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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摩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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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摩妮》
作者:燕垒生

正文 西摩妮

  来吧:我们将一朝与死叶同命。
  来吧:夜已到,夜风带我们飘零。
  西摩妮,你可爱听死叶上的脚步声。
  ————(法)亥米·德·古尔蒙《死叶》,卞之琳译

  “这真是一个奇迹呀!”
  我知道这个过于夸张的感叹声是德·罗意夫人发出的。这个穿着打扮得像一只白色火鸡的妇人总是让我无法忍受,我怀疑她的神经是用蜘蛛的丝做成的,不然怎么会纤细到见什么都大惊小怪。
  “尊贵的德·罗意夫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奇迹而已,小小的。”
  萨宾医生谦逊地说着,然而连我都听出了其中满溢着的自鸣得意。我终于能够说话,这个成就给他带来了无比的荣耀,而且这荣耀还将继续吧。他看了看腕表,用手招了招,说:“西摩妮,该打扫了。”他整理一下白大褂,向德·罗意夫人鞠了一躬,道:“夫人,不知我是否有幸邀请您共享一杯加奶的红茶?”
  “当然。”德·罗意夫人把肥厚的手压在萨宾医生那干瘦的掌中,走出去时又看了我一眼,感叹地说:“请允许我再说一句,萨宾医生,这真是一个奇迹,您将是一位在战争中拯救无数苍生的人。”
  当他们走出门去时,我闭上了眼。战争是什么?我回想着我读过的书。战争,就是一些人用各种各样的武器所进行的打斗,骑在不同的走兽上,当然缺不了胜利者向贵妇人献上的一支小夜曲。只是对于我来说,即使是战争也没什么可怕,反而是一种幸运。
  因为从我记事起,我就失去行动能力。
  这也是德·罗意夫人之所以为感叹为“奇迹”的理由吧。我得的这种病应该叫“肌肉萎缩侧索硬化症”,是影响上、下运动神经元及其支配的躯干、四肢和头面部肌肉的一种疾病,所以也叫运动神经元疾病。得了这种病的人,全身都会瘫痪,失去自理能力,治逾的可能性接近于零。萨宾医生能够让我说话,可见他成功地令我喉部肌肉进行正常运动,那么我整体康复也不是一个梦了。
  这不是一个梦吧。我想着。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奔跑在一片细草如茵的旷野上啊,就像夏多布里昂爵士所描绘的,那里有一个纤细的少女戴着白色太阳帽,而旷野上开满了白色雏菊……
  我睁开眼,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床前的情景,我看到一双纤细的脚时不时地出现在视野中,白色大褂的衣角像蝴蝶一样闪烁。从脚的形状来看,这个正在打扫的护士年纪还很轻。我犹豫了一下,小声说:“西摩妮?”
  “啊!”那是一个受了惊吓的女子的声音,紧接着的是水桶打翻的声音。“对不起,”她出现在我的眼前,打量着我,惶惑又带着好奇。“我不知道您能够说话,我今天第一次来工作呢。”
  活像一具尸体一样静卧在床的我突然发出正常人的声音,让这个叫西摩妮的护士受惊了吧。我苦笑了一下,看着她。她的头上包着白色的头巾,一缕金色的卷发不安份地洒在她年轻的白皙脸颊边,显得有些俏皮。
  “你叫西摩妮?”
  我看着她几乎是趴在地上,拼命擦拭着地板。和萨宾医生一样的白大褂并没有破坏她的体形,从薄薄的衣服下勾勒出的线条凡而更加柔美动人。
  “是啊。”她擦拭着地板上的水渍,“刚为DR.萨宾工作。”我看得出,她有意在躲闪着我的目光。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她把地板擦净了,站起来打量了一下,又有些不安地扫了我一眼,道:“对……对不起。”
  我睁开眼:“怎么了?”
  “您能不把刚才的事告诉DR.萨宾么?”她不安地说着,“战争时期,找一个工作很难。”
  我想笑。她的问话还有些稚气。我小声说:“好的,一定不告诉。”
  她笑起来:“太好了,我真想吻吻你。”
  我的脸一定有些红了,只是她那种高兴的样子让我说不出的喜欢。我闭上眼,等着她来吻我,可是她只是拎起水桶走了出去。
  那只是一句玩笑话吧。我心里有些失落地看着她走出门去。在她正要关门时,我终于忍耐不住,小声说:“西摩妮!”
  她已经要把门掩上了,听到我的声音,又探出头来看着我:“怎么了?”

  “明天你还来么?”
  她又笑了起来:“当然。”
  她的笑容就像雏菊,我想。带着一丝羞涩,又那么地柔软和洁白。在她离开了以后,我依然有种周围都开满雏菊的错觉。
  * * *
  也许是德·罗意夫人的话兑现了,第二天,来了许多穿着军装的人围着我团团乱转。他们拿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仪器,不时让我计算一两题简单无比的算式,然后欣喜若狂地纪录下来。其中一个军装笔挺的男人一直板着脸站在一边,看着那些军人忙碌,他们叫这个男人为鲁道夫将军。让我心疼的是,昨天西摩妮打扫干净的地板又被他们踩得一塌糊涂——尽管他们都换了鞋,门外排了一长溜的靴子。那些男人粗野地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淡淡的脚印,密密麻麻,我仿佛看到那些雏菊都被踩断了柔嫩的茎叶,流出晶莹的液汁。
  当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时,鲁道夫将军指着我向萨宾医生问道:“您有信心让他完成么?”
  “应该有,将军。”
  鲁道夫将军的脸板了起来:“DR.萨宾,作为军人,我需要一个明确无歧义的回答,有或没有。”
  “有,有。”萨宾医生点着头。“我相信他能够很好地完成将军的任务。我输入了整座图书馆的资料,占用的空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以这样的运算和存储能力,完全可以胜任实验要求。”
  鲁道夫将军哼了一声,顿了顿,道:“关于他的事,您和外面的人说过么?”
  “没有,将军,除了德·罗意夫人。”萨宾医生的声音里带着明显谄媚的语气。
  “我看到您这里还有几个人,她们不知情么?”鲁道夫将军的脸像是用铅铸成的,“我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漏洞存在。从今天开始,直到事情结束,您这里的所有人员都不许外出,一切补给将由军方提供。”
  萨宾医生干笑了笑,说:“是,是,战争时期么,可以克服。”
  然而萨宾医生的谄媚并没有什么用,鲁道夫将军的声音依旧冷得像冰:“DR.萨宾,现在我祝贺您取得这项了不起的成就。”即使是在祝贺,他的脸上仍然没有一丝笑意。
  鲁道夫将军的话显然得到不折不扣地执行。在西摩妮进来时,她的脸上有些忧郁。看着她不声不响地开始打扫,我的心头有种隐隐的疼痛。
  “西摩妮。”在她打扫到我跟前时,我轻轻叫了她一声。她抬起头,看着我:“您好。”
  那是种完全程序化的声音。我有些犹豫,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半晌,才小声地问道:“怎么了?鲁道夫将军不让你回家?”
  她抬起头,眼里流下了泪水:“是的。妈妈会想念我的。”
  她的肌肤光洁白皙,几乎就像是一件工艺品。看着她睫毛上的泪水,我更觉得有些心痛。她低下头,又默默地拖着地。她拖得很细心,任何一点污垢都不会留下。
  “我不喜欢鲁道夫将军。”西摩妮拖着我床头的地时,我小声地说。她抬起头,重重点了点头:“我也不喜欢。”
  我笑了,尽管我也知道这只是我的错觉,面部肌肉早就萎缩了,僵硬的脸部根本无法有笑容。我说:“那我们就不要想他了,想些快乐的事吧。西摩妮,到林中去吧,树叶掉了,把石头,把青苔,把小径都罩了。”
  她的蓝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是《死叶》!您也读过《死叶》!”
  她几乎有些欣喜若狂。她的笑容让我也感到那么快乐,我说:“是啊,我很喜欢古尔蒙的《西摩妮集》。”
  “我父亲生前最喜欢的就是这本诗集,我的名字也是从这里取的。”她的脸像是散发着雏菊的芳香,带着异样的神彩,“没想到您也喜欢这部诗集。”
  我努力掩饰住自己的得意:“听见萨宾医生叫你西摩妮时,我就想到这部诗集了。我猜令尊大人也是从古尔蒙的诗中得到取名的灵感的。”
  “您读过这部诗集的全部么?”她的眼里带着无限期待,“我把父亲给我的这本书丢了,现在再也找不到。”
  “你要知道,我读过的诗是很多的。”我忍不住想吹嘘几句,“从《圣女萝拉莉的赞歌》,到龙沙、雨果、缪塞、戈蒂耶、波德莱尔、邦维尔、苏利·普利多姆、马拉美、阿波里奈尔、魏尔仑、兰波、瓦雷里……”

  “够了,”她打断了我正在报的名单,看着我的目光几乎可以说是炽烈了,“您能把这些诗都念给我听么?先念给我听《西摩妮集》吧。”
  “可以啊。”我忍住心底的喜悦,第一次,肌肉萎缩侧索硬化症带给我的情绪低落荡然无存。我看着她,低低地说:“只是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别对我用敬称了,西摩妮。”我微笑着。我相信,她一定能在我僵硬的脸上看到微笑的。果然,西摩妮也抿着嘴笑了笑,点了点头。
  “好的。”
  她的声音轻柔而美丽。西摩妮,穿上你的披风和你的黑色木靴,我们就如同驶向迷雾中去了。她走出去时,我默默地念着《西摩妮集》中的这两句诗,尽管她穿的是白色的布鞋和白色的长衣。
  * * *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西摩妮。她就像牧人的午后所惊起的沼泽精灵,每天轻轻地走进来,向我打一声招呼,然后开始清扫,我只能看到她的身影偶尔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当她清扫完毕,就坐在我床前的地板上,听我念十分钟《西摩妮集》。西摩妮,你温柔的手有了伤痕,你哭了,我却笑着说这是个奇迹。西摩妮,冬青树叶上有了阳光的笑意,四月已回来与我们相们嬉戏。西摩妮,八月的庭园有着浓厚的芬芳,又温柔的。每当我念着古尔蒙的诗时,她的眼睛就开始发亮,然后我们就一同走进长满了林檎树的果园里,那里肥胖的黄蜂像是用黄铜打成的,在阳光下闪耀。她听得入神,我却心不在焉地背着诗,几乎是贪婪地看着她。每天这十分钟的时间像是镀上了金,也只有这十分钟里我才觉得生命如此可贵。我在自己的脑海中勾勒出一片开满雏菊的旷野,也许会有那么一天,我穿着白色的衬衣,领口解开两个扣子,西摩妮穿着碎花连衣裙,双手在背后抓着一顶遮阳帽,眼神迷茫又喜悦。然后,我摘下一朵雏菊交给她……
  “您好,小姐。”
  一个男人红铜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低语。西摩妮忽地站了起来,有些惶恐地说:“您好,先生。”
  这是个从未听到过的年轻男人的声音。来到我身边的那些军人和护士的声音我都已经听熟了,即使他,或者她咳嗽一声,我就马上能想出那个人的模样。这个男人的声音却是从来没听到过,他是谁?
  “对不起,小姐,我是路德维希中尉,请问鲁道夫将军在么?”
  我看不到那男人的样子,但我看到西摩妮脸上浮起一丝羞涩的红晕,这让我的心口有些刺痛。
  “鲁道夫将军在DR.萨宾的办公室,中尉先生。”
  “啊,看来我是走错地方了。谢谢您,美丽的小姐。”男人的声音很爽朗,可是我心头的尖针却像是刺得更深。我听到他微微笑了笑,说:“我可有荣幸知道这位美丽而善良的小姐的名字么?”
  西摩妮的脸更红了。她垂下头,双手抓着衣角:“西摩妮,中尉先生。”
  “啊,西摩妮,在你头发的树林里,有一个大神秘。在你塞纳河水一样的眼睛里,也有着一个大大的神秘呢。”他笑道,“我真是幸运,能够见到如此可爱的西摩妮小姐,感谢神。”
  我看见西摩妮的嘴角也有了笑意:“您太客气了,中尉先生。”
  门响了一下,他走了出去。西摩妮走到我身边,开始收拾水桶和拖把。她的眼神也闪烁着奇异的光茫,我不禁妒忌地问道:“西摩妮,那是谁?”
  “是位军官先生,”西摩妮似乎有意在躲闪我的视线,“他是来找鲁道夫将军的。”
  她的话里有了一些多余的东西,我已经感觉到了。我不快地说:“他年轻么?”
  “很年轻。也很温和啊,我还没见过像他那样的军官。”西摩妮抬起头,仿佛墙上有一幅美丽的风景一样出神地看着,“他叫路德维希,贝多芬好像也叫这个名吧,我没想到他也读过古尔蒙的诗呢。”
  我没有说什么。的确,读过古尔蒙的当然不止我一个,我没有权力要求别人不能念《西摩妮集》!只是我第一次感到了妒忌的火焰在胸口燃烧着,那么炽热,那么灼痛。
  “西摩妮,你明天还来么?”在西摩妮走出去时,我有些不安地问道。她转过头,诧异地看着我:“当然,为什么想起这个问题?”

  “我怕你再也不来了,就再也见不到你。”
  她抿起嘴笑了笑:“别瞎想,就算我想走,鲁道夫将军也不让我出门的。”
  是啊,她还会在这里呆很久的。我想着,每天那些军人都会围绕着我,用一些奇奇怪怪的仪器测试着什么,萨宾医生也说过我要协助鲁道夫将军完成什么,也许,那是我身体完全能够行动的时候吧。这样一想,我又开始高兴起来。
  “再见……对了,该叫你什么?”
  我想笑。和西摩妮认识以来,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的名字。
  “吕西安。我叫吕西安。”
  * * *
  “鲁道夫将军,监控设施全部安装完毕。”
  那个叫路德维希中尉的男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看了看,一个细小的探头正对着我,像一个漆黑的针眼。看来鲁道夫将军是想把这座楼建设成一个戒备森严的堡垒了。
  “很好,”鲁道夫将军严峻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虽然他的声音不高,但我似乎感觉得到地板都在随之微微震动。“为了第四帝国的荣耀,绝对不能走漏消息,元首万岁。”
  “元首万岁。”所有军人都站了起来,低声随着鲁道夫将军呼喊。也许那就是他们的欢呼,但在欢呼声里我只嗅到了钢一样的腥味。
  “记下来,第四帝国三年四月六日,第一次实验开始。”
  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一个什么实验,也应该与我有关。我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那是对莫名事物的单纯恐惧,说不出什么,只是害怕。
  “定位系统启动。”
  “定位系统启动就绪。”
  “一级能量注入。”
  “一级能量注入完备。”
  “二级能量注入。”
  ……
  我感到脑子里像飞进了一只黄蜂。不是那种飞舞在林檎树果园里的肥胖黄蜂,而是有着尖细的身躯,带着毒刺,专门捕杀别的昆虫的黄蜂。这只黄蜂仿佛在我的脑子里筑了巢,不停地穿刺,撞击着脑骨内侧,我觉得我的脑浆也要流出来了。终于,我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听到那些军人都在欢呼。他们都有意压低了声音,因此欢呼声有些恐怖。我不知道他们欢呼些什么,多半是实验成功了。让我想不通的是这实验到底与我有什么关系,看着他们挤在这样一间小屋子里,用几乎是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欢呼,实在带着一股诡异。
  鲁道夫将军走到我跟前,萨宾医生站在他身边。鲁道夫将军没有欢呼,只是默默地看着我。过了一阵,他低声道:“DR.萨宾,他有名字么?”
  “八号。”
  不,我不是八号,我叫吕西安。我大声说着,可是不知为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鲁道夫将军也根本没有听到的样子。
  鲁道夫将军笔直地站立着,点了点头:“八号,那么在他之前有过七个了。”
  “是,将军。”萨宾医生谄媚地笑着,“前面七个存活期都很短。”
  在我之前有过七个?我突然觉得浑身发寒。萨宾医生和鲁道夫将军所说的,会是什么活体解剖的实验么?就像弗兰肯思坦医生?
  “路德维希中尉。”
  鲁道夫将军忽然大声招呼着,一个年轻军官进入我的视野。他就是路德维希中尉?一看到他,我不禁有些晕眩,还有就是自惭形秽。路德维希中尉身材很高大,一样满头的金发,就像……就像阿波罗神,即使我不愿意承认。在西蒙妮眼里,这样一个英俊的年轻军官不管怎么看都比一个整天横在床上的活僵尸要好得多吧。我只觉得妒忌的火苗在烧灼着我的心,如果可能的话,我会高傲地走到他跟前,在他跟前扔出一只手套,就算会死在他的刀剑之下。
  “路德维希中尉,从现在起,安全问题由您负责。”
  路德维希中尉打了个立刻,说:“遵命,将军。”
  鲁道夫将军弯下腰,看着我:“DR.萨宾,他可以移动么?”
  萨宾医生犹豫了一下,道:“目前有些危险,他仍然在康复期,最好不要移动。”
  鲁道夫将军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他的笑容很僵硬,也许比我还要僵硬,就像一条蠕动着的虫子,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好吧,等实验成功后再说。”鲁道夫将军喃喃地说着。他转向萨宾医生,嘴角的笑意马上荡然无存:“DR.萨宾,您为第四帝国建立了功勋。实验完全成功的那一天,元首一定会颁发给您铁十字勋章的。”

  “将军阁下您也一定能获得骑士十字勋章的。”萨宾医生谄媚地笑着。
  “如果命运女神抛弃了你我,
  如果故乡永远都成为失落,
  如果子弹射入我们的躯壳,
  如果我们难逃命运的折磨,
  让我死吧,只有忠诚的战车
  会给我们一个金属的坟墓。”
  他们唱着,他们在开香槟。我听到了香槟塞子拔出时的爆裂声,就像枪弹出膛的声音。只是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如此地格格不入,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什么试验,也根本不想知道。我仍然沉没在一片浓厚的迷雾之中,这层迷雾让我左冲右突,仍然无法找到出口。西摩妮,穿上你的披风和你的黑色木靴,我们就如同驶向迷雾中去了。我想着。
  他们终于离开了,也许去别的地方庆祝去了。我听到门被轻轻推开,西摩妮的身形风一样飘过来。
  “吕西安,三天不见了,你好么?”
  她的声音轻快,如雨后踩在水面上的蜘蛛。她开始拖着地板,可是我虚弱得无法回答。三天了?鲁道夫将军的实验持续了三天吧?怪不得他们的模样也很憔悴。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为什么也这么累。
  “西摩妮。”
  我害怕她仍然听不到我的声音,可是她马上就停了下来,扭着头看我:“怎么了,吕西安?”
  “我很难受,好像生病了。”
  “生病?”她有些吃惊的样子。“你也会生病么?”
  “我的头很晕。西摩妮,穿上你的披风和你的黑色木靴,我们就如同驶向迷雾中去了。我们将到美的岛上去,那里的女人们象树木一样的美,象灵魂一样地赤裸;我们将到那些岛上去,那里的男人们象狮子一样的柔和,披着长而褐色的头发。”
  我喃喃地说着,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声音越来越轻。西摩妮像是惊呆了,停下了拖地:“吕西安,你怎么了?”
  “美丽的小姐在排演伟大的巴尔扎克的《幻灭》么?”路德维希爽朗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大踏步地走到西摩妮身边,十分温柔地吻了吻她的手,“吕西安先生最终还是放弃了他的诗句,不过还有路德维希先生在。”
  “路德维希先生,是他,他好像病了。”
  他笑了起来:“亲爱的小姐,您昨天大概没有休息好吧?”
  “是真的,”她眼里都流出了泪水,“路德维希先生,吕西安说他很难受,您看看他吧。”
  他有些犹豫。也许西摩妮的执着也让他有些相信了吧,他正要说什么,身后传来了鲁道夫将军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将军,八号似乎生病了。”路德维希中尉打了个立正,平静地说。
  “生病?”鲁道夫将军的声音像铁一样,“八号怎么可能生病!路德维希中尉,您是位军人,请不要做白日梦!”
  “是。”路德维希中尉的声音仍然平静得像无波的湖水。西摩妮有些委屈地道:“将军阁下,是我告诉路德维希先生的。”
  “是您么?”鲁道夫将军的脸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他的脸上又浮起了那种冷酷的笑意。面对着鲁道夫将军的狞笑,西摩妮退了一步。
  “是吕西安自己说的。”她无助地辩解着。
  鲁道夫将军还没说什么,萨宾医生突然抢了过来:“将军阁下,等一等。小姐,您是从哪里知道他叫吕西安的?”
  萨宾医生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浮滑和谄媚,倒是满脸的惶惑。西摩妮害怕地又退了一步,说:“是他自己说的,他说他叫吕西安。”
  是的,我叫吕西安,不是什么八号!我大声叫着,头却更痛了,痛得像是要裂开。西摩妮转过头,看了看我,道:“你们没听到么?吕西安他也在说。”
  鲁道夫将军和路德维希中尉脸上露出的,却只是一片茫然。萨宾医生眯起了眼,喃喃道:“你听到了?”
  “是的。”西摩妮慌乱地说着,“吕西安还读过很多诗,很多。”
  萨宾医生忽然扑到我跟前,凑在我身前仔细看着。他凑得那么近,让我感到一种本能的厌恶。我想躲开他,可是沉重的身体根本无法挪动一丝一毫。幸好萨宾医生这时站了起来,说道:“西摩妮小姐,这里没你的事了,请回房休息吧。”

  西摩妮胆怯地点点头,又看了我一眼。没事的,西摩妮。我低声说着,她也一定听到了,只是没有再说什么,便走了出去。
  “DR.萨宾,您相信她说的话么?”
  萨宾医生迟疑了一下,道:“不可思议!可是我无法解释她为什么知道他叫吕西安。”他看向我,眼里似乎有一丝怜悯,“将军阁下,除了我和那位孤儿院院长,谁也不知道这个名字。”
  “那么八号是生病了么?”
  “他的表面有一部份确实有些异常,可能今天的实验超出了他的负荷。”萨宾医生顿了顿,大概在斟酌词句,“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那么小姐能听到他的话。也许,可以用脑电波频率相近来解释?”
  鲁道夫将军怔了怔,道:“您是说,她直接接受到了八号的脑电波?只是八号还有脑电波么?”
  萨宾医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将军阁下,我不能解释。人的大脑是造物主最神奇的创造,共有一百四十亿个神经元,我们可以使用的还不到百分之二十。直到今天,人类对于大脑的了解还不如对冥王星的了解多。从西摩妮小姐的所说来看,我只能如此解释。”
  鲁道夫将军沉吟了一下,道:“那么,她的话是可信的了?”
  “是的。”萨宾医生点了点头。
  萨宾医生还在说着什么话,然而我根本没去注意,我想的只是他方才的话。原来,我并不会说话,只是发出脑电波么?只有西摩妮能够听到!这件事只让我更加高兴。冥冥中,西摩妮和我也连在了一起,感谢上帝!尽管头还是晕得像在一个漩涡里搅动,我却不觉得如何难受了。
  西摩妮,西摩妮……
  “吕西安,你还好么?”
  西摩妮的声音忽然又在耳边响起,我睁开眼,西摩妮就坐在我床头的一张椅子上。我欣喜若狂,叫道:“西摩妮!鲁道夫将军没有责怪你么?”
  “没有,DR.萨宾还建议让我来照顾你。他说以前七个最终失败,很有可能就是无法与之沟通的缘故。”她抿着嘴笑了笑,“鲁道夫将军也同意了。”
  看着她的笑靥,我的心底有种说不出的喜悦。这时一台仪器忽然发出蜂鸣声,她好奇地看着那台仪器,道:“这些都是什么啊?”
  “中微子 ** 。”我顺手关掉了 ** ,心不在焉地说着。
  “你能控制这台机器啊!”
  我不禁也有些诧异。以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还能有这样的本领,大概连萨宾医生也不知道。不仅是这台 ** ,这里任何一台仪器我都能控制。只是我不想再说这些仪器的事,我道:“西摩妮,要我再念古尔蒙的诗么?”
  西摩妮忽然侧过脸。“念瓦雷理那首《年轻的命运女神》吧。”
  “我拥抱了自己,就成为另一个人
  一切的喜悦都在我的芬芳中颤栗
  唯有你站在奉献我记忆的墓碑前
  告诉我你那些血一样颜色的欲念”
  “这首诗,曾经有人说比一场席卷世界的战争更重要么?”
  我顿了顿,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是的。二十世纪初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年轻诗人瓦雷理写下了这首五百行的长诗,有人就这样评价。”
  她摇了摇头:“不,诗永远不会比战争更重要。”
  她没有看我。我只能看到她的侧影,那她的眼角,我看见了一丝忧郁。
  接下来的两天大概是因为要照顾我的病情,鲁道夫将军的实验一直没有继续。我身边不再围绕着一大片军人,倒一下清静下来。每天,我给西摩妮念着诗,直到天黑,西摩妮向我说晚安。虽然西摩妮说诗永远不会比战争更重要,但诗总比那些、慢扫描示波仪、微光度计、光谱投影仪和阿贝折射仪重要多了。我挖空心思地对她读着波德莱尔、魏尔仑那些最美丽的情诗,可是西摩妮似乎对那些并不感兴趣,就像我不喜欢拉马丁那些板滞的诗一样,她只喜欢古尔蒙和瓦雷理。“再读一下《死叶》吧。”她好几次这样要求我读这首我第一次读给她听的古尔蒙的诗,于是我就慢慢地念着:“西摩妮,到林中去吧,树叶掉了,把石头,把青苔,把小径都罩了。”恍惚中,我好像牵着她冰冷的手,走到木叶尽脱的林中去,只是那条路长长的,总也走不到尽头。

  金黄的树林中有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驻足。也许是这样吧,我们总要走下去,不管这路是古尔蒙的还是弗洛斯特的。
  第三天,鲁道夫将军和萨宾医生又出现在我面前。萨宾医生说,我已经完全康复,已经可以进行新的实验。这一次我感到更加难熬,我拼命忍受着,直到晕过去。
  几声抽泣把我从恍惚中惊醒。那是西摩妮的哭声,我努力想要睁开眼,但只能看到迷迷糊糊的一片。
  “吕西安一直没有反应。”她抽泣着,“你说,他会死么?”
  “不会的,不会的,亲爱的西摩妮。”
  是谁在和她说话?我不知道在这里还有哪个人可以让西摩妮不用敬称交谈。我想看清楚,可是眼前却只是模糊一片。
  “路德维希,你们的实验还有多久?”
  是路德维希!我的心像是被尖利的牙齿咬着。这个英俊的青年军官,他究竟怎样讨得了西摩妮的欢心?
  “还有几次吧。”路德维希中尉的声音似乎有些迟疑,“快要成功了。”
  “你们究竟在做什么实验?”
  “别问了,西摩妮,这不是你该关心的。”
  路德维希中尉似乎在抚摸着她的头发。这让我的心底像有火焰燃烧起,我用尽浑身力量,大声叫道:“西摩妮!”
  西摩妮听到了。她叫道:“是吕西安!他没死!他没死!”
  我终于看到了西摩妮。虽然模糊,但仍然看得清。在她蓝色的眼珠里,含着溢出来的泪水。我努力让自己有点笑容,尽管这根本无济于事:“西摩妮,我还没死呢。”
  她抽泣着,没有说话。虽然我没有感觉,但我知道她的泪水一定是滚烫的,火一样。
  “你还活着,还活着。”
  西摩妮温柔地看着我,她的嘴没有动,可是我能够听到她在喃喃地说着,感受得到她的欣慰和喜悦。能够活下来,尽管还很虚弱,可是我仍然很欣慰。我看着她。她的脸像一朵雏菊,如果有一天,在一片旷野上,她穿着碎花连衣裙,风吹过,她有些胆怯地按着头上的遮阳帽,风吹过,她金色的长发被吹得散开,眼神迷茫而又喜悦,而我穿着白色的衬衣,走到她跟前,把一朵盛开的雏菊交到她手上。你我都已如秋暮的斜阳,我的玛格蕾特,那样的苍白。
  “西摩妮,生命究竟是什么?”
  “生命是最美好的东西。像三月的雨水,五月的阳光,八月里最初成熟的苹果,十二月中的炉火,吕西安。”
  “是么,”我几乎是贪婪地看着她,仿佛她随时都会像水面的倒影一般消散,“我喜欢生命。”
  她笑了,那么温柔的笑啊,连铁都会融化:“每个人都热爱生命。”
  “可是鲁道夫将军好像不喜欢生命。”
  我想起他们唱的那首歌。“如果我们难逃命运的折磨,让我死吧,只有忠诚的战车,会给我们一个金属的坟墓。”他们在唱着这首歌时,我看不出他们有半点对死亡的畏惧。
  西摩妮没有说话。
  “西摩妮,我说错了么?你好像很厌恶。”
  “是的,我很厌恶他们。”她的眼里,又有泪水流下来,“他们夺走了太多人的生命。”
  “为什么?夺走别人的生命,鲁道夫将军会高兴么?”
  “是的,他很高兴。如果他愿意,他会夺走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生命的。”
  “为什么?”
  西摩妮看着我,她的眼里满含着痛苦和怜悯:“因为战争,吕西安。”
  战争?我总不能理解这个词,尽管听到过很多次了,从萨宾医生嘴里,从德·罗意夫人嘴里,从鲁道夫将军嘴里,也曾经从西摩妮那里听到过这个词,只是我所知道的战争也就是《罗兰之歌》这样的,根本不能理解西摩妮为什么那么厌恶。
  “西摩妮,如果战争是不好的,为什么那么多诗人歌颂过战争?”
  “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战争,或者是疯子。”
  我没有再说什么。西摩妮说的是对的么?我不知道。西摩妮似乎也不想再说,只是道:“吕西安,还是说说你自己吧。你以前在哪里?”
  我的以前?我怔了怔。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记得的东西虽然什么都有,可是却偏偏不记得以前的事。隐隐约约,我坐在一些面目呆滞的人中心,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对我说:“你叫吕西安。”仅仅如此。也许,我的肌肉萎缩侧索硬化症是自幼就得了吧。

  “不记得了,西摩妮,什么都不记得。”
  这一次恢复比上一次更久,足足花了三天。三天后,鲁道夫将军的实验重新开始。就这样周而复始,到了第四个轮回。我看到那些军官脸上一个个都有了疲惫之色,连鲁道夫将军眼里也有了血丝。
  “他们做的是什么实验?”
  在第四次实验结束后的休整期,西摩妮偷偷地问我。
  “实物与场物质的转换。”我斟酌着用西摩妮能听懂的话来表达,“简单来说,把物质转换成能量场,再以光速传输出去。”
  “这有可能成功么?”
  “当然会。”我想笑,多少也有些得意,“他们已经在实验室成功地实行了双向定位转移,有效距离长达两千公里,现在要进行生物传输实验了。一旦成功,任何交通工具都不必要了,以后只要建立一系列传送站,巴黎,默仑,枫丹白露,吉昂,讷韦尔,穆兰,维希,一直到马赛,只需要千万分之一秒就可以抵达,不论人有多少,行李有多重。”
  “天啊!”西摩妮的脸突然变得煞白,“原来是这个!”
  “很神奇,是吧?当初查理曼大帝让罗兰送信,快马加鞭还走了好几天,将来一分钟就够他打几十个来回了。”
  “运送上万人也可以么?”
  “当然可以,只是一个规模问题。”我几乎有些喋喋不休了。这些知识不知道我是从哪里学来的,似乎我一直浸淫此中,已经烂熟于心了。
  西摩妮没有说话。她看了看周围,凑得更近了:“吕西安。”
  “怎么了?”
  “生物传输能成功么?”
  我想了想,道:“应该可以。从前几次实验积累的数据看,不会有太大问题。”
  “你能让仪器运行起来么?”
  我怔了怔,道:“西摩妮,你要走?”
  她的眼中又蒙上了一层阴影:“妈妈病了,我想回去看看她,可是鲁道夫将军不让。”她刚说完,马上道:“我十分钟以后就回来,保证!”
  我迟疑了一下,道:“可是,这里都装着监控设施,鲁道夫将军会发现的。”
  她咬了咬牙,“他们都在吃饭,半个小时内不会有人来的,他们不会发现。”
  我的心底浮上了不安。西摩妮今天变得如此陌生,简直就是换了个人。她的妈妈对于她非常重要吧?我想了想,道:“好吧,你在那中微子 ** 上输入座标,然后打开开关,等能量注入完毕后……”说到这儿,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叫道:“不行的,能量槽会减少的,你骗不过鲁道夫将军。”
  西摩妮已经极快地在中微子 ** 上输了几个数字,又站到我跟前道:“不会用掉太多的,快点,吕西安,求求你了。”
  我迟疑了一下,道:“你不害怕鲁道夫将军么?别人都很害怕他。”
  她咬了咬嘴唇,道:“不怕。”
  不,她害怕。我能够感觉到她心里的恐惧,只是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仍然要去。我没有再说什么,打开了转换仪的开关。转换仪发出了轻轻的蜂鸣声。西摩妮担心地看了看门口,只是门仍然关得严严实实。
  “西摩妮,时空洞随时都可以接通。过十分钟,你必须在原地等候,我接你回来,时空洞只能维持两秒钟。”
  她笑了笑:“谢谢你,吕西安,别为我担心。”
  我并不担心对生物进行场物质转换会有什么风险,尽管鲁道夫将军他们还没有进行这种实验,但数据已经证明了可行性。只是转换仪需要的能量虽然并不庞大,仍然要消耗掉不少,鲁道夫将军即使从监控设施上看不出来,事后也会察觉到的。可是我发现我无法拒绝西摩妮的要求,不管她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
  当她坐到转换仪的座位上时,我启动了转换仪,几乎是同时,她的身影一下消失不见。在千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她转换成一组有特定波长的能量场,发射到那个座标去了。我不知道在这极短的一瞬她会想什么,成为能量场后也会思考么?任何一本书也没有说过。
  肉体真可悲。万卷书也读累……
  门忽然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是路德维希中尉!当一个人走到我的床头时,我吃了一惊。他的嘴角带着一丝冷笑,使得他英俊的面孔显得有些诡异。

  “她走了么?”
  鲁道夫将军的声音响了起来。路德维希中尉看着 ** ,道:“是,看位置,是在迈松阿尔福市,时空洞在十分钟后再次打开。”
  “很近啊。”鲁道夫将军走了过来,“作为军人,实在应该对这些抵抗组织的斗志表示钦佩。一个年轻的小姐,居然能在我们眼皮底下学会操作转换仪。路德维希中尉,多亏你的警惕,你为第四帝国立下了大功。”
  “在她向我打听这实验的具体内容时,我就开始怀疑她了。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抵抗组织居然采用的是信鸽这种古老的通讯方式。”
  鲁道夫将军坐了下来,看着转换仪:“路德维希中尉,给我们亲爱的小姐的礼物准备好了么?不要损坏了八号。”
  “鲁道夫将军,请放心,八号是放在超强化玻璃中的,子弹根本打不开。”萨宾医生谄媚的声音突然从鲁道夫将军身后传了过来。
  鲁道夫将军抖了抖脚,只是哼了一声:“如果她往您的超强化玻璃中投入什么毒药呢?您那宝贵的八号虽然能存储比全世界的计算机加起来还要多的内容,能够运算复杂无比的方程式,说到底却只是您从一个孤儿院的弱智者身上取下的活体大脑而已。”
  他说什么?我只是一具大脑?我惊呆了。鲁道夫将军的话像一个晴天霹雳,我能够看到,能够听到,难道只是一具大脑?这怎么可能?我不愿意相信,可是震惊之余,我又不无伤感地承认,鲁道夫将军说的也许是事实。
  “是的,”萨宾医生叹了口气,“我以前犯下的错误就是把生物计算机的生物性看得太轻了。一号到七号其实与八号并没有本质的不同,但它们的有效运行时间都很短。生物型计算机相对于物理型计算机有着无可比拟的优越性,运算快,存储量大,八号更是从一个白痴身上取下来的,接受的外界无效信息几乎等于零,我把整座图书馆的信息都送了进去,占用的存储空间还不到十万分之一,可是它到底还是一个人……”
  “它不是人。”鲁道夫将军的话那么冷酷,“现在不是,以前也不是。在第四帝国,弱智者只是一种动物。”
  他们还在说着什么,根本不避开我。他们并不知道我能够听到、见到他们吧。人的听觉、视觉,都是由神经传输外界刺激产生的,可是我也记得有人提出过,大脑本身就可以接受这种刺激,并举出实行开颅手术的人事后能描绘出主刀医生相貌和语言的事例。我也总是无法回忆起我从前的事,唯一能记得的就是一个人告诉我说:“你叫吕西安”,然后,是一些孩子坐在一起,动也不动地坐着。
  “是,您说得对,弱智者只是一种动物。”萨宾医生——不,其实“DR”的意思是博士吧,谄媚地说着。我厌恶地看着他,虽然这个人给了我神智,可是我还是厌恶他。在他眼里,我就仅仅是一台先进的机器而已。永远也不会有那么一天,我穿着白色衬衣,摘下一朵雏菊交到西摩妮手里了吧,永远也不会有了。
  “鲁道夫将军,时空洞马上就要打开了。”突然响起了路德维希中尉的声音。
  “全体注意。”
  是武器拉开保险的声音。一定有很多全副武装的士兵对着转换仪了吧。转换仪里开始像雾一样凝结,出现了西摩妮的样子。但还不等她站起来,两条有力的手臂抓住了她的双腕。
  “亲爱的小姐,看看您给我们带来了什么礼物。”路德维希中尉的声音里再也没有了以前的爽朗,只有恶毒的挖苦,“一个炸弹!哈哈,亲爱的小姐,您那尊贵的礼物可以将这座房间里的一切都成为虚无。”
  西摩妮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双上两个人的掌握,扑向路德维希手中的炸弹。然而不等她碰到,路德维希开枪了,西摩妮的手臂猛地炸开,像开出一朵娇艳的鲜花。子弹就像也打中了我,我感到了西摩妮的疼痛,我大叫起来:“不!”
  可是没有人听到,除了西摩妮。
  “西摩妮,你温柔的手有了伤痕,你哭了,我却笑着说这是个奇迹。”
  路德维希中尉微微笑着。古尔蒙的柔软的诗句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刀一样冰冷锋利,夜一样冰冷黑暗。

  “亲爱的小姐,您现在也许不愿说出抵抗组织的地点,但总会说的。”
  鲁道夫将军微笑着。以前他难得的笑容都只是粘在嘴角的一点装饰而已,现在才是真正的笑意。只是他的笑让我难受得要发抖,如果我能够发抖的话。
  “西摩妮,你要炸死我?”我的声音也有些发抖。西摩妮看着我,我没有看到她的嘴在动,却听到她在大声地喊着:“是的,吕西安,为了生命,我愿与你一同放弃。如果你有能力,就让炸弹爆炸吧,看在上帝的份上。”
  “我不能。”我几乎不敢看着她的眼睛。虽然隔得有些远,我仍然可以从她的眸子中看到我自己。那是一个装在透明玻璃圆桶中的大脑,灰白色脑膜上布满了深深的沟回,上面还插着一些闪亮的电极。这就是我么?我绝望地看着她,不知道现在谁更绝望一些。我能控制的仅仅是这些与我连接在一起的仪器而已,我无法让炸弹爆炸。
  鲁道夫将军看了看路德维希中尉手中的炸弹,“路德维希中尉,打开转换仪,在时空洞打开的一瞬间,拉开保险扔进去。”他转向西摩妮,用温和得出奇的声音低声说道:“亲爱的小姐,谢谢您提供的座标,您的同伙正等着您回去吧,希望这能给他们一个惊喜。”
  西摩妮没有理他,只是看着我。
  “吕西安,求求你了。”西摩妮看着我,“如果他们成功,世界就再也没有了希望。他们的军队会遍布整个世界,一切爱好和平的人都会在他们的铁蹄下呻吟。”
  “可是,西摩妮,我会死的,你也会死的。你不是说过,生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么?”
  西摩妮眼里流出了泪水。当她以为我会死时,她也曾经流过泪水吧,西摩妮。
  “吕西安,再为我念一遍《死叶》吧。”
  我迟疑了一下。路德维希中尉正在转换仪上按动着,启动定位系统,启动能量注入。很快,那个炸弹就会出现在等待西摩妮的人群中吧,带着一道闪光,以及他们绝望的惨叫。
  “西摩妮,到林中去吧,树叶掉了,
  把石头,把青苔,把小径都罩了。
  西摩妮,你可爱听死叶上的脚步声?
  它们的颜色多柔和,色调多庄严,
  它们在地上是多脆弱的残片!
  西摩妮,你可爱听死叶上的脚步声?”
  转换仪又发出了蜂鸣声。路德维希中尉向鲁道夫将军点了点头,打开了炸弹的保险。
  西摩妮,你可爱听死叶上的脚步声?
  路德维希中尉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天啊!能量流失!转换仪失效了!”
  屋子里刹那间发出一片惊恐的尖叫,那些荷枪实弹的士兵争先恐后地向门外冲去,但门太小了,他们只是在门口挤作一堆。在尖叫中,鲁道夫将军的声音尤其响亮:“怎么回事?萨宾博士,你的八号出了什么事了?”
  他也在害怕。鲁道夫将军不喜欢的只是别人的生命,自己的生命在他眼里,仍然是最美好的东西吧。我看着西摩妮,她眼里却开始发亮。在屋子中,唯一不害怕的只有她吧。
  “谢谢你,吕西安。”我听到她在说,没有一丝恐惧。
  “我们都要死了吧,西摩妮。”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因为冲动么?我想笑。我只是为了西摩妮。
  “我们会得到永生。”
  来吧:我们将一朝与死叶同命。
  来吧:夜已到,夜风带我们飘零。
  西摩妮,你可爱听死叶上的脚步声?
  我看着她。如果会笑的话,我一定会笑的,即使眼中满含着泪水。这就是生命的意义么?我想着。
  在恍惚中,我忽然触摸到了西摩妮的手指。她的手指柔软而温和,我把一朵盛开的雏菊放到她手里,她微笑着看着我,风吹起她金色的长发。
  西摩妮,你可爱听死叶上的脚步声?

《西摩妮》 作者:燕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