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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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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
作者:迈克·雷斯尼克

正文 信仰

  编者按

  作者麦克·雷斯尼克(Mike Resnick)也许是中国科幻读者最熟悉的美国科幻作家之一,以短篇小说见长的他有大量作品被翻译成了中文,相信《机器人不哭》、《记忆消失之路》等小说都能唤起大家记忆深处那一份感动。麦克·雷斯尼克1942 年出生于美国芝加哥,1961 年从芝加哥大学毕业,之后十年时间从事了大量的文字工作,匿名出版了大量的“成人”小说并从事相关的编辑工作。想必那段时间麦克·雷斯尼克从事的文字工作除了给他带来经济上的支持,也对他文笔的历练、社会思考的深入有相当大的帮助。在科幻圈内,麦克·雷斯尼克的作品高质高产,从他三十三次入围雨果奖并五次获奖的惊人记录上就可见一斑。
  而本文《信仰》(Article of Faith) 也是2009 年雨果奖的候选作品,在决赛中惜败给了特德·姜的《Exhalation》。这一次,以煽情见长的麦克·雷斯尼克把目光放在了宗教与未来世界的冲突上,从一位神父的视角,看这一台温柔的家政机器人如何渐渐地走入上帝的神光之中,成为一位坚定的信徒;又如何因为社会冲突酿成悲剧。小说中的机器人形象被塑造得十分圣洁,仿佛是伊甸园中不知禁果为何物的亚当,充满了对上帝心无旁骛的爱,与悲剧的结局产生强烈对比。作者在文中借用主角的嘴提出了“灵魂是人类特有的吗?假如外星人,或者海豚都可以拥有灵魂,为什么机器人不可以?”这种信仰方面的问题,相信读者在读完本文后也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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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眼见到他时,他正在幽暗的教堂后殿打扫地板,一束光线透过玻璃窗洒在他的金属外壳上,熠熠生辉。
  “早上好,先生。”当我穿过前厅走向我的办公室时,他对我说。
  “早上好,”我答道,“你是新来的吧,嗯?我之前没见过你。”
  “我今天一大早才被送到这里。”他说。
  “贺比出了什么事?”
  “我无法回答您,先生。”
  “哦,算了吧,”我说,“你有名字吗?”
  “杰克逊,先生。”
  “就叫杰克逊?”
  “杰克逊389V22M7,假如您更喜欢这样叫我,先生。”
  “杰克逊就好,”我说,“你把这儿的活干完后,再把我的办公室也打扫一下。”
  “我已经打扫完了。”
  “非常好,杰克逊,”我说,“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相处得很愉快。”
  “我也希望这样,先生。”杰克逊说。
  我走进了办公室,因为身边没有信徒,我就脱下了外套,松开了领带。然后坐进我的老式转椅里,掏出一个便笺本和一支钢笔,开始写下一次的布道词。一小时后,我还意犹未尽,这时杰克逊敲响了房门。
  “进来。”我说。
  他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摆放着一壶茶、一个茶杯和一个茶托。“他们告诉我您喜欢喝上午茶,先生,”他说,“但没有告诉我您喜欢加牛奶、糖还是柠檬。”
  “你很体贴,杰克逊,”我说,“谢谢你。”
  “很乐意为您效劳,先生。”他说。
  “他们一定给你输入了一套礼貌程序。”
  我说。
  “谢谢夸奖,先生,”他停顿了一下,“那您是要牛奶,糖,还是柠檬……?”
  “我都用不着。”
  “您想什么时候吃午饭,先生?”杰克逊问。
  “正午,”我说,“我希望你能做得比贺比好吃。”
  “我存储有您最喜欢的菜谱,先生,”杰克逊说,“您想要吃什么——”
  “给我个惊喜吧。”我打断他。
  “您确定吗,先生?”
  “我确定,”我说,“这样说吧,思考了一上午上帝后,午饭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
  “上帝是什么,先生?”
  “他是世间万物的创造者。”我解释说。
  “我的创造者是斯坦利·卡里诺夫斯基,先生,”杰克逊说,“我不知道他还创造了世上的一切,也不知道他的别名叫上帝。”
  我禁不住乐了。
  “坐下,杰克逊。”我说。
  他把盘子放到了桌子上。“坐在地上,先生?”
  “坐在椅子上。”
  “可我只是一个机器人,”杰克逊说,“我不需要椅子。”
  “也许吧。”我回答,“但是你坐在椅子上会让我感觉轻松些。”
  “那我就遵命了。”他说着,坐在了我对面。
  “你是由卡里诺夫斯基造出来的不假,”
  我开始说,“或者说我毫不怀疑这一点。但是这也必然引出了另一个问题,不是吗,杰克逊?”
  机器人在回答前看了我一会儿。“是的,先生,”他最后说,“问题就是:又是谁创造了斯坦利·卡里诺夫斯基?”
  “非常好,”我说,“而答案就是,上帝创造了他,就像上帝也创造了我和其他的人类,创造了山川,平原和海洋一样。”
  又一阵沉默。“上帝创造了一切,但不包括我?”他最后问道。
  “这个问题很有趣,杰克逊。”我承认,“我想答案就是,上帝间接创造了你,因为如果他没有创造出卡里诺夫斯基博士,卡里诺夫斯基博士也不会创造出你。”
  “这么说我也是上帝的创造物了?”
  “这里是上帝的居所,”我说,“在这里,我会告诉所有人,包括机器人,告诉他们大家都是上帝的造物。”
  “冒昧地问一下,先生,上帝的办公室在哪儿?”杰克逊问,“我在提供给我的教堂建筑图内找不到。”
  我禁不住笑了,“上帝不需要办公室。他无处不在。”
  杰克逊的头慢慢转动了360 度,然后又面向我。“我看不见他。”他告诉我。
  “但他还是在这儿,”我说。然后接着道:“这很难跟你解释,杰克逊。你只要相信我说的话就好了。”
  “好的,先生。”
  “那么现在,杰克逊,我得继续工作了。
  午饭时间见。”
  “对不起,先生,”他说,“但是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如果有人问起您,他们会怎么称呼您?”
  “我是爱德华·莫里斯牧师。”我回答。
  “谢谢您,莫里斯牧师。”他说完就走了。
  这真是一次有趣的谈话,当然要比我和杰克逊那位叮当作响的前辈贺比的谈话有趣得多。我们这儿是小镇上的一个小教区,我们的工厂都迁到了别处,许多人也跟着走了,另外两间教堂都关闭了,所以在附近,我找不到其他牧师可以交谈。仅仅是回答杰克逊的提问都让我精神一振,让我又有新的动力去完成布道词剩下的部分。
  这些布道词让我很费心。当我从以前的职位调到这里来时,教堂正在渐渐没落。那个时候,我们每个礼拜天只能接待五个人,而平日只是偶尔有一两个信徒来到教堂里。之后,我开始亲自登门拜访每一个信徒,在当地的学校布道,在足球和篮球队参加地区锦标赛前给予祝福,我甚至主动提供教堂作为当地大选的投票点。
  我唯一不会做的事就是让赌博游戏进入我的教堂;这种鼓励人们赌博而敛财的行为是对上帝的亵渎。不久之后我的努力就有了回报。最近的礼拜天,通常都会有三十到五十人来做礼拜,而且平日里,我们也总能见到有两三个人信徒到教堂来向上帝敞开心灵。
  午饭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惊喜。到了下午,我的布道词基本写成了,而杰克逊把整个教堂打扫得焕然一新——这间教堂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干净过了。在一间走廊的墙壁上镶着一排过去主持牧师的照片;我听说有几位甚至可以追溯到本杰明·哈里斯和詹姆斯·加菲尔德执政的时期。相片上大多数人面容冷峻,也许是因为有些过于冷峻,才导致近几十年来进入教堂的信徒越来越少。我想我能成为牧师的一个原因就是我把苦难和厄运都留给了别人,而自己扮演起了同情与搭救别人的角色。
  当我晚上正要离开时,杰克逊过来了。
  “打扰一下,莫里斯牧师,”他说,“您走之后我要锁上门吗?”
  我点了点头,“是的我相信在墙上那些照片里的人还活着的时代是让教堂作为圣殿昼夜敞开大门的,但现在这个世道不行。我们不想让人把教堂洗劫一空。”
  “根据我的资料存储系统,教堂是一处礼拜的场所。”杰克逊说。
  “没错。”
  “但是您告诉我这里是上帝的居所,而不是一座教堂。”他说。
  “教堂就是我们礼拜上帝的地方啊,”我解释,“也正是这一点才让它成为了上帝的居所。”
  “教堂的房顶这么高,上帝一定很魁梧吧。”
  杰克逊评价道。
  我笑了,“这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杰克逊,”我说,“毋庸置疑的是,他想让自己有多大就多大。但是我想我们让教堂内部这么大并不是为了容纳上帝,上帝是不需要栖身之所的,这是为了向那些来做礼拜的人呈现出他的力量和庄严的。”
  他不置可否,于是我就出门上了车子。我不得不承认我很喜欢与杰克逊的这番简短对话,而我也期望明天也会继续与他进行这样的交流。
  我为自己的晚饭做了两块三明治——做饭可不是我的强项——然后我用当晚余下的时间来读书。我十点就寝,和往常一样,而第二天早上六点起床。我穿好衣服,收拾一下床,然后给后院的小鸟喂了点蓟籽和葵花籽,最后驾车驶向教堂。当我到达时,杰克逊正在扫地,就像他前一天做过的那样。
  “早上好,莫里斯牧师。”他说。
  “早上好,”我回答,“杰克逊,我想知道你能否帮我一个忙?我打算在有人过来前预先排练一下我的布道。你能不能倒一杯水放在讲台上?”
  “好的,先生。需要我打开话筒吗?”
  我摇了摇头,“没必要。周围没有听众的。
  我就是先自己练习一下。”
  他去拿水,而我走进我的办公室,把外套挂在衣橱里,打开办公桌中间的抽屉,拿出了我的讲搞。我有一个很棒的,算得上是现在最先进型号的电脑,它思考问题的速度要比我快上千百倍,但是我不知怎的,就是觉得用手在纸簿上写讲稿要更舒服些。
  我做了一点儿最后的修改,然后离开办公室。一分钟之后我站在了讲坛上,像平常一样双手抓住讲台(假如不这样做,我就会过多地比划手势以强调我说的话),然后我就开始我的布道练习了。
  当我全程演练完后,看了一下手表。花了22 分钟,看起来长短正好。凭我的经验,通常来说超过30 分钟就会让人昏昏欲睡,而少于15分钟又会太简短而缺乏思想内涵。
  我把目光从表上抬起,看见杰克逊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教堂后面。
  “我现在就走开,不会碍你做事,”我说着,开始走向我的办公室,“继续忙你的活吧。”
  “是,莫里斯牧师。”杰克逊说。
  忽然我灵光一现。
  “等一下,杰克逊。”
  “什么事,先生?”
  “你刚刚听见我布道了吗?”
  “是的,莫里斯牧师。我不需要话筒或音响系统就能听到。”
  “我猜也是。”我看着他,“好吧,你觉得布道词怎么样?”
  “我无法理解您的问题。”
  “让解释给你听,”我说,“我每周日都会给我的信徒布道。那是为了安抚他们的灵魂,当然你不能完全理解灵魂这个概念,但布道就是为了引导听众的灵魂。”
  “引导他们的灵魂,先生?”杰克逊说。
  “关于如何做道德指引,如何使人么的精神充实,”我解释,“但因为职业的缘故,我在这些问题上浸淫得太深,以至于看不出任何逻辑漏洞或者可以争论的地方了。”我一直对他微笑着——我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微笑对于一个机器人来说是毫无意义的。“我希望你来听我布道,不是在周日上午,而是在我这平日排练的时间里,然后指出我布道中的任何逻辑矛盾。你认为你能胜任这个工作吗?”
  “是的,莫里斯牧师。我能行。”
  “太好了,”我说,“其实,我认为我们就从现在这篇开始吧。你记得它的内容吗?还是要让我再讲一次?”
  “我能逐字逐句背诵出来,莫里斯牧师,”
  杰克逊说,“包括复制您的语气,假如那是必要的话。”
  “你不用背诵它,”我说,“就告诉我哪里有逻辑错误就行。”
  “好的,先生,”杰克逊说,“您提到一个叫约拿的人,他被一条大鱼吃了,但之后又生还了。这就是一处逻辑谬误。”
  “这看起来好像说不通,”我同意道,“要不是上帝,那确实不可能发生。”
  “我不理解,莫里斯牧师。”
  “上帝是全能的,”我解释,“对他来说,一切皆有可能。他能治愈伤痛,他能起死回生,他能分开红海让以色列的子孙逃离埃及,他也能让约拿从鲸鱼腹中生还。”
  “但是消化液不会破坏他的肌肉腐蚀他的内脏吗?”
  “假如上帝不干预的话,会的,”我说,“但是上帝干预了。”
  “有人被大鱼吃掉时上帝都会干预吗?”
  “不是的。”
  杰克逊沉默良久,“是什么决定上帝救谁不救谁呢?”
  “我不知道,”我承认,“没人能知道上帝在想什么。我们知道上帝会帮助那些秉持公正和道德高尚的人,尽管看着如今的世界有时很难相信这一点。”
  “如果要我恰如其分地评价您的布道的话,我必须知道更多关于上帝的事才行,莫里斯牧师。”杰克逊说。
  “你会阅读吗?”
  “我既会读也会说超过30 种主要语言和200 种方言,先生。”
  “那么今晚,在我离开以后,拿一本我放在办公室壁橱里的圣经,然后好好读读它。”
  “它能够让我理解上帝吗?”杰克逊问。
  我又笑了,摇了摇头,“不,杰克逊。它只能阐述我们对上帝的粗浅理解。假如我们能想上帝之所想,我们自己就会成为上帝了,而世上只能有一个上帝。”
  “为什么只能有一个?”他问。
  “你读一下圣经就知道了。”我回答。
  “我会照着您的吩咐去做的,莫里斯牧师。”
  “好,”我说着,收起了我的布道稿,“我要回办公室了。我想大约一个小时后喝杯茶。”
  “好的,莫里斯牧师。”
  就这样,这件事成了以后三个月我们的例行公事。一个星期有两三个早上我会站在讲坛上大声读我的布道词,而杰克逊就站在后面听。
  然后他就会指出有矛盾和纰漏的地方。一些(每周都会减少)是由于他对上帝和宗教的理解局限,而另一些确实是因为自己的粗心,我会在周日它们令我难堪之前就把它们修改好。
  一件令我奇怪的事是他从来不问我关于圣经的问题。我知道他已经读过它了,因为他挑我布道词毛病的时候会时不时引用圣经里的一段,但是他从来没和我讨论过或者向我质疑过它。
  我假设是因为圣经里的内容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毕竟只是一个机器人,一个只是用来打扫教堂,翻修这栋建筑和地面的机器人。
  通常,在有信徒来祷告时他都会离开教堂的正厅,但是有一天我发现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马修斯夫人,当时她正跪在地上祷告。当她离开后,他跑到我的办公室,站在门道上,直到我注意到他。
  “好了,杰克逊,”我说,“什么事?”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您,莫里斯牧师。”
  他说。
  “那就问吧,我会尽力回答你的。”
  “我看见马修斯太太跪在教堂的前面。我也看见过别人跪在那儿,但是她一直在哭,我想她受伤了。然而当我要帮她站起来或者叫医疗救助时,她告诉我说她身体没有毛病,而祷告时跪着也是一种习俗,她说的祷告,我理解是对上帝说话。”
  “非常正确,杰克逊,”我回答,“我们下跪是表达我们对上帝的敬仰。而她哭是因为她非常担心儿子的安全,她儿子正在军队服役。”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也没有答话。“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莫里斯牧师。”
  “那好,回去做你的工作吧。”
  “是的,莫里斯牧师。”
  他转身走了,而我也回到了下个月的教堂预算工作中来。开销很大,公众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比如,清洗唱诗班的长袍,或者停车场路面的日常维护,都需要支出,甚至这个月我还要为修理一扇彩色玻璃窗的裂缝付款,但是我最后还是完成了工作,把账本收了起来。
  我看了眼手表。4:29,这也就意味着杰克逊会在一分钟后出现,实际上他也如期而至。
  他为我工作的这段日子里,做事向来分秒不差,而4:30 正是他给我搬来捐款箱的时间。里面没多少钱——实际上,几乎什么都没有——我清点了数目,把钱放到一个信封里,然后填了张存款单。
  “谢谢你,杰克逊。”我说。
  “不客气,莫里斯牧师。”
  “我得知谢德瑞克的店子给5:30 之前用餐的人打七折优惠,”我说,“我想我今晚要早点离开了,顺便先去趟银行,然后再好好享用一顿牛排。对不起,我要留下你独自一人了,但是只能……”
  “我不会独自一人的。”杰克逊说。
  “什么?”
  “上帝是无所不在的,不是吗?”
  “是的,他是的,”我说着,心里感到很吃惊。
  “而这里就是他的居所,”他继续说,“所以他当然会在这里陪我。”
  “说得太对了,杰克逊,”我兴奋地告诉他,“也许最近我会让你也写一篇布道词呢。”
  我拿起存的钱,走出去经过他身边时,拍了下他的肩膀,然后就离开了教堂。整个晚饭期间我都不停地在想杰克逊所说的话。哦,我知道他读过圣经,也听了我的布道,但是对于一个机器人,说出上帝是存在的而且是无所不在的话……好吧,那很不寻常。我甚至发现我自己都很想知道一个机器人会写出怎样的一篇布道词了。
  当我早上来到教堂时,老佩里·亨德里克斯正在等我。他还未从他女儿的过世中恢复过来,那孩子和癌症抗争了近三年时间,最终不治身亡,而我接下来花了一个半小时试着安慰他。
  这是我工作中最恨的一部分——并不是我不想解救那些痛苦的人,只是我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无能为力。
  然后是尼科尔森夫人的来访,她来看看教堂是否适合用来为她女儿举行婚礼,然后我们又讨论了一下财务事宜。我注意到对话中并没有提起她女儿已有五个月身孕的事,但是评价别人并不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只是帮助和安抚他们。
  当她走后,杰克逊把我的茶送进了办公室。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说,“但是我不想在您和信徒商谈事情时打扰到您。”
  “你想得很周到,”我说,“如果我接待来访者时想要喝茶,自然会告知你。”我倒了杯茶,然后抿了一小口,“不错。我真想与你分享。”
  “我无法像人类一样享用食物或饮料,莫里斯牧师。”杰克逊说。
  “我知道。可我还是希望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以感谢你对我一直以来的帮助。毕竟,准备我的午餐和给我的布道词挑错都不是你的分内工作。”
  他站着一动不动地呆立了至少30 秒,然后,就在我以为他的电源一定出了问题的时候,他开口说话了。“有一件事您能为我做,莫里斯先生。”
  “什么事?”我吃惊地说。毕竟,之前还没有机器人请我帮过忙。
  “请允许我周日上午和您的教众坐在一起。”杰克逊说。
  我绝对想不到他会提这样的要求。
  “为什么?”我说。
  “我希望成为教堂的一员。”
  “但是你是一个机器人啊!”我脱口而出。
  “假如上帝是万物的上帝,那他不也是机器人的上帝吗?”杰克逊问。
  “我真不应该让你读圣经,”我说,“这是个错误。”
  “圣经是真理吗?”杰克逊问。
  “是的,圣经是真理。”
  “像对于人类一样,它对于机器人不也同样是真理吗?”
  “不,”我说,“对不起,事情并非如此。”
  “为什么?”他说。
  “因为机器人没有灵魂。”我回答。
  “你的灵魂在哪儿呢?”杰克逊问。
  “灵魂是无形的,”我解释,“我不能给你看我的灵魂,但是我知道我拥有它,那是构成我的核心部分。”
  “那我为什么就不能有同样的回答?”
  “你有点过分了,杰克逊。”我说。
  “我不想让你不舒服或难堪,”杰克逊回答。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这不也是具有灵魂的表现吗?”
  “好吧,我就承认你是对的,”我答道,“那你又怎么解释别的机器人都没有灵魂呢?”
  “我不接受这个前提假设,”杰克逊说,“圣经告诉我,我们都是上帝的创造物。”
  “你是可以被关闭掉的,”我指出,“问任何一个机器人专家都行。”
  “你也可以被关掉,”杰克逊回答,“问任何一个医生或神枪手都行。”
  “现在我们的讨论毫无意义,”我不高兴地说,“就算你说服了我,我的教众又怎么会接受一个机器人信徒呢?”
  “为什么不呢?”他问。
  “因为每个人都有亲戚朋友被机器人抢走了工作饭碗,”我说,“我们的两个工厂已经搬迁了,我们的年轻人一出校门就要背井离乡寻找工作,而这一切好像全国都在上演。现在反机器人的情绪很重,”我沉重地叹了口气,“这就是时代的趋势。”我总结道。
  他没有回答,这让我感觉更不妙。
  “请告诉我你明白我的话了。”我继续说。
  “我明白了,莫里斯牧师。”
  又有一阵令人心神不宁的沉默。
  “今天我走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问。
  “没有了,莫里斯牧师。”
  “那我们明天见吧,”我说,“还有,希望我们别再讨论这件事了。”
  那晚我焦躁不安,无法入睡。于是我起来散步,希望这能有所帮助,而最后,我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教堂门口。也许是我下意识地想来到这儿;我不知道。但是我决定,既然已经来了,而且仍然毫无睡意,就索性进去写点东西吧。我从侧门进去,走向我的办公室,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喃喃自语。
  我好奇地寻声而去,一会儿,就发现自己已身处黑黢黢的教堂后殿。杰克逊双膝下跪在祭台前,我只能勉强听见他的声音:“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
  我转身回家,没有打扰他。
  我度过了一个很糟糕的,心怀愧疚的夜晚。
  早上,我以为争论还会继续,但是当我来到教堂时,杰克逊正在清扫座位后面,对我的问候也例行公事般地回了句“早上好,莫里斯牧师”。
  他准时端来我的上午茶,对前一天的讨论没有再说一个字。
  午饭也毫无例外地上来了,下午茶也是,一整天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第二天如此,第三天也同样如此……,最后,我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
  但结果是,我想得太天真了。
  变故发生在四天后,一个周日的上午。我在我办公室里准备着,对我的布道词作最终的修改。最后,我走出去,站到了讲坛上,面对着我的教众。
  跟往常一样,我会先从一段祈祷开始。接着我就会带着他们进行祷告,然后是唱赞美诗,最后是我的布道——但是在我刚讲出头几个字的时候,一股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起初我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越来越多的人在看一个刚在后面坐下的人,但是我猜不到问题出在哪儿,因为任何人都是欢迎来教堂参加礼拜的。然后,新来的人稍稍动了一下,而这时我看到了他脸颊上的金属反光。
  是杰克逊。他找到了或是自己制作了一种肉色的乳膏,然后把脸、头和手都涂了个遍。他穿着一套破烂不合身的衣服,这一定是从教堂后面胡同里的垃圾箱是里翻到的。在教堂昏暗的灯光下,在相隔也许有一百多英尺的距离下,乍一看去他真像个人类——但是只限于最初的一瞥,而且是在这么远的距离开外。
  我从讲坛上下来,走向最后一排座位,站在杰克逊前面。
  “跟我来,”我命令他,“现在!”
  他站了起来,然后我领着他来到了祭台后的一间小接待室,在身后关上了门。
  “好了,杰克逊,”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因为我还无法理解的原因,您只允许人类成为您教区的信徒,”他说,“我想假如我看起来像一个人类,我就可能加入进来了。”
  “那可不只是化个妆,穿件破衣服这么简单。”我严厉地说。
  “那我还需要做什么?”他问。
  “我还以为我们的讨论都结束了。”我说。
  “假如上帝创造了我,为什么禁止我和他说话?”他坚持道。
  “没有不许你和他说话,”我说,“你只是不可以在周日上午在我这个教堂里,在我的教众面前和他讲话。”
  “假如教堂并不是和他说话的最好场所,为什么您每天都会来这儿?”他问,“假如人们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和上帝说话,为什么还要聚集在这里?假如周日并不是最合适的时间,为什么他们不改在礼拜二?”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想说这都是习惯使然,但是那会让我一生所从事的工作变得毫无意义,所以我试着在措辞上找出一个他容易理解的,而我也能接受的答案。
  “人类是一种群居动物,”我开始说,“和其他人在一起时会觉得舒服。我可以给你下个定义,解释寂寞和孤立的概念,但是你还是无法体会人类所具有的情感上的空虚。人们聚集在教堂里祷告,因为这能给他们一种安慰感,一种融入整个集体之中的,分享他们的所有的感觉。
  说了这些,你能理解多少呢?”
  “你凭什么认为我无法理解情感上的空虚?”这就是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我看着他,想尝试给出一个回答。但我失败了。

  忽然,有人在拍门。
  “你在里面还好吗,牧师?”从外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假如这个机器人惹你麻烦,我们是不会放过他的!”另一个人说。
  “我没事!”我喊道,“我一会儿就出来。
  请回到你们的座位上去。”我转身面对杰克逊,你就呆在这儿。你现在不能离开我的办公室,直到我回来,明白吗?”
  “明白,”他说。没有“莫里斯牧师”或“先生”,只有“明白”两个字。
  我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走出来锁上门,然后回到了讲坛上。当他们看到我返回原位时,愤怒的低语立刻停止了。
  “究竟他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事?”惠特克先生追问。
  “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亨德里克斯夫人又加了一句。
  我举起了手,下面都静了下来。
  “我会解释的,”我说。我把布道文从我的口袋中掏了出来,盯着它。它讲的是关于一些我们无意中会犯的罪过,比如贪吃和懒惰等等。
  忽然,比起教堂里现在出现的问题来说,它看起来已无足重轻了。“我本打算今天给你们读下这个的,”我说,“但是我认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说一下。”我把讲稿撕成两半,让碎片飘到地板上。
  我意识到我已经令每个人都在全神贯注听我讲话了,于是决定趁大家注意力还在我身上时立刻开始讲话,也希望我能准确表达我的意思。
  “刚才令你们感到困惑的东西是杰克逊,就是在过去几个月里你们看到的负责教堂维护工作的机器人。像所有的机器人一样,他有一种发现逻辑错误并改正它们的功能。”我停下来扫视了一眼教众。他们的情绪很糟糕,但是至少还在听我说话。“有一天,就在几周前,我决定利用那种功能,在他面前练习布道然后让他找出布道词中的矛盾之处。这不可避免地让他找出了一些我们宗教文献中不合理和自相矛盾的地方。为了让他能理解这些信仰中的论述和实际逻辑谬误上的不同,我就让他读了圣经。
  我没意识到他已经把圣经上的话当成了绝对的真理。”
  “那本来就是绝对的真理!”雷明顿先生扯着嗓子喊,“那都是主的言语!”
  “我知道,”我说,“但是他认为这些话就像适用于人类一样也适用于机器人。他相信他有一个不朽的灵魂。”
  “一个机器?”詹姆森先生不屑地哼着,“那是对上帝的亵渎!”
  “他们抢了我们的工作还不够,”威洛比夫人接着说,“现在又想抢走我们的教堂!”
  “这是亵渎!”詹姆森先生重复着。
  “我们应该具有怜悯与同情的精神,”我劝道,“杰克逊是一个具有伦理道德意识的个体,他的唯一要求就是加入我们对万物创造者的祷告。这就是他打扮成人类的原因——这样他就可以与你们坐在一起和上帝沟通了。这事真有这么严重吗?”
  “把他送到机器人教堂去吧,假如有这样的教堂的话,”雷明顿先生说,他的声音中充满了讥讽和挖苦,“这里是属于我们的。”
  “你是错的,牧师,”亨德里克斯夫人说,“假如他有灵魂,那为什么我的真空吸尘器或是我儿子的坦克玩具没有呢?”
  “我也是个普通人而已,”我说,“我也会犯错误。我不会假装能回答你们所有的问题,甚至是回答其中的大部分。我会在下周考虑你们的意见,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问问自己的良心,对这样的个体,对任何一个只想和你们一道礼拜上帝的个体,是否有一份包容的胸怀。
  下周日,就不安排布道了,我们要讨论我们在这件事上的看法。”
  我说完话时,他们还有人在小声嘀咕。他们想现在就讨论这个问题,但是我最终阻止了他们,坚决要求他们都回家把问题留在以后解决,因为这个问题需要严肃地思考而不是像膝跳反射一样不经过大脑。我站在门口感谢他们每个人的到来,就像我平常做的那样,但有三个人拒绝和我握手。最后一个人离开后,我回到了接待室,打开锁,命令杰克逊把他脸上和手上的乳膏都擦掉,把那身破烂的衣服扔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回到了家,发现自己心烦意乱,没心情吃饭,就决定散散步。当我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但是有些问题还是想不通。灵魂是人类特有的吗?那么,如果有一天当我们在外太空遭遇一种具有意识的外星人时会怎样?或者有一天一条海豚或者一只黑猩猩也像我们一样信奉同一个上帝时呢?假如外星人,或者海豚都可以拥有灵魂,为什么机器人不可以?当我回到家时,我想不通,而经过了一个几乎无眠的夜晚之后,我还是想不通。
  我早上回到了教堂。当我离教堂还有五十码远时就发现事情不对头了,因为门都是半开着的,而杰克逊从来不会让门就那样开着。我走了进去,显然杰克逊没有做早上的清扫工作。
  地板很脏,花也没有浇水,垃圾也没有被倒掉。
  在我为他是否有灵魂而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却在行为上变得越来越他妈的像人了。贺比的型号可能是比较老旧了,但他恪职尽守,从来不会生闷气或者表现出他的不满。只有人类才会闹情绪和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然后,我发现通向我办公室的大门只由一个门轴挂着,破坏得已无法修复了。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有小偷光顾了教堂,我跑向办公室时,并未意识到其实那里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可偷。
  当我走过门道时我惊呆了。就在那儿,在办公室的地板上,杰克逊躺在那里。他的金属躯体上布满了凹痕,一条腿被扯了下来,一条手臂也只剩半截了,而他的头损伤极重,面孔几乎无法辨认了。
  事情一目了然。教众不喜欢杰克逊做的事,他们更不喜欢我所说的话,所以他们就做出这种行径以确保他们不会再和一个机器人共同分享教堂。而做出这一切的并不是什么怪人或者是喝醉酒的小混混。他们都是上帝的信徒,本区的教众。我所能想到的是:假如这就是我努力工作劝人向善的结果,那我所做的一切,我给他们精神上和道德上的引导还有什么意义呢?我跪到了地板上,靠近杰克逊。上帝啊,他真是一团糟!我越仔细看,就会在他身上发现越多的凹痕和孔洞。至少有一个家伙有一把像碎冰锥一样的东西,然后不停地往他身上戳。
  另外还有人有一把能锯开金属的电锯。其他人都用上了各自的武器。
  我想知道他都受了多少罪。机器人也会感到疼痛吗?我不这样认为,但是我也不认为他们会信仰上帝,所以我到底知道些什么呢?我决定把他的各部分收到一起。这是上帝的家,让他就这样散得到处都是看起来是对上帝的亵渎。然后,当我挪动他的躯干和连在上面的一条手臂时,我看见一行用一只金属手指刻在地面瓷砖上的句子:
  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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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递交了辞呈。实际上,我也放弃了侍奉上帝的工作。接下来的八年时间里我一直靠干木工活儿为生。这份新工作的报酬不高,而就像圣经里说的,比我还优秀的人也选择了同样的工作。我的木工活儿的同事全部是机器人。
  我一直和他们说话,但是我没有发现他们对木工活以外还对其他事情感兴趣。
  关于杰克逊,我把他的遗体送交了工厂。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他当然值得有一次基督徒的葬礼,但是我没有给他。这是否意味着我内心深处还是不相信他有一个灵魂?我不知道。
  唯一一件我肯定的是,从那时到现在我都一直活在愧疚当中。不管他有什么缺点,他都应该得到一个更好的结果。
  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处理他的。也许把他大卸八块吧,我猜。我想念他,比任何人对一台机器的想念都甚。每年的复活节我都会驱车前往他工厂后面的废料堆,在上面放一个花环。
  我仍然迷信他会知道我去看他,也会为此而感谢我。实际上,我发现自己幻想着,如果我活得够长,有一天我会再见到他的。当我再见到他时,我会告诉他,他一直都是对的。
  他宽恕了其他人,也会宽恕我吧。

《信仰》 作者:迈克·雷斯尼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