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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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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
作者:杨冰清

正文 文心雕龙

  这漫天的云霞啊,是遂古之初吐纳于盘古的心胸,还是补天之时织就于女娲的指间?纯如朵朵纤尘不染的莲花,却又变幻如霓裳羽衣上的流彩,瑰丽绚烂的光芒洋洒于天地之间,美哉,壮哉!怀着朝圣的心情,刘勰①攀云而上,身边流云缭绕,光芒慢慢浸透全身,心胸亦随之澄明……

  一 山是山,水是水
  齐明帝建武六年 二月十八 人定②
  夜阑人静。在浮来山定林寺葱葱青竹的掩映下,一间屋舍里仍漏出几缕微光。舍中,青灯昏暗,一布衣书生坐于书案前,凝神静思。
  月凉如水,流过书案,溶解在砚中,墨也一点一点泛起黛色。书生沉思良久,似有所悟,提笔疾书。俄顷,素帛上已瀚墨淋漓。书生长吁掷笔,清俊的脸上隐然有了些得意之色,不觉已吟念出声:
  “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③……”
  “好文!刘公子天纵之才,果然非上等笔墨不能配之。”
  一旁响起了清悦的女声。一白衣女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刘勰身后,婉润的音调里满是赞美之辞。
  “此篇《辩骚》书法端劲,文风雅正,句句击中《离骚》要害,定可流传千古。歆念先恭喜公子了。”
  “哪里,哪里。不过是涂鸦之作。姑娘谬赞了。”
  刘勰自谦着侧过身,望着歆念的双目:
  夜色中,歆念黛色的双瞳似轻烟笼罩,淡泊如水,然而之中并无刘勰意料中的赞许,盈盈眼波,映照着的是窗外明月的清辉。
  刘勰愣了愣,道:
  “春寒料峭,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莫要被寒气伤了身子。”
  歆念浅浅一笑,俯身捡起了落在墙角的一个纸卷:
  “深夜来访,的确不合礼数,歆念冒失了,还望公子见谅,告辞。”
  刘勰有些怅然地看着那一袭素白消失在了门外。他应该说姑娘多虑了的,然而却没有开口。
  他转身,看了看窗外。
  月下,竹影婆娑。
  隐约间,有人长吟楚辞: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④……”
  细听之下,却是万籁俱寂。

  齐明帝建武六年 二月十九 隅中
  这是在哪儿?
  刘勰有些茫然地望着四周。
  不远处的竹林中,一对相互偎依着的身影映入眼帘。
  柔和的阳光为竹林画出了一个金色的轮廓。林中,女子娇柔的身体依在男子的臂弯里,乌润的长发流水般倾泻在层层竹叶营造出的翠色之中。
  刘勰皱了皱眉,男女授受不亲,然而却无关己事,于是转身便欲离开。
  那女子侧过脸,斑驳的阳光下,明眸,皓齿。
  刘勰一怔,再也迈不开步子,心头莫名地泛上一股酸涩。
  她是歆念。
  不觉间,歆念已是五载。平日里,虽经常与己交谈,却只是勉励自己勤奋读书,专心写作,未尝有一丝轻浮之气,然而……
  她却从来不曾如今日之美,眼中盈盈秋水仿佛两股甘甜的琼浆。
  男子轻轻搂着她,扬声歌唱: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歆念的翦水瞳仁出神地凝视着他,轻呓着:
  “彦和,彦和”
  “彦和?”刘勰正诧异着,那男子却微笑着慢慢地转过头来,清冽的目光穿过了层层竹叶,直射向刘勰。
  ……

  齐明帝建武六年 二月十九 日入
  山衔落日,余辉斜照。
  刘勰从床榻上支起身子。抬头望去,窗染昏黄。快日落了吗?自己怎么睡了这么久?
  头还有些昏沉,似乎做了很奇怪的梦呢,刘勰摇了摇脑袋,梦中震惊与那莫名的恐惧还在心头回荡。那男子的面容似乎也仍在眼前,栩栩如生。
  是自己,搂着歆念歌唱的男子,是自己。
  他抬起手,举到额前,挡住流到眼中阳光,虽是斜阳,却仍有些晃眼,就像那男子清冽的目光。
  手被余辉染上了一层绯红。正是这手,在梦中,揽过歆念的吗?
  然而,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这种事吧,即使希望。所以,哪怕和歆念在一起的男子是自己,也只能遥望。
  他甩了甩头,抛开了繁杂的思绪,下床走到书案前。
  案上,赫然是一卷蔡侯纸。
  这不是昨天歆念捡起带走的吗,有人又送回来了?
  刘勰皱起眉,纸质低劣,自己向来是不用的。
  他随手拾起,展开纸。
  光彩照人的行书跃入眼帘。
  刘勰素来对自己的正楷颇为自得,但面对着这并不常见的行书,却不禁羞愧。
  全篇笔势清劲飞动,由于纸张不易受墨而出现了较多的枯笔,却使通篇墨色有浓有淡,如渴骥奔泉,更觉精彩动人:
  “《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瑰诡而慧巧,《招魂》、《大招》,耀艳而采深华;《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⑤……”
  竟也是《辩骚》,却与自己的看法相背。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昨晚无名之士的长吟,隐隐约约似又在刘勰耳边响起。
  “是谁!”
  刘勰奔至门口,屋外空旷无人。
  这长吟之人莫不是和这文章的作者是同一人吧。
  如此心心念念地给自己吟诗写文,是想教导自己么?
  为什么不见面相叙呢?遮遮掩掩,非君子之道。他不禁有一些生气。
  然而即使见不到真人,这超乎常人的书法与文采,也已深深留在他的脑中,再也不能忘怀。

  齐明帝建武六年 二月二十 平旦
  刘勰有些头晕,刚刚还是夜色清明,怎么似乎还不到一个时辰,已是晨曦初上?想来,这感觉虽似乎自小就有,自己也只是感慨时不我待,未曾深究,但最近似乎颇为频繁起来,他不禁升起一丝莫名的恐惧。
  书案上,那卷蔡侯纸仍在。上次不知何故出现在自己屋中,是歆念捡去的。那么这次也给歆念送去,顺便问问她认不认识这写文之人。
  似乎想忘掉自己的恐惧,刘勰拿起纸卷,走出屋门。
  露浥轻寒,定林寺的春梅却已花绽满枝,一片粉色随着芬芳扬洒开去, 诗一般的美。
  刘勰不由驻足观赏。都说牡丹富贵,但他觉得,这眼前的春梅,也别有一番荣华之感。
  “彦和,这么早就来赏花?”
  刘勰回过头,定林寺住持僧佑迎面走来。
  僧佑在刘勰举目无亲时将其留在定林寺,是刘勰的忘年之交。他比刘勰年长二十余岁,脸上也显得有些苍老,然而道道皱纹却不曾让刘勰感慨岁月残酷,相反,每次相见,他都油然滋生一种淡泊与安心。
  “真是流水光阴,刚刚还是子时,转眼间,天竟亮了。大师,清早不打坐参禅,也来赏花么?”
  僧佑微微一笑:“正是在参禅。”
  “禅在何处?”刘勰不由好奇起来。
  “处处是禅。”
  “还望大师指点。”
  僧佑顺手揽过一梅枝,“这是什么?”
  “繁花似锦。”
  “败叶残枝。”
  觉察到刘勰的困惑,僧佑松开手。
  梅枝弹回原处,落下几片花瓣。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梅花乃色界之物,你看其开时,我观其败时,本是相同。道之所在,不过在于禅者本身。”
  “梅中亦有道么?”刘勰喃喃自语,耳边蓦地响起了无名之士的长吟。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刘勰正在思忖,却被僧佑打断了思绪。
  “彦和虽贫,所用之笔墨皆是上等。尔志,恐不在青灯古佛。”
  虽然奇怪僧佑为什么极快的转换了话题,刘勰仍脱口而出。
  “乃在青云之上。”
  本来想得到僧佑诸如“其志不凡”之类的夸赞,然而僧佑的双眼却浮起了一层忧郁。
  “飞黄腾达,高官厚禄,不过是这败前的梅花啊……”
  刘勰蓦然一惊。
  凉风吹过,扬起片片花瓣,翩翩地舞着,舞着,零落于地。
  “花开花落,乃自然之理。花开,则赏其繁花似锦;花落,则伤其败叶残枝,也是符合自然之道的行为。大师又何必强求呢?”
  被风卷起的片片花瓣之中,出现了一个素白的身影,女子低首垂眉,拜了一拜。
  “歆念妄言了,还请大师包涵。”
  僧佑宽容一笑:“道理本是愈阐愈明,歆念所述也自有一番深意,又怎能说是妄言。”
  “这纸卷,这纸卷可是姑娘的?”不知怎的,一见着歆念,前日里做的梦,又浮在了刘勰眼前。还未曾开口,刘勰的脸已经红了。
  然而歆念却似乎比他还要慌乱,急急接过,道:“公子从何得来?”
  “这,昨晚不知是谁放在我的书案上。上面文章的是何人所写,姑娘可知?还有有一位喜好吟诵楚辞《天问》的人,姑娘可曾认识……”
  “并不知晓。”
  觉察到歆念似乎有事瞒着自己,然而看到她如此紧张,刘勰也不好再问:
  “既然姑娘不知,在下便先告辞了。”
  望着刘勰的长衫渐渐消融在金色的曙光之中,僧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此才学……”
  他转过头盯着歆念:“却万万不能做官。是吗?”
  歆念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手中的纸卷。
  “如果老僧没有猜错,你是正在勉励刘勰写书吧。你应该知道,这书,是他步入仕途的垫脚,你为何仍……”
  “有些事,不愿做,不能做……”歆念突然开口,黛色的瞳里竟满是倦怠,“却是不得不做的。”
  她小心地展开纸卷,纸质低劣,却掩不住流墨的光华。
  “这么说有些无礼,但那本书的意义,远在大师料想之外。”
  僧佑没有生气,静静地望着歆念手中的纸卷:“心中,有他吧。这写文之人。”
  “彦和?”歆念闻言浑身一震,闭起眼,声音竟有些发颤:
  “是的,心中有他。”
  “当初破例让姑娘上山,就已看出姑娘的不凡,希望能有助于他,然而老僧自诩已看破凡尘世事,却一直未曾看透过姑娘……”
  歆念静静地立在原地,听着僧佑的声音愈行愈远,飘散在晨风之中:
  “这世人啊……”
  一片梅瓣悠然落在展开的纸卷上,粉色渐晕渐淡,虽不是整朵,却已尽现娇媚。
  然而不久,就败了吧。歆念有些怅然地想。
  那个屡次将文章放在刘勰眼前的人,那个使刘勰出现幻听的人,就是彦和吧。如今,刘勰已经见着了他的才华,那么,还想做什么呢?
  一阵凉风吹来,卷起了歆念手中的纸。一行行清逸潇洒的字飞扬在纷落的梅瓣中。
  “彦和,你在恨吗?”
  纸卷渐渐飘下,落在了那一地绚烂的梅瓣之中。

  二 山不是山,水不是水
  齐明帝建武六年 二月二十一 鸡鸣
  还要走多久?
  捧着朱红的祭器,刘勰迷茫地看着远方,朝南的路一直延伸到天边,看不到尽头。
  那么,为什么要走?
  刘勰迟疑地停下脚步,开始思考这个看上去极其简单的问题。
  前方依稀出现了一位老人的身影,穿着儒服,带着方巾。
  刘勰的思绪仿佛在瞬间凝滞,脑中只剩下这个略显苍老的身影。
  “孔子,孔子,孔子……”
  无需看清他的面容,这背影,这步态,无一不具圣人之质,事实上,他通体似乎就散发着圣洁的光芒。
  为方才的迟疑与停步顿感羞愧,刘勰立刻加快了步伐,虔诚地跟在圣人身后。
  路漫漫,不见尽头。不过自己只要跟从他一直走下去就行了。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⑥……”清越的歌声从远方悠悠而至。
  刘勰有些生气,何人在圣人面前鼓噪?
  他举目四望,远处,一个披散着头发的人正敲着木梆放声歌唱。
  刘勰突然意识到,这个人,竟是庄子。
  刘勰对于这些出世之论本是不屑一顾,然而这歌声中,却似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引得刘勰想放下祭器,与其一叙。
  这念头刚一冒出,刘勰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庄子身边。他急忙回头,却赫然看见孔子身后仍有一个自己,一脸肃穆地捧着朱红祭器迈步。
  “这,这是怎么了?”
  似乎听到了刘勰的低语,庄子停止了唱歌,生气地叫起来:
  “‘怎么了’,难道不想和我交游么?”
  说着,竟像个小孩,一拂衣袖,转身欲便离去。
  “大师留步,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刘勰急忙挽留,然而庄子却已无影无踪了。
  他愣了一愣,急急回过头。
  孔子和另一个自己也已消失不见,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望着这空无一人的漫漫长路,恐慌陡然袭遍了刘勰全身。
  这不见尽头的路啊,以后,就得独自求索了吗?
  ……

  齐明帝建武六年 二月二十二 夜半
  刘勰猛得睁开眼睛。
  已是深夜。
  窗外,翠竹凄清,月色下,仿佛一抹惨淡的绿。
  刘勰怔怔地望着参差的竹影,绿色似乎渐渐弥漫,渗过窗棂,沁进屋内。书案上,砚中干涸的墨,竟也是骇人的青碧。
  刘勰不禁打了个冷战,他颤抖地将目光转向素帛。
  帛上,飘动隽逸的行书笔势飞动,在月光下,似要破纸而出: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谁传道之……谁,传道之?”刘勰心神震动,口中喃喃着,跌坐在椅中。
  日月如梭,不觉间,自己在这纷繁尘世已三十余载。三十年中,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为名,为利,为高步云衢,为一命之荣,而自甘受缚于种种繁文缛节之中。何时有过旁若无人?何时有过恣情高歌?何时有过真性情?为了这些浮生杂念,又何时真正思过道之所在?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⑦……”这刘勰平日里不屑一顾的老庄之说,今日却如天上的星宿,一字一句亮彻在他思维的混沌之中。
  远处,缓缓传来报时的钟声,低沉而悠扬。一声,两声,三声。是子时。依稀记得,自己是丑时入眠的,那么红尘客梦,又落了其中几时?然而刘勰却突然觉得,这失却的时间才得人生精粹。
  月光如霜,照在身上冰凉,仿佛天人的目光。
  刘勰抬起头,赫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庞。
  俊眼,修眉,像极了自己,然而不是,因为眉宇间,是傲然于世的不驯与潇洒。
  “你是彦和吗?”
  凝注着这面庞,刘勰痴醉地伸出手。
  触手冰凉。
  是镜子。刘勰有些自嘲地笑了。竟然连每日用于正衣冠的铜镜都忘了吗?
  忘了吗?他一下子顿住。
  每日正衣冠时的誓言,如惊雷在耳边炸响:
  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寒气如冷浪,刹那间席卷全身。
  真的是自己吗?这纷飞的思绪,真的是源自自己的内心吗?
  刘勰抱住头,呻吟着。
  致虚极,守静笃,无欲无为。
  少学六艺以修身,长而治国平天下。
  儒家,道家,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他突然抬起头,愤恨地盯着镜中人。
  是这个人!全部都是这个人的缘故!
  是他在混乱自己的心境!是他在控制自己的思维!是他在动摇自己的世界!
  是他,这一切的祸首。
  思维渐渐混乱,世界似乎在镜中人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剥落。
  刘勰大喝一声,扬手将铜镜甩了出去。
  镜子在空中翻转,月光撞击在上面,碎了,溅出莹白的光芒。
  于是,一屋子,都是那个人悲悯的目光。
  “已是最后了吗?”
  刘勰眼中,那渐渐变暗的光亮里,依稀出现了一袭素白。

  齐明帝建武六年 二月十三 黄昏
  夕阳已落,天边的晚霞却仍红得绚烂之极,宛若新娘翻飞的衣袂。
  歆念独自一人立于竹下,手中是一叠白色的纸稿。她小心地抚摩着纸上的墨迹,良久地注视着,然后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猝然无力似的松开手。纸稿飘转着,被霞光染上了一层瑰丽的色彩,落在了歆念身前燃着的炭盆上。
  “他是谁?”
  歆念抬起头,迎面射来刘勰质问的目光。
  “我无心干涉姑娘私事,但那个会用异术控制思想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请姑娘务必明示。”
  “是谁,是谁,他是谁……”
  歆念出神地望着炭盆上跃动的火苗,喃喃地重复着刘勰的话。火光中,清逸俊迈的行书一时间似乎散发出绚目的光彩,然而却终究黯淡下去,渐渐消失在了狰狞的火舌之中。白色的纸稿一点一点泛黄,变黑,最后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碎成了屑。
  她惨然一笑:“都告于你便是,好让你安心……”
  “当今世上,读书人不思经国济世,为官者不念治国安民,文风讹滥浮诡,言之无物。其根源何在?”
  “儒教式微。”
  “当如何?”
  “正文风,明文理。”
  “然而真正的历史不是这样。”歆念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至魏晋南北朝,本该是儒教最盛的时代。而后世那群聪慧之至却又无知之极的人们为新的时间技术忘乎所以时铸下了大错,致使当今儒教式微。倘若儒教就此一蹶不振,必将改变时之正统,以至危及后世。为了将历史之河引向正确的方向,或者说,为了承担起违背自然之道的恶果,他们决定在当世正文风,明文理。
  歆念的目光越过刘勰,遥遥的地注视着天边逐渐暗淡晚霞:
  “而他们的代言人,刘勰,你是其中之一。”
  “你在七岁那年被改塑了思想,以终生信奉儒教。然而及至你弱冠,他们才发现,当初的尝试并未成功,在你的脑中,存在了两种意识,一个按照他们希望从小苦读四书五经,一个则按其原来成长,清净无为,逍遥处世。两种意识交替在你身上体现,虽开始时互不干涉,但终会互相侵扰,以致思想崩溃……”
  “他是我,是我,另一个我……” 仿佛不是被揭示,而是记起了一个早已忘却的事实,刘勰恍然地低语着,儿时玩伴的避之不及,少时亲友的冷眼侧目,僧佑劝戒自己不要出仕时担忧的眼神……从小到大的种种遭遇在他眼前飞快地闪过,然而最后的却是一个清冽而悲悯的目光,久久盘旋在他的脑海之中,直视着他的灵魂。
  “为了保护公子的意识不受侵扰,他们派了我来到公子身边。然而近来另一个意识却屡次对公子造成了威胁……”
  歆念的声音像落满萧叶的泉水般冰凉地流进刘勰的思绪。她突然颤了颤,松开手,剩下的纸稿尽悉飘落炭盆。
  “所以,我将他抹去了。”
  歆念白皙的脸,因哀伤而显得透明,那双隐约闪烁着泪光的眸,凝注着刘勰,看到地却是另一张飞扬的脸。
  曾经飞扬……

  明晦不定的烛光下,英气迫人的脸有些苍白,澄澈如浅湾,深沉如大海的双目却一如往昔,毫不回避地注视着她:
  “歆念,和我走吧,把一切放下。我们一起,去……”
  双眸渐渐失却了神采,声音也越来越弱,终于断裂在了闪烁的烛光之中。
  歆念轻轻地抱住他的肩头,依旧是温暖的感觉。然而,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泪水终于不可遏制地滚滚而落,她吻着他的眼睛,到最后仍凝望着她的眼睛。
  “我们一起,去山水间。”
  烛尽了,空冷下一汪清蜡。
  ……

  “都已经结束了,我也不必再留。”
  歆念默默地望了刘勰一眼,低低地说。
  要走了吗?
  子曰:礼,非祭,男女不交爵;子曰:男女无媒不交,无币不相见……
  “不要!”刘勰却只发现自己紧紧抓住了歆念的双肩,真真切切。
  回首相对,却是无言。
  良久,刘勰缓缓松开手:
  “他不曾恨过,他至始至终,只不过是想让我明白,道,必须独自求索……”
  歆念猛地转过身,然而刘勰却分明看见,晶莹的光芒从她脸上一划而过。
  “公子珍重。”
  不觉间,天边的晚霞已经燃尽,未留一片残云。夜,已悄然漫延开来。
  刘勰木然地望着歆念渐去的身影,愈小,愈小,消失不见。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晚风吹过,扬起了炭盆中的残屑,纷纷洒洒,如黑色的蝴蝶,飞翔在这无尽的夜色之中。

  三 山又是山,水又是水
  梁武帝普通二年 三月初一 日迭
  阳春三月,正是香火极盛的时候。方圆百里的善男信女带着虔诚和希冀,来至定林寺上香礼佛。寺中大大小小的僧侣也都忙碌着,全寺充溢着一种少有的活力。
  一青衣书生远远地避开了上香的人群,来到了寺的后院。
  葱葱翠竹的掩映下,一间禅房宁静如昔。
  书生小心地推开门。
  房中,一年过半百的僧人正闭目打坐,苍老的面庞淡泊如水,仿佛不曾沾染一缕凡尘。
  “大师法号可是慧地?”
  僧人缓缓拨过一个念珠:
  “施主何事?”
  书生的神情愈发的恭敬。他深施一礼:
  “在下拜读大师的《文心雕龙》⑧,敬佩不已,尤其是原道篇“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更是令在下如醍醐灌顶。因此特地前来拜见大师,以望聆听大师亲口阐述文理之道。”
  “是云……”
  “什么?”书生困惑地抬起头。
  僧人睁开了眼睛,双目未有年老者的浑浊,却是清澈见底,凝望着窗外,竟似有些入迷。
  人生如梦,七岁那年,他们赋予我的那个梦中,不是孔子,不是老子,是一片包容万物的祥云。

  ① 刘勰(约465─约532),字彦和,南朝梁文学理论批评家。七岁梦祥云似锦,而立之年梦手捧祭器随孔子南行(文中移至其写《文心雕龙》时)。著有《文心雕龙》,为中国最早的一部杰出的有系统的文学批评专著。
  ② 中国古代记时法,一昼夜为十二个时辰,即夜半(子时),鸡鸣(丑时),平旦(寅时),日出,食时,隅中,日中,日迭,晡时,日入,黄昏(戊时),人定(亥时)。
  ③ 选自《文心雕龙》第五章《辩骚》
  ④ 选自楚辞《天问》
  ⑤ 选自《文心雕龙》第五章《辩骚》
  ⑥ 选自庄子《逍遥游》
  ⑦ 选自庄子《齐物论》
  ⑧ 《文心雕龙》是一部传之不朽的理论名著 。著作中一开头便说:“日月垒壁,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而“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把诗文的源起联系到周孔六经,抬到自然之“道”的哲学高度。
  在论述具体的文学创作活动和创作心理时,抛弃了经学家的抽象说教,表现了朴素的进化的文学发展史观。而且对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以及文学的美学特点和规律等一系列问题,提出了精湛透辟的见解,颇富独创性。
  《文心雕龙》影响最大、美学个性最突出的是他的创作论。创作论对构思、风格、继承与革新、内容和形式、篇章结构、声律和修辞等都作了全面的探讨。
  在《辩骚》篇中,刘勰首先辨明楚辞的代表作《离骚》有不合于经者四点,合于经者四点,本属破碎迂腐之论,但之后又自我背离,对楚辞的文学意义给以高度赞扬。
  总之,《文心雕龙》虽在宗经的原则上显示出保守意识,但在关于文学创作、文学史、文学批评的众多问题上,在总结前人经验的基础上有了显著的提高,提出了相当系统而富于创新的意见,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一次空前的总结,其成就十分重大。

《文心雕龙》 作者:杨冰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