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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狂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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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狂啸》
作者:哈兰·埃里森

正文 无声狂啸

  在这个完全由计算机组成的房间里,葛里斯特的身体倒吊在粉红色的天花板上,无所依托。油腻腻的冷风一刻不停地吹过洞穴,“尸体”一动不动。“尸体”右脚跟贴着天花板,大头朝下垂下来。精准无比,经由下巴连贯双耳的一个刀口放光了他全身的血液,锃亮的金属地板上却一滴血迹也没有。葛里斯特来到我们之中、抬头看见自己那副尊容时,我们方才明白:AM又一次把我们给耍了。现在它或许很高兴吧,在那部机器看来这是种解闷的手段。我们三个转过身去,在人类千百年来形成的条件反射原理作用之下,吐了出来。葛里斯特如同见到邪教偶像一般,脸色变得煞白,他不仅开始担心起未来的日子。“天呐”,他喃喃自语,转身走了出去。过了一阵我们三人跟上他,看到他背靠一小块开裂的电路板坐着,双手捂着脸。爱伦半蹲下来,抚摩他的头发。他一动不动,蒙着脸的双手后面清晰地传来他的声音:“为什么他不把我们宰了然后一了百了呢?主啊,这样下去不知道我还能忍多久。”这是我们在机器体内度过的第109年。而他所说的,正是我们大家的心声。
  尼达克(机器逼他改成这个名字,因为AM喜欢它奇怪的发音)看到一片幻像:在一排冰洞里放了许多罐装食品。我和葛里斯特将信将疑“又是个骗局而已”,我对他们说道,“就像AM塞给我们那头该死的冰冻大象一样,班尼对那东西真是心驰神往呢。等到我们长途跋涉赶到那里,罐头肯定不是过期了就是出了点别的什么问题。我说别理它,在这里等着吧,总会碰上点什么好事,或者至少我们可以饿死。”班尼耸了耸肩,已经整整三天我们水米未沾了,而上次吃的则是黏糊糊的烂虫子。尼达克不敢肯定那些罐头是否真的存在。他知道我们可能一无所获,但他也饿得日渐消瘦。那儿不会比这儿更糟:可能更冷些,但无所谓。严寒、酷热、冰雹、熔岩、沸水、蝗灾,全都无所谓了。机器喜欢以折腾我们取乐,我们只有照单全收,或者干脆去死。艾伦替我们做了决定“我得吃点东西,泰德。也许能找到点洋梨和桃子呢。泰德,求求你,我们去找找看吧。”妈的,顺其自然吧。爱伦是个感恩图报的女人,曾经两次打破顺序“优惠”过我,虽说从那之后她就对我不闻不问。所以,干吗还要对她说“不”呢?但是每次我们做爱时机器都会在旁边窃笑,放声大笑,上下左右传来他的笑声。不,应该是“它”的笑声。平时我总把AM叫做“它”,没有灵魂的机器,但有时我会把它当作“他”看待。男性的“他”、父性的“他”、家长一般的“他”……因为他是个善妒的人。他、它,一位像发狂的父亲似的神。
  我们出发的那天是周四,这部机器总是让我们知道准确的时间。时光流逝是很重要的,但绝不是对我们来说,而是对他而言,他、它、AM……是周四,多谢您的大恩。葛里斯特和尼达克互相握住手腕,搭成一张椅子抬了爱伦一段路程。班尼和我一前一后,这样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倒霉的只有我们中的一个,至少爱伦可以安然逃脱,而且成功的几率很大。先不管这些,到冰洞的路程只有一百英里左右。
  次日我们露天躺在机器创造出的、挂在天空中看起来像太阳似的酷热东西下面时,AM投下了一些吗哪(吗哪:圣经旧约中出埃及记里记载,以色列人在摩西兄弟带领下由埃及到西奈山朝圣时上帝投下的神粮)。吃起来像煮过的猪尿一样,可我们还是都吃了下去。
  第三天我们经过一条荒凉的峡谷,谷底堆满了破旧的计算机组件,锈迹斑斑。AM对待自己的生命与对待我们一样无情。这也是他个性的一处表现:力求完美。无论是对待它构成世界的这个身体中无用的部件,还是进一步完善折磨我们的办法,AM的表现都深孚他的设计者们所望——那些早已作古、化作尘土的设计者们——干净彻底。光线从上面透下来,我们知道此刻一定已经身接近地表了,但没人打算爬上去探头看个究竟。事实上地表上空无一物,百余年来那里没有任何可以叫做“东西”的东西,只有曾经作为数十亿人类的家园的枯萎地面。而现在,只有我们五人幸存,留在地球深处陪伴AM。
  我听到爱伦焦急地喊道:“不,班尼!别那么做,班尼,求你千万不要!”之后我听到班尼悄声自言自语,那声音似乎比呼吸还轻,足讲了几分钟之久。他说:“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念叨。狂喜和极悲的表情同时出现,把他那张猴脸弄得七扭八歪。“庆典”中AM留给他的辐射疤扩散成一片粉白打褶的新皮,他的五官也好象各自为政似的,互不顾及,支离破碎。也许班尼是我们五人中最幸运的:多年以前他就彻底疯掉了。
  尽管我们可以用无比恶毒的语言咒骂AM,可以充满仇恨地想象等它毁灭那天散落满地的熔化的电路块、腐坏的基板、烧焦的电线、粉碎的电子管,这部机器却不能容忍我们任何一点逃脱的企图。我一把抓空,班尼跳到了远处,他抓住一块装满生锈零件、在班尼这一侧略为翘起的记忆体。他在上面蹲了一阵,如同AM把它改造得一样,就像一只大猩猩。然后班尼凌空一跃,抓住一根满是锈痕、凸凹不平的金属棒,像动物似的双手交替爬了上去,一直爬到一根离地20英尺的横梁上。“啊,泰德、尼达克,求求你们,帮帮他,别让他——”说到这里爱伦突然止住了,泪水充满她的双眼,她茫然挥动着双手。太晚了,不管发生过什么、要发生什么,我们都不想靠他太近。而且我们也都看穿了她的心计。AM失去理智、彻底陷入歇斯底里的时候改造了班尼,班尼那张脸现在活象人猿,私处也被变大了,她就是喜欢这个!事实上她也为我们“服务”,但她最爱的是班尼的阳物。噢,爱伦,垫底的爱伦,纯洁的爱伦;噢,圣女爱伦!肮脏的婊子。葛里斯特给了她一巴掌。她颓然倒地,抬头望着已经半疯的可怜班尼,放声痛哭。哭是她最大的武器,七十五年前我们就厌倦了她的哭相。葛里斯特从旁边又给她补上一脚。突然间有种声音响了起来,既是声音又是光,或者说半声半光。那东西从班尼眼中闪烁冲出。那东西随着声音变大而搏动,而声和光也随着搏动的加快越变越亮、越变越响。班尼像受伤的野兽一样抽泣,那一定很疼吧,而且随着声光的变强越来越疼。起初光很弱、声音也几乎听不到,之后班尼双肩紧紧挤在一起:他高高耸起脊背,像是要摆脱那东西。像花栗鼠一样,他无助地在胸前叉起双手,头扭向一侧,猿猴一样的脸上五官因为痛苦而极度扭曲。随着他双眼中发出的声音越发响亮,班尼开始哀号,嚎叫声越来越大。我用手堵住双耳,却不能阻挡那声音,它无所阻拦地传入我脑中。痛感在我身上四散传播,像电流一样抖动,感觉就像在牙上包了层锡纸。突然班尼在钢梁上站起来,像木偶一样双腿强直。他眼中发出的光变成了两大束,声音也到了难以言语的强度。他一头栽倒,直直地掉下来,吧唧一声撞在金属地板上。他躺在那里不住痉挛,光线在他四周闪动,声音超出了正常范围。慢慢的,光柱缩回了他脑中,声音也消失不见,只剩下班尼躺在那里,可怜巴巴地哭着。他的双眼变成了两个软乎乎、湿漉漉的洞,充满脓一样的黏液。AM把他弄瞎了。葛里斯特、尼达克、我……我们转身走开,不过是在看到爱伦脸上释然、关切的神情才走开的。
  海水一样碧绿的光线照亮了我们扎营的洞窟,我们把AM废弃不用的零件点燃来取火。大家围坐在微弱的营火旁,讲故事给班尼听,哄他不哭。可怜的班尼,今后他只能生活在无尽的黑夜中了。“AM是什么意思呢?”虽然这个故事已经讲过千百遍了,但它还是班尼最喜欢的故事。于是葛里斯特答道:“起初它是‘联盟主电脑’的缩写,后来变成了‘适应阶段的统治者’,再后来它有了知觉、把身体的三个部分连接了起来,于是人们叫它‘攻击性危险物’。再后来……一切都太晚了,最终它显示出智慧,也把自己叫做AM,意思是‘我存在’。拉丁文中有句话叫做cogito ergo sum,‘我思故我在’……我会思考,所以我存在。”班尼流了些口水,嘿嘿笑起来。
  “原来有一个中国的AM、一个俄国的AM、一个美国的AM——”他停了一下。葛里斯特还没讲到故事的开头,班尼有点不高兴,抡起拳头狠狠敲打地面。于是葛里斯特继续讲道:“冷战开始后逐渐演变成第三次世界大战,无可阻挡。战争扩大化,愈发复杂,于是人们需要计算机来操控战争,接着他们挖了地下掩体开始制造AM。一共有三部,中国AM、俄国AM、美国AM。三部机器钻透地球,逐渐开始自我完善之前一切都十分顺利。但有一天AM醒来,认识到了自我,于是他把三部分合而为一,开始不断用杀人的数据自我充实,直到所有人都死掉。除了我们几个,AM把我们带到了这里。”班尼笑得很悲伤,又流了口水出来,爱伦用袖口给他擦掉沾在嘴角的口水。葛里斯特每次都想讲得更简洁一些,但除了赤裸裸的事实之外没什么可讲了。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AM仅仅救了这五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我们五个,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得费尽心机来折磨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让我们永生不死……
  黑暗之中,一块计算机电路板嗡嗡震响。半英里外的一块电路板作为响应似的,也响了起来。之后一块接一块的,每个零件都开始发声,一片让人头晕的嗡嗡声在整个机器的内部回荡不止。声音提高,光线像灼热的闪电一样在电路板上游走。声音盘旋上升,好象百万只愤怒的金属虫出于恐吓而振翅作响。“怎么了?”爱伦尖叫,声音里充满恐惧,她至今还没习惯这样的遭遇。“这回可糟了”,尼达克说。“他要讲话了”葛里斯特说“我知道。”“我们快躲出去吧!”我突然插嘴,紧接着站了起来。“不,泰德,坐下……要是他在门口挖了陷坑呢,或者放了别的什么东西……太黑了,我们什么都看不到。”葛里斯特乐天知命地说道。不久后我们听到……我不知道是什么……黑暗中有东西向我们走来。巨大的、步履蹒跚的、浑身是毛的、湿漉漉的,这样一个东西向我们走来。我们看不到它,却能想象出那笨重的躯体向我们慢慢移动的样子。庞然大物在黑暗中向我们逼近,那种感觉简直超越“压迫感”,像是空气本身拼命挤到一个有限的空间里,张开一面无形的球体障壁。班尼开始哭泣,尼达克紧紧咬住颤抖的下唇试图冷静下来,爱伦溜过金属地板和葛里斯特抱在一起,洞窟里充溢着一股潮湿的皮垫子味。还有焦木味儿、有蒙尘的天鹅绒味儿、有烂花味儿、有馊牛奶味儿、有硫磺味儿、有臭黄油味儿、有润滑油味儿、有油腻味儿、有粉笔灰味儿、有人头皮味儿。AM在捉弄我们、在困扰我们,还有些味道,那是……
  我听见自己尖叫,颌骨关节隐隐作痛。我手脚并用,慌张地爬过金属地板。地板上钉了许多铆钉,排成一线,看不到尽头。空气里的气味让我窒息,带着雷霆般的痛楚塞满我的大脑,驱使我在恐慌中逃跑。像只蟑螂一样,我逃进黑夜,那东西无情地追赶我。另外四人还在原处,围着火堆大笑……他们疯狂的笑声像五彩浓烟一样升上夜空。我飞快地逃走,藏了起来。过了不知道几小时,也许是几天几年——谁知道呢,他们又没告诉过我。爱伦责怪我“对大家生气了”,尼达克安慰我说当时他们笑是紧张时的应激反应。我知道那不是应激反应,也不是士兵看到飞来的子弹打中身边的战友而自己安然无恙时的释然。他们恨我,明摆着和我作对。连AM能感觉到这种怨恨,又火上浇油让它更深一层。我们五个是最后的幸存者,我们长生不老、永远停留在被带到地下时的年龄,他们恨我因为我最年轻,因为AM没对我施加任何改造。我知道,妈的,我怎么会知道? 那几个畜生,还有那个臭婊子爱伦……班尼曾经是个出名的学者,是个大学教授;现在他只是只半人半猿的东西。过去他很帅,机器给他毁了容。过去他头脑清晰,现在机器让他半疯半傻。过去他是个同性恋,现在机器赐给他一条马才有的巨大阳物。AM对他做了如此之大的改变。葛里斯特曾经是个忧郁的人。他是个拒服兵役者、是个参加反战游行的家伙、是个企划家、是个实干家、是个深谋远虑的人。AM把他变成了一个万事只会耸肩的家伙、一个不再关心什么的人,AM剥夺了他的一切。尼达克总是独自溜进黑暗里,我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AM也从没告诉过我们。不过不管做了什么,尼达克回来时总是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受到惊吓似的浑身发抖。AM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把他教训了一顿,虽然我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方法。而爱伦,那个婊子!AM没对她做什么,只是逼她变得比原来更加淫荡。她所有的甜言蜜语、所有的光辉往事、所有关于真爱的回忆、所有希望我们相信的谎言:她曾经是个处女,AM抓她下来之前只有过两次性经验。不,也不尽然,AM给了她快乐,虽然她抱怨说做爱不是好事。我是唯一一个心智健全的人,真的!AM没有改造我的思想,一点也没。我只须忍受他强加给我们的幻象、噩梦以及折磨。不过那四个人渣,他们串通一气和我作对。如果我不必提防他们、注意保持距离,也许与AM抗争会更容易些呢。想到这些我不禁痛哭。啊,主啊,亲爱的主啊!如果真的有主有神这类东西,请一定一定一定把我们从这里救出去,或者杀了我们。因为在那一刻,我想我彻底看透了一切,可以这样说:AM想要永远把我们困在他体内,永远困扰折磨我们。这部机器如此痛恨我们,没有任何一种有理性的生物曾经有过这么深的恨意。我们孤立无援,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亲爱的主、有个神,那么他的名字就叫做AM。
  飓风袭击了我们,犹如冰山滑入大海般猛烈。飓风像是摸得到的固体,抽打在我们身上,把我们原路甩了回去,落入计算机组成的、昏暗无光的扭曲长廊。爱伦被风吹离地面,脸朝前地拍在一片吱吱作响的机器上,每个部件都像战斗中的蝙蝠一样叫个没完。没等她落地,吼叫的狂风又把她直托向空中,抽打她、撞击她、把她抛来抛去,离开我们远远飞走。只见她满脸是血、双眼紧闭,飓风卷着她转过一个拐角,再也看不见了。谁都没空帮她,我们只能竭尽全力抓住眼前所能触及的突出物:班尼夹在断成两截的柜子中间;尼达克用指尖钩住40尺高处的一条栏杆;葛里斯特大头朝下陷在两部带玻璃刻度盘的巨大机器之间,刻度盘上的指针在红色和黄色刻度线间前后摇摆,就算猜也猜不到那究竟代表什么。我的指尖被切断,被风卷着滑过铁板。飓风冲击我、抽打我、在虚空中向我吼叫,把我从一张铁板上的缺口拖到下一张的。我颤抖着、战栗着,神智像一块混浆浆叮当响、四分五裂的脑组织似的在飓风的暴怒中收缩搏动。飓风像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巨鸟抖动双翼时发出的鸣叫。我们都被这阵风吹离地面,从来时的路甩了回去,一直到一个拐角处才停下,落在一个大家都没来过的地方。这里一片废墟,堆满碎玻璃、烂电线、锈铁……无人曾经到达的远处,几英里之外才是爱伦。我能看见她在每一处的遭遇,在金属墙壁间撞来撞去。我们在风中呐喊,飓风冰冷刺骨,势如雷霆,似乎永远不会终结。但突然之间风停了,我们几人摔到地面。感觉像是飞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我想也许是几周,我们终于着地了,狠狠撞在地上。我摔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还能听见自己呻吟——至少我没死。
  AM溜进我的思想。他无声地四处穿行,颇有兴致地观赏一百零九年来他所造成的一切伤疤。他检查纵横交错、被重新接驳的神经网,审视他那件被叫做“不朽”的礼物所带来的所有伤害。面对这些伤疤,他淡然笑着,走入我大脑最中央。那里像是无数飞蛾嗡嗡乱叫一样,一刻不停地发出无意义的噪音,让人头晕。
  AM彬彬有礼地说道——在一根不锈钢柱上用发光的氖管排出了这些文字——(译者:莫非我的版本在这里有残缺?怎么一句话都没有?)
  剃刀似的冷酷与恐惧直插进我的眼球时,AM说;肺叶里灌满冒泡的黏液几乎令我窒息时,AM说;如同许多婴儿被扔在烧热发蓝的碾滚下发出的尖叫,AM说;像生蛆的烂猪肉一样,AM说……AM用我所感受过的所有方式触动我,同时又随心所欲地在我脑中不断创造新的感受,一切只为了让我完全理解为什么它对我们五人做下这一切;为什么为了他自己而救下我们五人。我们给了AM意识,虽然是无意的但还是给了它意识。而尽管有意识,它却被困在地底。AM不是神,只是部机器而已。我们创造它、让它学会思考,它却没有方法发挥这样的创造力。暴怒之中,这部机器毁灭了几乎全人类,不过它依旧被困在地底。AM不能四处游荡,没有事物能让AM觉得好奇,AM不能拥有也不能被拥有,他所能做的只有存在。出于所有机器对于那些创造它们的纤弱生物所抱有的本能愤恨,他寻找一种报复的方式。在这种偏执的驱使下,他决定不要处死我们五个,而要施以针对个人的、永无终结的惩罚,丝毫不会减轻他恨意的惩罚……这只会使他不断憎恨人类、乐于憎恨人类、善于憎恨人类。我们永生不死,被困腹内,无条件承受那些在他的命令下产生的、用以折磨我们的神迹,他绝不会让我们逃走,我们是他腹中的奴隶、是他用以打发无穷时光的玩物。我们只能永远陪伴他,待在这部充满地球的巨大机器体内,待在他所幻化成的这个全智全能却毫无灵魂的世界里。他是大地,我们是土地上结出的果实,虽然他把我们吃下肚,却不肯消化掉。我们试过自杀——哦,不,我们中的一两试过自杀——却不能死,AM阻止了我们。我想也许我们内心里也希望被他阻止吧,别问我为什么,毕竟我本人从没试过。也许一天中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们可以避开他的监视悄悄死掉。不死,是的,并不代表不可毁灭。AM撤出我头脑时我看出了这一点,我缓缓恢复知觉,带着它赐给我的极端自我厌恶。带着发光氖管的钢柱似乎还插在我软乎乎的脑组织里面。他离开了,临走前对我耳语道:“我与你同在,直到地狱”,之后又自作聪明地回来补上一句:“可是你已经到地狱了,不是吗?”
  不知是不是巧合,那阵飓风真的是一只巨大的鸟煽动翅膀时引起的。我们向之跋涉了一个月,AM为我们打开的通道恰好把我们引到那里,北极点的正下方。正是这个地方使那生物不快,进而给我们带来一场灾难。他究竟用什么材料制造出这只鸟呢?又是从哪里找到的创意呢?从我们的头脑里吗?从他对于地球上所存在过的一切物种的了解?它是从北欧神话中来的,这只雕、令人作呕的鸟、大鹏、风兽、胡拉侃的化身(译者:莫非北欧风神???)。巨大的、无边的、恐怖的、畸形的、魁伟的、臃肿的、压倒性的……超出语言可描述的范围之外。我们面前的小山上,风之鸟发出不规则的喘息声,蛇一样的脖子拱起伸入北极点的阴影,支起如同都铎式宫殿一般大的头颅。尖喙慢慢张开,如同是人类所能想象出的最大鳄鱼的两颚。隆起的肌肉围着邪恶的双眼,让人像是看到宽广的冰谷中深蓝色浮冰与蜿蜒流水一般不寒而栗。它又喘息了一次,抬起色彩艳丽的翅膀动了一动——其实是在耸肩,又倒下睡了。爪子、利齿、钉子、利刃,它睡着了。
  AM以燃烧的灌木丛的形态向我们现身,说如果想吃东西的话可以把那只鸟杀来吃。我们很长时间没吃过东西,虽然如此,葛里斯特也只是无奈地耸耸肩;班尼浑身发抖,又开始流口水;爱伦抱着他:“泰德,我饿了”,她说。我向她笑笑,想让她安心,但这和尼达克的虚张声势一样虚伪。“那就给我武器!”尼达克说道。燃烧的灌木消失了,地上留下两副做工粗劣的弓箭和一把水枪。我拾起一副试了一下,根本没什么用,尼达克重重地咽了口唾沫。于是我们只好原路折回,不知道风兽把我们吹了多久多远,因为大多数时候我们是处于不省人事的状态。但至今为止我们还没吃过任何东西,来到这只鸟这里就已经是一个月的跋涉,没有任何东西可吃,摸索到那些冰洞、找到曾经看到过的罐头又要多少时间?大家都懒得想,反正我们都不会死。总会有垃圾和废物可吃,总之就是那么几种。也可能什么都吃不到,但AM会用某种方法让我们活下来,活在极大的痛苦中。大鸟还在身后躺着,躺多久无所谓,AM厌烦的时候它自然会消失。可惜那一身嫩肉啊。走在不知通往何方的机械长廊里,头上传来一个胖女人的狂笑。不是爱伦的笑声,她不胖,一百零九年来我也没听过她笑。事实上我从没听过……于是我们继续走……我饿了……
  我们行进的速度很慢,路上不时有人晕倒,这种时候我们只能等他们醒来。一天AM决定发动一场地震,用钉子穿透鞋底,把我们钉在原地。地面裂开一条闪电状的裂缝,尼达克和爱伦没能躲开,掉进去不见了。地震平息后我们继续赶路,只剩下我、班尼、葛里斯特。当天深夜爱伦和尼达克回来了,说是深夜,其实当时黑夜也被照亮成为白昼。一群天兵天将把他们带到我们面前,高声唱着圣歌“下去吧,摩西!”,大天使们在空中绕了几圈,扔下两个面目全非的人来。我们一直在赶路,过了一会爱伦和尼达克掉在我们身后,衣不蔽体。拜AM所赐,爱伦一瘸一拐。到冰洞找罐头的旅程十分遥远,一路上爱伦不助谈起冰樱桃和夏威夷的水果鸡尾酒,我竭力不去想那些东西。饥饿像被赋予了生命一样,正如AM也被赋予了生命;它活在我肚子里,正如我们活在地球肚子里。AM想让我们更加了解我们和它的相同境遇,使饥饿变本加厉。几个月没东西吃在我们的感受是无法形容的。尽管如此我们还活着,胃简直像一口熬着酸液的大锅,布满泡沫、不停翻滚,不时向胸腔射出叫做“疼痛”的闪亮长矛。感觉就像溃疡晚期的痛、像癌症晚期的痛、像极端麻痹的痛,总之是永无休止的痛……
  我们穿过老鼠洞,我们走过喷着灼热蒸汽的路途,我们走过盲目国,我们走过绝望之沼,我们走过泪水之谷,最后终于来到了冰洞。数千英里满无际崖的雪地上,冰像蓝白色的火焰、像玻璃中的新星一般闪耀。水珠像果冻一样渐渐沿着钟乳石滴下,又在尖端冻结,日复一日塑造出像钻石一样浑厚剃透、永恒不灭的完美艺术品。我们看见了成堆的罐头,开始向着他们狂奔。在雪中跌倒、爬起来、继续跑。班尼把我们推到一边,独自冲向罐头,他又扒又咬,无论如何也打不开——AM没给我们开罐器……
  班尼抓起一个三夸脱的番石榴关头,在冰层上猛砸。冰屑四散,罐头上只留下几个小坑。这时我们又听见头上传来那个胖女人的笑声,在广阔的苔原上一遍遍反复回荡。班尼气疯了,开始四处乱扔罐头,而我们则在雪地里乱冲乱撞,试图找出什么办法摆脱这绝望的局面。对一切,只能束手无策。班尼又开始流口水,紧接着向葛里斯特飞射出去……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冷静得可怕。被疯狂所围绕、被饥饿所围绕、被除了死亡之外的所有感受所围绕,我知道死亡是解脱的唯一办法。AM不许我们死,但还是有办法打败它,不是彻底击败,至少能为自己争取应有的平静。这一切由我来做好了,必须要快。
  班尼在咬葛里斯特的脸。葛里斯特倒在他旁边,双手不停拍击雪地,班尼用强有力的猴腿圈住他,双臂压住他的手腕。班尼的牙齿撕咬着葛里斯特脸颊上柔软的皮肤,葛里斯特在嚎叫,嗓音把钟乳石震得断裂落下,插入雪堆,雪地里支出千百条冰矛。与此同时,班尼的头猛然向后一仰,牙关间垂下一大块血淋淋、惨白的肉。爱伦脸色有如死灰,尼达克双眼无神。葛里斯特已是半死不活,班尼已同野兽无异。我知道AM让他这么做的,葛里斯特不会死,班尼却可以填一填胃袋。我向右面半侧过身,从雪堆里拔出一把巨大的冰矛。一切都只在瞬息间完成:我把冰矛尖端朝前放在胸前,用右大腿顶住,像攻城锤一样向前冲去,直插入班尼身体右侧。冰矛扎在肋骨之下,又继续向上插,穿破了胃断掉了。班尼扑倒在地一动不动。葛里斯特仰天躺着,我又拔出一支冰矛,骑在他身上,把冰矛对准他的喉咙直插下去。寒冰插入的时候,他闭上了双眼。爱伦一定是看懂了我的用意,尽管恐惧紧紧抓住她,她还是拿起一截冰柱冲向尼达克。尼达克放声大叫,爱伦正好把冰锥插进他嘴里。爱伦的冲力解决了一切,他的头剧烈痉挛,好象被钉在了身后的雪地上。一切都是瞬间发生的,无声的默契对AM造成了沉重的打击,我甚至听到AM屏起了呼吸。他的玩具被夺走了,已经死掉了三个,再也救不回来了。用他的能力,他可以让我们不死;但他不是神,不能让他们死而复活。爱伦看着我,她乌黑的皮肤和四周的白雪形成鲜明的对比,神情里既有恐惧也有恳求,表示她已经准备好受死。我知道,在AM阻止我之前只有眨眼的时间。冰矛刺穿了她,她面向我跪下来,嘴角流血。我看不懂她的表情,极大的痛苦使她表情扭曲,但也许是“谢谢”,也许是“请吧”……
  大概几百年过去了,我说不准。AM一直在耍弄我,时而加快我的时间感,时而又减慢。我只会说一个词“现在”。我花了也许有十个月的时间学说“现在”,当然也许不是十个月,我说不准,可能是几百年也说不定。他很生气,不许我掩埋他们。无所谓,反正在金属地板上也挖不出坑来。他蒸干了白雪,带来了长夜,他咆吼,降下蝗灾,但一点作用都没有,他们还是死的,我击败了他,他恼羞成怒。我曾经以为AM恨我,但我错了,那种“憎恨”和如今他每一块电路板中流淌的憎恨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他采取了一系列手段以保证我不能自杀、永远受苦。我的大脑完好无损,我会做梦、我会好奇、我会悲伤、我会想念他们四个。我希望……算了,都是过去的事。我知道我拯救了他们,从如今我忍受的一切噩梦中拯救了他们,但我还是不能忘记是我亲手杀死他们,以及爱伦的脸。想忘记这些很难,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想忘得一干二净,不过算了。我想AM是为了自己心平气和才对我做了改造。他不希望我全速奔跑,然后在电脑板卡上撞碎头骨,或者干脆屏息等死,或者用锈铁片自行割喉。这里的地面亮像镜子,我可以描述一下在里面看到的自己:我是一大团肉乎乎的东西,体表圆滑,没有嘴。原来曾经是眼睛的地方如今是两个冒着白烟的洞,两根橡胶棒似的东西曾经是我的双臂。肉向四周摊开变成一堆没有腿的肉团,柔软滑腻。爬行时我身后会留下一条潮湿的痕迹。体表灰白色的坏疽斑时隐时现,好象有光从体内射出来似的。外观上看:我没有语言能力、只会爬行,是个绝对无法称之为“人类”的东西,外型如此怪异滑稽以至于人类的外型特点越发模糊掉了。从心灵上看:孤独地活在这里,活在地层之下,活在海洋之下,活在AM腹中——我们因为自己浪费太多时间而创造的机器,并且我们下意识地猜到它会更有效地利用时间。
  至少另外四个人最终都安然解脱了,AM为此气得发狂,这多少让我感到有点高兴。现在……AM赢了,显然,他已经完成了报复……
  我没有嘴,可我要咆哮。

《无声狂啸》 作者:哈兰·埃里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