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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器谱之小贾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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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器谱之小贾飞刀》
作者:飞氘

正文 新兵器谱之小贾飞刀

  1

  关于小贾飞刀的传闻,江湖上一直没有定论。

  对此事,学术界有几种看法。考古派的人认为小贾飞刀乃是一把古剑,由一个叫小贾的剑师铸就,但是这个说法流于庸俗,且没有过硬的证据。注释派的人则认为是一个会使飞刀的人,名叫小贾,但是我们知道有李寻欢,没人听说过贾寻欢,相信这种没心肝的说法的人也不多。浪漫历史主义学派的人则认为是一种兵器的名字,并且令李大侠很恼火,觉得自己好像吃了什么亏,现在我们管这叫知识产权受到侵犯,可惜由于历史的局限性,即使对于像小李飞刀这样造诣很高的武学知识分子来说,版权这个概念在当时也是完全不可思议的,因此他没有想过要去衙门里告状,而只是想找个机会和小贾飞刀比试一下然后打败他。不幸的是,大家连小贾飞刀究竟是一个使刀的人还是某人使的一种刀都没有弄清楚,更不用说去找谁比试了。据说小李同志为了这个很不悦,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叫“巨郁闷”,以至于决定放弃已经取得很高成就的飞刀杀伤学的研究工作,转向了飞镖动力学的研究领域,以便和小贾飞刀划清界限。这个说法疑点重重,但文学色彩比较浓重,人物的塑造也比较丰满,所以虽然在正统的学术界的地位日渐衰落,但仍拥有相当一部分的支持者,并且据说最近还引起了一种后起而风头正健的所谓新新新历史主义学派的关注。

  以上是人间的各种说法。

  事实上,据我考证,小贾和飞刀其实是两个人。小贾是个男人,而飞刀是个女人,飞刀在名义上是小贾的娘子,俗称老婆。之所以说名义上,是因为飞刀在成亲后的第二天就从家里面逃跑了。小贾想不到自己的娘子会来这么一着,于是只好也收拾了行囊,带了点盘缠,辞别了父母大人以及岳父岳母大人,就这样天南海北的找起了飞刀。

  以上是就人世间的表面现象来说的。

  而事情的真相其实是:小贾和飞刀其实是两个精灵,小贾是个男精灵,而飞刀是个女精灵,尽管如此,飞刀仍然在名义上是小贾的娘子,俗称老婆。不过为了方便,我们在这里有时候偶尔将精灵和人混用。

  实际上,当时仍然存在着精灵、妖怪、鬼魂和神仙,只不过,自从上古时代的某次惨烈的混战之后,大家都没落了,代之而起的新贵,是人类。从此,人间称霸三界,成为万物主宰,对其他种族实行强权政治,通过武力征服强制推行人类文明,还搞过一些统一文字度量衡之类的措施。尽管其他种族很不平,也没有别的办法。有些头脑灵活、思想开放的种族就主动迁移到了人间,化装成了人类,秘密地生活着,慢慢被人类同化,有一些则四处流窜,用法力妖术危害一方,直到被人类的公安干警捉拿并消灭。那时候还没有户籍制度,但是为了便于管理,来人间定居的妖魔鬼怪神仙精灵们都要去衙门里的指定部门登记注册,办一张绿卡,这样才享受一定的人间公民的待遇,如果是偷渡客或者黑户,则有随时被官方的羽灵军或者民间的猎灵师扑杀的危险。当然,在这件事上,朝廷还是比较开明的,对于那些有真才实学并且肯为皇上效劳的非人,则鼓励他们来人间居住,表现好的可以转正,甚至可以加官进爵。

  朝廷规定,非人族的各种行为必须在常人能够理解的范围内,比如,可以力拔垂杨、铁头撞墙,但决不可以腾云驾雾、分身有术,当然,如果用来变戏法来糊口是可以的,其他的一概禁止使用,为此,朝廷专门颁布了法令,详细地说明哪些可以使用,那些遭到禁止。当然,有一些像轻功一类的招法虽然允许使用,但还是比较有争议的。总之,为了保护自己而又不触犯朝廷的律令,非人族们只好苦心钻研人间的武术,颇有成就,因此往往是武术世家甚或武林豪门,在民间话语方面颇有能量,朝廷方面只好采取既联合又斗争的策略来怀柔之。

  当然,作为真相,这件事只有非人族自己以及人类中的少数高层权利机构的人知道,对于大多数老百姓们来说,圣人早已经不语怪力乱神了,因此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回事。

  根据某个文人的笔记,小贾遇见飞刀的时候大约应该是某年的寒冬腊月。前一天的夜里刚刚下过一场百年一遇的大雪,小贾吃过了早茶之后闲着没有事做,于是一个人到外面打算做些诸如“踏雪寻梅”之类的很雅致的事。他刚走到一片空地,就看见一颗石头从一棵大树后面飞了过来。小贾从容不迫的避开,于是又有两颗石头嗖嗖地向他的眼睛打过来,小贾再次闪身避开,还没多想,就看见四颗石头飞过来了,如此下去,我们将会得到一个等差数列,于是小贾一个飞身跳到了那棵树的后面。我们知道,小贾曾经获得过武林轻功锦标赛的冠军,所以身法之快,连那个偷袭的人都没有预料到。

  树后藏着一个红衣女子,此人正是飞刀,也就是小贾未来的娘子,但是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个,所以此刻飞刀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调皮的女孩子,手里拿着一把弹弓,正在那里发愣。小贾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想一本正经地问她受何人指使,为何偷袭,有何目的,但是看见飞刀的脸好像苹果那样红红的很可爱,觉得自己这样问很没有情趣,于是两个人就站在那儿对视了几秒钟。后来还是飞刀先缓过神来,撇嘴说:“不和你玩了。”说完转身就走。小贾不想就这么把她放走,但又不知道怎么处置她,感到十分无措,只好急忙问:“你叫什么名字?”飞刀听见后回过头,冲着小贾做了一个鬼脸,然后一阵风一样的跑掉了,只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发愣。

  小贾遇见飞刀的情形,基本上就是如此。当时他还很年轻,年轻的人总有一些冲动的想法,比如小贾年轻的时候就想一辈子都不结婚,做一个浪迹天涯的少侠。当然再牛的人都不能永远做少侠,少侠胡闹了一阵子之后就会慢慢长出胡子来变成大的侠客,大侠客东奔西跑地在江湖上搅和上一阵子就变成了大英雄,大英雄后来四处游荡干上几件影响江湖命运的事儿,偶尔提拔一下新人,就慢慢变成了老英雄,老英雄主持几年大局就到了退休的年纪,这时候老英雄就该及时的死掉,或者聪明一点的退隐,留下千古的芳名让后人歌颂。如果老了还在江湖上死缠烂打的穷折腾,人家新一代的少侠就会不耐烦,老英雄就变成了老鬼,甚至是老不死的。所以说干英雄这一行,需要对自己的命运有很清醒的认识。对此小贾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这说明他是个懂历史的人。但是这种冲动的想法还有一个问题。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对于一个正常的男人来说,结婚是一件很重要的义务,不服婚役乃是一种很严重的罪行,基本上会受到全社会的唾骂。小贾虽然骨子里可能还有点精灵的根子,但他们家已经在人世间生活了几十代,受人类文化影响很深很深,深受不主流价值观的影响。所以说,小贾打算一辈子不结婚乃是一种不够成熟的表现,好在他后来遇到了飞刀,于是就改变了一辈子过独身生活的观点,打算放弃到江湖上胡闹的想法了。

  不幸的是,小贾没有想到自己虽然成了亲,还是要浪迹江湖,因为飞刀跑掉了。

  飞刀出走一事,乃是江湖上有名的“悬案 top10”之一。只过了一天公婆瘾的小贾的双亲认为自己的儿子太软弱,管不住老婆,而这位儿媳妇的性子也实在是太野了,成亲刚一天就离家出走,实在是有失体统,自己家娶了这么一个野丫头,实在是家门不幸。因为家丑是不能外扬的,所以若是有远房的亲戚来看望新人,就会被告知小两口出去度蜜月了,大家虽然觉得度蜜月不是特理解,但都知道小贾公子和飞刀姑娘都是出了名的古怪,何况两家都是武林豪门,所以也就不便编造什么流言蜚语。

  对于此事,飞刀的娘家人对于新娘子逃跑的行为表示了歉意,但内地里却认为问题一定是出在了姑爷身上,老夫人认定是姑爷在新婚之夜欺负了自己的宝贝女儿。不过女儿受了气不回娘家而是离家出走,也委实有点让当娘的不理解了。

  朝廷非常不喜欢非人族的任何高调行为,而飞刀如此活泼顽皮,一个人在江湖上行走……总之,本来有利于江湖各派大团结的一桩挺好的婚事,让飞刀这么一逃,就给逃出问题来了。于是双方家长都向小贾施加压力,所幸小贾并不是家里的长子,二老还有小贾的哥哥照料,于是小贾就揣了几张银票,骑上自己的白马,离开薄暮山庄,满世界地找开了。

  讲到这里,小贾他们家住的地方突然有了名字,这件事史书上没有记载,这里只好由我代劳虚构一下。虚构就是说,事实上可能并非如此,但是既然时间是不断分叉的小路,小贾就可能在时间的迷宫里,走过不同的叉路口而来到同一个地点,就是说,可能有无数个小贾、无数个山庄,但是在这里却只能有一个小贾从一个叫薄暮山庄的地方离开,然后上路。我们叙述的,只是无数次虚幻的历史中的某一次。

  小贾刚一下山,就遇到了一个难题:前面有两条路,一条向东,一条向西,他不知自己应该何去何从。精灵们本来是有心灵感应的,但是住在人间之后渐渐退化了,所以小贾只能像个普通人那样来寻找飞刀。据当时的人认为,东边大概是海洋,西边大概是沙漠,中间是中原,中原是天下之中,四方皆是荒凉之地,是不开化的野蛮人居住的地方,这些地方不是好地方,那里的人也不是好的人民,因此有蛮夷鞑虏之类的说法,所谓“不毛之地”就是形容这些地方的。当然,凶险小贾倒是不在乎,问题是不管他走哪一条路,都会失去另外的一条,自己就可能离飞刀越来越远,所以小贾犯了难,小贾犹豫了两个时辰,站在那里苦苦思索,直到太阳行将落山,晚风渐起,天都快黑了,乌鸦也飞回了巢。

  2

  在本节中出现了一个时间和一个地点,一般来说这是两个比较重要的参数,但是其实和我们的故事并无关系,因为精灵们的时间的概念并不很强。其实,不论是隋唐或者宋元还是明清,不论是天山或者雪林还是孤岛,小贾寻找飞刀这件事却都是一如既往的。

  唐宋年间,小贾来到拉兹客栈,寻找飞刀。

  客栈的老板娘名叫小狼,小贾向她鸦问有关飞刀的事,小狼摇摇头说不知道此人,小贾叹了口气,就在客栈住了下来。

  这间客栈在大约在玉门关一带,大概是因为文物保护工作不到位,现在已经找不到遗址了,但是在当时这间客栈地理位置很好,生意红火,在中原很有声望,一般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这个客栈,好多去西域取经或者寻宝的人或者从西域来的商人都在这里住过,所以要是想打听什么消息,此地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

  我们知道,小贾下山那天面对岔路口不知所措,为了解决这个人生困境,小贾终于骑上马,装出一种很坚决的样子喊了一声“驾”,小贾的马以为主人在命令自己朝着某个方向前进,于是按照自己理解的样子选了一条路跑了起来。如今小贾来到玉门关,说明那匹马走了向西的路。

  在寻找飞刀的那些日子里,小贾不断遇上岔路。根据概率学的计算,小贾每做一次选择,他能追上飞刀的概率就变成了原来的二分之一,长此以往,小贾找到飞刀的可能性就趋进于零。这是一个不够积极的结论,所以每次小贾都要在岔路的地方驻留一段时间,希望能打听出一些飞刀的消息。可是,那年月里女孩子出门的时候都是流行女伴男装的,有些厉害的还会易容术,而小贾又不知道飞刀扮男人是什么样子,所以没办法向大家描述自己要找的人。另外,那年月对于失踪这件事,官府是不大过问的,你去报案人家也不给你立案,除非你说自己家有个精灵失踪了,朝廷可能会大动干戈,也可能不会,但肯定会惹来很多官僚机构造成的一系列麻烦事,衙门会不时地传唤你,告诉你不要出境等候调查等等,所以要是谁家里丢了人或者妖怪,就只好像小贾一样,自己去闷头去找。

  通常,如果心情好,小贾就走左边的路,如果赶上心情不太好,就走右边的路。考虑到如果一直向左偏转,最后就会画出一个大圆圈,所以偶尔向右进行一下适当的校正还是有必要的。

  小贾心情好的时候居多,心情不好通常是因为遇上了强盗。我们知道那时候虽然号称是天下太平的盛世,但是民间还是有不少的流寇,更有许多鲜为人知的妖魔鬼怪,社会治安的情况并不像舆论说的那么乐观。小贾一个人赶路,很容易招惹杀人不眨眼的匪徒或者饥肠辘辘的恶鬼。遇上这些,讲理是没有用的,只能动手。小贾本来是要寻找娘子的,结果娘子总是找不到,却找到了一群恶棍,所以心情就很糟。

  小贾随身带着一颗定心珠,乃是飞刀带过来的贵重嫁妆,一共两颗,夫妻俩每人一个,戴在身上,一般的孤魂野鬼就不敢靠近,但对强盗是没有用的。小贾的剑虽然也随身带着,但是不轻易出鞘,一般他只是随便应付几下,只求能脱身。不过有时候被惹怒了,小贾也气得真动起手来,把流氓全部放倒然后闷闷不乐地离开。我们知道,有些大侠们放倒恶人之后总是喜欢说几句大义的话,再潇洒地扔下几块银子叫大伙回家做良民,但是小贾觉得这事应该是官府的责任,自己也没有多余的钱财可以乱扔,最主要的是这些流氓让人很扫兴,所以小贾总是一句话不说地开打,打完了就一声不吭地离开。因此,有些不服的人躺在地上问他名字想十年后报仇,有些服输的人想要让小贾做他们的头领,有些以结交些乱七八糟的人为人生乐事的家伙想要这位少侠留个大名,还有些刚烈的人要求小贾赐他们一死,但是所有这些人全都没有得到过回答。

  在寻找飞刀的那些日子里,小贾基本上不大过问江湖上的闲事。当然这倒不是因为他没有社会责任心,而是因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有些事是不能随便管的,倘若你去管了,必然引起其中一方或者双方的不爽,万一不小心结了仇,人家就会千方百计地找你报复。你去天涯人家就铁了心地追着你去天涯,你去海角人家也至死不渝地跟着你去海角,这种海枯石烂报仇心不变的精神实在是可怕,人家一旦认定要追杀你,你就只好陪着他一起什么正经事都不做地亡命天涯。那时候又是不实行计划生育的,也就是说一旦得罪了一个人,就等于得罪了一个机构庞大成员复杂的家庭体系,如果你在跑路的时候一时心态不够平和,失手把追杀你的人给结果了,于是人家的弟弟妹妹侄子侄女孙子孙女都要来和你纠缠,子又有子,子又有孙,这样你就只能像阿甘一样在前面带着头满世界的乱跑,身后像滚雪球一样跟着越来越多的子子孙孙,实在让人头疼想要死掉。果然如此,飞刀首先就不必找了,自己的家庭还可能受连累,最后搞不好还会像原子裂变一样搞出一场江湖大战甚至神魔大战,祸及武林流毒千古,这样的事,实在没有必要。

  当然,最主要的一点在于,所谓是非曲直,绝不是轻易就能看的明白的。小贾认为自己在轻功这件事上是没的说的,但在判断是非一事上,自己还是不要随便乱讲话的好。

  因此这一路上小贾通常是不声不响地赶路,在酒店里遇上有人喝酒打架时就和其他的老百姓们一起离开,绝不像有些自以为牛轰轰的人那样多管闲事,在街上碰见打把势卖艺的看也不看一眼,路过卖身藏父的扔下两个铜板就走人,在路上赶上黑社会火拼的就设法绕开。当然有时候实在看不下去也得出手管管,比如看见一帮人欺负一个弱者的,或者强盗劫了钱财还要杀人或者劫色的,此时小贾就掏出随身必备的蒙面头套,把脸遮住,然后一语不发地出去救人,救完了人马上离开现场。因为脸蒙着又不说话,并且他又从不施展独门武功,更绝不动用家传的法术,只采用一些常见的降龙伏虎拳什么的,所以别人就没办法辨别他的身份,省了许多麻烦。

  在寻找飞刀的那些日子里,小贾大部分时间都是独来独往的,一路上没有结交什么朋友。我们知道当时人民群众的生活比较的枯燥,每日除了种地和生孩子以外,简直无事可干,更谈不上什么精神生活,所以一些年轻人由于精力过剩,整日混迹江湖四处结交些擅长惹是生非的朋友,管一些不清不白的闲事,动不动就要拉着别人结拜,有时候连别人的底细都不清楚就糊里糊涂地拜了关公,结果往往是日才发现人家是官府通缉的恶人或者罪行累累的妖怪,于是只能跟着一起被人追杀,还以贡献出自己的两肋给别人拿刀子插为乐事,插的越多就越觉得自己豪横,就越觉得刺激觉得爽。

  但是小贾吃不消这一套,他要找自己的娘子,没兴致搞这些桃源结义的社交活动,所以不愿与陌生人攀谈太多,有时候路过庄稼地,也和田间的父老们聊聊收成和雨水的事,这些事小贾听不懂,但是总比听那些是非闲话要好的多。

  在寻找飞刀的那些日子里,尽管小贾一直小心翼翼,但有些意外总是防不胜防。有时候会遇到拉帮结派的无赖的纠缠,若处理不妥,就有被捉到衙门里去给老爷下跪如果老爷不开心就要打板子的危险。有时候会遇到相面算命的,有时候赶上官府搜查逃犯,还要接受盘问,甚至有时候还会碰到一两个疑心重重的猎灵师,用力盯着他看来看去,希望看的他原形毕露然后好借机过过屠戮的瘾,尽管小贾从来没有露出破绽,但这些事毕竟都很扫兴,却又避免不掉。

  有一次是小贾在路上遇见一位老者,随便聊了几句,老者就热情非常地邀请他到府上一叙,小贾盛情难却,只好从命。这位老者乃是个酿酒大王,独家酿制一种名曰弹杯一笑的美酒。老者说自己和公子一见如故,膝下无儿,打算把酿酒之术传授给小贾。小贾这人天生厚道,对长者很恭顺,而那一阵子找了飞刀许久没有无进展,听说前面又有一条岔路,想来想去就答应住了下来。

  这一住不要紧,老者发现小贾很有学问人品也不错,突然提出要把女儿许配给他。我们知道,封建的时候女性是没有地位的,结婚这种事都是父母一句话,说是许给谁就是谁,两个毫不相干的男女往往忽然地成为夫妻,此事和爱情无关。通常一旦谈妥,男方下了聘礼,女方就把新娘连同嫁妆一同送过来,所以一个女子的价值大约等于聘礼减去嫁妆剩下的那部分。如今老者又多奉上一份酿酒之法,说明这个女子一定很美。因为那时候天下不怎么太平,做女人很难,做美女就更难。一般来说,天下一流的美女都要被皇上召进宫里,然而可能到死都瞻仰不着龙颜一回,还可能被送到边疆去合藩,成天和一些彪悍凶猛又不怎么洗澡的人生活在一起,吃些半生不熟的食物,不但消化不良,而且语言不通,非常辛苦。剩下的要时刻准备着和嫔妃们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下药投毒,万一圣上挂了,就有可能被活埋陪葬,万一圣上没挂,就有可能被赐死或者进冷宫,万一圣上的江山不保,就要背着“狐媚魅主”的恶名被杀掉。即使侥幸不必进宫,还要面临被大老爷逼着做姨太太,被有势利的恶少玩弄,被强盗捉到山上做压寨夫人等等危险。总之,如果哪家生了女孩子,越是长的标致,爹娘就越操心,恨不能早日找个人家把她嫁出去省心。

  果然,这位姑娘婷婷玉立,诗辞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甚至有人说大雁迁徙的时候都不从她家上面经过,不然就会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总之是前途非常令人堪忧的那种人间极品。

  当然,以上只是就人世间的表面现象,至于实际情况,也有其他可能。当时有些心理变态的猎灵师,虽然也有官府颁发的执照,但心术却不正,不以铲除恶灵为责,专以杀灵为乐,所以往往设下重重机关陷阱,遍布祝种罗网诱饵,诱使人间的非人族们露出破绽,一时冲动下做出什么不轨之举,于是这些变态们就趁机动手,大开杀戒。因此,老者也可能是个变态,而那个美女则是用来迷惑人心的幻象。这样想很煞风景,却很务实。

  总之,小贾闻听入赘一事,顿时下了一跳,连忙说自己已经成了亲,老者叹了三叹方肯罢休。小贾向老者就此告辞,老者说不便强留,于是送给他一壶弹杯一笑,小贾谢过后就启程了。送别的时候小贾向那位姑娘说了声保重,姑娘咬着唇点点头,小贾便翻身上马,一路向西去了。

  许多年以后,他偶尔还会想起这件事,还会依稀记得当年自己离开时,身后目送他离去的那双黯然伤神的眼睛。

  3

  在本节中,小贾陷入了回忆的迷宫之中,在往事的碎片所虚构出来的宫殿里久久地独自徘徊,并且一度相信只有这些逝去的事物才是真实的。诚然,长久地迷恋那些一去不返的影像最终只能使我们在逆流而上的路上不停打转,最后精疲力竭。当然,能平静地徘徊在记忆的迷宫里说明小贾还很年轻。在本节中,小贾还是很年轻的。

  小贾来到拉兹客栈的时候,狂风大作天色阴暗,此事发生在他离家的四五年之后。

  至此,小贾已经到了中土文明的边缘地带,我们有必要对这件事解释一下。以前,小贾认为寻找飞刀是个数学上的追击问题,解题思路如下:把对飞刀的一般了解作为初始条件,然后四处搜寻有关飞刀的消息,尽力追踪飞刀在不同时刻留下来的蛛丝马迹,根据这些情况来建立一个表示飞刀轨迹的可能的方程,然后将其作为理想曲线并尽量使自己的行程与之较好的拟合在一起。可是他并没有找到有用的情报,自己只能信马由缰地找寻,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他越发不能确定自己对飞刀的那些了解究竟是否可靠,最关键的是,用这个方法解决追击问题会产生一件非常让人困惑的事:如果飞刀到了某个地方,自己急忙追寻上去,那么在这段时间里飞刀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他又必须立刻再追上去,如此一来,他就永远都落后飞刀一步,也就永远都追不上飞刀。

  意识到这个芝诺悖论之后,小贾决定改变思路:自己驻留在某一点上,如果飞刀在不停地移动,那么就有可能某一天给他撞上,而且他可以记录下经过这一点的所有人的情况,那么其中就有可能有关于飞刀的信息。这其实就是流体力学里面的欧拉法,而之前的思路则是拉格朗日法,理论上两者都可以解决问题,但欧拉法通常容易求解,所以小贾守在拉兹客栈并非因为热情减退,而是有科学根据的。

  能变换思路说明小贾很年轻。年轻是件美好的事,不过青春这种东西,不管你干了什么最后你都得失去它,因此青年人往往不知该如何对待年轻这件事,以致产生许多困惑。小贾年轻的时候就有过许多困惑,比如会想人生的意义何在。本来,精灵们是不会想这个问题的,他们可以在自然界中不断地转化,不幸的是他们来到了人间,而且像人一样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所以生死也就成为他们的困惑。为此小贾还曾经拜访过一位禅师,据说禅师都是智慧绝伦的人精,是人类中的精灵,那么想必关于死生之事也极为明了,可惜小贾刚要开口时,禅师却竖起了一根食指,意思是说这就是答案。可是小贾慧根太浅,不明白一根手指算是什么意思,于是带着困惑怏怏地离开了,禅师则摇摇头闭上了眼。

  后来小贾遇上了飞刀,觉得与飞刀生活在一起会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只要有了意思,意义啊什么的问题就不必理会了。可是飞刀跑掉了,小贾觉得自己有责任把飞刀找回来,这件事不那么有意思,但是他至少在找到飞刀之前也无需追问人生的意义了。

  通常小贾白天会去街上走走,四处转转,偶尔也去郊外遛遛。小镇虽然不大,但是还比较热闹,赶上集会的日子,就点小繁华的意思了。波斯商人的摊子总是最奇怪的,什么杂七杂八的玩意儿都有,不过小贾只对水晶球感兴趣。据说从这东西里面能看见你想要知道的东西,虽然有点心动,但是那东西要五百两白银,小贾身上的银子不多了,因此买不起。等他要走的时候,波斯人说五十两也可以商量,小贾觉得虽然可以商量,但是此人是个骗子,就转身走了。

  晚上会有些无聊,报纸和广播还要等上几百年才出现。天黑以后,时光开始变得寂寞难耐。大家只能在昏黄的油灯下一边无止境地嗑瓜子一边无边际地聊天,可是由于万古纲常天下没有新鲜事,又不能说皇上的坏话,所以聊来聊去,话题越来越少瓜子皮越来越多。瓜子嗑久了门牙上就会留下一道豁痕,因此那时候虽然没有良民证,但是只要门牙上有豁儿,就说明这个人很本分,只是嗑瓜子聊闲天而不干坏事,而据说那些造反的人通常都是门牙上没有豁儿的人,因此官府很注意对于葵花的种植管理。当然瓜子嗑多了,嘴就会麻木,胃也很不舒服,如果瓜子炒的火大一些,那么嘴巴和手指还会变黑,所以大家嗑到一定程度,就只好去睡觉了。

  睡觉总难免做梦。小贾梦见在某个地方找到了飞刀,或者飞刀忽然在某个地方失踪了,然后醒来了,心里会有些难以排遣的惆怅,有些许的迷茫。这时总能听见外面刮着狂风,风声很凄凉,小贾心中一阵阵的不安,不知道飞刀一个人在这个人心险恶的世界上,在某个角落,是否安全。

  有时候风很大,飞砂走石,石子撞在窗户上,塞外的孤魂野鬼抵挡不住肆虐的狂风,也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小贾怀里揣着定心珠,鬼魂们不敢靠近,在他窗外良久徘徊,哀鸣不已。小贾就听着这些单调的声音,躺在床上发呆,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有时,天色灰暗,天空中飘满了黄土,避日遮天。那时候人们管这种天气叫做“霾”,每逢此时,为了稳定民心和维护社会治安,本地的老爷就下发临时的戒严令,然后看哪个差役长得不顺眼,就派出去巡逻。外面能见度非常低,两丈开外的东西完全看不清,巡逻的差役就很紧张,万一听到什么动静,就赶忙站住,手紧握着刀柄哆嗦,状着胆子问:“什么人?”那边儿赶紧回答:“老实人。”这边儿喊道:“天下太平。”那边儿对上:“皇上圣明。”这样大家就知道是自己人,松了口气。普通百姓不知道这套暗语,回答不上来就要被当作居心叵测的强盗甚至胡人的奸细捉起来,所以大家都守在家里不出门。虽然是大白天,客栈也门窗禁闭,屋里点着油灯,和晚上没有两样。

  这种时候,小贾干脆连房门也不怎么出,一个人盯着房顶发呆,想知道究竟哪些事情是真实的:是自己此刻躺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发痴,还是在大雪中第一次遇见飞刀?自己的存在是否真实呢?小贾想不出答案,于是继续发呆。

  只是到了吃饭的时候小贾才下楼,于是看见其他的客人聚在楼下的大厅里喝茶聊天,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店里的伙计端茶倒水,一种心安理得的样子;小狼坐在柜台后面一只手支着头,头上包着]块青色的头巾,一种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小贾在一个角落里坐下,要了一壶烧酒闷声喝起来,一种孤独的样子。

  旁边的人会一边喝酒,一边谈论江湖上的传闻,内容离奇,语调低迷,表情诡异,一副神秘拟的样子。对这些奇闻,小贾没有兴趣。即便那些关于人的鬼话可能无意中道出了某些关于人间的真相,也不会是关于鬼的真相,所以他喝了酒之后就晕晕乎乎地回房睡觉去了。

  住得久了,小贾和小狼混熟了。不忙的时候,小狼会请小贾喝一杯。这里的葡萄酒真是没的说,尤其是刚从酒窖里取出来,那叫一个冰凉甘甜,口感极佳,喝了之后可以忘情,所以叫做“忘情酒”。这样的美酒不能多喝,因为喝多了就会醉,所以又叫“醉生梦死”。

  小贾很感谢小狼,但是他不太擅长表露自己的感情,何况这一路上他见过的所谓世面,到底还是无聊的居多,因而没有什么话能说。小狼知道他还没有找到飞刀的,因而也不多问,两个人只是喝酒,随便聊聊,然后就沉默了。

  许多年以后,有些直肠子的人问小贾为什么不辞辛劳地要寻找飞刀,飞刀那么野,甚至连脚都没有裹过,有什么好的,小贾只是淡然一笑没有说什么,但是这个问题他在客栈独处的时候也想过。以前他的心态有点不平和,总想把飞刀从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找出来,问问她为什么如此无情地离去,但是现在躺在客栈里,听着外面的凄厉的风声,小贾明白了:自己只是喜欢看见飞刀,喜欢和飞刀呆在一起,除了这些,他不想再要别的。因此他要找到她,然后把这些话告诉她。至于飞刀是否愿意跟自己回去继续过日子,则是另一回事了。

  小贾近来失眠的时候多起来,梦虽然做的更多,梦见飞刀的时候却渐少了。而且,虽然他确信梦见的是飞刀,却总是看不清飞刀的脸。有时候夜里醒来,想起刚才的梦,心里一阵的失落,就难以再入睡,只好静静地躺在床上。有时能听见隔壁的鼾声,或者床地下的老鼠不安分地跑动着,或者竟没有声音,于是在无声的寂寞中等待黎明。

  躺着的时候小贾开始回想飞刀的模样:大大的眼睛,像苹果一样红红的脸,偶尔笑的太得意会忘形,结果会露出两颗精灵的犬齿,铮铮发亮……然而,到这里也就完了,他再也想不起别的内容了。飞刀的样子竟然就这样悄悄地流逝掉了。自己会这么慢慢忘记曾经喜欢过的人吗?这念头实在让人难过。

  为了记起飞刀的脸,小贾坐起来,翻开行囊,找出随身携带的飞刀的画像。不过,这画像虽然出自名家之手,小贾却越看越觉得不像,虽然飞刀什么模样他已经记不清楚,但他确信飞刀并不是这样子的。

  飞刀是什么样子这件事不太好说清楚,我们只知道,虽然这两口子都是熟读诗书的文化人,但小贾从未叫过飞刀“娘子”,飞刀也没肉麻地喊过“官人”。飞刀有时候也会害羞,虽然她伶牙俐齿,经常和自己的哥哥斗嘴,但是如果哥哥拿她和小贾开玩笑,飞刀的脸就会立刻红起来,好像小樱桃一样。

  当然飞刀的脸并不总是红红的,有时候她会爬到屋顶上揭下几块瓦片,跑到河边打水漂。这时候在银色的月光下,飞刀的脸就变成了一种细腻的白色,不过她看起来仍然不像一个古典主义的娘子。

  当然,和小贾成亲的时候飞刀又长大了一些,举止上有所改观,至少拜堂那天没有什么惊人之举。可是小贾还是不知道改如何称呼她,总觉得“娘子”“夫人”之类的和飞刀联系在一起很别扭,结果两个人入了洞房之后坐在一起一声不吭,尴尬异常,最后飞刀实在忍耐不住了,一把将盖头扯下来,长出了一口气说:“闷死我了!”

  飞刀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提起这些的时候,正是午后,天气少有的晴朗温暖,小贾和小狼坐在菜园里聊天。客栈后面的这一小片菜园种了几棵菜,小狼时常地会来这里照料一下,有时小贾也被邀请来一起晒太阳。看着这些菜从泥土里长出来,一天天地长大,他能和小狼一起体会到一种莫名的快慰。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脸上,舒服地很,小贾刚刚讲了飞刀的一些事,然后默默地打量那几棵菜,这时候小狼忽然打破沉默说:“如果你一直找不到她……”小贾听见了,但是没有回答。这时候一阵秋风吹来,明朗的天空上飘过一片薄薄的白云,小贾望着天空发呆。

  4

  在本节,小贾寻找飞刀的事情是否会出现转机,仍然难以预料。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神仙也好,妖怪也罢,不论精灵还是凡人,我们的激情和力量,总会随着时间慢慢地消融掉。有一天我们会变得苍老无力,我们拥有的一切都会失去,于是我们会对年轻时候的爱和悲伤付之一笑。这样的一笑也许凄凉,也许有些难堪,但你总不能太苛责,因为你终究不能责难一个人的渺小。

  小贾把目光从天上收回来的时候,一阵风袭来,有一种孤独的味道。小贾坐在山庄的凉亭里,望着那条通往山上的路。

  有人根据上面的意象推测说小贾其实根本就不曾离开过薄暮山庄,而是一直守在凉亭等候飞刀的回来。这种说法固然浪漫凄美,但是听起来不够积极,何况世上只有望夫崖,没人听说过望妇亭,而且它无法解释小贾那经历了风吹日晒后疲惫的眼神。根据我的考证,实际情况是:小贾一路到了拉兹客栈,在客栈里一直住到了身上的银子大约刚好还够回家,仍然没见到飞刀可能会去那里的丝毫迹象,于是和小狼等人辞别,踏上归途。

  我们知道,小贾去的时候前面的路总在不断地分岔,而回来的时候,路却依旧在不断地分岔。这并不难理解:如果路的秘密在于“分岔”,那么就要求在任意方向上保证它的分岔性。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今在他面前,一条是回家的路,另一条就是当年他所放弃的另一种可能,既然他现在目标明确地要回归到家这个状态上面,所以即使前面交错出千万个世界,他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这件事说明,人生在开始的时候是从一点扩散向无限的可能,而后来则从无限的可能收敛于一点。

  小贾尽量谨慎地按照来时的路线往回走,这样等他回到山庄的时候,一切也许就会回到过去。但是,许多事却都和来的时候不一样了。近来不但风不调而且雨也不顺,乡间的小路旁许多蝗虫在蹦来蹦去,而朝廷的各种捐税却不见减少,百姓们愁眉苦脸的时候也就多起来了。各地寺庙的香火也不如从前旺盛了;酒店客栈里的人聊起天来声音也更低,听说各处的边关受到蛮夷的骚扰也多起来,不知小狼们的生意是否也比从前冷清;店铺的货物有时竟也会短缺,若是药材铺的老板为难地摇头,抓药的人就只好请郎中再令开别一副药,或者只能挺着了。富人们依旧奢靡地过活,穷人的日子则比以往更艰难了。以前住着人家的地方不少都荒废了,长满了杂草。以前的荒野深山里强盗却多了起来,并且武功也比前辈们有了长进,大都会个三招五式的,因此倘遇上,也就比以前更难缠了,无怪乎圣贤们都在悲叹,说事世风日下、人心都在坏下去了。虽然圣上有一年梦见了仙人因而改过一次年号, ** 过一次天下,百官交口称赞过,各地的祥瑞之兆不断出现过,万民也庆贺过,甚至传说神龙也在某处出现过,然而据小贾亲眼看来,国运究竟是有些衰微了。

  回来的路上,小贾特意去拜访那位酿酒大王,然而却没有找到那处居所。小贾向周围的人打听这一家人的下落,却得到了不同的回答。有人说这家人因为开罪了县太爷,老人家被捉去蹲了大牢,女儿则沦为别人家的婢女。有的说是姑娘被强盗掠去做了压寨夫人,老头子伤心而死。也有人说老家伙经踊善欠了债,于是变卖家产带着闺女远走他乡。更有甚者,说这里根本就不曾有过什么酿酒大王,所谓的什么弹杯一笑更是闻所未闻。看来没有人真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人想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大伙都陶醉在自己的编织出来的回忆里,并且深信不疑。总之,人们已经开始遗忘了。

  如今不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也不知哪里寻了,面对这样子的物非人非,小贾只叹了口气,但也仅此而已了。

  关于回来的这一路上的事,我在他的笔记中找到这样的话:

  “阴阳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物。物本无灵,人使之聚,列之以序,乃得其族,此谓之法也。然天意无常,人力何微?于是法废而族衰,序乱而物散,则万物复于八卦,八卦并于四象,四象终归于阴阳矣。”

  这意思是说,所谓人生,不过努力地去经营一些东西,使分散于世间的物质按照某种秩序聚集在一起,成纹富,组合出家庭,繁衍出家族,可是有一种外力在不断地拆解这种努力,由于人的力量有限,因此渐渐力不从心,最后无力地撒手而去,于是有家道中落,有人去楼空,万物又回到世间去了。也就是说所谓的“天意”有把有序变为无序的倾向,这在热力学上叫做熵增原理。当然小贾小贾不是一个学者,不过是随便想想,随便写写,因此我不能说中国早就有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思想。

  如今他终于回到了山庄,家里自然欢喜非常。老爷看到儿子终于浪子回头,内心自然高兴,表面上却只是严肃地点点头,老夫人则不免哭了一番。兄长不在,据说皇上为了加强边防,前一年大征了一回兵,哥哥被召去做了教头,最近来过一封信说是升了参军,这么说官运还算亨通。嫂子刚生下一个女儿,于是小贾发现自己刚一回来就给人做了叔叔。侄女还不会说话,也没有正式取个名字。

  如今小贾终于回来,两位老人多少有些安慰。不过小贾却倍感责任重大:以前的老管家忽然得伤寒死了,新请的管家对山庄的事务还不熟悉,哥哥又不在身旁,操持家业的重任自然由他来承担。何况老夫人虽然从婆婆晋升为祖母,着实欢喜了一阵,只可惜到底是个女孩,多少不能如意,抱孙子的热情自从小贾回家后就重新萌生起来,所以也曾有两次暗示着要给小贾再择一门亲事,对此小贾则一直不予表态。

  回来后小贾也不时地去看望一下岳父岳父大人。两位老人这些年来思念女儿,头发又比先前多白了几根,如今见小贾还肯不时地来探望,心里既有些过意不去也很满意,偶尔也会说一两句委屈了贤婿之类的话。小贾照例恭敬地听着,并不说些什么,直到太阳沉沉地要落到山后面,屋子里终于慢慢暗了下去,多少有些要掌灯的样子,小贾才起身告辞。

  现在小贾每日又按部就班地生活起来。早上起来先吃早茶,然后接着听听管家有什么事要汇报,小的事情就当即决断,比较重大的事就要和父母商量。当然多数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于是他到山庄的四处走走。父亲的哮喘时好时坏,因此虽然不能说那位面容和善的老大夫开的药有用,但也因此不敢说没有用,所以小贾定期地到山下的镇子上去抓药,顺便买些布匹和小玩意送给嫂嫂和侄女。母亲的身体很硬朗,只是心里总是寻思着要小贾给她生个孙子。嫂子每天想念着丈夫,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心里欢喜得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角上有了鱼尾纹。侄女已经会叫妈妈了,幸而她离着跟母亲要爸爸的年纪还早。新管家已经熟悉了山庄的事,媒人们隔三差五地也会过来讲一些门当户对的富家小姐的情况,虽然不是精灵一族,但听说都是裹了脚的端庄女子,老夫人自然中意。小贾明白,即便将来的子孙身上流着更多的人类的血,母亲也不会在意的。留着哪种鸦重要,重要的是怎样的活着。不管是精明的精灵最终得道成人,还是笨拙的精灵被人类赶尽杀绝,他们这个种族迟早是会灭亡的。然而小贾似乎并不动容,还是偶尔在书房里读读古书,给远方的朋友写写书信,并且每日依旧会去那个凉亭处守望,于是老夫人只好叹气。

  如今小贾可以无所顾忌地一直守望了,也许某一天会放弃,也许一直到死。虽然活得无甚滋味,甚至夜里也已经不常做梦了,但是就像所有的平凡人一样,日子终于还是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来了,一切也不过如此。

  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了,小贾每日地坐在山庄的凉亭里,也需加件衣服了。不管庄稼的收成如何,一到了这个时候,地里的活儿忙完,大家都没什么事可以做了。有钱人穿上棉袄棉裤,在生了火炉的屋子里喝着热茶,一边流汗一边干些乌七八糟的什么事,无聊得要命。穷人们和苦命的孤鬼们只能全凭身体跟严冬死磕,一部分战斗力弱的就被某个冬天留下来,另一部分则有幸挺到春天,于是可以松口气,再想办法怎么活下去。总的说来,所以除了一小撮从中央被贬到地方去的官老爷和不少被充军发配的犯人以及极个别斗胆敢上京城告御状的刁民还在路上奔波,全民都很无聊。就连那些喜欢四处乱跑凭吊古迹的骚人墨客们也都老实下来,固守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小角落里,消磨时间。

  盼了许久的雪终于下了起来。眼看到了年关,哥哥也快要回来了,家里上上下下一团喜气,忙忙乎乎准备过年。小贾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心血来潮,一个人披上大衣出了门。外面漫天飞舞着雪花,天地之间飘满了白雪,似乎从盘古的时候这世界就一直在下着这样的雪。飞雪扑面而来,小贾眯着眼独自在雪地里走着。脚下的雪松松软软,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小贾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也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了多久,小贾来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只有一颗老树立在那里,银装素裹的样子。小贾停下来,望着这颗老树,回忆起一些过去的事。人在尘世间来来往往,然而树却总要在一个地方生根的,并且永远不再离开。不管多少变故,只要这棵树还在这里,有些东西就能经得起时间的冲磨,即使退了色,也不会被带向那遗忘的远方……雪就这么纷纷扬扬地下着,老树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立着。小贾的思绪很乱,所以当一颗大雪球从树后面飞过来的时候,他竟然没有能躲开,结果鼻梁上结结实实地挨了那么一下。冰凉的雪水在脸上引起一阵热辣的痛楚,眼泪也被挤了出来,同时耳边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哈哈,打到你了!”小贾急忙伸手擦了擦眼睛里的泪水,睁开眼努力地望着前面,模模糊糊地看见树后面走出来一个红衣女子,正站在那里得意地欢笑,然而雪实在是太大了,眼睛里的泪水也没有擦干,小贾看不清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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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我考证出来的这个故事到这里就完了,像所有的故事一样,它也不能完全让人满意。虽然它曾一度按照作者的意图发展过,解决了一些问题,却同时也按照它自己的意愿制造了一些新的问题。比如说这个扔雪球的女子是否就是飞刀呢?如果不是,她又是什么人?飞刀为何出逃呢?精灵们最后灭亡了么?对那些喜欢问“后来呢”的人来说,这实在不能让人满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猜疑,我在此只想补充一件事,这件事小贾不愿意提起。

  关于新婚之夜,前面已经说过,两个人进了洞房之后都不吭声,后来飞刀实在闷得透不过气来,于是自己把盖头扯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说:“闷死我了。”小贾看见飞刀终于露出了巾帼本色,于是就笑了,结果把飞刀笑得脸上一片红云。

  飞刀作为新娘子,心跳得很快,往日的嚣张气焰暂时都不见了,只是低着头不言语。小贾看着她,想到以后自己就是飞刀的丈夫了,可以每天和她在一起过日子,感觉有点甜丝丝的,也有点怪怪的。两个人又干坐了半天,桌上的红蜡烛已经快要烧尽了,最后还是飞刀忍不住,说了一句“困了”,然后就躺在床上闭眼不看小贾。

  外面的酒宴还没有散去,隐约听到几声喧闹,烛光摇曳,小贾一个人坐到蜡烛快要烧到桌子的时候,才站起身把它们吹灭,然后轻轻地走到床前,在飞刀身旁躺了下来。

  小贾在黑暗中闻到飞刀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但是不敢翻身,怕惊动她。黑暗中只有两颗定心珠在幽幽泛光。其实飞刀所以根本没有睡着,心咚咚咚地乱跳,只是小贾没有听见。飞刀听不见什么动静,不知道这个笨蛋是不是一个人睡着了,但是又不敢睁眼看,所以心里有些生气了。忽然自己的手被小贾握住了,飞刀吓了一跳,于是转过身瞪着小贾怨怨地说:“吓死人啊!” 说着露出两颗精灵的犬齿,铮铮发亮,看上去很危险,但她的手却没有抽开。小贾没想到她还醒着,也愣了一下,却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飞刀的双眼,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飞刀顿时安静下来,犬齿也不见了,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呼吸也急促起来。两个人这么对视了几秒种,小贾忽然笑了:“真好。”飞刀愣愣地望着小贾,脑袋里一片空白,忽然间垂下眼,一头扎进小贾的怀里,抱着他轻声啜泣起来……

  关于新婚之夜的事,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也就是说,并不存在谁欺负了谁这个问题。飞刀后来哭累了,两个人就那么合衣而眠,整整抱了一夜。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飞刀跑掉了,小贾去找她。再后来小贾没找到,就回家了。我猜测,大概因为那一夜太幸福了,所以飞刀就离开了,也许是因为害怕不知道以后如何更加幸福,对此,我们不妨称之为“幸福过度恐慌证”,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而已。至于再再后来的事,有人说小贾一辈子独身或者又娶了老婆,有人说几年后他又找了一次并且最后找到了飞刀,还有人说飞刀自己回来了。这些都是可能的,甚至有人说两个人不但最终团聚,飞刀还给小贾生了个儿子,这也是可能的。谁知道呢,谁在乎呢?反正那一夜,他们可是紧紧地抱着呢。

  (完)

  本文发表在《飞·奇幻世界》2007年08期,并被收入《2007中国奇幻小说选》。

《新兵器谱之小贾飞刀》 作者:飞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