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无处躲避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无处躲避》
作者:凌晨

正文 无处躲避(1)

  2000 第8期 - 银河奖征文

  17:15 石塔湾

  雨忽然停了。

  汹涌颠簸的海水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从废弃防波堤那端走来一位极年轻的女子,她解开防水风衣的扣子:“夜叉,就是这里,我们到了。”

  一只灰色薮猫①钻出女子的衣襟,抖擞四肢,竖耳瞠目,四下张望。“温迪妮,”猫的声音低沉而短促,“你……真要回海里去?”

  “必须回去,海是我的家。夜叉,”她舔舐干燥裂口的嘴唇,“追捕者再也找不到我了。”她脱了风衣和旅游鞋,顺着防波堤的缺口跳到沙滩上。砂砾粗糙,刺磨着她的脚。她全不在意,只顾一边奔跑一边欢快地叫:“夜叉!快跟上啊!”直到海水浸湿了袜子,她才停止奔跑。她把袜子扒下扔得远远的。海浪涌动,白色的泡沫瞬间掩盖了海滩,然后又快速退了回去,在沙滩上遗留下大块狰狞面目的岩礁。

  又一个浪头过来,温迪妮脚下的砂砾颤抖坍塌。她险些站不住,弯下腰去,海水溅到她的脸上,苦咸的味道异常鲜美。她捧起海水,浇到脸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声音飘荡,被一波一波的海浪传递到遥远的地方。她在波浪漩涡席卷的沙滩上摸索到一根枝状物,拿起才看清那是珊瑚的一段残骸,骨色已经石化的残骸,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孔洞。温迪妮将这段珊瑚贴在耳边,似乎听到了深海之中悠长的鲸鸣。

  声音真切起来,紧张如箭上弦的弓,但那是夜叉示警的叫声。接着,一个男声刺耳地大喊:“站住!危险!别往前走了!”

  17:40 石塔湾

  “你听不懂吗?”一只大手从后面拉住温迪妮,“再往前走危险!”

  温迪妮回过头去,眼前是茂密得如同海葵触须样的一丛短发。她缓缓直起腰,才发现海水已经没到了膝盖,在向她短裤的下摆靠近。

  “这儿水又深又急,你不要命了!”短发拉着温迪妮往回走,一边责怪,“找死啊!”

  黧黑的皮肤,北方人的体型,白得炫目的牙齿,没有皱纹的脸。温迪妮挣脱男子的手,他是他们派来接应她的吗?或者,他是追捕者的前哨?

  “你是谁?”温迪妮问。海就在她的脚边,海的气息包裹着她,让她无法收敛唇边梦幻般的笑容。这笑容冲淡了她问题的严肃性。

  “你不知道?”男子脸上掠过一丝疑惑,“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那么你是谁?”温迪妮仰起头看男子的脸。约好的时间是19点钟,现在还早。一路上她都在猜他们将用什么方法接走她。还会使用近陆航行器吗?那机器发出的强声波会使她人类的身体处于昏迷状态。虽然这个身体就要废弃,她还是很珍惜,舍不得损坏它。

  “谷子说你找我。”男子说。女子冥思苦想的神态中,似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她是谁?她的短裤和上衣都是过时的样式,但却带着流行的旅行伴侣薮猫。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这可能是他记忆力衰退的征兆吧?

  她脸上悠闲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茫。他不安地说:“谷子今天下午碰见你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原来那个指路的男孩叫谷子,温迪妮打个寒颤。那男孩儿认定她去石塔湾是为了找一个叫林霖的人。她没有解释。当时她只想赶快找到石塔湾,而不是拿着一张标识不清的地图在雨中的三岔路口胡乱猜测。

  “你就是林霖?我想,谷子搞错了。”温迪妮缓慢地说,尽量语气从容。她只顾沉浸于重逢大海的喜悦之中,根本没有计划和当地人相处。而现在……“我叫温迪妮,来这儿看海。”

  “啊!”林霖松口气,摊开双手,“我还以为是来找我的。”他耸了耸肩,“一般看海的人都去沙塘村。这地方很少有人来。”

  “是吗?”温迪妮竭力调动脸上的肌肉,做出吃惊的样子:“哎呀,我不知道。旅行手册上说这里有一个古塔。”

  “121年历史的灯塔算不上什么古迹。那旅行手册早该修订了。”林霖指指西边龟形山上的灯塔。塔的废墟影影绰绰地正在暮色里融化。“5年前倒塌的,没有任何征兆就从中间炸裂开了。渔民们都说是海鬼作祟。本来这一带的鱼就越来越少,灯塔一倒,渔民更是全搬走了。”

  5年。温迪妮沉默。那真是很长的时间,这地方已经荒凉颓废了。她还记得第一次踩在这里坚实土地上的异样感觉。那夜有很圆很大的月亮,让她好奇地看了又看,总是看不够。而渔村里星星点点月色中摇晃的灯光,仿佛她常在高崖上眺望的海底城市的景象。

  “5年其实是很漫长的岁月,足够从地球上抹平一个热闹渔村的痕迹。”林霖感慨。他说话的口气极像Coral,竟然也会读心术似的。温迪妮真的吃了一惊,不禁仔细打量林霖。他的眼睛灵活有神,鼻梁挺直,大耳呼扇招风。这样外貌的人,Coral说过不会懂读心术。

  温迪妮目光寒冽有如幽谷之泉,让林霖发冷。“脚!”林霖叫,“你的脚受伤了!”

  左脚下果然有鲜红的血浸透开去,在淡灰的沙地里凝结。温迪妮龇牙,感到伤口周围弥漫着的巨大疼痛,而血在黯淡暮色中更是红艳得刺眼。

  林霖急忙找块礁石扶她坐下,将她的脚抬起。“是大角贝划伤的,这种贝壳的贝裙简直就像锯条。”他轻轻挤压伤口,“还好,没有伤着骨头。在这儿赤脚很危险!”

  “我不知道。”温迪妮苦笑,她不敢看伤口。夜叉跳到她膝盖上,盯着林霖。

  “带创伤速效绷带了吗?”

  “没有。”温迪妮慌张。伤口的愈合程度应该很快,助理告诉过她。她不会受伤,不会流血,也不会传染上任何陆地的病菌。但她会死,她的人类身体到明天早上6点就会死亡。如果他们不来接她,不及时将她恢复原形,她也将和她的身体一起死去。温迪妮顿时疲惫无力。“我没有带药。”

  “那以后可要注意了。”林霖温和地说,小心翼翼擦去她伤口附近的砂石:“到家去我给你包扎。”

  “家?”温迪妮重复。林霖的手指抚过她的脚心,让她感到微微的温暖。

  “我家就在那里。”林霖指指海湾那边一组蓝顶的白色房屋。

  18:03 监测站

  房屋建在一人多高的石台上,有石阶蜿蜒而上。椰树林从石台两边蔓延到沙滩上,石台上下三叶花正热热闹闹地开着红花。花枝垂到白色的石头上,摇曳摆动,仿佛鲜血在滴淌。

  那天的情景重现眼前:牙白防滑砖地在灿烂阳光里闪耀。褐红的血填充砖地的牙白格子,满溢出来,流淌进路边的草坪,草坪也一格格红了过去。Coral仰卧着,身体渐渐僵硬,渐渐蜷缩成黏稠的一团,渐渐浆化。

  Coral,温迪妮心里叹惜,我亲爱的朋友,我的姊妹,你竟然就此永别尘世。晕眩愤恨的感觉再次袭击了她,使她四肢抽搐,所有内脏器官都剧烈颤抖地要脱离它们原来的位置。她急忙扶住门廊的柱子,站稳。

  林霖拉起双层防蝇门,打开灯。“进来吧。”他转身邀请温迪妮。

  温迪妮向他身后瞥了一眼:橱柜、冰箱、餐桌,都在灯光中明晃晃地亮着,散发出浓郁的家的气息,但她更本能地紧张。房子是布满机关的陷阱,常常。她侧过头,见门边墙上钉了块铜牌:“国际生态监测站网2314站。”

  “快进来。要不伤口会感染的。”林霖催促。温迪妮这才慢吞吞走进屋子。林霖拿出急救箱,迅速对伤口进行清洗、消毒、上药、包扎。

  夜叉也跟进来,坐在椅边观望。

  “这里经常有人受伤吗?”温迪妮诧异林霖动作的娴熟。

  “这儿?不。这儿一般没人来。我只给海豚、鲨鱼什么的治疗过,它们有时会在礁石附近搁浅。”

  “这儿就你一个人?”温迪妮问。脚上的肿胀渐渐被清凉所代替,这让她轻松不少,但紧张感却不能消失。

  “就我一个人。”温迪妮冰冷滑腻的皮肤也让他不舒服,他放开她的伤脚,“你的鞋呢?”

  “不知道,大概被海水冲走了。”温迪妮慌乱。林霖该对海洋很有研究吧?万一他发现自己竟是……温迪妮抵住椅背,双手紧握在一起。

  “你等一下。”林霖转身进入内室,拿出一双旅游鞋,“有点大,凑合吧。我就穿过一次,基本上还是新的。哎呀,”林霖拍拍脑门,“瞧我,怎么能让你光脚穿鞋呢。你再等等。”几分钟后,他递给温迪妮一双还没拆商标的棉袜。

  温迪妮只好穿上。袜子柔软暖和,而且漂亮。她的脚在半空中停住:“我的鞋丢在防波堤上了。”她站起来,想往外走。左脚碰到地面,仿佛踩在锋利的刀刃上。她急忙抬起脚,跌倒在椅子里。

  “我去给你拿。”林霖自告奋勇。

  18:15 沙塘村

  几辆中巴驶入村口“海风”旅店的停车场,旅店老板桑田急忙迎出来招呼。被城里持续40℃高温晒蔫了的男人女人鱼贯下车。领头的导游和桑田很熟。“这几天村子里都挤满了吧?”他问。

  “比上个月好些。”桑田满脸堆笑,“今天有鳟鱼,清蒸。”

  “养殖的,没味道。”导游说,“你有没有野货?”他指指身后的游客,“都有钱,就想尝个鲜。”

  桑田的笑容诡秘起来,他凑近导游的耳朵:“有鲸鱼肉!”导游立刻眉眼舒展了。桑田叫服务员给游客开房间,他到厨房去安排。一进门桑田就看见他的小儿子谷子正嚼野鸡翅膀。“喂不饱的狗!”桑田脸色一沉,“那是给客人准备的!”

  “有的是。”谷子不在乎。他刚刚12岁,瘦小灵活。翻墙爬树,村子里谁家的孩子都不是他的对手。“我下午跑那么远到林子里下套捉鸡,你还不犒劳我。”

  “犒你个头!”桑田敲儿子的手,“设夹子安索套那是违法的。你小子乱嚷嚷什么!”

  谷子做个鬼脸。厨子的女儿急急走来:“谷子,你真的看见林哥的女朋友了?”

  “也许不是吧。”谷子眨眼,“林哥到石塔湾这几年,还没城里人找过他呢。”

  “去去,干活去!”桑田瞪那焦急的少女,“要你瞎操什么心啊?那个林霖,他从哪儿来还得回哪儿去。人家城里人哪能一辈子守在石塔湾。”

  谷子点头,伸手又拿了一根野鸡翅膀。

  18:31 石塔湾

  温迪妮瘸着脚一步步跳下石阶。林霖在防波堤上摆手,她装做没看见。她向大海跳过去,好几次身体都险些失去平衡跌倒。她试着把脚放下。

  “怎么会这么疼?”她苦笑,“夜叉,他们没告诉我这个。”

  夜叉叹惜。

  “你觉得林霖和追捕者有关系吗?”

  “还不知道。”夜叉刨砂土,咬住半埋在其中的一只贝壳。温迪妮蹲下,从它嘴中将贝壳夺走:“是空壳,小笨蛋。”她抚摸夜叉柔软的脊背,“夜叉,可惜你无法到海里去,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真的!”她的声音温柔起来,充满憧憬,“过一会儿他们就会来接我了,我将回到海洋深处去。没有任何人能到那么深的地方去,虽然那里有很多几千年前的人类遗迹。那些石砌建筑,都在漆黑山谷里耸立着,非常宏伟壮观,但是我不喜欢。夜叉,那些东西总好像在说人类还会回去占领海底世界。啊呀,人类现在已经用几千万吨的垃圾侵害海洋了!”

  她忽然不说话了。海水呼啸着扑打岸礁,一浪高过一浪,而远一点的海面却平静如镜。那几只海鸟散去了,海天之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许久,温迪妮环抱住夜叉的脖颈:“我会想你的。夜叉,你要保重。”

  “你也要。”夜叉蹭着她的手背呜咽。

  19点钟。

  海面没有任何变化,黄昏的海湾在她面前显现出死亡般的宁静。温迪妮一惊,她身体里回荡着海潮的气息,但却没有他们预定的信号,而追捕者正在搜寻她的踪迹,企图捕捉到她。Coral扭曲的身体又在眼前晃动。她四处张望。林霖向她走过来,手里提着她的鞋,手臂上搭着她的风衣。她盯着他,格外紧张。

  “你最好立刻穿上鞋!”林霖走近,把鞋递给她。

  对他的友善,温迪妮一时间很不适应,她茫然地接过鞋子。“赤潮②刚过几天,”林霖踢着温迪妮身后那些空贝壳,“海里没剩下多少活的东西了。”

  这话有什么含义吗?温迪妮惶恐,心惊胆战的失望席卷了她。没有近陆航行器让她如何返回大海?她人类的身体怎能到达万米深的海底?Coral的话在耳边颤动:“他们早就忘了我们!抛弃了我们!我们登陆时已注定要死!”她跌坐海水里,眩晕不止。

  “你没事吧?”林霖问。温迪妮面如死灰,神情倦怠,她的头低垂到胸前,几乎要折断了。“你没事吧?”林霖第二次问。

  “没事。”温迪妮机械地回答。还有另一处接应点,但如果Coral的话是真的,再奔波500千米同样徒劳无益,何况她根本没有气力去完成凶险的空间折叠。“空间折叠,这是变形的你所具有的非凡能力。它可以使你在广阔陆地上瞬间移动,来去自由轻松,”3级助理说,“以便更好地完成你的任务。”她当时正对Coral被赋予的心灵感应能力羡慕不已,对助理的话并未深想。

  来去自由。温迪妮苦笑。曾经。但越来越多次她陷入空间的褶皱中差点无法脱身。后来,只有在最最需要的时候,她才敢运用那所谓的超能力。“我的读心术也是这样。”Coral感慨,“当我开始和一个人建立感应关系时,他的一切感受就会集聚在我的神经末端,悲痛和失意会使我的神经窒息,而快乐与得意又让神经抽搐。他们根本是拿我们做试验品。温迪妮,忘了海洋吧!忘了那些可耻的助理和协理,他们生来就只配住在永不见阳光之地!”Coral激动而愤懑的声音犹在耳边。Coral,温迪妮掩面叹惜,我们的灵魂很快将在天国相聚了!

  “还是到我家休息一下吧。”林霖说。她看上去脆弱极了,随时会被海风吹倒。他不得不扶住她的肩膀,让她整个身体都倚靠着他。

  19:30 石塔湾

  预定时间已过,近陆航行器不会来了。温迪妮看着大海越来越远,感到心脏随着海水的波动而远去而碎裂,整个人都不复存在了,任由林霖带她回监测站。她不知道怎么会又坐到林霖的藤椅里。现在她对房子已经没有恐惧了,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脚好点儿吗?喝杯我自制的饮料吧。”林霖从冰箱里取出盛满果绿色液体的玻璃茶壶,“海藻茶。我自己配制的,你在其它地方绝对尝不到。”

  温迪妮接过茶杯,茶沫在里面一晃一晃,泛着幽绿的冷光。她闻到熟悉的海洋味道,许多遥远的记忆在茶水里晃动起来。

  “再难的事情都会解决,没有过不去的。”林霖说,声音放得很低很柔,“可别想不开。”他停顿一下,看看她的神色,继续道,“只要还活着,一切总会有的。”

  知觉在慢慢地恢复,她终于明白他的意思。她还能活下去吗?她回答不了自己,她决定不了自己的生死。

  “你得坚强。”林霖笑,“这可不是大话空话,是实话。”

  他有一种质朴爽朗的笑容。坚强?温迪妮一惊。这儿可是海洋研究机构。面对的可能是最危险的人,她怎么能脆弱地就想到死?

  “你在这儿都做什么?”她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仿佛被海浪冲散的沙粒。

  “钓鱼、爬山、游泳,抽空儿整理一下仪器记录,能分析的就简单分析一下。”林霖回答,对这问题好不耐烦。5年的监测站生活实在无可炫耀之处。

  “记录什么?”她将杯子凑近嘴唇,却并不碰它。

  “一切:海浪的波动,天气的好坏,风力大小,浮游生物多少,鱼群的种类……所有看见的、听见的。”

  “也许我也会被记录。”

  “你?”林霖大笑,“你!除非你是海洋生物,比如——美人鱼!”

  温迪妮一愣,随即放下杯子。她也想笑,但仅仅是抽动皮肤而已:“是美人鱼的话,迟早也会像鳄鱼一样,皮子被剥下来做成皮包。”

  空气里闪过一丝尴尬。“你是电脑清洁员吧?只有他们才会养战斗型的薮猫。”林霖转移话题,一边说一边走到水池边洗手。洗涤灵流过他的皮肤,那些不小心沾上的温迪妮的血迹突然变成淡粉色珠子,掉到水池里。林霖急忙捉住几颗,用餐碟盛起来。他心里一紧,回头看温迪妮,她整个身体都蜷缩在藤椅中,仿佛一条干枯的鱼。

  20:00 沙塘村

  “谷子!”桑田叫,“快给楼上送开水去。”

  “哦。”谷子答应,走向后院厨房。鸡舍里喧哗起来,猪栏中也有滚动的哼哼声。忽然有雨点落在男孩头上,他仰头看,天上一丝光亮都没有。“又下雨!”他冲空中吐口水,雨瞬间大了,一片一片泼下来。

  谷子提着6个灌满了热水的暖瓶上楼。客人们大多挤在房间里聊天、打牌、吃东西,寥寥几人呆在观景台上看海。海陷在漆黑的夜里,雨声和海浪声搅成浑浊黏稠的一团气体。谷子躲开这团气体的冲击,依次进入客房换水。每个房间的电视屏幕都抖动着模糊的图像,地区新闻已经快播放完了:“本周有4位艾斯亚克病毒携带者在我省失去监控,目击者请立刻通知有关部门,热线电话是……”

  “这些病毒携带者就该关起来!”一个怀抱袖珍宠物型薮猫的小姑娘愤愤不平。“跟他们讲什么人权!老K!”下巴上有3层赘肉,磕着瓜子的男子嚷。

  “生死有命,该活的怎么也死不了。”斜躺在床上的老者说,盯着谷子追问,“明天早上能看到日出吗?旅行社可是说能看到的,看不到得退我们的钱。”

  真罗嗦!谷子心里骂。每间客房里的人都要对艾斯亚克病毒携带者发表一通意见,这让他腻烦,而村里糟糕的有线电视更使他情绪不佳。他拿了空瓶转身要走,图像忽然清晰了,4位病毒携带者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

  代号A413的那个人!谷子手一抖,暖瓶差点掉在地上,他赶紧抓牢瓶提。代号A413的那个人正是他白天见到的要去石塔湾找林霖的女人。

  20:15 监测站

  她也许是人造血使用者,也许是机器克隆人,林霖判断不出。他已经离开城市5年,对于生化技术的进步只有耳闻了。他打开屋子里所有的灯,灯光中温迪妮的脸呈现出一种模糊的柔软的轮廓。她惨白的皮肤中淡淡渗透出青色的血管,血液在其中艰难流动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青年女子一身都是忧郁和疲惫,还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独。

  证件从温迪妮风衣口袋中掉下,她的确是国家认证的电脑清洁员,钢印醒目地盖在她照片上。照片上她开朗而自信地笑着。林霖恍然觉得在哪里见过温迪妮,她的笑容十分熟悉亲切。手鼓声。有人在网络中呼叫他。林霖关掉多余的灯,将风衣轻轻盖在温迪妮身上。

  窗外“哗啦”一声,大雨倾盆而下。监测站犹如海上的一叶扁舟,飘荡起来。

  温迪妮一惊,睁开眼睛。她竟然就这样睡着了!“夜叉!夜叉!”她急忙叫。猫在她脚下答应着:“你又做噩梦了?”

  “啊,不。”温迪妮勉强笑。地板晃动得厉害,她几乎坐不住,赶紧压紧左额的太阳穴,“我们得离开这儿。”她去拉门,却怎么也拉不开,原来她拉着墙上挂的装饰画。她重新找到门,打开。

  风挟着大雨扑面而来,她不得不关上门。周围的东西仍在旋转,她的五脏六腑也在旋转。温迪妮捂住嘴巴,跑进洗手间,夜叉也跟了过去。她关紧门对着便器狂吐,空气里顿时充满了腐烂发霉的味道。

  这味道让夜叉焦躁。“没事,我还支撑得住。”温迪妮喘息。“他们没来。怎么办?”“明天早上6点钟前,他们会来的,一定会带走我。”她打开水闸和抽气风扇。“你肯定?”“一定。他们有精确的计划表,不会弄错时间。”镜子中自己的脸仿佛涂过掺了绿漆的大白,颜色难看得可以扮鬼。温迪妮沮丧不已,她转过头去,稍后还是转过来,对着镜子认真地涂上口红,又把口红当胭脂擦在脸颊上。

  “小心。”夜叉警告。“我知道。我们今天整整穿过了300千米的空间距离,追捕者还来不及在这里设置陷阱。”“也要小心!”夜叉反驳,尖圆的大耳朵在动,“起风了。”

  风雨声如千万只怪兽吼叫着,墙壁似乎变成薄薄的一层纸。温迪妮走到餐厅门口,恍若见到白衣的Coral自空中坠下,如一朵凋零的花。那一幕又重现了:她刚走下出租车,警察封锁了道路,人群被隔离在商贸大楼外,Coral站在20层的平台上。黑衣的追捕者缓缓靠近她,她抬起头,Coral的目光从空中倾泻下来。她还没有读懂这目光的含义,Coral便跳出平台,像一朵盛开在蓝天里的花。

  温迪妮揉揉眼睛,Coral的幻像消失了,但Coral跳楼时的尖叫声依旧在她耳边回响:“Live! Live !”她揪住耳朵,她的人类身体接下去还会出现什么生理异象?她不知道。如果追捕者到了,她该怎么办?

  餐厅旁门的走廊里有温暖的灯光。“林霖在那里?”她问。猫点头。温迪妮望望漆黑的窗外,不禁裹紧身上的外套。她对黑暗和孤独,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20:42 监测站

  林霖正在电脑前聚精会神敲打着键盘。不大的房间中,书架、沙发、音响、电视、电脑都一应俱全,动植物标本和零碎的小饰物更是到处都有。

  温馨的灯光中回响柔和的小提琴曲,还有咖啡馥郁的芳香。温迪妮陷入松软的沙发中,渐渐平静,几乎忘了这是海边的风雨之夜。她环顾四周,有些东西非常眼熟。

  “你醒了?”林霖回头看她一眼,她的脸色好像红润了些,“咖啡,请随便喝。”

  咖啡的热气喷在温迪妮脸上,让她有种懈怠松散的轻快,但她仍小心地不碰一点咖啡,她不敢尝任何人造的饮料。“那张画挺特别。”她的目光落在墙上。

  “噢,那张画。那是皮影年画。”林霖介绍,他看屏幕,一边快速敲击键盘,一边问,“听说电脑清洁员资格很难取得,是吗?”

  “书架上那个丝绸盒子呢?”

  “哪个?这个?给你。”林霖拿起温迪妮说的盒子扔给她。

  温迪妮用力掰开盒盖,暗红的丝绒上竟然是一张色彩鲜艳的木质面具。温迪妮仔细端详,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你在哪儿买的?”

  “我成天到晚都在这里,哪儿有时间逛街啊。”林霖耸肩,按键在他手指间飞速跳动,“都是网友送的。”

  “网友?”

  “对,她不但喜欢到处旅行,还喜欢给我寄纪念品。”

  丝绸盒子忽然沉得拿不住,面具险些掉出来,温迪妮的手腕酸软无力。她说不出话来,呆看着林霖用文字和他看不见的网友聊天。电脑屏幕上又出现一个窗口:

  Little:“真的很久没有看见Silence了。555555!”

  Pirate:“我也是。”

  林霖停顿了1秒,继续敲击。

  Pirate:“我也是。”

  Pirate:“没办法,她总是飞来飞去。”

  Pirate:“到处乱窜。”

  Pirate:“真羡慕她。”

  “她没有来找你吗?”温迪妮倒吸一口凉气,坐正。林霖竟然就是Pirate3!她的目光移到林霖脸上,仔细地从他额头一直看下去,扫过他鼻翼左侧淡淡的雀斑,直到他还留着胡茬的青色下巴。

  林霖被她看得有些不安,摸摸脸。温迪妮的目光立刻散开。“我想不会。她并不知道我的真实地址,连真名也不知道。”林霖回答。

  温迪妮喘不过气来:“这就是网络?仅仅靠文字存在的场所!”

  林霖眼睛一亮:“对极!其实,Silence4也未必想见我呢。对于她那种浪迹天涯的人来说,我太保守太封闭了。”

  Silence ,温迪妮心底叹气。起这个名字是为了在网络中做一个孤独的旁观者,结果她还是被网络的自由话语权所诱惑,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喋喋不休。“但你总会离开这里回到城市中去,回到人群中去。”

  “难啊!现在失业率这么高,有工作就不错了。再说城市也不见得有多好,污染、拥挤、缺水、高温,”林霖摇头,“活着是件不容易的事。要是不小心传染上流行瘟疫疾病,那就更糟糕了。不如呆在这里,喝咖啡,上网聊天,安全、舒适、可靠。”

  “你真会照顾自己!”温迪妮掩饰不住声音中的沮丧,“你真的没有见过那些网友吗?”

  “我这里太偏僻了,谁愿意来?本来今年春节有假,我和Silence都约好了,可我临时给事情绊住了,还是没离开这里。这简直是天意。”林霖耸肩,“相见不如怀念。”

  约定。古庙。春天之雪。山门前描金绘彩的牌坊被大团红红的花结覆盖。孩子们喜气洋洋地在街心踩欢乐球,舞龙的小伙子都赤膊敞胸,雪花碰到他们火热的皮肤就融化了,团花锦缎长袍的商人笑眯眯地向路人赠送属相吉祥物。鼓拉来了,好大一面红鼓。家家户户的门窗都贴了红色的门神、对联、吊钱……一个红彤彤的世界。

  那天她穿了一身白,雪样的白。她怀疑Pirate不会来,还是照约定站在牌坊下等他。时间到了,她手中的红玫瑰一枝枝掉在雪地上,被来回奔跑的孩子们踩碎了。当冻得僵硬的手指敲开网络之门时,她只想拉住Pirate痛哭。但她不能,她无法要求Pirate在现实中为自己做什么。Pirate仅仅生活在网络的虚幻空间中,是依赖她想像才栩栩如生的人物。

  “都在问我有没有见到Silence。”林霖指着屏幕上4、5个聊天窗口,“我怀疑她自杀了。当然,”他笑,“是在网上。她的情绪不太稳定。你看,”林霖感慨,“活着首先要照顾好自己,否则,在虚拟的世界中也同样不开心。”

  “你也许能,可是人类整体却不会。”温迪妮讥讽,“将垃圾、工业和生活废水倾倒在海洋里,让农田里的氮肥流入大海,挖掘珊瑚礁修房屋或做装饰品,使海底泥沙变黑,浮游生物大量增多,成千上万的海洋动植物失去了栖身之地,人类还把核废料投埋到深海里去。等有一天海洋毁了地球也就完了!”她无法克制激动的情绪,越说越快。

  “这么说好像你不是人类一样。”林霖微笑。

  “我是海洋环保主义者。”温迪妮一惊,连忙正色道。

  “Silence也是。环保还分门别类?”林霖意味深长地加重语气,“有许多问题比海洋污染更严重。知道吗,异类一直想混入人类社会取而代之。他们可能来自火星、天狼星或者小行星带,但也可能就来自地球的洞穴和海洋。”

  “这种问题争论了几十年,太陈腐了吧?”温迪妮不屑。她弯腰抱起夜叉,放在膝上。又是头晕和恶心,还有一种深沉的疼痛。她情愿自己真的自杀死了,但是夜叉温柔地伏在她怀里。“你喜欢猫吗?”她问。她本来想送夜叉回非洲草原的老家,现在做不到了。“也许,你能替我照看它一阵子。”夜叉抬起头,愠怒地瞪着她。

  “应该没问题。它可以自己捕鱼吃嘛,不过我可不像你懂猫语。怎么,你要去哪里吗?”

  温迪妮的心隐隐绞痛。她一直想像和Pirate见面的情景,但怎么也猜不到会是这个样子。“忘了你那个网上的白马王子,去轰轰烈烈地谈一场真正的恋爱吧!我们只有5年时间,可不能浪费了。”Coral激动地嚷,指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有多少年轻英俊的青年,全都渴望爱情,全都温柔体贴热情!”Coral使劲儿摇她,摇得她头晕,差点儿从露台上掉下去。Coral人类的丈夫在一旁微笑着修剪满天星,他们收养的一双儿女则不停地奔跑嬉戏。爱情!温迪妮的脸颊贴紧夜叉的脖颈,林霖在她视线中模糊了。

  21:21 沙塘村

  谷子走进村子另一头的“张四水旅店”。张四水正往告示牌上贴最新网络新闻,这是他的兴趣爱好之一。谷子踮起脚尖,果然,告示牌上有艾斯亚克病毒患者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打印质量并不好,但温迪妮的轮廓却丝毫不差。

  “谷子,怎么,也想捞点外快?”张四水咧开嘴笑,露出里面明晃晃的金牙,“我早说了,这年头不上网做不成生意。”

  “他们真是艾斯亚克病毒患者吗?”谷子后牙床都在发抖。

  “那还有错!害怕了?不要紧,该活的人怎么也死不了。”

  “这病传染上就没救了?”

  “都这么说。是个怪病,好像跟脑有关。谁知道呢,反正很危险。幸好病毒潜伏期很长,而且经常会转变成良性,否则大家全都完蛋了。”张四水完成了工作,将手上粘的胶水搓成一个小球,“听说带病毒的人要是发作起来,特别有攻击性。你要当心,看见可疑的人一定要及时报告。”他把“攻击性”三个字咬得很重。

  21:45 沙塘村

  “爸!”谷子冲进桑田的房间,“爸,这事儿是真的,我可没开玩笑。有一个艾斯亚克病毒携带者到咱们这儿来了。”

  “什么?”桑田手一抖,差点把墨水甩在账册上,“儿子,你看清楚了吗?”

  “清清楚楚。新闻里都放了,代号A473,叫温迪妮。绝对错不了,就是她。我今天下午在瓜田里碰到她,还给她指路呢。”

  桑田急忙把儿子拽到日光灯下,仔细检查儿子的身体。“哎呀,”谷子跺脚,“没那么快就传染的。”

  “那人现在在哪里?”桑田确信儿子没有什么异常后,才问。“应该在监测站。”谷子说,把下午见到温迪妮的过程简单讲了一遍。“我看林霖不一定知道温迪妮是艾斯亚克病毒携带者。”他替林霖开脱。桑田沉吟:“林霖这人啊,他那监测站到底干什么的谁也说不清。也许他知道可不在乎,报纸上不是经常揭发包庇艾斯亚克病毒携带者的人吗?”桑田激动,连连搓手,想想又不放心,“谷子,你肯定温迪妮在监测站吗?”

  “应该在。”“得肯定她在那里。好儿子,你悄悄去监测站看一眼,别惊动了他们,要是给林霖发现了,你就随便编个理由。你一向机灵,这事能办好。”

  给父亲那么一夸,谷子禁不住飘飘然了:“好,我就去!”他匆匆向外走。

  “快去快回,我等着。”桑田又加了一句,“可别离他们太近,小心传染。”

《无处躲避》 作者:凌晨

无处躲避(2)

  22:00 监测站

  灯光投到林霖头发上,折射出棕黄的光晕。他拂动额前的头发,骨节突出的手指强健有力。温迪妮注视着这一切,内心有种奇异的激荡情绪,明天似乎永远也不会到来了。

  “温迪妮,你名字好怪。有什么含义吗?”林霖关上电脑问。

  那是拉丁语波浪的意思。二级助理喜欢拉丁语,所以给了她白皙的皮肤和杏仁色的头发,还有高挑的身材。但三级助理们都说她这样上岸实在太招人注目了,她不能扮演美女。结果,他们将她人类身体的外在特征全部减半和模糊。那些助理们总是想怎样就怎样。“我不知道。”温迪妮摇头。如果这是在网络中,她就可以说了,只有在那里她才不戒备、不惧怕、也不必刻意隐瞒。如果在那里,她一定会拥抱Pirate,然后开瓶香槟庆祝重逢,再一起上天涯海角。

  “电脑清洁员的工作有意思吗?很难想像你们怎么带着薮猫在高级写字楼中逮老鼠。”

  “还有蟑螂、蜘蛛和黑斑甲虫。”温迪妮补充。服务器和工作站的冰冷机壳下是小动物们温暖的天堂,可是她必须驱逐它们,因为她是电脑清洁员。她要用这种身份了解人类的科学技术。

  “哦,那一定很有趣。”

  “未必。”温迪妮的眼皮沉重起来,仿佛立刻就会陷入梦乡,然后在梦境中说出自己就是Silence。她狠掐左手虎口,竭力睁大眼睛,“那个Silence,你就没有找过她吗?”

  “怎么找?她在网络中啊!”林霖摊开双手,苦笑。

  “不会一点线索都没有吧?”温迪妮的目光咄咄逼人,林霖甚至不能正视。当然有线索。虽然Silence从网络中消失仅三个多月,但网络时间却已过去了十几万拍③!没有Silence的网络是空虚的,很长时间他都因找不到她的信、帖子,呼不到她而窒息得几乎发疯。那时候他冲动得连辞职信都写好了,但上司“你要为科学献身”的循循善诱,以及同事“城市里失业的人如落叶般布满大街小巷”的描述,终让他留了下来。他一再告诉自己冲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毕竟, Silence只是网络里妩媚动人的女子,谁敢保证现实的她就是网络中的样子,并且,他已经习惯了广袤无比的海洋、闲散自由的工作和上塘村女人火辣辣的目光。可是温迪妮为什么如此关心Silence呢?

  “你认识Silence?”

  “喔,不,不认识。我只是觉得她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人,她给你寄了那么多有趣的东西。”温迪妮解释。那些有趣的小纪念品代表她到过的每一座人类城市。她游历城市的大街小巷,每时每刻都有新奇与惊讶。她把这感受与Pirate分享,希望他能如她爱海洋般爱他的陆地。

  “我的故事太平常了。”林霖淡淡地说,“网络上每天都在发生。无非是两个人相遇,谈得投机而已。其实,从网络中只能获取人的一部分思想,代替不了真实接触的感觉。作为人,我们需要可接触的存在来建立完整的联系。我们必须看到彼此的脸,闻到彼此的气味,感到彼此目光的注视,才能激发出情感和信任……”

  夜叉不满,咕哝:“书呆子。嗨,雨停了。”它跳到地上,伸了个懒腰。

  “也许雨停了。”温迪妮慢慢起身说,“我不能再打扰你。”林霖说得当然对,Silence 和Pirate只是网上人物。真实生活里,她和林霖无关。

  “哪儿的话,难得有人到这儿来和我聊天。哟,快11点了,你就留下吧,这儿还有一间卧房。”林霖眼角的余光扫过水池,声音里多了些关切,“我看你身体不太好哇。”

  温迪妮望着林霖,刘海下细挑的眉毛一动,但她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23:09 石塔湾

  雨果然停了,夜风很凉,天空上还密布乌云。世界沉浸在黑暗之中。海在不远处咆哮如雷。林霖打开手电,四下照了照:“还是层积云,黎明可能会下雨。”他不无忧虑,“这么多雨,河上那座破木桥怕是又断了。”

  温迪妮冷冷打个寒战,连声咳嗽。

  “你等等。”林霖将手电塞在她手里,跑回屋,片刻拿了一件厚夹克出来,将它披在温迪妮身上。“小心别感冒了。”

  温迪妮穿好衣服,拉拉下摆。那棉布夹克又肥又大,在她身上来回晃荡。寒气消失了,她感到说不出的舒适和温暖。夹克的领子摩擦着她的脸颊,脸渐渐热起来。

  “你要去哪里?”

  “上塘村,我在那儿订了房间。”

  “路又远又不好走,你还是留下来吧。”

  温迪妮迟疑。她抬起手腕,手表奇怪地停住了。没有时间可以由她任性挥霍了。难道她真要再到人群中去吗?不,即便死,也应死在海的怀抱中,否则,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好吧。”她轻声答应,敲打手表,“我留下。”

  “表怎么了?”林霖探过头来,“噢,进了水了。”

  每一件陆地的东西都将离她而去,如同生命的离去。温迪妮心口酸楚,她转向大海,让海风扑打在脸上,冲掉从她眼眶中不自禁流下的泪水。

  正是退潮的时候,海水清浅得只过脚背。岩礁大块大块裸露出水面,犹如狰狞的怪兽。林霖和温迪妮并肩走着,一时都没有说话。他们彼此的呼吸声夹杂着心跳之声,响在耳畔。

  天上忽然绽开一条缝隙,隐隐地透出莹白月光。灯塔废墟被月光一照,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我想到塔上去看看。”

  “路不好走。明天我带你去。那塔的断面非常齐整,像是被激光切碎的。”林霖说。5年前,正是这奇怪的塔断促成了2314号监测站的建立,也把他从喧闹的城市中分离出来。

  “怎么会这样?”温迪妮有些困倦。5年前,近岸航行器采用声波推进把她送上岸。看来是那强声波引起灯塔共振,造成了灯塔的碎裂。

  “大海是一个谜。”林霖蹲下身子,拿手电往沙地上照。光柱照到之处,有小蟹在急忙地爬。“我们的探险队能够登上火星,却到不了深海。海里很多事到现在也无法解释,比如太平洋里的金字塔,从海底山脉射出的光柱,在波斯湾中游荡的飞碟。也许真有海底人存在。”

  他的声音和波涛声混和,击打在温迪妮心上,诱惑着她的思绪。她还能再回到海洋中去吗?死亡的压迫加重了,她竟然忘却了身在何处,抽泣起来。

  “温迪妮!你怎么了?”林霖提高声音。

  “没什么,没什么。”温迪妮连声说,但无法抑制声音的断续哽咽。

  这时候,月光忽然隐没了。天穹笼罩下一片漆黑,沙滩、海岬、礁石都不见了,林霖和温迪妮的脸也陷入黑暗之中。手电光抵挡不住黑暗的侵袭,黯淡下去,只有远处海浪冲刷沙滩的声音仍真切地响着,还不曾被黑暗吞没。

  “这简直是外星的世界。”温迪妮掩饰道。

  林霖松弛下来:“的确,有时我也有这种感觉,好像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幸而网络还在。”

  破坏或者掌握网络,就能够控制人类的1/2未来命运。这是她给他们的建议。她还有一份网络炸弹的引爆密码。那个给她密码的顶级黑客简直是个疯子,他设计的计算机病毒真是名副其实的炸弹。网络自有它的天敌。温迪妮闭上眼睛,黑暗似乎静待网络联通前的寂寞,吞噬着她面对人群的勇气。如果人类不存在就好了,那样她肯定还在海底闲适快乐地生活着。

  夜叉忽然嘶叫,温迪妮侧过头,就见刺目的一星光亮从海水中跃出,消失在巨齿般的礁石山后。他们的讯息终于到了!她工作得那么出色,助理们怎能遗忘她呢。

  “有什么吗?”林霖只见弥散于天地间的黑暗。

  “没什么。”温迪妮心不在焉。人类的可见光范围如此狭窄,真是好事。

  23:59 沙塘村

  桑田一直趴在柜台边等谷子。半开大门外夜漆黑一团,冷风穿门而入,他一点感觉也没有。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左臂旁的黑色电话,电话后的墙上贴着泛黄的《村民守则》。守则最后,9位数的黑色热线电话号码格外醒目,号码下面的红色说明也明晃晃地扎眼:“如果目击或遇到任何特异情况,请立刻拨打这一电话。举报者将予以重奖。”说明后面是谷子歪七扭八的字:“持枪抢劫犯、私盐贩子、艾斯亚克病毒携带者、大老鼠、UFO、火星人。”

  “胡闹!电视上早就说过没有火星人了。这年头!再加上什么火星人叫人怎么活呀!”桑田愤慨,拿起笔把“火星人”一项删除了。他靠住柜台,双手支起下巴颏儿,目光跟在挂钟分针后面,一格一格走下去。他的激动情绪也慢慢冷下去,最后,他简直要进入睡眠状态了。

  谷子上气不接下气跑回来:“爸爸!她在,她在那里!她在监测站住下来了。”

  “好极了。”桑田揉揉眼睛,提起话筒。

  “爸,”谷子有点紧张,“我做得对,是吗?”

  “当然。艾斯亚克病毒携带者是危险人物。”桑田按动键盘。

  “爸,奖金归你,我只想要温迪妮带的那只薮猫。”

  0:21 监测站

  声音监视系统显示四号和五号海底水听器监听到了超高频率的纯音。“T波!”林霖暗叫。他抓起夜视镜,三步并做两步爬上室顶。红外镜头里,漆黑的海面风平浪静,没有丝毫异常。他把望远镜转向四、五号所在的巨齿角方向,意外发现夜叉蹲在一块礁石上。他定定神再看,那瘦小却矫健的身形果然就是夜叉。

  夜叉的本意是吃鬼的神,它几乎和温迪妮寸步不离。林霖移动镜筒,微微起伏的海波间并没有温迪妮的身影。

  林霖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结。他不是具备敏锐神经的人,尤其不善于察言观色,所以才自告奋勇到这没有人际纠纷的监测站来工作。现在,他才觉得温迪妮的神情里有一丝特别,还有她对海的反应总是那么激烈。

  他回到实验室,拨通温迪妮房间的电话。电话铃声嘶力竭地叫嚷,但是没有人来接。他便将温迪妮的血样从冰箱里取出来,那是他纯粹出于职业习惯在水池里收集的。蓝白花的瓷碟里血珠暗淡地粘在一起,有十一颗。林霖仔细数,又数了一遍,握着碟子的手微微发抖。他把血珠放进培养皿中,打开简易血样分析机的电源。将培养皿送入机器的样品室中时,他犹豫了几秒。这几年他分析过无数以为奇怪的海洋生物样品,虽然发现了十几例病毒感染、突变基因、退化器官……但却都没有任何特别。难道温迪妮会是那个特别?

  关好样品室的门,启动分析程序,他点着一根香烟。但他没有抽,任香烟在手指间燃烧着。他回忆温迪妮的一举一动,不放过任何细节。她真的非常喜欢海,在她身上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死亡的海洋气息。对了,温迪妮去过洗手间,也许在那里还能找到什么。林霖猛抽一口烟,然后掐灭了它。

  果然,林霖在便器外侧找到了2毫升左右的呕吐物。他忐忑不安地再次回到实验室,忽然有些伤感。对自己将要去证明的真相,他有几分不忍,但他还是从文件柜中取出对付虎鲨都绰绰有余的神经 ** 别在腰间。

  0:54 石塔湾

  夜叉在岸礁上踱步,烦躁不安。温迪妮已经游出去很久。夜叉机警地捕捉海的哪怕是最细微的声音,但温迪妮依然没有归来。她不会就这样走了吧?都是那帮家伙,那些无处不在的追捕者逼迫温迪妮返回海洋。它想撕开所有那些人的喉咙,品尝他们的鲜血,让他们在它锋利的爪子下挣扎。还有监测站,它看见那里许多的动物标本,就和它曾经呆过的动物实验中心一样。一想到中心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夜叉还隐隐地胆寒。如果不是温迪妮救它,它一定早就被送上解剖台了。

  1:13 沙塘村

  大批3足战车从山坡上冲下来,把河流都堵塞了。坐在车里的火星人挥舞章鱼般的手臂怪笑着,温迪妮也在车里。“海风”旅馆的院子里,温迪妮指挥着火星人。那些章鱼举了通红的火把怪喊,火就熊熊地烧起来,从房顶开始,烧下去……

  “不!”谷子惊叫,火焰顿时消退了,他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桑田关切地看着他。“爸!”“我睡不着觉,这可是好大一笔奖金呢。别落空了才好。”“那怎么办?”“你去监测站盯住姓温的,等天亮市里的人来了就成。”“爸,都1点多了,”“你不想要夜叉了?”

  谷子翻身起来,揉揉困倦的眼睛:“当然想。”

  1:47 石塔湾

  终于,海浪中露出温迪妮的头发,夜叉欢喜地叫。“怎么样?”它性急地问。“夜叉。”温迪妮恍恍惚惚回答。“同伴到了?”“他们不会来了。”“啊?”“是,他们不会来接我了。”温迪妮跌坐石上,她浑身软绵绵的,一丝气力也没有。“不过,你放心,”她安慰夜叉,“他们还不会让我死。我是最出色的工作人员之一。”她把嘴里含的胶囊吐出,小心放进裤兜,“他们给了我新的生存方式。”

  “噢!小心林霖!”夜叉急忙说,“我看他很危险!”

  “人对我们都很危险。”温迪妮鼻子一酸,她还可以和他们共用“我们”这个词吗?她还算是海底人类的一员吗?

  “他捕捉而且解剖生物。”想到动物中心,夜叉哆嗦,“小心啊!”

  “人类有60亿个体,怎么小心得过来?而我们连这个数的千分之一都不到。”温迪妮抱住夜叉。所以他们要用合成的生物机器人去执行任务,她早该想到。再复杂的变形手术也不能消除他们和陆地人类之间巨大的结构差异,制造一个像模像样的人相比之下倒会更容易。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咸咸地却流不出来。她竟然不是大海孕育的生命,不是她用全部身心眷恋的海的孩子。关于家乡的记忆,关于在海沟深处热泉附近景色的记忆,竟然全部都是制造的。她常为自己投身陆地工作而骄傲,现在才知道这骄傲不值一提。因为如果没有危险的陆地工作,就根本不会有她温迪妮的存在。

  难怪Coral被追捕时,他们不肯援助,他们甚至都不愿警告她。反正Coral是他们用金属和生物材料合成的产品,失去了就再制造一个。对于他们自己,原没有任何的损失。

  “Coral!Coral!”温迪妮低低呼唤着。与Coral重逢是在看海的旅游船上。她们快乐极了,拉着手笑个不住,忙忙乱乱讲述自海中分别后的经历,为她们的出身、使命骄傲得不得了,甚至冒险去港口的酒吧品尝烈性白酒。“我要追求人间最浪漫的事,比如:爱情!”Coral举杯旋转,笑容如明艳的水母荡漾在浑浊的空气里。她则倚靠着巨大的啤酒桶,满面绯红:“我要去旅行。我讨厌单调乏味的生活。”那一夜她们都在笑,不停地笑……

  其实这都是任务,Coral和她只是不同领域的情报收集员而已。Coral失败了,陷入情感之中不能解脱,于是被他们放弃。她温迪妮可是成功了,走遍了计划中的20个城市,还拥有了网络炸弹。所以,他们要她继续工作,继续活下去。Coral说得对,她们是他们的试验品,不,说试验品实在是抬高了自己,她和Coral只是工具制造出来派做某种用途的工具。温迪妮一时热泪盈眶,几乎要哭出声来。

  “坚强。温迪妮,要坚强。”夜叉摩蹭她的手臂,劝慰。

  “我会的。”温迪妮点头。但她如何坚强?当她看见盼望的声光信号送来的指示时,她像是被雷劈了似的,整个儿都呆了、傻了、崩溃了!指示很简单,只有两句话:“现用人体四小时后报废。请将后脑中‘记忆与智能’控制体移入身体及智力素质均匹配的人的相同部位,今后以此人身份继续工作。”她长久停留在巨齿角后面的水洞里,试图理解接受指示中的每一个字,但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透过这句话她看到的却是喋喋不休的助理们、坠地的Coral和四处奔波的自己。很多她以为明白的事突然模糊起来,甚至变得阴森了。

  一瞬间,她情愿自己像Coral那样死了。“Live!” Coral坠地时的叫声在她耳边回响起来。这Coral是为她发出的最后的呐喊,一半是提醒她追捕者就在眼前,一半是鼓励她顽强地生存下去。她知道,这声音常常给她安慰和力量。现在它又一次出现了,似乎是冥冥中Coral 的灵魂在呼喊她。五年的经历恍如海水,涌动在她四周。她还没有如Coral那样去爱,去当母亲,去体会真正做一个人的滋味。过去的记忆如果是假的,就该让将来的记忆成真。

  皎洁明亮的月光忽然射进洞中,让她不由得想去捉住它,抚摸它,把它做成印度女人的沙丽披在身上。她溯光出洞,只见月亮被海波托着,又大又圆。她疑心看错,刚刚还黑暗的天地怎么会骤然开朗,但是真的,月亮就那么金黄色地悬在海平线上,仿佛伸手可以摘取的一只柠檬。

  她望着月亮,眼前荡漾着Coral欣喜的笑颜。温迪妮不禁喃喃自语:“是,我该活着。”还有4个小时,她必须找到一个符合条件的人,取代他,利用他的身体活下去。但是到哪里去找?最近的城市有150千米远,她又没有足够的能量再穿越空间。他们既然要让她活,为什么不早些通知她!

  忽地,月亮被一层云遮掩了。云越来越多,月光一缕缕被云剪断,扔进海中。温迪妮明白了。他们根本不需要提早通知她,接应点已经有了最好的人选。这个人就是林霖。

  “夜叉,”她轻唤这忠实的伙伴,“我要活下去!”

  2:10 监测站

  液晶显示屏上开始出现第2批样品的分析结果,林霖快速扫了一眼。半年前国际局发来的那份“海洋特异生物鉴定报告”他还记忆犹新,可惜那个伪装成人类的海底人跳楼死了,国际局没能搞到更多的东西。20年间全球只捉住过3个海底人,第1个海底人的神经标本都已经腐烂了。现在他将拿出更好的报告,关于第4个海底人的报告。

  房顶的遥控摄像机显示温迪妮和夜叉正向监测站走来,监视屏上温迪妮步伐从容,姿态优雅。“是美人鱼的话,迟早会被做成皮包的。”她黏稠糯软的声音,低头回眸间柔和的叹惜,还有沙滩上绝望的表情,以及清冷忧郁的目光,都在林霖眼前清晰起来。看上去温迪妮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柔弱无助,需要他的怜惜和关怀。

  不,你不能被外表迷惑。你在这监测站工作的目的,就是捕捉监测海底人的哪怕是蛛丝马迹。林霖警告自己。异类正在侵入人类社会,这是他从小所受的教育,而他工作后才知道,人类和异类争夺生存空间的战斗已经开始进行了。只是为了不在社会上引起混乱,当局才一直隐瞒着真相。所有的异类中,海底人的威胁是最大的。

  因为他们就在人类的身边,因为他们阻碍着人类开发利用海洋的脚步。

  他一时黯然,关了灯,回到卧室中,在黑暗中躺下。他握紧 ** 。不知怎么,他想到Silence。他应该去赴那春天之约。真实的Silence,说不定正是梦想中他所爱、她也爱他的女孩儿。但是他能离开这里吗?抛弃这份报酬优厚而清闲的工作?再说,如果和Silence相处不好呢?

  似乎他胡思乱想了很长的时间,大门轻微地响了一下,接着,脚步细细地走过来。

  2:41 石塔湾

  监测站在一片黑色中。谷子伏在防波堤下,海蓬子扫过他的脸。这时云散了,辽阔的天空中出现十数颗星星。星光虽不明亮,却已足够让谷子看到温迪妮。这女人在监测站门口停留片刻,才推门进去。

  她要干什么?谷子心里揣摩。他猫着腰,小跑几步到监测站餐厅的窗下。

  2:47 监测站

  林霖躺在床上,全身只有头露在被子外。温迪妮蹑手蹑脚走近他,只要把他们给的胶囊在林霖鼻孔前捏碎,让其中物质流入他的鼻孔,30秒内他的脑部神经组织就将处于深层麻醉状态,可以很方便地进行移植手术。手术的方法他们同时传达给了她,工具也和麻醉剂一并送到。那机械很小巧,装在鲨鱼皮囊里,她把皮囊系在手腕上。

  手术并不复杂,10分钟就可以完成,然后她就在林霖的体内存活,而真正意义上的林霖将不复存在。温迪妮只恐惧把自己的脑子移进林霖体内的场面,那场面一定鬼气森森。在“记忆与智能控制体”取出后,她那制造的身体还可以在失去控制的情况下生存30分钟。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温迪妮走到林霖面前,林霖双目合闭,呼吸均匀平稳,似乎正在甜美的梦境里。温迪妮伸出右手,食指和大拇指间捏着那枚胶囊。胶囊是黑色的,圆润、晶莹、光滑,如同一颗黑珍珠。

  林霖死,而我活。温迪妮转动那胶囊,心里涌起些许的感伤。和林霖玩mud7游戏时,她常常遇险,每次都是林霖千辛万苦地把她救活。不,那不是林霖,那是Pirate。她也不是温迪妮,她是Silence。

  温迪妮脚上的伤口突然痛起来,痛得揪心。Silence 和Pirate,躲在网络里情投意合的一对可人儿。她以为就是这样了。千山万水,为什么竟会在这里,在这生死之夜,与他相逢?

  林霖竭力控制着呼吸的节奏。温迪妮站在他面前。她在犹豫。这女人想干什么?被子下他的手掌心全是冷汗,手枪快要握不住了。他的心脏强劲地跳跃着,几次都要跳出心房去。

  温迪妮俯下身,林霖还在睡梦之中。网络中她千百次玩笑地吻过的脸,此刻就真实生动地呈现于她目光中。蜻蜓点水似的,她的手指温柔地划过林霖额头。林霖的皮肤温暖而光滑,像Coral儿女的脸。那两个活泼的孩子和Coral的丈夫一起被送进医院检查。她设法去看望,因为只有这3个人能和她拥有对Coral的怀念。追捕者就从医院开始追踪她,追得她喘不上气。她要躲避追捕者,她要活下去。

  但是,如果生存必须剥夺林霖的思维,借用林霖的身体,这样的生存还有意义吗?活着的真的会是林霖外貌下的温迪妮吗?如果要取代的不是林霖,是其他的人呢?那样就能够生存下去吗?牺牲别人而成全自己,温迪妮,你做得到吗?当你看到镜子里陌生的脸时,你能心安理得吗?你能像人类解剖动物一样稳稳地操纵你的手术机械吗?

  温迪妮挺直身体,深吸一口气。她无法回答自己。

  于是,她比来时还要安静地走了出去。

  星光像蜘蛛网闪着难以琢磨的光泽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将温迪妮网在正中。她的视力模糊了,世界迅速旋转,逼近她又远离她。夜叉的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声音压进了她的皮肤,变得锋利而尖锐。她喘不过气,倒了下去。

  3:02 监测站

  林霖冲出监测站。温迪妮倒在台阶上,头发蓬乱,脸色青紫。夜叉咬住她的衣领,将她往下拖。“温迪妮!”林霖连忙奔过去。夜叉怒吼,龇牙裂目。林霖放慢步子,握枪的手藏在背后。夜叉嚎叫。林霖再往前走——

  电话忽然凄厉地响起来,林霖犹豫,还是回房拿起话筒。他的上司和上司的上司出现在可视屏幕上,两个人全都神色肃重。

  “据报,有一个A4级艾斯亚克病毒携带者到你那里了,你一定要留住她。追捕者已经从省城出发,再有两小时就会到达。”上司说。

  “A4级?”A4级代表危险的海底人。果然,他的判断没有错。

  “就是她。”温迪妮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国际局追踪她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们确信她来自海底,而且她掌握了极重要的情报。”

  “真的吗?”照片里的温迪妮站在一树红叶旁,神采飞扬,笑容灿烂。

  上司的上司不耐烦:“确定该对她做什么是我们的事,你只要稳住她就行了。”

  “应该早点通知我,她已经走了。”林霖说。

  “什么时候?”

  沉思几秒后,林霖答道:“大概12点左右。”

  “笨蛋!那她一定还在附近!快去找她!16和18号监测站都发现了T波,波源明显在你监视的范围内,你为什么没有报告?她肯定会在石塔湾附近入海。你快去找!”上司的上司吼叫。

  这些官僚!林霖心里不快,用不着谁告诉他该怎么办,他在这地方已经呆了5年了。

  3:11 监测站外

  “夜叉!”温迪妮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向大海,“带我走,夜叉!带我到海里去。”海浪哗哗地响,海岸线朦胧地连成一片。温迪妮踉跄着,几次摔倒。夜叉在她左右,不断扯拽她的衣服,舔她的脸。海越来越近了。

  海的气息越来越浓郁,却总走不近。她的腿似灌铅般沉重,体力流水样从脚底流出去。我只想回到海里去,只想死在大海中。她心里呐喊,但是她喊不出来,她的嗓子像被棉花堵塞了。她的身体在迅速崩溃。可他们说四小时后她的身体才会作废。他们!他们的话怎能再相信!她脚下不稳,一个跟头滑摔在地。

  头顶正是渐渐绚烂的星空,仿佛生命的召唤。温迪妮咬紧嘴唇,胳膊肘用力撑起上身。夜叉焦急:“快!有人追来了。”温迪妮使劲,勉强站起来。一阵剧烈的神经痛,双腿似乎离她而去,她怎么也站不住,再次倒下了。

  光柱摇晃,急促的脚步声。一片阴影遮挡了温迪妮头顶的星空。“让开!”温迪妮艰难地喊。谷子的脸从阴影中露出,眼睛不停地眨。夜叉厉叫。“让开!”温迪妮声嘶力竭,海就在伸手可及之处。“夜叉,她是危险分子!你走开!”谷子对猫嚷。猫一口咬在他小腿上,男孩没能躲开。猫的利齿嵌进他的肌肉,血顿时流淌出来。

  浓重的腥热味道扑面而来,那是鲜血的味道。Coral !Coral !温迪妮低唤。她竟然爬了起来,一寸一寸逼近谷子。“别过来!别过来!”谷子惊惧,连连后退。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腿上传来,谷子险些痛晕过去。夜叉猛地甩头,将一块肉吐在地上。

  “谷子!”林霖奔来扶住男孩,“谷子,你怎么了?”谷子指着温迪妮,惊骇得说不出话。温迪妮的目光涣散慌乱,呼吸粗重急促。

  刹那,银灰的枪口顶住温迪妮的额头。“别动,”林霖的声音紧张,“我不想这样对你。但是你别动。”

  温迪妮颤抖。这皮肤黧黑,有一头浓密头发的青年正用枪指着自己的头。而在mud里,他千百次义无反顾地救自己于危难之中。

  “Pirate!”第一次,温迪妮将这名字喊出声来,泪水终于簌簌滚落。

  林霖愣住。网络空间和真实世界瞬间重叠在一起。“Silence?”他半惊半疑。

  “让我走。我只想回海里去。”温迪妮恳求。

  握枪的手微微下垂,林霖迟疑不决。

  “林哥,她很危险!”谷子愤恨地喊。

  “让我走!”

  林霖的目光在谷子和温迪妮身上徘徊,枪重新举了起来。“温迪妮,请你跟我回监测站。”他大声说。

  温迪妮的时间突然在林霖声音中停滞了。在她眼前,网络世界一片片粉碎得无法收拾,而真实世界远远退到了海的那面。有谁可以信任?有谁能够依赖?与其活在这孤独绝望的人间,倒不如死了吧!她径直走向大海,走过林霖身边。林霖没有开枪。

  这家伙并没有开枪的勇气呢,温迪妮冷笑。他和海里的他们真是相似。

  星光下海水粼粼闪动,海水涌来亲吻温迪妮疲倦的脚。夜叉不能跟着她了,哀叫。“夜叉,”她紧紧拥抱薮猫,“我们要分开了。保重!”她直起腰,大踏步走进海水中。

  “林霖!”谷子大喊。

  “站住!别动!”林霖喝道,扣动扳机。

  温迪妮的后背忽然僵直了,她缓缓地、缓缓地向前扑去,栽倒在海水中。

  夜叉惊叫。谷子拽紧林霖的衣襟。林霖的呼吸都停顿了,不敢相信如此轻易就制服了她。半晌,他喘上气来,甩开谷子走过去检查。温迪妮的身体半埋在海砂中。

  “没办法,谁让你是海底人。”林霖低头喟叹,“你放心,谷子会照顾好夜叉。”

  星空绚烂,海水的滋味甜美如酒,可是谁的声音这么冰冷,冰冷若刀。Coral,我还以为剥夺任何一种生命的生存都是不道德的。月光,波涛起伏的海洋,红色的大街和牌坊,明亮整洁的电脑机房……世界在温迪妮记忆中快速旋转。我本来还可以活,温迪妮右手握住那胶囊,可我多么愚蠢地丧失了机会。我就要落在追捕者手中了!

  林霖把温迪妮的身子翻过来。温迪妮睁开双眼,喜悦和惋惜掠过她的眼睛。林霖一惊。那黑色胶囊已经送到了他鼻前。

  有些什么气味在空气中飘散。林霖还来不及感觉,眼前就是一黑,他只听见谷子凄厉的叫声,这是他听到的世界最后的声音。

  5:25 石塔湾

  天色大亮,黎明呼啸的冷风敲打着监测站的大门。海面上滚动着薄薄的雾气,整个海湾被宁静所包围,除了风偶尔卷起沙砾跳舞。植物和动物都还在熟睡之中,丝毫不知道夜晚海滩上发生过的变故。

  他苏醒了,脖颈有些僵硬,背部也在胀痛。他站起来,扭动身体。四周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他转动头,让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

  几步外,一个男孩躺在沙石里。他走过去,他的手脚动作还不能协调,三番五次摔跤。终于,他把男孩拖抱到海边,将海水浇在男孩脸上。

  “噢!林霖!”男孩苏醒,抱住他不放,“好可怕呀!”

  “林霖?”他重复。耳熟的名字。

  “林霖,林哥,你没事吧?我是谷子!那个温迪妮真可怕!”

  林霖,这是他的名字。是的,他叫林霖。他明白了,记忆中这名字后面有无数的超级链结,每个链结都包含喜怒悲欢的生活内容。这名字给他带来些微的不舒服,但他很快就适应了。

  “温迪妮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清就昏过去了。”谷子依然胆战心惊。

  他再一次环视四周,渐渐明亮的沙滩上,白色的东西星星点点,都已经凝固了。在那些东西中,手表和旅行鞋格外醒目。他弯腰拾起表戴上,表有条不紊地走动着。一只灰色薮猫忽然从沙地中站立起来。

  “她死了?”谷子躲在他身后,小心地问。

  “是,某种程度上她死了。夜叉,”他温柔地叫,“夜叉。”

  夜叉弓紧背,吱吱叫。他听不懂猫在说什么,便和蔼地伸出手。猫警觉地后退,退得远远的。他不禁抚摸后脑,那里平滑如常,伤口已经快速愈合了。

  薄雾散尽,淡红的晨曦出现在东方天空,大海清晰了。这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水域,小小的海湾只能接触到它的一角。晨风拂过,海面轻柔波动,仿佛情人敞开的胸怀。他捧起海水,贪婪地连喝了好几大口。

  “林哥,我们现在怎么办?”谷子胆怯地望着他的背影。

  “等待。”他回答。他握紧拳头,关节间发出悦耳的劈啪声,手腕上青筋跳动。这是一双强劲有力的手,他望着它,小心转动、伸展、开合,手似乎拥有另一个生命,但是受他支配。手表指针指到了6上,他盯住这个数字:海洋与陆地的记忆交织出现在表盘上,斑驳而光怪陆离。他摇晃手,那些记忆瞬间消散了。现在,一种新的生活将在他面前开始,他不能窥视其中的内容,但他知道,他将和这生活融为一体。

  隐隐地,从省城所在的西南方向,传来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

  追捕者将到。他抬起头,侧耳谛听。

  注释:

  ①薮(读“擞”音)猫:非洲的一种野猫,体型不大但迅猛矫健。

  ②赤潮:海洋中浮游生物急剧繁殖而形成的大面积海水污染。这时的海水由于浅层被浮游生物覆盖,海水处于无氧或缺氧状态,导致海洋其它生物大量死亡。同时,浮游生物还会分泌有害毒素,威胁海洋其它生物的生存。硅藻形成的赤潮为红褐色,比较常见。

  ③拍(beat):正在设定中的网络时间。小说中假定已经被正式使用。1拍为86.4秒,1天为1000拍。

  张晓雨 图

《无处躲避》 作者: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