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珍珠

《我的珍珠》
作者：郝景芳

正文 我的珍珠

　　小时候以为当做家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长大后遇见一个巫师。他从水晶球中看出箴言告诉我：什么时候你能真实地记录你生活里的好时光，什么时候你就能成为一个作家了。
　　我琢磨过巫师的话，觉得这不难。但野心勃勃地试了试，却发现也不容易。好时光写下来总不如实际经历那么好，想着那些面孔自己会笑，但笑过之后就过去了。一方面是好时光本身庞大而生气勃勃，另一方面是纸上的线条苦涩而兴味寡然。于是我回去问那个巫师，他说：你还不够爱那些时光。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仔细想我喜欢的美好时光，发觉它们其实很简单：初夏，清甜的夜晚，穿短裤和拖鞋，和三五好友吃大排档，喝冰啤酒，吃烤串和麻辣烫，花生壳堆在白色塑料圆桌上，堆成小山。然后回家看球，拎一个冰西瓜，搬一箱啤酒，围在小电视，看世界杯说笑话。窗子透进夜风。在两场球之间打牌。
　　这多么好，我多么爱它。我想着我的好时光，尽各种努力去完成。我觉得我写不出来时因为它们还不够多，就一次次计划着再召集。我努力很多事，可我在写作和美好时光之间徘徊。按理说它们不应该冲突，可很多时候它们是冲突的。我不能安心写下任何一个字，它们落在纸上，立足未稳，就被心中新的计划冲得七零八落。我回忆有的好时光，但写不出，就像一个整理花园的人，看着身边绿树成荫、杂草遍野，他们在那，但我无从落脚。我在过去和未来之间迟疑不定。
　　直到有一天，我在潜意识当中隐隐感到生命面临的分差，才又回去向水晶球占卜。巫师说，你愿意用你所有的财富换一颗珍珠吗？
　　什么？我问。所有财宝，或是一颗珍珠。他说。
　　我不明白，也做不了抉择，于是默默回了家，在心里疑惑。我反复挣扎与这两个选择：所有财宝，或是一颗珍珠。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放弃所有财宝才能换回这颗珍珠，也不明白这颗珍珠有什么特殊之处。
　　那是犹豫的几年，我在两个极端之间摇摆。一半时间穿过孤独而庄严静谧的树和课堂，另一半时间坐在宣讲现场、年会和偶尔混进去的酒宴，一边是越发膨胀的生活，一边是始终干瘪的稿纸。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写不出。这样的彷徨让人情绪不稳，忽而沮丧，忽而烦闷，越徘徊，越不确定。
　　又过了很久，有一天突然发现，所有的好时光正在离去，一去不返。是真的一去不返，不是伤春悲秋。那一瞬间我像被砸了一下，第一次有了从未有过的强烈情绪：我忽然想看画一样看到了从前的时光。
　　那一刻我愣了。我发现我可以写了。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提起手中的笔，因为我从来没有像知道自己将彻底告别它们的一刻那样爱那些时光。
　　就像一个人卖掉他的所有财产买一颗能进天国的珍珠，那并不是一个奇怪的比喻，手中的笔注定和身边的时光交错而过。只有失掉全部财宝的一瞬才获得对那可珍珠的爱。那不是一种遗憾的补偿，而是尘埃落尽的全部印刻。这样的过程，人得到爱。放下时光，而换来对时光之美的永恒印刻，这事天国的交易，也是我的珍珠。

　　萌芽履历：先后在“小说家族”上发表了《光速飞行》、 《冰欺凌城堡》和《遗迹守护者》。长篇小说的第一本《流浪玛尔斯》讲述未来的故事，即将面市。

《我的珍珠》 作者：郝景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