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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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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江湖》
作者:马伯庸

正文 第一章

  在下叫彭大盛,山东五虎断门刀第十三代传人。

  每次我报上这名号的时候,对方总是闻言一楞,然后拿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我,那种眼光很难形容,就好象是看到了一头闯进蓬莱仙境的野猪。

  我一直挺奇怪,究竟我是哪里做的不对?我明明把江湖规矩做满了十足十:双手抱拳,左攥右握,平举胸前,双腿马扎,目光平视,先通名姓,再报师承,无一不是标准的问候礼数;穿的衣服也平凡的紧,上身粗布淡黄窄领窄袖褂,下身浅褐布裤束腿,青云底圆口布鞋,头顶青布束带抹额,都是些寻常装束,前后只花了三两银子,还有几钱找头。

  若说古怪,只有我背的这口虎头大刀刀背稍厚了些,但也算不得什么奇门兵刃,随便找一家铁匠铺花上两个时辰都打的出来。

  我初出江湖阅历尚浅,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竟引得他们如此看待,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下山的那天,我的师父把我叫去,先叮嘱了一番江湖险恶人心诡诈,然后看着我半天没说话,最后长叹一声,说徒弟你非要去闯荡江湖吗,留下来接你师父衣钵,几年以后你便是五虎断门刀的十三代掌门人呀。我回答说师父教了这么多年功夫,徒儿这次下山,一定会将五虎断门刀法发扬光大,在武林扬名立万,以不负师恩。

  师父见我这么说,知道我去意已决,便不再阻拦。他颤悠悠站起身来,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一脸沧桑地说了一句:

  “如今的江湖,已不是我们的江湖啊。”

  师父这句话什么意思,并不太懂,只感觉说这句话的师父苍老了好多,其实他今年才四十三。师父名字叫彭贵发,是五虎断门刀的十二代掌门人。我们这门派是按“富贵大顺、安定团结”八字排辈,他是贵字辈,而我是大字辈。师父武功很好,五虎断门刀法练的炉火纯青,师祖曾评说当今武林能在师父手下走过五十招内的人不出十个,不过那是师祖那年的“当今”,时过境迁,不知现在的武林会是怎么样。

  师父当年也闯荡过江湖,但不到一年就回来了,从此潜心习武,再不问武林是非。我没问过他到底因为什么,只经常看到他抱着虎头大刀,坐在山门石阶上望着远处的山景颓然发呆。当我告辞师父顺着石路下山的时候,他抱着大刀又坐在山门目送我离去,眼神一片落寞。

  下山之后,我先在山下的小镇打尖住了一宿,第二日早早起身,背起行囊与虎头大刀投南而去。南边六十余里以外就是忠阳府地,乃是南北衢道必经之地,十分繁华,武林人物想必出没极多。想闯荡江湖,第一步踏在这里应该不错。

  时当早秋,天气不错,一路上顺顺当当,六个时辰不到我便到了忠阳府地界,大道上车马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我走的口干,恰好路边有家茶棚,便进去买了碗茶,将虎头刀搁到桌上,坐下来休息。

  忽然,我听到邻桌有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一头白发,是位慈祥长者,矮的面色黝黑,看不出多少年岁。这二人一边喝茶,一边小声议论些什么。那高个子道:依兄台之见,这次江南慕容家比武选婿,哪位能胜出?”矮个子道:“依我看呐,当是昆仑派的玉剑昆仲玉,据说此人昆仑剑法好生了得,人又生的俊俏。”高个子摇头道:我看未必,昆仑剑法虽强,终究非大器之术。还是四川唐门的少主唐枫更有胜算,人家号称“小潘安”、“周郎羞”,一手“漫天花雨”的暗器功夫,风雅精妙,江湖上能接下这招的又有几个?”两人声音虽小,我在一旁却听的清清楚楚,不禁大喜,这议论的不正是江湖之事么?于是我喝干碗中茶水,站起身来走过去,施礼道:

  “两位侠士,可否请教一二?”

  那两人闻言扭头过来,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见我粗布陋衫满面灰尘,矮个子冷哼一声,也不理睬,自顾端起杯子来喝茶,高个子一脸冷漠,淡然回道:“你是何人?”

  我连忙双手抱拳,依着江湖规矩大声自报家门道:

  “在下彭大盛,山东五虎断门刀第十三代传人,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话音刚落,就听“噗”的一声,矮个子嘴里一口茶全喷到高个子脸上。两个人一个呛的连连咳嗽,一个手忙脚乱地找东西擦脸,一时间也无暇答我。等他们总算都收拾停当了,这才转身过来,拿着异样眼神端详我。

  “你说你叫什么?”

  “在下彭大盛,是五虎断门刀门下弟子。”我毕恭毕敬地回答。

  “那身后桌子上的兵刃是你的?”

  “正是在下的,唤作虎头大刀,重四十三斤。在下初出江湖,正想多结交些朋友,做番大事。正听到两位品评武林人物,故而过来请教。”

  两个人未等我说完,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矮个子右手指着我,连声道:

  “可笑,真是可笑,井底之蛙。”

  那高个子亦摇头冷笑:“以阁下如此样貌,如此名姓、如此师承、如此兵器,竟也自称江湖中人,欺负我武林无人么?”

  我听高个子连说了我四个“如此”,却不提我武功如何,料想是他以为我不会武艺,忙回身取出虎头大刀,掣开起手势,对那二位道:“在下练习这断门刀法已经有十数年,略有小成,今天给两位大侠献丑演练一圈,请两位品评。”

  那二人面面相觑,眼神又是不屑又是无奈。末了那高个子伸出食指弹弹大刀刀锋,悠然道:我说这位少……呵呵……少侠你别忙活了,这类武艺,街头卖艺赚些小钱便罢,闯荡江湖就算了。这江湖,可不是你来的。”

  听到最后这句话,我一楞,师父临下山时也这么说过,今日我是第二次听到了。

  那高个子见我拎着大刀楞在那里,倒也有些不忍,从怀里掏出一方素纸,找店家要来笔墨,草草写了几个字,盖上个红章,把那纸交给我。

  “我看你人还憨厚,体格够健壮,又有好武之心,能碰到老夫也算是缘分。这忠阳城内有个弄萧楼,主人萧之钰乃是江湖大大有名的清雅之士,最近东楼新成,缺些人手。这有封荐信,去那里谋个差事吧。”

  我接过信,颇为欢喜,无论如何,若能进那弄萧楼,便算是踏入江湖了。我对着那两位深鞠一躬,道:“还未请教两位恩公大名。”

  高个子指指旁边自顾斟茶的矮个子,道:“你不在江湖,不知我等名头,不说也罢。这位是幽冥使者殷正黯,我是清叶书生白一苇。”

  虽然他说他们不愿留名,但还是报了出来。我都暗暗记在心里,师父常说滴水之恩当以泉相报,日后见了他们,当好好报答才是。殷正黯忽站起身来,也不睬我,对白一苇说时候不早,该上路了。白一苇对我略一施礼,转身与他离了茶棚,跨上两匹高头骏马,向北急驰而去,很快消失在烟尘之中。

  我拿了这信,背着包裹兵刃来到忠阳城中。这忠阳城果然是好去处,到处楼牌林立,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一派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象。

  我信步走在街上,不知哪里才是弄萧楼,走了半个多时辰也没见类似的匾额。这时迎面过来一个少年,我过去先施一礼,问道:小哥,请问弄萧楼怎么走?

  那少年看看我,搔了搔头,笑道:巧了,我正是要去那里的,顺便就带你过去吧。

  我自然是大喜,于是跟着他朝西边走去。这人自称姓上官,很是热情,见我赶了一天的路神色有些疲惫,便主动帮我取下包裹扛着。我和他二人且走且聊,说话间来到家当街楼牌,上面挂着块匾,上面写着“太白遗风”。我挺纳闷,问他怎地不见弄萧楼的牌匾。那少年笑道:弄萧楼是在二楼,不可随便出入。你且候在这里,我先去给管事的说说,若他应允了你便能进去了。”

  我点头称谢,然后靠在大门外的廊柱边等。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时辰,到了太阳落山也不见他出来。我等的不耐烦了,进了那酒楼去问,掌柜的一听就笑了:“这位外地来的客官是给人骗了,弄萧楼是在东面,何曾跑来我家二楼,那小子刚才我见他拿着个大包裹从后门溜出去了哩。”

  我这才想起来,自家行李还在他手里……被骗了……

  果然江湖险恶,我只恨自己没把师傅的叮嘱当回事,结果如今我是除了怀里荐信,背上大刀以外,身无长物。好在掌柜的心善,在荐信的背面给我画了个地图,教我往东边去。我千恩万谢,慌忙出了酒楼,走到半路,偏又被巡逻的忠阳城管差役栏住,见我没有暂住路引,便要抓我去昌平。好在老天有眼,我拿出那封荐信,差役见了才放过我,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等到了弄萧楼的正门,我已经是饥肠辘辘。只见这间府邸宽门长檐,瑞兽衔环,两侧一副瘦金体楹联,我一个字也认不出,果然与别处不同。

  我过去拍了拍门,半晌,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仆役把头探了出来。

  “谁啊?”“请问这是萧之钰萧老爷府上么?”

  “正是……您是……”那时候天色已晚,这仆役看不清我相貌,客客气气地问道,我一抱拳,朗声说道。

  “在下叫彭大盛,山东五虎断门刀第十三代传人,特来拜会。”

  那仆役一听,面色一寒,口气一下子转冷,说道:“谋职啊,去后门。”说罢砰地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没奈何,我只得又围着院墙绕到后院小门,方才的仆役把门打开,让我进来,一边絮絮叨叨说我不知礼数,一边把我带到间偏房,然后恭敬地冲房里说了句:

  “赵三爷,这位是谋职来的。”

  从屋里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手拿烟袋,眼皮也不抬一下,问道:“有荐条吗?”

  我把那荐条递给他,他看后呵呵一笑,道:“啧,来头倒不小,白先生的推荐,好吧,就用了,你以后就在这干,一个月两吊钱,年底有赏,在别处做家丁可没这么好待遇。”

  “……这……这个…家丁?…”我犹豫了一下,道,“在下叫彭大盛,山东五虎断门刀第十三代传人,初出江湖,是特意来拜会萧老爷的。”

  赵三爷磕磕烟袋锅,冷笑道:“五虎断门刀?彭大盛?您省省吧,这年头,哪个混江湖的会起这么个诨名。这弄萧楼乃是风雅之地,来往的侠客们多为高士,岂容你这等俗物混迹。老老实实做你的家丁吧,看你有点武艺,日后混出个看家护院趟子手,就是你们五虎断门的造化了。”

  我一时无语,本想扭头就走,话到嘴边,却突然想起来自己身上早就一文不名,这家丁的工作,不干也得干了。

  于是,我就在弄萧楼做了家丁,准确地说,是弄萧楼的外院做了家丁,内院的调律小筑我是进不去的,萧子钰大侠也始终没见过。

  其实家丁这工作还好,虽然累了点,工钱却拿很多。东家包吃包住,每个月两吊钱足够生活,还能有些积蓄。除去每日劳作,我按照老习惯,每天早上起床先扎一个小时马扎,再走上几趟刀法,不敢懈怠。他们见我练五虎断门刀法,都笑,说俗气,与这“弄萧楼”格调差的太远,护院的家丁倒偶尔过来讨教两招。我问他们五虎断门也是武艺,怎地算不得江湖,他们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说这玩意又傻又楞,与大侠士仙风道骨的风范有差距。

  这日清晨,我练完刀法,本来要和几个同事去接柴火,结果那送柴的病了没来,于是赵三爷索性放了我们半日假。我和他们左右无事,去了家叫“刘伶居”的酒楼喝酒谈天。几个人坐定后,才开盏没喝几杯,忽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我一惊,那人正是我刚到忠阳城时赚了我包裹的少年!

  好小子,岂能让你再溜掉。

  我当下放下酒杯,怒喊一声“贼子休走!”,冲他走过去。那少年一见是我,吓的扭头便跑,撞倒了正端菜送上来的店小二,慌张逃去楼下。我哪能叫他逃掉?于是抓起虎头刀,纵身跃下雕栏楼梯,大步追去。沿途打翻了不少酒菜,一时间酒楼一片混乱。

  他见我追下来,夺门而逃,我紧追不舍,正要冲出门去,却不提防门外正走近一人,两个人“啊呀”一声撞到一起,双双倒在地上。

  “恕罪则个!”我怕那小子逃走,冲那人略一抱拳,爬起来便要继续追,不料旁边两人过来按住肩膀,沉声道:

  “怎么,朋友,撞了人就想跑?”趁这当口,那小子转进一条巷道,转眼就不见了。我沮丧地晃晃头,回头来看那被我撞倒的人。

  那人已经被人搀了起来,只见他一袭白袍,头戴束发紫金冠,腰间一条紫青玉带,面目清秀,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只是表情有些狼狈,手中抓着柄扇子不曾放开。

  “这位,我刚才急着追个人,不小心冲撞了阁下,还请恕罪。”我刚说完,那公子露出一丝愤恨之色,稍现即逝,拍拍身上尘土,随手“啪”地打开竹扇,却笑道:

  “这位壮士看身形也是习过武的,不知江湖上怎么称呼?”

  “在下彭大盛,山东五虎断门刀第十三代传人,阁下是?”

  一听这名,旁边数人都哄笑起来,那公子也连连摇头,摇着扇子一脸嘲弄道:“大盛?五虎断门?哈哈,大雅若俗,当真是风雅的紧,风雅的紧。”

  “敢问阁下是……”我见他无礼,把气忍住,装做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

  “我么……”那公子“啪”地一声把扇子合上,轻轻一笑,傲然道,“小生萧紫庭,人称清扇郎君。前人有诗云:清切紫庭垂,威菱防露枝,正是出处。”见我没什么反应,那公子略微失望,又道:“今日你无端撞了小生,本该拿你去衙门治罪。不过念在都是江湖朋友的份上,咱们就按江湖的规矩解决。”

  我忽然很感激他,因为出山以来,总算有人以江湖朋友的身份待我,连忙点点头。

  萧紫庭道:“好,爽快!那么这样好了,你若胜得过我手中青竹折扇,这件事便就此罢了;若胜不了,便要从我胯下爬过去。”

  周围众人又是一阵笑。

  我觉得很兴奋,自从下山以来,我还未曾与人交过手,虽然每天早上都练习刀法,但始终渴望与人实战切磋,而这个机会现在就在眼前。这时候酒楼门口已经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楼上吃饭的客人也纷纷把头探下来,随我一起来喝酒的几个同事站在楼梯口不敢做声。

  “多谢公子抬爱,那么……得罪了。”我晃晃手中虎头大刀,掣开一个起手势,意思是以武会友,点到为止。

  “来,进招吧!”萧紫庭不紧不慢地摇着竹扇,胜似闲庭信步,似已有了十成胜算,眼神里却有按捺不住的兴奋。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我的虎头刀长二尺六寸,他的竹扇最多八寸,距离上已然大为吃亏。但凡短兵接长刃,多是采取埋身近战,故先发制人最为重要。今天这清扇郎君却不躲不避,托大先叫我先进招,须知我若舞开大刀,又占得先机,他再想近身可就不易了。何况他那是竹扇,并非铁扇,挡格荡甩都吃不住我这钢刀。

  不过那时也无暇他想,我略一定神,大吼一声,一招左斜劈,取他左肩。萧紫庭本一脸潇洒地摇扇,见刀锋凌厉,面色一变,急往右闪。我这招本是虚招,不过逼他右避而已;不料他贪图站姿潇洒,我这招又快,全身没来得及摆开架势回招,堪堪避过这一招左斜劈,躲闪的颇为狼狈。

  见他身形未稳,我又接了一招右横斩,横着向他斩来。萧紫庭眼见无法闪避,手腕一抖,想用那竹扇荡开刀锋,但竹物岂能胜过钢铁。他见扇子实在吃不住劲道,一个铁板桥让过刀锋,翻身单手撑地,双足发力一下子蹿出几尺远,我的大刀已然追赶不及。旁人轰一声纷纷赞道,有说这招“韩信忍辱”使的漂亮,有说这招“灵猫跳涧”用的绝妙,但我师父也提过这招,却是叫“灰犬钻裆式”,倒也是拆我右横斩的好招数。

  萧紫庭见躲过我必杀之势,信心大振,手中竹扇又戳又点,忽开忽折,令人眼花缭乱,端的是名家指点的好身手,但见他衣抉轻飘,折扇飞扬,说不出的潇洒飘逸,引得几个围观的少女尖叫起来。不过……也只潇洒飘逸罢了,这招数若求漂亮,速度上就不免有所牺牲。比如拆到第十四招的时候,他本可以就地一滚贴近我身,便能抢得先机,他却偏偏不肯,非要跃到半空转上两转,在扇子上挽出几道剑花,自然好看的紧,却再无可能攻到我。这刀法比他那扇功难看,但更为实用些。

  却说萧紫庭急攻了二十余招,招招赏心悦目,却始终近不得我身。这时旁边一人叫道:“萧公子,怎地不用你那绝学流萤小扇了结那厮!?”

  我听了心中一惊,心道这流萤扇不知是何武功,能称为绝学想必威力无俦。心中想到,手中大刀舞的更快,有心要在他施展出流萤小扇前震飞那折扇。

  又拆了五六回合,忽见萧紫庭握扇手法突变,我心道不好,怕他变招,连忙一招前刺,直袭他胸前。这招直截了当,敌人只能硬挡,或左右闪避,萧紫庭折扇不敢再与我钢刀相抗,向右面跃去。我故伎重演,连着挥出一刀,横斩向右,打算迫他后退。岂料萧紫庭身形一扭,倒握扇柄反向我点来。我不及多想,一记直劈下去,力道使了个十足十。

  萧紫庭本打算围魏救赵迫我回招,却没提防我反击如此迅猛,情急之下举起扇子去挡,“唰”的一下扇骨立时粉碎,围观的人都是大惊,都道这佳公子今番要变血葫芦了。我心中大叫不好,大刀去势沉重,纵然察觉想收招也晚了。

  这萧公子毕竟高明,又是一招“灵猫跳涧”或者“灰犬钻裆”,向后纵去三尺开外,总算躲过大险,但刀锋避之不及。待他站稳,一道鲜血自额头流过粉白面庞淌下来。

  这时候围观的众人都不敢言语,萧紫庭面色苍白,单手捂脸,另一只取出手帕擦擦血迹,勉强笑道:“好刀法!自我萧某出道以来,能伤到我脸的,你是第一个!佩服,佩服。”

  旁边一人奇道:“咦?萧公子你不是昨日才艺成出山的么?”

  萧紫庭脸色一红,恨狠瞪了那人一眼,转身欲走。

  我把刀倒提,走过去道:“萧公子,阁下的习武根骨上佳,只是招数里无用的虚势太多,否则今日胜负还未可知。”

  萧紫庭冷哼一声,怒道:“山野村夫,懂得什么风雅,简直是对牛弹琴!”说罢一拂袖子,捂脸匆匆离去。

  我好心指正他失误,却讨了个好大没趣,那偷我包裹的小子早没了踪影。我只得转身上楼,老板看我提着大刀,一脸不善,也不敢上来问我赔打翻的酒菜。几个同来的家丁面色尴尬,不敢多问我话,这顿酒喝的没滋没味,很快就散了。

  回到弄萧楼,我把大刀擦干净放好,心情实在郁闷,原本打算初出江湖一战成名,却没想到是这么个不咸不淡的结局,好生令人气闷。

  郁闷归郁闷,本职工作还得去做。晚饭后是我当班,我拿了扫帚,从外院大门口一路扫下去,不知不觉扫到了内院墙外,刚一拐弯,就听内院里传来人说话,随即内院门大开,三个人走出来。事先赵三爷叮嘱过调律小筑里出入的多是老爷招待的名士,我们这些做仆役必须回避,免得扰了人家清雅。所以我连忙收起扫帚,站到一旁树下。

  只见为首二人一人着紫袍,一人着青袍,两人都是四、五十开外,鬓角微霜。两人身后还跟着个白衣少年,时近傍晚,所以面容看的不很清楚。

  出了内院,那青袍人拱手笑道:“古人赞乐有绕梁三日,犹然不绝一说,今日能有幸听子钰兄拂琴,方知古人所言不虚呀。”

  紫袍人也笑道:“齐兄谬赞了。这次齐兄不远千里前来为小犬之事,实在感激不尽。”

  原来这紫袍人便是我的东家主人萧子钰,我做了近一个月仆役,今天才算见到庐山真面目。

  青袍人道:萧公子天资聪颖,才貌双全,此番姑苏之行,定当满载而归,我不过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两人说到这里,放声大笑,震的树上宿鸦惊起,内功修为看来极深。

  “……多……多谢齐伯伯关爱,小侄一定全力以赴。”那白衣少年声音勉强,听起来却十分耳熟。我不由走前几步,凝神细看,发现竟是下午被我杀败的那清扇公子萧紫庭。

  萧紫庭此时也看到我,全身一震,眼神有些惊慌,萧子钰见状,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我这时才想起自己的身份,连忙拱手作揖,萧子钰也不愿与我多讲,挥手叫我退下。

  我扛着扫把回到仆役房,搁下工具,洗净双手,走到井边,咕咚咕咚先喝了三大口,然后赤裸着上身拿大瓢舀出清凉井水往身上浇,冲够了又晾着膀子院子里擦拭钢刀。我正擦的入神,忽然听到背后一声轻咳,我回头去看,却是一惊,原来站在我身后的竟是萧紫庭。

  萧紫庭见我这副模样,连连轻咳,我笑了笑,随手取来上衣穿上,这才问道“萧公子不知找我有何事?”

  “……恩……这个……彭兄适才没对我父亲面前说破下午之事,小生我实在是感激……”

  “哦,我们做下人的,能见到东家就已经是福分了,又怎么敢说话呢。”我淡淡答道,萧子庭拿不准我这句话是嘲讽还是什么,不禁有些尴尬,全无下午盛气凌人的气势。他拿出一壶酒,满脸陪笑着对我说:

  “下午之事是小生的错,所以我特意带来一壶玉楼春,与彭兄对饮几杯,也算小弟我谢罪了。”

  “哪里哪里,误伤了公子,我才该请罪才是。”

  我见他一改下午嚣张态度,也不好端着架子,便从屋子里取来方桌酒具,就在庭院里两人对酌起来。

  萧子庭这个人虽然有些自大,其实人还算开朗,也很健谈。几杯下肚,两个人都有些耳酣眼热,话也多了起来,原本那点芥蒂早就无影无踪。

  谈了一阵,不知忽有何感,两个人举其杯子,竟同时长叹一声。

  “公子怎地忽然叹起气来?”我先问道。萧紫庭摇摇头,表情颇为沮丧,又喝了一杯,方才说道:

  “彭兄有所不知,前个月姑苏慕容家忽然宣布要比武招婿,这慕容家也是武林名门,方才那位齐伯伯特意来通知我爹,恰巧我师满回家,我爹便要我去招亲”

  “男大当婚,岂非是好事?”

  “按说慕容家那位小姐无论容貌人品都是上佳,只是我早就心有别属,其他女子也就没了兴趣。但这种事怎么敢对我爹说,此事古难全,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呀……彭兄你却为什么叹息。”

  我便将自我下山来的遭遇讲给他听,讲到末尾,不由得又一声长叹道:“我师父与那白一苇,都说这江湖已非我们之江湖,想我勤练功夫数十年,却也只是给人家做个杂役。大家一听我报上姓名便大笑,也不知笑从何来。”

  听到这里,萧紫庭皱着眉头道:“也不怪那几人笑你……彭兄,你可知如今这江湖上,第一要紧的事是什么?”

  “不是武功么?”

  “非也,非也。”萧紫庭摇摇头,举杯啜了一口,道:“彭兄这你就不知道了,当今江湖,头一件要紧的事就是要雅,要风雅。”

  “风雅?”我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却始终不得要领。

  “没错,彭兄你若看过几部侠客笔记小说便知,这行侠江湖,须得有个响亮的名头。名姓、招式、武器都得既有出典,又有内涵,或幽远、或洒脱、或大气、或沈郁,或柔情、或冷峻、或自矜,或宽和,如此方才能为江湖所传颂……现如今,连街头卖艺胸口碎大石的都换了名字叫“玉垒千碎”,遑论我等江湖人士?”

  “如此说来,这名字却比功夫还紧要了?”

  “功夫无非打打杀杀,乃是武学的旁枝末节,即使再强也不过小巧,优雅方才是正道呀。彭兄你且听我数来,且说这兵器谱上之人吧,什么紫琉青剑慕容雪、七心海棠南宫霜、洛神琵琶冷紫莳、玉面貔貅杜斜阳,哪个不是好名字?这次也同去选婿的几个少年侠客,比如唐枫、玉昆仲、司马傲然,先不论武功,单是名字意境就高出寻常人一截。连我这紫庭二字,都是出自唐诗中的句子,所谓无典不名呀”

  “我这五虎断门刀法,这名字却有何不妥?”

  “……咳…这个么…彭兄你的武艺小弟是佩服的,只不过呢,若要闯荡江湖不被人看轻,光是武艺还不够……江湖人士,多是独来独往,有如隐居高士,最耐不得俗气。若是名字粗俗,招数不雅,就是被你败了,也绝难心服,更不会费心思去替你扬名。这五虎断门刀法,又直白又浅薄,俗之又俗。譬之说吧,今日彭兄打败小弟那招叫什么?”

  “本门刀法,招数无非刺、劈、砍、斩、钩、锯几种,加上去势诸如前、后、斜左、横右等方位,便为一招,没刻意去取什么名字。今天逼退你的那招,我们同门都叫左横斩。”

  “这便是啦,若没个华丽名字,饶是你招数再强,也得不来好评。那招左横斩名字实在味如嚼蜡,若换成“云横秦领”,则大气恢弘,意境全出;若称做“扁舟横渡”,则另有一番闲情雅致;或叫“吴带当风”。更有韵味,这取名之道,大有讲究哩。”“临战的时候,瞬息万变,哪里还有时间去想这些事情?”

  我抓起一把花生米放进嘴里,边嚼边皱着眉头问道,他说的这些都好生难懂。他见我问道,不禁笑了,面色开始发红,明显是酒意上了头去。

  “呵呵,彭兄,不是小生自夸。下午那一战,虽则是你胜出,但日后人们只记得我这流萤扇,却记得不得你那断门刀,你可知是何故?”

  我见他答非所问,显然是还有后话,于是略一点头,听他下文。

  “其实江湖哪里有那么多恩怨?大家互斗,也无非是想给旁人看了记住,留下几段逸事,好留名当今后世罢了。所以这武功于实用一节,不甚重要,叫人看后不忘方才是紧要。兄那招当胸一刺,固然是好招,然而一则速度太快二则过程枯燥,都不够漂亮。再看小生那几招流萤小扇,虽然近不得彭兄,但手挽剑花,扇摆曲步,每半招一个旋身,将身上白衣带起风来,看着便飘逸多了,日后也能在江湖上留上几笔。几年后,便只知有我而不知有兄了。”

  听他这一番长篇大论讲完,我还没喝几口酒头便晕乎乎的,不禁摸摸下巴,叫声苦:“乖乖,这却比公子你比武招亲却还麻烦呐。”

  听到这句,萧紫庭先是一怔,然后忽地猛拍桌子,大喜道:“是啦!是啦!”桌上的酒杯被这么一振,咣铛一声掉在地上。

  “什么是啦?!”我还以为他酒后失态,连忙过去要扶。萧紫庭摆摆手,对我喜道:“我想到一条妙计,既能圆彭兄你留名江湖之志,也可全我退婚姑苏之心!”

  “哦?却是什么?”

  萧紫庭把身子凑近,轻声说道:“就是彭兄你代我去比武招亲如何。”

  我闻言一惊,却比别人叫我做武林盟主更为震惊,连声道:“公子醉了,公子醉了。”

  “那些同去征婚的少年侠士,功夫与我都在伯仲只间,以兄的武艺,取胜不难。我对我父亲,也好有了个交代,省得再逼我如何如何。”

  “既然如此,公子何不故意输给别人,不就好了么?”

  “你有所不知,我们弄萧楼与他们几家是世交,一直都在暗地里互相较劲。我败给谁都可以,只不能败给他们几家,否则……咳……再说,彭兄,且想想,若做了姑苏慕容家的乘龙快婿,成名武林也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事。此计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我被他说的心动,却还心存犹豫。不知道这公子哥是说真的还只是开开玩笑。这人也不看我什么神情,只兀自自己唠叨着,只怕是酒意大涌,竟越说越兴奋,我都无法插下话去。

  “明日我就跟赵三爷说说,调派你到内院做护院。等到我启程那时,调你做亲随,你我便可名正言顺同去姑苏,然后你在那里做你的快婿,我也有了借口四处游玩,去看我那妹子……呃……只是有一事需得仔细参详……”

  他忽然象是想起什么,又对我说道,“明日你去我那里。”

  “是什么事?可需要准备什么?”

  “不必,不必,明日去了便知……”

  “知道了…还要多谢公子…”

  说到这时,壶中酒也尽了,萧紫庭站起身来,也不要人来扶,自己醉薰薰地一步三摇朝门外走去,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太白斗酒诗百篇,今我恣肆笑歌仙”当晚上,我是一夜无眠,辗转反侧,难以入梦。萧公子那番江湖见地,我似懂非懂;他所提的计划,也不知是否酒后乱言。这江湖究竟是否是我之江湖,自己却还是一片懵懂无知。

  好不容易熬到了早晨,我一夜没睡,起来照例又练了一趟刀法。到了快午饭的时候,赵三爷过来找我,说萧公子指名叫我去送香盒,他再三叮嘱我进了内院莫要停留,送罢东西赶紧出来,切切不得东张西望,我都一一应承。

  一进调律内院,景致又与外院大不相同,到处翠竹林立,中间只留一条砖石小路,好似极大的盆景一般。我按照赵三爷嘱咐过的路径,七转八转来到一间上房。我在门口恭敬地敲了三声,屋里有声音传来道“进来罢。”

  我推门进去,屋里坐着的正是萧紫庭。他一见是我,连忙起身,喜道:

  “彭兄你来了。”

  “我是给公子送香盒来的。”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昨天饮酒定计之事,所以也不敢妄自乱说。

  “这里没外人,彭兄你就不用客气了。”萧紫庭边说着,边把我引到一张檀木桌前,在桌上拿起一张写满墨迹的宣纸,道:“彭兄,昨日我不是说还有件事需得仔细参详么?”

  “正是,只是不知道公子想参详什么?”

  “呵呵,就是这个,彭兄你的名号呀。”萧紫庭呵呵一笑,将那宣纸交给我,道“昨日也说了,如今江湖上无雅不成名,尤其那慕容家更重内涵。彭大盛这名字实在不美,小生刚去查阅典籍,找到个合适的出来:彭兄不妨复姓东方,名曰苍云,意境高远,别人定会喜欢。古人有诗云“沧龙云卧品清箫”,恰好暗扣你我之名。”

  “东方沧云……”我还未来得及细想,他又道“还有,这五虎断门刀俗之又俗,万万使不得,须得换样别的什么。”

  “可是我只会练刀,不会别的兵刃……”

  “不必担心,只是换个名号而已。”萧紫庭笑道,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扇子,在胸口轻摇。“既然人名沧云,那么刀法便须带个风字,《南齐书·祥瑞志》有“耀日舞风”一句,如此这刀法便叫“舞风刀法”,这刀就叫做耀日刀吧,大妙!大妙!”

  我还没说什么,他却先欢喜起来,似是极之得意,摆着扇子反复吟哦。

  于是,我就不再是五虎断门刀的第十三代传人彭大盛,而是身怀绝学舞风刀法,使一柄耀日刀的神秘少侠东方沧云了。

《我在江湖》 作者:马伯庸

第二章

  彭大盛就是东方沧云,东方沧云就是彭大盛。

  这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每天早上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扎步、练刀、做杂役。但萧紫庭萧公子却说行走江湖的时候,这两个名字可是云泥之别,叫我务必把自己当成是东方沧云而不是彭大盛。

  自从那日定下来我替他比武征婿的事情后,萧子庭便叫赵三爷把我调到调律内院去做护院。一来是商量事情方便;二来日后去姑苏的时候,也好方便叫我随行——当家公子出远门叫个护院随侍左右是很平常的事,若突然从仆役中选一人随行,反倒让人怀疑了。萧紫庭把这些事都考虑的很周到。

  进了调律内院做护院后,每天也就是各处巡巡、防火防盗之类,比在外院轻松多了。萧子钰老先生在当地名望甚重,哪个贼子敢来偷他?萧公子偶尔会拿壶酒过来,两人对酌闲谈一番,日子过的倒也波澜不兴,安逸的紧。

  过了十数日,算计着姑苏慕容家比武招亲的日子也快到了,萧老先生就催促萧公子尽快动身。于是萧紫庭和我各自打点行装,准备上路。他怕路上耽搁太久误了日期,没要马车,叫赵三爷在集上选了两匹骏马回来,一匹起名叫“绝尘”一匹叫“骐骥”,估计也是有典故的,不过我没问,怕又逗出他一大堆拗口难懂的解释出来。

  这日宜出行,是吉日,弄萧楼上下都来送公子起程。萧子钰老先生只跟萧公子说话,全不看我,这也不奇怪,他对下人从来是不理不睬的,萧公子跟我解释过他父亲书房的那几句铭文,“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倒是赵三爷站到我面前,掂着烟袋锅反复叮嘱,叫我务必照顾好少爷,不可僭越了主仆身份,我唯唯称诺。

  等到了吉时,萧公子跨上骐骥,我骑上绝尘,两个人并辔沿官道向南面而去。骑出了城门,走了六七里路,萧公子忽道。

  “哎,我说彭兄啊…………

  我轻拉缰绳,把脸偏过去。

  “公子有何事?”萧紫庭却笑了,摇头道:“兄怎地忘了?一出忠阳府,你便不在是为我家护院的彭大盛,而是我路上偶遇的少侠东方沧云呐。以后别人提起彭大盛,记得莫要答应。”

  “呵呵,晓得晓得,下次会小心的。”我搔搔头,傻笑着应和,萧紫庭却正色道:“听说那慕容家主人慕容骧乃是一代宗师,眼光定然厉害,倘若是被他看穿了,你我都有大麻烦,所以还得万万小心,东方兄!”

  “哦哦。”我随口应道,心里却想着别的事。老实说,我一直心里很犹豫。我临下山前,对师父口口声声说要将五虎断门刀法发扬光大,在武林中扬名立万,而如今不仅断门刀法变成了舞风刀,连自己的名字也抛开了“大”字排辈。改叫了东方沧云。这么做究竟是否妥当,我至今还是揣揣不安。只是萧公子说五虎断门这名字太俗,贸然闯荡江湖会被风雅之士耻笑,也许师父当年出山,就是因为这等遭遇受了羞辱,而心灰意冷从此不问江湖。

  我临走时师父说的那句话,我多少也了解一点了。

  “今日之江湖,已不再是我们的江湖啊”

  官道平阔,又是太平年岁,这一路上倒也风平浪静,没什么波折。两个人日出则行,日落则息,执鞭徐行,沿途顺便游山逛景,谈些武林掌故江湖逸事(多是他讲与我听),日子好不惬意。每天到了打尖的客栈,萧紫庭便拿出几本书来,教我些琴棋书画五经六艺。他说武林虽然以“武”为纲,这“文”其实更为紧要。若没几卷诗书才艺垫底,这武学究竟只是下三流的粗俗东西,上不得台面。虽然这十几日中不能把我教出个状元,好歹也要让我粗通文墨。

  我那身黑灰色的仆服早丢进包裹里去,萧紫庭说既然名字叫东方沧云,自然得有相配的装束,临走之前另去成衣铺子里选了件天青色绸衫给我,还说此乃“雨过天青云破处”,少不得又是一番风雅。只是那虎头大刀,或叫耀日刀,因为是用趁了手的,却不能换成别的。为此萧紫庭嗟叹了好久,说如今武林群侠要么使剑、要么使些风雅物事,比如他自己便用扇子,他父亲萧子钰好用萧,那日来报信的齐伯伯齐飞白却是暗器高手,用的是围棋子,其他诸如琵琶、瑶琴、玉笛、毛笔、拂尘也颇受欢迎;寻常兵刃什么刀枪锤戟、斧钺钩叉的早就没人用了,除非是什么金错刀、吴钩之类有来历的东西。

  若没事的时候,他也拿来几本笔记小说来给我看,里面无非是少年英侠仗剑江湖(我注意到,这几本笔记小说的英雄都是用剑),斩除奸佞修练神功抱得美人归之类,倒也大有趣味,让我秉烛连看了几个通宵。

  就这么样,转眼二十余天过去,我身上天青长衫已经洗过几次,东方沧云这名字我也慢慢听的耳顺。原本我觉得有愧于师父,自家五虎断门刀法非但不能发扬,还要改个假名;后来转念一想,就当这是权宜之计,等到娶了慕容家的小姐,在江湖功成名就,再恢复五虎断门刀的名号不迟。想到这里,自己也就释然了。

  这日走到新亭地界,前几日连绵阴雨,地湿路滑,直到这日才云开日出。我二人决定快行几步,把前日耽搁的路程补回来。所以两人这一日只管纵马快跑,跑上半个时辰,再徐行一阵,而后再跑。结果快到傍晚的时候,屈指一算今天竟走出去百余里路。

  眼见日头落下山去,两个人这才勒马想起来打尖住店的事。按照往日习惯,都是早上临行之前先问好店家前方客栈远近,然后赶路便心中有数。今天只顾尽兴狂奔,竟跑过了投宿的地方,如今前面不知走多远才能有客栈,往回返又心有未甘,实在为难。

  我看看周围,对萧紫庭说道:“公子,如今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眼见天色晚了,咱们不如下了大道,到附近找户人家投宿一夜再说吧。”萧紫庭虽不情愿,但夜色已黑,加上两匹马都疲惫不堪,看情形今天是不能再跑了,只得应允。于是我二人弃了官道,循右侧一条小路而去。

  行不出三里,远远见到一座小庙,庙门口拴着几匹高头大马,几个灯笼,庙内隐约传来铿锵之声,似是兵器相击。

  我一听有人打斗,连忙把背后的虎头大刀拔出来,道:

  “似是有什么人打斗!我们过去看看如何?”萧子庭把手放到嘴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道:

  “敌我未明,咱们还是把马拴到这里,凑近些看看究竟,再做打算。”萧紫庭与我当下把马都拴到附近树上,然后屏息凝气走过去,找了一处正对着窗口的树林,恰能看清庙内动静。

  只见庙里神台上摆着三两根蜡烛,几个灯笼翻在地上,已经烧的差不多了。靠神台而立的是位老者,一身青箭劲衣,全身十余处刀伤,左臂一只判官笔,右臂却软软垂下,滴到地上的鲜血已积了一摊。这老者神情虽然狼狈,却凛然有威,须发皆张。

  周围有七八名黑衣人各执兵刃团团把他围住,却摄于气势不敢靠近。

  黑衣人中为首的忽道:“谢老师,你也真能跑,从大梁一直让我们追到新亭。已经到了这份儿上,您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了,乖乖认命吧。”

  “呸!”

  “若把东西交出来,就给您个痛快的,不然可别怪我们兄弟钝刀子拉肉,嘿嘿。”他话说完,见旁边部下都没反应,便大声“咳”了一声,那几个黑衣人这才如梦初醒,也纷纷附和着大笑。

  “行了,别笑了,拿东西要紧!”为首的沉声道,“这老家伙手底不软,大家一起上乱刀分了他。”

  只听“伧啷啷”几声,七个人都一抖手上钢刀,谢老师挣扎着起来,左手判官笔倒握,显然是存在同归于尽之心。

  “住手!”

  “住手!”两声大叫同时传来,一个是我按捺不住跳出来时大呼的,另一个却是从殿另外一侧传来。

  那几个黑衣人闻声转头去看,只因我喊的比较迟,七个里倒有七个看去那边,反没人来理我,我执着大刀站在那里一时冷场,不知该说什么好。

  突然一声轻啸,一只飞镖破风而来,擦着一个黑衣人耳边直钉到旁边柱子上。黑衣人之一见那飞镖三寸长短,尾端缀着银边,还写了个精致的“唐”字,不禁脸色一变。

  “小周郎唐枫?”

  “呵呵呵呵,算你有几分见识!”一阵笑声自外面传来,随后只听见衣袍翻滚,一道黑影破窗而入,在空中轻轻转了几圈,姿势说不出的曼妙。只是我不禁暗自为其担心,因为这破庙里凌乱不堪,实在没个落脚的好地方。

  果不其然,那人飘然而降,双足点到了一张旧旗台之上。他跳的高,落势很重,那旗台老旧不堪,哪经的住这一跺。就听“哗啦”一声,那台子便轰然坍塌,扬起一阵尘土,隐约间只见到一双腿倒在外面。

  我师傅说过,万事总有物理在其中,跃的愈高,则落的愈重,此乃天道。侠客小说所言“踏雪无痕”云云,乃是无稽之谈。今天我总算见到了实证,虽有醍醐灌顶之感,终究还是有些遗憾。

  看到这一幕,众人皆是目瞪口呆,竟是连笑也忘了。过不多时,那人自尘土中站了起来,他与我年纪差不多,锦袍宽袖,面目俊秀清雅,只是浑身尘土蜘蛛网,未免有些狼狈。

  这少年看看几个黑衣人,把脸上蜘蛛网抚下,下巴轻抬起,傲然说道:

  “你们各自斩掉自己右臂,再给谢老师磕三个响头,就可以退下了,本少爷今天饶你们不死。”

  “哈哈,小子,别以为你是唐门的人就敢这么嚣张。刚才那招双柱擎天也算你唐门绝学吗?”黑衣人哈哈大笑,一做手势,身后的人也纷纷大笑。那少年面色大窘,又不好退缩,为掩盖尴尬神情,柳眉一立,大喝道:

  “你斩是不斩!”

  “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也来这里生事,真可笑。”他们只顾彼此唇枪舌剑,我提刀站在那里楞了半天,却没一个人来理我,我当时大喝之际激起来的一阵豪气如今全化了烟灰。好不容易等他们交锋停了停,我这才重咳一声,以表示我的存在。

  那些黑衣人这才想到刚才喊“住手”的原来有两个人,一起回头来看,一人问道:“你又是何人?”

  “我乃彭……呃……我乃舞风刀法十三代传人东方沧云!请你们一定要放过这位老先生。”

  短短时间内,先后杀出两个挡路的程咬金,一个骄横至极,一个却大为谦虚。这些黑衣人虽然凶狠,一时之间却也无所适从,哭笑不得。

  为首的黑衣人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一晃钢刀,大喝一声:

  “少废话了!弟兄们,那谢老师暂时动不了,咱们先把这两个家伙解决掉再说!”

  黑衣人们立刻分成两波,五个扑向唐枫,另外两个向我扑来。那谢老师斜靠着神台,兀自喘息不已,注视着局势变化。

  我定定心神,手中大刀一舞,虽然号称“舞风刀法“,却还是五虎断门刀的路子。说实话,这几个黑衣人武功着实不弱,也没一定招式,刀锋专朝要害招呼,一时倒真难以应付。斗了五六回合,我灵机一动,趁他们攻势稍歇,向后退了三步,等他们冲上来的时候,将手中大刀冲其中一人面门扔去。那二人只道我会以刀为兵器,却没想到天下还有如此巨大的暗器,只听“啊呀”一声,其中一人仰面倒下去。我那刀重四十三斤,他哪里受得了这一掷,当时晕了过去。另一人大惊,还未回过神来,我一个“懒驴打滚”滚到他面前,大喝一声,一记“铁牛撞壁”直击他胸口,生生将他放倒在地。

  这边了结以后,我捡起刀来向那边望去。只见五个黑衣人把唐枫团团围住,那唐枫在圈中拿柄短剑东支西绌,虽然性命暂时无虞,但想要冲出圈去却是万万不可能。我在旁边看了几招,发觉唐枫也是在于只求招数优雅而无甚实用。他特长既在暗器,自当在进庙之间就先行施放,以己之长攻敌之短,他却自己跑进庙里来,结果被黑衣人们逼的急,这暗器竟没机会放出。

  虽然如此,好歹我和他此刻也是同道,不能坐视不理。我一晃大刀,叫道:唐兄我来助你!正待要冲上去,却听到庙门口一阵长笑传来。

  “哈哈哈哈,不想这美周郎却也有今日,却令人叹息呀,叹息。”本来正剧斗的六人动作都是一滞,加上我和那谢老师,十六只眼睛齐齐向门口望去,却见萧紫庭摇着扇子站在那里,满面笑容。我说刚才怎地不见他动静,原来一直到这时候才出现。

  唐枫一见是他,面色一寒,也不答话,手中短剑舞的更快。

  “若是要帮忙,还请知会小弟一声。你我是总角之交,又何必客气。”这边萧紫庭且走且说,却似散步一般。我见了不忍,高声道:萧公子!既是幼年好友,就该速速相救才是!”

  萧紫庭还没答话,唐枫却厉声高叫道:“休要过来,我便是死,也不要你来救!”这个“你”字咬的异常之重,然后他又看了我一眼,想来是在暗示“你却可以过来帮忙”。

  黑衣人们听的真切,情知萧紫庭一时半会还不会过来帮忙,便放手攻的更急。我见形势逐渐危急,举刀便上,萧紫庭嘴上虽然笑话唐枫,也知这是人命关天之事,手中扇子半开,打算一步而上。

  正待我等要加入战团之时,忽然听到庙外面一阵铜锣大响,脚步纷乱,似乎有大队人赶到。

  在场的数人都是一惊,皆以为是彼此的援军。然而庙外之人却不冲进来,过不多会,一个粗大嗓门在外面大叫道,声音浑厚,在庙里的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里面的人听着,我乃六扇门新亭总捕头何中棠,你等已经被团团围住。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快快出来投降,否则格杀无论!”说完就听一阵弓弦绷紧之声,显然是外面已经布置好了强弓劲弩,而且为数不少。

  “老大,怎么办?”一个黑衣人对为首的喊道,为首的略一沉吟,道:“今天看来是逮不到谢老师,别跟他们纠缠了,一起往外冲,脱身要紧!”

  “可是外面敌人似乎不少……”

  “不要怕,不过是吃朝廷饭的小小公差,几下子就可以打发掉。”那为首的转回头来,朗声对我们说道:“今日咱爷还有别的要事,姑且就放你们一条生路,各自散去了罢。”于是那五个黑衣人当下也不缠着唐枫,各自撤刀,迅速向庙外跳去,轻功竟然不慢。

  唐枫、萧紫庭与我见敌人逃了,也不去追,三个人都冲到谢老师面前。那谢老师其实已经是灯尽油枯,刚才全仗一口气撑着,现在看大敌已退,脸色一下子枯槁下来,神情委顿,眼见不行了。

  他见我们三个人过来,勉强睁开眼睛,颤声道:“多……多谢三位少侠相救……”

  “莫要出声,我这里有唐家的蜀山续魂丹,吃下去便好。”

  “莫要出声,我这里有萧家的清心疗疴散,吃下去便好。”

  唐枫与萧紫庭一般心思,同时从身上摸出一丸药来,伸到谢老师面前,互相瞪了一眼。

  谢老师苦笑着摆摆手,道:

  “我已经不行了……只是有件事……请三位把这封信函转交给姑苏……慕容骧老爷,就说白面尊者如今重现江湖!此事关乎武林气运!请务……务必替小老把信与话带到……”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纸,唐枫与萧紫庭一听是与姑苏慕容家有牵连,都伸过手去,都盼谢老师把这信交给自己,不料谢老师手才把信掏出一半,就停止不动。我们三个人再看去,已然气息全无。

  “你们四个,站在那里不要动!”忽然背后一人喝道,我们三个人回身看去,只见一个皂色公差服色的高瘦男子站在身后,面目冷峻,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手里拿着铁尺、锁链,冷冷看着我们。

  “有人报说这里有人聚众斗殴,果然如此,又是你们这群江湖人士。都随我去衙门一趟!我要问话。”

  “你是什么人?敢来管本公子。”唐枫一脸不屑神情,傲然问道。那人还是一脸无表情,连语调都不见一丝变化,道:

  “我是六扇门新亭总捕头何中棠。”

  “那几个黑衣人如何了?逃了么?”萧紫庭见是衙门公差,也不放在心上,环顾左右轻松问道:“方才若没你们插一脚,我就把他们立毙倒这流萤扇下了。”

  何中棠闻言冷笑:“侠以武犯禁,你们这些武林人看多了侠客笔记,整日互相殴斗,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杀了耕牛尚且要报官,别把杀人不当回事,真以为这律例就管不着你们江湖上的事么?

  话刚说完,十几名公差都涌进这小庙,两人抬着一名黑衣人,每个黑衣人都用锁链五花大绑,鼻青脸肿,不醒人事。身上各自贴着一张纸条,上书:子可缄言,言则为供。

  我对何中棠一抱拳,道:“何捕头,这几个人刚才围攻这位老者,我们是路见不平,所以才拔刀相助。”

  “这我知道。”何中棠踢了踢脚边晕倒的黑衣人,“见义勇为虽好,这种事情以后还记得报官,别自己私了。我们公门中人没侠客小说里那么窝囊,若真那么没用,由着你们这些持武横行的家伙胡来,还不天下大乱?”

  我点点头,连连称是,唐枫和萧紫庭却对何中棠这番话不屑一顾,只抱臂站到谢老师尸身左右。

  何中棠又道:“匪帮恶人,斗殴伤人致死,凶徒七人已经缉拿归案。仵作,过来将这老人尸身抬回去验伤。你们三位,麻烦到衙门录个供子吧。”

  “抱歉,我却没空闲。这老者去世之前,嘱托我等将一封信亲自交给姑苏慕容家主人,而且我也要去姑苏有要事,恕不能奉陪。”唐枫一口回绝掉,没等何中棠说话,萧紫庭却接口道:哎,唐兄,我记得谢老师死前,是把信交给“我们”的吧。”

  “谢老师是我出手相救,你见人之危才下场助拳,有什么有资格接信!”

  “哦?我是没有资格,那这位与你同时出手的东方少侠却有资格也无?”唐枫看了我一眼,却说不出话来。我有心想帮两人排解几句,却一句合适的话也想不出来。

  这边何中棠却叫人取来了笔墨草纸,道:“几位若真有急事,我也不便勉强。只是律法所在,还请几位留下名字和在姑苏的住所,改日我再去取口供。”

  “四川唐门少主唐枫,在姑苏当是住在慕容家燕子坞。”

  “小生乃是忠阳弄萧楼的萧紫庭,人称清扇公子,在姑苏也是住在慕容家燕子坞。”

  “说出籍贯名字便可,至于帮派绰号之类户籍上没有的,不必说了。”何中棠写罢,又转向我来,问道:“那么你呢?”

  我犹豫了一下,情知此乃官府办案,不知说谎话是否妥当,抬头见了萧紫庭正冲我使眼色,刚要说,就听何中棠又冷冷道:“自己名字,也要想么?不必看别人眼色,快说吧。”

  “东……东方沧云,恩,山东济南府……在姑苏与那位萧公子同住。”

  何中棠看了看我,眼光锐利,似能看穿人心,我连忙把眼光偏过去。他微微一笑,也没说什么,把笔墨收好,挥手叫手下公差把那几个黑衣人与谢老师尸身抬走,自己跟在队伍后面,朝外面走去。

  到了庙口,他忽又停住脚步,回头对我们三个人说道:

  “少年人,听我一句,江湖这等地方无甚意义,还是快快金盆洗手,少看几本侠士笔记,去寻个正经营生吧。莫要整日舞刀弄枪寻衅私斗,早晚要吃官司的。”说罢,他摇摇头,手持铁尺迈步出了庙门。一声令下,众公差纷纷上马,为首的铜锣开道,一大队人转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这班公差令出立行,整然有序,几十人开拔竟然丝毫不乱,这何中棠却不是常人。

  这时候只剩我等三人在庙中,唐枫这时才冷冷对萧紫庭说道:

  “你来这庙里做什么?”

  “我只是路过,你又在这庙里做什么?”

  “也是路过。”

  两人均冷哼一声,新亭距离姑苏已经不远,在这里出现,明摆着就是冲慕容家选婿而去的。那信摆在神台上,两人都想去拿,又怕对方来抢,一时僵在那里。这信是谢老师拼了命要送与慕容骧的,关系武林气运,若是能由自己手里交给他,那必能得其另眼相看。

  我见两个人都僵持不下,等的不耐烦了,心想还是打个圆场吧,于是过去对唐枫抱拳说道:唐公子,既然大家都往姑苏而去,不妨路上搭伴同去,这信你我三人一起收着,如何?”

  唐枫听了,不置可否,萧紫庭也沉吟不语,两人看来都觉得此议可行,但都不愿意第一个应允,在对方前堕了面子。

  “如此,那就这么定了,这信在下先保管一日,明日交给萧公子,后天再交给唐公子。待到了姑苏,你我三人同去禀报慕容老爷便是。”

  说罢,我也不等他二人答话,走过去把信揣到怀里。唐枫与萧紫庭动也不动,显然是默许了。

  于是从新亭开始,便是三人同行,那信的持有者每日一换。唐枫性子比萧紫庭孤僻,对我来历虽不清楚,但见我用的大刀,便先多了三份鄙薄,一路上少与我们二人说话,只顾自己走在前头。萧紫庭在路上悄悄告诉我说,这唐枫是唐门掌们的爱子,小时候与他曾经一同在父亲萧子钰门下读过书,算得上同窗,从小就不睦,事事都要争个你死我活。虽然萧紫庭自己没打算争婿,但也断断不能容忍唐枫风光。

  又行了数日,一路景致大为不同。据萧紫庭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江南景色与中原殊为不同,多是柔婉绵软,叫人如坠温柔乡中;江南女子也多温柔体贴,能娶来为妻乃是一大幸事,又引了好多诗词为证;唐枫旁边听了,只是冷笑,却不答话。

  这一日,三人终于进了苏州城。这苏州城果然是好去处,小楼雅致,绿柳成荫,处处雕栏玉砌,花团锦簇,就连街上行人说的苏白都分外温软动听。我这粗人见了,也连连感叹,不要说那两位风雅公子。

  我们三人都是第一次来苏州,我自不必说,萧紫庭单知道有关苏州的典故诗歌,路径却是全然不知;唐枫在旁边倒也没出言嘲讽,想必也是不熟。

  没奈何,三人来到一家绸缎庄,萧紫庭下得马来,拦住一个正往里走的伙计,问道:

  “小哥儿,请问慕容家燕子坞怎么走?”那伙计闻言,上上下下打量萧紫庭一番,脸上堆出一副古怪的殷勤笑容,一指东边,道:

  “这位公子爷,您朝东边走,出城三里地有座石拱桥,过了桥右转,再走出去五六里路,翻过一个山丘,就看到一大片柳树,再远处是一条白沙堤。那里有个渡口,自然会有人带您去燕子坞。”

  “多谢了。”萧紫庭转身欲上马,那伙计却拉住他袖子,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公子药品可准备好了?”

  “什么药品?”萧紫庭有点莫名其妙,我和唐枫在马上也是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

  “呵呵,小店虽然不经营药材,但只要公子肯出些辛苦费,也能给公子弄到。保证是上等货色。”

  “简直莫名其妙,我何曾说过我得过病。”

  “嘿嘿,这药正是叫公子得些病出来呀。”我见萧紫庭跟那伙计纠缠不清,想催他快点上路,一举头,猛然发现两侧茶楼二层,有数道视线朝下看我再仔细一看,多是体态臃肿的中年富商。他们本来凝神盯着唐枫与萧紫庭,一看到我在看他们,连忙过头去,装做谈天,说的苏白土语我也听不懂。

  不好容易摆脱那伙计的纠缠,我们三个人按他指引的方向出城而去。行不出二里,唐枫忽然面色一凛,将右手抄进怀里,道:

  “似乎是被人跟踪了。”我和萧紫庭闻言,下意识向后看去。唐枫压着声音喝道:“蠢材!不要回头!想叫人发现吗?”但凡练暗器的,视力听觉就高于常人,唐枫师出唐门,这方面比我与萧紫庭都强,应当错不了。萧紫庭也知道此节,于是悄声说些什么,三个人于是不改常态,缓步向东走去,恍若无事。

  远远跟踪的那人是个青皮,见我们过了石桥忽地不见了,心中纳闷,左望右望就进了旁边树林,正要细看,忽地肩上一沉,一屁股被按到了地上。

  “你往哪里走!”我按着他肩膀,沉声说道,萧紫庭与唐枫也闪了出来,面色都不善。

  “大……大爷饶命,三位大爷饶命!!”

  “说!你跟踪我们,是谁指使?为了什么?”

  那青皮连连讨饶,颤声道:“小的只是奉命,只是奉命……别的实在不知呀!”

  唐枫从怀里掏出个瓷瓶,从中取出一枚针。蹲下来在那青皮晃了晃,慢条斯理道:“我这针,叫七痒腐心针,乃是用十三种奇毒调配而成,人只要碰了,全身七处要害立刻瘙痒难忍,有如百蚁蚀骨,最后心脏腐烂而亡。”不消他再说什么,那青皮倒也乖巧,一五一十将跟踪之事全讲了出来。

  原来这慕容家的小姐名叫慕容冰清,容貌极美,为无数少年人所倾慕。这慕容小姐平日里不出燕子坞半步,主人慕容骧为人又十分严厉,不喜见外人,别人想一睹她芳容而不可得。后来不知是谁想的法子,配些特制的丸药出来,吞食了以后就全身冰凉脸色发紫,好似真得了重病一般,然后设法潜进燕子坞后宅,故意倒在慕容小姐面前,自称身中奇毒,几个时辰之内若无处子于之交合,则会七孔流血而死。但凡女子都有水做的心肠,若慕容小姐能舍身解毒,就是大大的风流快事。

  于是三天两头总有那么几个痴心少年人如法炮制,服了药后故意倒在慕容家庭院之内,自称身中奇毒,需要与人交合方得痊愈。你道慕容小姐乃千金之躯,岂能如此轻贱?那慕容家是武林名派,又岂是好惹的?开始时,慕容府上捉到这些少年,不过打断手脚丢出庄外了事;后来“中毒”的人烦不胜烦,慕容小姐便想了个毒招,将其中面貌清秀的挑拣出来,一发卖与了苏州城内好男风的几个富商家中。

  所以方才那伙计一见萧紫庭、唐枫(没我的事)二人面目俊朗,又问燕子坞怎么走,便以为又是痴心少年,便上前兜售药丸;而旁边楼上几个富商见了,也连雇了青皮暗地跟踪,打算一见我等进了燕子坞,就立刻去向慕容老爷下定金。

  青皮讲完,三人都面露苦笑,虽则那少年人可笑,那富商可耻,而那慕容小姐行为之古怪乖张,也可见一斑。

  “给我滚吧,莫让我再见到你!”唐枫踢踢青皮屁股,青皮一面千恩万谢一边慌不择路朝苏州城方向跑去。

  三人上了马,走了约莫五里,见到一片柳树林,中间一座翘檐小亭,上书“闲寂”二字。树林后面一条白沙堤坝,上了堤坝就见眼前陡然开阔,见到一个大湖,只见烟波浩渺,远水接天,湖面无数莲花,风吹莲动,淡淡幽香扑鼻而来。

  到了渡口,果然有船家能去燕子坞的。那船老大见了我等样貌,还特意问道:公子是去坞堡前门还是后院?”萧紫庭哭笑不得,也懒的解释,扇子一挥,道:“去正门就好。”船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见到一片陆地,远远望见一片花红柳绿的精致庭院,几缕青烟袅袅而升,十数只燕子盘旋其上,那想来就是燕子坞了。

  果然,等我们弃舟登岸,来到大门之前,只见门楣挂着块匾额,上面四字写的苍遒有力,写的正是:

  慕容世家

《我在江湖》 作者:马伯庸

第三章

  这慕容家到底是武林名宿,气度毕竟不凡;只见大门一带一片雾气氤氲,淡香扑鼻,叫整个庄子看起来颇有清雅幽静之感。此时正当晌午,凭空断无如此雾气,想来是这家主人故意在围墙之后搁了生烟的香炉之故,足见这装修是费了番心思的。

  萧紫庭上前拍拍门环,过不多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面走出一位黑衣仆役。他见了我们三个人,先是一楞,然后悄声道:

  “三位爷,你们可来了!”

  “正是,我乃是忠阳萧紫庭,这一位是东方沧云。”萧紫庭道,旁边唐枫还没开口,那仆役连忙示意噤声,左右看了看,摆摆手,声音压的更低: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小声点,快进来吧。”那仆役说完,把门小心半开。我们三人互相对视一眼,虽然不明就里,但此地是武林世家,有些怪异规矩也不为奇。于是也就没多问,唐枫第一个迈步进去,萧紫庭在后面轻笑道:“唐兄,这信还在你怀里吧,到时见了慕容伯伯,莫要贪功自己献了去哟。”

  “哼……”唐枫头也不回,只冷哼一声,脚步却放慢下来。

  那仆役在前引路,我三人紧随其后,一路上但见亭台小筑无不精致,白梅白鹤点缀其间,惹得萧紫庭不住摇头晃脑,反复吟哦,却不知说些什么。

  “一会便要见了大人物,可不能露出些须破绽;我乃是东方沧云,可不是五虎断门刀的彭大盛。”我如此暗自嘱咐自己,正想间,前面仆役停了脚步,我一抬头,看到原来已经走到一间三层小楼前面。这小楼颇精致,周围假山环伺,假山之间藤萝交织,几篙翠柱倚在旁边,却叫人看了心旷神怡。

  “你们且在这里等一下,不要乱走,我先去探探情况。”仆役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去,七转八转就消失在假山之间。

  “紫庭兄……”我说到一半,发觉不对,连忙将最后一个“弟”字生生咽了下去,这才继续问道,“这慕容世伯,却是个怎样的人?”

  这一路上关于武林的掌故其实他给我讲了不少,但慕容骧的名头实在太大,他没想到我连此人都一无所知。唐枫在一旁听了,不免有些疑惑,萧紫庭“咳”了一声,这才哈哈一笑,从容回答“东方兄你闭关太久,可能还不太了解;这慕容骧慕容大侠乃是武林正道一等一的人物,一身”移花接玉”的神妙武功,连我父亲都称赞不已。”他说罢,赶紧将我一把扯到旁边,小声道:“彭兄你险些漏了马脚呀……”

  “哦哦,实在抱歉,只是这个人我实在不知,一会问话若答不上来岂不麻烦。”

  萧紫庭轻叹一声,打开扇子急躁地摇了几下,看那边唐枫还在袖手沉思,总算放下心来。

  “哎,也怪我一时疏忽,彭兄,你可还记得谢老师提到的那白面尊者?那尊者乃是一大魔头,二十五年前为祸武林,后来在六出山庄一战,被五君子击败。这慕容骧,就是当时的五君子之一呀,我父亲萧子钰也是其中一人。”

  “那另外四个呢?”我话音刚落,萧紫庭还没接口,就看唐枫目光一凛,厉声道:“有敌人!”

  我慌忙四下望去,只见周围仍旧平静如常,但屏息凝气之后却能听到山后林间有沉重呼吸声,隐有杀机,来的人只怕有十几个人之多。

  “慕容府上怎会有这么重的杀意?”萧紫庭此时也觉察到了,把扇子举到胸口,对唐枫说道。后者面色凝重,也不答话,径自从怀里掏出一把银针扣到手里。

  “不必担心,敌人只有十五个。等会他们若冲过来,唐兄你拿银针截住东边五个,东方兄你制住左边五个,余下五个交给小弟。”

  “好!”我大声应道,拿出大刀来在手中一抖,唐枫听了萧紫庭的安排,虽没言语,但目光已然转到东边,手中银针蓄势待发。以我三人的实力,应付普通敌人应当有七成胜算。

  对峙了片刻,忽地一声脆响,象是爆竹,随后假山与小楼顶上“唰唰”跳出十几个人,人人手中拿着木桶,爬到高处二话不说就将桶中之物泼将下来。

  我们只道他们会冲过来撕杀,哪料到敌人居然用这等手段,全都躲闪不及,被从头到脚浇了个正着。这污物腥臭难忍、又粘滞不堪,不是人畜的粪污还是什么?我当年在山里做过农活,也曾担着粪桶施肥,所以这味道也算熟悉。但被这等东西弄的全身都是,实在是…………

  江湖之中,暗器各有不同,应对之法,也无非是接、挡、躲、格几种,唐枫既然是唐门的,用手来接不在话下;萧紫庭的扇子和我的大刀也足以挡开暗器,但这一桶桶大粪倒下来,接也不是,挡也不是,任什么巧妙手法都无济于事了,这实在是阴毒无极,暗器中的至尊。

  我强忍胃中翻腾,抹开嘴边脏物,大叫:“萧公子,唐公子,你们可好?”

  没人答我,我再一看,那两个人身子僵在原地,全身也是胡涂一片,俊俏脸上满是黄白,看不清表情如何。

  待到污物泼完,那些人也不近前,只远远站着发笑。萧紫庭浑身颤抖,手中白香檀骨扇已经成了厕纸,唐枫更是几乎站立不住,再无半点风度,仿佛一只鹌鹑。忽然,一阵银铃般笑声自上方传来,我抬头去看,只见那三层小楼的第三层凭栏之处,几名少女探下头来。

  这几个少女个个都明目皓齿,容貌俊秀,手持团扇掩着鼻子,冲着我们三人指指点点,不时咯咯轻笑。

  若是平日里,这等情景颇能养眼,但是如今我等没来由地被弄出一身恶臭,又被这等嘲笑,岂又不怒的道理。我也不顾身上仍旧汁水淋漓,大喝一声:“不要欺人太甚!”将胳膊一扬,几滴粪汁直向三楼飞去,吓的那几个少女连声惊呼,往回躲去。

  “呵呵呵呵,好臭,说你们是臭男人,你们几个淫贼还真是臭呀。”

  只听三楼又传了一个女子声音,声音虽然稚嫩柔媚,但其中自有一股嘲弄的味道,语气颇有计谋得逞的兴奋。

  “我等不是淫贼,而是特地前来拜见慕容前辈,参加选婿比武的……”

  “呸呸呸,谁信啊,就凭你们几个癞蛤蟆,也来做这白日梦。”

  “这……我们说的实在是真话……”

  萧紫庭和唐枫如今不能言语,只有我一个人能出言抗辨了。

  “真话?那我问你,既然是拜见我家老爷,为什么不走正门,却要从后院悄悄进来呢?”

  “……呃……可是那船家告诉我这里才是正门。”

  “哼,说谎!我才不信哩,正门后门怎么会分不清楚,你们几个大淫贼分明想进我家后院,这还有假?”

  “是真的,是真的,句句是实。”

  “那又怎么样,我高兴,我没听到,我没看到,我就知道有三个小贼被我浇了一身大……哎呀,这样肮脏的话我怎么能说出口呢?真是的,呵呵呵呵。”笑声真是清脆悦耳,但是却叫人听了一阵发寒。

  “来人呀,把他们拿下,明天洗洗干净,牵到苏州城里卖了去。”仆役们一声答应,拿着木棒纷纷靠过来,我大怒,掣开大刀刚要出手,忽然一旁萧紫庭拖着哭腔对着其中一个老年仆役勉强喊道:

  “老……老中叔……”

  那老仆役停下脚步,讶道:“你是何人?”又仔细一端详,悚然惊道:“你……你是萧公子?”

  “……正……是…………”

  …………

  足足费了两个时辰工夫,我这才把身上的污物清理干净,换上一套素色长衫,洒上点香精,只是那恶心之感,始终是萦绕在胃里,时不时也要呕他一下。

  我打点好,然后走出房来,又多等了半个时辰,萧紫庭和唐枫这才出来,两个人脸色全是一样的苍白,眼神呆滞,仿佛被人抽去一甲子的功力一般。

  老中叔见三个人到齐了,走近来一抱拳,道:小人实在是罪该万死,本来设局收拾几个想唐突我家小姐的淫贼,却没想到竟然是萧公子、唐公子和这位……呃……两位的朋友,真是抱歉。”

  那两个人脸色登地变黑,老中叔佯装没看见,继续道:“今天苏州城来了线报,说又有俊俏公子前来燕子坞,几个富商特意来下订单,所以我家小姐才设了此局,谁知道,咳,几位公子若是走正门,便不会有这些是非了。”

  “可那船家告诉我们的,这里就是正门。”我忍不住截口问道。

  “那是自然,对那些淫贼来说,后门岂不就是他们的正门么?公子看来初入江湖,切口什么的知道的还少呀。”

  “………………”我们三人听了都是哑口无言。若依了唐枫平日脾性,此时早就斥责这仆役无礼,但那通遭遇已经把他的锐气熏的一干二净。

  “小的这就带各位去见我家老爷,刚才的事……”老中叔说到这里,声音拖长,眼睛眯起来看着我们,“如此丢脸的事情,还请几位为小的保密呀,不要说出去呀。”他弦外之音任谁都听的出来,这可正扣住了视风雅为命的他们两人脉门。

  他领着我们来到一二层亭台,右手一伸,示意我们进去。

  “三位少侠,我家老爷就在里面恭候。”

  这厅台门前右侧立一块石碑,上书“涵阁“二字,两簇翠竹分依门前;我们一进正厅,里面正方挂着的乃是一副绘像,画中是一位白袍少侠,这人眉间隐有英气,一手横于胸前,一手倒背长剑,叫人见了凛然一肃,左下角还有几个题字:柳兄宝像,弟骧追思。

  萧紫庭和唐枫见了这画像,都施一大礼,我也跟着做了,心里一阵奇怪,因为这人面容姿势总有几分熟悉,却不知哪里见过。

  刚行罢礼,就听一阵脚步声传来,声音沉稳有度,行走之人看来内功修为实在不浅。正想间,从里间转出一人来,四十有余,着一袭紫袍,宽脸长髯,满面红光,无半条皱纹在上面,目光如剑,叫人对视之间不禁一凛。

  “慕容伯伯。”萧紫庭和唐枫二人同时叫道,原来这人就是燕子邬主人慕容骧。

  “呵呵,两位贤侄,别来无恙?”慕容骧微一点头,算做还礼,然后把目光移到我身上:“这位东方少侠…………”

  “这位东方世兄是我在忠阳结识的朋友,平日里极景仰慕容家威名,也是为选婿而来。”萧紫庭连忙回到,我连忙抱拳,恭恭敬敬叫了声“慕容大侠。”慕容骧“哦”了一声,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一番。

  “恕老夫孤陋寡闻,敢问这位少侠师承?”

  “晚辈是舞风刀法第一十三代传人,东方沧云。因为久仰慕容小姐之名,所以特来姑苏”

  慕容骧闻言,眉头一皱:“舞风刀法?这名字却耳生的很,尊师如何称呼?”

  “尊师上鹏下圭珐,因为隐居山林不问世事,极少涉足江湖,故而老先生不曾认识。”这番话都是我早已背熟的,将我师傅彭贵发的名字换了同音,算不得欺师;而隐居山林云云,也是事实。

  “看来江湖之外,也有隐逸高士,老夫不能一识尊价,实在遗憾。”慕容骧客套几句,便不再追问,叫我们三人坐下,招呼仆役上了三盏迎客茶。我接了茶杯,学着其他二人作派,生怕被人看出破绽,这茶杯竟然感觉比大刀还重。

  寒暄片刻,轻抚膝盖,缓声说道:

  “小女如今年方二九,正当婚配。慕容世家虽非名门,江湖之中多少也有些面子,所以老夫就有了这比试选婿的念头。虽然不成礼数,但也算是我武林中人行事。江湖代有才人出,若能在少年一辈中选出一位武功人品俱是一流的俊才托付小女终身,老夫也算了桩心事。”

  萧紫庭道:“却不知伯父打算如何比试?”

  “这个你等到时候便知,总之不会屈了真才,呵呵。”慕容骧道,“你等都是一时俊才,父辈又是老夫故交。若能胜出,于两家都是件美事。”

  “伯伯放心,小侄定当不负所望。”

  唐枫听到这里,朗声应道,萧紫庭犹豫一下,也接口说道:“小侄尽己所能。”

  唐枫与慕容骧均大感意外,以萧紫庭脾性,凡事均不肯落唐枫之后的,这次却反应迟钝。只有我心下里明白,他意不在慕容小姐,自然也就不愿太表殷勤。

  “至于这位东方少侠嘛……我虽不熟,不过既然是萧贤侄故交,想来也是少年有为。

  慕容骧看了一眼萧紫庭,微微一笑,取来三块馏金扁牌,分别交与我们,自顾继续说道:

  “ 这三块金牌,便是几位的信物凭据,好生收着,没这个是进不得后天的试场的。”我低头来看手中的金牌,只见上面写着大大的一个“申”字;萧紫庭的是“未”,而唐枫则是“午”。看来除去我们三个,至少已有六人到此。

  “老中啊,把冰儿叫来,就说有客人到。”慕容骧道,又转回头来:“你们三个自幼一起长大,如今也有数年不曾见面了吧。”

  “…………是的。”

  我低下头去喝茶,实在不知他二人现在表情为何。

  过不多时,帘外脚步声传来,我扭头望去,只见一个人影走到门前,未曾进屋,先轻声道:“小女冰清,拜见父亲大人!”声音婉转温润,煞是好听,正是适才楼顶那女子的声音。

  “呵呵,你来了,快快进来!”慕容骧眯起眼睛点点头,喜道。

  随珠帘徐徐掀起,一阵玲环佩响,我只觉几缕熏香先飘入鼻中,馨香几醉。再定睛细看,一名女子缓步走进厅来,头梳双髻,身穿圆领长袖锦衣,下着绿膝阑裙,双脚红丝绣鞋,与她修肩细腰极配,脸上略施黄妆,眉心一点浓黛,双眸若星,看人时眼波流转,顾盼神飞,我与她四目相接不过一瞬,竟痴在那里,不能言语。

  “来来,快看看,这是你紫庭哥哥和唐枫哥哥,几年不见,都越发英俊了。”慕容冰清走到我们三人面前,背对着慕容骧低头施礼,待她头抬起来时,嘴角微微上翘,一脸得色,眼睛自萧紫庭扫到唐枫,又扫到我,三个人没不一个默然低头,脸色煞白的。

  “父亲。”慕容冰清把脸转过去,又变回温柔少女,撅着嘴道:“几位哥哥都不太高兴哩,见到人家理都不理。”

  “哪……哪有的事,实在是多年不见小妹,心情激动之故。”萧紫庭连忙道,唐枫也拼命点头。

  “真的吗?那就笑一下嘛,我就相信。”慕容冰清歪着头,靠着慕容骧说道,慕容骧只是微笑,任他女儿说话。

  萧紫庭习惯性地想把扇子打开,遮掩自己尴尬表情,然后才想起来那扇子早就成废纸了,只得勉强挤出些笑容,唐枫也是再三努力,才摆出“笑”来,弄的一张白脸涨的通红,倒真是小周郎的风度。

  我倒没什么障碍,我师傅说男子汉大丈夫要拿的起放的下。于是三人之中,只有我笑的最为自然,只可惜她却没往我这里看上一眼。

  又与慕容父女寒暄一阵,慕容骧见萧、唐二人都有点魂不守舍,便道:

  “三位贤侄远道而来,本当设宴洗尘,一述旧情。只是比武招亲,公平所在,老夫也不方便与你们叙谈太久。我已经叫下人准备了三间上房,三位早些歇息吧。”说罢慕容骧站起身,准备送客,这时唐枫忽然想到,忙道:

  “慕容伯伯,还有件要紧的事要禀告。”

  “哦?”慕容骧脚步停住,目光闪动。

  “伯伯可认识谢老师其人?”

  “……不错,此人姓谢,叫老师,乃是我的一个朋友,不过你如何知道?”

  “是这样,我……我们是在来姑苏的路上见得这人。”唐枫看了我和萧紫庭一眼,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出来,我仔细听他的叙述,其中倒也无乖谬捏造之词,只是将自己被黑衣人围攻的狼狈之情轻轻带过,也是人之常情。

  慕容骧听罢,脸色稍变,转瞬恢复常态,道:

  “如此,那信却在何处?”

  唐枫从怀中取出那信,双手递给他。慕容骧展信一读,面沉如水,抬头扫视我们三人一圈,方言道:“此事干系重大,三位贤侄切莫说与第五人知。”

  “那总捕快何中棠也许这几日就会到姑苏来,伯父还请提防。”唐枫又道,慕容骧只是“唔”了一声,却无言语,只捻须沉思。我们三人见他这等神色,也不便久留,就告辞离开了。临离开之时,我又回头望去,慕容冰清正扶着她父亲肩膀,眼睛看也不看这边。

  刚迈出楼门,忽然慕容骧在身后问了一句:

  “东方少侠,敢问你用什么兵刃?”

  “回慕容前辈,乃是耀日刀。”

  慕容骧点点头,不再言语,挥了挥袖子,和慕容冰清转回内堂去了。

  接着仆役领路,我三人来到一早准备好的客房,唐枫冲我施了一礼,自顾进了自己屋子。萧紫庭和我屋子相邻,也各自拜别。

  一进了房间,就见里面搁着一盆香精热水,一帕毛巾,桌上还有四碟江南小吃与一壶酒,包裹兵刃都已经放在桌边。看来慕容府上服务的倒真周到。我洗了把脸,去了外衣,取出半本侠客小说斜躺在床上读起来。

  过不多时,就听房门响动,进来的却是萧紫庭。看他气色,总算恢复一些,有了平日里的沉稳气度。

  “东方兄好兴致,还在看书啊。”

  “这卷就快看完了,写的实在不错。”

  两个人都不愿再提那事,彼此说话都小心翼翼,惟恐触及那话题。萧紫庭一边拿起桌上酒壶玩赏,一边道:“今日一观,你觉得慕容世伯这人如何?”

  我想了想,道:“确实是前辈风范,叫人佩服的紧。”

  “哈,做为未来的岳丈可还称心么?”萧紫庭道,其中大有深意。

  “萧兄取笑了……”我连忙又转了话题,免得自己尴尬,“……适才我见到那楼里有一幅白衣男子的画像,你二人见了都要拜的,却不知道是谁?”

  “呵呵,这里涉及到武林中的一大掌故。我这来,就是要给兄讲讲的。”萧紫庭坐到桌边,慢慢斟满一盅酒,轻啜一口,这才徐徐讲道。

  原来二十五年前,武林之中出了一个魔头,名叫白面尊者,此人久有制霸江湖之心,武林正道几为其所灭。绝望之际,五名少年侠客挺身而出,亲赴老巢六出山庄与之决战。这五人中,有慕容骧慕、萧子钰,唐枫的继父唐绎,还有那日在萧紫庭家看到的齐飞白;而另外一人,却无名字,只知姓柳,来历不明,却是五人之中武功最高的,只有他勉堪能与白面尊者匹敌。五个人与白面尊者剧斗一天一夜,几乎败北,那个少侠见不能胜,毅然舍弃己身,抱着白面尊者跳下悬崖,同归于尽。武林人感其恩义,将是役五个人尊为“五君子”,而那位少侠舍己为公,居功阙伟,人皆以“柳大侠”呼之。

  “这么说来,我在涵阁所见的画像,就是那位柳大侠?”

  “不错,后来江湖中人追思先烈,便做了这幅画像,五君子中的四人都各藏了一份,悬于正堂,见者无不执礼。”

  “这位柳大侠义薄云天,真是叫人好生佩服!”我听了之后,不禁肃然起敬,不想竟有此等英雄男儿。

  “我当年听我父亲说起这段故事,也是心驰神往,只恨晚生了许多年,不能和他结识。”萧紫庭道。

  “不过,连你父亲他们也不知这个人的来历么?”

  “我父亲说,柳大侠生平没人知晓,临到决战前夜,才忽然出现在他们四人面前。次日一战与白面尊者同归于尽,他前后出现在江湖中的日子,总共也只短短那么两天而已,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下个姓氏叫后人凭吊。”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这等的成就啊。”我一阵感慨,萧紫庭闻言诡秘一笑,看看窗外无人,扇子一挡,低声道:“你可记得那谢老师临终前的话么?那白面尊者竟然又重出江湖。到时候,还愁没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么。”

  “可是,不是说那魔头与柳大侠堕崖而死了么?”

  “只是堕崖而以,没人确实见了他尸首……姑且不论这消息真伪,凭我的感觉,这江湖又要起一场绝大的风波了”

  “果真有此事?”我听了,忽然想到侠客小说里,颇有几个堕崖不死的角儿,不是拣了秘籍就是遇个高人;不过多是正道高人能有此际遇,恶徒却从无这等好运气。

  “刚才慕容世伯接过那信,表情如何你也看到了,此事绝不寻常……”他话未说完,就听有人敲门;两个人都是一惊,连忙噤声不语,我看了他一眼,喊道:

  “哪位?”

  “东方公子,萧公子,老爷有请。”我起身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慕容家的仆役。萧紫庭道:

  “请问慕容伯伯叫我们去,是什么事?”

  “小的不知,只知道刚才来了个位公门的捕头来找老爷。”

  我和他对视一眼,心里明白,都暗想这何中棠来的还真快。

  “那唐枫是不是也被叫去了?”

  “是的。”那仆役恭敬答到。

  这次去的却不是涵阁,而是燕子坞的正厅。进到厅里的时候,慕容骧、唐枫还有何中棠三人已经在了。慕容骧手托热茶,一脸沉稳;唐枫抱臂站在一旁,颇有不耐之色;而那何中棠则端坐在椅子上,仍是面无表情。

  “啊,你们两个也来了?”慕容骧见到我们,呵呵一笑,把手中茶杯放下,“这位是六扇门中的新亭总捕头何大人。”

  “我们和这位大人已经见过了。”萧紫庭回道,我点点头。慕容骧又道:“这位大人此次造访,是专为谢老师而来。”

  “不错。”何中棠冷冷接口说道。

  “谢老师被强人殴打致死,这是你亲见的。现在犯人既然已经落网,又来找我做什么?”唐枫话没说完,慕容骧从一旁拦住:“哎,贤侄,少安勿躁;公门与江湖迥然。这取证做供,乃是律例规矩。衙门百姓本是一家,我等身为天子臣民,自当尽力配合朝廷办案才对。”

  听了慕容骧这番话,何中棠脸色还是如腰间铁尺一般僵硬,只见嘴唇在动。

  “他们三人,只需录个供子即可,我此番来还有一人要问。”

  “哦?只要在老夫府上,就一定叫来与大人查问。”

  “就是慕容先生你。”何中棠说完,我们三人俱是一惊,慕容骧反倒毫不在意,脸上从容依旧。

  “呵呵,老夫?也对,也对,谢老师与我是至交,我定当知无不言。”

  “那最好,这谢老师是哪里的人?做什么职业?”

  慕容骧略想了一下,从容答道“:他是河南叶县人,老夫与他年轻时便就相识,平日里以传递信件为业。”

  “可此人武功不低。”

  “大人好眼力,他所传的信件,多是涉及江湖事务,干系重大,若没个一技傍身,怎能安全送到。”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三月之前吧,那时候是老夫寿辰。”

  “他临死之前,曾请这三人转交一封信给慕容先生,显然是受人委托,也是他被人追杀的原因所在。关于这个,慕容先生可知道些什么?”

  慕容骧把茶杯缓缓搁到一边桌上,茶盖盖好,方笑道:“老夫最后一次见到他已是数月之前,此后就一直与他再无联系;大人既然已经拘了那几个杀人的凶犯,对于追杀的原因想必知道的比我多吧。”

  “据那七人供称,他们只是受人指使,其他一概不知。”

  “哼,哪个犯人不是如此说?你们公门却真是容易轻信于人。”唐枫站在一旁站的乏了,忍不住出言讥讽。

  何中棠转头到唐枫,嘴角微微上撇,一字一句道:“入了公门,讲的自然都是实话。”12个字咬的字字清晰,那七人却不知道是经受了何等待遇才“讲的自然都是实话”。

  “何大人。”萧紫庭插过话来说道,“谢老师临死前曾说,那白面尊者重现江湖,在下以为这便是那几人追杀谢老师的原因所在。”

  “哦,你说二十五年前犯下二十二条杀人罪名的朝廷要犯孟轩仪?”

  “不错,我们江湖都称其为白面尊者。”慕容骧道。

  “这人的案子,已然销了。若有线索寻他,我自当禀告刑部。不过这谢老师之死,却另有玄机。”何中棠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白瓷瓶,道:

  “这是我在谢老师尸身上搜检来的,诸位可知道这是什么?”

  四个人看着他手中小小瓷瓶,都不做声。

  “这此中盛的,乃是五石散。”何中棠此言一出,听者无不动容,厅内一片肃然。

  萧紫庭当日曾与我讲过,说时下江湖之中,流传着一种奇药,假托魏晋时的名物,名叫五石散。人服食后,精神焕发,只是极易上瘾,若不持续服用,就会涕泪交加,癫狂不已,药贩籍此牟取暴利。故而名门正派,多禁沾此物,而朝廷亦下令严查,但有发现带五钱以上五石散行走者,立斩。只是这药利极大,所以屡禁屡兴,总有人暗中贩卖。

  现在没想到谢老师身上竟有此物,确实叫人惊诧不已。

  “……却没想到谢老师为人忠厚,却与五石散扯上了干系。”慕容骧拈须叹息,何中棠把瓷瓶收入怀中,冷冷道:“这就是我来此的原因了。”

  “无礼!你想诬陷慕容伯伯参与贩五石散不成!”唐枫大怒,做势上前,萧紫庭在一旁一言不发。何中棠不为所动,面色如常,只两道视线如炬,直直盯视着慕容骧。慕容骧却没发作,只是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

  “为撇清嫌疑,老夫也只得来做个澄清了。”说罢把那信递与何中棠,又加了一句:“如大人还有疑问,我阖府上下请随意搜查,若查出半钱五石散,老夫愿服王法。”

  何中棠接过信,仔细看过两遍,又抬头看着慕容骧,慕容骧又道:

  “自大人你进门,老夫一直在旁边不曾离开半步,就算想调换这信,仓促之间也是无能为力吧。”

  何中棠“哼”了一声,把信交还给慕容骧,后退三步,抱拳言道:慕容先生,多谢如此合作,以后但有什么与此相关的消息,还请速速报之于我。”

  “那是自然。”

  “听说慕容庄主这几日比武招亲,大宴宾客。莫要忘记朝廷有律例,凡二十五人以上酒宴,须向当地衙门报备。”

  “这个不劳大人费心,我已然安排好了。”慕容骧不急不忙,又从怀中取出一张免许票纸,赫然盖有扬州府的大印。何中棠一时居然也无话可说,只是一抱拳,转身离开了正厅,朝大门走去。

  慕容骧目送他走出正厅之后,这才转身过来,仍道:

  “刚才叫几位贤侄受惊了。”

  “那公差实在无礼,伯伯您在江湖何等声望,岂可受这等小人之气!”唐枫说罢,看着萧紫庭,想来是对自己刚才两番斥责何中棠的表现颇为自得。萧紫庭冷哼一声,恨恨道:

  “这家伙………………”

  “咳,这班公差,无非是要些好处,回头叫管家封几十两银子送过去就是。不必多事,耽误了比武的期约。”慕容骧说完这句,摆了摆手。本来唐枫与萧紫庭打算开口问问“白面尊者”的事,见他不打算说,也就各自咽了下去。我心想,谢老师这封信,既不是和五石散有关系,必然是谈及白面尊者出山之事;不给我等知晓,那一定是涉及重大,看来果然如萧紫庭所料,这江湖是要起大波澜的。想到这里,不禁手心出汗,内心一阵激动。

  “对了,东方少侠。”慕容骧忽然转向我道,“你今日说你是舞风刀法第十三代传人,这刀法老夫从没见过。既然都到了正厅,不知是否能在此演练一番给老夫开开眼界?”他忽然提出这要求,我不禁一楞,慕容骧见了笑道:

  “呵呵,少侠可是怕被别人看到,对后日的比武不利?”

  “不……不是,庄主说哪里话……”说完我转身就走,慕容骧讶道:“东方少侠,你这是去哪里?”

  “去房中取我的兵器。”

  “不用了”

  “老夫这里有现成的。”慕容骧摆摆手,说完叫人取来一柄刀来,大小形状都与我的兵器仿佛。我接过来掂掂重量,觉得颇顺手,“如此,那就献丑了”我一抱拳,提着刀走到厅中,这时萧紫庭走到旁边,低声提醒道:速度放慢,尽量雅致。

  于是他退到圈外,我开始按照五虎断门刀的路子耍了起来,速度尽量放慢,只是这“雅致”仓促间却颇难做到。耍了三四招,我自觉够雅致了,却听到几个仆役吃吃地笑,唐枫也一脸不耐神情,倒是慕容骧凝神细看,十分认真。

  萧紫庭见有些不妙,惟恐慕容骧看出什么破绽,连忙朗声道:东方兄的招数大家多不认识,就由小弟我来做个解说。“然后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点点头,先用了招左横斩。

  “这招名叫云横秦岭,取其绵延千里之意,一刀出去,三尺之内皆在刀锋之内,隐有寒气逼人,正合了秦岭至阴气象。”

  我接着进招变为斜前刺。

  “这招叫西出阳关,刀身微斜,侧进前刺,似有不舍之意,正所谓‘西出阳关无故人’,意境全出。”

  我就势倒地一滚,趴在地上,再翻身把刀口向上挑去。

  “……呃……这招……这招叫做大鲧偷息。取典自禹帝之父鲧窃上帝之息,先攻敌下盘,谓之鲧;再上挑刀口,谓之偷息……”

  等到我一趟刀法练完,我固然是汗水淋漓,那边解说的萧紫庭也是满头大汗。

  “甚妙甚妙,东方少侠的刀法真是精妙,老夫今天是大开眼界了。”慕容骧托须称赞道,我收了势,把刀倒转过来,交还给他。

  “让前辈见笑了。”慕容骧笑呵呵地起身,道:“不然不然,少侠刀法质朴,其中隐有威势,当然不错。两位贤侄,此番比试,你们有对手了呢。”

  萧紫庭坦然一笑:“有东方兄在,小侄怕是不及。”

  唐枫面色不大自然,但也不得不说了一句:“东方兄刀法确实精妙,来日胜负也未可知。”

  “今天跟那差人纠缠了半天,幸亏能欣赏到东方少侠如斯绝技,也算不曾虚度了。哦,对了,老夫还有些筹备之事,就先离一步。”慕容骧言罢起身离开,我等也就纷纷告辞,折回自己房间去。回房的路中,萧紫庭对我说道:“彭兄好险,刚才可把小弟我累煞了。”

  “当真辛苦,当真辛苦。”我大为感激。

  “说起来,那公差来的好快,我们前脚到,他后脚就来了。”

  “那人眼神好厉害,每次看我,我都觉得几乎要被看穿了一样。”说话间回到房间,我一推门,不禁悚然一惊,只见屋子里散乱不堪,包裹摊在地上,里面的东西被扔了一地,一片狼籍。

  我疾步上前,一眼就看到,原本在桌子上搁着的“申”字牌子,竟然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牌子若失却,这选婿大会就没资格参加了。我急忙环顾四周,见屋侧的两扇窗户大开,窗棱上还有泥土……

《我在江湖》 作者:马伯庸

第四章

  想不到在这慕容府上,居然也招了贼子。我冲到窗边一看,只见一个黑影晃动一下,就消失在内院方向。我也不及清点其他失物,右腿蹬上窗棱,左腿发力,一下子也跳出窗子,循着黑影方向追去。

  才走了一半,我忽然停下脚步,那影子去的是慕容家的内院,今天下午我们三人已经在那里被人好一番折辱,如今贸然前去,还不知那古灵精怪的慕容冰清又会弄出什么花样。我四下张望,看到旁边架子上挂着几件粗布褐衣,显然是仆役所穿,于是心中一动,扯了一件下来,披在身上。

  说实在的,那粗布衣服穿起来,着实比青杉要自在合身的多。我穿着仆役服朝内院走去,一路上竟然全无阻碍,没人怀疑。这几日一直都勉强以少侠形象示人,这会儿换了衣服,反而觉得轻松自在,仿佛回了自我。

  我一路走一路想:我住的地方,距离外院不过只隔几间房,跳出去便可逃出燕子坞;而这贼子却朝内院深处而去,又是针对我手中令牌,那必然是慕容府中的人所为。

  正想间,忽然旁边有人叫道:"喂,你过来!"

  我闻言回头一看,却是几个仆役坐在廊下,挥手叫我,于是无奈之下我也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那几人手里拿着牌九,一看便知是在聚赌。

  "好象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人问道。

  "……我是外编的短工,这几日才来,在外院负责接个柴火粮耗什么的。"

  "那怎么跑到内院来了?"

  "哦,管班说叫我接应一下,看有什么活计能助助手。"

  幸亏我在萧家曾经做过几个月仆役,于这一行颇为熟悉,于是从容答道。这几日慕容家忙着筹备比武招婿,招几个临时的短工也不奇怪。

  果然那几个人不再怀疑,年长者喜道:

  "既然如此,倒也巧了,那你且过来帮个手吧,把这香炉送去小姐房中。"

  这真是天赐良机,有了这个,混入内院就更加容易了。于是我便满口应承下来,接过香炉。

  "记得把炉子放进小姐房中,就立刻出来,万万不可久留。"

  那仆役又正色叮嘱道,"不是我吓你,若是把小姐惹的不高兴了,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你不得。"

  我心道此事我可比你们有切身体会,当下也不多言,捧着香炉,问清去小姐闺房路径,然后沿着走廊走入内府。

  时值傍晚,这一路上有灯笼照明,倒也不十分灰暗。我一面记着慕容冰清的房间位置,一面四处查探,看是否有什么盗贼的线索。因为我手捧香炉,偶尔碰到几个丫鬟,她们也不加怀疑,粗粗询问几句就放行了。

  慕容家内院布局精巧,我七转八转,无意中来到一间宽檐小轩旁边,前后都有通路,我不知朝哪边走,正在迷惑之际,忽听屋内传来一个男子惊讶声音:

  "……竟有此事?"

  另一个男声答道:"以我之见,这或许与白面尊者与柳大侠有关系。"

  这回答之人,我能听出就是慕容骧本人,而发问之人却不知道是谁,只是声音比之慕容骧更为苍老。

  我一听与白面尊者有关,不禁停下脚步,屏息凝气仔细倾听,只见慕容骧又道:

  "谢老师看来也非妄言,只是事出突然,又巧合的厉害,我们当初……"

  "你是说六出山庄一役么?"

  "正是,想那白面尊者明明……是谁?!"

  慕容骧忽地大声喝道,还没等我反应,房门猛地打开,两人冲出房间,正看到我捧着香炉站在那里。所幸灯光不甚明亮,我又低着头,慕容骧竟没认出我来。

  在他身后站着的是位老者,一头白发,正是那日在萧家见过的的齐飞白

  "你是哪里的职事?在这里做什么?"

  慕容骧冷冷问道

  "回老爷话,小的是前堂的短工,来内院给小姐送香炉。"

  我故意哑着嗓音说道,慕容骧看到我怀里的香炉,也没多怀疑,上下打量我一番,道:"适才你听到了什么?"

  "小的只知屋内有人说话,却没听仔细。"

  "哦,你叫什么名字?"

  "回老爷,小的姓彭,叫大盛。"

  这真是奇妙,我拿着真名字,却是为了掩饰假身份,真有点本末倒置的感觉。彭大盛的名字果然如萧紫庭所言,与这仆役身份极为合适,就连慕容骧听了也都不再多加怀疑。

  "送完香炉就快快退去,内院禁地甚多,不是你这种人可以随便来往的。"

  "是,是……"

  我诺诺而退,慕容骧挥挥袍袖,和齐飞白回到屋子里。

  侥幸蒙混过关,我长出一口气。此时天色已晚,我捧着香炉一路走下去,忽然看到一间精致小间,飘有淡淡熏香,想来就是慕容冰清的闺房了。

  我先敲了敲门,见无人回应,便试着伸手去推,门没锁,吱呀一声便开了。我先是一惊,看看四下无人,壮着胆子迈了进去。

  这房间与一般少女的闺房无甚区别,地上铺着名贵的软绿茵毯,碧绸外挂,一袭红萝薄帐吊在床头,一张书桌摆在旁边,上面摆着几本书和文房四宝。值得一提的是,在墙壁四边,竟悬挂着无数男子工笔画,其中颇多名人,诸如邹忌、潘安、何晏、裴令公等等美男子;旁的如卫青、赵云、兰陵王等英雄人物,也是画的异常俊俏。诡异的是这些肖像多是二人一幅,画中二人钩肩搭背,行止暧昧。此类画像之间,是一副字帖,笔迹娟秀,一看便知出自女子之手,上面写到:

  娈童娇丽质,践董复超暇羽帐晨香满,珠帘夕漏赊翠被含鸳色,雕床镂象牙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袖载连璧锦,床织细种花揽绔轻红出,回头双鬓斜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怀情非后约,密爱似前车定使燕姬护,弥令郑女嗟

  落款写着"为南梁简文帝纲录,冰清誊。"

  这诗我实在是看不大懂,写的又拗又怪,不过"娈童"

  二字总还是认得的,只是不知道这慕容家的小姐,何以对南风之事如此兴趣。

  我将香炉搁下,恰好外面一阵微风吹过,书桌上几张粉红信笺一下子散落在地,我俯下身子捡起一张来,只见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显然是慕容冰清未写完的东西,似是一篇笔记小说。

  俺在路上看了不少笔记小说,于这一文体大有兴趣,一时好奇之下展开一读,却发现讲的故事与寻常文章绝然不同,此文开篇就声称此乃《风尘三侠》的戏仿之作,而后讲述李靖置红拂而不顾,反与虬髯客有了情爱之心,两人缱锩缠绵,少不得又有了敦伦之事,直看的我面红耳赤。再看其他几篇,内容也大同小异,有讲曹孟德与刘协暴虐之恋;有讲唐明皇与高力士厮守之情,无非是将两个男子两两配对,再于龙阳断袖之上加以发挥。这慕容冰清所好,当真是教人瞠目惊舌。

  正看间,忽然听到屋外有脚步声传来,我悚然一惊,慌忙之中慌不择路,见旁边有一锦绣屏风,便闪身躲了进去。我刚藏好,就见慕容冰清和一个丫鬟走进屋来,透过屏风间隙,清楚可以看到她们二人面容。

  "呀,怎么有个香炉在这里?"慕容冰清看到香炉,讶道。

  丫鬟道:"想是那些张二哥送来的,今天早上我叫他们送一个过来的。"

  "小红你出去时候没关窗户吧?"

  慕容冰清看到一地的信笺,皱眉道:"把我的稿子都吹到地上了。"

  "小姐恕罪,嘻嘻。"

  那丫鬟一边笑一边俯身去捡书稿,还说道:"小姐这篇什么时候写完呀,我们几个姐妹都还等着看呢。"

  "就快得了,这结局我还没构思好,你们说让那李世民对李靖一见钟情,然后横刀夺爱如何?"

  "哎呀,小姐,只要那人物长的俊俏就好,虬髯客那种大胡子,看起来和药师公不太搭配,看起来不过瘾呢。"

  "啐,死妮子,尽往歪里想。"

  慕容冰清嘴里斥责,面色表情却遮掩不住地得意,“等这篇写完,我的《古今龙阳笔记集成》就算是完成一半了,哪日叫爹爹找个书房刻成版,姐妹们就能看到了。”

  "是呀是呀,前几日还有幽州和岭南的姐妹来信,问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后面的呢。"

  "她们也得给我写呀,好歹都是蔷薇社的人,总不能叫我一个人忙活。"

  慕容冰清脱下短袍,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事,交给丫鬟。丫鬟一见,惊道:这不是选婿用的令牌么,小姐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哼哼,是一个讨厌的家伙,那样的家伙也敢来选婿,真可笑。我看他不顺眼,就叫人把他的令牌偷来了,叫他明日去不了考场。"

  "莫不是今天弄了一身大粪那三个人其中的一个?"丫鬟接过令牌,随手搁到桌上。

  "对,就是那个耍大刀的,一点都不风雅,这样的人连进我笔记小说的资格都没有,哼。"

  "那……小姐对这些参加选婿的少侠们,可有个看上眼的?"

  "唉……"

  慕容冰清微启朱唇,失望地叹了口气,"不懂得断袖之乐的人,我嫁之何乐;懂得断袖之乐的人,我嫁之何用。"

  "可是,总会有一人选出来与小姐成婚呀。"

  慕容冰清微微一笑,右手扶了扶发簪,嘴角上撇,杏眼斜挑,笑声透着丝诡异:"……嘿嘿,我自有办法,管叫那些家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不是我在屏风后见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何容貌的可爱少女,竟有如此心思,心想难怪萧紫庭无争胜之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小红,帮我把那件掐绿滚边袄拿来,替我换上,一会还得去拜见母亲。"

  小红一声应承,转身去取衣服,而慕容冰清转过身来正对着屏风,竟将衣物一件件解了下来。我在屏风后一见,大吃一惊,一时间真是百感交集,这两只眼睛睁也不是,闭也不是,全身气血集于脸部,四肢百骸僵直。

  我就在这彷徨无定之间,屏风对侧一位妙龄少女已然将外衫除下,只余一件粉绒亵衣在身上,阵阵幽香自那边传来,熏的人几乎醉倒,加上她欺霜赛雪的白嫩肌肤在屏风后时隐时现,目不暇给,叫我的两难境地更加尴尬。

  正在这时,小红已经取了衣服来,披在慕容冰清身上,前后帮她扣好。我这边蹲在屏风后面,心里才算松了一大口气,只是说不清心思究竟是遗憾还是庆幸多一些。

  慕容冰清和那丫鬟换好衣服,转身走了出去。我静等了片刻,确认她们不会回返,这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将令牌从桌上取来放到怀里,这时方才发现自己是汗水淋漓,几乎将衣服湿透。

  当下我也不敢多留,掩好房门,照着原路返回,把衣服仍挂到衣架上,回到自己房中。萧紫庭过来问起,我也不敢全盘托出,只说令牌被盗,自己追将出去,半路捡了回来云云。

  第二日,我早早起身,穿上天青长衫,把大刀又擦了擦,令牌贴身藏着,这才坐下吃饭;今日便是选婿的日子了,须得谨慎从事才好。

  门外早有一位仆役等候,见我吃完早餐走出来,就迎上前去。

  "东方少侠,您准备好了么?"

  "是的。"

  "那就请随我来。"

  说完那仆役转身在前面带路,我紧随其后。我问他可看到萧子庭和唐枫等人在何处,他也不答。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工夫,来到一间小厅,屋内空阔,只有墙壁上挂着几幅画。

  "就请少侠在这里等候。"

  仆役说完就离开了。我一个人在这小屋里呆着,也没个椅子,就只好站在原地看着墙上的字画发呆。过不多时,先是唐枫,后是萧紫庭,随后又进来其他六人,个个年少英俊气度不凡,只是傲气十足,看了彼此都抬着下巴看人。

  自从他们进来后,屋子气氛就变的异样,大家都知道身旁之人全是竞争对手,眼神都不对劲。只有萧紫庭一人满不在乎,他凑到我旁边,趴在耳边小声道:彭兄,到时候你我联手,把旁人全打下去,然后我再输给你。"

  我点点头,还没等答话,那齐飞白从屋子另外一侧的门走了进来,穿着锦袍,胸前别一纸条,上书:"总裁"。他见人都到齐了,他一击掌,众人纷纷朝他方向看去。

  "诸位少侠,老夫就是本次比赛的总裁判长,姓白,名一苇,江湖上没什么名气,你们也不必多想,当初我击杀江南四虎,大败洛中双雄什么的,也没什么特别,你们知道就得了。这次比武是为了给慕容先生选拔乘龙快婿,希望大家能尽力表现。"

  大家谁也没作声,都知道他还有下文。

  "现在请把你们的令牌都别在胸前,然后按次序从这门里走出去。"

  我的令牌是"申",最后一个,前面是萧紫庭和唐枫,我们三人前面还有六个。我们排好队就按这个次序鱼贯从指定的门走了出去。

  一出小门,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前面是一片宽阔空地,一个擂台摆在中间,上面悬挂着一条横幅写着"慕容家比武招亲比赛暨慕容冰清小姐生辰庆典"

  ,原来今日还是慕容冰清的生日。我们出来的位置是在擂台北侧,擂台南侧是十几排座位,坐满了武林人士;西侧一字横开有十把雕龙蟠椅,九把椅子上都坐着人,个个气度沉稳,目光锐利,看的出都是高手,其中就有慕容骧,旁边一块大牌子,上写"裁判席"三字;在擂台东侧则是一栋三层小楼,二楼一干乐工吹奏着《春江花月夜》,三楼则是慕容家家眷居高临下的观看之处,煞是热闹。慕容冰清也在家眷其中,不时凭栏探头朝下看来。只是她眼神扫到我的时候,似乎大有愤恨之色在里面。

  我们一出现,整个场子全都静了下来,乐工们调门一转,改奏起《将军令》。九个人全走上擂台一字站开,这时慕容骧从裁判席站起来,走到擂台前,满面微笑,冲台下观众一抱拳,朗声说道:

  "诸位远道而来,实在令慕容阖府蓬壁生辉。今日不比以往,乃是老夫为小女选婿的吉日,又是小女生辰。江湖之中,能人异士层出不穷,老夫若能得之一而为乘龙快婿,实在是慕容家之福,小女也可托付终身,实在是人生之至乐?慕容家也是江湖中的一分子,自然得按江湖规矩办事,所以老夫决定举办这个比武招亲"

  说到这里,慕容骧顿了顿,又道:"今日能站在这擂台之上的,都是我正道后起的少年才俊,老夫相信其中必有一位能与小女同携连理。相信诸位少侠定会尽所己能,而诸位评审也必会秉公裁判。老夫下面请齐飞白白先生宣读比赛规则。

  这时站在一旁的齐飞白走到前面,略一施礼,然后道:"这次比武,只为招亲,是大吉之事,不是争胜,慕容先生不愿见到狠戾蛮斗,所以将采取与平常比武不同之形式。"

  下面观众闻言纷纷议论,就是台上的九个人也彼此交换了一下不解的眼神。齐飞白又道:选婿将分作两步。第一步为裁判指定动作,几位少侠将依照裁判要求,依次登台施展招数,我等将依其表现如何,给出分数;第二步则为自由动作,几位少侠可以各自施展自己所得意的武学套路,两两捉对,胜出者得十分;综合这两轮分数最高者,则为本次比武招亲之胜出者。"

  这样比武,倒也新鲜,我听了虽有不解之处,倒也真跃跃欲试,下意识地握握手中大刀,心跳也自激烈起来。接着齐飞白又一一将裁判介绍一番,均是江湖成名人士不提。而后慕容骧、齐飞白和我们九人之中的八人走下台去,只剩一名短发少年站在台上。只听一声响亮锣响,比武招亲正式开始。

  就在这时,一个高亢的声音自东侧小楼三楼传来,诸人皆抬头望去,只见一书生模样之人站在顶层,双手搁在丹田,以内力发声,声音宏亮,就是最偏僻之角落也听的一清二楚。

  "各位江湖同伎,在下是百晓秀士韩巧生,本次比武招亲的武林掌故,招数渊源等等将由在下给诸位一一解说,这首先出场挂着"子"牌的少侠,姓昆,名仲玉,年方二十。这昆仑剑派历史源远流长,派中以伯仲叔季四字排辈,昆仲玉正是第二代中的佼佼者。此人擅使昆仑剑法,自出道以来,未有一败,人送外号玉剑,实在是当之无愧"。

  这时昆仲玉已经从齐飞白手中拿到裁判指定动作的题目,先是一楞,然后摆开了架势。韩巧生又道:子牌选手昆仲玉所指定的动作,乃是一首唐诗,李白的《关山月》,他必须用十二招将此诗的十二句诗句意境展现出来。此题既要内蕴又得风雅,仓促之间颇难做到,且让我们看看昆少侠是如何处理的。

  只见昆仲玉一剑东指,左手捏个剑决,摆出个弯弓的姿势,上面韩巧生喝彩道:好剑法!长剑东指,起手就有"明月出天山"的泱泱气魄。"

  随后昆仲玉每出一招,韩巧生便逐一解释一番,台下不住喝彩。只是在我看来,这些招数与萧紫庭、唐枫等问题如一:太过花哨而无实用。何况他每一招打完,都保持姿势以待评点,而后再走下一招,如此哪里是什么武学较量,分明就是戏剧里的亮相了。

  萧紫庭仿佛知道我的心思,侧过身来道:"东方兄莫要小觑,只有如此,方才有高分可拿。切莫忘记风雅为先呐。"

  仿佛为证明他的话一般,那边诸位裁判已然各自运起内力,将手中蚕豆射向分板。有的射出九枚,有的射出八枚,嵌在分板上铿然有声。全部十位裁判竟然无一人低于七枚蚕豆,足见昆仲玉得分之高。

  "接下来是第二位持"午"牌的莫少宁,此人系出娥眉,擅用长剑,手中白胧剑更是娥眉三柄利器之一,他的指定动作是…………"

  如此一个一个演练一下来,倒也花了不少时候,等轮到我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了。前面唐枫、萧紫庭已经先后登台亮相。两人之中萧紫庭的分数稍高,十位裁判共给了他八十七枚蚕豆,比唐枫多了三枚;不过唐枫却引得三楼慕容府的丫鬟们数度尖叫,更抛花下来,也不算劣势。

  等到唐枫一下台,旁边一个仆役走到我身旁,道:"东方少侠,到您了。"

  "好。"

  我舔舔嘴唇,一晃手里钢刀,跃上台去。脚刚一着地,就觉得背上一阵凉气,抬头一看,正见慕容冰清高高在上,眼光异常冰冷,直直落在我胸口的"申"

  字牌上。本来就是她偷了我的,理亏在她,如今看起来却象是我偷了她的东西一样,这女子却难理喻。

  一个人递给我一张字条,我头上韩巧生正大声喊道:这是第九位参加选婿的少侠,此人复姓东方,名沧云,擅使长剑,剑风凌厉,大开大阖之间隐有威势……哦,他是用刀的……"

  前八人里除了萧紫庭外,都是用剑的,所以韩巧生说的嘴顺,到我这里结果差点出了大错。

  "这位少侠是舞风刀法第十三代传人,手中耀日刀刀风凌厉,大开大阖之间隐有威势…"韩巧生终于找到我的名册,这才算念对了我的来历。

  "裁判为东方少侠指定的动作,是南梁简文帝纲的……呃……呃……《娈童》。"

  韩巧生自己也大为惊讶,台下观众更是一片哄然,我想起来这诗正是慕容冰清房中悬挂着的那幅字帖,却怎么也没料到竟然要以武功招数来表达这么一首诗的意境。这一定是她的诡计,旁边慕容骧、齐飞白等人脸色也挂不住了,但是已然公开宣布,不可能再撤回来了。

  "也许有些侠士对这首诗还不够熟悉,此诗开篇是:娈童娇丽质,践董复超暇…………"

  韩巧生还兀自喋喋不休,楼下的众人议论纷纷,台下除了萧紫庭以外的参赛者都面露幸灾乐祸的神色,只有三楼传来一阵脆耳笑声,一群少女笑的前仰后合。

  在台上提着刀的我却最为难受,练也不是,不练也不是,比赛规定只有一柱香时间,否则就以弃权论。最后实在没了法子,我狠一咬牙,掣开大刀,大吼一声。这一喉,震的全场鸦雀无声,百十双眼睛全集中在我身上。一条百十余斤的汉子,如今却是要做娈童了,这怎能不叫人注目。

  也管不了那么多,反正也不可能学出--我也不愿意学出那诗中的意味,便索性拿出五虎断门刀的绝学,一路狂舞下去。开头韩巧生还能跟的上节奏,配着诗念上几句,评论一反,等到后来我越舞越快,饶是他的快嘴都跟不上了,连连出错道:"这位少侠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

  自从出了山以来,已经很久没耍刀耍的如此尽兴了。在萧家碍于仆人身份不敢声张,到江南后处处恪于"东方少侠"的身份不能擅动,一直到今日,才叫我耍了个酣畅淋漓,刀刀生风,直至浑然忘我之境界。舞到极致处,连台上横幅都飘然而动。

  难怪刚才那慕容冰清看我眼神不对,看来是早算计好。试想若是叫我搔首弄姿学那娈童形态,该是多么大的恐怖,纵然有十层脸皮也早丢净了。拼上违背规则,我也不能叫她得逞。

  舞到最后一招,我猛然一顿,收了势,左右环顾一周,抬头望去,韩巧生已然无话可说,空在那里运气,慕容冰清气的柳眉倒竖还不好发作,气鼓鼓的瞪视下来。齐飞白等一干评委楞在那里,慕容骧脸色煞是不好,刚才喜气洋洋的劲头全无。

  过了半晌,各位裁判才醒悟过来需得评分了,彼此互相交头接耳了半天,这才屈起指头,开始弹蚕豆……一颗,两颗,十位裁判一共弹了四十二枚蚕豆,牢牢钉在板子上。全场的最低分。

  "第一回合胜出的少侠,是萧紫庭萧少侠!"

  韩巧生计算完总分,大声宣布,参加比赛的九个人,包括萧紫庭在内的脸色全阴沉下来。

《我在江湖》 作者:马伯庸

第五章

  这结果虽然合理,却大违了所有人的心意。昆仲玉、唐枫等人愤恨,自有其道理,就连萧紫庭自己面色也不见得好看到哪里去。他本无意夺冠,只是不想输给唐枫等人,如今却一不留神拿了头名,也真难为他了。

  楼上台下观众正在议论纷纷,齐飞白起身来到台前,一抬手,下面登时安静下来。齐飞白环顾四周,将脸偏到我们九个人这边,道:“指定动作已完,接下来,是自由动作时间。”见我们把眼神都集中在他身上,齐飞白又道:“这个自由动作与指定动作不同。参赛的少侠恰好九位,将分做三人一组,计有三组。组内三人,轮流与其他两位交手,限时一柱香,胜者得三分,输者零分,如果打和,由裁判定其胜负;两番交手后,得分最高者出线,每组出线一人,这三人再循环交手,取其胜者为首。

  随后齐飞白把手一挥,两名杂役抬上来一块五尺高、五尺长的木板子出来。板子上糊着白纸,上面以浓墨画着三个正方形,旁边分别写着天、地、人;每个正方形中间四横四纵,计十六个小方格。

  齐飞白道:“为示公平,分组皆以抽签而定。”说罢,又见几名杂役捧来一尊大鼎,鼎中铿锵做响,我仔细看去,发现那里面盛着九枚石球,球上各有字迹,自“甲”到“申”,想来是做抽签之用的了。齐飞白命他们将鼎抬到大台中央,自己取来朱笔站在白板旁边,冲楼上韩巧生点点头。韩巧生立刻朗声喊道:“抽签现在开始,有请本次选婿的上宾、苏州名伶柳夜夜亲施纤手,玉鼎掣签。”

  一听这名字,台下一阵掌声雷动,我回头望去,但见一女子款款走上台来。此女子二十五六岁模样,走起路来风情万种,宛如暹罗睡猫一般;其衣着十分华丽,只是有些暴露,圆润肩头与颈下三寸俱看的透彻。她走过我等身边之时,媚眼轻轻依次划过,大家都不自觉地屏息宁气,目不瞬移。当然喽,那媚眼只划了八个人便飞去别处了,我她是没正眼端详的。头顶韩巧生还在兀自说道:这苏夜夜乃是江南名伶,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被人誉为风尘李清照、烟花谢道蕴,名动苏杭,今日特被慕容庄主请来做掣签嘉宾。”苏夜夜走到玉鼎跟前,先冲台下妩媚一笑,惹起不少感叹。她拿手虚空撩拨一下,这才转过身来,把手伸进鼎里去,取出一个石球,软声道:“呀,竟是个寅呢。”声音有如化骨棉掌,嗲的叫人登时全身松软。

  齐飞白点点头,提笔在天组格里填进一个“寅”,韩巧生也立刻报了出来。随后苏夜夜每抽一个球出来,齐飞白便依次写进格中。苏夜夜连抽了九次,倒叫台上台下一干观众骨头酥了九回。仿佛自她樱桃小嘴而出的话,就是个“丑”字,也分外婉转动听。这台下已经开始有人抱怨慕容庄主如何不安排十几二十个参赛者,如此便可多享受一会美人莺啼。

  我被分到了“地”组,同组的一个是娥眉派的莫少宁,还有一个是河南呼啸山庄少庄主林惇,也是使剑的好手。适才指定动作里,这二人分别拿了七十九和八十一分,分数颇高。而一旁萧紫庭在天组,唐枫在人组,暂时是不必担心要与他们二人交手。 抽签已毕,那白板上也写满了子丑寅卯辰等朱色标记,三三一组。苏夜夜又是轻笑一声,手一扬,转身走下台去,背影婀娜多姿,引得大家一阵嗟叹。更有的人起身离席,竟自离去。想来是专程冲着一睹她芳容而来,却不是来看选婿的。

  比赛次序依次是天组、地组、人组第一回合;然后再按天地人的次序进行第二回合较量,以便让第一轮选手有时间休息。姑且不论其质量,单就赛制而言,这慕容家却也下了一番心血的。

  最先上场的是萧紫庭和昆仲玉,这二人一个是清扇郎君,一个是玉剑,估计倒会有一场好杀。只是我担心萧紫庭会吃亏,毕竟这扇子太短,与长剑相争不免难以相持。不过转念一想,他志不在胜,对手不是唐枫,就算输了,也不是什么憾事。想到这里,我又抬头瞄了一眼三楼顶上的慕容冰清,这女人也正低下来头来俯瞰,我们二人视线恰好对到一起……她的怨毒眼神与我坦然神态堪堪打了个平手,各自把头扭了回去。

  这时三楼屋顶又爬上去一个人,站到韩巧生旁边。此人头戴道冠,一身藏色道袍,长须飘飘,颇具仙风道骨。韩巧生大声喊道:“这自由动作乃是两两对战,其中牵涉武学奥妙极多。今日我们特请来武当的宋长生道长担任解说。宋道长精研各家武学,而且胸襟宽广,古道热肠,各门各派都曾蒙其指点,故而江湖人皆以师兄称之。有他在此,必可锦上填花……”

  这“宋师兄”也不言语,微笑着冲台下拱了拱手。那边齐飞白已经站到圈外,萧紫庭与昆仲玉各自站开,摆开架势。韩巧生声音转为高亢,喊道:“自由动作天组第一轮,萧紫庭对昆仲玉,现在开始。”

  二人略施一礼,锣声响后,昆仲玉把剑一挺,率先进招。萧紫庭将扇子一翻,先采了守势。昆仲玉见一招制得先机,精神大振,攻势遂源源不断,将萧紫庭罩在了一片剑光之中。

  不错,确实是笼罩在了剑光之中。我初看还觉得惊讶,后来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昆仲玉将自己长剑中搀了铜,剑身两侧又磨的锃亮瓦亮,挥舞起来被阳光一照,明晃晃的分外耀眼。此人虽然招招往萧紫庭身上招呼,却都是虚晃,剑身却始终不离日光,想必就是想刻意营造出这“剑光”罩人的效果来吧。

  二人攻守来回了二十几招,未见胜负。萧子庭见守的也够了,猛地一转身,扇柄急速朝昆仲玉面门点去。昆仲玉大惊,只差没喊出“不许打脸”,他剑势收招不及,身体急忙朝朝右偏去。萧紫庭一见机会不错,立刻跟进,两人距离登时缩短。我在一旁看了,暗暗点头,心想萧兄的战略不错,距离一近,昆仲玉的长剑威力顿失,就是扇子这类短兵器的天下了。

  果然如我所料,萧兄一欺身近战,昆仲玉登时手忙脚乱,这“玉剑”空有反光,却无从施展;反而被那把清扇上下翻飞,带足了风韵。昆仲玉只要一朝后跳,萧子庭就紧随其后,不容其拉开距离。整个擂台并不大,二人三跳两跳就到了擂台边缘。下面人自动闪开一圈空地,生怕他们跳下来砸到自己头上。昆仲玉面临窘境,面色开始不对起来。

  “萧少侠现在用的是流萤小扇,场面占优……据说这典出自杜牧“轻罗小扇扑流萤”一句,真是占尽风流;其父萧子钰乃是当世大侠,真是虎父无犬子,他自幼习武,十三岁便可……哎呀,快看,昆少侠这一剑,刺高了……宋师兄你觉得怎么样……”

  “唔,实在可惜,昆少侠优势在于一长,如今被萧紫庭逼到角落之中,就难以发挥优势了。若找不到良方化解,那萧少侠赢面则占了七成……”

  楼上韩巧生,宋师兄二人你一言我一嘴,各自运气朗声评论道。裁判席中的名宿也都暗暗点头,想来也注意到这一点了。

  这局势又持续了三分之一柱香的光景。萧子庭贯彻埋身战略十分彻底,一直不肯离开昆仲玉半步,二人真是叫一个难舍难分。昆仲玉被这招纠缠了半晌,一身招数憋在胸口难以施展,气的面色涨红,好端端一张美玉俊脸却成了鸡血石一般。又过了四分之一柱香的工夫,眼见时间将尽,萧紫庭见对手耐心也快耗尽了,打算施出绝学将其一招打倒,不觉又朝他靠近了半分。

  不料昆仲玉想是憋闷已经到了极限,以致有点失常。只见他忽然大吼大声,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人却猛地扑上前来,与萧紫庭抱了个满怀。接下来的事却叫所有人都瞠目惊舌,这堂堂昆仑剑派的“玉剑”却突启朱唇,大露皓齿,冲着萧紫庭右耳就咬了下去。

  “……昆少侠看来是打算……快看,他想咬……啊,咬了下去!宋师兄,你看这个……”

  “当年东汉曾有五禽戏,仿禽兽行止而成招,这或许就是其中的变招…………不过我看他可能是给逼急了吧。”

  诚如宋师兄所言,这昆仲玉眼睛都充了血色,显然是被萧紫庭这种打法逼急了。萧紫庭怎么也没料到他会突施这种杀招,猝不及防,被他咬了个正着,鲜血登时迸流出来。也多亏了萧紫庭的扇子也是近战利器,忙乱中他“啪”地打开扇面,正扫中昆仲玉面颊;萧紫庭趁着他牙口一缓,朝后跳去,这才脱离了危险。

  全场此时鸦雀无声,只见萧紫庭站在那里惊魂未定,右耳还滴着血。昆仲玉跪在地上,脑袋低垂,后背拱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时间旁边仆役都不敢向前去惹他。

  齐飞白在一旁见了,连忙示意鸣锣结束,飞身上前问萧紫庭伤势;我也连忙跑过去,惟恐昆仲玉牙上喂毒让他有什么不测。昆仲玉仍旧俯在台上,几名与他平日里相厚的人有心去帮他,却都忌惮怕反被咬上一口,于是远远站着不动。台上一时一片忙乱,台下也是哄然。

  我跑到萧紫庭跟前,齐飞白正在替他查看伤势。只见他的右耳上一圈深深的牙印,鲜血直流,所幸他躲的及时,不然耳朵被咬下来也不是没可能。

  “紫庭兄……”我大为担心,萧紫庭摆摆手,示意不要紧,不过半边脸微微抽动,想来是真的很疼。齐飞白皱着眉头,沉声道:“快叫安大夫来。”

  仆役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下台去。一会一个身穿蓝袍,头戴方巾的老者匆匆走了过来。楼顶韩巧生见了,连忙道:“现在出现在台上的是江湖人称‘非典名医’的安典之。此人医术极为高超,当年岭南疫病大起,全靠他一手施为才救活了无数苍生。人都道‘若非典之,吾命休矣’。此后安神医便有非典名号……”

  上面正说着,安典之来到台上,揪过萧紫庭耳朵细细端详一阵,却抄手不语,眉头紧皱。三个人都大为紧张,齐声道:“安大夫,这伤可严重?”

  安典之“晤”了一声,犯难道:“老夫行走江湖多年,看的全是怪病重伤。若是经脉受损、五脏内伤、奇毒攻心什么的,老夫有的是办法治疗;就算是双眼胸口四肢受了外伤,也不难痊愈…………只是这耳朵,既无穴道可以止血,也无经脉可以输送内力,却好生难办……老夫还从来没见哪位侠客伤到这里……”

  我看这医生罗里罗嗦说个不停,而萧紫庭已然疼的不行,便走上前去,推开安大夫,从怀里取出我们五虎断门刀常用的止血散,一股脑洒到伤口上;随后我又从下襟撕下一条布来,将他耳朵细细包上。萧紫庭低声道:“彭兄,多谢了。”

  我拍拍他肩膀,也不理会那安大夫,转身站回到队列里去。

  忽然之间,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抬头一看,却看到慕容冰清趴在栏杆上笑盈盈地看看我,又看看萧紫庭,眼神暧昧。

  这边昆仲玉也被人搀扶下去,毫无疑问,这场自然是萧紫庭胜出了。只是这场打的委实太过诡异,台下的固然无人喝彩,台上的胜利者也是一脸沮丧。这昆老弟以后在江湖上怕是没了出头之日,而萧紫庭恐怕也会落得个“曾经被人咬过”的笑柄了。

  几个仆役上来,略微打扫了一下擂台。齐飞白重新取来一支香插到台前香炉中,然后拿起朱笔,在“甲”与“未”两格交错处,点上个大大的叉,又在“未”与“甲”格交错处点了个大大的圈,意思即是萧紫庭胜了天组的第一场比赛。我朝台上看去,这地组第一场是在“申”与“丑”之间,也就是轮到我与那位莫少宁莫少侠了。

  这时韩巧生大声道:“适才一场比斗,当真是惊心动魄,惨绝人寰……呃……是冠绝人寰。下面让我们来看看第二场地组之间的较量,两位分别是申字牌的东方沧云与丑字牌的莫少宁。宋师兄,你觉得这两个人谁的胜面比较大?”

  “东方少侠使的是刀,莫少侠使的是剑,乍一看是东方少侠占了优势。不过刚才指定动作里东方少侠失分太多,暴露出技战术素养不足,这在对抗中很会很亏。我想东方少侠应该是立足于‘保平’的基础,再求争胜……”

  我也不听头顶那二人说什么,兀自沉下心来,手提钢刀走到圈中。对面莫少宁也走近前来,这人其实年纪不大,眉清目秀,看上去脸上还有些稚气,嘴边一圈淡淡的绒毛;只是他看着我的眼神还是一样熟悉:冷淡中带着丝不屑。

  不过大敌当前,也不能想太多。我晃晃脑袋,掣开手中钢刀摆个起手势,与那日与萧紫庭初遇一样心沉丹田,双腿运气,暗自考虑当如何取胜。方才我见了他舞剑,属于轻灵一派;他身形相对瘦小,剑又比寻常长剑短上三分,想必是走“快剑”风格,速度必在我的大刀之上。若要胜他,就得以大力压制,绝不能让他得了先机。

  众人见了我的起手势,都轰然而笑;莫少宁也冷冷一笑,抽出佩剑,侧转身去偏头过来,举剑直直指向我,身体立的笔直,微风吹过,衣抉轻飘,真是英姿飒爽!这一亮相引得楼上无数少女尖叫,大加称赞其立身好正,正是少侠应有的姿态,于是“正态”、“正态”娇呼不绝,更有人抛花下来。

  不过这亮相帅固是帅,却无甚意义。他既然是以“快”见长,就该从一开始摆出最快进招的姿势;这下他站的笔直,等下开打时还要先摆回起手的招数,然后再图进攻;这姿势变换之间,就丧失了不少时间。两者对决,就是一弹指的功夫也很宝贵,这么做实在危险。

  想归想,我也不可能好心去提醒他,就算提醒了他也未必听。我一听锣响,二话不说,挥舞着大刀迎头就劈。果然这莫少宁站的笔直,见我迎头就是一刀,慌的转身要躲,四肢却来不及舒展开来。我这一刀要剁实了,莫少侠见的血怕是比萧紫庭要多上几十倍。所幸跟萧紫庭、唐枫处的时间久了,我深知江湖人物的秉性,所以这一刀还留着后劲。见莫少宁实在躲不过去了,我刀头一偏,砍到他脚边三寸之处。

  楼上台下都是一阵惊呼,莫少宁吃这一吓,几乎战立不住,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也不紧逼,缓缓把刀抽回来。莫少宁这才有点回过神来,握着剑一下子跳开好远,与我登时拉开数丈的距离。

  韩巧生道:“宋师兄,你看这开局如何?”

  宋师兄略一沉吟,道:“东方少侠刀法果然凌厉,不过看起来是莫少侠技高一筹;别看刚才刀只是差点砍到他,但这毫厘之间,就能看出两者实力差别如何。你再看莫少侠,一招避开,立刻拉开距离,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

  韩巧生接口道:“他是不是怕东方少侠也咬他…………所以才躲的那么远?”

  宋师兄咳了一声,却没说话。我的长相比那昆仲玉凶悍的多,想来在他们心目中咬人的可能也是更高吧。

  他们在那边厢评着,我们这边厢打的却也热闹。有了昆仲玉前车之鉴,莫少宁显然是存了忌惮之心,一直远远游走,却不敢近身搏斗。他安全固然是安全的紧,但也别指望对我有何威胁。他用的本来就是短剑,却避长扬短,不敢靠近,如何能伤到我?若是他欺身近前施展出功夫,我这耍大刀的倒真会大大地头疼一番。

  不过他既然无心进前,我也不好催他,反正于我无损。看到他半是恼火半是惊慌的表情,我忽然童心大起,决意捉弄他一番。于是趁着我二人又一个照面,便故意摆出副狰狞面孔,还冲他舔舔嘴唇。莫少宁毕竟年纪轻,定力差,见我目光不怀好意,更是远远避开,提心吊胆地摸着耳朵。

  于是我站在台心,执刀而立,而莫少宁则以我为轴,慢慢沿着擂台边缘转磨。偶尔两人兵器相交,也是稍触即退,自比赛开始到现在,我二人也就拆了十招不到,其余时间皆是在互相对峙瞪视。

  台下看众们和楼上的观者们却先沉不住气,都纷纷叫嚷起来。台下这个劲装汉子叫道:“老子来这儿不是来看推磨的,你们两个要打便打,好不爽利!”楼上那个妙龄少女柔声喊来:莫少侠,你莫着急,姐姐们都看好你,那蠢物怎会是你对手?”

  那“蠢物“自然指的就是我了。就连裁判席上的各位武林名宿也都有些坐不住,有的对擂台指指点点,有的交头接耳。只有慕容骧一个人稳坐在中间,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一排少侠各自靠在一旁,根本不屑一看,不是聊天便是闭目养神。惟独唐枫双手抱在胸前,望着擂台沉默不语;萧紫庭没见到,想来是去阴凉地方养伤了。

  韩巧生和宋师兄在楼上见我们半天都无动静,站的也乏了,说的口也干了,解说的便不如开始那么有劲头。

  “宋师兄,比赛进行到这程度,似乎是进入僵局了。”

  “唔唔,看来双方的进攻都乏力呀,搞不好会以平局收场。”

  “师兄您看如果真是打平的话,裁判们会判定谁赢?”

  “八成是莫少侠吧,毕竟人家在场上跑动比较积极……”

  我在擂台中间站的,也确实是有些倦了,所以这周围的情景,我才知道的一清二楚。没办法,莫少宁不打进去,只在外围兜圈子,我便只有往四周张望消遣。

  就在左顾右盼之际,忽然我见到楼上众女中一对闪亮眸子盯着我在看。我心中一惊,开始以为是慕容冰清,但转念一想,那女人看我的眼神从来都是冰冷怨毒,而这个的感觉却大不一样。我再仔细看过去,在那一群花枝招展中,却看到苏夜夜正朝着我在笑。

  我摇了摇头,苏夜夜一代名伶,怎可能会来看我,定是因为我与莫少宁恰好站成同一条线,所以那视线越过我的头顶,去看那位少侠。不过等莫少宁又转了几圈后,我发现苏夜夜的眼神却不随着他而转动,真真就是盯着我来的。

  习武之人,最忌心神大乱:心神一乱,呼吸立时紊乱,随后这四肢运用就难随心意,破绽便会百出。我一见苏夜夜居然凝神望着我,实在是有悖常理,脚下步法登时有些乱了。那莫少宁毕竟不是平庸之辈,一见我露出破绽,扭头看去其他方向,立刻精神一振,挺剑便刺。

  这招究竟有个什么风雅名头我不知道,但是速度是极快的。好在我虽然心神涣散,基本功还在。只听到耳边风响,右手立刻习惯性地抬刀就挡;只听“铛”的一声,他的短剑与我大刀正好撞上,发出清脆响声,一扫擂台上刚才的沉滞之气。

  这一次交手实在太过突然,无论观众、解说还是裁判们都来不及反应。韩巧生与宋师兄二人没赶上节奏,还在慢腾腾地聊着天,猛听见刀响,一时都楞在那里没言语。

  这一回合也提醒我了:眼见那一柱香行将燃尽,我若想取胜,就不能再这么纠缠下去。我暗骂自己在比武时候竟然分了神,实在是不应该;然后我晃晃手中钢刀,施展出五虎断门刀的绝学,向莫少宁攻去。

  时间紧迫,我也无暇顾忌伤他不伤他,只管将刀法使出来。莫少宁本来偷袭得手,士气复振,不料下一招还没施展出来,就被我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压了回去;只见他左支右绌,显然是被我压制了。

  猛攻第一要靠臂力;二要靠兵器本身重量,这两点我都占优,刀刀见力,虎虎生风。一时间莫少宁被杀的东倒西歪,险象环生,一直被我向后迫去。

  这时候回过神来的宋师兄大声喊道:“局面忽然发现了逆转,现在东方少侠使起舞风刀法,开始反攻。东方少侠体形大,兵器重,一直这么硬碰硬下去莫少侠会吃亏不少。莫少侠这时候应该充分发挥自身体形小又灵活的优势,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也不知道他是单纯地分析形势,还是故意提醒莫少宁,这评论全场包括我和他全听的一清二楚。莫少宁正站在擂台边缘,被我的攻击逼的有点昏了头。乍然听到有人这么指点,岂会不从,只见他堪堪避过我的一斩,反手持剑,右腿微屈,打算忽然跃起,然后跳到我身后直接来个反手刺。

  这招确实精妙。我轻功远不如他,不可能跳起挡他;而等他落到我背后的时候,我更没足够的空间回身,因为面前就是擂台边缘,到那时候只有死路一条:要么跳下擂台,要么被他近身刺伤。这一招,几乎没有拆解的余地。

  电光火石之间,我猛然想到在新亭那山神庙里与黑衣人相斗的一幕;恰好这时莫少宁在我面前高高跃起,我二话不说,右臂一挥把手里兵器甩了出去,只见一柄精钢铸造的厚背大刀呼啸而起,直直冲着莫少宁飞去。莫少宁以为我已经闪无可闪,却没想到我会突然耍出这么一手。他只道大刀能拿来砍人,却完全没料到我竟然拿来当暗器用。只听一声惨呼,这少侠一下子被这几十斤的硕大暗器正正砸中了胸前;他本来体重就轻,又是在半空,吃了这一记重击后,非常干脆地朝着擂台外面飞去,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四丈开外的人群之中。

  这一下子,全场哗然,大家全被这陡然生变的情势所震惊,楼上台下一片喧哗,只有见我耍过这一手的唐枫没动声色。半晌过去,韩巧生才缓缓道:“宋师兄,你看这…………”

  宋师兄此时也没了话说,看到齐飞白和安典之匆匆赶到台下去查看莫少宁伤势,这才找到了话头,急忙喊道:“莫少侠似乎是受了伤,齐大侠和安神医已经赶去救治了,不知道他伤势如何。”

  我站在台上,也颇为担心,那几十斤的玩意砸到身上,确实不是那么好消受的。只是当时形势所逼,我若不如此,现在躺在台下的便就是我了。

  远远望去,安大夫正把莫少宁搀扶起来,查他的脉象。他似乎是昏迷过去了,但看安大夫神色,好象也不是特别严重;我只希望这个伤算是江湖上的侠客伤势,安大夫能治的了,不然又得劳烦普通医生了。

  此时场下的观众情绪倒还稳定,还有人眉飞色舞地比划刚才如何如何危险云云;而楼上的少女们反响就格外激烈了,有的尖声叱骂,有的面露悲戚,还不断有人丢瓜子果皮下来。只可惜她们扔的力度不够,丢出来的东西都砸到了擂台边上的其他几位少侠身上,让他们好不尴尬。

  齐飞白见莫少宁伤势暂无大碍,便交给安典之处置。自己跳回擂台,撇了我一眼,也不宣布我获得胜利,而是径直走向裁判席去。

  按说这一场,我是胜的明明白白,无可争辩,不过那些裁判似乎意见有所不同。我顺着风声,隐约听到他们有的说我大节有亏;有的说我哗众取宠。末了他们都凑到慕容骧那里去,希望他给拿个主意。

  慕容骧缓缓站起身来,拈拈胡须,显然也是十分为难。判我失败固然是不难,不过那胜利者却也是不能战了的,如此一来岂不尴尬。

  他正悬而未定,就听到场外一阵更大声音的喧哗。大家纷纷转头去看,只见十几名黑衣男子拥着一辆彩车大摇大摆进了场地。那彩车装潢的十分雍容,四名壮汉抬着,极具声势,一旁几个人还吹奏着乐曲,调门比楼上的乐班也高出了一度,热闹非凡。

  这队伍本身并不足奇,但那打头高举的旗帜去足以叫所有的人都为之惊倒。那旗帜是白绢制成,足有两丈多高,一尺见长,上面写着大大的几个血红大字:

  “尊者驾临,生人勿近。”

《我在江湖》 作者:马伯庸

第六章

  “尊者驾临,生人勿近。”

  这八个字在慕容庄上招展开来,可真是叫人骇异万分。众人一时间都呆在了那里,就连乐班都停止了演奏;整个场子里只听见那彩车旁边的唢呐“乌哩哇啦”吹的不停,诡异中带了几分滑稽。

  我看到“尊者”二字,心中一动,这莫非就是那二十五年前为祸武林的白面尊者?他不是已经与那柳大侠同归于尽了么?看来此番有人忽然打着这旗号出现,显然就是冲着当年六出“五君子”之一的慕容骧而来的。

  场内众人,其实和我都是一般心思,于是数百道目光齐唰唰地投向慕容骧。这慕容骧到底是当世大侠,面对此变,只是背负双手轩眉紧皱,却不见一丝惊慌。他见那彩车停稳了,便一抖袍袖,阔步迎了过去。周围的人自动闪开一条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慕容骧走到那彩车前面,还未开口,队伍中的一个黑衣人便站了出来,冲慕容骧略一施礼,道:

  “请问尊价就是名动江湖的慕容骧老先生吗?”

  这黑衣人相貌极之平凡,除了一身黑衣就再无出奇之处。他虽然神态恭谨,但语气却殊为不敬,那“名动江湖”四字自他嘴里说出来,好象是嘲讽一般。

  慕容骧面色如常,朗声道:“我便是了,请问阁下却怎么称呼。”

  黑衣人道:“江湖鼠辈,贱名不足挂齿。我今天是奉了我家主人之命,前来姑苏慕容府上提亲。”

  慕容骧似乎也早料中了,只是笑了笑,又道:“提亲?你家主人?敢问你家主人却是哪位?”

  黑衣人用手一指头顶飘扬的大纛,傲然道:“我家主人,就是白面尊者。”

  是言一出,无论台下楼上都是一片轰然。那大魔头白面尊者于二十五年前为害武林,后来在六出山庄与那柳大侠同堕山崖而死,这故事已为武林所熟知。不想今天这魔头居然重现江湖,还派了人大剌剌现身在慕容家。事先知道此事的只有慕容骧、萧紫庭、唐枫与我,其他人全无心理准备,所以均大为震惊。

  “你说是白面尊者……?”

  慕容骧捏着胡须,怀疑地盯着那黑衣人。黑衣人点点头,道:“正是,我家主人仰慕慕容家小姐艳名已久;听说慕容先生比武招婿,就特意备了彩礼,派我前来提亲。”

  说完这黑衣人一把掀掉彩车锦罩,露出车上所放之物,人群不由得发出惊叹之声。这彩车雍容华贵,都以为里面盛的必是奇珍异宝,却没想到这车上放的,却只是一把长剑,剑身修长,造型古朴,只是锈迹斑斑,看来已经颇有些年头。

  慕容骧一见这剑,原本沉稳面色却有些不大自然起来。

  见慕容骧未答话,黑衣人又道:“我家主人本欲亲自前往,可惜他正闭关修炼,无暇抽身来姑苏与几位少侠一较长短,因此对慕容老先生有个不情之请。”

  “讲。”

  慕容骧脸色已自凝重起来,只冷冷说了一个字。黑衣人看了看他的神情,嘴角露出丝笑意,道:“我家主人三个月后方才出关。所以请慕容老先生、慕容小姐以及诸位少侠暂停比试,三个月后一同前往六出山庄;我家主人就在那里设下会场,重开招婿大会。”

  这个不情之请可以说是“不情”之极。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反客为主的提亲者,态度之蛮横也真是震古烁今。

  那边黑衣人还在说:“我家主人说了,这次选婿大会由六出山庄一手操办,可以为慕容家省下不少钱粮,算是他对未来岳丈的一点敬意;二则嘛,等选婿大会一结束,我家主人便可与慕容小姐在六出山庄就地成婚,与武林盟主登基之典同时进行,更见方便。”

  这番话比刚才更加嚣张,言辞之间不光已经将慕容家女婿视做囊中之物,更说要有什么“武林盟主”登基大典,连武林中人都不放在眼中了。

  “这武林盟主,却又是谁?”

  慕容骧问了一个大家都想问的问题。黑衣人道:“自然是我家主人。只要他神功一成,必然能号令江湖,统领群雄。到时候慕容老先生您就是盟主的岳丈,岂不风光?”

  这句话说的极其骄横,大家都以为慕容骧听了势必要大发雷霆,将那黑衣人立毙在掌下。不料慕容骧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竟然张口回答道:““那么请劳烦告诉你家主人,老夫便应允了他,三个月后将选婿大会移师六出山庄,再做胜负。”

  黑衣人竖起大拇指,赞道:慕容老先生好涵养,不愧是当世大侠。”

  说罢转身从车上取下长剑,双手平托交给他面前。慕容骧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如此,小的告辞了,三个月后在六出山庄恭候诸位。”

  黑衣人说完这句话,转身打了个手势,十几个人齐唰唰地转过身去,照旧吹吹打打离开了会场,剩下那辆彩车摆在原地。不知道是他们故意的还是忘了,那面“尊者驾临,生人勿近”

  的大纛却还插在车上不曾取走,迎着东风猎猎作响。

  慕容骧见他们走的不见踪影,这才转过身来,与身旁的齐飞白低声说了几句,仍旧踱着步走回裁判席,袖手端坐沉默不语。

  这边齐飞白回到擂台之上,对台下观众大声说道:“诸位武林同伎,刚才诸位都已经看到了,当年为害武林的白面尊者如今重现江湖,窥视盟主之位。当此危机,不是考虑这些儿女私事的时候。慕容先生决意招亲暂停,专心于如何应对此多事之秋,还请各位见谅。”

  台下众人听了,又是遗憾又是激昂。从他们神情可以看出,遗憾的是比武招亲半路夭折,少了不少看头;激昂的是,半路横生出更加精彩的一桩大事,做为谈资更是大妙。也有为慕容骧叫好的人,称赞其识大体,有风度;还有人悄悄指着那面大纛嘀咕,又是好奇又是害怕。一时间台下是说什么的都有。

  齐飞白又调转过头来,对我和其他几位站在台边的参赛者道:“诸位少侠,请移步涵阁,慕容先生有话对你们说。”

  我们六个人疑惑地互相望望,都一声不吭,依次从擂台边的小门走了出去。我是队列中的最后一个,即将迈出小门之时,不免又回头朝楼上看去。那苏夜夜已然不见踪影,慕容冰清却仍旧凭栏张望,只是这一次她不再瞪我,而是盯着那大纛入神。远远的还能听到韩巧生兀自大声解说道:“没想到竟然会出现这样的变故,比赛被迫中断,实在遗憾,我们还在等待组委会最新的消息……”

  离开了会场,那股热气哄哄的喧闹人气便逐渐淡薄了,吵了足足半天的耳根子终于可以清净一点。我们一行人循着路径七转八转,又来到当日初见慕容骧的涵阁。进了楼内,屋中悬挂的柳大侠画像风采依旧,只是现在看来,不免有些感慨。

  众人进去之后,各自落座,一共六位。昆仲玉精神未复,莫少宁还在昏迷,我正在担心萧紫庭是否有什么大碍,就听门外一响,然后就见他捂着耳朵进了屋子,一条白布敷在右耳上面;想来他也被告知白面尊者的消息和慕容骧的话,于是不顾伤痛匆忙赶来了。

  看到萧紫庭捂耳的窘迫样子,座上有几人偷着笑出声来。萧紫庭面色一红,却不好声张,默然坐到我的旁边。

  我偏过脸去,道:“萧兄,耳朵好点没有?”

  “多谢彭……呃……东方兄的三花凝血露,现在已无大恙了。”

  我知道他好面子,止血散也要说成什么三花凝血露,便将话题转到别处:

  “…尊者这一出,看来要出大乱子了…”

  萧紫庭点点头,道:

  “谢老师所言,果然是真的。不知道慕容伯伯会如何应对才好……”

  “哼,这还用说,亏你还是萧伯伯的儿子,却好没主意!”

  旁边一人忽然冷笑道,我和萧紫庭抬头看去,却是那与我同组的呼啸山庄少庄主林惇。 “听你的口气,倒象是已经胸有成竹喽?”

  出乎意料,替我们说话的却是唐枫。林惇不以为然,抱臂平视前方,道:“慕容伯伯岂会空等三个月时间?刚才答允那人,无非是缓兵之计。等会同了武林同道,他们必然会大举进攻六出山庄,一战而定。这还用想么?”

  “果然是妇人之见!”

  唐枫摇头笑道。林惇一听,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拔剑怒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妇人之见,那白面尊者既然敢公然宣称在六出山庄恭候,自然会防备有人提前偷袭。贸然前去,岂不中了圈套?”

  “一派胡言!”

  林惇一把推开椅子,做势要上,唐枫不甘示弱,也站起来与他针锋相对。两人怒目相视,却又同时捂住了耳朵,各自退开三步,然后骂将起来。这个说河南多土匪,那个说两川皆逆贼,却都没动手的意思。 我看不下去,过去按住他们两位肩膀,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好词劝解,随便抓了一句道:

  “两位,都别吵了,家和万事兴啊。”

  其他几人听到这话,全“噗”地一乐。林惇和唐枫本来气势正盛,听我这么一说,反而没办法再对峙下去,各自转开,带着一脸哭笑不得坐回到椅子上。 这场小风波刚平息,就听涵阁外面传来脚步声。七个人立刻屏息宁气,身体不觉坐直了几分。门格一响,慕容骧随即踏进屋来。他还是一袭紫袍,只是神情肃然;一进屋子,整个房间气氛立刻都变的大不一样,仿佛山雨欲来一般。

  慕容骧走到厅前,转过身来,目光依次滑过我们七个人,方才沉声说道:“今日之事,我想几位少侠都已经看到了。白面尊者重出江湖,武林又将是一场浩劫。”

  众人都知道他下面还有话,所以都凝神静听,连个咳嗽的都没有。

  “你们可知老夫为什么答应那魔头三个月后在六出山庄重开比武?”

  “可是为正道人士争取时间聚集力量?”

  林惇大着胆子问道。 “不错,白面尊者此次突然出现,江湖猝不及防;需要些时日遍撒英雄帖,会同群雄,方才在三个月后的大战中多有胜算。不过这只是其一。这其二么……”

  慕容骧说到这里,从腰间取出佩剑,唰地拔出鞘来,然后搁到桌上,那正是今日白面尊者送来的彩礼长剑。

  “这把长剑,乃是当年柳大侠所用的兵器。”

  他这一说让七个人都大吃一惊,纷纷把目光集中在那剑上。我端详了一番,又抬头看了看厅前画像中的长剑样式,的确是有几分相似。慕容骧是当年五君子之一,亲见了柳大侠的,他的话想来不错。

  “尊者将这长剑送来,那不是说……”

  唐枫皱着眉毛道,却不敢继续说下去。慕容骧摆摆手,示意但说无妨,唐枫这才继续说道:“本来当日六出山庄一战,柳大侠应当是与白面尊者同归于尽。既然尊者复现,又送来柳大侠的佩剑,即是说那一战后,柳大侠丧于敌手,而尊者却活了下来?”

  “晤,大致不错。就算柳大侠也侥幸不死,也必是为尊者所挟。他送这柄剑给老夫,自然就是威吓之用,以挫我正道士气。”

  慕容骧半是冷笑半是叹息,“现在来看,尊者重现一事,当真是谜团重重,难以索解。”

  “看来不光是尊者,还牵扯到柳大侠的生死之谜。”

  萧紫庭道。

  “我召你们几个来,正是为了此事。”

  慕容骧说到这里,眼光一凛,“诸位少侠全都是江湖后起的少年才俊,武功人品俱是一流,因此老夫想请你们做一件事……”

  “庄主但说无妨!即便赴汤蹈火,我万无推却!”

  这一次反应最快的却是林惇,他说完得意地瞥了唐枫一眼,意即这决心却被我先表到了,唐枫只是冷笑。 “说的好,呵呵。”

  慕容骧听了林惇的话,点点头,露出一丝笑意,然后话锋一转,又严重起来,“老夫请你们做的事,就是在这三个月内查清这白面尊者复出之谜。”

  “白面尊者复出之谜?”

  七个人听了,都各自沉吟起来。

  “不错,究竟白面尊者当年如何侥幸活了下来;柳大侠是否还在生;尊者提亲究竟意欲何为,这都是你们所要调查的重点。如果你们之中能有人查明真相,那就真为侠之大者;不光是江湖正道之福,而且……”

  慕容骧说到这儿,语气放慢,故意停了一停才继续说道,“……老夫已经做了决定:谁能立得大功,我便将女儿许配给他。比起比武招亲,如此选婿更合我辈侠者之意。”

  说到这里,慕容骧冲我们一拱手,郑重其事地说道:

  “武林气运和小女,老夫就托付于你们这些年轻人之手了!”

  他这一句话说的慷慨激昂,言辞恳切。七个人包括我在内都大受感动,热血沸腾,一同抱拳回道:我等责无旁贷,不负‘侠义’二字!!”

  慕容骧又道:“此事干系重大,你们只可秘密调查,切勿张扬。得悉机密后,立刻回来向我汇报,不要与其他任何人说起。萧、唐两位贤侄,我连夜修书去请令尊前来慕容庄议事,还请借二位印鉴一用。”

  “这是自然,慕容伯伯但用无妨。”

  萧紫庭与唐枫闻言,立刻从怀里取出印鉴给了慕容骧。慕容骧收下后,却又将目光投向了我。

  “东方少侠。”

  我赶紧一拱手,表示正在听着。

  “我有一事相托。这里有一封信,烦请转交少林派的了得大师。此信干系重大,众人之中你武功最高,由你护送老夫比较放心。”

  我一楞,慕容骧这番评论我却是完全没想到。我几次在他面前现技,都是破绽百出,全无风雅,自以为必会被这大侠鄙薄;万没想到人家如此信任,一时间我面色泛红,不禁搔头傻笑;周围几位少侠听了,却都露出迷惑不解与嫉妒神色。

  我接过信,郑重其事地揣入怀中。慕容骧又道:“一定要亲手交给了得大师,不得经第二人之手,万勿泄露给旁人。”

  “慕容庄主请放心!”

  慕容骧拍拍我肩膀,我只觉得肩上担子有千斤之重。一想到这江湖大事我也有一份责任在,万丈豪情就翻涌起来。

  离了涵阁,七个人各怀心事回了客房。我到了自己房间刚搁下兵器,就听敲门声,然后萧紫庭推门进来。

  “今日萧兄却是吃了不少苦头啊。”

  “彭兄你就别取笑我了,羞煞我也,唉唉。”

  萧紫庭连连摆手,语气里带有愤恨之意,“那玉昆仲不如改名叫犬昆仲算了,天下哪有这种武功!”

  “唉,也不能这么说嘛。若是实战,只怕萧兄已经死到这招之下了呢。”

  “我宁以风雅而死,也不愿靠这等下三滥招数而活……”

  萧紫庭摩着耳朵恨恨回道。

  我见他不愿过多谈及,便劝道:“萧兄也不必过于郁闷。这比武招亲无疾而终,你既不用娶那位慕容小姐,也不用怕被唐枫他们几个折了面子,岂不是最好的结局?”

  “说到这个,这回尊者复出,江湖纷争大起。那慕容伯伯所托之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随口答道:“全无头绪,等到我送信去少林的路上,再慢慢想吧,萧兄你呢?”

  萧紫庭道:“我早就想好,就跟定彭兄你了。”

  “哦?”

  我拿起酒壶,各自斟上一杯,问道:“怎么说?”

  萧紫庭道:“彭兄武功才智都十分了得,你我联手,一定能第一个查出秘密来。事成之后,你我就是拯江湖于水火的大侠,扬名立万;我得了名头,而彭兄也自能去娶慕容小姐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苦笑道:“萧兄前面说的实在不错,不过娶亲这一节……那慕容小姐实在是…咳…”

  萧紫庭哈哈一笑,一口喝干杯中的酒:“无妨无妨,到那时候,你便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推辞便是,还能赢得个志向高远的名声。”

  “什么叫做凶奴未灭,和伊嫁闱?”

  “呵呵,彭兄,听我给你慢慢讲,那是汉朝时候的事了……”

  这一夜我们二人边喝边聊,自从我离开忠阳府之后,很久不曾如此尽兴了。

  次日一大早,我起身后先将那封信搁到怀里,然后再洗漱吃饭。萧紫庭也差不多同一时间起来,我二人在吃早饭的时候一商议,觉得三个月时间其实也颇紧张,何况还得先去少林;于是我们决定事不宜迟,即日起程。

  我们去与慕容骧告辞的时候,其他几个人也出现了;看来大家都是一般心思,惟恐浪费哪怕一天的时间。慕容骧考虑到此系秘密行动,也没大宴,只对我们说了些勉励的话。

  大约巳时左右,我们拜别慕容骧,坐着燕子坞的船朝着苏州城而去。同行的也有昨天观战的看客,看到我们几个,都在一旁小声议论。他们只道我们是失意而去的备选女婿,哪里晓得我们还身负武林兴亡的重任。

  过了苏州城下,我和萧紫庭下了船,进城市去买马。这方面我是行家,银子萧紫庭也有的是,很快就选定了两匹上好的“大众”

  宝马。这马马力足,耗粮少,性子又温驯,手感好,据说是江宁府特意从大食找来的骏马,与土马配出的良种,所以被人称为“大食种马”

  ,时间久了就讹传为“大众”

  。

  其实我本想挑选两匹纯种的大食马,只是萧紫庭说朝廷怕本地马商闹事,故意在凉州设了很重的马税,结果纯种外国马的价钱便比本地马多了几倍的银子,实在买他不起。

  等交讫了银子与凭据,二人牵马出来。萧紫庭忽然有些神色扭捏,说起话来也吞吞吐吐。我好生奇怪,便问他到底怎么了,再三逼问之下他才说道:

  “彭兄啊,我正巧在苏州城里有个朋友,想去拜望一下再走……”

  我松了口气,还当是什么大事呢,结果萧紫庭又道:“其实这位朋友,你也见过的……”

  “是哪一位啊?”

  “……呃……就是苏夜夜。”

  我看他一脸的不自然,猛然想起当日我们第一次喝酒的时候,他说过“慕容家那位小姐无论容貌人品都是上佳,只是我早就心有别属”

  ,心里就明白了八分。怪不得他无意争婚,却还要来江南之地,原来就是为了会这位小姐。

  “嘿嘿,萧兄你想去便去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古人不是有句诗说什么‘好身条的妹子哟,哥哥我想得好心焦’来着……”

  “那是窈窕淑女,君子好俅……”

  萧紫庭红着脸纠正我。

  “你若是再不去,就连球也得不到一个了。”

  不知道是他真想去,还是我那句粗话起了作用,萧紫庭讪讪陪笑,也不与我争,脚步却自顾朝着城里走去。

  我和萧紫庭原本是不识路的,不过苏夜夜名声赫赫,苏州无人不知,所以我们沿途一路打听,很快便到了她所住的真趣楼。

  一近真趣楼,就闻到一股难以名状的幽幽淡香,小楼淡青颜色,无论檐角脊壁都精致无比,就连窗格都细细雕成菖蒲叶状,两旁若干翠色垂柳,比起燕子坞的涵阁别有一番风味萧紫庭和我走到门口,刚刚站定,就听头顶一声娇呼:“哎呀,这不是萧公子和东方公子吗?”

  我们二人抬头看去,正见苏夜夜自二楼探出头来,她冲我二人挥挥手,云袖飘过,又是一阵香气。我倒还没什么特别感觉,萧紫庭却几乎醉了,脚步都变的轻浮起来。

  很快一位婢女走来打开门,叫我们把鞋子脱在外面,穿着她拿来的两双木屐才许进去。这屋子中布置其实颇为简单,墙角一尊蟠虺红铜香炉,中间一张红漆几案,光滑的桌面摆着一张古琴。旁边摆着两张凭几,地上铺着茵毯。

  “真趣,真是好名字,短短二字,朴质素雅,叫人无限回味,诗云……”

  萧紫庭坐在茵毯上又开始摇头晃脑,我在一旁好生不自在。说是“坐在”

  ,其实我是屈腿跪在地毯之上,过不多会腿就麻了,不禁发愁一会该如何站起来才好。

  苏夜夜这时缓步自楼梯上走了下来,举止还是娇柔万千,叫人一身骨头俱都酥了。萧紫庭早已经是目不转睛,仿佛被摄去魂魄一般。

  她下得楼来,缓缓坐到我们对首的檀木凭几,未曾开口,萧紫庭先赞道:

  “适才玩赏这真趣楼景,不禁感叹温飞卿一句‘苏小门前柳万条’,直似为君所写。”

  苏夜夜抿嘴一笑,答道:“无端婀娜临官路,舞送行人过一生,奴家可不就如那柳枝一般么?”

  这二人说话简直有如暗号切口,总是好生难懂;我不敢出声,于是便跪在一旁,他们笑我也笑,他们点头我也点头,委实累人。

  这时婢女端上茶来,苏夜夜起身为我二人斟茶,且说道:““萧公子,自两年前调律小阁一别,一切可还都好?”

  “呵呵,还好,还好,只是苏小姐当年的琴声,如今尚自缭绕梁间呢。”

  “公子说笑了呢,若不是那白面尊者闹事,如今公子只怕已经另有佳人抚弦,哪里还会想到拜望夜夜这里……”

  说道此处,她轻撅小嘴,声音中倒带了几份幽怨,萧紫庭连忙挥手解释:“在下此次来江南,实在无意争那快婿头衔,不过是敷衍父亲而已,我实则是为了能重聆苏小姐调律呐。”

  苏夜夜“哦”

  了一声,将眼光投诸于我,道:“那么这位东方少侠,可也是找夜夜有事?”

  我听到她与我说话,赶忙身体前倾,不料腿上一阵酸麻,却难以动弹,只好强忍说道:“在下是陪萧公子来此地的。”

  萧紫庭在一旁打起眼色,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好如实回答。

  苏夜夜没再继续问下去,又对萧紫庭道:既然公子远道而来,夜夜就聊抚一曲,以慰君怀吧。”

  萧紫庭喜道:“那在下就洗耳恭听了。”

  她盈盈站起身,来到那琴前面,十根玉指搁到琴弦之上,轻轻播弄起来;我听到萧紫庭轻拍膝盖,闭目低声吟道:“玉指冰弦,未动宫商意已传……”

  我左右听不太懂,索性学他的样子把眼睛闭上,开始养神。

  这琴声其实也算好听,只是有些单调,反复就那几个音,远不如唢呐那般热闹。谁料那苏夜夜却弹起来没完,我的脚已然失去知觉了,却不敢挪动半分。好歹过了三柱香的工夫,见她终于抬起手来,这才算完了。

  “手拙的很,叫两位公子见笑了。”

  “哪里哪里,真是如闻天籁,孔圣三月不知肉味,今见之矣。”

  两个人互相恭维了一番,苏夜夜见我不动,又笑道:这位东方公子觉得奴家弹奏还尚能入耳?”

  我一楞,随口答道:“晤,不错,弹的很响啊,听的颇清楚。”

  旁边萧子庭听了大惊,连忙抛出了个别的话头,道:“苏小姐,却不知这琴叫什么名字?”

  苏夜夜答道:“凤栖琴。”

  神态却不如刚才那般自然,看来我似乎是说错话了。

  这屋内气氛便大不如前,他们两个又说了半天云山雾罩的暗语。忽然苏夜夜拍手问道:

  “哎哟,却忘了说件事呢,公子此去嵩山,不知同行者几人?”

  萧紫庭道:“只有我与这位东方兄两人。”

  苏夜夜点点头,又笑道:“哎呀,巧了呢,奴家有个朋友也要去河南。只是他年纪小,又是初次出门;我正愁他如何照应自己;两位既然同行,不知道能否与之结伴上路?也好教奴家宽心。”

  “没问题,佳人相求,自当鼎力而助。”

  萧紫庭满口答应道,我也点头。

  见我二人都应允了,苏夜夜便转身对婢女说“去把小罗唤来。”

  过不多时,从屋后转出一位少年,此人身材不高,身穿锦袍,头戴斗笠,斗笠边缘还垂下幕布,看不清面貌如何。

  “我这位朋友从小得了怪病,见不得日光,所以不得不如此打扮,两位还请多多担待。”

  “萧紫庭见是一位少年,脸上颇有些疑惑,苏夜夜如何看不出,掩口一笑,又道:“萧公子不必疑虑,这是我远房表弟,盘缠马匹我都已经备好,不需要公子劳心。”

  萧紫庭面色一红,连声道:“无妨无妨,我们自当尽心照料,只是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我表弟姓罗,单字一个砾,你们叫他小罗好了。”

  那孩子抱了抱拳头,却没说话,想来是年少腼腆的缘故。又略寒暄了几句,天色不早,再不上路便迟了。我二人慢慢从茵毯上起身,都是一脸的不自在:萧紫庭是因为依依不舍,不情愿离开;我却是因为双腿早跪木了,骤然站起来实在是酸麻无比。

  四个人来到门口,这少年却自己牵出一匹马来。这马体态矮小,通体青色,我认出这是倭驹丰田。此马乃是倭国遣使来朝时进贡给圣上的,觐见之日恰逢京师一带夏粮丰收,仓廪优实,圣上以为喜兆,便赐此马名“丰田”

  ;不过这马体形与骡子差不多,多是给孩童女子骑乘之用。

  我和那少年各自上了马走在前面,萧紫庭却在后面与苏夜夜别个不停,你一句我一句,好象他们两个在打太极推手一般。一直出了街口,萧紫庭这才赶了上来,还是一脸的留恋神色。

  “萧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呐?”

  我现学现卖,笑他白面尊者未除,却还执著于这些儿女私情。萧紫庭没想到昨天晚上讲给我这个典故,今天却砸了他自己的脚,神色有点狼狈。他看了一眼身后小罗,讪讪道:“你不懂,你不懂……”

  总算他这句没掉书袋,我还能听懂。

  三人离了苏州城,一路沿着官道北行。走出约二三十里,到了一个三岔路口。远远望去一个人当道驻马,正低头看着什么。等到我们又走近了些,却发现那人竟然是唐枫,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份地理图,正低头聚精会神地看着。

  萧紫庭看到唐枫就不自在,于是我主动上前去,先抱拳打声招呼:

  “唐兄,真是巧遇。”

  唐枫回头一看是我,先一楞,又看到我身后的萧紫庭和小罗,连忙将手里地图收起,然后拱手回道:

  “东方兄。”

  “哟,唐兄在这里流连,不知道是不舍这江南美景呢,还是单纯找不到路?”

  萧紫庭从后面赶过来,晃着扇子得意洋洋地说道。唐枫瞪了他一眼,神色却有些尴尬,右手匆忙卷起地图放到怀里。看来他果然是真的迷路了。

  我觉得唐枫这个人不算太坏,除了比萧紫庭傲些以外,他们二人倒真是相似的紧。我见他有些尴尬,便好心说道:““不知唐兄是不是打算去六出山庄?那里与少林本是同一方向,到了湖北境内方才分开两路,如不嫌弃,你我四人同行如何?”

  唐枫听到我这提议,略微心动,只是眼角瞥着萧紫庭,还有些犹豫。萧紫庭一见,‘哼“了一声,笑道:

  “你这人还真是不大气。放心,若你是志在慕容冰清,就不必对我们心怀戒备。那女人我没兴趣,你便大胆去娶罢,我和东方兄不与你抢这风头。”

  “荒谬。”

  唐枫冷笑道,“好象我是为那小妖女才答允慕容伯伯所托的,简直可笑至极。”

  看来唐枫和萧紫庭这两个人对慕容冰清泼他们一身屎尿的事还是恨恨不忘;他们所以参加“选婿”

  ,无非是要与彼此争一口气,却不是真为了慕容冰清。他们的心情,我是十分了解的。

  我策马来到二人中间打了个圆场,道:“哎,大家都是打算为江湖除害的,应当安定团结,为一个女子又伤什么和气,是吧?”

  唐枫拨转马头,对我故意大声道:“既然慕容伯伯有密信要你等护送,我为武林安危着想,也与你等同行一路罢;免的万一遇到强人,有的人不济事被咬了耳朵,反堕了正道声威。”

  这话虽说的冠冕堂皇,他却勒着缰绳不动,等我走到前头才紧紧跟进,显然是不识路的。萧紫庭听唐枫讽刺的够狠,也不想跟他并列,就与小罗并辔走在后面,千方百计探听他表姐的事情。只是那孩子实在腼腆,只是点头摇头,却不说话。

  于是我等四人重新上路,又走了约三四十里,就见夕阳西下,暮色降临。

  江南到底是繁华之地,一路上没什么荒僻之地,每隔十几里就有个镇子。我们多走了半个时辰,在一个小镇上寻了间叫鸿楼的客栈,打算今天便在此过夜。

  刚到客栈门口,客栈里的伙计就跑了出来,连声道“几位客官,里面请,里面请!”

  四个人下了坐骑,立刻就有人过来把马牵走。一名伙计还站在客栈门口,冲我们深做一大揖,说道:“客官请进。”

  我们进了大堂,到了掌柜台前。胖胖的掌柜见了萧、唐、罗三人打扮,立刻堆出一脸笑容,拱手道:“三位少侠,一路跋涉辛苦了,今天就在小店好好歇息吧。”

  “四间上房。”

  萧紫庭道,同时掏出一锭银子搁到台上。掌柜接了银子,眼睛却不住瞄着唐枫腰间佩剑。唐枫眉头一皱,不悦道:“你想做什么?”

  掌柜的左右看看,细声问道:“三位都是武林中人吧?”

  “是又如何?”

  掌柜一听大为激动,又道:“不知几位住在小店,是为了追杀仇家,还是为了护送秘籍?几位之中可是谁受了内伤需要找个清净地方调息?我这店里的客人不知哪个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

  我们四人听了掌柜这一连串问题,都莫名其妙。掌柜搓搓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小的自幼就爱看侠客笔记,笔记里的客栈都是卧虎藏龙暗伏杀机之地,有着无数故事。自从小的开了这客栈之后,只盼着哪一天能有侠客们也如笔记里所写,在此引一场江湖纷争,让小的也一偿所愿。”

  “………………”

  “您要是受了伤,小店房间备有暗格,可以做运功调息之地;若是有大仇家追杀,小店也装了密道;至于楼梯酒桌什么的,都是特制的脆木,一击即碎,若是想与敌人在小店打斗,更见威力。”

  “我们……呃……只是住店,并无什么仇家追杀,也没人受伤。”

  萧紫庭无奈道,掌柜的看来大为失望,暗自叨咕一句,转身去取钥匙。我们四个人拿着钥匙各自进了房间,略事休息,便又一起下楼来吃晚饭。

  掌柜的虽然失望,但对江湖人物倒是颇为尊崇,特意多上了几盘好菜,还特意叮嘱我们若见了可疑的高人务必告诉他。我们也不理他,自顾吃我们的。这桌上小罗是不说话的,萧紫庭和唐枫二人一说话就是互相嘲讽,结果只有我左聊一句右问一声,才叫这桌上不至太冷清,实在够累。

  吃罢饭后,我们各自回房。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我忽然觉得肚子有些怪异,猛然间一阵咕咕做响,立刻便忍无可忍。我慌忙推开门跑去茅厕,随便找了个坑位蹲了下去,一瞬间真是“来如雷霆收震怒”,半晌方休,直拉的我双腿发软。

  好不容易料理干净了,我提起裤子站起身来,却傻在那里。原来萧紫庭和唐枫两个人在我一左一右,也刚刚起身。三人不意在此偶遇,真是要尴尬便有多尴尬。

《我在江湖》 作者:马伯庸

第七章

  这三人在此相逢,可实在是巧遇到家。大家全保持着半蹲的姿态,站也不是,蹲也不是。一时间厕内气氛尴尬无比。

  沉默半晌,我先硬着头皮说道:“……咳……两位,巧啊。”

  “是啊是啊”萧紫庭和唐枫也赶紧讪讪而笑,这种场合实在找不到其他一句合适的寒暄。三个人随便点了几个头,便都飞也似地逃了出去。

  我回到屋里,擦擦冷汗,想倒杯茶暖暖胃。刚一拿起茶杯,这肚子便又叫了起来,一股郁气在丹田鼓荡不已,走遍四肢百骸奇经八脉,行至幽门附近便再不动弹,一门心思要破门而出。没奈何,我抓起几张手纸,再度冲出门去,直扑茅房。

  甫到茅房门口,就听两侧传来脚步声,也是极为匆忙。我还没顾得上看,就见两个黑影蹿到身前,先我而进厕所,轻功竟是不俗!

  我也顾不得这许多,跳进刚才的原位,又是一通宣泄。两番下来,我已然是头晕眼花两腿打颤。好不容易这腹中不闹腾了,我缓缓起身,长叹一声,却引出其他两声叹息。我惊而左右去看,又见萧、唐也是一脸苦像,蹲在两旁。

  三个人出了那五谷轮回之所,在走廊站定,互相看着彼此都颇觉不自在。萧紫庭哀声叹气,皱眉叹道:“你我三人同时……呃呃……不适,这其中必有什么缘故。”

  “是啊,哪有这么巧的事,不是有人下毒了吧。”

  我也连声感叹,唐枫在一旁抱臂而立,还是傲气十足,只是故意把脸藏在阴影中,想来是免的叫人看见蜡黄脸色。听到我说话,他也道:“今天吃晚饭时,那个小罗却只吃菜,不吃肉……”

  一听他这么一提醒,我也想到了什么。今天在苏夜夜家中,我和萧紫庭明明没说行程,她却知道我们要去少林;而且那少年罗砾和那套行装,似乎是一早就准备好的,仿佛早算定我们要去。仔细一想,的确疑点颇多。

  “我们不妨去他房里看看。”

  唐枫道,我和萧紫庭对视一眼,表示赞同。于是我们三人朝小罗的房间走去,刚过拐角,唐枫低声道:“小心……”

  他不愧是练听风辨位的耳朵,远远就听到动静,我们赶紧伏下身子。就见一个黑影自廊外栏杆跃了进来,左右看看无人,推窗跃进了小罗的屋子。

  “事不宜迟!”

  唐枫低喝一声,三人立刻飞身来到小罗屋前。我二话不说,一脚踹开房门,然后冲了进去。我身形还未站稳,劈头就听到一声女子尖叫,我急忙停步一看,登时傻在那里。

  只见那斗笠搁在桌上,慕容冰清却站在一旁,外袍半披在身上,显然是刚脱到一半。

  后面萧、唐不明形势,也跟着猛冲了进来,一下子收不住脚,“咚”、“咚”两声和我撞到一起,三个人一下子全倒在地上。慕容冰清初时还有些惊慌,看了我们这等狼狈,反而扑哧笑了出来,从容将外衣又套上。

  我们刚从地上爬起来,忽听门外人声叫嚷,然后就见掌柜的和数名伙计举着火把兵刃来到房前。那掌柜一脸兴奋地大嚷“不要叫淫贼跑掉”,好象他对这样的武林意外事件期待了很久。

  他来到房门口,看看我们三个,又看看慕容冰清,一脸激动,对慕容冰清道:

  “这位女侠!这三个家伙可是企图对你无礼?我捉他们去衙门!”

  慕容冰清轻轻一笑,指指我们,摇摇头道:“不必了,你可知这三位公子是什么来头?”

  “哦?”

  掌柜瞪大了眼睛。

  “这三位乃是龙阳神教的三大护法,对女子本是无兴趣的。”

  掌柜的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转头端详我们一番,却露出暧昧眼神。

  “原来是龙阳神教的……呃……真令小店篷壁生辉……”

  “………………”

  我们三人站在厅间,心里都骂这女人实在狠毒。在这时候,如果我们否认自己是那什么龙阳教的护法,便等于承认对女子有非分之想,是要被抓去衙门问官的;若想不被追究,唯有自承自己好南风,但那实在是…………

  “好了,我与这几位同志还有事要相谈,掌柜你就先休息吧。”

  慕容清又道,掌柜疑惑地问道:“可是刚才听到您尖叫……”

  “呵呵,那不是我,而是这位唐公子发出的声音。”

  众人都“哦”了一声,唐枫在我们之中年纪最轻,长的俊俏,又没胡子,倒真叫掌柜的信以为真了。等到见义勇为的店家一行人各自散去,我们赶紧把门窗关严,慕容冰清坐回到床边,笑盈盈地看着我们不说话。

  唐枫的脸色几乎要气紫,勉强压住自己的怒气问道:“你就是罗砾?”

  “是呀,枫哥哥好聪明呢!”

  慕容冰清咯咯笑道。“那个帽子沉死啦,又不能说话,一路上好辛苦啊。”

  “给我们下泻药的就是你吧?”

  萧紫庭也虎着脸问,同时揉揉腹部,惟恐又出什么意外。

  “怎么会呢,人家今天可是什么都没听到,只顾赶路来着。”

  慕容冰清拿手指点点我们三人,还是一副甜美笑容。

  下午时候我们遇见唐枫议论慕容冰清的时候,小罗一直就在后面跟着;既然那是慕容冰清化装的,那么我们说的话,比如什么“那个女人”、“小妖女”她自然是听的分毫不差。当时她不动声色,这会儿却来报复,当真是可怕。

  “……你……”

  萧紫庭大怒,“你三番五次捉弄我们,究竟意欲何为?”

  慕容冰清听了,表情却十分委屈。“小妹我只是敬佩诸位哥哥武学精,人品高古,都是坦荡荡的君子,不曾背地里毁人清白,不想却被几位哥哥如此冤枉……”说到一半,她垂下头,泫然若泣。我们三个人还没发话,门口忽地又传来掌柜的叫声:“姑娘还有什么吩咐?那三个人可又对姑娘不轨?”

  “三位哥哥向来疼我的,不会欺负我。掌柜的不必叫人守住门口,叫伙计们早点歇息吧。”

  她这番话还真是棉里藏针,我们三个人听了全都哑口无言,兴师问罪的汹汹气势一时全没了。她把手指收回去,从容从桌上倒了一杯茶握在手里,又笑道:“我因前日里家中遭了贼,被个小贼擅闯了人家的闺房。所以如今出来以后,便请了掌柜的叫些伙计帮我守着点门,免得再被小贼得手。”

  萧、唐二人听了都大惑不解,只有我知道她是指令牌的事。现在她把自己偷令牌的事撇的一干二净,反过来责难我擅闯闺房;我虽有心争辩,但情知不是她的对手,索性闭上嘴,任凭她说好了。

  屋子里一时陷入沉默,萧紫庭见我和唐枫都不言语,便硬着头皮道:

  “好吧,慕容妹子,先前的事就算了……你这化装跟随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容冰清侧靠在床上,拿着“小罗”的斗笠在手上玩赏,嘴里还哼着小曲,仿佛是没听见萧紫庭所言。萧紫庭没奈何,忍气吞声又问了一遍:“好吧,慕容贤妹,先前的事是我等唐突,妹子责罚的是。还请示下,你化妆跟随我们是怎么回事?”

  慕容冰清听到这么说,这才转过脸来,满脸的温柔笑意,缓声道:“萧哥哥这么说就对了嘛,小妹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对不对?”

  “对,对。”

  萧紫庭连忙点点头,旁边唐枫嘴角一阵抽动,却也无话可说。

  “我父亲叫你们几个开会的时候,偏巧我就是在屏风后面偷听的。什么白面尊者呀,六出山庄呀,我才不在乎,招亲什么的也与我无关,只听到一个呆子要上少林。后来我又偷听到萧哥哥你也要随他一起去,这才叫了苏姐姐帮我伪装成小罗砾,偷偷跟着你们。”

  我心道这慕容府里还有没有你没偷听到的事情啊,不过却没敢说出来。那边慕容冰清又接着说:“我知道萧哥哥你肯定要去苏姐姐那儿,就事先跟苏姐姐说好,化装成罗砾跟你们同行,嘿嘿。”

  “你这出来,慕容伯伯可知道?”

  “离家出走就是让父母都不知道才好玩嘛!慕容府里呆烦了,我要去少林采风哦。”

  “……贤妹也要去少林么”

  “那是当然喽,我也要去。”

  ‘可是……可是那少林全是和尚,你去那里做什么?”

  听到萧紫庭这么说,慕容冰清一下子变的颇兴奋,欢声道:“正是如此,我才要去呀!你们想想,那少林派千年古刹,方圆十里不准女子进入。这许多男子日夜生活在一起,又无异性亲近,未免弄出些事情来。种种秘辛,实在值得考察一番,光想就觉得乐趣无穷呢。”

  听到她这么说,我们三人只有汗水连连,却不敢接茬。这女子性情之诡异,实在是大出常理。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是早下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决心,万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夜色不早,我们三人刚才拉了半宿,也已接近灯尽油枯,就拜别慕容冰清,打算各自回房好好调养一番。临出去之时,背后又传来慕容冰清的笑声:

  “对了,有件事情哦,刚才我出去是给你们三位的茶里下药的;一会回去谁若喝完难受,可别怪我没提醒呢。”

  此日清晨,四人继续上路,慕容冰清仍旧还是小罗打扮,只是我们谁也不敢怠慢了这位。临出客栈的时候,无论掌柜还是伙计都对我等毕恭毕敬,却又保持一段距离不敢靠近,我们三人也无力争辩。

  此后一路北行,倒也相安无事。进了湖北境内,唐枫便说要离队独行,自己先去六出山庄探察。有了慕容冰清存在,萧紫庭和唐枫同病相怜,互相敌意倒消退了不少;他这一走,我和萧紫庭都颇为不舍,唐枫反而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临告别的时候,他一改冷漠态度,竟冲我二人道了声“保重”,我二人听在耳里,当真是沉重无比。

  这一路上,慕容冰清与萧、唐二位颇为亲近,只是对我态度不甚亲切。我也不与她争,本来倒落得清净。萧紫庭却觉得大大过意不去,常宽慰我“到了少林,就甩脱她了”;慕容冰清见了我二人说话,少不得又投来暧昧眼神。

  这一日终于到了登封县地界,远远望见嵩山挺拔山姿。我们三人都加快了脚步,只是这山看着触手可及,实则相去甚远。走了将近半天,嵩山还是那么远。眼见日头越来越高,慕容冰清热的有些烦躁,对萧紫庭道:“萧哥哥,到底还要走多久啊?”

  “这个,应当再走上二、三十里路就到了吧,河南我也是第一次来。”

  “我去前面探探路吧。”

  我对他们二人说道,随后策马朝前跑去,大约跑出去两、三里地,见到一个农夫在路旁田里干活,于是我下马走到田埂,高声道:

  “这位大哥!”

  农夫闻言,转过身来抬起头看着我。

  “这位小兄弟有什么事?”

  “请问一下,去少林寺却是怎么走?”

  那农夫一听“少林寺”

  三字,立刻换了副鄙薄的表情,懒洋洋地指着前方道:“哦,前面右转,一直朝着山顶走,不出两个时辰就到那个少林寺了。”

  听他言谈之间,对少林寺似乎颇不尊敬。我心里奇怪,但也不好多问,拜谢过之后便拨马回到萧紫庭、慕容冰清那里去。三人依照那农夫指点继续前进,两个时辰以后,便能望见少室山五乳峰下的少林山门了。

  此处风景极佳,远处山峦起伏,近处密林郁秀,说不出的幽静。只是在苍松翠柏掩映之下,这少林寺的山门却颇为奇怪:最初我以为是石头雕琢而成,走近一看却发现只是木制,而且工艺极为粗糙,搭建的歪歪扭扭,仿佛是仓促而成,与少林派的名头实在不符。

  我又想起那农夫的语气,便将这两个疑问拿来问萧紫庭,萧紫庭笑道:“东方兄这就有所不知了。少林派号称为武林的泰山北斗;实际上每次江湖纷争一起,少林却总是被轻易灭门;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不那么尊敬了。你看这山门,每次邪道猖狂之时,总会攻上少室,虏走一干僧众,火烧少林。反复了几次,少林寺索性也懒得花钱修补,只造了个简易木制的山门在那里,图个省事。”

  “原来如此啊……”

  我恍然大悟,想起那些本侠客笔记中,少林也是空有名头,却无甚大用,往往被第一个灭掉。

  “这些和尚兴趣也怪呢,听说他们会弄些真人大小的木制人形摆到隐秘巷子里,却不知道是拿来做什么的……”

  慕容冰清接口说道,我和萧紫庭都是诺诺应承,却不敢接话。

  三人这么说着,便走进山门。慕容冰清还是“小罗”的造型,免得现出女儿身惹出波折。

  这时一名知客僧自上面山路走下来,见了我们三个,连忙迎上来道:

  “三位施主哪里去?”

  萧紫庭一扬手中纸扇,朗声笑道:“烦请通知贵派了得大师,就说姑苏燕子坞慕容先生托忠阳弄萧楼萧紫庭并舞风刀法十三代传人东方沧云谨呈书函致于阙下。”

  真亏他能一口气能说出这么一长串句子来,知客僧也不知记住了多少,反正他知道这三位是怠慢不得,赶紧将我们迎进寺内接引殿中,落座看茶,然后着人去请了得大师。

  这少林的茶却不甚好喝,比之慕容家的味道相差甚远,仿佛只是市集上五个钱买半斤的俗货。我倒无所谓,咕咚咕咚饮了三大杯,权当解渴;萧紫庭与慕容冰清只品了一口就各自放下杯子,再也不碰了。

  过不多时,知客僧回来,道:三位施主,了得方丈到了。”

  话音刚落,一位白须老僧便走进房间。这位老僧身披木棉袈裟,袈裟上还有几块补丁,宽正阔脸,慈眉善目,叫人一看就生出一股敬意。他先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这才说道:

  “阿弥陀佛,三位施主,贫僧就是了得。”

  “久闻了得大师盛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一代高僧风范。”

  萧紫庭起身客气道,我也起身抱拳道:“晚辈拜见了得大师。”

  慕容冰清为免露出破绽,也勉为其难地站起来做了个揖,却不说话。

  了得大师呵呵一笑,道:

  “三位少侠亲上少林转呈信函,真是辛苦了……不知道慕容先生的书信在哪里?”

  “哦,在我怀中,慕容先生叮嘱我亲自交付于前辈,这信封口火漆未动,请前辈验过。”

  我说完从怀里取出那封信,交到了得大师手上。了得大师当场验了火漆,将信拆开展笺一读,表情一变,但稍现即逝;又抬头看了看我们三人,将信揣到怀里,道:

  “慕容先生果然义薄云天,不愧为武林名宿,处处都为江湖着想啊。”

  了得大师又道,“既然三位远道而来,想必定是劳累不堪。小寺虽然不比俗世繁华,但也算得上清雅幽静。如不嫌弃,三位在小寺小住几日如何?”

  我和萧紫庭有些为难,因为多住几日便耽误了去调查白面尊者;正犹豫之时,慕容冰清在一旁使出眼色,示意叫我们答应。没奈何,我们便只得点头应允。

  “如此,便就叨扰大师静修了。”

  “三位皆是本派贵宾,就让老僧略尽地主之谊吧。”

  了得大师当即叫人准备了三间上房给我们,又备了素宴款待。说实话,这素宴我实在是吃不惯,全无肉食油水,只是青菜豆腐,吃的我全无胃口,直觉得腹中空虚。吃罢了素宴,萧紫庭和了得大师略谈了佛法禅宗,然后我们便回房歇息。

  半路上慕容冰清见知客僧在前面领路,对我们二人说道:“没想到那个老和尚会留我们住下呢,这可是大好机会。”

  “你……你想做什么?”

  萧紫庭紧张道。

  “嘿嘿,当然是考察喽。明天我装病,你们两个就陪那老和尚聊天吧,我自己去四处转转。”

  “别捅出什么娄子来……”

  萧紫庭紧张地提醒道。

  “放心啦。”

  慕容冰清亲热地拍拍我们两个人的肩膀,柔声道:“就算真惹出什么麻烦,还有你们两位替人家背黑锅嘛。”

  一夜无话,次日我早早起来,在庭院里耍了两趟刀法。忽然见到知客僧匆匆跑来,说了得大师有要事相商。我与刚刚起身的萧紫庭连忙赶去方丈禅房,慕容冰清自然是在房中装病不出,至于她究竟打算如何,就非我们能顾及到的了。

  到了方丈禅房,了得大师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见我们来了,他立刻屏退了左右,把房门关上。

  “那位罗砾少侠怎地不见?”

  了得大师一看只我们两个人,便问道。

  “唔,他年纪尚小,可能还不习惯赶路,有些不舒服;休息一下便可痊愈。,不碍事的。大师你找我们有什么事?”

  萧紫庭惟恐了得大师多问慕容冰清的事,立刻就将话题转开。了得大师也没继续追问,只是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其实这次,是对两位有个不情之请。”

  “听凭大师差遣。”

  我和萧紫庭同声道。少林怎么说也是名门大派,方丈有求于我们,那是颇大的荣耀。

  “是这样。”

  了得大师捻着手中的念珠,慢慢道:“本派需要与人交换些紧要物事。只是对方多是女子,恪于门规,本派不方便派弟子出面,不知两位能否代为交换?”

  “这区区小事,有何难的?”

  萧紫庭笑道,“举手之劳。”

  “这位东方少侠的意思呢?”

  了得大师转身过来又看着我,我也连忙道:“自然帮的。”

  于是了得大师从里间僧房取来一个二尺宽长的藤制棕色小箱,交到我们手上。我觉得这箱子颇轻,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了得大师又道:“就是今天晚上,地点是在少室山中的莲花峰下,时间是三更。与你们交换物品的人会在那里出现。”

  我不知道何以弄的如此神秘,这些武林门派行事当真是诡秘。不过既然受人所托,总要办妥才是。燕子坞也罢,少林派也罢,与我所知的江湖却始终有些不同,倒是白面尊者着实令我热血沸腾,体会到一些“侠之大者”的味道。

  了得大师挥挥袍袖,做了一揖道:“此事干系少林安危,老僧不可不慎;两位少侠英姿威仪,一看便知是侠义中人,相信值得托付。”

  我也赶紧还礼,暗自感叹他贵为一派之长,却如此谦和,到底是一派宗师的气度。

  一整白天,有知客僧带领着我们在少林寺内四处参观游览,大雄宝殿、藏经阁、戒律院、紧那罗殿、塔林等一一看来,都叫人感叹不已,只是这些建筑多是年久失修,颇为破落。而且这一路上少林僧人甚少,我心中甚奇,就问知客僧。那知客僧苦笑道:“施主有所不知啊。我少林乃是佛门之地,戒律太多,又得剃度出家,如今年轻人哪受得了这般清苦?

  我笑着问萧紫庭道:“萧兄,你可受得了?”

  萧紫庭颇有些尴尬,抚然道:戒酒则可,这剃度委实不行。”

  我就知道他必这么说,当日燕子坞中他长发飘逸,衣抉轻飞,端的是潇洒俊朗;叫他剃度为僧,那是宁愿被人咬上几次耳朵也不情愿的。

  那边知客僧又道:“……何况这少林功夫多是降龙掌,伏虎拳,名字不够雅致。要练上个二、三十年,方能进境到千叶手,拈花指的地步,那时都已然成了老头子,谁能耐得这寂寞?”

  我点点头,心想这与我五虎断门刀一门的窘境倒也是颇为类似,否则我也不至改名叫什么“舞风刀法”了,于是说道:“这江湖少侠们,多有早早名动江湖的志向,少林功夫进境太缓,确也不合他们的路子。”

  那知客僧又道:

  “武林一直有俗谚说:宁入武当,莫进少林。意思就是说,进了武当派,尚且还有少年得志之日;倘若进了少林,就只好熬上几十年后成了老僧,才能在江湖上混出地位。而且做少林和尚又实在危险的紧,哪次魔教入侵中原,都必先挑了少林。所以这少林一派,实在是苦多福少,入我少林门下的弟子便越来越少,势力也大不如前。”

  看起来这位知客僧却是牢骚不少呢,一提起这话头,便滔滔不绝,也不顾介绍周围景物,自顾大声抱怨道,我和萧紫庭也不插话,边走边听他说。

  “那些江湖人士啊,平日里都嫌少林不风雅;一到了危机关头,却总是跑来少林派说我们是千年古刹百年名门、武林的泰山北斗,理当领袖群雄,而且指名了要高僧出战,年轻弟子他们看不上眼。你想本派高僧大多七八十岁,年老体衰,如何经的起打斗?一来二去的,屡遭灭门,反而更没人来了。唉,如今衰败到这地步。

  “了得大师却也没什么办法么?”

  萧紫庭问道,那知客僧又道:“自然是想过的。我少林多少还有些声望,于是有的武僧就持了少林的度碟下山,去大城市里开个少林武学堂,教授些武弁镖师,赚些修束糊口;还留在寺中的僧众,就全靠变卖寺中庙产渡日。”

  说完他用手一指远处一片山坡,道:“那片本是我少林地产,如今已经卖给了洛阳富豪做鞠蹴之场。”

  没想到这堂堂少林派,也隐藏着这般苦楚。无怪连了得大师方丈的袈裟上都有补丁,这实非节俭,实在是穷困所致呵。我和萧紫庭见少林破落至此,都嗟呀不已。

  “那一处是什么地方?”

  我看到远处山间似有茅屋数座,里面有些人影,那屋子造型却与寺庙不太相同。知客僧笑道:“哦,那里是些无用的屋子,无甚景致,两位施主且往这边来。”

  说完引着我们又去游了别处一些景点,这一天过的倒闲适。到了夜里,我和萧紫庭见慕容冰清房里没动静,也不敢去惊动她,自顾提着藤箱直奔莲花峰而去。对方约的是三更,可千万不能迟到。

  这一路虽然有山中台阶,但仍旧颇为险峻,又是夜晚。我二人都小心翼翼,一直到了快三更的时候才到了莲花峰下。当晚并无月色,黑云遮蔽,远处山川涛声訇然,隐约伏有雄兵百万。莲花峰雄峙八方,在夜色之中自涵一番峥嵘气势。我和萧紫庭来到指定的一片空地,那里早有五六名黑衣人等候多时了。不知为何,我却想到了那日在破庙中追杀谢老师的那群家伙。

  其中一名黑衣人见我们来了,隔着三、四丈的距离问道。

  “东西带来了么?”

  “是的。”

  我点头答道,同时心里奇怪,对方嗓音分明是男性,怎地了得大师却说是女子。

  “你过去检查。”

  黑衣人又道,从队列里走出一个人,来到我们面前,把手伸出来。我正迷惑不解,那人不耐烦地说:“快些拿来交我检验,难不成你们的货里有鬼。”

  我和萧紫庭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蹊跷,但看那几名黑衣人并非善类,一时也不敢擅动。这时黑衣人又在那边叫道:“喂,怎地你们还不过来查钱,莫非是不要了不成!”

  萧紫庭道:“东方兄,我去。”

  说罢他将扇子小心握在手里,走了过去。黑衣人交给他另外一个藤箱,我见到萧紫庭蹲下身子,将箱子打开,却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这边那人也打开了我带来的箱子,取出一包白色粉末,放到鼻下细细嗅起来。

  过了约摸四分之一柱香的功夫,这人站起身来,照旧把藤箱关好,走回到对面去。萧紫庭也走了回来,在我耳边悄声道:“那箱子里全是银票,少说也有十万两之巨,全是百两一张的。”

  我听罢一惊,却没想到交换的物事竟然这么大数额。那边黑衣人又喊道:“甚好,你们的货也没问题,现在我们各出一个人,走到中间与对方交换。”

  “这次换我吧。”

  我对萧紫庭说,然后提着那盛着奇怪粉末的藤箱走到中间,对方也过来一个人,互相交换了手里的箱子。交换时候的气氛十分凝重,对方似乎时时防备着我们一样,动作十分谨慎。

  就在我们的箱子各自易手的一瞬间,突然一声锣响划破夜幕,周围立刻升起无数灯笼,还夹杂了无数弓弩弦响与脚步声。这变故太过迅速,我和萧紫庭还有那一伙黑衣人丝毫没有心理准备,都是大惊。

  还没等我们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就见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手持铁尺,拿出令牌晃了晃,大声说道:

  “我乃六扇门总捕头何中棠,现以‘榷毒’之名拘捕尔等。”

《我在江湖》 作者:马伯庸

第八章

  “我乃六扇门总捕头何中棠,现以‘榷毒’之名拘捕尔等。”何中棠声音并不大,但在这夜色之中却显得格外威严肃杀,加上周围无数衙役,极具威势。一时间我们和那群黑衣人全被震慑住了,一动不动,被灯笼光芒晃的睁不开眼睛。

  “带他们回衙门。”何中棠下令道,右手一挥,数十名衙役发一声喊,齐声向前,手持铁尺枷链扑过来。黑衣人们哪肯束手就擒,纷纷拔出武器抵抗,一时间场面大乱;只见人影重重,呵斥声叫喊声加上兵刃撞击声响成一片。

  我心想那些衙役定是误会了什么,却又苦于无法解释,只得挥舞起大刀,以刀背接战,免得伤了别人性名。萧紫庭全无心理准备,不免有些惊慌,又被三名衙役死死围攻,一时间险象环生;我本欲相救,只是眼前敌人尚且自顾不暇,也实在没余地助他了。战了不多时,那为首的黑衣人大喊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枚鸡蛋大小的物事掷到地上,一瞬间那东西炸出巨响红光,大股烟雾弥散出来,场面一时间混沌不堪,视线数尺之内甚至都无法辨物。

  这实在是最后逃脱的良机,我见前面人影一闪,仿佛是萧紫庭,于是一边大呼“萧兄”一边尾随而去。这萧紫庭却似没听到我的声音一般,只顾低头发足狂奔,我只得紧紧跟着,心想等到离开险境再相认不迟。

  就这么你追我赶,约摸跑出去一里多地,浓雾已然散的干干净净,只是夜色仍旧深沉。我这时再抬头看去,却猛然发现我追的却不是萧紫庭,而是一个穿着皂衣的公差!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收足躲在一棵树后,心中暗暗道:“苦也,此番却自投了罗网。”好在那公差没发现我跟着他,他先是左右看看,随后进了林子里的一片空地中,行动颇为鬼祟。我站在树后,大气不敢出一声盯着他看,却也有几分好奇。

  过不多时,另外一个人走进林子,却是与我们交易的黑衣人中的一个。两个人互相看了看对方,不曾开打,表情却都十分古怪。

  “再给我一次机会如何?”那公差忽然说道,语气枯涩干枯,似有恳求味道。那黑衣人目光平视,喉咙动了动,却没做声。那公差见他没回答,舔舔嘴唇,又道:“其实我只是想做个好人。”

  黑衣人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笑容,缓声道:“且等到了衙门,看知府大人是否让你做个好人。”

  “如此,你岂非要我去死?”公差语气急促起来,半是哀求半是惶恐。

  黑衣人神色纹丝不动,只淡淡答道:“职责所在,恕罪则个,在下乃是公差。”

  我在一旁听了,完全迷惑不解,不知道这二人究竟谈些什么。就在这时,林子外又传来一阵响动,只见另外一名公差手持短弩踏进空地,。黑衣人一见第二个公差迫近,“唰”地反手抽出短刀,一个行云流水步踏到第一个公差背后,举刀逼向喉咙。那公差也不反抗,任由他将自己当做肉盾,一动不动。

  “快将刘班头放开!”第二个公差怕黑衣人伤了人质性命,不敢靠近,手中短弩却对准对方。黑衣人高声道:“休要误会,此人乃是一字慧剑门派来衙门的奸细,待我等去与何中棠何大人一谈便知。”

  “一派胡言,快快放了刘班头!”

  “等见了何中棠便知真伪。”

  那黑衣人一边挟持着刘班头,一边缓缓朝着林口移动。公差持着短弩紧随,却不敢靠近半分。等黑衣人快要迈出空地之时,脚下忽然踩到一截枯枝,身子一下子略失平衡。那公差哪里肯放过这破绽,手中一动,一支弩箭破风而出,噗地一声刺入那黑衣人双眼之间;黑衣人应声倒地,连呻吟也不及发出就气绝身亡。

  侥幸活命的刘班头脸色苍白,晃晃手腕,转头看着黑衣人尸体,表情颇为复杂。那公差收起短弩,看了看黑衣人尸体,低声道:“刘班头,莫要惊慌,在下亦是萨掌门派入衙门的,只是武功低微,混不出什么名堂。如今萨掌门失踪,我就跟了刘班头你,以后还请多多照应。”

  刘班头斜眼看了看他,口中只道:“好说好说”。

  那公差面露喜色,俯下身子去捡那黑衣人的刀。刘班头面沉如水,手中却突然翻出一枚飞刀,直直射入公差背心。那公差哼也不哼一声,“扑通”倒在黑衣人尸身上,一动不动,想来也已然毙命。

  这连番变故可以说是跌宕起伏兔起鹘落,只惊的在一旁偷窥的我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树林外传来嘈杂声,接着一大群衙役涌入空地,为首的正是何中棠。

  刘班头见差人们到了,从容走上前去,说见那黑衣人与那公差缠斗,最后同归于尽。何中棠扫视四周,又瞥了那黑衣人尸体一眼,冷冷道:“将这两具尸体全抬回去吧。”

  几个差人便走过来抬尸体,何中棠环顾四周,又道:“大家今夜辛苦,这两具尸体运到车上,便可以收队了。”说完他朝林口走去,我暗地里松了口气。谁料他走出去没有五步,却突然飞身向左,一掌击向我藏身之处。我避无可避,只得举掌相抵,一下子只觉得半条胳膊都被震的麻酥,呼吸艰难。我见那些笔记小说里公门中人多是废物,看来皆是虚妄之说。

  他这一下子突袭,我便无可匿形,不得不起身相搏。何中棠的武功与江湖中人大不相同,直来直去,虽不花哨却极具威力,与我路子颇合。于是就见我二人你一招“黑虎掏心”,我一招“懒驴打滚”,打的煞是热闹。这番情景若是被萧紫庭等人见了,只怕要笑煞。十几招拆下来,我被他逼的只有招架之力,情急之下抓起地上一块石头就拍了过去,何中棠没料到这招,闷哼一声被拍倒在地。

  四周人见了,都是一急。立时有八名身穿“制暴”藤甲、手持橡木圆棍的衙役冲入圈中,将我团团围住,一通乱打乱踢。俗话说双拳难抵四手,这攻击虽无章法,我却也无从抵抗,只几下就被打翻在地,动弹不得。

  何中棠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脸边淌出一条血迹,表情却还是冰冷神色,不见愤恨也不见恼怒。

  “何大人!是,是我啊!”我一边拼命抬头一边喊道。何中棠看到我叫嚷,仍旧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听到。他见我已然被控制住了,扭头对手下道:

  “唔,看来人全被抓齐了,把他们全带回登封县的衙门去。”我听了这话,还未出言抗辩,就觉得嘴里一麻,被人塞进一个麻核。刘班头在一边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我眼前变成一片漆黑,想来是被套上什么口袋之类的。接着身体被人抬起,扔到了马车之上,与其他人滚做一团,全都动弹不得。

  这一路上马车颠簸不堪,加上我手脚被绑住,嘴里又呻吟不出,实在是痛苦难言。我这粗皮糙肉倒还好,只不知萧紫庭是否消受的了。苦苦捱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马车停住,我刚缓出一口气,又立刻被人弄下车,我两眼漆黑也不辨东南西北,只得由着他们抬来抬去。

  约摸过了一柱香的工夫,我感到被人放在了地上,接着罩头的口袋也被取下,眼前霎时一亮。原来我如今身处在一间阴暗石室之中,室中只有一张木桌和两把椅子,桌上点着一支蜡烛,烛光飘忽不定,桌后坐着一个人,正是那何中棠何大人。

  “让他说话。”何中棠下令,于是旁边一个衙役走过来将我嘴里的麻核取出,我口里一松,俯下身子连连咳嗽不已。那衙役手里转着麻核,一脸冷漠地说道:“你可有相熟的讼师?”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那衙役似乎早预料到有此回答,冷笑一声,便说:“如此,衙门会为你找一个登封当地的讼师,在他来之前,你可以保持缄默。”

  我听了只是糊涂。

  何中棠见我这样子,手指一弹,那衙役便推门走了出去,屋中只剩我们二人。我诧异之余,不禁暗自庆幸,这若然被慕容冰情知道。少不得又弄出些暧昧来。

  “东方沧云,你可知这榷毒之罪是何等严重?”他声音不大,却异常威严,随手翻开桌边律书,念道“依本朝律例,携五石散五钱以上行走者,斩无赦。”“何大人,我实在不知那箱子里装着五石散。”我大声说道,这是实话,了得大师只交代我们是紧要物事,却不曾说是什么。

  “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何中棠猛一拍桌子,喝道,“五石散与银票已被衙门收缴,你们交易之人也被当场拿获无一人落网,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和萧紫庭只是受少林了得大师所托,那箱子都不曾打开看过。不信大人你可以去问了得大师。”

  何中棠听到此言,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道:“我们正是接了得大师密信,才知有人要在莲花峰下交易。如今你反过来说是了得大师指使,岂不可笑。”我听了心下大惊,了得大师为什么一面叫我们去替他交换物品,一面却又偷偷通知衙门,莫非这里面还有些曲折?我本与他无怨无仇,何以初次见面就费这许多心机来害我?

  何中棠见我不言语,便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我们确实是受了了得大师所托,既不知那箱子里是五石散,也不认识与我等交易的黑衣人……”我话音未落,就见何中棠一把将我按到桌前,揪起我的头,拿起蜡烛直直晃着我的眼睛。

  “少废话,快交代究竟谁是你后台主谋!”我被他这么一折腾,也有了些怒意。我本是清白之身,被这么冤枉岂会不怒,梗着脖子也愤愤答道:

  “我实在不知,若大人生疑,杀了我便是。”何中棠听到这话,非担没勃然大怒,反倒点了点头。他把我的头放开,重新扶我回到椅子上,双手交叉搁在桌上,悠然说道,语气竟然和刚才截然不同:“东方少侠,你我也算有过两面之缘,当日我在破庙之时就劝诫过你少惹这江湖是非,早些寻个正当营生才是。你不听我言,果然弄出这许多乱子。”

  我怒目而视,拼命挣扎,只是双手被绳子绑的太紧,只能徒劳地扭动着。

  “江湖人心险恶,我早说过这不是你该来的,如今怎样?你被人构陷到死地却还懵懂不知。”我听到他如此说话,不由得眼睛睁大,这何中棠却好象是话中有话:“大人的意思,您早知道我是被陷害的?”

  何中棠哼了一声,道:“那等拙劣的计谋若还看不穿,我公门岂不早该裁撤了。你们两个家伙虽然持勇好斗,可还没聪明到贩毒制富的地步。”他顿了顿,又道,“何况哪家毒贩会派你们两个不懂江湖规矩的傻瓜前去交易。”我听他这么一说,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何中棠继续说道:

  “少林寺一直有五石散的秘密交易,这公门早有觉察,只是证据不足,所以一直隐而未发。这一次了得和尚居然主动通知我们有人交易五石散,这其中必然有诈,等到我赶到现场一看交易的居然是你们两个,便立刻就明白了。”

  “少林涉毒么……”

  我听了后心里慨叹不已,想这千年古刹百年名派居然也沦落如斯。

  “你以前可见过了得和尚?”何中棠问道,语气虽然冷峻依旧,却比刚才和缓了不少。

  我摇摇头,道:“我和萧公子都是第一次来少林。”

  “那就怪了,了得和尚既然和你们素昧平生,怎么会宁愿赔出一箱五石散和几个交易的买家也要陷害你等?”

  “这个实在不知……若非慕容先生托我送信,我本来连河南也不会来。”接着我将在慕容家如何何中棠一听,目光一凛,身子不由自主地凑了过来。“慕容骧?他托你们给了得和尚带一封信?”

  “是的。”

  “信中说些什么?”

  “不知,我是直接交给了得大师的,不曾私自拆开。”

  “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还当真是个老实人。”何中棠挑起眉毛,表情露出几分无可奈何。他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眉头紧皱,嘴里喃喃自语道:“……看来这慕容骧在这里也是个角色,这事越加蹊跷。”

  听他一说,我也生出不少疑窦。没等我仔细梳理一番思路,却见何中棠趟着步子,慢慢走到我身边,面无表情道:“此事谜团重重,此中必有重大关节。我来问你,你可愿意就这么糊涂死去?”

  “自然不甘心啊”

  “如此甚好。”何中棠满意地点点头,“那就与我们衙门合作,将错就错,回到毒贩那边,为公门做个卧底如何。”

  我一听这话,有如晴空里打出一个霹雳,一时不知说些什么的好。何中棠见我面露犹豫,又道:

  “你别忘了,这一次与我们衙门合作,也是为了你自己好;只有查出他们的真正企图,才好洗刷你的嫌疑,还你个清白。这去或不去,就看你自己的了。”

  我强压心中惊讶,急声道:“不是我不去,只是了得大师既然存心陷害我等,自然知道我们不是毒贩。我们此番回去,岂不是自暴身份?又谈何卧底探察。”

  “看不出你这人还不算傻。”何中棠道略抬下巴,表示赞许,“这无须你挂心,你要混入的,不是少林,而是与少林勾结起来贩毒的一字慧剑门。他们与少林只有交易关系,彼此之间却都不清楚内部。你以少林俗家弟子身份混入,他们不会怀疑。”

  “那万一了得大师发现,该怎生是好?”

  “他即使发现,也不会说破,否则岂不是自承其阴谋?要知道,这一次他不仅出卖了你,也顺便卖了那几个交易之人。”

  “可……”

  “休再多言。”何中棠毫不客气地打断我的话,“公门不是讨价还价之地。虽然你有心贩毒是假,可参与交易是真,我完全可以把你治一个贩毒之罪。”

  这话就说的斩钉截铁,无一丝转圜余地。我若不答应,就有性命之虞,无奈之下,只得点了点头。何中棠见我答应了,又道:

  “这一字慧剑门规模甚小,他们敢与少林交易,其幕后必然有庞大势力插手,你务必查出来这究竟是何人主使。”见我还是一脸茫然,他皱皱眉头,补充道:“本来衙门在一字慧剑门中早有内线,只是前几日唯一知其身份的黄捕头遭人谋刺,就此断了联系。你此番潜入若能联系上此人,则于调查大有帮助。”

  “只是不知那人有什么特征或是联系方式?”

  “我亦不知,只是约略听黄捕头提过此人姓陈。”

  我点头表示知道了,忽然想到萧紫庭,正要开口询问,他却不给我开口机会,又道。

  “如此甚好,我会把你与那几个人安排在同一牢房,你尽量跟他们套套近乎。过几日我便设法叫你们逃脱,如此你便可以顺利混进去了。”说完这番话,他也不等我答复,起身抬手来拍了拍巴掌;石室的门应声而开,几名衙役走进屋子里,将我重新绑缚起来,押了出去。

  一出石室,赫然就见前方转角处竖着一块木牌,上面用浓墨大楷写着一行字,上面写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标语放到这刑讯房前头倒也别有深意。而又走出一段距离,又见墙上写着:“公门百姓,同气连枝。”字体却是喜气洋洋。

  两个衙役押着我从标语牌边转出来,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只见前方一片宽阔校场,足有一里之广;校场两侧分立着两排小砖房,独立成间。校场及两边过道人来人往,甚是热闹,不时有穿着皂色制服的衙役押着犯人或者手持文书进出。校场尽头停着一排高头骏马,马鞍与辔头皆是蓝白颜色,马头上还挂着红蓝两色大铜铃。恰好一队衙役从屋中出来,从我们三人身边飞跑而过,飞身上马,一边策马疾行一边晃动铃铛;阳光照耀只见蓝红光芒闪耀,伴以刺耳铃声,直叫人心惊胆战。

  “王三他们怎么是今天出勤?”其中一个押送我的衙役问道,另外一个嘻嘻回说:“听说镇西头老钱家新进了不少仇十洲的春宫图,天天晚上叫一群人鬼鬼祟祟地看,王三他们八成去查抄了吧。”

  “上次抄来的皮影戏还没看完呢,他们急什么?”

  “谁知道,听说这一次老钱进的是瀛岛倭女,比西域春宫更……”

  “可真是从瀛岛运过来的真货?”

  “哪儿能啊,一张瀛岛正品春宫得十好几两银子呢,哪个买的起?他们都是拿雕版直接拓出几百张,然后街头巷尾地偷着卖。那拓本虽说质量不佳吧,可就是便宜……”

  两人说到后来声音几不可闻,我下意识停下脚步细听,他们立刻停止了谈话。

  “看什么看,这边走!”一个衙役呵斥一声,推着我朝校场西边一处阴暗院子走去。到了院子门口,我看到那院门竟然是两重的铁栅栏,还有三、四名守卫,可以说是守卫森严,显然就是牢狱了。守卫见我们来了,立刻启动机关,铁栅栏发出“咯拉咯拉”的声音,缓缓而开。

  “这位犯的是什么事?”那守卫懒洋洋地问道。“若是没暂住户籍的,便别送这边了,直接送去村头筛沙子,筛够盘缠就遣返原籍便是。”

  “不是。”押送的衙役回道。

  “哦,那是去青楼洗头的嫖客喽?这里已经装了十几个,实在放不下了。”

  “这人却是贩五石散的。”说完这话,押送我的衙役推了我一把,我向前一个踉跄,就迈进这监狱之内。守卫听了,立刻神色一凛,谨慎地牵过铁链,拉着我走到其中一间牢房门前。接着他让旁边一个衙役看着,自己用腰间拿出一大串钥匙,一枚一枚地翻找,发出哗啦哗啦的金属撞击声。我借这个机会朝里面看去,发现室内昏暗,恍惚有四、五个人坐在地上不动,不知萧紫庭是否在其中。若何中棠说的没错,这几个人应当就是与我们交易的黑衣人了。

  那守卫好不容易找到钥匙,打开铁门,把我推进去,将绑住双手的绳子解开,随即“咣”地一声把门重新关起来。

  我揉揉被绑痛的手腕,还没等环顾四周,就听牢房中一个声音道:“原来是你这小子!”

  我定晴去看,却见到一个彪形大汉,秃头扁脸,从右眉到上嘴唇左边有一道伤疤,有如一条爬在脸上的蜈蚣。他正是前夜里跟我们交易的黑衣人中的老大。

  坐在草席上的几人听到老大这声呼喊,都纷纷抬起头来看着我,其中却无萧紫庭。我定定神,按江湖礼数一抱拳,道:“晚辈东方沧云见过几位。”

  “少来这套,那些衙役到底怎么回事?!”那老大表情恼怒,走过来伸开大手捏住我肩膀,“好端端的怎么就走漏了风声!”

  我搔搔头,按何中棠所吩咐的话慢慢说道:“在下也实在不知。”

  “一定是这小子笨手笨脚的,泄露了行踪。”后面一人嚷道。

  “我看这家伙楞头楞脑,就知道是个雏儿,雏儿能可靠吗?”又一人愤愤地应和道。

  听他这么一说,那几个人都鼓噪起来,那老大脸上蜈蚣蠕动几下,挥手让他们安静,又道:“哼,那些衙役可问了你什么?”

  “问了诸如谁是主使,与谁交易什么的,在下就以讼师未到为理由闭口不答,他们一时也拿我没什么办法。”

  “哼哼,算你小子英明,若是泄露了我们几个的身份,先灭口的就是你……对了,跟你同来的那个家伙呢?就是那个公子模样的?”

  “想是还在审讯吧,在下也不曾见到……”那老大狠狠瞪了我一眼,用手一指角落道:“你坐那里去,不许跟我们坐到一起。”

  我唯唯诺诺走了过去,席地而坐。

  这些人便不再理会我,自顾小声谈着什么,还不时警惕地朝我这边来看,惟恐我听到。我只得闭目养神,佯做睡觉。萧紫庭还没出现,想来是也被何中棠叫进石室去面授机宜了。我忽然想到,那慕容冰清偷入少林,现在却不知怎么样了;我与萧紫庭遭受陷害,想必了得也必会向她下手,只是如今我却实在顾及不到,只要让她自求多福……

  狱中昏暗,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就听门外一阵响动。我抬起眼皮,以为是萧紫庭被押来,却见几名衙役走过来,将我们几个套上腕口粗的麻绳,拽出门去。何中棠站在门外,一脸冷峻地看着我等,大声道:“将他们押上囚车,早早解去州府衙门去。”

  我从他身边侧身而过,他不动声色地丢了个眼神过来,又开口道:“这几个全是朝廷要犯,大家务必小心。”

  接着我们几人被扶上几辆囚车,这几辆车子是用未经加工过的木料搭建而成,满是节疤的栏柱表面异常粗糙,颜色班驳不堪,还散发着难闻的松节油味;工匠甚至没将囚笼的边缘磨平,糙糙的满是毛刺。而且囚笼甚低,我们只能保持半蹲姿态,十分难受。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囚车慢慢离开登封衙门,沿着一条小路朝北边而去;囚车周围还有五、六名举着灯笼的衙役护卫。约摸一个时辰后,车队走到了一处山隘,天色漆黑,隐约只见到远处的山势和近处的几团灯火。

  在这一个时辰里,我并没有闲着,我正在用一把极小的丝锯来锯着绑在手上的绳子。这把丝锯是我临离开石室时何中棠悄悄递给我的,正适合逃跑之用。好不容易把绳子锯断,我又开始悄悄地锯那囚车的锁头,很快也弄开了。这一切行动都没有被周围的人所觉察——或者说那些衙役早就知道何中棠安排我逃跑,所以都佯作不知。

  山口本来风势就极大;等车子接近那山隘时,恰好一阵大风吹过,前头几个衙役手里的灯笼登时熄灭。我见机不可失,立刻挣开绳索,推开车门,一掌将车夫打倒。

  “有人逃跑!”后面的衙役们见状大叫起来,另外几名囚犯在囚车里惊疑不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车队一时一片混乱。说来也巧,我那虎头大刀居然就搁在车旁,上面还贴着“赃物”二字,何中棠安排的倒是十分细致。我拿起大刀,抓起一名衙役将刀刃横在他喉咙前,叫道:

  “你们快快让开!否则就杀了他。”衙役们见状,犹豫不决,都向后慢慢退去。我从那人质腰间拿出钥匙,凑到囚车前将锁打开,又用钢刀挑开那几人的绳索。那几个人没想到居然能重获自由,都是既惊且喜,纷纷跳出囚车。

  “你们快走!”我挟持着衙役对他们说道,那老大怒道:“我赵老三岂是贪生怕死之徒。”

  反而上前一步,站在我旁边。我点点头,转头对衙役们道:“你们不许追来,我若见有一个人上前,就立刻杀了他。”说完刀子一挺,那人脖子上就立刻留下一道微红血印。

  我和赵老三等人挟持着人质走出去百十余丈远,进了一片林子。我掣下刀,从后心推了那衙役一掌,喝道:“快滚吧!”那衙役立刻飞也似地跑开,头也不敢回一下。

  这树林茂密,又兼是黑夜,想要追踪那是极难。我和赵老三几人穿山越岭,走了天色蒙蒙发亮,确定后面不会有人来追赶,这才放下心来,寻了个山凹落脚歇息。

  我正坐在岩石上擦拭钢刀,那赵老三走过来,态度和下午时候大不一样,笑道:“此番若不是少侠相救,只怕我等已经被问斩了。适才在监狱里多有得罪,还请多多包涵。”

  “无妨无妨。“我也抱拳回礼,何中棠说我口齿笨拙,尽量少说以免露出破绽。

  “不知少侠怎么称呼?”

  “我叫彭大盛,乃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我一边如此回答,一边心中无限感慨。那何中棠说东方沧云名字过于风雅,又在慕容家比武招亲的时候闯下名头,恐怕被人查知真相,就让我起个土气的假名字;我想不到什么,随口将真名报上,何中棠反而称赞说这名字起的够土气朴实,正合做假名。

  于是如今我反以真名来掩饰假名,真是奇妙。赵老三听了点点头,道:

  “彭少侠,我姓赵,叫赵德化,他们都叫我赵老三;其他几位都是我的兄弟,皆是一字慧剑门的门徒。”

  我心中点头,心道是了,正是这门派。

  “彭少侠你对我们有救命的大恩,以后若有什么吩咐,就请任意差遣我们几个,就算是赴汤蹈火我们也情愿。”

  我见机会来了,按何中棠事先交代的长叹一口气。赵德化奇道:“少侠何故叹息?”

  我回答说:“你们有所不知,我原是得罪了了得大师,才被差遣来做这工作;如今虽然侥幸逃脱,却也不能回少林了,否则必会被了得和尚灭口。”

  赵德化一听,嚯地站起身来,把胸膛拍的咚咚响,大声道:“这事好办,少侠你不如就来我们一字慧剑门。我们虽然是小派,却也委屈不着少侠。

  “只是怕连累了你们……”

  “放心,我们与少林关系一向不错,看在我们的面子上也不会寻你的麻烦。”

  “如此……就有劳几位了……”于是我便以少林俗家弟子兼毒贩彭大盛的身份和赵老三等几个人前往一字慧剑门。一路上从赵老三那里了解到,原来这一字慧剑门本在福建,近些年来转来了河南;因为世事艰辛,维持不易,所以就暗中做些贩毒的营生,从少林寺那里转贩些五石散去福建沿海地区,还兼营些盗拓春宫图,仿冒身毒神油之类的业务。

  路上走了两天多,这一天行到正午,赵老三忽然指着远处翠林中的一处庄子,说那便是一字慧剑门,我放眼望去,那建筑在密林掩映之下虽然简朴,却也别有一番气势,究竟是江湖门派的格局。

  只是这番景色虽然怡人,我却感觉到几分肃杀之气,赵老三亦是相同感受。我看了赵老三一眼,却见他眉头紧锁,嘴里不知嘀咕什么。等我们走的稍近,赵老三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先不要靠近,带着我们找了一处山坡高处,趴在上面屏息宁气俯视下去,下面情况尽收眼底。

  只见那庄前黑压压一片,足足有百余人。他们分站成半环,将庄子团团围住。其中大多数人皆穿着藏青道袍,头扎发髻,手持长剑,其余人都穿着棕黄服色,背心画着一只大雕,远远望去,只见到大团青色与一小团黄色;站在前首的二人一个是四十多岁的中年道士,宽脸浓眉,相貌庄严;而另外一人竟然就是当日介绍我去萧家做工的清叶书生白一苇。在庄前还站着几个青衣男子,面向人群,表情惊慌,却手持钢刀横在门前一动不动,一副拒人门外的姿态。

  “坏了……居然是那布石道人……”赵老三伏在我身旁,低声说道。

  “那人是谁?”“你连他都不知道?”赵老三语气中颇为惊讶,“这人乃是武当掌门,是武当石字辈当中的顶尖人物,江湖之中大大地有名。他那身后两个道人一个叫铁石道人,一个叫玉石道人,都是他师弟。”“那他来一字慧剑门什么事?看那架势似乎来者不善。”我问道,赵老三还没答话,就听下面忽然响起一声霹雳喝喊,正是那布石道人发出来的。

  “嘟!鼠辈还不快快开门纳降!”这些一字慧剑门中的弟子听了这呼喊,都纷纷露出怒色,却又不敢回答。布石道人见了,冷冷一笑,上前一步,朗声说道:

  “这一字慧剑门里窝藏邪教秘籍,若是被心术不正之人得之,必酿大祸,荼毒武林,杀伤众生。我武当为江湖安危计,今日亲自会同飞鹰帮讨伐你们这邪门歪派。你们还是快快交出那秘籍和你家萨掌门,免得我们动手。”这时一字慧剑门弟子中走出一长老模样的人,双目瞪的浑圆,对布石道人怒道:

  “你口口声声说我门中藏有邪教秘籍,可有证据?!”“哼哼,先清理你等邪派,再搜秘籍不迟。”布石道人这句话说的蛮横之至,一字慧剑门人气的个个火冒三丈,那长老更是须发皆张,大声道:

  “前月武当、少林、华山等派已经联合派人搜过,也无一丝发现,你们怎能反复无常,不守然诺!”布石道人冷笑道:“没搜到不代表没有,我武当就是要彻底搜他一搜。”见那长老无话可说,布石道人又道:“更何况你们早与魔教勾结,当日拿火纸鸢焚我武当清风观、明月斋两栋牌楼的就是你们魔教中人,今日于公于私我都要诛灭尔等!绝不轻饶!”那长老听了他的话,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函,手一发力,却见那薄薄的一张纸如箭一般飞向布石道人,去势竟然极之猛烈。在场之人都是一惊,布石道人微一抬手,举重若轻,将信轻轻接住。这一扔一接之间,显出二人内功皆深厚之极。

  布石道人接了信后,看也不看,双手一拍,信纸登时碎成雪花。长老既惊且怒,道:“此乃是武林盟主亲笔所写,言本派并无私藏任何邪教秘籍,与烧你武当牌楼的魔教长老亦素不相识,你竟信手撕毁,分明是企图捏灭证据。”“我已然握有确凿证据,待拿到那秘籍后,自然会向武林盟会有个交代。”布石道人道,“你们暗藏邪书,又勾结妖人。如今你若识相,便就把门打开,乖乖交出秘籍和萨匹夫;如若不然,就休怪贫道无礼了。”说罢他一抖手中长剑,身后百余名武当弟子齐唰唰将佩剑抽出,一时间剑势逼人,一字慧剑门的门人都不由得凛然一退。我早听说这武当乃是江湖与少林齐名的大派,门下弟子极多,兴盛一时无两,江湖各派都不敢擢其锋。当日萧紫庭说过那武当掌门曾放言道“武当可在一日之内挑翻两个门派”,也无人敢说这是大话。如今看来,萧紫庭所言非虚。

  我见了武当这般持强凌弱,却还要说的冠冕堂皇,心中早有怒气,本欲上前助战,却被赵老三按住,拿眼神示意我少安勿动。那边长老又道:

  “就算搜,也要禀明了武林盟主,与华山、昆仑几个门派同搜,本派方才心服!”“等灭了你门,搜出秘籍,本座自然会知会其他几派,给他们一个交代。”这话说的可以说是傲慢之极,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布石道人说到这里,似乎耐心无多;他举起长剑,便要发令攻门。四下里武当弟子加上飞鹰帮帮众足有两百余人,这一字慧剑门绝计抵抗不住。

  就在此危急之时,却听见林子另外一侧传来响动,似有大队人马接近。我再仔细看去,却楞在那里,原来那边走过来的,正是当日在慕容家家见识过的白面尊者的仪仗之队。

《我在江湖》 作者:马伯庸

第九章 大结局

  众人忽听得头上霹雳作响,纷纷抬头看去,只见晴空之上,赫然一个火球凛然而下。有胆小的大叫一声哎哟妈哟,抱头就跑,胆大的也只是呆立原地盯着那火球看。只见火球越飞越近,只听轰然一声,如万岳齐崩千浪巨啸。无论是萧紫庭还是何中棠尽被这巨大力量震倒,其余众人包括不曾露面的白面尊者尽皆肝胆俱裂,七孔流血而死。方圆数千里竟没留下一个活下来的人,没一栋挺立着的房屋。古灾多变,至烈于是!

  呜呼,虽我彭大盛独活,又有何用。

  自刎

  全剧终

《我在江湖》 作者:马伯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