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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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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礼物》
作者:尼尔·盖曼

正文 新婚礼物

  The Wedding Present

  原作:Neil Gaiman 尼尔·盖曼
  翻译:Variola
  选自:Smoke and Mirrors

  前言

  我曾经编过一个故事,作为结婚礼物送给朋友。故事中,一对新人收到一个故事作为新婚礼物。那并非一个令人安心的故事。编完之后,我觉得他们可能更喜欢一台烤面包机,因此我送了他们一个,而且至今也没把那个故事写下来。直到今天,它仍然老老实实地呆在我的脑袋里,等待着会喜欢它的人结婚的日子。

  我现在意识到,虽然这本书(《烟与镜》)里的大部分故事是关于(各式各样的)爱,但却并没有多少快乐的故事,没有多少得到回报的爱来平衡这本书里的其他内容;而且,有些读者是不看前言的。因此,毕竟你们中的某些人可能在今天结婚。因此,为了所有读前言的人,以下就是我那篇没有写下来的故事。

  ——尼尔·盖曼

  ~*~*~*~

  待婚礼的喜悦和麻烦、疯狂和魔力(更不用说贝琳达的父亲那令人尴尬的餐后演说和家庭照片放映了)结束,他们的蜜月告终(只是字面意义上的,他俩仍然如胶似漆)、晒黑的皮肤尚未在英格兰的初秋恢复白皙之际,贝琳达和戈登开始拆检新婚礼物和回复致谢函——多谢您的毛巾烤箱榨汁机面包机刀具餐具茶具和窗帘。

  “好的,”戈登说,“现在大件礼物都已经谢过了。我们还剩什么?”

  “信封里的那些,”贝琳达说,“希望是支票。”

  信封里的确有几张支票,还有不少购书券——戈登的姨妈玛丽寄来一张面值10镑的购书券。戈登告诉贝琳达,玛丽穷得像教堂里的老鼠,但是个好姨妈,戈登记事以来,每年生日都会收到她寄来的购书券。不过,在这些信封的最底下,有一只很大的、看上去有点像公函的棕色信封。

  “这是什么?”贝琳达问。

  戈登拆开信封,抽出一张颜色好像变质奶油的纸,页眉页脚都卷了边,一面打着字。字是用手动打字机打的,戈登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了。他慢慢地读着纸上的东西。

  “是什么?”贝琳达问,“谁寄来的?”

  “我不知道,”戈登说,“某个还用打字机的家伙。他没署名。”

  “是信吗?”

  “不完全是。”他说,抓了抓鼻子,又重新开始读。

  “很好。”她恼火地说。(不过事实上她一点也不恼火;她很快乐。有时候她清晨醒来会自问自己是否和昨晚入睡前一样快乐,有时戈登会在夜里蹭蹭她把她弄醒,有时候则是她去蹭他。她真的很快乐。)“好啦,到底是什么?”

  “看起来是在描写我们的婚礼,”他说,“写得非常好。给。”他把纸递给她。

  她低头读道:

  在十月初凉爽的一天,戈登·罗伯特·约翰逊和贝琳达·凯伦·阿宾登喜结连理,他们发誓在有生之年爱护、支持、尊敬彼此。新娘光彩照人,惹人恋爱,新郎有点紧张,但显然非常骄傲和满足。

  这是开头。接下来,它用简明有趣的笔调描述了他俩的结婚仪式以及接待宾客的过程。

  “真可爱,”她说,“信封上写了什么?”

  “‘戈登和贝琳达的婚礼’。”他读道。

  “没有名字吗?没说是谁送来的?”

  “嗯哼。”

  “好吧,它很可爱,而且体贴,”她说,“不管是谁送来的。”

  她想看看信封里是不是还有什么他们漏下的东西,一张来自她的(或他的,或他们的)某个朋友的便签,但里面什么也没有,因此,她带着一丝可以少写一封感谢函的释然,把那张奶油色的纸放回信封,和婚宴菜单的复件、喜帖、婚礼照片的联系表以及一朵新娘花束上摘下的白玫瑰一起,装进一个文件盒。

  戈登是个建筑师,贝琳达则是兽医。对他们两人而言,那仅仅是他们的职业,而非工作。两个人都不过二十出头。两个人都是第一次结婚,甚至没有认真地和别人谈过恋爱。他们初次邂逅是戈登带着他金毛猎犬戈迪到贝琳达的诊所,戈迪已经十三岁,口鼻晦暗、奄奄一息。戈登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就有了这只狗,他坚持要陪她走到生命尽头。贝琳达拉着他的手,听他痛哭,然后突然紧紧地抱住他,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痛苦、失落和悲恸从他身上挤出去似的。一个人约另一个晚上去酒吧喝一杯,再后来他们俩谁也搞不清是谁开始这场恋爱的。

  最重要的事情是,他们婚姻的前两年非常幸福。他们时常斗嘴,偶尔也会为了鸡毛蒜皮大吵一架,最后总是哭着和解,他们做爱,吻去对方的泪水,互诉衷心的歉意。第二年末尾,也就是贝琳达停药六个月之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戈登给她买了一只镶着小颗红宝石的手镯,把空出来的一间卧室改成了育婴室,他亲手铺的墙纸。墙纸上画着很多童谣人物,像是小牧羊女、蛋壳人还有跟汤匙私奔的餐盘【注1】,铺天遍地的都是。

  贝琳达从医院回家,小梅拉妮躺在她的便携小床里,贝琳达的母亲来和他们住了一个星期,就睡在起居室的沙发上。

  第三天,贝琳达打开文件盒,一来是向母亲展示她的婚礼纪念品,二来也是为了追忆往昔。他们的婚礼看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们微笑地看着那朵曾经洁白无瑕的玫瑰现在已经干枯发黄,翻阅着婚宴的菜单和喜帖。在文件盒的最下边,是一只棕色的大信封。

  “‘戈登和贝琳达的婚姻’。”贝琳达的妈妈念道。

  “是我们婚礼的描述,”贝琳达说,“非常可爱。甚至还提到了爸爸的幻灯照片。”

  贝琳达打开信封,抽出那张奶油色的纸。她把纸上的东西读了一遍,接着做了个鬼脸。然后,她一言不发地把它放了回去。

  “不给我看看吗,亲爱的?”她母亲问。

  “我想这是戈登的恶作剧,”贝琳达说,“不过一点也不好笑。”

  当天夜里贝琳达起来给梅拉妮喂奶的时候,对戈登说了这件事。戈登带着一脸傻笑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小女儿。“亲爱的,你干嘛要写那些东西?”

  “什么东西?”

  “那封信。那封婚礼的信。你知道的。”

  “我不明白。”

  “这一点也不好玩。”

  他叹息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贝琳达指着那个文件盒,她之前把它带了上来,放在她的梳妆台上。戈登打开盒子,取出信封。“信封上一直写的是这个吗?”他问道,“我一直以为这是关于咱们的婚礼的。”接着他取出那张皱了边的纸开始读,他的前额困惑地皱在一起。“我没写过这个。”他把纸反过来,盯着空白的一面,仿佛期待着那里也写着什么东西似的。

  “你没写过?”她问,“真的没有?”戈登摇头。贝琳达从婴儿的脸颊拭去一丝奶渍。“我相信你,”她说,“我以为这是你写的,但是你没写。”

  “没有。”

  “让我再看看。”她说。他把纸递给她。“真是诡异。我是说,这一点也不好玩,那甚至不是真的。”

  打在纸上的,是一段对戈登和贝琳达两年婚姻生活的简略描述。从那张纸上的描述来看,那可不是幸福的两年。他们婚后六个月,贝琳达被一只哈巴狗咬伤了面颊,严重到需要缝针的地步。那是一道可怕的伤疤。更糟的是,她还伤到了面部神经。或许是为了麻醉痛苦,她开始酗酒。她怀疑戈登厌恶她的样子,就那张纸上所说,那个新生的婴儿是能维系夫妻俩的唯一纽带。

  “他们干吗要这么说?”她问。

  “他们?”

  “无论哪个家伙写了这可怕的东西。”她用手指轻抚着面颊:她的皮肤完好、没有疤痕。她仍然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少妇,尽管她此刻看来疲倦又脆弱。

  “你怎么知道是‘他们’?”

  “我不知道,”她说,把婴儿换到左胸,“看起来像是一群人搞出来的东西。写出那样的东西,再把旧的掉包,等着我们俩中谁去读它……好了,小梅拉妮,给,真是个好姑娘……”

  “我该把它丢掉吗?”

  “是的。不。我不知道。我想……”她抚摸着婴儿的前额。“留着它。”她说,“我们或许需要它作证据。我猜这或许是阿尔的恶作剧。”阿尔是戈登最小的弟弟。

  戈登把纸放回信封,把信封放回文件盒,把文件盒塞到床下,后来就慢慢忘了这回事。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俩谁都没好好睡过觉,梅拉妮得了疝气痛,每晚除了喂奶之外总是不停地哭。文件盒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床底。后来戈登得到一份在普雷斯顿的工作,在好几百英里远的北方,贝琳达在休假,并没有立刻回去工作的打算,她觉得这机会不错。于是他们搬了家。

  他们在一条铺满鹅卵石的街道上找到一幢联栋房屋,高耸、古老又幽深。贝琳达偶尔会到当地的兽医站工作,照顾小动物和家庭宠物。梅拉妮十八个月大的时候,贝琳达又生了一个儿子,他们照戈登过世的祖父,为他取名为凯文。

  戈登成了一家建筑公司的全职合伙人。凯文开始上幼儿园之后,贝琳达也重新开始工作。

  那只文件盒一直都在。它就放在房子顶楼的一个空房间里,上面压着一堆摇摇欲坠的《建筑师周刊》和《建筑评论》【注2】。贝琳达会不时想起那只文件盒,以及盒子里藏着的东西。一个晚上,戈登在苏格兰过夜,商讨重建祖宅的计划,她觉得单纯的挂念已经不够了。

  两个孩子都睡了。贝琳达起床上楼,来到未曾装修的顶楼。她挪开那些杂志,打开文件盒,盒子上(杂志没有遮住的部分)积了厚厚两年的灰尘。信封上仍然写着“戈登和贝琳达的婚姻”,贝琳达甚至不确定那上面是不是还写过别的什么。

  她把那张纸从信封里取出,开始阅读。接着她把它丢在一边,坐在阁楼里,感到浑身发抖、毛骨悚然。

  按照那张纸上整齐打出的信息,凯文,她的第二个孩子,根本没有出生;婴儿在五个月的时候流产了。从那以后,贝琳达经常为凄凉、黯淡的抑郁情绪所苦。那上面说,戈登几乎很少回家,他和公司的一个高级合伙人闹了一桩不怎么愉快的绯闻,那女人比他大十岁,引人注目,但也有点神经兮兮。贝琳达的酗酒更严重了,她开始用高领服装和围巾来掩饰脸上蛛网般的伤疤。除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争吵外,她和戈登几乎不说话,对更严重的问题避而不谈。他们都知道,那些彼此避而不谈的话题太沉重,没法就这么说出口而不毁掉他俩的生活。

  贝琳达一个字也没告诉戈登,这份最新版的《戈登和贝琳达的婚姻》里写了什么。然而几个月后贝琳达的母亲病了,贝琳达回南方去照顾她,戈登也读了那份东西——亦或是跟那差不多的什么。

  在戈登从信封里取出的那张纸上,是一份和贝琳达读到的差不多的关于他俩婚姻的描述,不过这个时候,戈登和上司的韵事已经尴尬地结束,他的事业也岌岌可危。

  戈登挺喜欢他的上司,但他永远无法想象自己和那个女人有任何感情纠葛。他也喜欢自己的工作,不过他也渴望着一些更具挑战性的东西。

  贝琳达的母亲痊愈后不到一周,贝琳达就回到了家里。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看到她回来,都感到十分欣慰。

  平安夜那天晚上,戈登对贝琳达说起了信封的事。

  “你也看过了,是不是?”当晚早些时候,他俩溜进孩子们的房间,在圣诞袜里塞满礼物。戈登走在房子里,站在孩子们的床边,感到愉快和幸福,这是那种混杂了忧虑的愉悦:他知道这样的幸福不会持久,知道幸福无法停驻时间的脚步。

  贝琳达知道他在说什么。“是的,”她说,“我读过。”

  “你怎么看?”

  “嗯,”她说,“我不认为这是个玩笑。甚至也不是恶作剧。”

  “唔,”他说,“那是什么?”

  他们坐在房子正面的起居室里,灯光都已经熄灭,木柴在碳火上静静地燃烧着,给房间里投下一片橘黄色的光晕。

  “我认为那的确是件新婚礼物,”她告诉他,“那里面是我们不会遭遇的婚姻。可怕的事情都发生在那里,在那张纸上,而不是这儿,在我们的生活力。我们不必经历那些,我们会读到它们,知道事情可能会变成那样,同时确信那些可怕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

  “你是说魔法咯,嗯?”他不想大声把那个字说出来,这毕竟是平安夜,而且灯已经熄了。

  “我不相信魔法,”她淡淡地说,“这是件新婚礼物。我认为我们应该妥善保存好。”

  节礼日【注3】,她把信封从文件盒中取出,放在她的首饰匣里。这个抽屉一直都是上锁的,她把信封放在她的项链和戒指、手镯和胸针下面。

  春去夏来,冬去春至。

  戈登有些筋疲力尽。白天他为客户工作,负责设计,接洽工人和承包商;晚上他常常熬夜干私活,设计博物馆、画廊和公共建筑,送去参加比赛。有时他的设计会得到荣誉奖,并在建筑杂志上发表。

  贝琳达开始对付更大个的动物(她挺享受的),造访农场主,检查马匹、羊群和牛群的健康状况。有时候她甚至带着两个孩子去巡诊。

  她在一座小牧场里试图检查一只怀孕的山羊时,手机响了。那只山羊看来一点不想被逮住,更别说让它接受检查了。她从战场抽身,任那只山羊隔着牧场狠狠地瞪她,打开了手机。“喂?”

  “你猜怎样?”

  “哈喽,亲爱的。嗯。你中了头彩?”

  “不。不过也差不多啦。我为大英遗产博物馆作的设计通过了初审。不过,现在得和一些厉害的家伙竞争了。但我进入了最终候选名单!”

  “真是太棒了!”

  “我给富布赖特太太打了电话,她今晚会让索尼娅替咱们照顾孩子。我们得庆祝一下。”

  “好极了。爱你,”她说,“不过我得回去对付山羊了。”

  他们一起吃了一顿快乐的晚餐,喝了不少香槟。当天晚上,在他们的卧室里,贝琳达一边摘耳环一边说:“我们要不要看看结婚礼物上怎么说?”

  他躺在床上,严峻地看着她,全身上下只穿了一双袜子。“不,我不这么想。这是个特殊的夜晚。干嘛要破坏气氛?”

  她把耳环放进首饰匣锁好,接着脱掉丝袜。“我想你是对的。反正,我几乎能猜出上面的内容。我酗酒、抑郁,你是个悲惨的可怜虫。与此同时我们在……好吧,我现在的确有点醉醺醺的,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它就放在那只抽屉底下,就像《道林·格雷的画像》里的那幅画像。”

  “‘他们凭着戒指才认出那是他。’【注4】没错,我记得。我们在学校里读过。”

  “我怕的就是这个,”她边说边披上一件棉睡裙,“万一那张纸上才是我们婚姻的现状,我们现在拥有的只是一幅漂亮的画像呢?万一那个才是真的,而不是我们?我是说——”她带着些微的醉意,专注地说道,“你从来没有觉得我们的生活太美满了,甚至有点不真实吗?”

  他点点头。“有时候会。今天晚上,当然。”

  她打了个冷战。“也许我真的是个酒鬼,脸上有狗咬的伤疤,随便跟什么人睡觉,凯文从来就没出生——还有所有那些可怕的东西。”

  他站起来走向她,张开手臂抱住她。“但那不是真的,”他指出,“这才是真的。你是真的。我是真的。那个结婚礼物不过是个故事。只是文字而已。”接着他吻她,紧紧地抱着她,那天晚上他们都没再说话。

  六个月的漫长等待后,戈登的设计赢得了大英遗产博物馆的头筹——尽管《泰晤士报》讥讽它“过于摩登”,不少建筑杂志则称其太守旧,评委之一则在接受《星期日电讯》的采访时则称,它“多少是出于折衷的选择——所有人的第二选择”。

  他们举家搬往伦敦。由于贝琳达不希望戈登把他们在普雷斯顿的房子卖掉,他们把它租给了一个艺术家和他的家人。戈登满心愉悦地投入到博物馆的工程中去。这时凯文六岁,梅拉妮八岁。梅拉妮觉得伦敦又大又吓人,但凯文喜欢这里。起初,两个孩子都因为转学和失去朋友感到沮丧。贝琳达在卡姆登的一家动物诊所里找了一份兼职,每周工作三个下午。她有些怀念她的奶牛。

  他们在伦敦的日子从几天变成几个月,后来又变成几年。除了偶尔的预算危机,戈登一天比一天有精神。日子离博物馆破土动工的时间越来越近。

  一天晚上,贝琳达在午夜后醒来,她注视着卧室窗外的路灯昏黄的光线洒在熟睡的丈夫身上。他的发际线已经开始后退,后脑的头发也开始稀疏。贝琳达思索着,如果她真的嫁了一个秃顶的男人,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她最后觉得,一切都会和之前一样。大部分时间是幸福的。大部分生活是美好的。

  她想着,不知道信封里的他们怎么样了。她能感到它的存在,干燥、徘徊不去,就在他们卧室的一角安全地锁着,远离一切伤害。突然有一瞬间,她为那个贝琳达和戈登感到遗憾,他们被困在那个信封里,那张纸上,憎恨着彼此,以及世间的一切。

  戈登开始打鼾。她轻轻地吻了他的脸颊,说“嘘”。他动了一下,很快安静下来,并没有醒。她依偎着他躺下,很快又睡着了。

  第二天午饭后,戈登正在和一个托斯卡纳大理石进口商谈话,突然一脸惊讶地捂住了胸口。他只说了一句“我真的很抱歉”,膝盖就没了力气,倒在地板上。他们打电话叫救护车,但救护车赶来的时候戈登已经死了。他才三十六岁。

  死因报告上,验尸官宣布尸检结果,戈登的心脏先天性虚弱。他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

  他死后头三天,贝琳达什么也感觉不到,那是可怕的、恐怖的空虚。她安慰两个孩子,她和她的朋友、戈登的朋友说话,她和她的家人、戈登的家人通话,优雅得体地接受他们的悼唁,就像一个人接受不请自来的礼物。她听人们为戈登痛哭,她自己却没有流泪。她的一举一动都完美得体,但她心里什么也感觉不到。

  梅拉妮已经十一岁了,她顺从地接受了父亲的死。凯文抛开了所有的书本和电脑游戏,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盯着窗外,不跟任何人说话。

  葬礼后第二天,她的父母回到乡下,把两个孩子也带走了。贝琳达谢绝了他们的邀请。她说,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

  葬礼后第四天,她在铺床的时候突然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那是她和戈登分享的双人床,绝大的悲恸一下子攥住了她,泪水顺着她的脸滴在床单上,她泣涕交加地坐在地上,好像被剪了线的木偶。她哭了整整一个小时,她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擦干眼泪。接着,她打开首饰匣,取出那只信封拆开。她抽出那张奶油色的纸,开始读那些打印的字句。纸上的贝琳达酒后驾车出了车祸,被吊销了驾驶执照。她和戈登好几天没说话。他在十八个月前失业了,大部分时间都无所事事地坐在他们在索尔福德的家里。贝琳达的工作是他俩唯一的收入。梅拉妮从来不听他们的话:贝琳达在打扫梅拉妮的卧室时,找到了一些五镑和十镑的纸币。梅拉妮没跟他们解释一个十一岁的女孩从哪里弄到这些钱,她仅仅是回到自己的房间,狠狠地瞪他们,被问更多问题的时候紧紧地抿着嘴。戈登和贝琳达都没再追究,他们都害怕可能发现的结果。索尔福德的房子昏暗又潮湿,屋顶的石膏整块整块地往下掉,一家三口都患上了糟糕的支气管炎。

  贝琳达真心为他们感到遗憾。

  她把纸放回信封里。她思索着去恨戈登会是什么样,如果他也恨她又会如何。她思忖如果生命中没有凯文,如果她看不到他那些画着飞机的涂鸦、听不到他欢快地哼着走调的流行歌曲会是什么样。她猜测着梅拉妮——另一个梅拉妮,不是她的梅拉妮,而是那个看在上帝份上的梅拉妮——从哪里弄来那些钱,欣慰地知道自己的梅拉妮除了芭蕾舞和伊妮德·布莱顿【注5】的小说外几乎没有别的兴趣。

  她是如此思念戈登,那刻骨的思念仿佛一件利器插进她的胸口,一枚长钉,或许,亦或是一根冰柱,由寒冷、孤独和她再也无法在这世间与他重逢的认知铸就。

  接着,她拿着信封走到楼下的起居室,木碳在壁炉里燃烧着,戈登一直喜欢炉火。他说过,炉火给一间房子带来生命。她并不喜欢炭火,但今晚她习惯性地点亮了壁炉,因为不这么做就意味着她已经承认并且确信,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贝琳达盯着炉火,回忆着她生命中曾经拥有和放弃的东西;思索着去爱一个已经逝去的人或不爱一个活着的人,究竟何者比较恐怖。

  最后,她几乎是随意地把信封丢进了壁炉,看着它蜷曲、焦黑、燃烧,看着黄色的火焰在蓝色的炉火中跳跃。

  很快他们的新婚礼物就成了一堆黑色的灰烬,随着壁炉的热气跳跃舞动,然后像小孩子写给圣诞老人的信一样,顺着烟囱飘进夜空。

  贝琳达坐回椅子里,闭上眼睛,等着伤疤在她的面颊绽放。

  【全文完】


  注释:

  1. 小牧羊女即Little Bo Peep,蛋壳人为Humpty Dumpty,跟汤匙私奔的餐盘原文为Dish Running Away with the Spoon,均是英国童谣里的人物(…和餐盘?)

  2. 《建筑师周刊》(The Architect's Journal)、《建筑评论》(Architectural Review)均是英国的建筑类杂志。有别的译名请分享,另外第一本的确是周刊我查过真的……

  3. 节礼日(Boxing Day)是指圣诞节后第一个工作日,译名很囧但的确是通译。

  4. 《道林·格雷的画像》中的句子。

  5. 伊妮德·布莱顿(Enid Blyton, 1897-1968),英国童书作家,笔名为玛丽·波洛克(Mary Pollock),代表作包括《The Famous Five》、《The Secret Seven》和《Noddy》等。

《新婚礼物》 作者:尼尔·盖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