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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灵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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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灵苹果》
作者:斯蒂芬·巴克斯特

正文 图灵苹果

  译/蔡瑜

  月球背面靠近中心处有一座名为代达罗斯的环形山,山体呈匀称的圆形,轮廓分明。二十世纪中叶之前,还没有人知晓它的存在。那个地方是你从地球出发所能到达的最为遥远、同时基本上也是最为宁静的一块月球领土了。
  因此,欧洲、美国、俄罗斯和中国才会派遣一队又一队的宇航员前往那里。宇航员们打磨平整了一处九十公里宽的环形山坑底,在天然的凹底上方铺上了数层金属丝网,又在蜘蛛网般的支架上悬挂起了一个个馈源喇叭和信号接收系统,于是一个速成射电望远镜成形了。显然那是人类建造过的最强大的射电望远镜:一台超级阿瑞西波 ,令其位于波多黎各的前身相形见绌。宇航员们离开之前,将他们的望远镜命名为克拉克。
  如今,那台望远镜已成废墟,而代达罗斯环形山大块的坑底都被玻璃覆盖上了,那是被数次核攻击融化了的月尘凝结而成的玻璃。不过我听说,如果你从某条低速月球轨道往下看的话,能见到那儿有一点闪烁的光亮,就像一颗坠到了月球上的恒星。直到月球毁灭的那一天,那点光亮仍将存在,静静地围绕着地球旋转,那是月球的记忆。在更遥远的未来,地球同样毁灭之时,恒星熄灭而星系也逃脱出天空的时候,那点光亮仍将继续闪耀。
  我的兄弟威尔逊从未离开过地球半步,实际上,他连英格兰都极少离开。他被埋葬在了米林基那斯市 外,就在我们父亲墓地的旁边,只不过坟墓里埋葬的仅仅是他残余的部分。但是,月球上的那点光亮就是他制造出来的,而那点光亮将成为人类最终的遗物。
  说说我们兄弟间较劲的故事吧。

  2020年
  实际上,正是在父亲的葬礼上,克拉克第一次插足在了我们之间,那时威尔逊还没开始他的SETI 搜索。
  葬礼在米林基那斯近郊的一座老教堂里举行,出席的人很多。我和威尔逊是父亲仅有的两个孩子。除了父亲的一些故友之外,还有几位依然健在的姑母和乱哄哄的一群表兄弟前来参加葬礼。表兄弟们几乎都和我们同龄,二十好几到三十好几的模样,所以还带来了许多第三代,就像遍地开放的小花。
  我不确定米林基那斯是否称得上是个适合生活的地方,但我很确定这不是个赴死的好去处。整个地方就像一块展示城市规划成就的展品,网格般的混凝土大街都有个充满英格兰气息的名字,比方说“仲夏街”之类的。如今这些街道都已铺设了新型的单轨铁路。这个城市太干净了,死在这里就像当众出丑,好比在商场里放了个屁那样。也许我们都应该连皮带骨地埋到肮脏的地底下去。
  我们的父亲在世时还记得二战前这里遍地是村庄和农场的情形。即使在母亲先他二十年辞世后,他还在这里继续生活着。这些新建筑让他本人和他的记忆都过时了。悼念仪式上我谈到了那些记忆——比如二战时他偷偷溜进附近布莱奇利公园 的地盘,却被个凶狠的民兵给拦下来的事情。他是上公园去偷摘苹果的,与此同时,阿兰·图灵和其他天才们正在屋子里呕心沥血地破解纳粹的密码。“爸爸总是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了图灵苹果的什么数学邪门了,”我这样总结道,“因为,他会说,威尔逊的脑瓜肯定不是从他那儿继承来的。”
  “你的脑瓜不也一样。”之后在教堂外头,威尔逊揪住我的衣领说道。悼念仪式上他没吭声;那不是他的风格。“你该告诉他们的,我可不是家里唯一的数学怪人。”
  这动作做得可真不是时候。我和妻子刚刚才被介绍给一位表兄弟的两岁女儿汉娜。汉娜先天就是深度失聪,我们这些身着黑衣黑裙的大人们正在笨拙地模仿着她父母的种种手语。威尔逊径直穿过墓地走到我身边,对那满脸笑容吸引着所有人注意力的小女孩几乎就没瞅上一眼。我把他带到边上以免冒犯到谁。
  那时候维尔逊三十岁,比我长上一年,比我更高更瘦,脾气也更急躁。其他人说我俩很像,我却不情愿相信这一点。他没带任何人来参加葬礼,这让我松了口气。因为他的伴侣可能是男的,也可能是女的。他的恋爱关系总是颇具破坏力,每次他的另一半走进屋子,总像一枚未爆炸的炸弹一样令人恐慌。
  “抱歉了,要是我说错了什么的话,”我带着一丝讥讽说道。
  “老爸和他那些记忆,那些老生常谈的陈年旧事。好吧,今天将是我最后一次听到那个图灵苹果的事情。”
  他的想法刺痛了我。“我们会记住的。我想我有天还会说给艾迪和山姆听。”艾迪和山姆是我的两个儿子。
  “他们不会感兴趣的。为什么他们该听这样的故事?老爸会被遗忘的,每个人都会被遗忘,没有人能永垂不朽。”他谈论的是他自己的父亲,那个我们刚刚埋葬的父亲。“听着,你听说了吗?他们正在给克拉克做验收测试……”于是,就在教堂墓地里,他居然从夹克口袋里抽出一台掌上电脑来,打开了一份详细说明书。“当然,你是明白为什么克拉克非要造在月球背面的吧?”这已经是我这辈子里不知道第百万次被他搞突击测试了,他看着我的眼神就仿佛我蠢得不可救药。
  “是因为无线电静区。”我说道。对于SETI来说,屏蔽住来自地球的嘈杂无线电信号是尤其重要的。SETI就是威尔逊正全身心投入进行的地外智慧生命的搜索活动。SETI搜索来自遥远文明的微弱信号,若是搜索装置被淹没在附近文明发射的强信号里,那这任务就要困难上好几个数量级了。
  他还真颇带嘲讽地为我的猜测拍手喝彩。这让我想起自己一直厌恶学术界的原因——那几乎不受约束的恃强凌弱和激烈紧张的竞争较量。大学就是个黑猩猩群,所以我才对这条路毫无兴趣。事实上,威尔逊在那条路上远远走在我的前头,也许这也是我逃避这条路的一个原因。
  当人群开始朝教堂墓地外移动的时候,我稍稍松了口气。家中还会摆场丧宴,我们都得去。
  “那么,你会来尝尝糕点和雪利酒吗?”
  他瞅了瞅掌上电脑上显示的时间,“实际上我还有个约会。”
  “和男的还是和女的?”
  他没有回答。那一瞬间,他诚恳地看了我一眼,“在这方面你确实比我厉害。”
  “哪方面?有人情味?”
  “听我说,克拉克还有一个月就要开始正式运行了。到伦敦来吧,我们一起瞧瞧第一批运行结果。”
  “我很乐意。”
  我没说实话。而且他的邀请也或许并非出于诚意,因为当我终于再见到他时,已经是两年多以后的事了。
  那个时候,他已经发现了鹰状星云信号,所有的一切都物不是人也非了。

  2022年
  克拉克启动后没几个月就检测到了一个短暂的信号。威尔逊和他的团队很快就确认了信号的源头,那是在距地球六千五百光年外、比鹰状星云—— 一个恒星诞生之地——更远的地方。真是路途遥远啊,那是银河系另一条旋臂的另一侧,位于人马座中的某处所在。
  用“短暂”二字来形容那信号还算客气的。那是个才一秒长的脉冲信号,微弱且带有嘶嘶的噪音,基本上一年才出现一次。那个月球上的巨大耳朵居然读到了这该死的信号,对这极有耐性的人造物来说可真算得上有纪念意义了。
  不管怎样,这毕竟是货真价实的地外文明信号。科学家们兴奋地上窜下跳,在民众间也轰动一时。
  数天之内就有人获得了灵感,写出了一首名为《天鹰之歌》的流行单曲。曲速缓慢,如梦如幻,点缀着像是锡塔琴的声音,美极了。据说这曲子是基于披头士 的一首遗失了五十年的原作改编出来的。单曲在排行榜上一直冲到第二名的位置。
  可是,那信号只是千里之外传来的一阵噪音。随后就再没有新的信号,又没有外星人的母舰出现在天际,于是大伙渐渐都不再关注于此。那首单曲也跌出了排行榜。
  围绕着这信号发生的种种终究成了那种经典的昙花一现般的九日奇迹 。而在第十日上,威尔逊给我发出了邀请。我猜这就是那天早晨我驱车进城去见他时感到忿忿不满的原因。
  21世纪头十年正是铺张浪费的资本主义繁荣时代,泰晤士河两岸匆忙上马建造了大量庞大荒唐、华而不实的玻璃建筑,克拉克研究所的地面站就位于其中一栋里。如今办公楼的租价低廉到连研究所都负担得起了。但伦敦中心城区就像个军事要地,到处是强制性的慢行车道,这样,监控摄像头就能把你的脸拍得清清楚楚。我本人就从事反恐工作,所以当我缓缓经过圣保罗大教堂时能理解这样做的必要性。教堂的大穹顶在2018年就像个鸡蛋似的被“碳素牛仔 ”的炸弹炸了个稀巴烂。不过这慢吞吞的速度倒是给了我足够时间来思量这一点:威尔逊在最终想到自己的兄弟前,到底已经向多少大人物们炫耀过了自己的发现?他从来就没有如此有情有义过。
  若不是天花板上绘制了全天空的宇宙背景辐射投影图,威尔逊的办公室就和其他任何现代数据处理中心没什么区别。威尔逊让我坐下,给了我一罐温可乐。一台笔记本正在循环播放着那信号转换成的音频,听上去就像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而威尔逊看上去像是三天没有刮过胡须、五天没有睡过觉、十天没有换过衬衫了一样。他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就算是威尔逊和他的团队,得知检测到那信号也是一年后的事情了。克拉克是独立自主运行的,建造克拉克的宇航员们早就收工回家了。一年前,克拉克的信号处理器群检测到了那段脉冲信号,那只是一阵轻轻的微波信号。信号是结构化的,而且有校整过的迹象,看上去像是人工信号。可是那信号在一秒钟后就消失了。
  以前大部分的SETI搜索者只都注意倾听强烈的连续信号,可是万一那信号源就像个灯塔,把微波光束扫过整个银河系,如同探照灯那样呢?威尔逊就是这样解释给我听的,对于那发送信号的文明来说,使用这种方法能用非常低廉的方式把信号发送到更多的地方。而克拉克就是基于这种经济实用的主张被设计出来耐心等候的。它足足等候了一整年,甚至还给其他监测站发了请求,要求它们用自己的电子眼协助观察,毕竟克拉克深陷在环形山坑底,也许在信号再次光临的时候正巧就望向别处了。最终还是克拉克自己撞了大运发现了那重复的脉冲信号,最后通知了自己的人类主人。
  “我们是诺贝尔奖的热门人选了。” 威尔逊说道,这是确凿的事实。
  我想泼他一盆冷水。“也许外面的人早就忘了你的信号。”我对着巨大的玻璃窗户扬了扬手。这办公室,原本是给身缠万贯的对冲基金经理们用的,有着极佳的河景视野,能看到议会大厦,还有扭曲了的伦敦眼 残骸。“不错,这算是地外文明存在的证据,不过也就如此而已。”
  威尔逊蹙了蹙眉头,“不,并非如此。实际上我们还在从信号里找寻更多数据。信号太弱了,而且恒星际介质里闪烁扰动也太多。也许我们得再等上几次才能获得更高的数据清晰度。”
  “再等上几次?再等上几年吧!”
  “用不着等上几年,光从这信号本身我们也能推测出很多东西。”他的笔记本电脑上显示出一些图表来,“首先,如果他们是在用尽量廉价的方式发送信号,那我们就能推断出那小鹰文明的技术能力和可利用的能源水平。这种分析技术和一种叫做本福德信标的老式分析模型有关。”他指向一处波谷。“瞧,我们计算出他们是通过一个几公里宽的阵列来发射几百兆瓦的能量,那阵列的大小也许能比得上我们在月球上监听信号的设备。脉冲信号是沿着银河系平面发送出来的,银河系平面是大多数恒星所在的地方。我们还能做出更多的推测来。”他靠在椅背上,狠狠地灌了口可乐。几滴可乐滴落在了他本来就污迹斑斑的衬衫上。“对于地外文明的搜寻一直都遵循一些哲学原则和逻辑。现在既然我们有了这个来自于六千光年外的小鹰人的数据点,我们就能验证那些原则了。”
  “比如说?”
  “比如说丰饶原则 。我们以前相信既然地球上能够出现生命和智慧,那在任何可能的地方都应该会出现生命和智慧。现在有了一个可以证实这原则的证据了。再比如说,平庸原则 。”
  我从自己的研究里足以回忆出这条原则,“我们无论在时间还是空间中,都不处于任何特殊地位。”
  “没错。这个数据点就说明这条原则可能不那么站得住脚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是在银河系中心的方向上找到他们的……”
  银河系形成初期,恒星的形成主要是在银河系的核心位置进行。后来一阵恒星诞生的狂潮扫过整个星系盘面,生命所必需的重元素在炙热的死亡的恒星中心生成,又随着超新星爆发的冲击波被驱散。所以,那些比我们更接近银河中心的恒星要比我们的太阳年龄更大,可能已经孕育着生命非常之久了。
  “朝银河系中心望去,我们期望会见到集中的古老文明群。这次收到的信号就证实了这一点。”他盯着我,挑衅道,“我们甚至能推测出银河系里总共有多少具备科学技术、能够发送信号的文明。”
  “仅从这一个例子里?”对于这种两人间的竞赛我早就熟门熟路了,“好吧,让我算算。银河系基本上是个直径十万光年的圆盘。如果平均来说所有文明间都两两相距六千光年的话——那就是说把银河系的面积等分成六千光年直径的圆饼——大约三百个?”
  他微笑了,“非常好。”
  “所以我们并没有代表性,”我说道,“人类还年轻,离群索居。这些都是只是从一个微波脉冲里推论出来的。”
  “当然了,大多数凡夫俗子不可能聪明到领会如此的逻辑,所以他们才没有因此到大街上大肆喧闹。”他说得轻松,但这种言辞总是让我不自觉地皱眉头,即便他口中的凡夫俗子并不是指我。
  可是他说的有道理。另外,我觉得大多数人早就打心底相信有地外文明存在了——所以这次只能算是确认,而不是轰动——也许你得怪罪于好莱坞。不过有时候,威尔逊会揣想我们是在找寻自己失落的兄弟,所有那些灵长类动物,那些被我们一一消灭干净的其他智慧类型的生物。就在我活着的这些年里,我们就毁了野生黑猩猩——那些有意识的会使用工具的生命,被当做野味猎杀殆尽。我们是在一个拥挤的星球上进化而来,我们怀念所有那些灭绝了的生灵。
  “很多人在猜测那些小鹰人是否有灵魂,”我说道,“按圣托马斯?阿奎纳 的话来说——”
  他挥挥手,不想听我说下去,“你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寄托在SETI上的感情总是带有神学色彩,不管有没有明说。我们是在找寻天空中的上帝,或者其他技术上等同于上帝的存在。可是我们一直没能找到过上帝。我们找到的不就是空虚,就是另一类新的存在,挡在我们和天使之间。但小鹰人和我们毫无关系,和我们追求上帝的梦也毫无关系。这是人们没有看到的,这也是人们最终不得不面对的。”
  他瞅着天花板,我猜他正注视着鹰状星云。“而且他们和我们会有很多不同。他们待的地方太可怕了,和这里不一样。人马座旋臂把银河系核心围了个圈,里面布满了星尘、星云和年轻的恒星。哎,鹰状星云本身就是被诞生才几百万年的恒星给照亮的。那里的天空一定特别可怕,就像慢性爆炸——而不像我们的天空里遍布的是规规矩矩旋转着的针尖大的星星,就像电脑内部结构那样有规律。也难怪我们先发展的是占星术和天文学了。你想象一下,在那样的天空下进化,他们的思想会是怎样的不同?”
  我咕哝着,“我们不会知道的,至少六千年之内得不出结论。”
  “也许吧。这得看我们从信号里能发现些什么了。你还要来一罐可乐吗?”
  可是我连第一罐都没打开呢。
  那一天就是这样过去的。我们只是谈论着那信号,却根本没有谈及他的现况、他的约会对象,也没有谈及我、我的妻子和儿子们——为了和小汉娜交谈,我们都在闲暇时候学习着手语。小鹰信号是非人性的,是抽象的。你根本就看不见触不着;离开复杂的信号处理过程,你都没法听到它。但它却充斥着他的头脑。这才是威尔逊。
  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愿上帝保佑他。

  2026年
  “你有事要我帮忙,是吗?”
  威尔逊站在我家门口的台阶上,穿着夹克衫,系着皱巴巴的领带,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浓郁的学院派味道,看上去一副心里有鬼的样子。“你怎么知道的?”
  “不然还有什么原因?你从来不上我们家来。”是啊,这是大实话。他几乎从不给我们发邮件或者打电话。我相信自从六年前父亲的葬礼后,我的妻子和孩子们就再也没见过他。
  他仔细想了想,咧嘴笑了,“根据过往的观察,这个推断很合理。我能进门吗?”
  我带他穿过客厅去我的书房。我的两个孩子,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正在玩一种全息拳击游戏,两个摇晃着身子、大约一英尺高的职业拳手投影在地毯的中央,实时重复着孩子们的动作。我把威尔逊介绍给孩子们。他们几乎就没记起威尔逊来,而且我也不确定威尔逊是否还记得他们。我催他加快脚步。两个孩子互相做了个手势,翻译过来基本上就是大傻冒的意思。
  威尔逊注意到了手势,“他们在玩什么?什么秘密游戏?”
  他对此一无所知我毫不惊讶,“那是手语。我们已经学了好几年了——其实是从爸爸的葬礼那时候开始学的。那时候我们认识了巴里和他的妻子,还有他们的小聋女汉娜,你还记得吗?她现在八岁了。我们一直在学习怎么和她交流,孩子们也觉得那很有趣。你知道,你为一个价值万亿英镑的项目工作,想与六千光年外的外星人交流,却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无法和自己家族里的小女孩交流,这也太讽刺了。”
  他漠然地望着我。我吐出的每个词语,无论是理智上还是情感上,显然都对他毫无意义。这就是威尔逊。
  他径直开口谈论自己的工作,“现在我们已经积攒了六年的数据——六个脉冲信号,每个都长一秒,里面包含了大量信息。他们使用的技术就类似我们的波分复用 ,信号被划分为每段大约一千赫兹的宽度。我们已经从中提取了数以吉计的字节……”
  我站不住了,走出去煮了一壶咖啡,端回书房来。回来的时候他仍然站在原地一动没动,像个被关了电源的机器人。他端起一杯咖啡,坐了下来。
  我提示道,“数以吉计的字节?”
  “数以吉计的字节。比较起来,整部大英百科全书才一吉字节。问题是我们解读不出其中的含义。”
  “你又怎么知道那不只是噪音呢?”
  “我们有技术可以测定。信息论。实际上是基于和海豚的对话试验而来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个掌上电脑,给我看了些分析结果。
  第一个分析结果挺简单,叫做“齐普夫图 ”。把信号打散成组成部分——也许是英语中的单词、字母或者音素。然后做个出现频率的统计:多少个字母A,多少个字母E,多少个字母R。如果信号是随机的噪音,那每个字母出现的频率大致相同,呈平坦的分布;如果信号清晰,但是不包含任何信息内容,比方说一连串完全相同的字母,A,A,A,那你看到的图形则是一个尖峰;而包含意义的信息则会呈现某种斜率,介于这两种水平和垂直的极端之间。
  “而我们看到的就是漂亮的对数倒数规律,”他边指给我看边说道,“其中无疑是包含信息的,但是要如何识别出那些元素还存在大量争论。小鹰人发送的不是清清楚楚的二进制代码,而是调频过的数据。他们的语言满是跌宕起伏,和人类任何数据流比起来都更像在快镜头里生长的花园。我怀疑这可能和他们那年轻的天空有关系。不管怎样,做了齐普夫分析后,我们又试了试香农信息熵 分析。”
  这种分析的目的是寻找信号元素间的关系,能够计算出条件概率:给定一对对元素,你在Q之后见到U的可能性有多大?然后就可以升到更高阶的术语所称的“熵水平”,先从三元元素组开始:在I和N之后见到G的可能性有多大?
  “作为比较,海豚的语言达到第三或者第四阶熵水平。人类的则达到第八或第九阶。”
  “那小鹰人呢?”
  “他们的熵水平超越了我们的常规评估结果。我们认为大约在三十阶左右。”他扫了我一眼,想看我是否明白了他的话,“那就是信息,但是比人类任何一种语言都更为复杂。有点像把英文句子改成了奇形怪状错综复杂的结构——三重或者四重否定、重叠从句、时态变化。”他咧着嘴,“或者三关语、四关语。”
  “他们比我们聪明。”
  “哦,是的。所以结论是,这消息并不是专门针对我们发送的。”
  “因为如果是针对我们发送的,他们就会降低信息复杂度。你觉得他们有多聪明?当然,比我们聪明,可是——”
  “可是有没有极限?嗯,也许有吧。你可以想象,一旦一个古老的文明掌握了宇宙的本质真理,以及最适合自己需求的科学技术,就会进入发展停滞时期……没有理由认为文明会永无止境地上升发展。而且也许信息处理本身就是有根本上的限制的,太复杂的大脑更易于崩溃或者过载。也许复杂性和稳定性之间是有折衷的。”
  我又给他倒了点咖啡,“我在剑桥读过书。我很习惯和比我聪明的人在一起。我是不是该感到低人一等?”
  他咧嘴一笑,“那取决于你自己。但是小鹰人对我们来说是一类新的生物。这和印加人遇上西班牙人可不一样,那仅仅只是技术上的差距,而两者在基本的人性层面上是一致的。但我们却有可能会发现我们和小鹰人之间的鸿沟是无法逾越的。还记得老爸以前读格利佛游记给我们听吗?”
  那段记忆让我情不自禁绽开笑容。
  “那些会说话的马以前真把我吓坏了。它们可真比我们聪明多了。格利佛是怎样面对它们的?他完完全全被吓坏了。他试着模仿它们,即使在他被马儿们撵走之后仍然厌恶自己的种族,因为自己的种族远比不上那些马儿。”
  “艾德先生 的复仇。”我说道。可是他总是听不懂这类打趣话。
  “也许那就是我们的出路——要么疯狂地模仿小鹰人,要么就是蔑视他们。也许发现有比我们更为聪明的种族的唯一结局就是灭亡。”
  “这些事情都在向公众公布吗?”
  “嗯,是的。我们隶属于美国航空航天总署,他们有明确的信息公开原则。另外,研究所的信息泄露太严重了,而且本来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的。但我们是逐步适度地发布这个新闻的,没有人注意到太多。你也没注意到,不是吗?”
  “那你觉得那信号是什么?某种超级百科全书?”
  他哼了一声,“也许吧。那是那些对同外星文明接触持乐观态度的人们抱有的希望。但是当欧洲殖民者突然出现在外国海岸时,他们首先想到的可不是送出百科全书或者史书,而是——”
  “圣经。”
  “没错。也有可能是没那么大破坏性的东西。比如大量的艺术品。为什么他们会发这个来?也许那是火葬用的柴堆 ,也有可能是塞满了宝藏的法老墓。瞧:我们在这儿,我们已经发展得这么好了。”
  “那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他面对着我。我很明显地觉察到他正尽他最拙劣的技巧,试图找到办法让我听凭他使唤。“嗯,你觉得呢?和这比起来,即使翻译最晦涩的人类语言也不过是闲庭信步。而且我们还没有任何罗塞塔石碑 可以提供线索。听我说,杰克,我们研究所的信息处理设备理论上速度确实很快,可还是有限制。我们的处理器和存储器都不比这个强多少,还不够我们自己计算用的。”他挥了挥手中的掌上电脑,“鉴于你用来做数据挖掘 的强力程序要比这强上一个数量级……”
  我开发而且维护的程序,针对从这个国家每个人身上采集来的无穷无尽的数据流进行数据挖掘,那些数据包括从你在私人坐骑或是公共交通上移动的一分一秒,到你访问的色情图片和你如何将图片隐藏在配偶看不见的地方。我们跟踪你的行为模式,以及你对此模式的偏离度。“恐怖分子”是个宽泛的标签,但是很适合用来描述我们正在寻找的现代现象。寻找恐怖分子就像在草堆里捞针,而我们其他人就是那数以百万计的稻草。
  连续不断的实时数据挖掘占用了巨量的存储空间和处理器能力。位于新苏格兰场 下方加固掩体中的内政部超级电脑群我也去看过几次:庞大的超导神经网络悬挂在屋子中,屋子里冷得能让你的呼吸都喀嚓结冰。在私营企业和学院里可见不到类似的东西。
  我意识到,这就是今天威尔逊来找我的原因。
  “你想让我在据挖掘设备上跑你的外星人信号,是吧?”他立刻激起了我的兴趣,可我没打算立即承认这一点。也许我是退出学术生涯了,可是我觉得在威尔逊内心燃烧的好奇心在我的内心燃烧得同样强烈,“你觉得我该怎么弄到使用权限呢?”
  他挥挥手,表示对技术细节不感兴趣,“我们要找寻的是深深隐藏在数据里数层之下的模式,任何能让我们开始进行全面解码的、可以识别的东西……显然,设计来识别使用交通卡模式的软件,将被改编,以便搜寻小鹰数据里有用的关系。这是前无古人的挑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件好事。如果我们自己动手的话,解码这东西也许得搭上好几代人,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花了几代人的功夫来理解古人的遗产那样。漫长的时间因素能够预防过于强烈的文化冲击。”
  “那你会为我通融一下吗,杰克?拜托了,兄弟。还记得老爸说过的话吗?解开这样的谜团就是我们该干的事情。我们两个人都吃了图灵的苹果了……”
  他的话不无狡猾。他知道该如何怂恿我。可是,他关于文化冲击的话,最终被证明是错误的。

  2029年
  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护送着我走过研究所大楼。那大大的玻璃匣子里除了我、两个警察和一条搜索犬外空无一人。这是个春寒料峭的日子,室外是明亮的清晨,天空晴朗而碧蓝,而威尔逊又有新的疯狂举动了。
  威尔逊正坐在克拉克项目办公室里,身旁是一个数据翻滚闪烁的显示屏。大块大块的塞姆汀塑胶炸药绑在他的手腕上,他手里还握着某种准备赴死用的引爆器。我的兄弟最终沦落成了一个屡见不鲜的人体炸弹。两个警察待在了外头安全的地方。
  “我们是安全的。”威尔逊匆匆环顾一周,“他们看得到我们,但是听不见我们,这点我很有信心。我的防火墙——”当我走向他时,他提高警惕举起了双手,“不要再靠近了,我发誓我会引爆它的。”
  “天哪,威尔逊。”我停止脚步,闭上嘴巴,小心翼翼地平静下来。
  我知道我的儿子们现在已经长大了,一定正在间谍黑客新闻频道上看着这里的一举一动。也许没人能听到我们的声音,但是汉娜,如今已经是位十一岁的花季少女了,却有很多能够读懂唇语的朋友。要是今天我在这儿和我这个丧心病狂的兄弟死在一块的话,我不会让儿子记住自己的父亲因为恐惧而崩溃的样子。
  我在尽可能靠近威尔逊的地方坐了下来,尽量垂着头,说话的时候很少移动嘴唇。工作台上有一捆六罐的温汽水,今后我将会永远把温汽水和威尔逊联系在一起了。我拿了一罐,拔去拉环,喝了一口。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你也来一罐吗?”
  “不了,”他怨恨地说道,“你随意吧。”
  “你这该死的蠢货,威尔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你该知道的,你帮过我。”
  “老天爷作证,我从那时起就一直后悔到现在。”我朝他吼了回去,“你这蠢货,你害我被解雇了。从发生在法国的事件起,这世界上每一个疯子都盯上了我,还有我的孩子。我们现在要靠警察保护着。”
  “别赖在我头上,是你自己选择帮助我的。”
  我瞪着他,“这就叫情义。你自己完全无情无义,却把别人的情义当做弱点来利用。”
  “好吧,随便你怎么说。现在还有关系吗?瞧,杰克,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已经成为固定模式了。”
  他扫视了屏幕一眼,“我要你帮我争取一些时间,给我机会完成这个项目。”
  “我为什么要关心你的项目?”
  “这不是我的项目,从来就不是。你当然明白这一点。这是小鹰人的……”
  自从三年前我用新苏格兰场下面内政部的巨型电脑为威尔逊解码消息以来,所有事都不同了。我的老板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他们是不会有胆冒险将自己宝贵的超冷电脑用在这种未知的任务上的。嗯,威尔逊是正确的。我的数据挖掘很快就发掘出循环的数据段,大块大块有条理的数据仅在细节上有所不同。
  威尔逊对此的直觉是,这些数据是可执行代码:就是可以运行的程序。即便这些数据是以小鹰人奇特的流式语言组织的,他还是认出了其中的逻辑循环和程序段开始结束的语句。数学也许不是全宇宙通用的,但是计算过程看上去是——我的兄弟从一个外星人数据库里找到了深藏其中的图灵机。
  威尔逊把数据段翻译成某种人类的数学编程语言,在一个专用的处理器上运行。程序最终变成了类似病毒的东西。一旦被下载到任何电脑基站上,它们立刻就活跃了起来:调查所处的环境、开始繁殖、迅速地增长,并且访问这颗星球上的数据库。然后它们开始向操作员问问题:简单的是与否、真与伪,很快就建立起了一门通用语言。
  “小鹰人发给我们的不是消息。”威尔逊曾经在半夜的电话里和我这样窃窃私语过;工作忙碌到顶峰时,他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地连轴转,“他们的信号中包含一个人工智能程序,而现在这个人工智能正在学习和我们对话。”
  要解决极度复杂的沟通障碍,这不失为一个办法。小鹰人是在给整个星系发送他们的信息;他们对于受众的智力水平、文化程度一无所知,也许连听众的物质形态都不清楚。于是他们在信息流中嵌入了一个全功能的人工智能,它能够学习,并与接收者在本地展开对话。
  我意识到,小鹰人一定非常聪明。某些评论者指出这种“霍伊尔 策略”早就被一些人类思想家们所预见到了,但我并未从此得到安慰。要预见是一码事,要造一个出来则是另一码事了。我猜想这些病毒会不会发现这是种挑战,要把他们的消息简化到我们这种才达到九阶香农熵水平的生物都能看懂。
  纸很快就包不住火了。由于在内政部的数据挖掘设备上运行小鹰人的程序,我被解雇了、 ** 了、然后保释了。保释的条件是,在政府的监督下继续研究小鹰人的数据。
  当然了,小鹰人的嘟嘟声里包含了信息的消息几乎立即就泄露了出去。大众对信号狂热的新时代开始了;街头巷尾的议论又热烈起来。但是因为只有克拉克望远镜才能检测到那信号,克拉克研究所的科学家们,还有他们所汇报的政府组织才得以控制住信息本身。而那信息看上去像是会变得极有价值。
  小鹰人的编程和数据压缩技术,是我们能够利用的,具有直接的商业价值。这些技术被英国政府申请了专利,领取了许可证,一场信息革命开始了。这场革命仅仅在第一年中就给英国政府的国际收支表上增加了一万亿欧元的收入。而对技术控制权没有插上一脚的政府和公司则怒火中烧气得跳脚。
  然后,威尔逊和他的团队开始公布他们对小鹰人本身的了解。
  我们不知道他们的长相,他们的生活方式——甚至连他们是否具有肉体都不知道。但是他们历史悠久,和我们相比悠久得多。他们的文化记载可以追溯到百万年前,也许十倍于我们自己称得上成为人类的时间。而就算在那么久之前,他们还是在其他文明的废墟上建立起自己的文明的。但是,他们仍视自身为年轻的种族。他们敬畏更为古老的文明,他们在匆匆瞥视银河系汹涌的核心时觉察到了那些文明的存在。
  不足为奇,小鹰人对时间以及时间的推移也甚为着迷。威尔逊的一名手下无聊地推断出小鹰人实际上创建了一种关于时间的宗教,把这个最终将磨灭我们所有人的普遍真理奉若神明。这个推断招惹了大麻烦。一些人带着巨大的热情吸取了这种时间教义。他们在人类的哲学思想中找寻类似的东西——印度教以及玛雅人的信仰。他们说,如果小鹰人真的比我们聪明,那他们一定比我们更接近真神,所以我们应该追随他们。其他在传统宗教带领下的人,则完完全全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为了这个五年前人类还完全一无所知、如今仍无人完全理解的教义,全球各处爆发了一些小规模的战争。
  然后,当这些数据处理的新技术使整个产业都过时了的时候,经济混乱开始了。这是可以预计的,就好像这些外星人侵入了网络空间,而从经济角度来说,网络空间比真实的世界更具有主导地位。卢德分子 们开始蓄意破坏那些开发新一代系统的软件公司,于是企业界也出现了争斗。不过这些都是在经济层面上的小型战争。
  “这就是超速的危险。”就在把自己绑上塞姆汀塑胶炸药前的几个星期,威尔逊和我如此说道,“如果我们选择慢速前进,小鹰人的信息就会在常规科学上的正常应用,我们能够消化吸收,并且随之成长。可是,由于那些病毒,这种进步就更像是一场启示 ,我们被圣识醍醐灌顶。而启示更易于起到破坏作用。想想耶稣吧,受刑 后三个世纪,基督教就接管了整个罗马帝国 。”
  在所有这些经济政治上、宗教哲学上的湍流中,如果还有人梦想着了解了外星人就能将人类团结在共同的人性周围,那他可是大错特错了。
  然后,一撮阿尔及利亚爱国者用盗版的小鹰病毒攻击了法国一些大城市的电子基础架构。当从排污到空管的所有系统都崩溃时,这个国家同时遭到了多处攻击,包括投放火车炸弹、向供水系统中排放病菌、还在奥尔良市引爆了一枚核弹。用军事术语来说,这叫多重增强打击。即使以血腥的二十一世纪第三个十年的标准来衡量,伤亡人数也令人震惊。而我们的应对手段在小鹰病毒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于是,政府决定要停止小鹰项目,或者至少要置于严格的控制之中。但是威尔逊,我的兄弟,却不以为然。
  “这些根本不是小鹰人的错,杰克。”这个手腕上缠着塑胶炸药的外星人护教者正说道,“他们没想用任何方式来伤害我们。”
  “那他们想要什么?”
  “我们的帮助……”
  而且他打算要提供帮助,在我的帮助下。
  “为什么是我?我被解雇了,记得吗?”
  “他们会听你的,那些警察。因为你是我兄弟啊,你是有用的。”
  “有用?……”看上去,有时候威尔逊无法不把人们看成是有用的机器人,即使是他自己的亲人。我叹了口气,“告诉我你要什么。”
  “时间。”他说道,同时瞥了屏幕一眼,数据和状态摘要在上面滚动着,“小鹰人崇拜的伟大的神,记得吗?只要再有一点点时间。”
  “多少?”
  他查了下,“我最多还要二十四小时就能完成下载。只要拖住他们——你和他们说话,和我一起待在这儿,让他们以为你的劝说有进展了。”
  “而真正的进展却在那儿。”我朝屏幕点点头,“威尔逊,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也说不准。数据里有些暗示。有时候似乎数据背后还有含义……”他轻声低语着。
  “关于什么的含义?”
  “关于小鹰人关心的事情,杰克。你觉得一个存在了那么久的文明会要什么?如果你能在一个非常长的时间尺度上考虑问题,你就会在乎一些似乎离我们很遥远的威胁。”
  “也许是一千年后的小行星撞击?如果我能活那么久,或者我的孩子们——”
  “就是那种事,可是那还不够远,杰克,远远不够。数据里有些篇章——也许是诗句——提到遥远的过去和最遥远的未来,如今还在背景微波辐射中回响的大爆炸,和被暗能量膨胀占据的未来,暗能量的膨胀最终会把所有其他星系都扔到宇宙地平线之外……小鹰人思考的是这种事情,而且不仅仅是作为科学假说来思考的。他们真的担心这些事情发生。他们伟大的神——时间——的绝对统治。‘宇宙没有记忆。’”
  “什么意思?”
  “我不确定,是信息里的一句话。”
  “那你在下载什么?下载到什么地方?”
  “月球,”他坦率地说道,“月球那一面的克拉克望远镜。他们想要我们制造些什么,杰克。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我是说。借助克拉克那里的装配和其他维护装置,也许我们能造出来。我是说,那里不是最先进的外太空机器人工厂,只是设计来维护和升级那台射电望远镜——”
  “但那是你能染指的设施。你正在把那些小鹰人的代言人放出他们的虚拟世界,给他们一个途径来建造一些真实的东西。难道你不觉得这很危险吗?”
  “危险?怎么会?”他对我的话一笑了之,转过身去。
  我抓住他的肩膀,把他连人带椅子转了回来,“你不要背对着我,混蛋。这辈子里你总是这样对我。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怎么了,光小鹰人的软件就已经搞得天翻地覆了,如果这是什么特洛伊木马该怎么办——他们让我们这些傻瓜自己动手制造的是什么毁灭世界的末日武器该怎么办?”
  “如此高级的文明不可能——”
  “别跟我说这种接触乐观论的废话。你自己都不相信。就算真的信,你也不确定。你没法子确定。”
  “是的,没错。”他挣脱开来,“我是没法子确定。这是一个原因,所以我才把这东西传到月球上去,而不是地球。就算是种隔离吧。不管那是什么,万一我们不喜欢,至少我们还有机会把它限制在那上面。是的,这是有风险,可是回报也是不可知的,而且巨大。”他看着我,几乎是在恳求我的理解了,“我们必须要进行下去。这是小鹰人的项目,不是我们的。自从我们解码了消息起,这就统统是他们的事情,而不是我们的了。和高等智慧生物打交道就是这么回事——就像那些宗教疯子们说的。我们知道小鹰人比我们聪明好多个数量级,难道我们不该信任他们吗?就算我们不能完全理解,难道我们不该帮助他们达成他们的目的吗?”
  “这事情现在该结束了。”我伸手拿到身边的键盘,“告诉我该怎么终止下载。”
  “不。”他稳稳地坐着,右手紧紧抓着引爆器。
  “你不会用那个的,你不会把我们两个都杀了的。不会为了这种如此抽象没有人性的东西——”
  “超越人性,”他喘着大气,“不是没有人性,是超越人性。哦,我会的。你这辈子都了解我,杰克。瞧瞧我的眼睛,我和你不一样。你真的怀疑我不敢动手吗?”
  我瞧着他,没有怀疑。
  于是我们坐在那里,就我们俩,对峙着。我坐得离他足够近,即使他露出些哪怕最小的破绽的话,我也能制服住他。而他则把引爆器放在我的鼻子底下。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
  最后是时间——小鹰人的隐形的神——击败了他,我是这样觉得的。是时间,还有疲倦。我深信他并不想松开引爆器。他要求的二十四小时才过了十七个小时,他的拇指滑落了。
  我试图闪避开。那个小小的本能动作让我失去了一条腿、一只手、一只眼睛,全在我的右半身。
  而且我失去了一个兄弟。
  当法医们梳理完一片狼藉的现场后,他们肯定,十七个小时已经足够完成威尔逊的下载。

  2033年
  美国航空航天总署、欧洲航天局还有中国人花了一个月才发射了一颗月球轨道器上去查探上面究竟在发生什么事。探测器发现威尔逊下载的东西让克拉克的装配器开始制造些什么。起初,它们只是使用工场棚屋里的材料制造些其他更专业性的机械。那些机械随后又开始依次制造比自己更小尺寸的机械,如此有规则的循环,直至最终达到了纳米尺度。最后的成果如此精密,只有站在月面上的宇航员才有些可能看见。但是没人敢冒险到那里去。
  与此同时,那些机械堆积起月尘和废料制造出了一个高能设备——像是粒子加速器或者核聚变环,但都不是。
  然后,真正的工作开始了。
  小鹰人的机器取了一块月岩,摧毁了它,把月岩的质能转化成了某种人为的时空现象——像是一个黑洞,但也不是。它们把它投到了月球土壤中。那东西开始附着吸取周围的物质——这一点倒像是个黑洞——然后冒出很多自身的拷贝来——这一点又不像是个黑洞。
  逐渐地,那些物体开始将月球上的物质转化成自身的复制体。我们在克拉克中心看到的发光点就是这个过程中泄露的辐射。
  政府们惊慌失措。一枚核弹头从仓库里被拖了出来,垂直地扔进了代达罗斯环形山。爆炸极其壮观。但是当尘埃落定,那暗淡的神秘的火花还在原地闪烁,丝毫未受到影响。
  这群人工纳米制品数量越来越大,月球上的物质会被以指数级的速度消耗。几个世纪后,最多千年后,就会被消耗殆尽。而环绕地球的将不再是其古老的伴侣,而是一个时空制品,像是个黑洞,但又不是。这一点似乎已经由物理学家们证实了。

  对于那制品的目的,就没有那么一致的看法了。这里只是我个人的猜测。
  那个月球制品是一个记录器。
  威尔逊说过,小鹰人担心宇宙没有记忆。我觉得他的意思是,眼前在我们的宇宙纪元里,我们仍然能够从背景微波辐射中见到宇宙诞生时的遗迹、大爆炸时的遗迹。我们也能够从远处的星系的后退中,见到将来的膨胀的证据。二十世纪里,我们发现了宇宙的这些基本特征,宇宙的过去和未来。
  将来总有个时候——宇宙学家们说是几百万亿年后——那些遥远的星系会在加速的后退中离开我们的视线。那时,我们将只有本星系群 的陪伴,银河系、仙女座星系,还有被引力束缚在一起的星星点点。宇宙的膨胀将不再可见,同时,背景辐射也会衰减到你无法从星际间介质中检测到的微弱程度。
  所以在那个遥远的纪元,你不再可能重复二十世纪的发现;你无法再窥视过去或是未来。那就是小鹰人说“宇宙没有记忆”的意思。
  我相信他们正在和这种变化对着干。他们,还有像威尔逊那样被拉拢来协助他们的人,正在折叠的时空中开凿时间胶囊。将来的某个纪元中,这些东西都会蒸发,也许通过类似霍金辐射 的方式,将会在任何看着它们的眼睛前揭露宇宙的真相。
  当然,我觉得——根据威尔逊的平庸原则——我们可能并不是处在唯一对宇宙有特殊视界的纪元。大爆炸之后紧接着有过一阵“爆胀 ”时期,那阵超高速的膨胀均匀了宇宙的密度,抹除了任何可能在之前出现的细节。也许我们该寻找其他时间匣子,那些由那么早的宇宙居民为我们而留下来的时间匣子。
  小鹰人是有智慧的实体,他们正尽力给宇宙留下记忆。也许这里面还有更深次的目的:智慧生命的角色也许就是决定宇宙终极进化的形式,但如果你忘记了以前发生过的事情,那又如何能做到呢?
  不是所有评论者都赞同我以上的分析。对于小鹰数据的解释从来就无法确定。也许,就算是威尔逊也不会赞同我的分析——只因为这是我的想法,也许他会仅仅出于条件反射而和我争辩下去。
  我想,要深入关心一百万亿年后假想中的那些生物的困境也是有可能的。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也是我们应该做的;他们的纪元就是我们不可避免的命运。威尔逊绝对关心这个,关心到足以为之毁灭自己。但是这个项目规模巨大、又毫无人情,只有小鹰人那样半神般的超级智慧生物——或是行为错乱的现代人——才能从事。
  而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当下。我的儿子们还未老去化为尘埃,正在尚未燃尽成灰的太阳底下踢着足球。所有这些都转瞬即逝,但弥足珍贵。也许一百万亿年后我们遥远的后裔也会在他们黑暗的、一成不变的天空下找到相似的短暂幸福。
  如果我还能为我失去的兄弟祝福些什么的话,我愿他能活着体会同样的感受,仅仅一天就好。因为,在最后,这就是我们的所有了。

  (原载于《科幻世界》2010年5期)

《图灵苹果》 作者:斯蒂芬·巴克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