其他可怕的怪物了。
  他说他来自别的星球,也许是真的,尽管这有点不可思议,这是人们甚至连做梦也没有相过的事情。这种事情既无法证明,又没有什么规则。它在人们的头脑中留下的是一片空白,也许到时候这个空白会被填补的,但现在它就像一条奇怪的坑道,无休止地向前延伸着。
  “慢慢来,我知道要你马上相信并不容易,”外星人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使你相信。现在毕竟没有办法能证明我来自别的星球。”
  “可是你话说得那么好。”
  “你是指我用你们的语言说话吧。这并不困难。只要你懂得银河系中所有的语言,你就会明白这一点儿也不困难。你们的语言并不难,只是一种最基本的语言,因为还有许多要领它无法表达。”
  伊诺克承认他说得很对。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离开一两天,给你时间考虑一下。然后我再回来,到那时你就会想通了。”外星人说。
  伊诺克笑了,但笑得很尴尬,这种微笑在他的脸上显得极不自然。
  “这就会使我有足够的时间向周围的农村发出警报。也许人们会埋伏起来抓你的。”他说。
  外星人摇摇头说:“我肯定你决不会这样做的。只要你愿意,我宁可冒一次险。”
  “不,”伊诺克说。他对自己能如此镇静自如而感到惊讶。“不。当你需要面对事实时,你就必须面对它。这是我从战争中帝来的。”
  “你一定会的,”外星人说,“你会很好地面对事实的。我没有看错人,这使我感到非常自豪。”
  “看错人?”
  “你真以为我事先什么也不知道就来到了此地?我了解你,伊诺克,差不多就像你了解自己一样,甚至可能比你还更了解你自己呢。”
  “你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啦。”
  “咳,好极了,”伊诺克说。“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感到很尴尬,”外星人对他说,“因为我没有名字。识别身份无疑最适合我们外星人了,但这在嘴上是无法说的。”
  不知是什么原因,伊诺克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他没精打采地坐在防护栏上,一只手拿着一根棍棍,炮弹从他的头顶上呼啸而过。在不到半黄里远的地方,步枪噼噼啪啪地射击,阵地上即刻硝烟滚滚。
  “那么,你需要有一个名字别人才好称呼你。”他说,“我就叫你尤利西斯吧。我总得给你一个称呼才行。”
  “好吧,”陌生人说。“但请问,你为什么要给我起尤利西斯这个名字呢?”
  “因为这是我们人类中一个伟大人物的名字。”伊诺克说。
  当然,这事的确有些奇怪。它们俩毫无相似之处:一位是没精打采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将军,坐在防护栏上削着木棍,而另一位则站在门廊里。
  “我很高兴你为我选了这样一个名字,”尤利西斯说,他依旧站在门廊里。“在我听来,它既庄重又高贵。在咱们之间我很乐意使用这个名字。我以后叫你伊诺克,按你们的时间计算,我俩要在一起工作好多年呢。”
  现在他们可以开始坦率地交谈了,不过,他还在犹豫不决。伊诺克想,也许刚才自己的等待还是对的。由于他刚才感到有些眼花缭乱,所以他未能及时与对方坦率地交谈。
  “也许我能向你提供一些食物,还能煮些咖啡……”伊诺克说着,竭力排斥正在自己头脑中形成的一些想法,而且它们形成得又是如此之快。
  “咖啡?”尤利西斯咂着嘴问道。“你真有咖啡吗?”
  “我去煮一大壶,再往里面敲一个鸡蛋,这样能使咖啡更加澄清……”
  “咖啡的味道好极了。”尤利西斯说,“我访问过很多星球,在我曾经品尝的所有饮料中,要算咖啡最好喝了。”
  他们一起进了厨房,伊诺克拨动了一下炉灶里的煤块,然后往里加了一些木柴。他把咖啡壶放到洗涤槽上,用勺子从水桶里舀出一桶水放进壶里,随后把它放到炉上去煮。他走进食品室,拿了一些鸡蛋,再到地窖里去取火腿。
  尤利西斯一动不动地坐在厨房里的椅子上,当伊诺克在做这些事情时,它只是望着他。
  “你爱吃火腿和鸡蛋吗?”伊诺克问。
  “我什么都吃。”尤利西斯说,“我们银河人的适应性紧强了,所以我被派遣到地球上来作为……也许是作为一名观察员吧,你们是怎么说的?”
  “侦察员。”伊诺克向他作了提示。
  “对了,是叫侦察员。”
  伊诺克想,跟尤利西斯交谈很容易,它几乎就像另一个地球人一样,不过,上帝才知道,它看上去并不像地球人,而是对地球人的一种令人厌恶的模仿。
  “你在这所房子里生活了很久,你一定很喜欢它吧。”尤利西斯说。
  “自我出生以来它一直是我的家。我离开它大约有四年,但它始终是我的家。”伊诺克说。
  “我很高兴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家里,”尤利西斯对他说,“我离家已经很久了,这种任务总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完成。”
  伊诺克放下他用来切火腿的那把刀,沉重地坐在椅子上。他瞪大眼睛望着桌子对面的尤利西斯。
  “你?你回到家里?”他问道。
  “噢,当然罗,”尤利西斯对他说,“我的任务已差不多完成了,我还得到了一个家。
  难道你以为不是这样吗?“
  “不知道,这我可从未想过。”伊诺克无力地答道。
  他明白,情况就是这样。他从未有过这种念头:将这种事情与自己的家联系在一起。因为只有人类才会有他们称之为家的住宅。
  “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有关我家里的情况。将来你甚至还能上我那儿去访问呢。尤利西斯说。
  “是到太空中的星球上去访问吧。”伊诺诺克说。
  “现在对你来说这似乎很奇怪,”尤利西斯说,“接受这种想法需要一定的时间。但当你了解我们后,了解我们所有的人之后,你就会明白了。我希望你会喜欢我们。真的,我们并不是坏人,在我们种类繁多的外星人中没有一个是坏人。”
  伊诺克想,这些星球都位于寂寞的太空之中。他甚至无法猜测它们究竟有多远,他也无法猜测它们是些什么东西或者为什么会是那样的东西。他想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不是另外许多世界。那里也有人,或许是许多其他类型的人,也许每个不同的星球上住着不同的人。它们中有一人现在就坐在我的厨房里,等着咖啡煮沸,等着火腿和鸡蛋煎好。
  “可这是为什么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他问道。
  “因为我们是常在宇宙间旅行的人,”尤利西斯说,“我们需要在这里设一个中继站。我们想把这所房子变成一个中继站并且由你负责守护。“
  “这所房子?”
  “我们不能建造一个中继站,因为那样有人就会产生疑问:是谁在造房子?造这房子干什么?所以,我们只得利用现存的结构,根据我们的需要将它改变一下。但只是改变它的内部结构。我们不动房子的外表,依然让它保持原样,因为我们必须防止有人产生疑问,必须……”
  “可旅行……”
  “旅行于星球之间,”尤利西斯说,“这比你想像的还要快,比人眨眼睛更快。我们有一种东西你们称为机器,但又不是机器,它与你们想像的机器不一样。”
  “请原谅,我无法理解。”伊诺克说,“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你还记得铁路刚铺到米尔维尔的时候吗?”
  “是的,我还记得。那时我还是个孩子。”
  “那么你就不妨这样想,它只是一条铁路而已,地球也只是一个城镇,而这所房子将成为这条新式铁路上的一个车站。唯一不同的是,在地球上,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知道这条铁路因为它仅仅是一个供休息和转程的地方。但地球上的人不能买票到这条铁路上来旅行。”
  当然,这样的解释听起来未免过于简单。但伊诺克感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是不是用太空火车?”他问。
  “不是,”尤利西斯告诉他。“是用另外一种东西。我不知该从哪儿开始向你解释才好……”
  “也许你应该另找别人,找一个能理解你的人。”
  “地球上没有人能对此有哪怕是非常模糊的认识。不行,伊诺克。对我们来说,选你和选其他人是一样的。但在其他方面你比其他任何人更为合适。”
  “不过……”
  “还有问题吗,伊诺克?”
  “没了。”伊诺克说。
  现在伊诺克依然记得当时自己如何坐在台阶上,考虑着他将如何独自一人工作。同时他还想到了一个新的开端。他知道自己无法回避这样一个新的开端,他必须从头开始去创造新的生活。
  突然,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开端,它要比伊诺克神志恍惚时所想像的甚至更惊人,更可怕。

  11

  伊诺克将电文归档后便回电表示确认:406302号的来电收到。咖啡已在炉上。伊诺克。
  他注销了传播机上的内容,然后走到他离开前就已准备好的3 号液箱前。他对温度的水准进行了测量,再次查明液箱安全地放在物资管道前。
  他从那里走到另一条物资管道旁。这条官方的、供紧急情况使用的物资管道位于房间的另一角。伊诺克将这条管道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像往常一样,它的情况良好。尽管物资管道一直安然无事,但每次在尤利西斯来访之前,伊诺克总要对它检查一遍。假如出了故障,他只能向银河总部发出紧急电文,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一旦某条管道出了故障,就会有人通过一条运转正常的物资管道前来修理,使它恢复原状。
  那条官方的、供紧急情况使用的物资管道的作用恰好反映在它的名称上。它只能供银河总部人员来此作官方访问时作用,或者在可能出现的紧急情况下使用,其操作程序完全不受地方中继站的控制。
  作为该站以及其他几个中继站的督察员,尤利西斯无须事先通知就可以随时使用这个官方的物资管道。不过伊诺克记得,这些年来尤利西斯每次来站之前总会高兴地把自己即将来访的消息先通知他。这不是位于庞大的银河网络中的所有中继站都能享受到的一种优厚待遇,虽然有些中继站可能也享受到了这种待遇。
  他认为,或许今晚他应该把中继站受人监视的情况告诉尤利西斯,也许早就该告诉他了,但他始终不愿意承认人类会给银河中继站带来任何麻烦。
  他自己一贯热中于将地球人描述为善良的和理智的,他认为这样做其实毫无意义,因为在许多方面他们既不善良也不理智,也许是由于他们还未真正长大成人的缘故吧。他们非常聪明,思路敏捷,有时还富有同情心,甚至还能理解别人。但令人痛惜的是,在许多方面他们都失败。
  不过伊诺克认为,如果人类有了机会,如果他们碰到了好运气,了解到了太空的情况,那么他们一定会牢牢地掌握自己的命运,一定会迎头赶上的。最终他们就会加入到宇宙大家庭中去。
  人类一旦加入了这个大家庭,他们就会证明自己的价值,而且还会奋发努力,因为他们还比较年轻,而且精力充沛,有时他们的精力也许过于充沛了一点。
  伊诺克摇了摇头,穿过房间,坐到自己的椅子上。他拿起面前的邮件,将温斯罗用来捆扎邮件的绳子解开。
  邮件中有几份日报,一份周报,还有两份杂志:《宇宙》和《科学》。此外,还有一封信。
  他把报纸和杂志推向一边,随手拿起那封信。他发现这是一封航空信。邮戳是在伦敦盖的,他对回信地址所提供的姓名感到非常陌生。一个陌生人怎么会从伦敦给他写信?他感到困惑不解。不过他心里明白,任何一个从伦敦或从任何地方给他写信的人他都不会认识,因为在伦敦或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他都没有熟人。
  他拆开那封航空信,在面前的书桌上把信纸摊开。然后他把台灯移近一些,以便让灯光直接照在信纸上。

  亲爱的先生,我想您一定不认识我。我是英国《宇宙》杂志的一位编辑。你订阅我们的杂志已有许多年了。我不使用本社的信笺写信,因为这是一封普通的私信,有些地方可能写得不够得体。
  您是我们杂志年龄最大的一位订户。也许使您感到兴趣的是,您的姓名在我们的订户通讯录上已有整整八十多年了。
  尽管我知道这与我并无多大关系,但使我感到奇怪的是,究竟是您本人对我们这本杂志订阅了如此长的时间,还是您父亲或一个与您关系密切的人才是最初的订户,而您只是在继续使用他的姓名而已。
  我的兴趣无疑是一种毫无理由的,不可宽恕的好奇心理。先生,您本人完全有权对我的询问不予理睬。但如果您对回答上述问题并不介意的话,我很乐意能收到您的回信。
  我只能替自己作出如下辩解:我为这个本杂志工作已久,对于有人认为它值得订阅八十鑫年,我感到非常自豪。我怀疑其他许多出版社是否也能因有人对他们的刊物保持如此长久的兴趣而夸耀一番呢。
  先生,请接受我对您最崇高的敬意。
  您的忠诚的。
  然后是签名。

  伊诺克将信从身边推开。
  他想:又出现了一个。这里又出现了一个监视他的人。不过他的信写得小心谨慎,彬彬有礼,而且也不会引起任何麻烦。
  但是,又多了一个注意他的人,这个人对订阅杂志长达八十多年而感到奇怪。
  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人还会越来越多。他不但要提防那些将来可能会监视他的人。他可以尽量不让自己引人注目,但他却不能躲藏起来。人们迟早会盯上他的,并且会蜂拥而来,聚在他的门外,急切地想了解他为何要躲起来的原因。
  他知道,等待观望的想法已经失去了意义。外界正在向他逼近。
  他不明白他们为何不能让他一个人安静一点。假如他能对他们解释一下目前的情况,也许他们就不会来打扰他了。可他不能对他们解释。即使他能够解释的话,他们中依然会有人向他拥来。
  位于房间另一端的物资管道向他发出了嘟嘟声,伊诺克随即转过身去。
  那是瑟彭人来了,它在液箱内看上去像是一团黑糊糊的、近似球状的东西。在伊诺克的头顶上,有大约一立方米的物体在溶液中缓慢地移动。
  那也许是行李,伊诺克想。可电文已经说明它不带行李的。
  正当他急忙穿过房间时,他听到了卡嗒卡嗒的声音,那是瑟彭人在对他说话。
  “给你送来一些死去的植物,”那卡嗒声说。
  伊诺克望着在液体中浮动的那一立方东西。
  “请收下,这是我带给你的。”瑟彭人卡嗒卡嗒地说道。
  伊诺克笨拙地也用卡嗒声来答复对方。他用手指敲着液体舱的下班说:“谢谢你,仁慈的客人。”
  他一边说,一边怀疑自己对这堆物质的称呼是否正确。他想,一个人在这种告别讲究的场合可能会陷入极端困惑之中。对他们中的有些来客,人们可以用华丽的词藻去称呼(即使在那种情况下词藻华丽的程度也因人而异),至于对其他一些来客,人们往往用最简单、最直率的语言来称呼。
  他走近液体舱,取出那堆东西。他发现那是一块体积很低大而又十分沉重的木头,像乌木一般黑,纹理非常细密,看上去石头。他暗自觉得好笑,心想听了温斯罗的一番话之后,自己快成了判断艺术材料的专家了。
  他把木料放在地板上,然后转身望着液体舱。
  “你能告诉我你用它来干什么吗?对我们来说,这种东西毫无用处。”瑟彭人卡嗒卡嗒地说道。
  伊诺克迟缓了一下,从自己的记忆库中竭力搜寻着恰当的词语。“雕刻”一词的代码是什么?他感到纳闷。
  “可以吗?”瑟彭人问道。
  “请原谅,仁慈的客人。我不常使用这种语言,因此用得很不熟练。”
  “请免用‘仁慈’一词,我是个很普通的客人。”
  他轻轻地敲着木头说,“把它必变成另一种形式。你的眼睛能看见东西吗?如果能,我就拿一个样品给你看。”
  “我看不见东西,”瑟彭人说,“还有其他许多生命体也看不见东西。”
  这个瑟彭人到达时是个球状物体,现在它开始转为扁形了。
  “你一定是个两足动物吧。”瑟彭人卡嗒地说道。
  “是的。”
  “你们地球是一个固体星球吗?”
  固体?伊诺克感到纳闷。“嘿,是的,相对液体而言,它的确是固体的。”
  “在地球上固体占四分之一,其余均为液体。”伊诺克发着卡嗒声。
  “我的星球几乎全是液体的,只有很少一部分固体,那是一个非常安静的世界。”
  “我有件事想要问你,”伊诺克卡嗒嗒地说。
  “请说吧,”那生物说。
  “你是个数学家。我的意思是你们全都是数学家。”
  “不错,”那生物说,“数学是一种极好的消遣,它能使大脑充实。”
  “你是说你们并不使用它?”
  “哦,是的,以前曾经用过,可现在不再需要它了。在很久以前,我们曾经有过所有形式的应用数学,可现在它只是一种消遣而已。”
  “我听说过你们的计算方法。”
  “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计算方法,概念也更先进。”瑟彭人发着卡嗒声。
  “你能说给我听听吗?”
  “你了解在北极七号星上所使用的方法吗?”
  “不了解。”伊诺克卡嗒卡嗒地回答道。
  “那就没有必要把我们的计算方法告诉你了。你必须首先了解北极星的计算方法。”
  伊诺克记得,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他本来是可以了解到一些情况的。银河系中的知识浩如烟海,而他自己却孤陋寡闻,即使在他听说过的那一点点知识中,他真能理解的也为数甚少。
  地球上有人能搞懂它们的意思。人类为了搞懂自己所听到的那一点点知识甚至会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还会把所有的知识都投入应用。
  在太空的星际间存在着无穷的知识。其中,有些是对人类知识的进一步发展,有些则涉及人类还未曾考虑过的事情,对它们的使用方法和用途人类甚至还没有想到。如果光靠他们自己,也许永远也不会想到。
  一百年之后,伊诺克想,一百年之后他能学到多少知识呢?那么一千年之后呢?
  “我想歇一会儿,”瑟彭人说,“跟你聊天我感到非常愉快。”

《星际驿站》 作者:克利福德·西马克

第四章 异星人

  12

  伊诺克转过身,搬起那块木头。不少溶液从木头上淌了下来,流在地板上,闪闪发光。
  他搬着木头,穿过房间,走到一扇窗前,开始对它观察起来。木头很重,呈黑色,纹理细密,在其中的一个角上还留着一块树皮。木头是被人锯下来的。有人把它削成了现在这样大小,刚好能够放进液箱中供瑟彭人休息的地方。
  他想到了自己日前在一份日报上看到的一篇文章。在那篇文章中一位科学家坚持认为,在一个液体世界里,任何伟大的智慧都是无法形成的。
  然而那位科学家错了,因为瑟彭人已经发展到了如此高的水平,还有银河大家庭中的其他液体星球也同样如此。他想,假如人类要了解银河文化话,他们不但有许多东西要抛掉,而且还有许多东西要学习呢。
  例如,光速的极限问题。
  要是没有东西比光速跑得更快,那么,银河的运输系统便无法工作了。
  但伊诺克认为,人类把光速视作基本极限并不该受到指责,就此而言,人类,或任何种族,只能把自己的观察作为论据并以此作为前提。既然人类科学还未发现比光速跑得更快的假设是正确的。但是,那只不过是一种正确的假设而已。
  无论距离相隔多远,那些将生命体从一个星球转送到另一个星球的冲击波几乎都是一种瞬时速度。
  他站着沉思了片刻。他认为无论谁都难以相信此事。
  真是瞬息万变,液体舱内的那个生命体刚才还躺在另一个中继站的另一个液体舱里呢。
  那儿的物资管道替它准备了一个模型,不但有它的身体,而且还包括它的生命力,即给予它生命的那种活力。然后,冲击波几乎在瞬间跨越了太空,抵达本站。在这里,生物模型被用来复制该生物早已死了许多光年的躯体、大脑、记忆和生命。液体舱内几乎立刻形成了新的生命体,不过与原来的一模王码电脑公司软件中心样,它的身份和意识都在延续(它的思维仅仅中断了一瞬间)。因此,它实际上仍然是原来的生命体。
  那些冲击波也会受到一定的限制,但这与速度无关,因为它们可以跨越整个银河系而不会造成多大的时间差。但是,在某些情况下,这些冲击波会发生故障,所以就必须建立许多中继站,必须有成千上万个中继站。似乎灰尘、气团或高电离区域都会破坏冲击波。如果在银河系的某些区域遇到上述情况,冲击波在各站间的运送距离就会大大地缩短。它们还得绕过某些区域,因为那儿的干扰气体和灰尘过于密集。
  伊诺克不知道,这个现在躺在液体舱内的生命体在旅途中究竟将多少具尸体留在其他中继站上了。现在的躯体在数小时内就会死在液体舱里,届时,它的身体模型又将被冲击波送走。
  他想,星球间将会留下一条很长的尸体链。每具尸体由于受到酸性液体的冲洗而被销毁,然后被排进极深的液体舱内。但这个生命体本身却不断地前进,最终到达目的地完成它去旅行的任务。
  然而,伊诺克却不了解那些任务,许多生物往返于分散在各处的中继站,它们的目的何在?有几次,当他跟那些外星人闲聊时,它们将自己的目的告诉过他。但对于绝大多数来访者的目的,他一无所知。他也无权过问,因为他只是一名中继站守护人。
  我本人的目的是当中继站的主人,他想。不过,并非每次我都能如愿以偿,因为有些客人不需要主人。但无论如何,是我看管着这个中继站,并使其运转;是我为外星人的到来作好一切准备,然后时间一到又送它们启程。此外,我还干些琐碎的事情,并根据各人的需要殷勤地款待它们。
  他望着那块木头,心想要是温斯罗见到它一定会很高兴的。人们难得见到颜色这样深,纹理这样细密的木头。
  他想,要是温斯罗知道了他自己雕刻的小雕像所采用的木料来自远在许多光年之外的星球,他又会怎样想呢?伊诺克心里明白,温斯罗肯定已经不止一次怀疑过这种木头的来源,以及他的朋友是如何得到它的。但温斯罗却从来没有问过他。当然,温斯罗还知道,这个每天来到信箱前跟他见面的人有些古怪。但他也从来不向他打听情况。
  那就是友谊,伊诺克想。
  同样,在他手中的这块木头也是友谊的一种表现。这是其他星球对远离银河中心,位于一个螺旋状狭长地嘉宾中的一个遥远而且落后的中继站中的一名身份低下的守护人所表示的友谊。
  虽然,这些年来,在整个太空中流传着某一位守护人喜欢收集奇异木头的趣闻,所以木头就送来了。这些木头来自那些被他认为是朋友的种族,而且还来自像躺在液体舱内休息的那团黏糊的东西一样使他感到完全陌生的种族。
  他把木头放在桌面上,然后走到冰箱前,他从冰箱里取出一块温斯罗几天前替他买来的陈年干酪,还有一小包水果,那是一名外星人在前一天从希雷10号中继站特地为他带来的。
  它对伊诺克说:“这水果是经过分解的,你可以吃,没有害处,也不会对你的新陈代谢造成麻烦。也许你过去已经吃过了?那么,你还没有品尝过,请原谅。这种水果的味道真好。如果你爱吃,我下次多带一些给你。”
  他从冰箱旁的食橱中取出一小块面包,这是银河总部按时向他提供的部分食品。这种面包是由一促地球上从未见过的谷物制作的,具有明显的坚果味,而且带有一丝淡淡的、极不寻常的香味。
  他扰食物放在他所谓的炊桌上,尽管这里并没有厨房。他又把咖啡壶放到火炉上,随后又返回了书桌。
  那封信依然摊在书桌上。他把信折好,随手放进了抽屉。
  他把印刷品外面的牛皮纸剥去,随后把它们归档。他从书架上挑选了一份《纽约时报》,然后坐到他最喜欢的那把椅子上开始阅读起来。  “新的和谈时间已经商定。”这是头条新闻的标题。
  这次危机已经延续一个多月了,这是多年来使得世界局势一直紧张不安的一系列危机中的最新的一次。伊诺克想,最糟糕的是,绝大多数的危机都是人为的。在为强权政治而进行的一声无情的棋赛中,参赛的一方或另一方都为谋取利益而采取自己的步骤。这种争斗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从未间断过。
  《纽约时报》上关于和谈问题的一些报道带有一种相当绝望的口气,一种几乎是宿命论的观点。写这些报道的人,也许还包括一些外交家和所有涉及此事的人,他们都知道,和谈不会取得任何结果,而实际上只会加深危机。“首都的观察家们不相信,在当前的形势下,这次和谈能够像以往的一些和谈那样推迟最后摊牌的时间或开辟解决危机的前景(《纽约时报》华盛顿办公室的一位职员写道 )。显然,许多方面都担心:这次和谈可能会使争端更加激化而不能为可能实现的和解开辟任何渠道以弥补这种危机。人们普遍认为和谈应为大家能冷静地考虑事实真相和争论要点提供一定的时间和地点,然而,很少人认为这次和谈他起到作用。”
  这时,咖啡已经煮开了,伊诺克丢下报纸,快步走到炉前,端走了咖啡壶。然后,他从食橱中取出一只杯子,拿着它来到了桌前。
  在用餐前,他回到了书桌旁,拉开抽屉,从中取出那张银河图,并且把它摊在桌上。他再次对这张图的可靠性产生了怀疑,尽管图中某些部分有时看来似乎具有一定的意义。
  他的银河图是以米泽尔星座的统计学理论为基础的。由于题目的内容所致他不得不改变某些因数,并且代换某些数值。现在也许是他第一千次怀疑自己是否在某个地方出了差错。难道他的改变和代换破坏了这种计算法的可靠性?如果是的,那么他又该怎样来改正错误以恢复其可靠性呢?
  他想,这里涉及的因数是:地球上的出生率和总人口,还有死亡率、货币价值、生活费的脱节、礼拜堂的出席情况、医学的进步、科技的发展、工业指数、劳务市场、世界贸易趋势以及其他许多因数,还包括一些初看并不相关的因数,如艺术品的拍卖价,假期的选择和去向,运输速度以及神经错乱的影响等等。他知道,经米泽尔星座的数学家发展的统计法,只要使用恰当便能应用于任何地方以及任何事物。可是,在解释外星球的情况以使其适应地球情况的过程中,他不得不对这种统计法进行歪曲。歪曲之后,它还能应用吗?
  他一看到这张图就不寒而栗。因为如果他没有弄错,如果他正确地把握了一切,如果他的解释并未曲解米泽尔人的数学概念的话,那么地球将再次面临一声破坏性的核武器大屠杀。
  他松开了按在图角上的手,银河图便自动卷成了一个圆柱体。
  他伸手拿了希雷人带给他的一个水果,随后咬了一口。他把水果含在自己的舌头上,细细品尝起它鲜美的滋味。他觉得这种水果的味道鲜美爽口,正如那长得像鸟一样的生命体向他担保的那样。
  他记得,即使这张以米泽尔理论为根据的银河图无法终止战争,他也希望它至少能为维持和平开辟渠道。但这张图却从未表明任何通向和平的渠道。恰恰相反,它残酷无情地证明了战争的必然性。
  地球上的人们究竟还要忍受多少场战争呢?他感到困惑不解。
  当然无人能够作出预言。然而,一场战争可能来临。由于还未对在未来这场战争中所使用的武器进行测定,因此,无人能正确地估计这些武器将会造成什么后果。
  过去的战争已经够糟的了,当时人们手里握着武器互相对峙。但是,现在的战争会使大批炸弹从空中投下,会把城市整个地摧毁,其目标不是兵力集中之处,而是全部人口。
  他再次伸手去拿银河图,却又马上把手缩了回来。没有必要再看了,因为他已经把它牢记在心了。已经没有希望了,即便对着它苦苦思索直至末日的到来,也不会有丝毫的变化,决不会有任何希望了。世界将再一次发出雷鸣般的吼声,在硝烟弥漫的战火中和极度的绝望中,跌入战争的深渊。
  他继续吃着,水果的味道甚至比他咬第一口时还要好。“下次我多带一些给你,”那生物曾这样对他说。但也许要等很久它才会再来,也许它永远不会来了。在来访者中仅路过此地的也不乏其人。不过,有些外星人一周左右就会来访一次,这些他熟悉的常客已全都成为他亲密的朋友了。
  他记得,几年前曾有一群来自哈泽星的客人,它们特地在他的中继站逗留了较长的时间。这样,它们就可以围桌而坐,聊上几小时。它们来时还带着满满几篮子食物供自己吃喝,就像举行一次野餐。
  然而,它们最终停止了来访。伊诺克已有多年没有见过它们中的任何人了。他对此感到非常遗憾,因为它们是他最好的伙伴。
  他又喝了一杯咖啡,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回忆起那群哈泽人来站时的美好时光。
  ……
  这时,他听到了机器的鸣叫声,这是在通知他电文快到了。他把手放了下来,将头抬起,不知不觉地将手伸向放在沙发前的咖啡荼几,上面放着一些装饰品和小玩意儿,全是外星人赠给他的礼物。
  他随手拿起了一块东西,那可能是一种奇怪的玻璃或一种半透明的石头。他一直无法确定它属于哪一种,或两者兼而有之。他将这块东西拿在手里,仔细地观赏着。他看见里面展现出一幅仙境似的画面,是立体的,而且非常精细。这也许是林间空地中一个异常奇妙的地方,周围似乎长着许多伞状毒菌。天空飘着一阵犹如珠宝似的雪花,在太阳的蓝色紫外线下闪闪发光。它们看上去似乎也面了天空的一部分。在那块林间空地上,有些东西正在翩翩起舞。它们看上去不像动物而更像花朵。然而,它们的动作非常优美而且富有诗意,使人看了热血沸腾。这时,仙境消失了,随即又展现出另一幅画面,那是一个荒芜而凄凉的地方。只见那里荒僻的阴森森的悬崖高高地矗立在充满血色与愤怒的天空之中。此刻,一些看上去象飘拂的洗碟布似的飞鹰在悬崖时起时伏,来回飞窜。有些则栖息在一些参差不齐的凸形物上,想必是一些长在岩壁上形状十分古怪的树木。在下面很远的地方,很难确定究竟有多远,有一条孤独的河流正在奔腾,同时发着雷鸣般的响声。
  他把这块东西放回了茶几。他不知道自己从里面看到的究竟是什么。这就象翻书一样,每次都展示一个不同的地方,但从不表明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他最初得到它的时候,他把它拿在手中,着了迷似地观赏着图画的变化,一看说是好几个小时。没有一幅图画看上去与其他图画有丝毫的相同之处。而且里面有着无穷无尽的画面。你会感到它们不是图画,你仿佛觉得自己正望着一片景色,无论你呆在何处,好像你随时都会失足,一头栽入那个地方。
  然而,最终它还是使他感到厌倦了,因为呆呆地望着一系列不知名的地方是毫无意义的,不过对赠予他此物的伊尼夫5号星球上的人来说,这肯定是有意义的。就他所知,这块东西也许很有意义,而且还是一件很有价值的宝贝呢。
  他手里很多东西的情况也大致如此。他知道,虽然有些东西曾经使他感到愉快,但他很可能对它们使用不当,或至少没有按照碑规定的方式在使用。
  不过有些东西的价值他还是能了解的,而且对它们也很欣赏。这些东西的数量也许还不少,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们对他并无多大用处。他有一口能报出银河系各区域当地时间的微型时钟,虽然它很有趣,而且在某种情况下是必不可少的,但对他来说,这口钟并没多大的价值。有一只香昧混合器,这是他能够命名的最接近的一种名称。它能使人配制自己所渴望的某种特别的香味。他只需将自己需要的混合剂准备好,然后将混合器打开,直到房间里充满了这种香昧之后就将其关掉。他记得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他拿着这个混合器玩得很开心。那天,当他经过长时间的实验之后,他获得了一种苹果花香昧,从而使他在春天里生活了一天,而此刻外面正下着暴风雪呢。
  他伸手又拿了另一件东西,那是一件很美妙的东西,使他很感兴趣。但他从未发现它有任何用处,要是它确有用处的疾。他想,这也许仅仅是一种艺术品,只是一件供人欣赏的漂亮的东西 .不过,它给伊诺克一种感觉(要是“感觉”一词没用错的话),致使他相信这件东西具有某种特殊的功能。
  这是一个由许多圆球组成的尖塔,上面的圆球一个比一个小。这座尖塔约有14英寸高,造型优美,每个圆球都呈不同颜色。颜色不是涂上去的,而是渗透到了球体内部,并且是那样的纯真,人们一看就自然会明白这种颜色是每个圆球本身所固有的,从球心到球面全是那种独特的颜色。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在搭建圆球并将它们固定在所处的位置上时是否采用了胶水之类的黏合剂。它看上去完全就像有人将圆球一个个地叠了起来,一个放在另一个之上,然后它们就始终保持在那个位置上。
  他将这件物品拿在手中,试图回忆是谁送给他的,但他却不记得了。
  信息传播机的鸣叫声仍在继续,他有事要干了。他想自己不能光坐在这儿稀里糊涂地度过一个下午。他把这个由圆球组成的类塔放回到茶几上,然后站起身来,走向房间的另一端。
  电文内容如下:406302号前往18327号中继站。织女21号星球客人已到达16532.82方位。出发时间尚未确定,不带行李,只需准备机箱,请报告当地情况。望确认。
  望着电文,伊诺克内心感到一阵欢喜。对他来说,接待一名哈泽人将是一件愉快的事。
  自从前一位人经过本站至今已有一个多月了。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遇到哈泽人的情景,那次共来了五位。他记得那是在1914年,或许是1915年,因为那时被人们称为伟大战争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正在进行之中。
  哈泽人将与尤利西斯几乎同时到达。他们三人将在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两位好朋友同时来站访问,这种情况是少有的。
  他把哈泽人视为朋友,对此他感到很吃惊,因为来访者他很可能从未见过。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因为任何一位哈泽人都能成为他的朋友。
  伊诺克将机箱放到一条物资管道下面,并仔细地作了检查以确保一切都正确无误。然后,他回到信息传播机前,发出确认的信息。
  他不断地被自己的记忆所困扰。那是1914年吗?或许还更晚一些?
  他从存放目录的柜子里拉开一个抽屉,并且找到了有关织女21号星的目录。根据记载,哈泽人第一次来访是1915年7月12日。他从书架上找到了日记本,将它抽出,并拿到了书桌上。他飞快地翻着日记本,终于找到了有关那一天的记载。

  13

  1915年7月12日:今天下午(3点20分)从织女21号星来了五位客人。这是它们首次从本站经过。它们是两足动物,而且具有人的特点。不过它们使人觉得并不是肉体的,否则它们就显得过于粗壮了。然而,它们的确是由肉体组成的,与人的肉体完全一样。它们身上闪闪发光,那并不是一种看得见的亮光,而是从它的身上发出的一种光辉,无论在哪这里,这种光辉随着它们。
  我猜它们五位属于同一个性别。不过我无法确信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确,因为这实在太令人困惑了。它们看上去非常快乐,也十分友好,同时还带有一丝情趣。它们并非对某种特殊的东西感到兴趣,而是对宇宙本身感兴趣。它们仿佛享受到了别人无法知道的既具有宇宙意义又纯属它们自己的某种玩笑的乐趣。眼下它们正在度假,并正准备前往另一个星球去欢度佳节(虽然“佳节”一词也许用得并不确切)。在那里有许多其他的生命体正聚集在一起欢度一周的狂欢节。我无法弄清它们是如何接到邀请的,也不知它们为何应邀前去。能够去那里对它们来说想必是件很荣幸的事,不过根据我的观察,它们似乎并不为此感到荣幸,相反它们认为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它们非常快乐,无忧无虑,十分自信,且泰然自若。回想起那时的情景,我猜它们始终是非常快乐的。我感到自己真有些妒嫉它们了,因为我无法像它们那样无忧无虑地寻欢作乐。我在想生活和宇宙对它们来说是多么富有生气。看到它们如此舒心,如此尽情地欢乐,我简直要抱怨了。
  根据指示,我挂好了吊床以便让它们休息,但它们却不用吊床。它们提来了几个装满了食物和饮料的大篮子,坐在我的餐桌旁,开始边吃边聊起来。它们也请我坐下,并为我挑选了两盘食物和一瓶饮料。它们向我担保,我吃这些东西决不会有事的。其他一些食品是否适合我的新陈代谢则难以确定。这种食物的味道真鲜美,我从未品尝过这样的东西。其中一盘食品很像那种极为罕见的味道很好的陈年乳酷,另一盘食品具有一种超然的甜味。那饮料则有最好的白兰地,呈黄色,份量比水还要轻。
  它们问了一些有关我本人以及地球的情况。它们很有礼貌,看来似乎真的很感兴趣,对我所说的事情它们都能很快地理解。它们告诉我,它们将到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星球上去。随后它们之间便非常愉快地互相交谈起来。不过,它们的谈话方式并没有使我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我从它们的谈话中得知,在该星球上,某种艺术在节日期间正在展出。这种艺术不仅仅是音乐或绘画,而且还包括声音、颜色、感情、形态以及其他一些地球语言中还没有词能表达的东西。对于这些东西,我无法完全搞清,对它们具体谈论的事情我仅有一个非常模糊的认识。我从中得到的印象是,那是一种立体交响乐,虽然这种说法并不完全正确。这种交响乐并非由一人创作,而是由一支队伍共同创作的。它们非常激动地谈论着这种艺术。我仿佛感到它不仅能持续数小时,而是好几天的时间。与其说是倾听和观赏,倒不如说是一种经历。观众或听众并不只是倾盆大坐下来听听而已,而且还参与这种艺术。要是它们希望从中得到极大的享受,那么它们必须参与。但我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参与的。我觉得自己不该去打听。它们经常议论那些它们将要见到的;当它们见过这些人之后,便会谈得更加起劲。不过,这种议论是非常善意的。它们给人的印象是,为了达到某种幸福,它们不断往返于各个星球之间。不过,除了施行带给它们某种享受之外,我不知它们是否还有别的目的。我猜也许有的。
  它们还谈到了其他的节目,它们并非只关心那种艺术形式,而是更关心那艺术中某些更为特殊的方面,这些我全都无法确切了解。它们仿佛从那些节日中得到了无比的幸福。
  在我看来,除了这种艺术之外,似乎还有某些东西也对这种幸福起着一定的作用。它们这部分的谈话我没有参加,因为坦率地说,我根本就没有机会。我曾经想提几个问题,但我却没有机会。我想,假如我有机会向他们提问的话,我的问题在它们听来一定是非常愚蠢的。但如果我确实有了这样的机会,那我还不至于会遇到太大的麻烦。但尽管如此,不知怎的,它们还是设法使我感到自己也参加了它们的谈话。显然,它们并没有故意这样做。然而,它们却使我感到我是它们中的一员,而不只是与它们共同度过短暂时光的一名中继站守护人。有时,它们用自己星球的语言简短地交谈几句,那是我所听过的最美好的语言之一。不过,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它们采用了人类很多种族所使用的语言进行交谈,这是一种为方便起见而组成的混杂语言。我猜它们完全是出于对我的礼貌才这样做的,这是一种极为优厚的待遇。我认为,在我所见过的人当中,它们确实是最讲究文明的。
  我刚才说它们身上闪闪发光,我想我是指它们的精神在闪耀。不知怎的,似乎有一种金光闪闪的烟雾伴随着它们。它能使每样所接触到的东西都变得快乐。它们似乎在一个鲜为人知的特殊的世界里活动。与它们共同围桌而坐,我仿佛被卷入了这团金色的烟雾之中。使我感到奇怪的是,一股股幸福的暖流悄悄地涌入了我的血管。我不知道它们以及它们的星球是通过何种途径获得这种金色的烟雾的。我也不知道,将来的某一时刻,地球是否也能进入这种状态。
  但是,在这种幸福的背后有一种巨大的活力,一种对生活充满爱心的难以抑制的朝气蓬勃的精神。它们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这种精神。它占据了它们生命的每一刻。
  它们只有两小时的时间,可光阴似箭,最后我不得不告诉它们启程的时间已经到了。在离开之前,它们将两包东西放在桌上,并对我说这是送给我的。它们感谢我为它们提供了一张桌子(这种说法是何等的奇怪)。然后,它们向我告别,并跨进了机箱(一个特大的机箱)。于是我就送它们启程了。甚至在它们离去之后,这种金色的烟雾似乎依然逗留在房间里,一直徘徊了好几小时才完全散去。我真希望自己能随同它们一起到那个星球去参加那里的节日盛会。
  在它们留下的两包东西中,有一包装着约12瓶酷似白兰地的烈酒。每个酒瓶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品,而且,没有两个酒瓶是想像的。我相信,这些瓶子都是用钻石制作的,但究竟是用人造钻研还是由某些非凡的石头雕成的,我不得而知。但至少我可以猜测,每个酒瓶都是无价之宝,每个瓶子上都刻有一种纷乱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图案。然而,每个酒瓶本身都具有一种独特的美。在另一个盒子里,有一个——唉,由于没有其他更好的名称,我想还是将它称作音乐盒吧。那盒子本身是由象牙制作的,就是那种像缎子一般光滑的陈年黄色象牙,上面有一组群雕图案。这些图案想必有一定的意义,但我无法知道。在盒子上面有一个环状物,置于一把刻度尺内。当我将环定在第一条刻度线上时,它便发出了音乐。此刻,房间里闪耀着杂色的彩光,仿佛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色彩,并且隐隐浮现出那些种金色的烟雾,而且从盒内还散发出一股香味,遍及整个房间。此外,还有感觉和情感,你将它称作什么都行,但这种东西能掌握人的情绪,使人悲哀或愉快,或者引发与音乐、色彩和香味协调的任何情绪。那音乐盒展示了一个能让人们体验这种乐曲的世界,无论它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它能使乐曲与人们的一切保持和谐,包括人们的情感、信念和智慧。我敢肯定,这音乐盒放的就是它们一直在谈论的那种艺术形式的录音,不只是一首乐曲,而是206首乐曲的录音,因为那是刻度线标记所显示的数目,每一个标记表示一首不同的乐曲。在将来适当的时候,我要把所有乐曲都放一遍,并且为每一首乐曲标上音符,或许根据其特点给它起个曲名。也许我不仅能从中得到享受,而且还能获得某种知识呢。

  14

  那早已倒空的12只钻石酒瓶排列在壁炉台上,闪闪发光。那只音乐盒现在是伊诺克最喜爱的物品,眼下放在一个陈列柜中,因为放在那里,它可以安然无恙。伊诺克觉得有些后悔,多年来,尽管他经常使用这个音乐盒,他还没有把全部乐曲放过一遍。由于开头有许多音乐曲需要反复播放,至今刻度尺上的标记有一半以上他尚未用过。
  那五位哈泽人一再来到此地访问。它们仿佛从这个中继站或许从管理中继站的守护人身上发现了某种特点,使它们感到愉快。它们帮助他学习织女星的语言,并为他带来一部部该星球的文学伤口和其他许多东西。毫无疑问,除了尤利西斯之外,它们是伊诺克最要好的异星朋友了。然而,从某一天起,它们停止了访问。对此他感到有些纳闷。每当其他哈泽人来站时,他就打听它们的情况。但他从未了解到到它们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同伊诺克在1915年刚开始记载它们时相比,他现在对哈泽人的情况,包括它们的艺术形式、传统、习惯和历史等等,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但他还远远没有领会哈泽人的一些基本观念。
  自从1915年以来,它们许多人来访过。伊诺克特别记得一位年老、博学的哲学家,死在了靠近沙发的地板上。当时,他们坐在沙发上聊天。伊诺克甚至还记得他们的谈话内容。那位长者一直在谈论一种既违反情理又滑稽可笑的邪恶的道德准则。这种道德准则是由它在访问一个位于银河圈另一端的某个边远星球时所遇见的那种好奇的社会植物类种族所创立的。这位年老的哈泽人狂饮了几口酒,便精神大振,激动地讲述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突然,它刚讲了半句就停止了说话,接着便默默地朝前倒了下去。当时伊诺克感到惊慌失措,想伸手去扶它,但在他的手还未碰到对方之前,那位外星老人就已慢慢地倒在地板上了。
  金色的烟雾从那老人的身上开始消失,渐渐地飘向了屋外。它的身体躺在地板上,成了一具骨瘦如柴的僵尸,而且令人厌恶。它躺在地板上,简直就是一个可怕的怪物,既使人觉得可怜,又使人望而生畏。在伊诺克看来,这比他以前所见过的任何外星人都更为可怕。
  活着时,它曾经是个奇妙的生物;但现在死后,它只是一堆可怕的骨头,被一张丑陋的羊皮纸裹着。伊诺克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显得十分恐惧。他想,正是这种金色的烟雾才使哈泽人看上去如此美妙和漂亮,如此朝气蓬勃,如此活跃和敏捷,又是如此具有尊严。这种金烟雾是它们的生命,可当它消失时,哈泽人便成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使人一看就感到恶心。
  伊诺克想,这种金黄色的烟雾会不会是哈泽人的生命力,像披风一样被它们穿在身上以伪装整个外表呢??莫非它们的生命力是在体外的,而其他生物的生命力则是在体内的?
  一阵凄凉的微风在位于三角屋顶上那些华而不实的建筑装饰物之间悲伤地叹息着。透过窗户,他看见一团团残去在月光下纷乱地飘拂着,一轮明月高高地悬挂在东方的天空之中。
  中继站使他感到寒冷与孤独。而且,这种孤独。而且,这种孤独还在不断地延伸,这是地球上罕见的一种孤独。
  伊诺克丢下尸体,紧张地穿过房间,走到了信息传播机前。他要求直接向银河总部汇报,随后他站着等候通话,双手紧紧地按在机器的两旁。
  “请讲,”银河总部吩咐说。
  伊诺克简短地,而且尽量客观地报告了这儿发生的情况。
  对方并未犹豫,也未提出任何疑问,仿佛这是常有的事。银河总部只是对应该如何处理此事作了一些简章的批示。这名外星人必须留在它死亡的星球上,其尸体也将根据该星球当地的风俗习惯来处理,因为这是织女星的法律所规定的。同时,这也是为了维护它的荣誉。当一名织女星人倒下后,它必须留在自己倒下的地方,而该地区也就永远成了织女21号星的一部分。银河总部说,在整个银河系这种地方比比皆是。
  “本地的习俗(伊诺克在打字)是将死者埋葬。”
  “那就埋葬它吧。”
  “我们一般捧着《圣经》念一、两首诗。”
  “那就请你也替它念一首诗吧。你一个人能全部包下来吗?”
  “是的。不过我们通常是让教会的牧师来主持葬礼的。但在目前的情况下,那样做是不明智的。”
  “我们同意你的看法(银河总部说),你自己能行吗?”
  “能行。”
  “好极了,那你就干吧。”
  “它有没有亲戚或朋友前来参加葬礼?”
  “没有。”
  “你们会通知它们吗?”
  “按照形式,我们当然要通知它们。不过,它们已经知道了。”
  “可它刚死了还不到片刻啊。”
  “不过它们还是知道了。”
  “它们需要死亡证吗?”
  “不需要。它们知道了它死亡的原因。”
  “那它的行李怎么办?这里有一个箱子。”
  “由你保存吧,它属于你的了。你为这位尊敬的死者提供了服务,箱子就给你留作纪念吧。这也是它们的法律。”
  “但箱内很可能装有重要的东西。”
  “由你保存这个箱子。你如果拒绝,这将是对死者的一种侮辱。”
  “还有事吗?(伊诺克问道)就这些?”
  “就这些。开始干吧,你就把这位织女星人看作是一名地球人。”
  伊诺克注销了传播机上的信息,随后转身穿过房间。他站在死者的身边,鼓起勇气,弯下身去将尸体抱起来放在沙发上。他不敢去碰尸体,它是那样的肮脏,那样的可怕,对刚才坐在那里与他讲话的那个金光闪闪的生命简直是一促极大的歪曲。
  自从他遇到哈泽人之后他一直很喜欢它们,也很羡慕它们。他始终期待着它们的来访,它们中无论谁来都一样。眼下他站在那里,成了一个浑身直打哆嗦的胆小鬼,不敢去碰那具尸体。
  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感到恐惧。这些年来,作为中继站的守护人,他曾在外星人身上目睹了许多极为可怕的东西。然而,他已经学会了抑制自己的恐惧感,全然不顾外星人可怕的外貌,将一切生命都视为自己的兄弟,将所有东西都看作是人。
  他明白自己感受到了另外一种东西,是与恐惧无关的某种难以解释的原因。然而他告诫自己,面前的这堆东西是他的一位朋友。作为朋友,它需要他的尊敬,需要他的爱戴和关心。
  他忙乱地着手处理死者的后事。他俯身将尸体搬了起来。尸体轻得几乎毫无份量,仿佛死后它的体积也变小,而且也不那么引人注目了。那种金色的烟雾本身是否有重量呢?
  他感到疑惑。
  伊诺克将尸体放在沙发上,并尽量将它放直。然后他走出了房间。他在窝棚里点亮了提灯,随后朝牲口棚走去。
  自从上次去牲口棚至今已有好几年了,不过,那儿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由于受到一个坚固的棚顶的保护,牲口棚不受气候变化的影响,非常干燥,仍然保存得很好。不少柱子上挂满了蜘蛛网,到处都是灰尘。一团团散乱的陈年干草贮存在棚上的干草堆中,一些干草从堆草的地板裂缝中露了出来。棚内散发着一股干燥而芳香的尘味。牲口与粪便的的气味早在很久以前就消失了。伊诺克将提灯挂在一根柱子后面的木钉上,然后爬上梯子,上了干草堆。他在暗中摸索,因为他不敢把提灯带到这个布满灰尘的干草堆上来。他在屋檐底下找到了一堆栎树板。
  他挑选了自己所需要的工具,来到了牲口棚的后部,开始动手干了起来。他想,一个世纪以前,就像现在一样,他凭借着提灯的亮光,制作了一个棺材。那时躺在屋里的是他的父亲。
  栎木板又干又硬,不过,这些工具依然银好,还能够对付着用来加工。他又饴、又刨、又锤,四处尽是木屑味。牲口棚既暖和又安静,草堆上厚厚的干草挡住了棚外狂风的呼啸声。
  他做好了棺材。不过,这棺材比他想像的要重的多。于是他找到了那辆旧的小推车,它靠在原先用来养马的那间牲口栏的墙壁上。他把棺材装上了小推车,十分费劲地将小车推向苹果里的那块狭小的墓地。途中,他经常停下来歇一会儿。
  到了墓地,他在他父亲坟墓的边上又挖了一个墓穴。他来时带了一把铁锹和一把铁镐。
  他并没有把坟墓挖得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深,没有挖到通常的六英尺深,因为他知道,假如挖到那样深的话,他永远也无法把棺材放进去。所以,他挖了四英尺不到一点。他凭借着提灯的亮光,筑起了一个坟墩。一丝微弱的光线照在坟上。从树林中飞来了一只猫头鹰,栖息在苹果园的某个地方,并没有被他察觉。在它的叫声间不时伴有嘟嘟与咯咯声。月亮渐渐西下,天上的残云也已散尽,明亮的星光穿透了层层云雾。
  事情缍结束了,坟墓已经挖好,棺材也已放进了墓中。那盏提灯正在闪烁不定,煤油已经差不多点光了,灯罩倾斜的那个角上已经出现了黑色的痕迹。
  回到站内,伊诺克找了一块布用来裹尸体。他把一本《圣经》放进了口袋,搬起那个用布裹着的外星人,迎着曙光来到了苹果园。他把尸体放进了棺材,用钉子将棺盖钉牢,然后爬出了墓穴。
  伊诺克站在墓边,从口袋里掏出《圣经》,翻到了他想读的那一页。他大声朗读起来,在微弱的光线下,几乎不需要参照原文,因为这段内容选自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那一章:“在我圣父的殿堂里,有无数的房间;假如不是那样,我会事先告诉你的……”
  他边读边想,《圣经》中讲得多么正确。为银河中所有的灵魂提供依据,那需要有很多的房间。或许还有其他星系呢,它们漫无止境地遍及整个太空。不过,倘若有了共同的理想,也许一个星系就足够了。
  念完《圣经》之后,他尽可能性根据自己的记忆背诵起葬礼的仪式。他不能完全肯定所有的词是否都用得正确。不过,他认为他可以肯定自己的意思已经充分地得到了表达。
  然后,他把泥土铲进了墓穴。
  星星和月亮都消失了,风也停止了。在寂静的早晨,东方的天空中呈现出一片近乎珍珠颜色的粉红色彩。
  伊诺克站在墓边,手中握着铁锹。
  “再见,我的朋友。”他说。
  然后,他转过身子,迎着黎明的曙光,返回了中继站。

《星际驿站》 作者:克利福德·西马克

第五章 违反协议

  15

  伊诺克从他的书桌前站起来,拿着日记本走到书架前,将它放回了原处。
  他转过身子,依然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
  还有不少事情他应该去做。他应该阅读报纸,写些日记。在最近出版的《地球物理学研究》杂志上有两篇文章他也应该读一下。
  然而,他没有心思去做这些事情,因为他有太多的事情要思考,有太多的事情要担心。
  此外,还有很多事情使他感到伤心。
  那些监视者还在外面。他失去了他的幽灵朋友。世界正面临着战争。
  然而,他也许不该为世上发生的事感到担心。他可以放弃这个世界,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可以脱离人类。假如他永不外出,闭门自守,那么,无论世界上将发生什么事情,对他都无关紧要了。因为他也有一个世界,他的世界比中继站外的任何人所想像的更大。他可以放弃地球。
  可是,尽管他心里这样想,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坚持这种想法,因为他依然需要地球,这非常奇怪,也十分有趣。
  他走到门前,口中念了一个秘诀,门自动打开了。他走进了窝棚,门又关上了。
  伊诺克沿着房子的一角走去,然后在通向门廊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他记得,所有一切都是在这里开始的。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他就坐在这里。当时,漫无边际的太空中星罗棋布,它们在向他召唤。
  此刻,夕阳西下,暮色苍茫。白天的炎热已经消散,从通向山下河谷的凹地里吹来了一阵凉风。在下面的田野上,靠近小树林,有一群乌鸦在空中盘旋,发出呱呱的叫声。
  他明白,门永远关闭是很困难的。那样,他永远不会感受到太阳和风的存在。当地球上的季节发生变化时,他永远不能再闻到不同季节的气息,这褥是太困难了。他明白自己对此还未作好充分的准备。他还没有完全成为他自己环境中的一个生物,所以他还不能完全摆脱地球的那些物理特性,若要继续成为一个人,他就需要太阳、土壤和风。
  他应该更加经常出动坐坐。他认为自己应该经常来到这里坐坐,什么也不干,只是瞧瞧布局。他要看看那些树,那条向西奔腾的激流,还有位于密西西比河对面衣阿华丘陵上的蓝天。他还要看看在空中盘旋的乌鸦和那些神气活现地走在牲口棚栋梁上的鸽子。
  每天这样做对他来说是完全值得的,衰老一小时算得了什么?他不需要节省自己的时间。现在他并不需要节省自己的时间。也许将来他会注意节约时间的。将来有一天,他也许会非常吝啬地看守几小时、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并尽可能将它们保存起来。他听到从房子的另一角传来了一阵疲惫不堪、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仿佛那人已经跑了很远的路了。
  他立即站起来,快步走进院子,想看看究竟是谁。那人张开手臂,正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当她跑近时,伊诺克伸出一只手去扶她,让她紧紧靠在他的身上,不让她摔倒。
  “露西!”他叫道。“露西,我的孩子,发生了什么事?”
  他放在她背后的那双手感到很热,而且粘糊糊的。他将一只收回,只见上面沾满了鲜血。他看到她的衣裙背后已被血渗透了,连衣服也变深了。
  他抓住露西的肩膀,然后将她朝前推了一把,以便看清她的面孔……她脸上布满了泪水,显得非常恐惧,她非常害怕地恳求伊诺克的帮助。
  露西从他的手中掐脱出来,然后转过身去。她抬起双手,将连衣裙从户上解开,让它滑到背中间。她肩上的皮肉被鞭子抽成了一道道伤痕,还在流血。
  露西拉起了连衣裙,然后转过身去望着他。她做了一个表示恳求的动作,并用手指向他的后面,指向通往山下树林的那片田野。
  下面有了动静,有人跑出了树林,几乎已经到了荒芜已久的田野边了。
  想必露西也已看到了,因为她把身体靠向了伊诺克,浑身上下都在发抖,她想寻求他的保护。
  伊诺克俯身将她抱在手中,立刻朝窝棚跑去。他口中念了一个秘诀,门自动打开了。他随即跨进了中继站,同时听到了身后滑动门关闭的声音。
  他一进中继站便站住了,露西。菲希尔依然躺在他的手中。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明白,他头脑冷静的时候他是决不会这样做的。要是他仔细考虑一下,他就不会这样做了。
  然而,由于他一时冲动他才这样做的,根本没有多加思考,这位姑娘要求保护,现在她得到保护。在这里,世上任何东西都不能伤害她了。但她是一个地球人,而除了他本人之外,地球上任何人都不该跨入这个门槛一步。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没有办法可以改变这样一个事实。一旦跨入这个门槛,就再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了。
  他抱着露西穿过房间,将她放在沙发上,然后他倒退了几步。露西坐在那里,瞧着他,脸上隐隐露出了一丝微笑,她好像不知道在这样的地方自己是否能笑。她抬起一只手,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她迅速地环视着房间,嘴里惊奇地发出一声“哦”。
  伊诺克蹲下身子,用手拍了拍沙发,并且用一个手指对着她摇了摇。他希望露西能明白,他是想让她呆在那里,绝对不要去工其他的地方。他挥起一只手臂,做了一个动作,将站内的一切都包括进去,然后极为严肃地摇了摇头。
  露西望着他,她被这里的一切强烈地吸引住了。她微笑着点点头,仿佛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伊诺克伸出手去将她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手中。他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试图向她保证,并且让她明只要她在自己所处的地方呆着不动,她就会安然无恙。
  她现在笑了,显然,她已经明白了没有什么不该笑的理由。
  她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指咖啡茶几,茶几上放着一堆外星人送的小玩意儿。
  伊诺克点了点头,于是她就拿起其中一件。她看了非常喜欢,将它放在手中不停地转来转去。
  伊诺克站了起来,走到墙边取下了他的步枪。
  然后,他走出房子,想去看看究竟是谁在追踪露西。

  16

  在田野里,有两个人正朝着伊诺克的房子跑来。伊诺克发现其中一个是汉克·菲希尔,露西的父亲。几年前,有一次他在散步时,伊诺克曾见过他一面。当时,汉克局促不安地向他解释自己正在寻找一头走散的母牛,而当时这种解释是完全没有必要的。然而,看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伊诺克觉得汉克来到此地的目的有些可疑,不像是寻找母牛。
  不过,他无法想像他究竟是为什么而来。
  另一个人的年纪比较轻,也许还不到十六七岁。伊诺克想,那可能是露西的一个兄弟。
  伊诺克站在门廊旁等着。
  他看到汉克手中拿着一根卷起的鞭子。看到这根鞭子,伊诺克明白了露西肩上那些伤痕的缘由。他立即感到一阵愤怒,但他竭力抑制心中的怒火。只要他忍住性子,他就能更好地对付汉克·菲希尔。
  他俩在离他大约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下午好。”伊诺克说。
  “你见过我女儿吗?”汉克问道。
  “要是我见过呢?”
  “那我就要剥她的皮。”汉克大声叫道,一边挥舞着鞭子。
  “要是那样的话,我认为我什么事都不能告诉你。”伊诺克说。
  “一定是你把她藏起来了。”汉克指责他说。
  “那你可以去找呀。”伊诺克说。
  汉克立即向前冲了一步,不过他又一想,马上停止了脚步。
  “她是自作自受,”汉克大声嚷道。“我决不会放过她的,没有人能够阻止我,就连我的亲人也不行。”
  伊诺克没有说话。汉克站在那里,犹豫不决。
  “她爱管闲事,”汉克说,“她没有理由管闲事,那根本就不关她的事。”
  那年轻人说:“我只是想训练布锲。”他对伊诺克解释说,“布锲是一条追捕浣熊的小狗。”
  “不错,”汉克说,“他并没有做错什么。那天晚上孩子们抓到了一只小浣熊,费了很大的劲才抓到的。罗伊,就是他,将那只浣熊牵出来,把它系在一棵树上,他把布锲系在一根皮带上,让它去斗浣熊。这并不会伤害它们。在任何一方受到伤害之前他就把布锲拉开。他让它们歇一会儿之后,又让布锲与浣熊相斗。”
  “这是世界上训练猎浣熊狗的最好办法。”罗伊说。
  “不错,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抓了一只浣熊。”汉克说。
  “我们需要它来训练布锲。”罗伊说。
  “你们讲的都很好,”伊诺克说,“我很高兴能听到这些。但这与露西有什么关系呢?”
  “她管闲事,”汉克说,“她想阻止这种训练。她想从罗伊这里把布锲抢走。”
  “一个哑巴,还那么盛气凌人。”罗伊说。
  “你给我住嘴。”他父亲迅速转过身来,严厉地训斥他说。
  罗伊嘴里咕哝了几句,便向后退了一步。
  汉克转向了伊诺克。
  “罗伊把她打倒在地,”他说,“他不应该那样做,他应该谨慎一些才对。”
  “我并不是愿意的,我只是挥动手臂不让她接近布锲。”罗伊说。
  “不错,”汉克说,“他把手挥得重了一点。不过,她没有理由那样做。她把布锲捆住,还打了几个结,使它无法再与浣熊斗了。你瞧,她找不到一点儿贫子就把布锲牢牢捆住,使它一点儿也动弹不得。这可把罗伊给气疯了。”
  他很认真地问伊诺克:“换了你,你会不会被她气疯?”
  “我想不会。”伊诺克说,“不过,我也不是一个喜欢猎浣熊狗的人。”
  见伊诺克如此缺乏理解,汉克惊讶地瞪着眼睛望着他。
  但是他又继续讲述事情的经过。“罗伊真的被她气疯了。他饲养了布锲,对它细心照料。他决不能让别人捆住他的狗,就连自己的姐姐也不行。于是,他就去追她。而她也把罗伊给捆住了,就像她捆布锲一样。我有生以来还未见过这种事情。罗伊被紧紧地绑着,然后,倒在了地上。他的两条腿蜷缩在服务部,双手抱着身体,躺在地上缩得像一个球似的。他和布锲两个都这样。可她一点也不去碰那只浣熊,不去将它捆住。她捆的都是自家人。”
  “那只浣熊没有受到伤害,一点儿也没有。”罗伊说。
  “我当时坐在那里,手里正缟着这根鞭子。”汉克说,“鞭子的顶部有些磨损了,我想编个新的。这一切我都看在了眼里,但我什么也没干。后来我看见罗伊被捆着躺在地上。我算是个开明的人,我并不介意孩子们的捣蛋和玩耍。许多孩子都会这样,我并不觉得丢脸。可把狗和人都捆绑起来……”
  “所以你就用鞭子抽她了。”伊诺克说。
  “我尽了做父亲的责任。”汉克严肃地告诉他。“我不想在自己的家里有一个女巫。我狠狠地打了她几下,而她却做哑巴动作来阻止我。但我要尽自己的责任,便继续打她。
  如果我打得再厉害一点我想我就能打破她的巫术了。就在这时她向我施展了魔法,就像对待罗伊和布锲那样,不过她对我采用了不同的魔法。她使我失明了,她竟然使自己的父亲眼睛失明!当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是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到处乱转,大声叫碱,用手拼命揉自己的眼睛。不久我的眼睛又恢复了视觉,可她却已经跑开了。我看到她穿过树林跑上了山。于是,罗伊和我就朝她追来了。“
  “你们认为是我把她藏起来了?”
  “我想是的。”汉克说。
  “好吧,那你们就找吧。”伊诺克说。
  “别担心,我会的。”汉克冷冷地对他说。“罗伊,你到那个牲口棚去看看,也许她就躺在里面。”
  罗伊朝牲口棚走去。汉克走进了窝棚,他几乎马上又走了出来,随后又走向那间倾斜的鸡屋。
  伊诺克站在原地等着,手里握着那枝步枪。
  他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烦,他以前从来没有员到过这么多麻烦。与汉克·菲希尔这种人没什么道理可讲的。眼下他对任何解决问题的方式都不会接受的。伊诺克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一直等到汉克的怒气完全消了为止。到那时,他也许会有机会跟他评理的。
  他俩都回来了。
  “她不在这里,”汉克说,“她一定在房子里面。”
  伊诺克摇摇头说:“任何人都无法进入那幢房子。”
  “罗伊,走上阶梯去把房门打开。”汉克说。
  罗伊慢慢地朝前走去,然后上了阶梯。他穿过了门廊用手握住门上的圆手柄,用力一扭。又重新试了一次,然后转过身来。
  “爸爸,我扭不动,我开不了这扇门。”他说。
  “见鬼,你什么都不会干。”汉克感到有些不耐烦了。
  汉克一跃登上了台阶,愤怒地穿过了门廊。他但手抓住门上手柄,使劲地柠着。他试了一次又一次,然后愤怒地转过身去望着伊诺克。
  “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声问道。
  “我刚才对你说了你是进不去的。”伊诺克说。
  “我进不了这所房子,真该死!”汉克大声喊叫着。
  他把鞭子扔给了罗伊,然后从门廊上跑下来,朝放在窝棚边的柴堆走去。他将一把沉重的双刃斧头从劈柴用的墩子上拧了下来。“小心别弄坏了斧头。”伊诺克向他警告说,“这把斧头我已经用了很久了,我非常珍惜它。”
  “汉克并没有理会。他跨上了门廊,在门前摆好了架势。”走开点,好让我有个挥臂的地方。“他对罗伊说。
  罗伊向后倒退了几步。“等一下,”伊诺克说,“你是想把那扇门劈倒?”
  “你说得不错,我是想这么干。”
  伊诺克严肃地点点头。
  “行吗?”
  “如果你想试试就请便,这对我倒无所谓。”
  汉克摆好了姿势,握紧了斧柄。钢斧飞快地从他的肩上一闪而过,急速地往下砍去。
  钢刃一碰到门便转了向,门的表面使斧头突然偏斜,改变了方向,斧刃立即下滑,从门上反弹回来,距离汉克一条叉开的腿还不到一英寸远。斧头的冲击力迫使他的身体转了半圈。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伸开双臂,手里依然紧握着斧柄。他瞪大眼睛望着伊诺克。
  “你不妨再试试。”伊诺克怂恿地说。
  汉克浑身怒火燃烧,顿时脸色通红。
  “上帝作证,我会的!”汉克大声嚷道。
  他又重新摆好了架势,这一次他并没有把斧头挥向大门,而是挥向了门旁的窗户。
  斧刃向前劈去,明亮的钢斧从空中闪过,发出了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声。
  汉克一闪身,扔掉了斧头。斧头掉在门廊上又弹了起来。一面斧刃上出现了制品,金属刃被砍成了许多参差不齐的口子。可是那扇窗却安然无恙,窗户上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汉克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瞪眼望着那把残斧,似乎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默默地伸出一只手,罗伊把牛鞭说到了他的手里。
  他俩一起走下了阶梯。
  他们在阶梯底下停住了脚步,一起望着伊诺克。汉克用手将牛鞭骤然一抽。
  “汉克,假如我是你,我就不会舞动鞭子了。我的动作非常敏捷。”伊诺克说。
  他拍了拍枪托说:“在你还未挥动鞭子之前,我就能打掉你的手。”
  汉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华莱士,你身上有一种魔力,露西身上也有一种魔力。你们是一伙的,经常神出鬼没地在树林里会面。”
  伊诺克站在原地,眼睛盯着他俩。
  “天啊,我的亲生女儿竟是一个女巫!”汉克大声叫道。
  “我看你们还是回家吧。如果我碰巧遇见露西的话,我会送她回家的。”伊诺克说。
  他俩都站着不动。
  “你还没听我说完呢。”汉克大声嚷道,“是你把我女儿藏在了什么地方,我会找你算帐的。”
  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不过现在不行。“伊诺克说。
  伊诺克用枪做了一个威逼的动作。
  “走开。”他说,“不要再来这儿,一个也不许再来。”
  他俩犹豫了一会儿,眼睛盯着他。他们在盯他,看看他下一步会干什么。
  然后,他俩慢慢地转过身子,肩并肩地朝山下走去。

  17

  伊诺克想,他应该把他俩给杀了,他们不配活着。
  他低头望了望那枝枪,发现自己的手紧紧地抓在枪上,那些抓在光滑的棕色枪托上的手指显得有些苍白,而且还有些僵硬。
  他竭力地抑制心中的怒火,不让它爆发出来。要是他俩再多呆一会儿,要是他没有把他俩赶走,他知道自己就会屈服于那股强烈的怒火了。
  不过,还是像刚才那弱更好。他感到奇怪,不明白刚才他是怎样设法控制住自己的。
  对于他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伊诺克感到很高兴,因为即使像刚才那样,事情也已经够糟的了。
  他们会说他是个疯子,用枪口逼着他们离开。他们甚至还会说他绑架了露西,不顾她的反对而将她扣留。他们会不惜一切尽可能地给他制造麻烦的。
  对于汉克父子俩将会干什么,他不抱任何幻想,因为他了解这种人,只要有一点细小的事就会怀恨在心,他们是人类中既凶恶又可怜的人。
  他站在门廊边,望着他俩走下山去。他不明白像露西这样好的姑娘怎么会出生在这种颓废的家庭里。也许她的残疾正是为了防卫他们这种人,使她避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倘若她能跟他们交谈并且能够听懂他们的话,也许,到时候就像他们一样,她也会变得同样的可怜和凶恶了。
  卷入这样的事情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处于他这种境地的人不该卷入这种事端。他会受到很大的损失,他应该回避才对。
  那么,他又该怎么办呢?露西的连衣裙被鲜血渗透,她的肩上有一道道伤痕,难道他能拒绝保护她吗?难道他应该对她脸上表现出的那种惊慌失措而又孤独无援的恳求置之不理吗?他想他也许可以采取不同的做法,也许还能用其他更巧妙的办法来处理此事。然而他当时没有时间考虑了。
  现在他认为,当时自己根本就不该出来,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假如他留在站里,那么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转过身子,走进了中继站。
  露西依然坐在沙发上,她的手里拿着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她全神贯注地望着它,脸上再次显出那种激动而又警觉的表情,同那天早上伊诺克看见她手中拿着蝴蝶时的表情完全一样。
  他把步枪放在书桌上,默默地站在那里。她一定注意到了他的动静,因为她立即抬起头来看他。随后,她的目光重新又回到了她手中的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上。
  他看见那是一个由圆球组成的尖塔。这时,所有的圆球都在慢慢地转动,它们不停地顺时针方向和逆时针方向交替转动着,一边转动,一边闪闪发光。每个圆都具有一种特别的颜色,仿佛圆球体内包藏着某种柔和、温暖的光辉。
  看到尖塔如此绚丽多彩,妙不可言,伊诺克感到十分惊讶。很久以来他一直无法弄清它是什么东西,究竟有何用处。他对这个尖塔观察了不止一百次,对它的作用始终感到困惑不解,从未发现它具有任何意义。根据他的观察,那只不过是一件供人玩赏的东西,尽管他始终觉得它有某种用途,或许还能被人操作。
  眼下尖塔正在盍。他曾经试过上百次,想弄清它的作用,而露西拿到手就知道它的用处了。
  他注意到了露西观看尖塔时的那种狂喜的心情。难道她知道尖塔的用处?伊诺克感到有些纳闷。
  他穿过房间,上前碰了一下露西的手臂。她抬起头望着他。伊诺克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幸福和激动的目光。
  他对着尖塔优质了一个手势,问露西是否知道它的用处,但露西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也许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也许她同时还明白要对它的用处进行解释是不可能的。她愉快地将手拍动了一下,指向那只上面放着一堆小玩意儿的咖啡茶几。她似乎想笑,至少她的脸给人一种微笑的感觉。
  伊诺克想,她就像一个孩子,仿佛她的面前放着一只盒子,里面堆满了新颖和奇妙的玩具。所有这一切对她果真有强大的吸引力吗?会不会因为她突然明白了这些物品的新颖和奇妙才感到无比的幸福和激动呢?
  伊诺克疲乏地转过身,回到了书桌前。他拿起了那枝步枪,把它挂在木钉上。
  她不该留在中继说里。除了他自己,地球上任何人都不该进入这个中继站。把露西带进站里,他已经破坏了自己与那些委派他担任中继站守护人的外星人之间的默契。不过,在所有他能带入站内的人当中,露西也许可以不受这种默契的限制,因为对她自己所目睹的一切,她是无法告诉别人的。
  他心里明白,露西不能留在站里,必须送她回家。如果不送她回去,人们就会四处找她,他们就会寻找一个失踪的姑娘,一个美丽的聋哑人。
  有关一个失踪的聋哑姑娘的消息,在一两天内就会引来一大帮新闻记者。然后,这消息就会出现在所有的报纸上,还会出现在电视和广播中。此外,这儿的树林里还会出现数以百计的搜寻者。
  汉克·菲希尔会告诉人们,他如何想破门而入但却无法进入房子。于是其他许多人便也想闯进这所房子,那们损失可就大了。
  想到这儿,伊诺克不禁出了一身汗。
  多年来,他一直与世隔绝,这些年来他始终不让自己引人注目。那么,现在他将前功尽弃了。座落在山脊上的这幢奇怪的房子将成为地球上的一个秘密,对世上所有的疯子来说,它将是一种挑战,也是一个目标。
  伊诺在克走向药柜去拿治伤痛的药膏。膏药放在银河总部送给他的那个药包内。
  他找到药膏之后便将小盒子打开,里面还剩一大半药膏没用完。这些年来,他经常使用它,不过用得很节约。其实,也不需要用很多。他穿过房间,来到露西坐的地方,然后站在沙发背后。他将手中的药膏递给露西看,并且用手势告诉她药膏的用处。露西立即将连衣裙从肩上放了下来。伊诺克俯身前去察看她的伤痕。
  这时,血已经止住了,不过她的肩膀看上去鲜红,还有些发肿。
  他轻轻地把药膏搽在被鞭子抽成的一道道伤痕上。
  他想露西能治好蝴蝶,但她却不能治疗自己的伤口。
  在她前面的茶几上,那只由圆球组成的尖塔还在闪闪发光,使整个房间忽隐忽现地闪烁着一片彩色的光辉。
  尖塔正在运转。但它究竟有何用处呢?
  它终于运转了,但是它的运转并没有产生什么结果。

《星际驿站》 作者:克利福德·西马克

第六章 危机四伏

  18

  正当暮色降临时,尤利西斯来到了中继站。伊诺克和露西正坐在餐桌前,他们刚刚吃完晚饭。这时,伊诺克听到了尤利西斯的脚步声。
  这位外星人站在黑暗中。伊诺克觉得它看上去比以前更像一个残忍的小丑。它那柔软面飘摇的身体看上去像一张被烟熏过的棕褐色的鹿皮。它脸上的一块块颜色仿佛具有某种汹涌。那又尖又硬的突出的部位,光秃秃的头顶,以及它那紧巾在头上的又扁又尖的耳朵,都使它显得非常凶恶和可怕。
  伊诺克想,如果人们不了解尤利西斯的温和性格,肯定会被他吓得半死。
  “我们一直在等你,”伊诺克说,“咖啡已经煮开了。”
  尤利西斯慢慢地向前跨了一步,然后停住了。
  “你同另一个人在一起,我想一定是个地球人。”
  “这不会有什么危险。”伊诺克告诉它。
  “属于另一个性别。是女的,对吗?你找到了一个伴侣?”
  “不,她不是我的伴侣。”伊诺克说。
  “多年来你一直很精明,”尤利西斯对他说,“像你这种情况,最好不要有伴侣。”
  “你不必担心。她有病,不能说话,她既聋又哑。”
  “有病?”
  “不错,她生出来就有病。她从未听过或说过话。这里的事她根本也无法告诉别人。”
  “那么手势语呢?”
  “她不懂手势语。她曾拒绝学手势语。”
  “那么她是你的朋友喽。”
  “她是我多年的朋友,”伊诺克说,“她来此想寻求我的保护,因为她父亲用鞭子抽她。”
  “她父亲知道她在这里吗?”
  “他认为她在这里,不过他无法确定。”
  尤利西斯从暗处慢慢走了出来,站在光线下。
  露西望着它,但脸上并未显示出任何恐惧的样子。她两眼平视着,泰然处之,显得无所畏惧。
  “她见到我并不害怕,”尤利西斯说,“她既不逃跑也不叫喊。”
  “即使她想叫,她也无法叫啊。”伊诺克说。
  “对任何一个初次看见我的人来说,我一定会使他感到厌恶的。”尤利西斯说。
  “她不仅看到了你的外貌,而且也看到了你的内心。”
  “要是我像人一样朝她鞠一躬,她会害怕吗?”
  “我想她也许会非常愉快的。”伊诺克说。
  尤利西斯毕恭毕敬地朝她鞠了一躬,样子有些过于恭敬。他将一只手放在自己厚厚的肚皮上,将身体弯成了九十度。
  露西微笑着拍起手来。
  “你瞧,我相信她会喜欢我的。”尤利西斯高兴地叫起来。
  “那你就坐吧,让我们一起来喝咖啡。”伊诺克建议说。
  “我忘了咖啡了。一看见陌生人我就把咖啡给忘了。”
  他在桌上放着第三只杯子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伊诺克在桌旁正要起身,可露西已经站起来取咖啡去了。
  “她能听懂我们的话吗?”尤利西斯问。
  伊诺克摇了摇头说:“那是因为你刚才坐在杯子旁,而杯子里却是空的?”
  露西倒好了咖啡,然后朝沙发走去。
  “她怎么不来同我们一起聊天?”尤利西斯问。
  “她对茶几上那堆小玩意儿很感兴趣,还使其中的一样东西转动了。”
  “你打算让她留在这里?”
  “我不能留她。”伊诺克说,“人们将会四处找她,我只能送她回家。”
  “我不喜欢你这样做。”尤利西斯说。
  “我也不喜欢。我们得承认我本不该把她带到这里来。但在当时好像只能这样做,我根本来不及考虑。”
  “你并没有做错。”尤利西斯温和地说。
  “由于缺乏交际能力,她不会对我们造成危害的。”伊诺克说。
  “并非如此。”尤利西斯对他说,“她恰恰是个麻烦,我不想有更多的麻烦。伊诺克,今晚我来到这里是想告诉你我们遇到了麻烦。”
  “麻烦?可是没出现什么麻烦啊。”
  尤利西斯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咖啡。
  “这咖啡味道不错,”他说,“我把咖啡豆带回自己家去煮,但咖啡的味道却不一样。”
  “就这个麻烦?”
  “你一定还记得吧,按照地球时间,几年前有一个织女星人死在了这里。”
  伊诺克点点头说:“是位哈泽人。”
  “它有一个专门的名字……”
  “你不喜欢我们起的绰号。”伊诺克笑着说。
  “我们不习惯使用这种绰号。”尤利西斯说。
  “我给它们起名字,这说明我喜欢它们。”伊诺克说。
  “你将那位织女星人给埋葬了。”
  “就埋在我家的那块地里。”伊诺克说,“它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我还为它念了一首诗呢。”
  “你干得很得体,也很出色。”尤利西斯说,“那件事应该这样处理,你干得挺不错。
  但是现在尸体失踪了。“
  “失踪了!这根本不可能!”伊诺克嚷道。
  “尸体被人从墓中搬走了。”
  “可是你无法知道。”伊诺克表示了异议。“你怎么会知道的呢?”
  “并不是我知道,而是那些织女星人,它们知道了。”
  “可是它们距离这儿有许多光年呢……”
  此刻,伊诺克不敢太自信了,因为在那位博学的老人死亡的那天晚上,他曾向银河总部作了汇报。他了解到,在那位老人刚死的那一刻织女星人就已经知道了,而且也不需要死亡证,因为它们已经知道了它的死因。
  当然,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但在银河系,有许多不可能的事毕竟都已成为可能。这些对一个站在这块结实土地上的人来说是永远无法理解的。
  难道每一位织女星人与其同胞之间存在着某种精神联系?他感到有些奇怪。也许是人口调查总部(这里对某些几乎无法理解的东西用一种人类的名称来说明),难道是这种机构与每一位活着的织女星人保持着某种官方的联系,并知道它正在何处,在做何事以及它的情况如何?
  伊诺克承认,这种情况是完全可能的,这并没有超越银河系中每一个异星种族所显示出的那种惊人的能力。不过与死去的织女星人保持这种联系则又另当别论了。
  “尸体已经失踪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你,而且我知道这是真的。对此,你是有责任的。”
  “难道织女星人是这样认为的?”
  “不错,它们就是这样认为的,还有银河总部也是如此。”
  “我是尽力去办这件事的。”伊诺克激动地说,“我是按照要求去做的。我不折不扣地遵循了织女星的法规。我曾向死者致敬,按照我们地球的方式向它致敬。它们不该让我永远对它负责。再说,我也不相信尸体会真的失踪。没有人会将它搬走,也没人知道这具尸体。”
  “按照人类的逻辑,你当然是对的。”尤利西斯对他说,“但按照织女星人的逻辑,你就错了。况且,鉴于目前这种情况,银河总部是会支持它们的。”
  “织女星人恰好是我的朋友,”伊诺克气愤地说,“在它们当中我从未发现任何一个我不喜欢或难以交往的人。我会与它们一起将事情搞清楚的。”
  “倘若织女星人感兴趣,我相信你可以这样做。”尤利西斯说,“对此我并不担心。但是,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事态就会变得更加复杂起来。从表面上看,所发生的事好像非常简章,但里面却存在很多因素。例如,织女人知道尸体被人搬走已有一段时间了,当然它们感到非常不安。但考虑到某些因素,它们一直保持着沉默。”
  “它们不必保持沉默,它们可以来找我啊。我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它们保持沉默并不是因为你,而是另有原因。”
  尤利西期喝完了咖啡,然后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它将伊诺克的半杯加满之后便把咖啡壶放在了一边。
  伊诺克等着。
  “也许你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尤利西斯说,“当这个中继站建立起来的时候,银河系中有许多种族曾对此提出强烈的反对。它们还列举了许多理由。这种情况是经常发生的。但是,当你去找根源时,你会发现,根本的原因是它们为种族或地区的利益争论不休。我可以想象,与你在地球上所见到的那种情况极为相似,即为了谋取一个团体或另一个团体,一个国家或另一个国家的经济利益,人们常常会争论不休,相互操纵。当然,在银河系,经济利益偶然才会成为主要原因,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许多因素。”
  伊诺克点点头说:“对此我过去也曾略有所闻,最近则没有听说。不过,我并没有十分留意。”
  “这主要涉及到方向问题。”尤利西斯说,“当银河总部在这个螺旋状的狭长地带扩展自己的基地时,这就意味着它没有时间或精力再朝其他方向扩展了。有一个很大的种族集团,几百年来一直想在自己附近的一个球形星团上建立中继站。当然,它们的想法也确实具有一定的道理。根据我们目前的技术,长距离跨越太空,将目标投向一些较近的星团是完全可能的。还有,令人奇怪的是,那些星团上似乎没有灰尘和气体,因此,一旦去了那个星团,我们就能比在银河系中的其他许多地方更快地扩展基地。然而,那只是一种冒险行动,因为我们无法预料在那里我们将发现什么。我们花了所有的精力和时间之后也许收获很少或一无所获,可能只是多了一些不动产布局。而那种地方在我们银河系中比比皆是。不过,那些星团对某些智慧种族具有很强的吸引力。”
  伊诺克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这将是在银河系以外所采取的首次冒险行动,它将是在我们通向其他星系的道路上首次跨出的一小步。”
  尤利西斯凝视着他,然后说:“你也这么认为,我真没想到。”
  伊诺克沾沾自喜地说:“我属于那种有智慧的人。”
  “噢,不管怎样,有这么一个球形星团宗派组织,我认为你可以这样称呼它们。当我们在这里建立中继站时,这个宗派集团便竭力反对。你是知道的,我想你一不定知道,我们才刚刚开始在这个地区扩展基地,我们中继站的数目才十来个,而我们却需要上百个这们的中继站,需要好几个世纪才能建成这个网络。”
  “所以那个宗派集团还在反对,而且它们依然有时间来阻止位于螺旋状狭长地带上的这项工程。”伊诺克说。
  “不错。那正是我所担心的,因为这个宗派组织的情绪非常激动,它们正利用尸体失踪事件作为反对建立这个网络的理由。其他一些也想谋求特殊利益的集团正在加入这个宗派组织。如果它们能破坏这项工程,那些想某求特殊利益的集团就能乘机得到它们所想要的东西。”
  “破坏这项工程?”
  “是的,破坏它。一旦尸体失踪事件在银河系公开之后,它们就会大声叫嚷,像地球这样野蛮的星球根本不适合建立中继站。它们将坚决主张放弃这个中继站。”
  “但它们决不能那样做!”
  “它们能,”尤利西斯说,“它们会说,在如此野蛮的地方保留一个中继站不但是一种堕落,而且也不安全。在那里甚至连坟墓也会遭人洗劫,在地球上就连受人尊敬的死者也无法得到安息。这种具有煽动性的议论在银河系的某些区域将得到广泛的赞同与支持。织女星人尽了最大的努力。为了保护这项工程,它们试图隐瞒实情。以前它们从未这样做过。它们是一个非常骄傲的种族,它们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也许比其他种族的感受要更深。然而,为了更高的利益,它们心甘情愿地忍受这种耻辱。只能够隐瞒,它们一定会这样做的。可不知为什么走漏了风声。毫无疑问,消息是通过绝妙的间谍活动传出去的。织女星人在众所周知的耻辱面前无法容忍这种丢脸的事。今晚将有一位织女星的官方代表前来转交一份官方的抗议书。”
  “交给我?”
  “不错,并且由你转交给地球。”
  “可是地球与此事并无系啊,地球甚至对此一无所知。”
  “地球当然不知道。对银河总部来说,你就是地球,你代表了地球。”
  伊诺克摇了摇头。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思维方式。不过,他想他不该感到惊奇。对于这种思维方式,他早该有所估计。他认为自己太死板,太狭隘了。他所学的是人类的思维方式,所以其他的思维方式一旦与他的想法相抵触,那种思维方式就自然会被认为是错误的。
  那种放弃地球中继站的说法也是错误的,而且毫无意义,因为放弃中继站并不等于破坏了这项工程,虽然这很可能使他对人类的希望遭到毁灭。
  “可是,如果你们不得不放弃地球的话,”伊诺克说,“你们还可以去火星嘛,你们可以在那里建立一个中继站。假如确有必要在太阳系建立一个中继站的话,还有其他一些星球也可以。”
  “你不明白,”尤利西斯告诉他。“这个中继站仅仅是它们的一个攻击目标,它只不过是争论中的一个小小的立足点而已,只是事情的一个开端。它们的真正目标是要破坏这项工程,将花在这里的时间和精力转向其他某项工程。如果它们能逼迫我们放弃一个中继站,那么,我们就会威信扫地。那样,我们所有的想法和判断都将受到质疑。”
  “可即使这项工程遭到了破坏,”伊诺克指出,“这并不能保证其他集团就能获得利益。它只能使人们对时间和精力应该用在何处这一问题进行公开的辩论你刚才说有许多想某求特殊利益的派别勾结起来反对我们。假如它们真的嬴了,它们就会转过身去互相之间展开一场新的斗争。”
  “当然,事实就是这样。”尤利西斯表示承认,“不过,要是那样的话,它们每个派别就能乘机捞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或者会认罪它们有机可乘了,像现在这样,它们根本无机可乘。这个中继站必须先完蛋,这样,它们才能找到这种机会。在银河系的边缘有那么一个集团,它们想迁居珐银河圈某一区域中一个人口稀少的地方去……它们依然相信古代的一种传说:即使种族的产生是由于其他星系的移民来到了银河圈,经过了漫长的银河时代,它们被赶到了银河的边缘。它们认为,如果它们能回到银河圈内,它们就能光荣地将这个传说转变成历史。还有一个集团企图进入一个螺旋狭长的小通道。根据一种模糊的历史记载,很久以前,它们的祖先得到了一些无法理解的信号,它们认为这些信号来自那个方向。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传说一直流传至今。现在它们确信,在那个螺旋状狭长通道里将会找到一种智慧巨人。所以它们一直在施加压力,要求进一步探索银河中心。你应该明白,这一切我们才刚刚开始进行,银河的大部分地区还未得到探索,形成银河总部的成千上万个种族仍然都是开拓者。由于这些原因,银河总部不断地受到了各种压力。”
  “听来好像你们对保留地球中继站已不抱什么希望了。”伊诺克说。
  “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了,”尤利西斯对他说,“不过,对你来说,你还可以进行选择。
  你可以留在这里,继续在地球上度过无聊的日子,或者也可以被派往其他一个中继站。
  银河总部希望你能继续跟我们在一起工作。“
  “这听起来好像已经完全决定了。”
  “恐怕是的,”尤利西斯说,“伊诺克,对不起,我给你带来了坏消息 .”
  伊诺克坐在那里,感到周身麻木。他惊呆了。坏消息!这比坏消息要糟糕得多。这意味着一切都将结束。他不仅感到自己的世界在崩溃,而且他对地球的一切希望也将随之而崩溃。随着中继站的消失,地球将再次被遗忘在银河系的那块落后的区域中,孤立无援,既不能让外星人了解,也无法知道银河系中所发生的一切。人类将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沿着自己的老路继续朝着黑暗的、疯狂的未来笨拙地走去。

  19

  那位哈泽官员已经上了年纪,因为在它周围的那团金色烟雾已经推动了青春的光泽这是一种柔和、深沉而又浓重的光泽,不是年轻的哈泽人所具有的那种耀眼夺目的烟雾。它具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尊严,它头上闪烁着白色的顶髻,既不是头发,也不是羽毛。这种白色显得非常圣洁。它的脸既宽厚又温和,正如通常在老人仁慈的皱纹上表现出的那种宽厚与温和。
  “对不起,我们不得不在这种情况下会面。”它对伊诺克说,“不过,在任何情况下,我都很高兴见到你。我曾听它们说起你。外星人担任中继站的守护人并不是常有的事。
  “正因为如此,年轻人,我一直对你很感兴趣。我总是在想,你是一个什么模样的生物。”
  “你不必对他有任何顾虑,”尤利西斯快言快语地说,“我可以替他担保,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噢,我忘了,就是你发现他的。”那位哈泽官员说。
  它坏视了一下房间说:“那儿还有一位。我不知道这儿有两个人,只知道有一个人。”
  “那是伊诺克的一位朋友。”尤利西斯说。
  “那么,与外界有了联系,你与地球有了联系。”
  “不,没联系。”
  “也许这是一种轻率的举动。”
  “也许是吧。”尤利西斯说,“不过,在极为气愤的情况下,我怀疑你或者我是否能够控制自己。”
  露西已经站了起来,她穿过了房间,走起来既安静,又缓慢,好像是在飘拂。
  那位哈泽官员用普通的语言对露西说:“我很高兴见到你,见到你非常高兴。”
  “她既聋又哑,不能跟人交谈。”尤利西斯说。
  “这是对她的一种补偿。”哈泽官员说。
  “你是这样认为的?”尤利西斯问。
  “我敢打赌。”
  它慢慢地朝前走去,露西依旧站着不动。
  “它,她,你们认为它是雌性的吧,她见到我一点也不怕。”
  尤利西斯笑着说:“她甚至见到我也不怕呢。”
  那位哈泽官员向她伸出一只手,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也伸出一只手,握住哈泽人的手指,那与其说是手指,倒不如说是触须。
  这时,煞诺克仿佛看见那层金色的烟雾伸展开来,将这位地球姑娘围在光泽之中。他眨了眨眼睛,他的这种幻觉立刻消失了,如果那是幻觉的话。眼前只剩下围在那位哈泽人身旁的一团金黄色的烟雾。
  她怎么对尤利西斯和哈泽人都不感到害怕呢?伊诺克觉得奇怪。难道真的像这位哈泽官员所说的那样,她能透视生物的外表并能从它们身上察觉到某种人的本质?(我的上帝,甚至现在我也只能按照人类的方式进行思维。)假如真是那样的话,暮她自己也并不完全属于人类?当然,就形态与出生而言,她是一个地球人,但她并没有受到人类文化的影响和感染。倘若有人没有受到多年来进一步发展成某种作为人类观念的行为规范和人生观的影响,那么,也许露西就是这样一个人。
  露西松开了哈泽人的手,回到了沙发上。
  哈泽官员说:“伊诺克·华莱士。”
  “嗳。”
  “她属于地球人吗?”
  “不错,她当然是地球人。”
  “她完全不像你。仿佛有两种地球人。”
  “不存在两种地球人,就一种。”
  “像她这样的人有很多吗?”
  “这我不太清楚。”伊诺克说。
  “咖啡,”尤利西斯对哈泽官员说,“你想喝咖啡吗?”
  “咖啡?”
  “是一种非常可口的饮料,也是地球的一个伟大成就。”
  “我不习惯喝这种东西,我相信自己今后也不会习惯的。”
  它将身体笨拙地转向了伊诺克。
  “你知道我来此的目的吗?”
  “我想是的。”
  “我感到很抱歉,”哈泽官员说,“但我必须……”
  “如果你不在意的话,”伊诺克说,“我认为你已经准备提抗议了,我敢肯定我讲得没错。”
  “干吗不呢?”尤利西斯说,“我倒觉得没有必要让我们三人共同经历一次令人难堪的场面。”
  哈泽官员感到犹豫不决。
  “要是你觉得你必须提出抗议的话,”伊诺克说。
  “不,”哈泽人说,“只要你能慷慨地接受一种沉默的抗议,我就心满意足了。”
  “只需满足一项条件我就能接受,”伊诺克说,“这就是:我要相信你们的指责并不是毫无根据的。我必须先出去看个明白。”
  “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这件事情是可以查清的。不过,在我没有把事情调查清楚之前,我无法代表自己或地球来接受这种抗议。”
  “伊诺克,”尤利西斯说,“这位织女星人一直非常通情达理,不仅现在如此,而且在事情发生之前也是如此。它的种族很不愿意提出这种指责,为了保护你和地球,它们忍受了极大的痛苦。”
  “你的话使我感到,如果我不接受织女星人所提出的抗议和指责,我就会显得不够通情达理了。”
  “对不起,伊诺克,”尤利西斯说,“那就是我想说的。”
  伊诺克摇摇头说:“多年来我一直试图去理解和适应所有经过本站的人所具有的道德与观念。我曾将自己身上的人的特性与习惯抛在一边。我也试图去理解别的观念,评价别的思维方式,其中有许多是与我本人的观念和思维方式相矛盾的。对此我感到很高兴,因为它给了我一个打破地球的狭隘观念的机会。我认为自己收获不小。但这一切都与地球无关,只是我个人牵涉到了此事。现在这件事却牵涉到了地球,因为我必须用一个地球人的观点来看待它。在这个特殊的问题上,我不光是一名银河中继站的守护人。”
  他俩一言不发,伊诺克站着等他们开口,但他们依然沉默不语。
  最终,他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我一会儿就回来。”他说。
  他口中念了一个秘诀,门就自动开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哈泽官员轻声说道,“我想跟你一起去。”
  “好吧,那就走吧。”伊诺克说。
  外面漆黑一团,于是,伊诺克点亮了那盏提灯。哈泽人仔细地望着他。
  “这是矿油,”伊诺克告诉它,“它能在一根浸透油的灯芯上燃烧。”
  “可是,你们一定还有更好的照明工具。”哈泽人非常害怕地说。
  “现在使用的照明工具好多了,”伊诺克说,“我已经落后于时代了。”
  他走在前面领路,手中的提灯映照出一小片亮光。那位哈泽官员跟在后面。
  “这是一个非常荒芜的星球。”哈泽人说。
  “这里是比较荒芜。但有些地方已经得到了改造。”
  “我的星球已经得到了治理,”哈泽人说,“每一寸土地都得到了妥善的安排。”
  “我知道。我同许多织女星人闲聊过,它们曾对我作过一些介绍。”
  他们一起朝牲口棚走去。
  “你想回屋吗?”伊诺克问。
  “不,”哈泽人说,“我觉得这是一个极为有趣的地方。那边长的是不是野生植物?”
  “我们称它们为树。”伊诺克说。
  “在这里风是否能随心所欲地吹?”
  “不错,”伊诺克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知道怎样才能控制气候。”
  那把铁锹刚好放在靠近牲口棚门的地方,伊诺克拿起铁锹,朝果园走去。
  “你自然知道尸体失踪了。”哈泽人说。
  “对于它的失踪,我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呢?”哈泽人问。
  “因为我必须做到确信无疑。你无法理解,是吗?”
  “你刚才在站里说,你没法理解我们所有人。也许这次要改变一下了,至少我们中有一人应该设法理解你了。”
  伊诺克领着它穿过了果园。他们来到了围在墓地四周的粗陋的栅栏旁。那扇倾斜的大门敞开着。伊诺克进了大门,哈泽人紧跟在他的后面。
  “你就将它埋在这里?”
  “这块地是我家的。我父母都埋在这儿,我把它同他们埋在了一起。”
  他把提灯交给了哈泽人,拿起铁锹便朝坟墓走支。然后,伊诺克将铁锹往地上一插。
  ‘请你把提灯拿近一些好吗?“
  哈泽人向前跨了一两步。
  伊诺克两膝着地,扫除了地上的落叶。树叶下面是不久前刚被翻过的松软的新土。他看到一块凹地,底下有个小洞。当他清除泥土时,他听到了新的土块从洞中掉下去的声音,土块并没有掉在泥土上,而是掉在其他东西上面。
  由于哈泽人将提灯移动了一下,伊诺克无法看清眼前的东西。不过,他并不需要看。他明白再挖也是徒劳的,他已经知道自己将看到的是什么东西。他当初应该守在这里,他不该竖起那块石碑来引起别人的注意。但银河总部说过,“将它看作一名地球人。”他就是按照它们的话去做的。
  他挺起身子,但两膝依然着地。他感到他的裤子被泥土弄湿了。
  “没人对我说过,”哈泽官员温和地说。
  “说过什么?”
  “这块纪念碑,还有碑上的题词。我不知道你也懂我们的语言。”
  “这是我很久以前学的。那时,我得到了许多我爱读的纸卷。我担心碑上的题词写得不太好。”
  “拼错了两个词,”哈泽人告诉他,“还有一个地方读来有些别扭。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当你写的时候,你同我们所想的完全一样,这才是非常重要的。”
  伊诺克站起身,伸手接过了提灯。
  “我们回去吧,”他突然说道,好你像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我知道这是谁干的。我必须去找他。”

  20

  高耸的树冠在大风中发着萧萧声。在提灯灰暗的灯光下,前面展现出一片白色的桦树。
  伊诺克知道,这些桦树长在一座悬崖的洞口,洞口离崖顶有二十多英尺。到了这里他得向右拐,绕过悬崖然后继续朝山下走。
  伊诺克侧过身朝肩后望去。露西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她对着伊诺克微微一笑,同时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自己一切都好。伊诺克也对她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们必须向右拐,她必须紧紧跟上。不过,他想这也许是多余的,露西也很熟悉这座山,也许比他还熟呢。
  他拐向右边,沿着悬崖边继续走着,然后来到了一个凹陷处。他爬了下去,到了下面的斜坡上。在左边,他听到了奔腾的河水所发出的淙淙声,河水从田间的泉眼里流向位于山底的深谷之中。
  前面的山坡变得越来越陡了。于是,伊诺克便斜着身子在陡坡上行走。他觉得奇怪,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看清某些自然特征。他看见一棵畸形的白栎树,树身自行弯曲,悬挂在山坡上的一个斜角上;他看见几棵粗大的红栎树长在一块翻倒在地的岩石上,它们长在那里,从来没有一位伐木者曾经想过要把它们砍倒;他还看见那块长满香蒲草的沼泽地,恰好位于山坡的梯田之上。
  在靠山脚很远的地方,他看到一扇窗户里映照出一片亮光。于是,他又斜着身子朝山下走去。他回过头从肩上望去,看到露西正紧跟在自己的身后。
  他们来到了一排粗陋的篱笆桩前,然后慢慢地跨了进去。这时,地形变得较为平坦了。
  山下某处有一条狗在暗中吠叫,另一条狗也随着叫了起来。然后,更多的狗开始吠叫灯,一起跑向了露西。一看见露西,它们很快变成了一支欢迎队伍,而不像是一队卫兵。
  它们用后腿站起来,围成一团。露西伸手去拍拍它们的脑袋。它们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高兴地向前猛跑,转了一圈之后又返回了原地。
  距篱笆桩不远处有一个菜园。伊诺克小心地沿着两行蔬菜中间的小路穿过了菜园。然后他们来到了院子,一所房子展现在他们的眼前。那房子有些倾斜,看上去摇摇欲坠,它的外形笼罩在黑暗之中。从厨房的窗户里透出柔和而温暖的灯光。
  伊诺克穿过院子,来到厨房门前,然后敲了敲门。他听到厨房里有走动的脚步声。
  门开了,麦·菲希尔站在门口,遮住了亮光,她是一个身材高大、十分消瘦的女人。她没穿连衣裙,而是穿了一件宽松的上衣。
  她望着伊诺克,心里有些害怕,同时摆出一副好斗的样子。这时,她看见了伊诺克身后的露西。
  “露西!”她叫道。
  姑娘飞快地跑上前去,母亲将她搂在了怀里。
  伊诺克把提灯放在地上,将步枪挎在腋下,而跨过了门槛。
  他们全家围坐在厨房中间的一张餐桌旁在吃饭。餐桌的中央放着一盏华丽的油灯。汉克站了起来,但他的三个儿子和一个陌生人依然坐着。
  “你把她送来了。”汉克说。
  “我找到了她。”伊诺克说。
  “我们刚找过她,”汉克告诉他,“我们正打算再去找呢。”
  “你还记得你今天下午对我说的话吗?”伊诺克问道。
  “我对你说过很多话。”
  “你说我身上有魔法。要是你再敢动手打这个姑娘,我向你保证我会让你瞧瞧我身上究竟有多少魔法。”
  “你吓唬不了我。”汉克蛮横地嚷道。
  可是他感到非常恐惧。这种恐惧表现在他软弱的表情和退缩的身体上。
  “我说到做到,不信你等着瞧。”伊诺克说。
  两个男人面对面地站着,然后汉克坐了下来。
  “你想跟我们一起吃饭吗?”汉克问道。
  伊诺克摇了摇头。
  他望着那个陌生人,问道:“你就是那个挖参人?”
  那人点点头说:“别人都这么叫我。”
  “请你出去,我有话要对你说。”
  克劳德。刘易斯站了起来。
  “你不要出去,”汉克说,“他不能强迫你走,他可以在这儿跟你谈。”
  “没关系。”刘易斯说,“实际上我也想跟他谈谈。你就是伊诺克·华莱士 ,对吗?”
  “就是他,”汉克说,“按年龄他50年以前就该死了。但你瞧他那样子,他身上一定有魔法。我告诉你,他跟魔鬼常有来往。”
  “住嘴,汉克。”刘易斯说。
  刘易斯绕过餐桌,走到了门外。
  “晚安。”伊诺克向其他人表示告别。
  “华莱士先生,”麦。菲希尔说,“谢谢你为我带回了我的女儿。我向你保证,汉克不会再打她了。我会留意的。”
  伊诺克走出屋子,并且把门关上。他拿起了提灯。刘易斯已经等在外面的院子里了,伊诺克便朝他走去。
  “让我们走远一点。”他说。
  他俩在菜园边停了下来,然后两人一起转过身,互相对视着。
  “是你一直在监视我吧。”伊诺克说。
  刘易斯点了点头。
  “是官方委派的?还是爱管闲事?”
  “很遗憾,是官方委派的。我名叫克劳德。刘易斯。我没有理由要向你隐瞒,我是中央情报局的。”
  “我可不是判国分子,也不是间谍。”伊诺克说。
  “并没有人这样认为。我们只是在注意你。”
  “你知道那块墓地吗?”
  刘易斯点点头。
  “你从一个墓中盗走了某种东西?”
  “不错,”刘易斯说,“就是竖着一块奇怪石碑的那座坟墓。”
  “现在那东西在哪里?”
  “你是指那具尸体吧,它在华盛顿。”
  “你不该把它拿走,”伊诺克严厉地说,“你引起了很多麻烦。你必须尽快把它放回去。”
  “这需要花一点时间,”刘易斯说,“他们必须将它空运到这里,大约需要24小时。”
  “这是你们能达到的最快速度?”
  “我还可能让它再快一些。”
  “那就尽力而为吧。你得把尸体运回来,这是至关重要的。”
  “我会的,华莱士。我原先不知道……”
  “刘易斯!”
  “嗳。”
  “你别自作聪明了,别再耍什么新花招了。就按我对你说的去办。我只想通情达理一些,因为只有通情达理才行。但要是你想耍新花招……”
  他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刘易斯的前领。
  “刘易斯,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是,明白了。”他说。
  “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干?”
  “这是我的工作。”
  “对,工作,监视我。但你不能盗墓啊。”
  他松开了手中的衬衣。
  “请你告诉我,”刘易斯说,“那墓中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这根本不关你的事。”伊诺克尖酸刻薄地对他说,“你只需把尸体取回来就是了。你确信自己能办到?不会遇到什么妨碍?”
  刘易斯摇摇头说:“没有什么妨碍。只要一见到电话,我就打电话。我会对他们说这事非常紧急。”
  “就这些了,”伊诺克说,“动回尸体比你所做的一切都重要,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这涉及到地球上的每一个人,你、我以及其他每一个人。如果你办不到,我就得对此承担后果。“
  “用那把枪?”
  “也许吧。”伊诺克说,“别干蠢事了,不要以为我不能下决心杀你。在这种情况下,我会杀死任何人,不管是谁。”
  “华莱士,你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没了。”伊诺克说。
  他拿起了提灯。
  “你回家去?”
  伊诺克点点头。
  “你似乎并不介意我们对你的监视。”
  “是的,”伊诺克说,“我并不介意你们的监视,只是讨厌你们的干涉。把尸体运回来,然后,只要你愿意,你就继续监视吧。但不要靠近我,把你们的手拿开些,不要碰任何东西。”
  “天哪,老兄,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应该告诉我。”
  伊诺克犹豫不决。
  “对我讲讲大概情况吧,不用讲具体细节。只要……”
  “你去把尸体运回来,”伊诺克慢条斯理地对他说,“也许我们以后能够再谈。”
  “尸体会运来的。”刘易斯说。
  “要是尸体不运回来,”伊诺克说,“你最好现在就去死。”
  他转过身,穿过菜园,朝山上走去。
  刘易斯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望着提灯逐渐消失。

《星际驿站》 作者:克利福德·西马克

第七章 魔盒失踪了

  21

  当伊诺克回来时,中继站内只剩尤利西斯一人。尤利西斯已将瑟彭人送走了,而且还将哈泽人送回了织女星。
  炉上正煮着一壶新的咖啡,尤利西斯懒散地伸着四肢躺在沙发上,它闲着没事。
  伊庆克挂好了步枪,又吹来了提灯。他脱下茄克衫,把它扔在书桌了,然后他在沙发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明天这个时候尸体将被送回原处,”他说。
  “我真切地希望它能产生某些好的效果。不过,我对此感到怀疑。”
  “也许我不该为此过于操心了,”伊诺克尖刻地说。
  “这体现了你忠贞不渝的信念,”尤利西斯说,“这也许对银河总部在作最后决定时能起一定的作用。”
  “那位哈泽人完全可以告诉我尸体的去向,”伊诺克说,“如果它知道尸体从墓中被人盗走了,那么它也一定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它。”
  “我猜它是知道的,”尤利西斯说,“但你要知道,它不能告诉你。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提出抗议,其余的全由你自己决定。它不能全然不顾自己的尊严而向你建议应该做什么。为了便于记录事情的全过程,它必须继续做一名受害者。”
  “有时,这事真气人。”伊诺克说,“尽管银河总部也介绍了一些简单的情况,但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总有一些陷阱等着你往下掉。”
  “也许将来的情况会完全不同,”尤利西斯说,“我可以展望未来。几千年之后,我们能看到整个银河系将会结成一个庞大的文化体系和一个庞大的共同体。当然,各地区和各种族的特点依然还会存在,这是完全应该的,但占主导地位的却是被人们称为兄弟之情的一种宽容。”
  “听起来你好像是个地球人。我们的许多思想家也曾怀有这种希望。”
  “也许是吧。”尤利西斯说,“你知道地球似乎对我没有什么影响。你却无法在地球上与我生活同样长的时间而丝毫不受其影响。顺便说一句,你给那位织女星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我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伊诺克对他说,“当然,它很有礼貌,也说得很对,不就这些。”
  “它对墓碑上的题词印象很好,”
  “我在碑上题词并不是想给人留下什么印象。我这样写,那是因为我也是这样想的,同时还因为我喜欢哈泽人。我只想让题词能恰如其分地反映它们的情况。”
  “假如银河的宗派集团不施加压力的话,”尤利西斯说,“我相信织女星人是愿意忘却这件事的,那将是你无法想象的一种让步。到了最后摊牌的时候,它们甚至还会跟我们站在一起呢。”
  “你是说它们也许会拯救这个中继站?”
  尤利西斯摇摇头说:“我不信有人能这么做。但假如这些派别向我们施加压力的话,哈泽人的态度会给我们银河总部带来一定的方便。”
  咖啡壶发出了响声,伊诺克连忙走过去端咖啡。尤利西斯将咖啡茶几上的小玩意儿推向一边。以便留出位子来放两只咖啡杯。伊诺克将杯子倒满后,便把咖啡壶放在地板上。
  尤利西斯拿起了自己的杯子,捧在手中,然后又把它放回了茶几。
  “我们的处境很糟,”他说。“真是今不如昔。种族之间争论不休,互相讹诈,互相排挤。银河总部对此感到非常担心。”
  他望着伊诺克说:“大概你以前认为,银河的一切都很好,所有的人都亲如手足。”
  “不,并非如此,”伊诺克说,“我知道那儿存在着不同的观点,也知道有不少麻烦。
  但遗憾的是,我以前认为这些都建立在一种较高的水平上,你也知道的要合乎绅士派头,应该彬彬有礼。“
  “过去也曾出现过这种情况。银河中历来存在不同的观点,但这些观点曾经是以原则和道德为基础的,而不是以特殊的利益为基础的。当然,那种精神力量你是知道的,就是那种宇宙的精神力量。”
  伊诺克点点头说:“我曾读过一些有关的文章。对此我并不十分了解,但我很愿意接受这种力量。我知道有一种方法能使我跟这种力量建立联系。”
  “是通过那只魔盒?”尤利西斯说。
  “正是那只魔盒,它可称得上是一台机器。”
  “我认为你可以这么称它。”尤利西斯赞同一说,“不过,‘机器’一词有些别扭。它的制作并不仅仅涉及到机械问题。这是唯一的一只魔盒,仅此一只,是由一名按照地球时间生活在一万年以前的一个神秘人物制作的。我真希望自己能告诉你它的性质或它的构造,但恐怕没人能告诉你。有些人曾想对魔盒进行复制,但全都失败了。那位制作魔盒的神秘人物没有留下什么蓝图、计划或说明,连一个记号也未留下。人们对它一无所知。”
  “我认为完全有理由再制作一只魔盒,”伊诺克说,“我是说并没有什么清规戒律,再做一只并不会渎犯神明。”
  “绝对不会。”尤利西斯说,“其实我们非常需要一只魔盒,因为我们目前没有。那只魔盒已经失踪了。”
  伊诺克从自己的座椅上突然站了起来。
  “失踪了?”他问道。
  “对,失踪了,”尤利西斯说,“不知究竟是放错了地方,还是被人偷走了。”
  “可是我没……”
  尤利西斯苦笑着说:“你没听说过,我知道。这种事情我们是不说的,也不敢谈。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至少要保密一个时期。”
  “但你怎么能不让别人知道呢?”
  “这倒并不难办到。人们知道魔盒的情况,它的守护人带着它从一个星球来到另一个星球,在一些大型集会上将它展示出来。人们通过与其接触便可获取精神力量。但迄今为止,它们从未对魔盒的展览作过任何安排,那位守护人也一直闲着。按照地球的时间,魔盒的守护人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去访问大约需要一百年或更长的时间。人们并不期待着它的来访,它们只知道在一定的时候它会来访,有一天这位守护人会带着魔盒出现在它们的面前。”
  “这样可以将此事掩盖许多年。”
  “是的,不会产生任何麻烦。”尤利西斯说。
  “当然,那些首领该是知道的吧,我是说那些管理人员。”
  尤利西斯摇摇头说:“我们只告诉了极少数的几个人,这几个人都是我们信得过的。当然银河总部是知道的,但我们都是守口如瓶的人。”
  “那为何……”
  “你是问为什么我要告诉你。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告诉你。
  是的,我想我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朋友,你知道作为一名富有同情心的忏悔者坐在这里是什么滋味吗?“
  “你感到担忧了,”伊诺克说,“没想到我会见到你忧心忡忡。”
  “这事真奇怪,”尤利西斯说,“那只魔盒失踪已经多年了,可是除了银河总部和——你称之为什么?——对,那个统治集团外,竟然无人知道它的失踪。我猜是一个神秘主义者组织在保管这个精神装置 .然而,尽管没有人知道此事,银河系开始分裂了,而且裂缝越来越大,最终它将彻底分裂。那只魔盒似乎代表着某种力量,它能使银河系中所有的种族不知不觉地团结起来。虽然人们看不见它,但它依然产生着影响。”
  “不过,尽管魔盒失踪了,但它还在某个地方,”伊诺克指出,“它照样可以施展影响,它是坚不可摧的。”
  “别忘了,”尤利西斯提醒他说,“要是没有合适的保管人,没有传感人,魔盒是不能操作的,因为这台装置本身不会起作用,它只能作为传感人与精神力量之间的一种媒介,是传感人身上的一个附加物。魔盒不仅能扩大传感人的能力,而且还可以作为某种联系,促使传感人发挥自己的作用。”
  “你觉得魔盒的失踪与这里的情况有关?”
  “地球中继站,噢,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在本站所发生的一切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它涉及到银河系中许多区域内发生的某种微不足道的争论和令人讨厌的争吵。要是在过去,这种争论就会——你刚才是怎么说的,对,就会合乎绅士派头,就会建立在原则与道德的基础上。”
  他俩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倾听着位于人字形屋顶上的建筑装饰中所发出的微弱的风声。
  “别担心,”尤利西斯说,“这事不用你担心。我本不该告诉你的,这样做显得有些轻率。”
  “你是指我不该走漏风声吧,你放心,我不会的。”
  “我知道你不会的,”尤利西斯说,“我从未想过你会走漏风声。”
  “你确实认为银河系中的关系正在恶化?”
  “在过去,所有的种族曾是团结一致的。”尤利西斯说,“当然,那时也有分歧,但这些分歧都得到了解决。有时解决得不够自然,也不太令人满意,但双方都尽力去支持那种不自然的解决方案,而且通常都是成功的,因为它们都想解决问题。那时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建立一个由所有智慧种族组成的伟大团体。我们知道,我们以及所有的种族已经掌握了许多惊人的知识和技术。只要我们共同努力,将所有的知识与能力汇集在一起,我们便能取得比其他任何一个种族独自希望取得的成就更重要,更伟大。当然,我们也有过自己的麻烦,正如我刚才说的,我们有分歧,但我们在不断进步。我们将那些微不足道的仇恨和分歧抛在一边,只是着手解决重大的分歧。我们认为,只要把重大的分歧解决了,枝节问题就会变得足无轻重,从而就会自动消失。可是现在的情况却截然不同。目前有一种倾向,就是要把那些被搁置在一边的微不足道的枝节问题提出来,并进一步将其扩大,同时又把那些主要的、重大的问题搁置在一边。”
  “这听起来很像地球上发生的事情。”伊诺克说。
  “银河系在许多方面很像地球,”尤利西斯说。“基本相似,不过,具体情况却截然不同。”
  “你一直在读我留给你的那些文章?”
  尤利西斯点点说:“看上去前景不太乐观。”
  “看上去像是要爆发战争了。”伊诺克直截了当地说。
  尤利西斯很不自在地移动了一下身子。
  “想必你们已经与战争无缘了。”伊诺克说。
  “你是指银河系吧,是的,因为我们现在已经建立了自己的体系,所以我们与战争无缘了。”
  “是因为太文明了吗?”
  “别挖苦人,”尤利西斯对他说,“过去曾有那么一两次我们差点儿打起来。不过,最近几年,这种情况已经不存在了。目前在银河大家庭中,有许多种族在最初形成时曾经历过战争。”
  “那样我们地球有希望了,因为战争已经与你们无缘了。”
  “也许你们也会有这么一天的。”
  “但还无法肯定?”
  “不,我能够肯定。”
  “我一直在研究一张银河图,”伊诺克说,“我的研究是以米泽尔的统计学为基础的。那张银河图表明地球将会爆发战争。”
  “你不需要这张图也能知道这一点。”尤利西斯说。
  “但其中还另有道理。它并不仅仅让你知道是否会爆发战争,我曾希望这张图也许能表明怎样去维持和平。肯定有这样一种方法,也许是一种公式。假如我们能够想出来该有多好,或者知道去哪儿寻找,该向什么人询问,或者……”
  “有一种方法可以避免战争。”尤利西斯说。
  “你是说你知道……”
  “那是一种非常严厉的措施,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采用。”
  “现在还不是万不得已的时候?”
  “我认为也许你们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地球上将爆发的这场战争可能意味着数千年的进步即将结束。除了一部分社会文明还在苟延残喘之外,战争将摧毁所有的文化和一切事物。它还可能会消灭地球上绝大多数的生命。”
  “你们曾经采用过这种方法吗?”
  “是的,已经采用过多次了。”
  “有效吗?”
  “噢,那当然。我们甚至从未考虑过它是否会无效。”
  “这种方法也适用于地球吗?”
  “你可以提出申请,要求采用这种方法。”
  “我?”
  “你可以作为地球的代表向银河总部提出申请,要求采用这种方法。作为人类的一员,你可以去作证,而且还能得到一次听证会。要是你在诉讼中证明自己有理,总部就会指派一个小组进行调查,然后,根据该小组的调查报告作出裁决。”
  “你说让我提出申请,地球上任何人都能提吗?”
  “任何一个能获得听证会的人都可以。你想获得听证会,就必须了解银河总部,而你是地球上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此外,你还是银河总部的一名职员,担任守护工作已有很长的时间,而且还有着良好的履历。我们会听取你的意见的。”
  “可我只是单独一人!一个人是不能代表全人类说话的呀。”
  “你是人类中唯一符合条件的人。”
  “要是我能在人类中向其他人请教一下就好了。”
  “你不能这样做。即使你可以,又有谁会相信你呢?”
  “的确如此。”伊诺克说。
  的确如此。对他来说,关于银河大家庭和星际间一个交通网络的想法已没什么可感到奇怪的了。他有时对此会感到惊讶,不过,那种奇怪的感觉已基本上消失了。然而,他记得,这花了很长的时间,甚至当他亲眼目睹了具体的东西之后,他依然过了很多年才完全接受这一事实。但如果他将这事告诉一个地球人,在他听来这就像是疯话。
  “那是一种什么方法?”伊诺克问道。他几乎不敢问了,但鼓足勇气,等候对方的回答,准备承受任何巨大的打击。
  “愚蠢。”尤利西斯说。
  伊诺克倒抽了一口气。“愚蠢?我不明白。现在我们在许多方面已经够愚蠢的了。”
  “你指的是因知识贫乏而引起的愚蠢,这种人比比皆是,不仅地球上有,而且银河系中也有。而我所讲的是智力上的无能。这会使人类对可能在地球上制造战争的科学与技术失去理解力,也会使他们对进行那种战争所必需的机器失去操作能力。它会使人类的智力衰退,从而无法理解自己所取得的机械、技术和科学的成就。那些懂得科学技术的人都会失去记忆,而那些不懂的人则永远也无法学会。让他们回到车轮与杠杆这一简单的水平上去。那样就不可能发生这种战争了。”
  伊诺克挺着身子呆坐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感到浑身冰冷,恐惧万分。与此同时,纷乱的思绪在他的头脑中互相追逐,不停地旋转着。
  “我对你说了,这是一种非常严厉的措施。”尤利西斯说,“这是一种不得已的措施,战争这东西要花很大的代价才能去阻止,代价是很高的。”
  “我不干!”伊诺克说,“没人肯这么干。”
  “也许你不肯这么干。但试想一下,假如爆发了战争……”
  “我知道,要是爆发了战争,事情会更糟。但这种方法不会阻止战争,我可没有这样想过。人们依然可以打杖,照样可以杀人的。”
  “用棍棒,”尤利西斯说,“也许还能用弓箭。还有步枪,只要他们还有步枪,他们可以把枪用到子弹打完为止。那时他们就无法知道怎样制作更多的火药,或无法知道怎样获得用以制造子弹的金属,甚至无法知道怎样制造子弹。那时也许人们还会打杖,但不再有大屠杀了。城市不再会被原子弹摧毁了,因为没有人能发射火箭或配备弹头,也许人们甚至连什么是火箭或弹头也不知道了。人类现在掌握的通讯技术也将消失。除了简单的运输工具之外,一切都会消失。大规模的战争再也不会发生了。战争只能在极为有限的范围内进行。”
  “这太可怕了。”伊诺克说。
  “战争同样非常可怕。”尤利西斯说,“这完全由你选择。”
  “但这种状况要延续多久呢?”伊诺克问。“这究竟要延续多久?我们不会永远处于愚味无知的状态的,是吗?”
  “这将延续好几代人。”尤利西斯说,“到那时,这种——我们该怎样称它呢?治疗?——这种治疗的效果就会渐渐地消失。人们会逐渐摆脱这种低能的状态并重新开始恢复智力。其实,他们还能重新获得一次机会。”
  “再过几代人的时间他们又能达到跟我们今天完全一样的状态了。”伊诺克说。
  “有可能,不过,我并不认为会产生这种情况。文化的发展是不可能完全相同的。你们会有机会获得更加高尚的文明,还会有更加热爱和平的人民。”
  “对我来说这过于……”
  “你该认为这是一种希望,”尤利西斯说,“这种方法只能用于那些在我们看来值得拯救的民族。”
  “你得给我时间考虑一下。”伊诺克说。
  不过,他知道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22

  他有自己的工作,然而他突然无法工作了。他周围的人也无法继续从事他们的工作了,因为他们不再有知识或经验去完成他们一直在从事的工作。当然,他们可以再试试,他们可以坚持尝试一个阶段,可时间也许不会太长,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无法进行了。商行、公司、工厂或任何机构都将停止操作。不过,这种停业既不合法,也不符合手续,说停就停了。这并不是因为工作都无法做了,而是因为再也无人具有经营观念来使这些机构继续运转,而且还因为那些营业必不可少的运输和通讯也都停止了。
  火车将停止运转,飞机和轮船也将停止运转,因为不会有人再记得该怎样去操作。那些过去曾经掌握所有操作技术的人还会存在,但技术都将消失。也许还会有人想试试,但结局将是十分可悲的。也许还会有人模糊地记得怎样驾驶小汽车、货车或公共汽车,因为它们都是一些容易操作的东西,再说,驾驶这些车辆几乎成了人们的第二天性。但是一旦这些汽车坏了,就找不到一个懂得机械的人来修理,汽车也就无法再运转了。
  再过几小时,人类就会坠入一个空间距离将再次成为主要问题的世界之中。世界将变得更大,海洋将成为障碍,一英里又将显得非常遥远。再过几天,面对这难以理解的局面,人们将会惊惶失措,缩成一团,狼狈逃窜,或陷入绝境之中。
  伊诺克想,需要多久一个城市就会用尽存在仓库内的最后一批食物并开始挨饿呢?当电在电线内停止流动时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在这种情况下,区区一张具有象征意义的纸币或一枚铸造出来的硬币,其价值又能保持多久呢?
  社会分配将会停止;商业和工业都将消亡;政府将名存实亡,既无办法又无智慧来实施自己的职能;通讯即将终止;法律和秩序都将瓦解;世界将重新回到野蛮的状态之中,然后将慢慢地复原。这种复原会持续相当长的时间,在这一过程中将会出现死亡、瘟疫、痛苦和绝望。最终这种复原就会产生效果,世界上又将出现新的生活方式。但在复原过程中,许多人将会死去,还有许多人将会失去他们生活中的一切乃至他们的生活目的。
  尽管这很糟,但这是否就像战争一样糟糕呢?
  许多人将冻死、饿死或死于疾病,因为药品也会同其他东西一起消失。不过,千百万人可以免遭核反应的火红气团的毁灭;空中不会降落有毒的灰尘;水源还会像过去那样纯净和清洁;土地还会那样肥沃。这种变化的最初阶段结束之后,人类还会有机会继续生活并重建社会。
  伊诺克认为,如果能够确定战争即将爆发,而且已经无法避免了,那么进行选择也许并不困难。然而,使世界避免战争的可能性依然存在,维持一种脆弱的、勉强的和平的可能性也依然存在。既然如此,银河系完全不必采取这种绝望的治理方式。伊诺克认为,在作出决定之前自己必须首先对战争的爆发与否做到心中有数。可怎样才能做到心中有数呢?放在书桌抽屉里的那张图表明会有战争;许多外交家和观察家也认为即将举行的和谈只能引发战争,而不能达到任何其他的目的。然而他对此并无把握。
  伊诺克想,即使他有把握,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又怎能代表全人类去担负上帝给予的责任呢?一个人又有什么权力来作一种将影响到其他人乃至亿万人的决定呢?倘若他作出了决定,他将来能对自己的抉择进行辩解吗?
  战争究竟有多糟?而与此相比,愚蠢究竟有多糟?这个问题他一个人又怎么能回答呢?
  他不能这么做。这似乎就是答案。他根本无法估量上述两种情况可能造成的灾难。
  再过一个时期,也许上述两种选择中的任何一种都将是合乎情理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会逐渐树立一种信念,并作出自己的决定。尽管这种决定不见得会完全正确,但它能使他感到问心无愧。
  伊诺克站起身,走向窗口。中继站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他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是午夜时分。
  他想银河系中有些种族几乎对任何问题都能作出迅速而又正确的答案,它们能从纷乱的思绪中直接找到头绪,因为它们遵循了一咱比人类所掌握的更为具体的逻辑规律。当然这很了不起,因为这能使它们有可能作出决定。然而,这是否意味着蔑视或完全忽视了某种对人类来说比决定本身更为重要的东西呢?
  伊诺克站在窗边,凝视着对面月光下延伸到树林边阴暗处的田野。云朵已经散尽,夜色十分宁静他想,这块特殊的土地始终是宁静的,因为它远离社会活动区域,远离在核战争中任何一个可能遭攻击的目标。除了史前有可能存在某些未加记载的,而又早已被人忘却的小规模冲突之外,这里从未发生过战斗,而且将来也不会。但是如果在一个决定命运的时刻,世界突然愤怒地释放其最可怕的武器的全部能量,那么这块土地照样无法逃脱水土遭受严重污染这一共同的厄运。那时,天空将充满核尘,它们会从天而降,无论他在哪里,都不会有多大的区别。战争迟早会降临到他的身上,他如不遇到巨大能量的火光,也会遇到从天而降的致命核尘。
  伊诺克从窗口走到书桌前,收起早上拿来的报纸,将它们叠成一堆。这时,他发现尤利西斯忘记将它的那堆报纸带走。他想大概尤利西斯生气了,否则它是不会忘记的。愿上帝保佑我们,因为我们俩同时遇到了麻烦,伊诺克默默地祈祷着。
  他度过了非常繁忙的一天。他发现自己只读了《纽约时报》上的两三篇有关和谈的文章。今天倒霉的事情真多,实在太多了。
  他觉得近百年来事情一向非常顺利。过去虽然情况也时好时坏,但总的来说,他的生活一直比较安宁,没有遇到什么惊人的事件。然而今天发生了这么多倒霉的事情。宁静的岁月在他的脑中回荡起来。
  过去地球曾有希望成为银河大家庭中的一个成员,而他可以作为代表对此提出申请。然而现在这种希望已经破灭了,不但因为地球中继站即将关闭,而且还因为它的关闭是由人类的野蛮行为所引起的。当然,地球只是银河政治游戏中的替罪羊,可一旦得了这种坏名声,想要立刻摆脱是极其困难的。不管怎样,即便能够摆脱,现在地球也依然面临着这样一种局面:银河总部为了拯救地球宁愿采取一种严厉而卑劣的措施。
  他认为自己可以抢救一些东西。他可以继续成为一个地球人,并将自己多年来收集和记录的信息详细地告诉他的同胞,其中包括他个人的经历和感想以及其他许多细节。所有这些都纪录在一排排放在靠墙书架上的日记本内。他将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们,还有那些他曾获悉的、读过的以及贮藏的异星文化。此外,还有那些来自外星球的小玩意和艺术品。也许地球人从中可以获得某些最终能够帮助他们登上其他星球的东西。这些东西都将成为人类的传统文化,或许也是所有智慧种族的传统文化和特权。但需要很久才能等到那一天,由于今天发生了这些情况,他现在要比以往等候更长的时间。他在差不多一个世纪中辛辛苦苦收集起来的信息是微不足道的,相比之下,他在下一个世纪(或今后一千年)中要收集的知识将更加完整。眼下他能向自己的同胞提供的东西似乎少得可怜。
  他想如果能有更多的时间就好了。然而,他从未有过足够的时间,现在没有,而且将来也不会有。无论他将花费多少个世纪,银河的知识总要远远超过他目前所掌握的知识,而他所掌握的知识永远是微不足道的。
  他在书桌前的那把椅子上慢慢地坐了下来。现在他第一次考虑起自己该怎么办,他该怎样脱离银河总部,又该怎样使银河系跟一个星球打交道,虽然这个星球依然是属于他的。
  他竭力迫使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去寻找答案,可他依然无法找到答案。
  他想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无法同时跟地球和银河系进行抗衡。

  23

  阳光从窗户中照进屋子,唤醒了伊诺克。他依然呆着不动,使自己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中。太阳的光辉带给他一种美好而又真实的感觉,一种实实在在的抚摸。于是他将忧虑和疑问暂且搁在一边。可是他感到形势逼人,便又重新闭上了眼睛。或许只要他再多睡一会儿问题就全自然离去了,会自动消失在某个地方,当他醒来时问题已经不复存在。
  但是除了担忧和疑虑之外,他感到身上有些不对劲。
  他感到脖子和肩膀有些酸痛,他还奇怪地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麻木,而且枕头也是硬梆梆的。
  他再次睁开眼睛,用手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睡在床上,而是坐在椅子上,他的头也并不是睡在枕头上,而是放在书桌上。他把嘴张开,然后又闭上,想体验一下口中的味觉,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口中很不是滋味。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挺起身子,伸伸手臂想放松一下紧张的关节和肌肉。当他站起来,那些忧虑、麻烦以及寻求答案的紧迫感又重新涌上了心头。然而,他又将它挡了回去,虽然说不上非常成功,但也足以使它们有所退却。
  他走向炉子想找咖啡壶。这时他想起自己昨晚把它放在咖啡茶几旁的地板上了。于是他走了过去。两只杯子依然放在茶几上,杯子底层全是深褐色的咖啡渣。尤利西斯为了放咖啡杯而将那堆小玩意儿推向了一边。那座由圆球组成的尖塔斜躺在边上,但它依然在闪闪发光。所有的小圆球都在转动,每个圆球的旋转方向与周围其他的圆球恰好相反。
  伊诺克伸手将它拿起,用手仔细地摸索着圆球的底盘。凶试图寻找某种能够启动或关闭尖塔的东西,例如某种操纵杆、某种凹痕、某种解扣或某种按钮。然而他无法找到任何东西。他想自己早就知道尖塔上没有东西,因为他以前也曾经找过。可是露西昨天拨动了一下就使它运转了,而且现在它还在运转。眼下它已经运转了12小时以上,可并没有产生任何结果。他认为自己没错,因为他根本看不到什么结果。
  他将尖塔放在茶几上,底盘朝下,然后把咖啡杯叠起来,将一个放在另一个上面,并将它们端走。随后他又俯身从地板上拿起那把咖啡壶。可是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那座圆球尖塔。
  他想这东西实在令人恼火。他无法使它运转,可露西不知怎地使它转动了。而现在他又无法将它关上,尽管它是开还是关或许都无关紧要。
  他拿起杯子和咖啡壶走到了洗涤槽旁。
  中继站内寂然无声,静得使人感到沉闷和压抑。不过,他想这种压抑感也许只是他的想象而已。
  他穿过房间来到信息传播机前,机上的信息屏一片空白。昨晚没有来过电文。他觉得自己真傻,竟会想到有电文,因为如果真有电文的话,那个音频信号就会发生作用,它会不断地发出响声,直到他拨动操纵杆时,它才会停止。
  莫非中继站已经被银河遗弃了?他感到有些困惑。难道所有来往的交通工具都绕道行驶了?然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的,因为放弃地球中继站将意味着必须放弃比它更远的那些中继站。在银河网络中并不存在通向这螺旋状狭长地带的捷径,因此不允许重新安排路线。在数小时乃至一天之内不见任何交通工具来往是常有的事。银河的交通无规律可循,况且也无特定的模式。有时候已经安排好的机舱不得不等到有了接纳它们的设备之后才能到达。有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机舱来站,这时设备就闲着,就像现在设备闲着一样。
  这是神经过敏,他想,“我变得神经过敏了。”
  在关闭中继站之前,它们会通知他的。且不说其他原因,就是出于礼貌,它们也该这样做啊。
  他回到炉前煮起了咖啡。然后,他从冰箱里取出一包软糊糊的东西,那是生长在天龙星座丛林世界中的一种谷物制作的。他把它拿了出来,然后又放了回去。他把邮递员温斯罗约在一周前替他从城里带来的一打鸡蛋中的最后两个拿了出来。
  他看了看手表,这才发现自己起得很晚,比他想象的还要晚,现在差不多已是他每天散步的时候了。
  他把长柄平底煎锅放在炉上,再向锅里放了一大匙黄油。等到黄油融化之后,将鸡蛋打进了锅里。
  他想今天他不一定去散步了。除了偶尔一两次刮暴风雪外,这将是他第一次不去散步。
  不过他又为自己作了辩解:他总是散步并不足以成为他应该每天散步的理由。他只是免了这次散步,过一会儿他会下山去取邮件的。他可以利用这些时间赶做自己昨天未能完成的事情。那些报纸依然堆在书桌上,等他去读。他还没有写日记,他有很多东西要写,因为他必须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记下来,而最近发生的事情又实在太多了。
  从中继站开始工作的第一天起,他就为自己定了一条规矩,即不能马马虎虎地对待日记。有时。他也许会晚一点把事情记下来。可今天他起晚了,或受时间所迫,但只要他认为是用于记录眼前这一切所需要的,他决不会少写一个字。
  他的目光穿过房间,盯在书架上的一排日记本上。看到它们如此完整,他感到十分自豪和满足。在这些本子里记载了差不多一个世纪的事情,他连一天也没有漏写过。
  他想这是他的遗产,是他留给世人的东西。这将是他为自己回归人类而递交的一张门票。这里记载着他跟银河系的外星人在差不多一百年的接触中的所见、所闻和所感受到的一切。
  正当他看着这些些日记本的时候,刚才被他搁在一边的问题又涌上了他的心头,而这次他再也无法对它们置之不理了。他将这些问题抛在一边,因为他需要一点时间以便使自己的身体重新变得活跃起来。现在他不再抵挡了,他接受了它们,因为他无法再回避下去。
  伊诺克把长柄煎锅中的鸡蛋放进了一只空盘子中,端起咖啡壶,然后坐下来开始用早餐。
  他又看了看手表。
  他还有时间像平时那样去散步。

《星际驿站》 作者:克利福德·西马克

第八章 艰难的决定

  24

  那位挖参人正在泉边等着。
  伊诺克在较远处就看到他正在下面的小道上。他突然感到一阵愤怒,心想那挖参人会不会等在那里想告诉自己他无法运回哈泽人的尸体,或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或他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想到这里,伊诺克回忆起自己昨晚怎样威胁说,他要杀死任何一个阻碍运回尸体的人。
  他想也许那样说很不明智。他对自己是否会杀人感到怀疑,并不是因为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扬言要杀人,而是因为人们互相残杀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闭上了眼睛,又一次看到在下面的山坡上,人们排着一行行队伍在硝烟中冲锋陷阵。
  伊诺克明白,这些人爬上山顶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自杀和杀死山顶上的人。
  这种厮杀并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然而,多年来的厮杀实际上已归结成为这一瞬间:当他看到一队队的人故意爬上山坡时,此刻不是厮杀后的境况,而是那种毛骨悚然的情景的继续。
  就在这一瞬间他体会到了战争的疯狂:他想到了那种最终变得毫无意义的徒劳行为,那种忘记了使人恼羞成怒的事件之后还必须埋藏在心里的丧失理智的怒火,以及那种不管别人死活,光凭一个人就能显示某种权威或原则的完全不合逻辑的行为。
  他想人类早在很久以前的某个历史阶段就把疯狂作为原则接受了下来,并始终坚持这种原则。今天这种由疯狂风所支配的原则如不是毁灭人类本身的话,至少也要毁灭一切物质和非物质的东西,而经过了许多艰苦的年代,这些东西已经成了人类的象征。
  刘易斯刚才一直坐在一根倒在地上的圆木上,现在伊诺克走近好,他便站了起来。
  “我在等你,”他说,“但愿你不要介意。”
  伊诺克跨过了小泉。
  “尸体将在黄昏时分运到,”刘易斯说,“华盛顿将用飞机把尸体运到麦迪逊,然后用上卡车将它运到这里。”
  伊诺克点点说:“听到这些我很高兴。”
  “他们一定要我再问你一次,那尸体究竟是什么东西?”刘易斯说。
  “昨晚我对你说了,”伊诺克说,“我不能告诉任何事情,尽管我也希望我能告诉你。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怎样把这件事告诉大家,但我无法这样做。”
  “那具尸体来自别的星球,这点我们已经肯定了。”刘易斯说。
  “你们这样认为跟我没有关系。”伊诺克说。他并没有将自己的话作为问题。
  “还有那所房子也有些反常。”刘易斯对他说。
  “那房子是我父亲盖的。”伊诺克简单地告诉他。
  “但某种东西改变了它,”刘易斯说,“你父亲盖的房子不是这样的。”
  “时间能改变事物。”伊诺克说。
  “一切事物,但却不包括你。”
  伊诺克笑着对他说:“所以这就打拢你了,你就认为这样不合适了。”
  刘易斯摇摇头说:“不,这并没有什么不合适,这确实没什么。经过对你多年的观察之后,我对你以及有关你的一切都能接受了。有时我认为自己疯了,不过那只是暂时的。我一直设法不来打拢你。我尽量做到让所有的一切保持原样。但既然我跟你见面了,我很高兴现在的情况还跟原来一样。不过我们在这件事上都错了,我们好像都把对方当成了敌人,好像我们都是怪人,这是不对的。我认为我们俩也许有很多共同之处。事情正在进展之中,我不想采取任何行动来干涉你的事情。“
  “可是你已经干涉了,”伊诺克说,“当你把尸体搬走时,你做了一件最糟糕的事情。要是你们坐下来策划怎样来伤害我,那还不至于这么糟。这不仅仅关系到我个人,完全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你们所伤害的是整个人类。”
  “我不明白,”刘易斯说,“很抱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那块石碑上写着……”
  “那是我的错,”伊诺克说,“不该竖起那块石碑。不过在当时这似乎并没有错。我决没有想到有人会来窥探,而且还……”
  “它是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噢,你是指那具尸体吧。这个嘛,实际上并非如此。你指的那一位并不是我的朋友。”
  “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刘易斯说,“我感到很抱歉。”
  “再抱歉也无济于事了。”伊诺克说。
  “但除了将尸体运回以外,还有什么事,我是说我还能为此做点什么吗?”
  “是的,也许有些事情要做。我可能需要一些帮助。”伊诺克对他说。
  “告诉我,”刘易斯赶紧说道,“只要能办到……”
  “我可能需要一辆卡车,”伊诺克说,“用来运一些物品、档案和诸如此类的东西。我需要尽快得到一辆卡车。”
  “我能为你弄一辆卡车,”刘易斯说,“我能让车等着,而且还能让人帮你装车。”
  “我还想跟一名权威人士谈谈,要高层的权威人士。总统、国务卿,或者联合国秘书长,我自己也不清楚,我还得考虑一下。我不但需要一种跟他们交谈的途径,而且还要他们保证能听我的。”
  “我会安排一种活动的短波装置,将它放在你身边。”
  “有人会听我说吗?”
  “不错,”刘易斯说,“你想让谁听都行。”
  “还有一件事。”
  “无论什么事都没问题。”刘易斯说。
  “你们要能够忘掉这一切,”伊诺克说,“也许我不需要上述提到的东西,不需要卡车或其他任何东西。也许我得让事情就此发展下去。要是情况果真如此,你,还有每个与此有关的人,能够忘记我所说的话吗?”
  “我想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刘易斯说,“不过我会继续监视的。”
  “但愿你会,”伊诺克说,“也许我以后会需要从你这里得到一点儿帮助,但别再插手此事了。”
  “你肯定没有其他事要我们做吗?”
  伊诺克摇摇头说:“没了,剩下的一切得由我自己去做。”
  他想也许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因为他怎能肯定自己可以相信此人呢?他又怎能肯定自己可以相信某个人呢?
  然而,如果他决定脱离银河总部而与地球共命运的话,他可能需要得到一些帮助。他如果将自己的档案和那些奇妙的小玩意儿运走的话,他的做法或许会遭到外星人的反对。
  要是他想把这些东西运走,他必须立即行动。
  但他真想脱离银河总部吗?他能放弃银河系吗?对于委派他担任其他中继站守护人的建议他能拒绝吗?当紧要关头来临时,他能跟其他异星种族以及其他星球的所有奥秘都脱离关系吗?
  对于上述问题他已采取了步骤。就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并未多加考虑,似乎已差不多作出了决定,他已经做好了回归地球的准备。
  他一边站着,一边思考,对自己已经采取的步骤感到纳闷。
  “有一个会守在这里的,”刘易斯说。“有一个人会在泉边守候。如不是我,便是一个能与我取得联系的人。”
  伊诺克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当你每天早上散步时有人会来见你的,”刘易斯说,“或者你随时都可以来这里找我们。”
  这听起来好像是个阴谋,伊诺克想。就像一群孩子在扮演警察与小偷似的。
  “现在我得走了,”他说,“差不多该是取邮件的时候了。温斯罗准在想我遇到了什么事情了。”
  他开始朝山上走去。
  “再见。”刘易斯说。
  “嗳,再见。”伊诺克说。
  他惊讶地感到自己浑身热呼呼的,仿佛过去的错误得到了纠正,仿佛过去失去的东西现在又物归原主了。

  25

  伊诺克在通向中继站那条路的途中遇见了邮递员。那辆旧车跑得飞快,颠簸地行驶在铺满野草的山路上,一边嚓嚓地撞击着垂挂在路上的树枝。
  温斯罗一见伊诺克便将汽车刹住并坐在车上等他。“你绕道了。”伊诺克说着走上前去。“也许是你改变了自己的路线了?”
  “你不在信箱边守候,”温斯罗说,“而我又必须见你。”
  “是有很重要的邮件吗?”
  “不,不是邮件,而是汉克·菲希尔那老兄。他在米尔维尔镇的伊迪酒店内请别人喝酒,并且在那里胡说八道。”
  “汉克不像是个肯买酒请客的人啊。”
  “他对大家说你想绑架露西。”
  “我可没有绑架她,”伊诺克说,“汉克拿着鞭子追她,我只是把她藏起来想等他气消了再说。”
  “伊诺克,你真不该那样做。”
  “也许是吧。但汉克要用鞭子抽她,当时他已经抽过她几下了。”
  “汉克正在外面给你制造麻烦。”
  “他对我说过他会的。”
  “他说你绑架了露西,后来因为害怕了就把她送回去了。他说你把她藏在家里。当他想冲进房子去找她时,他却无法进去。他还说你的房子很怪,他还在窗下玻璃上砍坏了一把斧头。”
  “那房子一点也不怪,”伊诺克说,“汉克只是在凭空捏造。”
  “眼下情况还好,”这位邮递员说,“在大白天神志清醒时,他们是不会干蠢事的。但到了夜晚,他的酒喝多了以后就会神志不清。他们当中有些人可能会来找你。”
  “我猜他一定在告诉他们我身上有魔法。”
  “是的,而且还不止这些,”温斯罗说,“我在临走前听他说了一会儿。”
  他将手伸进邮袋,找到了一捆报纸,把它递给了伊诺克。
  “伊诺克,有些事你得知道,可有些事你也许还不明白。就你的生活方式和其他情况而论,煽动一些人来找你的麻烦是很容易的事。你的确使人感到奇怪。不,我不是说你有什么不对,我是了解你的,我也知道你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过那些不了解你的人是很容易产生误解的。迄今为止,他们没有前来打扰你,那是因为你没有让它们找到任何可以来打扰你的借口。但如果他们被汉克的话煽动起来之后……”
  他没有把话继续说完,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你是说会有一帮武装村民吧。”伊诺克说。
  温斯罗默默地点点头。
  “谢谢你,”伊诺克说,“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告诫。”
  “难道真的没有人能进入你的房子吗?”邮递员问道。
  “我想是的。”伊诺克表示承认。“他们既不能冲进去,也不能烧毁它。他们高尔夫将对它无可奈何。”
  “那么,假如我是你的话,今晚我就紧闭门窗,呆在屋里了。我是不会出去冒险的。”
  “也许我也会那样的。这主意听起来很不错。”
  “好吧,我想要说的就这些了,”温斯罗说,“我想你是完全明白我的意思的。看来我只能把汽车倒出动了,这儿没地方可以掉头吧。”
  “把汽车开到房子附近去,那里有地方可以掉头。”
  “从这里到大路并不远,我能行。”温斯罗说。
  汽车开始慢慢地向后倒着。
  伊拉克诺克站在原地望着。
  当汽车开始转弯即将在他的视野中消失时,伊诺克举起一只手严肃地向邮递员告别。温斯罗也向他挥手道别。然后汽车就在山路两旁茂密的灌木丛里消失了。
  伊诺克慢慢地转过身去,拖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地走回到中继站。
  他想那是一群暴民。天啊,一群暴民!
  要是一群暴民围着中继站大喊大叫,猛击房门和窗户,并雨点般地朝它射击,这将会使银河总部有可能不关闭地球中继站的最后一线希望化为泡影,要是这种希望依然存在的话。暴民的示威将会有力地支持那种应该放弃在螺旋状狭长地带上扩建中继站的要求。
  为什么这一切都发生在同一时刻呢?他感到困惑不解。多年来他一直平安无事,而眼下在几小时内所有的事都发生了仿佛这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
  如果真的出现一群殿民,这不仅意味着本站的命运就此结束,而且还意味着他除了接受担任其他中继站守护人的建议之外别无选择。即使他愿意,他也不可能继续留在地球上了。他非常吃惊地感到那还将意味着委派他担任其他中继站守护人的建议将就此被撤销,因为当这一群暴民叫喊着要放他的血,他自己也将被牵连到目前银河就人类的野蛮行径所提出的指控中去。
  他想也许他应该到泉边再去见刘易斯,也许可以采取一些措施来阻止这群殿民。但如果他去找刘易斯,他知道自己应该作出适当的解释,这样也许他不得不吐露更多的实情。
  或许根本就不会有殿民,或许没有人会相信汉克·菲希尔的话,或许不用采取任何行动事情就会逐渐地平息下来。
  他将抱着最好的希望留在中继站内。或许当暴民来到时站内没有任何外星人;要是这群暴民真的来了,银河总部也未必能够知道。假如他幸运的话,事情也许就这样了结了。
  一般说来,他还是比较幸运的。当然在最近几天中他非常不幸。
  他来到了一扇通向院子的破门前,然后停下来抬头望着这所房子。不知什么缘故,他试图将它看作自己童年时期所熟悉的那所房子。
  如同以往一样,这所房子仍然屹立在原地,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在过去每扇窗上都挂着一幅皱窗帘。随着时间的流逝,房子周围的院子逐渐发生了变化。每过一个春天,那一簇簇丁香花便长得更加稠密更加茂盛起来,并互相盘绕在一起。他父亲种的榆树也从6英尺高的树枝长成了大树。厨房角上的那片黄玫瑰消失了,它们是某个早被忘却的冬天的受害者。还有那块花辅也消失了。大门边上的那个植物园草木茂盛,已被草木完全遮盖了。
  以前大门两旁的那道旧石墙现在成了一堆隆起的土丘。它遭受了上百次寒霜的袭击。葡萄树和野草一起向四处不断地蔓延,长期无人顾及。他想再过一百年这道墙将成为平地,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沿着山坡靠近下面的田野,有几处墙由于风化已经完全消失了。
  所有这些变化早已发生了,然而在些以前几乎并未引起他的注意。但现在他注意到了这些变化,他对自己为什么会开始注意起它们而感到奇怪。难道因为现在他要重新回归地球了?他从未离开过地球上的土壤、阳光和空气,他的身体从未离开过地球,然而他比大多数人在地球上行走的时间更长。他不只是行走在一个星球上,而且还行走在许多遥远的星球上。
  他站在夏末的阳光下,他的身体在凉风中颤抖。这风仿佛是从某个莫名的幻境中吹来的。他首次对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感到疑惑(这也是他首次被迫对此感到疑惑)。难道自己是个鬼魂附身的人,必须过那种既不像外星人又不像地球人的生活?难道他必须具有两种互相抵触的忠诚,无论他选择哪种生活,无论是地球生活还是外星球的生活,都必须与昔日的幽灵为伴?难道他在文化上是个既不了解地球又不了解外星球,对两者均欠有债务却又无法偿还的混血儿?难道他是一个虽见过多种(以及合乎逻辑的)正确和错误的说法,却又无法分清是非的无家可归、无立足之处和四处流浪的可怜虫?
  他登上了位于小泉旁的山丘,心里充满了一种重新获得人类属性之后的喜悦。他将再次成为人类的一员,并以孩子般的协作精神与人类站在一起。然而他能称自己为地球人吗?要是他把自己或试图把自己称作地球人,那么他对银河总部一百年的忠诚又意味着什么呢?他是否真的想称自己为地球人呢?他感到有些疑惑。
  他慢慢地穿过大门,这些问题依然在他的头脑中回荡,不停地回荡着,始终没有答案。
  但他认为事实并非如此,不是没有答案,而是答案太多了。
  他甚至再也无法直截了当地思考了。他告诫自己应留在中继站内以回避可能出现的那群暴民,可他不能留在站内,因为天一黑刘易斯就会把哈泽人的尸体运回来的。
  要是这群暴民与刘易斯同时出现,而刘易斯正好带着尸体回来,那样麻烦可大了。
  想到这里他感到犹豫不决。
  要是他把危险告诉刘易斯,那样他也许就不把尸体运回来了。可他必须把尸体运回来。
  在天亮之前必须保证将那具尸体放回墓中。
  也许不会出现暴民。假如他们真的来了,他必须有一种能够对付他们的办法。
  他要想个办法,他对自己说。
  他必须想个办法。

  26

  中继站还是像他离开时一样平静,没有收到任何电文,所有的机器都处于静止状态,甚至连机器本身发出的那种轻微声音也没有,而有时它们会发出这种声音的。
  伊诺克把步枪放在书桌上,同时将那捆报纸放在枪的旁边。他脱下茄克衫,把它挂在座椅的靠背上。
  他还有许多报纸要读,不但有今天的,而且也有昨天的。他提醒自己该写日记了,还要花很多时间,也许要写也几页呢。即使他写得很紧凑,他也必须写得合乎逻辑,而且要按时间顺序来写。这样就会使人觉得昨天发生的事是昨天写的,而不是晚了一天。他必须把每件事情都写进日记,包括每一件事情的任何一个侧面,他对事情的反应以及他的想法等等。他历来都是按这种方式写的,现在他也必须这样写。他始终都能按这种方法写,那是因为他替自己创造了一个特殊而又适当的小环境。它既不属于地球,也不陲银河,而是一种所谓的模糊生存状态。他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中工作,就像一名中世纪的和尚在修道院的单人小室中生活一样。但他只是一名观察者,一名怀着浓厚兴趣的观察者。他不只是对观察感到满足,而是努力钻研他所观察到的事物。但最终在本质上他是一名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既不受牵连又不去插足的观察者。不过他体会到,在过去的两里他失去了这种观察者的地位。地球与银河系一起闯进了他的生活,他那特殊而又合适的小环境消失了,他本人已经受到了牵连。他已抛弃了自己的客观想法,而且不再具有构成其日记基础的那种正确、冷静而又实事求是的态度了。
  他走到了存放日记本的书架前,抽出了自己目前正在写的那一本。他迅速地翻着本子,以便找到上的地方。他很快地找到了那个地方,差不多就在日记本的尽头。里面的空页已所剩无几,也许还够供他写他必须要写的那些事情呢。他认为很可能自己还没写好就会把本子写光了,从而不得不使用一本新的日记本。
  他拿着日记本站着,凝视着最近写好的那一页,也就是他前天所写的地方。这仅仅是在前天写的,可现在却已成了悠久历史的记载了。它看上去甚至有些褪色了。他认为它也许是该褪色了,因为它被写于另一个时代。这是在他的世界崩溃之前他所写的最后一篇日记。
  再写日记又有什么用呢?他问自己。现在一切都已写好了,一切重要的事情都写好了。
  地球中继站即将关闭,他的星球已经没有希望了。无论他是继续留下来还是前往其他星球上的另一个中继站,地球已经没有希望了。
  他愤怒而又使劲地合上了日记本,并将它放回了书架。然后,他回到了自己的书桌前。
  他想地球快完了,他自己也快完了,他不禁感到迷惘、愤怒和困惑。他对命运(如果确有命运的话)和愚蠢感到怒不可遏。他不只是对地球的愚蠢感到愤怒,而且也对银河系的愚蠢感到极为恼怒。他憎恨它们那种微不足道的争吵,因为它对已经延伸到银河系这个区域不同人种间的兄弟情谊的继续发展造成了障碍。正如发生在地球上的情况一样,银河系内种类繁多的机械装置、高尚的思想和智慧以及广博的学识有可能成为一种文化,但却无法成为一种文明。如要获得真正的文明,就必须有一种比它们的机械装置或思想更加美妙的东西。
  他感到心里非常紧张,这是一种企图采取某种行动的紧张心理。他如同一只关在笼里踱步的野兽在中继站里徘徊,他要冲出去狂喊乱叫,直到他声嘶力竭为止;他甚至想猛打猛砸以发汇自己心中的怒火,消解自己的捻心情。
  他伸手从书桌上抓起那枝步枪,随后拉开了存放子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盒子弹。他拆开子弹盒,把子弹倒在自己的口袋中。
  他握着枪在房里站了一会儿。这时,这间宁静的屋子仿佛在对他大声怒吼。他感受到了这间屋子的凄凉和冷酷。他把枪重新放回了书桌。
  他以为,对着一种幻境发泄自己的不满和怒火是何等的幼稚。他现在根本没有理由可以抱怨或发怒。任何事情都是先得到承认,然后才被接受。对此每个人早该习惯了。
  他环视着中继站,这里依然万籁俱寂,一切都在等待之中,仿佛这幢建筑物本身正在计算着时间,等待着某种事情在时间的自然流逝中发生。
  他微微一笑,又伸手拿起了步枪。
  不管他是否面临着幻境,眼下他只想着一件事情,使他从极端的混岙和困境之中暂时解脱出来。
  他需要进行射击训练,因为他已有十几天没去过靶场了。

  27

  中继站的地下室很大,从他开灯的地方一直延伸到前面的黑暗处。这里到处是坑道和房间,全都位于山岭般的岩石底下。
  这里放着许多大型的液箱,里面装满了供液舱驾驶员使用的各种溶液。这里还有许多水泵和发电机,它们的操作原理跟人类的发电方法截然不同。在地下室的地板下面,存放着许多装有酸性和稠浓物质的大型贮藏箱。这些物质曾是那些来站访问的外星人的躯体。每当它们启程前往别的星球时,它们就会留下自己的躯体。这里存放的都是一些必须处理的无用的躯体。
  伊诺克走在地板上,经过了液箱和发电机,是后来到了一个陈列室。陈列室前漆黑一团。他找到了控电板,用手一按把灯打开了。然后他走下民陈列室。房间的现金两旁竖着许多用来存放大量小玩意儿和艺术品以及各种礼物的金属架,这些东西都是那些天外来客送给他的。从地板到天花板,金属架上堆满从银河系各个区域中收集起来的废旧物品。然而,他诺克认为,其实它们并不是废旧物品,因为它们当中几乎没有一件东西真正算得上是废旧物品。所有的东西都有用,全都具有某种效用,若不是实际效用,便是美学效用,如果这种用途能够被人发现的话。不过,它们也许并非全都适用于人类。
  在这些陈列室的尽头,有一部分物品堆放得更加仔细,更加井井有条。每件物品上都贴有标签,并编有号码,而且还注明了与其有关的卡片目录和某些日记的具体日期。他了解这些物品的用途以及其中某些物品所涉及的原理。有些物品非常简单;有些具有很大的潜在价值;有一些与人类目前的生活方式无关。此外,还有一些为数不多的贴有红色标签的物品,他一想起它们就会不寒而栗。
  他走下了陈列室。当他走在这个充满银河幽灵的地方时,他的脚步发出了响亮的回声。
  陈列室最终通向了一间更加宽敞的椭圆形房间,周围的墙上厚厚地铺着一层能够吸附子弹和防止跳弹的灰色材料。
  伊诺克走到一块置于墙壁凹处的控电板前。他伸手用拇指按了一下电钮,随后迅速地走到了房间的中央。
  房间开始慢慢地暗了下来。然后,他突然感到房间里火光闪烁。这时,伊诺克不再是站在原来的房间里,而是站在另一个地方,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地方。
  他站在一座小山上。他面前的地势朝着一条水流潺潺的小河倾斜着,河边是一片广阔的沼泽地。从沼泽地的尽头到小山脚下有一大片很高的杂草。尽管没有风,但野草的起伏是由那些在草中走动,搜寻食物的动物躯体所引起的。草地上传来了一阵野蛮的咕哝声,仿佛一千头愤怒的公猪在一百个泔脚槽中争抢着一点点它们喜爱的食物。然后,从更远的地方,也许是从河边,传来了一阵深沉而又单调的吼叫声,听起来不但有些嘶哑,而且还有些疲乏。
  伊诺克仿佛感到自己的头发竖了起来。他突然举起枪,做出了射击的准备。可是他觉得有些迷离恍惚。他感到而且也知道有危险,然而并不存在什么危险。不过,这里的空气,无论它流到哪里,似乎都充满了危险。
  他转过身去看见身后有一片茂密而又阴暗的树林沿着河边的山丘往下延伸着,一直伸展到他所站的那座小山周围的那一大片草地为止。在离山丘更远的地方,紫色的天空中隐现出巍巍群山,它们仿佛与天空交织成一体。虽然这些山峰略带紫色,但山峰上却不见有雪花的踪影。
  从树林里窜出两只动物,一会儿就在树林边停了下来。它们坐下来,咧嘴朝他笑着。它们的尾巴很整齐地围在自己的腿边。它们可能是狼或许是狗,但两者都不是。他从未见过或听说过这种东西它们的毛皮在微弱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被涂了一层油膜似的。
  但是,它们身上的行只长到了颈部,而脑袋和脸则是炮秃秃的,就象一个在化装舞会上身穿狼皮的邪恶老人一样。但是,从它们嘴里伸出的弯垂的舌头表明这不是一个假面具,血红的舌头在它们近似白骨的脸上闪闪发光。
  树林里寂然无声。它们只是两只骨瘦如柴的野兽,盘坐在自己的腿上。它们坐在那里,咧嘴朝他笑着,口中没有一棵牙齿,而且笑得那样古怪。
  树林里一片阴暗,树枝缠结。深绿色的树叶几乎已变成了黑色。所有的树叶都具有一种光泽好像都被涂上了一屋特殊的光亮剂似的。
  伊诺克再次转过身去望着背后的那条小河。在草地边,蹲伏着一队近似蛤蟆的畸形怪物。它们身长6 英尺,站立时身高3 英尺,身休颜色同死鱼肚皮上的那种颜色极为相似。每个怪物只有一只眼睛,或某种近乎眼睛的东西,它占去了鼻子以上很大部位。它们脸上的那只单眼在微弱的阳光下闪烁,就像一只正在捕食的野猫遇到光线时眼睛里所反向出的那种亮光。
  河边继续传来了嘶哑的吼叫声,叫声中还隐约带有一种轻微的嗡嗡声。那是一种愤怒的不怀好意的嗡嗡声,仿佛有一群蚊子的声音更加刺耳。
  伊诺克突然抬头望着天空,看到遥远的高空挂着一串贺点。由于它们的位置太高,他无法知道它们是些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了看那一排蹲伏在他身后体态酷似蛤蟆东西。不过,他突然察觉到了某种动静,于是立刻转向了那片树林。
  那两个脑袋像颅骨、体态近似狼的怪物正默默地迅速地冲上山来。它们好像并不是在跑的动作。确切地说,看它们好像并不是在跑,因为他看不见它们跑的动作。确切地说,看它们行动的样子,好像是被人从一根管子里喷出来似的。
  伊诺克迅速把枪向上一举,枪便贴近了他的肩膀。那支枪靠在他肩上,非常合适,仿佛成了他的一部分。枪的准星位于表尺的凹口上,刚好对准了前面那只野兽的一张颅骨般的脸。当他扣动板机时,枪猛地向上一弹。他并没有等着子弹是否打中了那只野兽,而是立即把枪管瞄向了第二只野兽,同时右手扣动了板机。枪又猛地向上弹了一下,然后开始滚下山去,一边滚,一边啪啪地扑动着身子。
  伊诺克再次拉动枪栓,只见一颗铜质弹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时,他又迅速地面向了另一个山坡。
  这时,酷似蛤蟆的怪物离他更近了。它们一直在缓慢地朝他爬来。不过,当他转过身子时,它们都停止了爬动,蹲在原地望着他。
  他把手伸进了口袋,掏出两颗子弹,塞进了弹盒以取代他射出的子弹。
  这时,河边的吼叫声停止了。可是现在他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一种雁叫声。他小心地转过身支,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在叫,但什么也没看见。这种雁叫声好像是从树林里传出的,但那里也没有任何动静。
  在雁叫声之间他依然能够听到那种嗡嗡声,现在它似乎比刚才更响了。他朝天空望去,发现那些圆点比刚才更大了,而且不再排成一行。它们变成了一个圆圈,像是在作螺旋形下降。不过它们的位置依然很高,所以他无法知道它们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他又回头望望那些酷似蛤蟆的怪物,它们又爬了上来,而且比刚才更近了。
  伊诺克举起了枪,可当枪还未到达他肩膀时,他就扣动了板机,从腰间射出了一颗子弹。爬在最前面的那个怪物的眼睛被子弹打爆了,好像一块石头被扔进了水里,然后油起了一阵水花似的。那怪物既不跳也不扑,而是笔直地倒在地上,仿佛有人用脚踩在它的身上,由于用力过猛把它给踩扁了。那怪物笔直地躺在那里,它的眼睛部位出现了一个大窟窿,里面尽是一种粘稠的黄色浓液。
  其它的怪物开始慢慢地后退了,并且非常警惕地提防着。它们从山坡上一直退到下面的草地边才停下来。
  这时,雁叫声显得更近了,同时嗡嗡声也变得更响了。这无疑问,这种雁叫声是从山岭中传来的。
  伊诺克转过身子,看到一样东西正在空中移动,并朝着山顶往下飘。它越过树冠,不时发出一种哀叫声。这是一个圆型的黑色气球。随着叫声,它不时地膨胀与收缩,行走时还不断地颠簸和摇摆。气球下面有四条腿,它就躺在腿的中央。这些腿全是弓形的,又硬又长,几乎弯到了上面的球部。它们踩在空中,将气球高高地托在树林的上空,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气球的腿不时地跨过茂密的树顶,继而踩在树上。它们每踩一步,伊诺克就听到被它们折断或踢向一旁的树枝所发出的嘎吱声和树木倒地时的哗啦声。
  伊诺克仿佛感到自己脊骨上的皮肤如同窗帘一样从背上卷起。他感到自己头盖上的毛发竖了起来,似乎出于某种最原始的本能,活像一只好斗的公鸡。
  尽管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却依然记得自己射出的那颗子弹。他将手指伸进口袋,想再掏一颗子弹装进弹盒。
  那嗡嗡声越来越响了,而且音频也发生了变化。现在,这种声音正迅速地向他传来。
  伊诺克突然抬头望去,那些圆点已经不在空中旋转了,而是一个接一个地正朝他落下来。
  他又突然把目光转向那只气球,它正叫着,在它高跷般的腿上继续颠簸着。它继续向他走来,不过,那些正在往下掉的圆点儿降落的速度更快,将率先到达山顶。
  他举起枪,使它靠在自己的肩上,他的眼睛注视着这些正在降落的圆点。它们已不再是圆点了,而是一些可怕的流线型物体,每个物体的善都伸着一把轻剑。伊诺克想,这些剑看上去很像鸟嘴,因为这些东西可能是鸟,但是它们比地球上任何鸟都更长、更瘦、更大而且埸狠毒。
  这时,嗡嗡声已变成了一种尖叫声,而且音频逐步提高,使人感到越来越刺耳。其间,从那只遗址在山岭上空的黑色气球上传来了一阵阵猫头鹰的叫声,就像节拍器在打拍子那样,这种叫声机械呆板地不断重复着。
  伊诺克不知不觉地移动着自己的手臂,把枪靠在肩上,他要等壅降落的怪物靠近时才开枪。
  它们就像是从空中掉下来的,石头比他原来想像的还要大。它们就像无数枝弓箭一样朝他射来。
  他肩上的枪呼地一响,壅掉下的那一只怪物爆裂了,失去了它原有的弓箭状,缩成一团,直落下来,在原来的方位上消失了。他拉动枪栓,又射出了一颗子弹。第二只又失去了平衡,跌落下来。他再次拉动枪栓并扣动了板机。那第三只开始从空中急剧下跌,在风中无力地拍着翅膀,扰蓬蓬地缩成一团,歪歪斜斜地掉向河里。
  这时其他怪物不再向下俯冲了。它们慢慢地转身朝高空飞去。它们的翅膀很大,与其说像是不顾王码电脑公司软件中心切拼死拍动的翅膀,倒不如说像是风车上的叶片。
  一片黑影从山丘上闪过,一根巨大的柱形物从他的头顶上直落下来,掉在小丘的斜坡上,地面立刻产生剧烈的震动,草地上的水飞油起来。
  这时,其他的声音已全部被雁叫声所淹没。那只大气球依然躺在它的脚上,发着嗡嗡声,还在继续降落。
  伊诺克看到了它的脸,如果那种畸形和污秽的东西也能被为是脸的话。那张脸上有一个类鼻子,鼻子下面有一张吮吸液体的嘴巴和十来个类似眼睛的器官。
  它的腿就像一个倒写的V字,其内侧比外侧略短一些,在四条腿的内侧中央躺着一只大气球,这是那怪物的身体。它的脸在气球的下端,所以能看清下面整个猎区。
  这时,这些腿外侧的关节正弯动着下那怪物的身体,以便让它捕捉猎物。
  伊诺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否举起枪,或是否扣动过板机,但他的枪猛击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仿佛感到另一个伊诺克从他身上分离出来,站在那里,望着他射击。仿佛那个举枪射击的人不是他本人。
  黑色气球上爆出一团肉浆,而且出现了一条条参差不齐的裂z 缝,从裂缝中涌出一股液体。液体随即变成了一片浓雾,同时降下了无数滴黑色的水珠。
  撞针卡嗒一声击在枪膛上,枪里的子弹打完了。不过,他无需再射击了。那些大腿正盘成一团,它们一边盘拢,一边颤抖着。办见一具萎缩的躯体在它喷出的浓雾中使劲地颤抖着。这时,雁叫声停止了。当雾中降下的黑水珠落在山上的短草上时,伊诺克听到了急促的嗒嗒声。
  周围有一股令人事业心的气味,那些落在他身上的黑水珠粘糊糊的,就像冻油一样。他头顶上那个近似高跷的怪物掉在了地上。
  然后,周围的世界便迅速地消失了,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伊诺克站在椭圆形房间的微弱灯光下面。房间里有一股很浓的火药味。在他两只脚的周围尽是从枪里跳出的明亮的子弹壳,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打靶结束了,他返回了地下室。

  28

  伊诺克放下了枪,慢慢地作了一次深呼吸。他想,每次打靶结束,自己总要这样深深地吸口气,仿佛这对缓和他的紧张心情,从而使他从幻境中逐渐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是必不可少的。
  当他打开开关,使所有一切开始运动时,他知道那只是一个幻觉;当这一切停止的时候,他也知道这是一个幻想觉。然而,当所有这一切正在发生时,那就不是幻觉了,它是那样的逼真与实在,仿佛所有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记得当地球中继站刚建立的时候,有些外星人曾经问他是否有业余癖好,它们是否可以在站内为他建立某种娱乐设施。他说他想要一个靶场。他只想要一个靶场,场内有一排走动的鸭子,或一些在轮子上转动的陶制烟斗即可。当然,对于那些设计中继站的怪癖的建筑师和鲁莽的建站工人来说,这未免过于简单了。
  起初,它们不明白他说的靶场是什么东西。他不得不就枪的性质及其使用方法和目的对它们作了一番解释。他告诉它们自己怎样在金秋的早晨追捕松鼠,在冬雪初降之际恐吓兔子(虽然人们并不是用步枪而是用猎枪打兔子的)。他还告诉它们自己怎样在秋天的夜晚追捕浣熊,又怎样在通向河边的小径上等候鹿的到来。可是他并不诚实,因为他没有告诉它们自己在四年中把枪用在了其他方面。
  由于同它们交谈不必拘束,他还告诉它们自己年轻时曾梦想着有一天去非洲打猎,尽管当他告诉它们时连他自己都感到这是多反的不现实。不过打那天起,他的确追捕过各种野兽(同时也被它们追捕),它们要比非洲的任何野兽翰加怪诞。
  如果这些怪兽不是那些为射击南面制作磁带的外星人凭其想象出来的话,那么就连伊诺克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是根据什么东西摹制的。他已对这个靶场使用了成千上万次,非但场景没有重复过,就连其中横冲直撞的野兽也未重复过。然而,他认为它们也许会在某个地方结束,然后整个过程便又周而复始。不过,这并不会有多大的区别,因为一旦磁带重新播放,他几乎没有机会能仔细回忆多年前他在靶场的冒险经历。
  他对用于建造这种奇妙的靶场的技术和原理一窍不通。正如他对待其他许多东西王码电脑公司软件中心样。他无需理解就接受了它。不过,他认为,总有一天他会发现某种线索,将盲目的接受变志一种理解,不仅对靶场如此,而且对其他东西也是如此。
  他经常在想,自己这样迷恋这处靶场,这样醉心于一种使人大开杀戒的原始冲动,尽管这种厮杀不是为了取乐而是为了防卫。他这般热衷于采用更强大更灵巧的力量去对付别的力量,用更狡猾的手段对付别的犷的手段。他不知道外星人对这些会有什么看法。他时刻带着枪,是否因此而引起了他的外星朋友对人类品质的关注?他对此感到疑惑。就外星人的理解力而论,他又怎么能把杀害其他动物与杀害自己的同胞区别开来呢?打猎与战争之间的差别真能经得起合乎逻辑的检验呢?对于一个外生人来说,要作出这种区别也许是很困难的,因为在很多情况下,一个被猎人追捕的动物,在体态与性格上要比许多外星人更接近猎人。
  难道战争是符合人类本能的一种行为,从而每个变通人与那些政策制定者和所谓的政治家同样负有责任?这似乎是不可能的。然而,每个人都具有一种好战的本能,一种戟的欲望和一种奇怪的竞争意识,所有这些最终将导致各种形式的冲突。
  他把枪夹在腑下,走到了控电板前。在控电板下面的狭缝中放着一盘磁带。
  他取出了磁带,检查起上面的符号。磁带上的符号不能使人感到鼓舞,他的射击成绩不够理想。
  他第一枪没有击中那只朝他冲来的面孔像老头而身体像狼的怪物。在幻想境中,那只怪物及其伙伴一起对着伊诺克那已被它们撕成碎片的一堆凌乱不堪的肉浆和骨头正在大声咆哮。

  29

  他从靶场返回时经过了地下陈列室,只见那里堆放着大量的礼物,就像在普通家庭里它们被堆放在干燥的布满灰尘的顶楼上一样。
  那盘微小的磁带正在唠叨唠叨地对他说,尽管其余的子弹都击中了目标,但他在小丘上射出的第一颗子弹却打偏了。打不中目标对他来讲并不是常有的事。他所训练的就是这种射击技术,在这突如其来的完全意想不到的射击场面中,不是他杀死对方,就是他被对方所杀。在靶场经过了成千上万次的训练之后,他已经掌握了这种射击技术。也许他最近没有认真地进行射击训练,他这样安慰自己。不过,其实他也没有必要非得认真训练不可,因为射击只是一种娱乐活动。他每天背着枪去散步也只是一种习惯而己,并没有其他任何原因。他背着那支枪就像别人拿着一根手杖或拐杖一样。当然,他最初背的枪与现在的不同,当时的情景与现在也截然不同。在当时,人们背着枪走路是十分平常的事情。但今天的情况却不同了,他不知道自己这种背枪的行为究竟在那些目击者中间引起了多少闲言碎语,想到这儿,他心里暗自觉得好笑。
  靠近地下至的尽头,他看见在一个陈列架的底部伸出了一只黑色大箱子。由于箱子太大,不适宜放在陈列架下面。虽然它紧贴墙壁,可还是有一两英尺露在搁板外面。
  他继续走着,经过了箱子,然后突然转过身子。他想,这箱子是在上面死去的那个哈泽人的,这是它的遗物。它那被盗的尸体今晚就会被送回墓中。
  他走到那个陈列架前,把枪靠在墙上,然后俯身把那只箱子拉了出来。
  在他把箱子搬下楼梯放在这里之前,他曾经翻过里面的东西。不过,他记得当时自己对它并不怎么感兴趣。现在,他突然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箱盖,把它斜靠在陈列架上。
  他蹲在打开的箱子前面。他没有马上翻动里面的东西,而是仔细地察看着放在面上的那层东西。
  箱内有一件闪闪发光的斗篷,折得非常整齐,也许这是一件用于某种仪式的斗篷,不过对此他一无所知。斗篷上放着一只亮晶晶的小瓶子,仿佛有人把一大块钻石挖空后做成的瓶子似的。
  斗篷边上有一些色彩单调的深紫色圆球,它们没有一点儿光泽,看上去极像一串乒乓球,仿佛被人粘接后变成了一个酷似地球仪的球形物体。但是伊诺克记得,当初的情况不是这样的,因为当时他对它们很感兴趣,便伸手将它们拿起。他发现它们并没有粘合在一起,而是能够自由动移的,不过不能超出模型的范围。无论你采用什么方法,你都无法将小球从这
  个球体中分离出来。它会自由地移动,好像同其他圆球一起浮在一种液体上面。你可以移动其中任何一个圆球或所有的圆球,但那个球体物依然如故。
  伊诺克想,这也许是一种计算器,但这似乎又不太可能,因为这些圆球完全相似,根本无法辨别它们,至少人的眼睛无法辨别。难道哈泽人的眼睛具有这种辨别能力?他感到纳闷。假如它真是一种计算器,那么它是一种什么计算器呢?数学上的?或是道德上的?或是哲学上的?显然这似乎有些愚蠢,因为又有谁听说过用于道德或哲学的计算器呢?不过,人类又听说过多少东西呢?很可能它根本就不是计算器,而完全可能是一种别的东西。也许它是一种游戏器具,莫非是一种单人纸牌游戏器?
  只要有时间,他最终还是能够把它搞清的。可以下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对任何一种具体的物品进行过多的研究,因为还有数以百计的物品也同样稀奇古怪,同样令人难以捉摸。每当他苦心研究起某种物品时,他总要怀疑自己是否把时间花在了其中最无意义的物品上了。
  伊诺克认为自己己成了醉心于博物馆珍藏品研究的牺牲品。他面对周围种类繁多的难以捉摸的珍藏品不知所措。
  他伸出一只手,不是去拿那只由小圆球组成的球形物体,而是去拿安放在斗篷上的那只闪光瓶。当他捡起瓶子,把它拿得更近一些时,他看到瓶玻璃(或钻石?)上刻着一行文字。他慢慢地琢磨起上面的文字来。很久以前,他一度能够阅读哈泽语,虽然不太熟练,但至少能勉强读懂大意。不过,由于他已有多年不读了,所以他己忘了很多。他只能结结巴巴地一个一个地念上面的符号。
  瓶上的说明大致意思是:一出现症状就服用。
  这是一瓶药!一出现症状就服用。也许症状出现很太快,而且发展过于迅速,所以药瓶的主人来不及伸手去取便从沙发上倒地身亡了。
  他几乎恭恭敬敬地将瓶子放回到斗篷上,刚好放在它原来留下的模糊的压痕上。
  伊诺克认为,外星人跟我们在许多方面迥然不同,但在许多其他细小事情上又跟我们这样相似,这简直令人感到害怕。这瓶子和瓶上的说明与任何一个路口药店里配制的药可以说相差无几。
  在那个球形物的边上有一个盒子,他伸手把它拿起。盒子是由木头做的,有一个极为简单的搭扣扣牢。他打开了盒盖,看见里面有哈泽人当纸用的那种闪闪发光的金属材料。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第一张金属片,可他发现这并不是一张金属片,而是一条很长的,折迭成像手风琴风箱一样的材料。底下还有更多一条条这样的东西,显然是同一种材料。
  材料上模模糊糊地写着一些字,伊诺克把它拿得更近一些,然后开始阅读起来。
  我的——朋友: (不过这个字并不是朋友的意思,大概是“亲兄弟”或“同事”的意思。用于该字前面的几个形容词伊诺克则完全不认识)。
  这种文字很难读懂,类似哈泽人使用的那种规范的语言,不过它显然体现了作者的个性。由于它们是花体宇,加之采用了花饰,因此很难辨认。伊诺克慢慢地读着,虽有不少地方难以理解,但他还是能够了解其大致意思。
  作者曾经访问过某个星球,也许只是访问了某个地方。那地方或星球的名字伊诺克不认识。当作者在那里访问时,它干了一件与它即将来临的死亡密切有关的事情(不过它究竟干了什么并不完全清楚)。
  伊诺克吃了一惊,于是将那个词组重读了一遍。尽管其余大部分内容都写得十分隐晦,但这部分内容却比较清楚。那人写了“我即将来临的死亡”,这个词组伊诺克是决不会译错的,因为这些词都清晰可辩。
  那人极力主张它的好(朋友?)该向它学习。它说死亡是一种安慰,能使它解脱一切。
  它没有作更多的说明,也没有进一步提到别的事情。它只是沉着冷静地宣布,自己完成了某件事情,并觉得这件事必须在它临死之前安排妥当。它仿佛知道死亡即将来临,它非但不感到害怕,而且还表现出了满不在乎的样子。
  下一篇(因为这些文字不分段落)叙述了它所遇见的一个伙伴以及它们怎样谈论某件事情的情况。对此伊诺克简直一无所知,他在自己不认识的术语面前不知所指。
  然后那人写道;我对最近那位守护人的平庸(不胜任?无能?懦弱?)极为关注(接着是一个可以粗略地被翻译成魔盒的神秘的符号)。(这里有一个词,根据上下文它似乎表示一段漫长的时间),自从最后一位守护人死后,魔盒一直未能得到妥善的保管。事实上,自从一个真正的(传感人?)执行它的使命以来,它一直未能得到妥善的保管(又是一段漫长的时间)。许多人接受了考验,但没有一人够格,而由于缺乏这样一位够格的守护人,银河系失去了极为重要的生活原则。我们在(寺院?圣殿?)里都非常担心,如果人类与(这儿有几个词无法解释)之间失去正常的联系,银河系就会变得混乱不堪(又有一行字他无法解释)。
  下一句引出了一个新的主题:即某种文化节正在安排之中,这种文化节所涉及的概念对伊诺克来说是极为模糊的。
  伊诺克慢慢地把信折好,放回了盒子。他对自己所念的内容感到有些不安,仿佛他窥探到了一种他无权了解的友谊。那封信上说“我们在寺院里”。写信人也许是一位哈泽神秘主义者,它是在给它的一位哲学家老朋友写信。共他的信很可能也出自这位神秘主义者。那位已故的哈泽人将这些信视为珍宝,它旅行时总随身带着。
  伊诺克仿佛觉得有一阵微风从他的肩上吹过。其实那不是微风,而是一种奇怪的运动,是一股寒气。
  他回头望了望地下室,那里既没有动静,也没有可疑的东西。
  如果刚才的确吹过风的话,那么现在风已不再吹了。伊诺克想,风真是变幻莫测,简直像一个路过此地的幽灵。
  莫非那位哈泽人真有一个幽灵?
  织女21号星球上的人即刻就得到了它死亡的消息,并且了解有关它死亡的情况。它们后来又知道了尸体失踪的情况。写信人对于即将来临的死亡显得极为镇静,比绝大多致地球人在临死前更镇静。
  难道哈泽人对生死问题的了解要比书上描写的更透彻?难道它们会把生死问题用白纸黑字写下来放在银河系的某个或某些储藏所?
  莫非答案就在那里?他感到困惑不解。
  他一边蹲着,一边想,也许有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和生活的目的。想到这里,他感到十分欣慰。他能够相信某些智慧种族已经解开了这一宇宙方程的奥秘,这对他是一种莫名的安慰。或许它们已经搞清了这个神秘的方程是怎样同作为时间与空间的理想伙伴的那种精神力量紧密相连的,同时还搞清了其他所有将宇宙连在一起的基本因素。
  他试图想像一个人在与精神力量接触时的心情,但他实在无法想像这种心情。他不知即使那些与精神力量接触过的外星人是否能表达它们的心情。他认为这也许是不可能的,因为一个生来与时空为伴的人又怎能说得清两者对他意味着什么或给予他什么感觉呢?
  他认为尤利西斯并没有把有关魔盒的所有情况告诉他,而只是告诉他魔盒失踪了,以及银河系失去了魔盒。但尤利西斯并没有告诉他,多年来由于魔盒的看护人未能使人们与精神力量之间建立适当的联系,魔盒的力量与神威已逐渐消失。多年来,由于这种失败所引起的衰落逐渐损害了银河大家庭的亲密关系。无论眼下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在过去几年中从未发生过,其发展过程也比大多数外星人所认为的要更长。不比仔细想一下,也许大多数外星人对此一无所知。
  伊诺克将盒子盖上,把它放回了箱子。他想,将来有一天,当他的情绪稳定时,当这些事情对他的心理压力减少时,当他对窥探他人的私事不再感到内疚时,他要认真地翻译这些信件,而且他的翻译还要有一定的学术水平,因为他肯定自己能通过这些信来进一步了解这个有趣的种族。他认为到时候他能更好地揣测它们的人性,这当然不是地球所具有的那种被广泛接受的普通意义上的人性,而是一种建立在某些行为规范必须支配种族观念这一特定意义上的人性,正如那种在狭义上被称作人性的东西支配着人的观念一样。
  他伸手把箱子关上。他依然感到犹豫不决。
  他刚才说将来有一天,可也许不会有那么一天了。他始终想着有那么一天,这种想法是由中继站内的特殊情况所决定的,因为在中继站内,未来的日子不计其数,永远是无止境的。在那里他对时间产生了曲解,而月他的时间概念也违反了常理。他可以自鸣得意地望着前面那条几乎是永恒的时间长廊。不过,现在这一切也许都结束了。时间将突然回归到自己合适的位置上去。他一旦离开了地球中继站,那条漫长的时间长廊就会立即终止。
  他重新把箱盖打开,使它靠在陈列架上。他把手伸进箱子,取出那只盒子,把它放在自己身旁的地板上。他想把它拿到上面的房间里去,放在那些他准备立即带走的东西一块,如果他需要离开这个中继站的话。
  如果?他不禁扪心自问。还会有什么问题吗?难道他已经莫名其妙地做出了这一艰难的决定?难道他不知不觉地做出了这个决定,所以他现在就该对此承担义务了?
  要是他确实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么他也同样做出了另一个决定。如果他离开中继站,那么他再也不能恳求银河总部让地球免受战祸之苦了。
  你是地球的代表,尤利西斯曾这样对他说。你是唯一能够代表地球的人。然而,他果真能够代表地球吗?他算得上是人类的一位真正的代表吗?他是19世纪的人,因此,他怎能代表20世纪呢?每一代人的性格究竟会有多大变化呢?他不仅属于19世纪,而且还在一个独立的、特殊的环境中生活了几乎一百年。
  他跪在地板上,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惊恐不安,同时也感到十分遗憾。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算一个地球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无意识地吸收了许多外星人的观点,并受到了这些观点的影响,从而变成了一个奇怪的杂种,变成了银河系的一个奇怪的混血儿。
  他慢慢地拉下了箱盖,把它关紧。然后他把箱子推回搁板下面。
  他把那盒书信塞在腋下,随后站起来,拿起步枪,朝楼梯走去。

《星际驿站》 作者:克利福德·西马克

第九章 最后时刻

  30

  伊诺克在厨房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些纸箱,温斯罗曾经用这些纸箱来装运伊诺克托他从城里订购的食品。伊诺克用这些纸箱开始包装他的物品。
  那些日记本整整齐齐地堆满了一大箱子,剽下船一些放在另一个纸箱内。他拿‘了一叠报纸,小心翼冀地将壁炉台上的十二只钻石瓶包好,放进了另一只垫得厚厚的箱子里,以防它们受到损坏。他从柜子里取出那只织女星人的音乐盒,同样非常小心地包好。他从柜子里取出他得到的外星文学刊物,放进了第四个纸箱。他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书桌,发现里面东西不多,抽屉里随处可见的只是一些残剩的零碎物品。他发现了那张银河图,便随手将它揉成一团,然后扔进书桌旁的废纸篓里。
  他抬着这些装好的箱子穿过房间,把它们堆在门旁,以便装运。刘易斯能为他提供一辆卡车。他想,如果他把重要的物品全都包装完毕,他就可以自己把它们搬出去,以便等待卡车来装运。
  他认为应该包装重要的物品。但谁能判断它们的重要性呢?当然,首先是那些日记本和外星文学刊物。那么其余的呢?其余东西中哪些是重要的呢?这些东西都很重要,应该把每一样东西都带走,这是完全可能办到的事情。只要有时间,而且不再出现其他复杂的情况,他有可能将存放在这间屋于里以及下面地下室里的所有物品全都运走。所有这些物品都归他所有,他有权拥有这一切‘因为这些全是别人赠送给他的。然而他明白,这并不意味着倔河总部就不会极力反对他带走这些东西。
  要是真的发生了上述情况,那么,最主要的是他能够带走那些最重要的物品。也许他应该到地下室去搬那些他知道用途而又贴有标签的物品。与其带走大量用途不明的东西,倒不如带走那些他知道用途的物品。
  他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环视着整个房间。咖啡茶几上的所有物品也该带走,包括那个被露西摆弄后开始运转的闪闪发光的小尖塔。
  他发现那只爱畜又爬出了茶几,掉在了地板上。他蹲下身去把它捡起来,将它拿在手里。自从他上次看见它以来,它又长出了一、两个疙瘩。现在它稍微带点粉红色,而上次伊诺克发现它却是蓝色的。
  他认为自己也许错了,不该把它称为爱畜。可能它并不是一种活的东西。不过,即便它是活的,那也是一种他甚至无法猜测的生命体。它既不是金属的,又不是石头的,但与两者都极为相似。锉刀锉在上面也不留一点痕迹。有一两次他曾试图用锤子敲它,想看看结果如何。然而他还是乐意相信这并不会产生任何结果。它慢慢地在生长,而且还会移动。不过他无法知道它究竟是怎样移动的。然而,当你离开一会儿再返回去时,它已经走动过了,走得并不很远,就那么一点点。当有人在观察它时,它是知道的。只要有人观察,它就不会移动。就伊诺克所知,它从不吃东西,好像也不排泄粪便。它会变色,但这与季节完全无关,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原因。
  这件东西是一个来自人马星座方向的生物于一两年前送给他的。伊诺克记得,那个生物大概是来站取书的。它不是一种会行走的植物,不过看上去却挺像的。它像是一种因水分不足和营养不良而长得十分瘦长的植物,但却长出了许多类似廉价的手镯一样的作物,当它走动时它们就像成千上万个银铃一样叮当作响。
  伊诺克记得他曾试图询问那个生物,它送的究竟是什么礼物,可是那会行走的植物并不想回答问题,只是晃动自己的手镯,使房间里充满了铃声。
  于是他就把这件礼物放在书桌的一端。过了几小时,等那生物启程之后,他发现它走到了书桌的另一端。不过,认为这样的东西会移动似乎是非常荒唐的,所以他最终相信自己把所放的地方给搞错了。一直过了好几天他才相信它的确会移动。
  他离开时必须把它带走,另外,他还要带走露西的尖塔和那个当你往里看时它会展示出不同画面的小方块以及许多其他物品。
  他站着,手里拿着那只爱畜。此刻,他首次对自己为什么要打包而感到疑惑。
  他的所作所为好像已决定要离开这个中继站了,好像他已经选择了地球而背弃了银河。但他是在什么时候,又是怎样决定的?他感到奇怪。决定往往应该以权衡和估量为基础,可他既没有权衡也没有估量。他没有权衡利与弊。他未能认真彻底地想一想。这个决定不由自主地在他的头脑中产生了,起先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可现在却来得如此容易。
  他怀疑自己是否无意识地接受了外星人奇异混杂的思想和道德观念,然后他又不知不觉地将它们发展成一种新的思维方式。这种方式一直隐伏在他的潜意识中,直到现在需要时它才发挥了作用。
  在牲口棚里还有一两个箱子,他要去把它们拿来,然后把这里的物品包装完毕。随后他还要去地下室搬那些他贴过标签的物品。他望了望窗口,不禁吃了一惊,他必须抓紧时间,因为夕阳已经西下,夜色就要降临了。
  他想起自己忘记吃午饭了,可眼下他没时间吃饭,他可以晚些时候弄点东西吃。
  他转过身把那个爱畜放回到茶几上。就在这时,他隐约听到了一种声音,使他突然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这是物资管道操作时发出的轻微的咯咯声,他没有听错。这种声音他听得太多了,因此他决不会听错的。
  他知道那一定是官方的物资管道,因为任何人使用另外一条管道都得事先发出通知。
  准是尤利西斯,他想,准是尤利西斯回来了。或许是银河总部的其他某个成员,因为如果是尤利西斯来的话,它会事先通知他的。
  他迅速地朝前跨了一步,以便使自己看清楚管道所在的那个角落。一个瘦长的黑影正从目标圈内走出来。
  “尤利西斯,”伊诺克大声喊道。然而,当他正要说话时,他明白了那不是尤利西斯。
  转眼间,伊诺克似乎觉得那位来客头戴大礼帽,系着白领带,身穿白色燕尾服,看上去非常时髦。然后,他发现那是一只会挺直身子走路的老鼠,身上的毛又黑又光滑,具有一张下巴尖很像斧头一样的老鼠脸。突然,当它把头转向他时,伊诺克看到它的眼里闪烁着红色的目光。然后它的脸又转向了角落。他看见它抬起手,从系在腰间的皮套里掏出一样东西,那东西在黑暗中闪烁着一种金属的微光。
  情况有些不对劲,这个动物应该跟他打个招呼,它应该向他问好,然后走过来见他。可它却用红色的目光对他扫视了一下就将身子转向了那个角落。
  那个金属物只能是一把手枪,或至少是某种人们可以把它称作手枪的武器。
  莫非它们要关闭中继站了?伊诺克想,它无须说话,只需打一枪,中继站的守护人就会即刻倒地身亡。它们没有派尤利西斯来执行这项任务,因为它们不相信尤利西斯会忍心杀害自己多年的老朋友。
  他的步枪放在书桌上,取枪已经来不及了。
  然而,那个像似老鼠的动物并没有转身,它依然面对着那个角落。它的手抬了起来,手中握着那把闪光的武器。
  伊诺克的头脑顿时警觉起来,他挥动手臂,大喊一声,把他的爱畜朝站在角落里的动物扔去,与此同时,他的肺部不由自主地淬然爆发出一声喊叫。
  他明白了,那个动物并不想杀害守护人,而是想破坏中继站。在那个角落里唯一可能遭破坏的目标是那台控制设备,那是中继站的操作中心。要是它遭到了破坏,整个中继站就会报废。若要使其重新运转,必须用宇宙飞船从最近的中继站向地球派遣一支技术队伍,这样的旅行要花好几年的时间。
  那动物一听到伊诺克的叫喊声,就把身体一缩。那个爱畜倒转着身子朝它飞去,刚好击中它的腹部,将它撞倒在墙上。
  伊诺克迅速冲过去,伸手将它一把抓住。那把手枪从它的手中飞脱,掉在地板上转了几圈。这时伊诺克骑在它的身上,正当他挨近它时,他从那动物身上闻到了一股恶臭,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
  他用手臀把它绞住,用力一拎。它没有伊诺克想象的那样重。他突然用力一扭,把它从角落里猛地举了起来,再往边上一摔,就使它滚向了地板的另一侧。
  它一下撞在一把椅子上,这才停止了滑动,然后它像一只钢圈似地从地板上站起来,立刻扑向那把手枪。
  伊诺克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跑向前去一把擒住了它的颈部。他把举起来,拼命地摇晃,使那把手枪又一次从它的手中飞脱。那只系在皮带上的口袋就像一把挥动的杵锤一样敲在它多毛的肋骨上。
  恶臭味更浓了,浓得几乎可以看见了。当伊诺克摇动它的时候,他被臭气熏得透不过气来。突然,情况变得更糟了,比刚才糟得多。仿佛他的喉咙里燃烧着一团火,头脑里有一把锤子,又仿佛拳头在猛击他的腹部,猛打他的胸口。伊诺克的手从那动物身上松开了,他的身子向后摇晃了几下。然后他弯着身子开始呕吐起来。他把手捂在脸上,试图驱散那股恶臭,他想清清鼻子和口腔,想把臭味从眼睛上抹掉。
  伊诺克迷迷糊糊地看见那外星人站起身,捡起手枪,朝门口跑去。他并没有听见它念开门咒,但房门却开了。只见它猛地冲了出去,随后房门又砰地一声关上了。

  31

  伊诺克在房间里摇摇晃晃地走到书桌前。他一把抓住书桌,竭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那股恶臭逐渐消失了,他的头脑也清醒多了。他几乎无法相信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简直不可思议。那动物是通过官方物资管道来到地球的,除了银河总部成员之外,其他人是不能使用这条管道的。而且他相信,银河总部的任何一个成员都不会采取像那个酷似老鼠的动物所采取的行动。像他一样,这个动物也知道操纵房门的秘诀。可除了他和银河总部之外,别人是不知道这个秘诀的。
  他伸手拿起步枪,紧紧地握在手中。
  他认为还算走运,这儿的一切都安然无恙,只是让一个外星人在地球上胡闹了一阵子。这种事情是无法容忍的,因为处星人是不能随便深入地球的。作为一个尚未加入银河大团体的星球,地球是一个禁区。
  他握着枪站在那里,他明白自己必须做什么。
  他必须找到那个外星人,而且必须把它从地球上赶走。
  他大声念了一句开门咒,继而朝门口走去。他出了房门之后,便在房子的拐角处消失了。
  那外星人正飞快地在田野上跑着,不久便能到达前面的树林。
  伊诺克拼命地追赶,可是当他跑到田野中间的时,那个老鼠般的目标已经钻进了树林,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树林开始变暗了。正在西下的夕阳依然照在树冠上。然而夜色已经开始笼罩树林的底部了。
  伊诺克一跑进树林的边缘,就看见那动物正从一个小山沟上斜窜下去,随后又冲上了对面的山坡。它急速地跑在齐腰高的茂密的蕨类植物中间。
  伊诺克想,要是它继续朝那个方向跑就好办了,因为在山沟对面的那个山坡的尽头有一堆岩石,它位于悬崖上向外延伸的部位。由于悬崖的四周都向内弯曲,所以那个地方和周围的岩石堆单独地座落在广阔的天空之中。尽管那动物躲藏在岩石堆中可能会给他的搜索带来不少麻烦,但至少它会落入圈套,那样它就插翅难逃了。然而,伊诺克提醒自己不要浪费时间,因为夕阳正在西下,夜色很快就要降临了。
  伊诺克略微斜着身子绕道过了小山沟的顶部,向西跑去,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正在逃窜的外星人。它继续朝山顶跑去,见此情景,伊诺克便奋起直追。现在,他已经使外星人落入了圈套。在逃窜中,它已跑上了那条死路,它已无法再转身往回跑了。那外星人很快就要到达悬崖边上,到时候除了躲进圆石堆外将无计可施了。
  伊诺克奋力追赶着。他穿过了长满蕨类植物的地段,来到了距圆石堆大约一百码的一个更陡的山坡上。这里的树木不算茂密,只有很少几片矮树丛,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树。树林里松软的土壤被一片碎石子替代了。因长年累月遭受冬季寒霜的袭击,这些碎石子从圆石上脱落下来,然后滚下了山坡。现在它们躺在那里,上面长满了青苔,走在上面非常危险。
  伊诺克一边奔跑,一边扫视着圆石堆。可他并没有见到外星人的踪影。突然,他的眼角觉察到了一丝动静,于是他立即朝榛树丛后面的那片土地冲去。在树丛中也看到了外星人背着天空的身影。它不断地转动自己的头,反复扫视着下面的山坡。它微微举起手枪,随时准备射击。
  伊诺克卧倒在地纹丝不动,他的手上紧紧握着那枝步枪。这时,他感到指关节一阵疼痛,他明白自己刚才卧倒隐蔽时在岩石上把指关节给擦破了。
  那外星人在圆石后面消失了。伊诺克慢慢地把枪收回,一旦需要射击,他便可随手操纵他的步枪。
  然而,他果真有胆量开枪吗?他果真有胆量杀死一个外星人吗?他感到疑惑。
  那外星人完全可以在中继站里杀死他,当时他已被那股可怕的恶臭味给熏昏了。可它并没有杀他,而是逃跑了。莫非那动物感到惊恐万分,因此光想到了逃命?或许它不愿杀害一名中继站的守护人,就像他自己也不愿意杀害一个外星人一样?
  他抬头观察起上面的圆石堆,既没有动静,也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他认为自己必须尽快地冲上山坡,因为时间将会有利于外星人而不利于他。再过30分钟这里就会漆黑一团,因此天黑之前此事必须了结。要是让外星人逃脱的话,就很难再有机会找到它了。
  你为何要对外星人之间的纠纷感到担忧呢?他的第二个我似乎站在一边问道。你自己不也是未经许可就准备将银河系内其他人种的情况以及你所掌握的有关它们的知识和学问告诉地球吗?你为什么要阻止外星人破坏中继站呢?要是它破坏了中继站,就能使地球与银河的关系脱离多年,那样你不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理站内的一切东西了吗?你应该让事情顺其自然,这对你是有利的。
  可我不能这样,伊诺克心里暗暗叫道。难道你不明白?
  他听到自己左边的树丛里传出了一阵沙沙声。他立即转过身去,举枪准备射击。
  那是露西·菲希尔,离他还不到二十英尺远。
  “走开!”他大声叫道,他忘了露西根本听不见他的叫声。
  然而,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露西跑向了左边,随后把手指向了圆石堆。
  “走开,”他低声说道,“快离开这里。”
  伊诺克做了一些表示反对的动作,告诉她回家去,这不是她呆的地方。
  她摇了摇头,继而往边上一跃,然后蜷曲着身子奔跑起来。她继续向左边跑去,随后跑上了山岭。
  伊诺克急忙站起来,随着她冲上前去。这时他感到就在自己的身后,空气中发出了一种像油煎食物的爆裂声,接着是一股辛辣刺鼻的臭氧味。
  出于自己的本能,他立即扑倒在地。他看到远处的山坡底下有一块地翻滚起来,散发着一股蒸汽。地面被强烈的热气掀起了一块,原先的泥土和石头变得就像炖在火上的布丁一样了。
  这是激光,伊诺克想。那外星人手中拿的是一种激光武器,它能用一束聚光狠狠地给你一下。
  他又站起身,飞速跑到小山边,然后扑倒在一堆桦树丛后面。
  空气中又发出了一阵像油煎食物时的爆裂声,继而又传来了一股热气和臭氧味。在他身后的山坡上,有一块土地正冒着蒸汽。尘土从山上飘了下来,落在伊诺克的手臂上。他迅速朝头顶望去,只见柳树丛的上半部分早已不翼而飞。它已被激光削掉了,并已化成了灰烬。在切割后的残枝上冒着一缕缕青烟。
  无论这个外星人刚才在中继站内做过什么或没做什么,现在它可是动真格的了。由于它知道自己已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所以显得非常凶恶。
  伊诺克蜷曲着身子伏在地上,心里依然担心着露西。他希望她安然无恙。这个小傻瓜真不该上这儿来,这不是她呆的地方。在这种时候她甚至根本不该离家到树林里来。汉克那老家伙又要出来找她了,他又会以为露西遭绑架了。伊诺克不知道她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暮色已经降临,只是树冠最顶端的几片叶子依然夕照在残阳之中。一股寒气从远处的峡谷中徐徐涌向山沟,地面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潮湿味。从神秘的山谷中传来了夜鹰的哀叫声。
  伊诺克突然从树丛后面冲了出来,急速的上了山坡。他跑到了一根过去曾被他用作路障的倒在地上的圆木前,迅速趴在它的后面。它既没看见外星人的踪影,也没看见它再发射激光枪。
  伊诺克观察着前面的地形。他只需再往前冲两次,就能扑到那个躲起来的外屋人身上了。他可以先冲向那一小堆岩石,再冲到那堆圆石上去。可是一旦到了那里他该怎么办呢?他感到疑惑。
  当然是冲进去把它赶出来啰。
  他无法制定计划,也无法事先安排好战术。一旦冲到那堆圆石旁,他就必须全神贯注,抓住任何一个可能出现的机会。对他不利的是,他不能杀死那个外星人,而必须生擒,如有必要,连踢带骂也要把它拖回中继站去。
  也许在野外它不能像在中继站里一样有效地使用恶臭来保护自己。要是那样的话,事情就容易多了。他仔细地从圆石堆的一边望向另一边,没有任何迹象能够向他表明那外星人的下落。
  他慢慢地蜿蜒行进着,准备再次冲向山坡。他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身子,尽量不发出声音,以免暴露自己的行动。
  他突然瞥见一个黑影从山坡上飘下来。他迅速坐起,连忙举起步枪。可他还没来得及转过枪口,那个黑影已经飘到了他的身边,把他往后一拉,使他翻倒在地,然后用一只手掌捂住了他的嘴巴。
  “尤利西斯!”伊诺克咯咯地笑道。但那可怕的黑影只是嘘了一声,示意他别作声。
  他的身子渐渐地摆脱了压力,放在他嘴上的手也松开了。
  尤利西斯用手指了指那堆团石,伊诺克点了点头。
  尤利西斯将身体凑得更近些,把头贴近伊诺克,它的嘴离这个地球人的耳朵还不到几英寸远。尤利西斯低声对他说:“魔盒,它拿了魔盒!”
  “魔盒!”伊诺克大声叫了起来。他一边叫,一边想压住自己的叫声,因为他想到自己不该叫出声来,以免让上面的外星人知道他们的位置。
  在山顶上有一块石头被挪动了,继而发出了响声,接着从山坡上滚了下来。伊诺克连忙将身体趴在那根倒在地上的圆木后面。
  “趴下!”他对着尤利西斯叫道。“趴下!它有枪。”
  可是尤利西斯抓住了他的肩膀。
  “伊诺克!”他大声叫道, “伊诺克,你看!”
  伊诺克立即站起来,看见黑暗中映出了两个影子,正在岩石上进行格斗。
  “露西!”他大声叫道。
  其中一个是露西,另一个是外星人。
  她是乘它不备偷偷地冲上去的,伊诺克想。那该死的小傻瓜,她偷偷地冲上去了,当外星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山坡上时,露西偷偷地摸了过去,然后一把揪住了对方。她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之类的东西,也许是一很早已干枯的树枝。她高高举起树枝,正准备打它。可是外星人牢牢地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打。
  “开枪!”尤利西斯十分果断而又冷漠地叫道。
  伊诺克举起了步枪,可由于天空越来越暗,他无法看清目标。况且,他俩已经扭成了一团!他们实在挨得太近了。
  “开枪!”尤利西斯大声嚷道。
  “不行,”伊诺克呜咽地说,“大太黑了,我无法开枪。”
  “你必须开枪。”尤利西斯说话时有些紧张,口气十分强硬。“你不得不冒一次险。”
  伊诺克两次举起步枪,这时,目标似乎清楚多了。他知道问题并不在于天黑,而在于他刚才在靶场上未能射中那个蹬着高跷、发着雁叫声的怪物。要是他刚才未能射中,那么现在他也难以射中。
  枪的准星瞄准了那个酷似老鼠的动物的头部。它的头突然闪开了,不过很快又回到了准星上。
  “开枪!”尤利西斯大声吼道。
  伊诺克扣动了扳机,步枪发出砰的一声。只见那动物在上面的岩石上站了一会,它的半个头已经不见了,一团团碎肉就像一群黑色的昆虫一样在西边灰暗的天空中飞扬。
  伊诺克扔掉了手中的步枪,摊开手脚,无力地坐在地上。他用手指奋力抓起一把长满青苔的细土。一想到发生的事情,他就感到非常恶心。同时,他对自己射中目标而感到欣慰,多年来自己在那个奇异的靶场上所进行的训练终于很到了报偿。
  他想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许多毫无意义的东西竟能决定我们的命运。那个靶场是个绝无意义的东西,就像一张台球桌或一副牌那样毫无意义。设计靶场的唯一目的是让中继站的守护人感到愉快。然而,他在那里所花的时间决定了此时此地所发生的一切,决定了在这块范围有限的山坡上一瞬间所发生的事情。
  他那恶心的感觉已逐渐消失,他的心情也恢复了平静。他感到周围的树木、林中的土壤和宁静的夜色全都沉浸在寂静之中。天空、星星以及空间本身仿佛跟他更加贴近了,它们仿佛正在跟他窃窃私语。这时,他仿佛领悟到了某种真理,伴随他的是一种安慰,一种他从未领略过的十分美妙的感觉。
  “伊诺克,”尤利西斯低声说道,“伊诺克,我的兄弟……”
  这位外星人说话时带着呜咽声,它首次把这位地球人称为自己的兄弟。
  伊诺克突然跪倒在地上。这时,在圆石堆上闪耀着一道柔和而美妙的光辉,它是那样的柔和与高雅,犹如一只巨大的萤火虫,当它打开自己身上的灯之后就不再将它关上了,而是继续让它放射着光芒。
  那道光辉从岩石上照到了他们的身上。伊诺克看见露西与光一起在移动,仿佛她手里拿着一盏灯笼正朝他们走来。
  在黑暗中,尤利西斯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伊诺克的手臂。
  “你看见了吗?”他问。
  “是的。那是什么……”
  “那就是魔盒。”尤利西斯非常兴奋地说道,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粗重的喘息声。“她就是我们新的魔盒守护人,我们花了很多年时间才找到了她。”

  32

  你对它还不适应,当他们走在树林里时,伊诺克自言自语地说道。你每时每刻都想着魔盒,总想把它紧紧地捧在怀里,并能永远捧着它。甚至当它离开之后,或许你也永远不会忘记它。
  魔盒的神力高深莫测,犹如母亲的疼爱,父亲的骄傲,情人的爱慕和战友的亲热。它包括了所有这些,但又远远不止这些。它能使千里之遥变得近在咫尺,使复杂变为简单。它还能驱逐恐惧和悲伤,尽管它本身包含了某种悲伤。伊诺克仿佛感到自己一生中从来不会遇到这样的时刻,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失去它,而且,永远也不会再遇到它了。然而此时的景况并非如此,因为那刚展现的一瞬间还在延续。
  露西走在他俩的中间,她双手交叉着,将装有魔盒的口袋紧紧地抱在胸前。伊诺克看见她走在一片柔和的光辉之中,不禁感到她就像一个小姑娘抱着自己可爱的小猫咪。
  “魔盒已有一个世纪未能放射如此光彩夺目的光辉了,或许已有好几个世纪了,我自己也记不清它究竟在什么时候放射过这种光辉。它真美妙,是吗?”
  “是的,真是妙不可言。”伊诺克说。
  “现在我们又将紧密地团结起来,”尤利西斯说,“我们将同心同德。我们不再是一个四分五裂的民族了,而是一个统一的大家庭。”
  “可是那个身藏魔盒的家伙……”
  “它挺狡猾,”尤利西斯说,“它想用魔盒进行勒索。”
  “那么,魔盒是被盗走的。”
  “我们并不了解所有的情况,”尤利西斯对他说,“当然,我们会搞清楚的。”
  他们默默地走在树林里。他们越过树顶看到在遥远的东方一轮明月正在升起。
  “我有一个问题。”伊诺克说。
  “你问吧。”尤利西斯说。
  “那家伙怎么能带着魔盒而不受其感化呢?如果它得到了感化,它就不会偷走魔盒了。”
  “大概在亿万人中只有一人才能与魔盆——你们是怎么说的?——对,保持协调。对于你和我,它不会产生任何威力,对我们它不会有任何反应。我们可以永远把它拿在手里,可它决不会产生任何作用。但是,只要让亿万人中的那一位用手指一碰它,它立即就会充满活力,就会产生某种联系,某种传感,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那人能在这个奇妙的装置和宇宙的精神力量之间搭起一座桥梁。要知道,并不是这个装置本身在向外释放精神力量,而是那位看护人的头脑,借助于这种机制,才为我们传来了精神力量。
  装置,机制,那只是一种工具而已,如同锄头、扳手和锤子一样,是一种技术工具。然而,它跟这些工具又截然不同,就像在地球还年轻的时候人的大脑完全不同于最初出现在这个星球上的氨基酸一样。伊诺克想,人们不禁合说,它是工具发展的终极,是人脑智慧的顶峰。不过,这种想法是很危险的,因为事物或许是没有极限的,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顶峰这种情况。任何一个人或任何一个群体都不会达到这种境地,他们绝不会停下来说自己已经达到了终点,而如再想继续前进将是完全徒劳的等等。因为每一种新的发展就会带来其他方面的进步,产生其他许多可能性,引出其他许多道路。每当人们在任何一条特定的道路上跨出一步,就会有更多的道路等在他们的前面。他认为,事物的发展决不存在什么终点,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是无止境的。
  他们一起来到了田野边,穿过田野,朝中继站走去。从田野的另一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伊诺克!”黑暗中有人在叫他。“伊诺克,是你吗?”
  伊诺克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对,温斯罗。发生了什么事?”
  这位邮递员从暗中迅速地跑上前来,到了亮处使停住了脚步,他跑得气喘吁吁。
  “伊诺克,他们来了!足足来了两车人。不过,在通向这条小道的大路上我设置了一些路障,就是在那个狭小的地方,你是知道的。我沿着车道钉下了两磅左右的钉子,这样可以将他们拖上一阵子。”
  “钉子?”尤利西斯问道。
  “那是一群暴民。”伊诺克告诉他说。“他们是冲着我来的。钉子……”
  “哦,我明白了,”尤利西斯说,“那是为了放掉轮胎中的气。”
  温斯罗慢慢地跨前一步,他的眼睛盯着放在袋中的魔盒所发出的亮光上。
  “那就是露西·菲希尔,是吗?”
  “没错,是她。”伊诺克说。
  “她老子刚才来到镇上大声叫嚷说她又不见了。在此以前,一切都已经平静下来了,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但汉克那老兄又把他们煽动起来了。于是我就上了一家五金店,买了一些钉子,把它们钉在路上。”
  “暴民?”尤利西斯问道,“我不明白……”
  温斯罗打断了他的话,气喘吁吁地急着要把自己的消息全都告诉他们。“那个挖参人正在上面的房子边上等你,他有一辆小型运货汽车。”
  “那是刘易斯,他可能将哈泽人的尸体运回来了。”伊诺克说。
  “他有点生气了,”温斯罗说,“他说你应该在那里等他的。”
  “也许我们不应该光站在这儿。”尤利西斯提
  议说,“在我这个很笨的人看来,许多事情确实已经到了危急关头。”
  “唷,”邮递员叫了起来,“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露西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你边上的那一位又是谁呀?”
  “以后再告诉你,”伊诺克对他说,“现在没时间,我以后会告诉你的。”
  “可是,伊诺克,那儿有一群暴民。”
  “当我不得不对付他们的时候,我会对付他们的。”伊诺克厉声说道,“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他们四人一起跑上了山坡,不断地闪身避开齐腰高的野草。在他们的前方,中继站的黑色轮廓正映在暮色之中。
  “他们就在下面的岔道口。”温斯罗气喘吁吁地说,他一边跑一边呼哧呼哧地发着喘息声。“瞧那山下的灯光,那是一辆汽车的前车灯。”
  他们走到了院子边,继而朝房子跑去。那辆小型运货汽车上的黑色货物在魔盒的光辉照耀下闪烁着微光。从昏暗的汽车旁闪现出一个人影,然后急忙朝他们走来。
  “华莱士,是你吗?”
  “是的,”伊诺克说,“对不起,我没有在这儿等你。”
  “刚才我没有看见你等在这里,我真有点生气了。”刘易斯说。
  “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伊诺克说,“我不得不去处理一下。”
  “这是那位尊敬的死者的尸体吗?”尤利西斯问湛,“它就放在汽车里?”
  刘易斯点点头说:“我很高兴,我们可以把它放回墓中了。”
  “我们必须把它抬到下面的果园去,你的汽车无法开进那里,”伊诺克说。
  “上次就是你把它抬进墓中的吧?”尤利西所说。
  伊诺克点点头。
  “我的朋友,”外星人说,“不知道这次是否能让我来抬它。”
  “噢,当然,”伊诺克说,“它会喜欢的。”
  有些话已经到了伊诺克的嘴边,却又被他挡了回去,因为他不能把话说出来。他原想对自己无需回报尤利西斯而表示感谢,同时也想对刘易斯把他从法律意义上解脱出来表示感谢。
  在他身旁的温斯罗说:“他们来了,我听到他们在下面路上走路的声音。”
  他说得不错。
  从下面的路上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这种脚步声听起来并不急促,也无需急促,因为那只鲁莽的巨兽得意洋洋地走在路上,它对捕捉自己的猎物是如此的胸有成竹,所以根本无需急躁。
  伊诺克迅速转过身去,举起步枪,把枪口瞄向了从黑暗中传来的脚步声。
  尤利西斯在他身后低声说道:“也许最好还是在魔盒的光辉照耀下把尸体抬到墓地去。”
  “她听不见你的话,”伊诺克说,“你必须记住她是聋子,你得对她做手势才行。”
  正当他这样说着,天空突然闪现出一道耀眼的光辉。
  伊诺克低沉地叫了一声,随后侧过身去望着站在货车旁的几个人。他看到那只装有魔盒的口袋正放在露西的脚边。只见她自豪地将辉煌的魔盒高高举起,它的光芒照亮了院子和这所古老的房子,同时还照到了院外的田野上。
  四周一片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肃然起敬地站着,期待着某种并未出现的声音,某种永远也不会出现却始终被人期待的声音。
  伴随着寂静而来的是一种永久的宁静感,它仿佛渗透到了每个人的身上。这种宁静不是人造的,也不像是因为有人祈求神灵才被呼唤而来的。这是一种现实的,真正的宁静,就像一个人在度过漫长的炎日之后在夕阳西下的平静气氛中所持的那种冷静的头脑,或者就像一种如同幽灵般闪烁的春天的曙光。你会感到自己全身都充满了宁静。同时,你还会觉得这种宁静并非仅限于此地,而且还伸向了四面八方。它无边无际,与永恒共生。
  伊诺克突然想到了眼前的情景,他慢慢地将身体转向了田野。一群暴民聚集在那里,他们灰溜溜地蜷缩在魔盒的光圈边缘,就像一群受过惩戒的狼,鬼鬼祟祟地来到了微弱的营火边一样。
  当伊诺克瞪眼望着他们时,他们便开始往后退却,一直退到他们踏着尘土而来的黑暗之中。
  他们中有一个人突然转身逃跑。在黑暗中他一头坠入了山下的树林,就像一条受惊的狗一样发着惊恐的吼叫声。
  “那是汉克,”温斯罗说,“汉克从山上掉下去了。”
  “他一定是吓坏了,对此我感到很抱歉。”伊诺克严肃地说,“可任何人都不该害怕魔盆呀。”
  “他所害怕的正是他自己,”邮递员说,“他心里总是怀着某种恐惧。”
  那倒是的,伊诺克想。人类的情况正是如此,而且历来如此。他们总是怀着某种恐惧,他们所害怕的始终是他们自己。

  33

  哈泽人的尸体已被放入了墓中。坟墩也已经筑好。他们五人在那里稍站了片刻,倾听着月光下苹果园中不断回荡的风声。从远处河谷上的山洞里,在银色的夜幕中,传来了夜鹰的哀叫声。
  在月光下,伊诺克试图阅读刻在那块粗糙墓碑上的文字,可是光线太暗了。不过他也不必阅读,因为他已经把它记在心里了:

  这里安息着一位来自遥远星球上的人。然而这里的土地对他并不陌生,因为它死后属于整个宇宙。

  就在昨天晚上,那位哈泽外交使节曾对他说,当你在写这些字的时候,你已将自己视为我们中的一员。尽管伊诺克当时没这么说,但那位织女星人说错了,因为这不仅是织女星人所具有的伤感,而且也是人类的伤感。
  这些字刻得很不熟练,而且还有一两个拼写错误。掌握哈泽话很不容易。这块石头不如通常用作墓碑的大理石或花岗石那么硬,刻在上面的文字并不能永久地保存下去。由于日晒、雨淋和寒霜的袭击,几年之后它们就会变得模糊不清。再过几年它们就会彻底消失,石头上只会留下一些粗糙的印记,证明它上面留经刻有文字。但伊诺克认为这无关紧要,因力这些字并不仅仅刻在这坎石碑上。
  他望着坟墓对面的露西。魔盒重新被她放进了口袋,它的光辉显得更加柔和了。她依然将魔盒紧紧地捧在怀里,脑上表现出无比激动的神情。她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在意,仿佛她已经不再生活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中了,而是跨入了其他某种境地,仿佛她单独一人生活在其他某个温远的地方,早已忘却了过去的一切。
  “你认为她会跟我们走吗?”尤利西斯问道,“你认为我们能接纳她吗?地球是否会……”
  “地球绝不会说什么的,”伊诺克说,“我们地球人是自由的,这完全该由她自己来决定。”
  “你认为她会走吗?”
  “我想是的。”伊诺克说,“我认为也许她一生都在寻求这样一个时刻。我想她肯定已经意识到了这样一个时刻,即使没有魔盒也一样。”
  她始终与人类无法知道的某种东西保持着联系。她具有某种其他地球人所没有的东西。你只可意会,却不能言传,因为她所具有的东西根本就无法命名。她笨拙地摆弄着这件东西,企图使用它,但又不知道该怎样使用。她能驱除肉赘,治愈受伤的蝴蝶。只有上帝知道她在没人看见的情况下还做过些什么。
  “那么她的家长呢?”尤利西斯问,“就是那个从我们这儿逃跑时大喊大叫的人。”
  “我去对付他,”刘易斯说,“我会跟他谈,我比较了解他。”
  “你想让她跟你一起回到银河总部去?”伊诺克问。
  “如果她愿意的话,我们得马上通知总部。”尤利西斯说。
  “然后离开总部去整个银河系旅行?”
  “不错,”尤利西斯说,“我们非常需要她。”
  “不知道我们能否借用她一、两天?”
  “借用?”
  “是的,”伊诺克说,“因为我们也需要她,而且非常需要。”
  “当然可以,”尤利西斯说,“但是我不……”
  “刘易斯,你认为我们能说服诸如国务卿这样的政府要人,任命露西·菲希尔为和谈代表团的成员吗?”伊诺克问道。
  刘易斯有些吞吞吐吐,停顿了一会儿,然用说:“我想也许这没问题。”
  “你能想象这位姑娘与魔盒对会谈的影响有多大吗?”伊诺克问。
  “我想一定会有很大的影响,”刘易斯说,“不过,毫无疑问,在国务卿作出决定之前,他很可能要跟尤利西斯谈谈。”
  伊诺克侧过身望着尤利西斯,不过,他无需把刘易斯刚才的话再描述一遍。
  “当然可以,”尤利西斯对刘易斯说,“希望你能通知我,我将出席会议。你还可以要求这位可敬的国务卿着手成立一个世界委员会,这个主意肯定没错。”
  “—个世界委员会?”
  “让地球加入我们银河大家庭。”尤利西斯说,“我们不能从外星球接纳一位守护人,你说是吗?”

  34

  杂乱无章的圆石堆在月光下闪耀着白光,就像是一具某个史前野兽的骷髅。在靠近位于河岸上的悬崖边,树木逐渐变得稀少,锐利的山峰高耸入云。
  伊诺克站在一堆巨大的圆石旁,凝视着躺在下面岩石间的那只蜷缩的尸体。他想,这个体无完肤的可怜的笨蛋死在离家如此遥远的地方,而且对它来说死得又是如此草率。
  不过,也许它并不可怜,也不见得体无完肤,因为在它那个已经无法复活的、脑浆四溅的头颅中肯定有过一个伟大的计划。地球上的亚历山大、泽克西斯和拿破仑也都曾经有过这种计划。这是一种玩世不恭者所具有的伟大的梦想,无论代价多大,他都必须去实现这种梦想。它是那样的崇高,它能将任何道德问题都搁置一边或彻底排除。
  这时,他试图想象那将是个什么样的计划。然而,正当他开始试用自己的想象力时,他觉得这种尝试是多么的愚蠢,因为他敢肯定,有些因素他根本无法知道,有些原因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力。
  但尽管如此,这项计划还是遇到了麻烦,因为根据这项计划,地球只是它们如果遇到麻烦时可以利用的一个藏身之地。那么,这个躺在地上的家伙是它们这项冒险计划中的一部分,也是它们最终付诸东流的一笔赌注。
  伊诺克认为,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个外星人的失败正是由于它带着魔盒逃到了一个传感人的后院,逃到了一个人们万万没有想到要寻找传感人的星球上。现在回想起来,露西无疑早就意识到了魔盒的出现,她已经完全被它迷住了,就像一块钢被磁铁吸住了一样。也许她只是知道魔盒来到了这里,她必须把它拿到手。这是她在孤独的一生中时刻盼望的东西,虽然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而且对自己能否找到它也并不抱有希望。她就似一个孩子,突然在圣诞树上看见一个闪闪发光的奇妙的小玩意儿,她认为这是地球上最美妙的东西,而且必须归她所有。
  伊诺克想,这个躺在地上的家伙,肯定非常精明能干,足智多谋。因为首先它得具有很强的能力和才华才能盗走魔盒,然后将它藏匿多年,最后它还窥探到了银河总部的秘密和档案。难道魔盒—直在发挥作用?他感到纳闷。莫非道德败坏和贪得无厌才使它盗窃了这个充满活力的魔盒?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已结束了。魔盒重新恢复了它的活力,新的守护人也已经找到了,那是地球上的一个聋哑女,是人类中最谦卑的一个。地球即将获得和平并将最终加入银河大团体。
  他用,现在问题都己解决了,无须再做什么决定了。露西已经为每个人作出了决定。
  他的中继站将继续存在,因此他可以将自己已经包装好的箱子再打开,把日记本放回到书架上去。他可以重新返回中继姑,安定下来,继续从事自己的工作。
  “请原谅,”他对蜷缩着身子躺在石堆中的外星人说,“请原谅,我无法对你手下留情。”
  他转身走向陡塌的悬崖,下面是一条奔腾的河流。他举起步枪,将它紧紧地握在手中,随后把它往前一扔,只见它翻滚着掉下了悬崖。在月光中,枪管闪烁着微光。
  当枪触及水面时,伊诺克看到它溅起了一阵水花。他听到下面的河水发出沾沾自喜、心满意足的汩汩声。河水从悬崖边流过,流向地球更遥远的地方。
  地球即将获得和平,他想。战争不会爆发了。只要露西出席会议,战争就不会爆发了。即使有人会发出惊恐的吼叫,即使他们的恐惧和内疚超过了魔盒的荣耀和圣灵,战争也不会爆发了。
  不过,在和平的光辉尚未照亮人们的心坎之前,摆在他们面前的依然是一条漫长而又寂寞的道路。
  只有当人们不再怀着恐惧(任何一种恐惧)大声叫喊时,世界上才会出现真正的和平。只有当最后一个人扔掉他手中的武器时(任何一种武器),人类才会享受真正的和平。而一支步枪,伊诺克认为,是地球上最无足轻重的武器,使用步枪是人对自己同类的一种最微不足道的残酷行为,它只不过是所有其他更致命的武器的一种象征而己。
  他站在悬崖边,望着河对面那阴暗的、树木葱茏的山谷。失去了步枪,他觉得两手空空,感到不太习惯。但他仿佛刚从身后的某个地方跨入了另一个时空领域,仿佛某个时代或时期己告结束。他跨进了一个辉煌的、崭新的以及未受任何错误玷污的领域。
  河水在他的脚下滚滚奔流,对一切都显得无动于衷。在它看来,所有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它会卷走柱牙象的獠牙、长牙兽的颅骨、死人的肋骨、枯死的树木以及扔在河里的石头或者步枪。河水会把所有这一切都吞没,用泥沙将它们覆盖起来。然后它在上面继续汩汩地流动,将它们彻底藏匿起来。
  一百万年以前这里并没有河,一百万年之后这里也不会有河。不过,一百万年之后,若不是人类,至少有一种东西会对世界表示关注。伊诺克认为这就是宇宙的奥秘所在,总有某种东西会继续关心这个大千世界的。
  他从悬崖边慢慢地转过身子,然后登上圆石,继而朝山上走去。他听到幼小的生命体在落叶间急速跑动时发出的沙沙声。这时一只刚被惊醒的小鸟昏昏欲睡地朝四周窥视着,整个树林充满着一种宁静和神奇的光辉,不过,这种光辉已经没有魔盒在的时候那样强烈,那样深沉,那样夺目和那样美妙,而只是依然留有一丝气息。
  他来到了树林的边缘,然后跨步走上了田野。中继站高高地屹立在前面的山顶上。它仿佛不仅仅是个中继站,而且还成了他的家。很久以前,它只是一个家,后来成了银河系的一个中继站。然而现在,尽管它还是一个中继站,但它又重新变成了他的家。

  35

  伊诺克走进了中继站。里面寂静无声,静得就像是个鬼魂出没的地方。书桌上点着一盏油灯,在边上的咖啡茶几上那座由圆球组成的尖塔正在闪闪发光,闪烁着夺目的彩光,就像一个人们在兴旺发达的二十年代经常用来将舞厅变成奇妙世界的水晶球。微弱的彩光在房间里闪烁着,好像一群色彩鲜艳的萤火虫正在跳着滑稽有趣的舞蹈一样。
  他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对面前的一切不知所措。房间里有一样东西消失了,他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这些年来总有一支枪挂在木钉上或横在书桌上。现在那支步枪不见了。
  他想,他该安定下来,继续从事自己的工作。他得将箱子打开,把这些物品放回原处。他得写日记,还得将尚未读过的报刊读完。他有很多事情要做。
  尽管尤利西斯和露西已在一两个小时前启程去银河总部了,但是他觉得那魔盒的神威仿佛依然在房里徘徊。不过他想,或许根本就不在房里,而且留在了他的心里。也许无论他走到哪里,他都会具有这种感觉。
  他慢慢地穿过房间,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前面的那座圆球尖塔正闪耀着水晶般的彩光。他伸手将它拿起,慢慢地把它端到自己的面前。他想,再研究它又有什么用呢?要是以前他多次想了解它的奥秘都未成功,那他现在为什么还要盼望了解其中的奥秘呢?
  这真是一件美妙的东西,他想,但却毫无用处。
  他不知道露西现在怎样了,不过他相信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他想无论露西走到哪里,她肯定会一帆风顺的。
  他不该坐在沙发上,而应该着手工作了。他有许多被积压的工作要完成。从现在起,时间并不是属于他的了,因为人们随时都会来敲他的门。等待他的将是一系列的会议、会见以及其他许多事情。再过几小时,报社记者就会来到此地。不过,在所有这一切发生之前,尤利西斯会来帮助他的。也许还会有其他人来帮助他。
  过一会儿他得随便吃点儿东西,然后便着手工作。如果他工作到深夜,他就可以完成许多事情。
  他想宁静的夜晚对他的工作是有利的。现在他感到很寂寞,可这时他不该感到寂寞,因为他已不再是孤独一人了。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就在几小时以前他还是孤零零的—个人。现在他同时属于地球和银河。此外他还有露西、尤利西斯、温斯罗、刘易斯以及躺在屋外苹果园里的那位老哲学家。
  他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拿起温斯罗替他刻的那座木雕像。他把木雕拿到台灯下,用手慢慢地转动着。这时,他发现这座木雕像也同样显得十分孤独,那是孤一人行走时所具有的一种真正的孤独
  然而他以前只能独来独往,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因为那只是一个人干的工作。现在这项工作已经——不,还没有完成,因为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过,现在第一阶段已经结束了,第二阶段则刚刚开始。
  他将木雕像放回到书桌上。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把瑟彭人带给他的那块木头送给温斯罗。现在他可以把这些木头的来源告诉温斯罗了。他们可以查阅日记,搞消每根木头送来的日期及其来源。那会使温斯罗感到高兴的。
  他在房间里缓慢地转过身子,然后朝前走去。他一边走,—边在寻找桌子。他找到了桌子,然后打开了电灯。
  伊诺克站在桌旁,环视着房间。在他所站的角落里曾经有一个厨房;而壁炉所在之处原先是个起居室。现在所有这些都变了,而且在很久以前就变了。但他依然能够看到它们的痕迹,好像这种变化是昨天才发生的。
  过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在过去所遇到的人也同样如此。
  唯独他留了下来。
  他的世界消失了,他将自己的世界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问样,其他所有的人,那些依然还活着的人,此时此刻也把他们的世界抛在了后面。
  或许他们并未察觉到这一点,然而他们也同样把自己的世界抛在了后面。过么的事情在将来决不会重演。
  你曾经告别过诸多事物、爱情和梦幻。

  伊诺克在桌旁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放在他面前的日记本。他迅速翻开本子,寻找着他要写的那一页。
  他要从事自己的工作。
  此刻他已准备就绪。
  他已经说了最后一声再见。

  【-全书完-】

《星际驿站》 作者:克利福德·西马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