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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火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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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火事件》
作者:七月

正文 天火事件

  这是林西薇第一次看到沙漠,更准确地应该说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沙漠。作为一个从小便生活在人类为了逃离大自然而创造的城市中的人,沙漠带来的归纳觉与其说是震撼,还不如说是在大自然巨大力量下的恐惧。艰难爬行着的越野吉普车像是在骇浪中飘动的一条小舢板。只要沙漠愿意,口都不张就能把这个小玩意吞下去,连骨头都不用吐。
  这种一望无际而且视野中没有任何人造物的空旷带来的感觉让林西薇一阵战栗。她原以为当她看到地面接收站时这种面对自然的无力感会消失,然而她错了。当那间银白色的建筑从地平线上爬出来的时候,她才明白:这座支撑中国过半能源命脉的建筑在沙海中是如此的渺小和不自然。
  作为“普罗米修斯”计划的发起者,林西薇现在的感觉就像母亲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孩子时却发现他竟是一个智障者。
  据说是这里有史以来最隆重的“欢迎计划之母”的欢迎仪式也没有削弱多少这种感觉,正因如此,当她走进这里时心里找不到丝毫激动,她绝没想到自己的心情竟会如此简单:“这里的空调真凉快。”
  不过在她步入这里之后,她还是感到了那种极度陌生而又极度熟悉的感觉,正如母亲第一眼看到孩子。西薇知道四周这些陌生的装置正执行着她魂牵梦绕的计划:正源源不绝地将大约五亿千瓦的电能传送至整个中国。
  这就是盗天火的“普罗米修斯”计划,一个从名称到结果都是神话的计划。林西薇大概永远也忘不了当时她建议在太空中架设一个五千平方公里的太阳能电池板阵时被人们当成白痴的情景,而当美利坚合众国的“太阳神”开始使用后,她又被当成了先知。
  不管怎么说,结果总算让人满意。仅仅用了两年的时间那面积达五千平方公里的电池板阵便飘浮在赤道上空3.6万公里的同步轨道上了。如今这个位于东经103度的庞然大物已足够用来嘲笑地球对面的小家伙了。
  站在屋顶的屏蔽区,西薇看着那面积不足四百平米的接收装置,她觉得自己似乎能感觉到那些12厘米波长的电磁波,有点暖烘烘的,头也一阵一阵地发晕。她看了看表,14:54,实在不是晒太阳的好时候。于是她顺着梯子爬了回去。
  当时她并不知道这救了她的命。
  2014年9月17日14:57分,对后世影响长达数十年的“天火事件”正式揭幕。

  蒙锐趴在桌子上,发呆,木然地看着面前的监视器。因为两眼没有协调,上面的符号所成的两组图像交叠着,朦朦胧胧的。干了大半年后,他已经无聊得连“无聊”也懒得抱怨了。他实在不懂这种随便拉个六岁以上的小孩就干得了的事干吗非得要有计算机博士学位的人来干。这里连控制装置的影子都看不到。他又想起刚到这个岗位时老头子一本正经地训话:“别小看了这个工作,这是整个‘普罗米修斯’计划最重要的工作岗位之一,千万马虎不得!”也许吧,但这活计实在是太单调太无聊了。听起来好听:“监控‘星云’主控电脑的运作。”实际上说白了就是盯着屏幕,上面的数据如果从绿色变成红色就按手边的警报。“连头猩猩都会做。”说实在话,他的地位确实不比一头猩猩好到哪去——“星云”有自动报警系统,他的存在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蒙锐不觉得这样的工作有任何意义。“星云”的工作的确简单得无聊——除了偶尔要收起几个电池板避开陨石之类,完全没有什么特殊事件要处理。这样的工作上个世纪的8086电脑都胜任得了。“这个工作像什么?像用‘银河’玩扫雷还需要专人监测系统稳定与否来防止死机!”“这项工作惟一的意义就是解决一个劳动力的就业问题。”
  他打算睡一会,昨晚通宵看球赛太累了。他把头靠在手臂上,打了个哈欠,临睡前用朦朦胧胧的眼睛看了一眼屏幕。
  然后他一愣,跳了起来。一个数字变红,紧接着三个数据疯狂跳动,变红。蒙锐呆了半晌,才想起按警报。此时屏幕上已是一片火的颜色。
  他看了眼前惟一不是红色的数字:14:57。

  当警报传到内蒙古的接收站时,已经迟到了。
  微波照射点开始移开接收器,不快不慢地从屏蔽区扫过。并非为正面承受如此毁灭性的微波而设计的屏蔽装置几乎立即熔化、燃烧起来,地下室和两层楼不分先后地化为炼狱。尽管整个建筑布满了防火材料和消防设施,但毕竟不是为了对付这种情况的。微波轨道上的所有东西,从纸制品到钛合金材料——瞬间爆发出烈焰,半个微波路径上的接收站气化、消失,17名工作人员首当其冲被蒸发,没有任何痛苦地死去——整个身体瞬间沸腾、狂燃、消失。除了熔化和燃烧的声音,并没有人的惊叫——他们不是瞬间死亡,就是被惊呆而失去意识。防火材料和消防设施成功阻止了火向另一半接收站蔓延,但疾速膨胀的气体掀翻了屋顶和墙壁,让另一半化为一片灰堆。
  当救援队的飞机赶到时,首先看到的是一条琥珀状玻璃体结晶构成的线条在沙漠中爬行,爬行的一头闪着火红的光,后面渐渐变暗。这条线的另一头,原本是一座银白色建筑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破烂堆而已。
  “天火事件”第一批受害者,除林西薇女士和她的两名随行人员外,全部是地面接收站的工作人员。其中17人因正在微波路径上而直接死亡,23人因燃烧或爆炸当场死亡,8人重伤其中3人不治身亡,7人轻伤其中包括林西薇女士。

  林西薇醒来时,第一个感觉是头痛,几乎要裂开了似的头痛。随后她发现自己头上绑着绷带,再后她发现自己在一架飞机上。
  接下来闯入脑海的便是灾难的回忆。她只记得突然间一阵气浪使她飞了出去,然后她就昏了过去,隐约听到一声倒塌的巨响。
  “您醒啦!”一位正在向她走来,看上去很忙碌的护士问道,“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西薇摇了摇头,引起一阵更厉害的头痛。“这是怎么一回事?出什么故障了?”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一名正在走过来的男子,西薇并不认识。“西昌的‘星云’忽然失控,让微波发射装置转动,微波照射点偏移了方向,并且还在移动。”
  这个声音听上去没什么感情,纯粹是平淡地叙述事实,但林西薇的脑袋还是炸开了。作为计划的发起者她比别人更明白这是怎样的一个情况。
  她呆呆地愣了有五分钟,然后喊了一句:“这不可能!”
  的确,怎么看也不可能。如同核武器及所有其他极具战略意义的东西一样,东经103度上空那个巨型太阳能空间收集站“普罗米修斯”是由一台拥有“死电脑”性质的计算机控制的。所谓的“死电脑”就是说这台电脑将永远执行它的任务,直到它设定的年限为止,届时它才会自动放弃管制权,在此之前,它不接受任何要它“离职”的命令。所以这种电脑不可能被人攻破,更何况“星云”并不联网工作。病毒之类的问题更不可能——它根本没进行过与外界的数据交换。系统过负就更是天方夜谭了。
  虽然完全没有道理,不过事实就在眼前——“星云”失控了。
  西薇被彻底弄糊涂了,但她明白现在有比研究起因更重要的任务——阻止事态恶化。她看了看表:15:43.
  “现在情况如何?”
  “星云主机完全失控,不接受任何命令,并关闭了所有信息通道,”他手上的东西闪了一下,看了一眼,“好嘛,现在连机房的门也关上了,连人都进不去。”
  西薇沉默了一会儿,情况比想象地还糟。看样子不是一般的故障,因为其行为有目的性:不和外界接触。
  她想了想,终于壮着胆子问道:“现在……微波……”
  “还在内蒙古沙漠内,路线和速度一直没变过。但如果路线和速度不变,一小时后将进入宁夏。目前伤亡还只有你们一批,当然,因停电导致的伤亡未计在内。”这位倒是善解人意,还递给西薇一个东西,“红点就是现在的照射区,数据是当前的移动速度。”
  屏幕上看不出红点在移动,一旁的数据显示移动速度也只有4米/秒,比人慢跑的速度还稍慢一点,但其后已有一条不算短的黑线——死亡之线。
  西薇知道这条线可以不停地划到午夜时分,“普罗米修斯”进入地球的阴影为止,即便进入也不过停止微波发射一个小时而已。星云可以轻易改变微波传输方向和速度,谁也不敢保证这道天火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她清楚这是毁灭性的力量。频率为2450MHZ微波将激起水的共振,迅速将水升高温度,这就是微波炉的原理。不幸的是“普罗米修斯”用的正是这一频率。换言之,这是一台大约五亿千瓦的微波炉,五亿千瓦则代表即便固有频率不接近2450MHZ,它也一样会被煮开。这是一把阿修罗的天火之刃。
  只有两条路可走:放弃“普罗米修斯”或是夺回“星云”。当然,后者是首选。
  “我们是去西昌吗?”
  “嗯……”
  “……”

  狄武心情复杂地看着这空无一人的街道。这是一座繁华的城市,至少,今天上午还是。但现在这里却不过是一座死城,一座被人遗弃的废城。虽然躯壳尚在,却失去了灵魂。
  他抬头看了看天,厚厚地堆着云,已是白中透着点黑了,像是要下雨了。他也知道要变天了,但不会是下雨。
  这个下午就像是一场梦,太过离奇。三点的突然停电便是这场梦的开始。停电,全市停电。他还在为那家被他炒掉的公司将因这次未通知的停电承受巨额损失而窃笑不已时,混乱爆发了。大批军队和警察像是要对付火星人入侵一样拥入城市,宣称城市马上将面临毁灭性的灾难,命令人们立即撤出。人们在军队和警察的保护或者说驱逐下,在半个小时内,全部撤离了这里。这一切都太过突然,让人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结束了。
  而狄武似乎是被遗弃了,警察大概是被这个不满足“城市马上会毁灭”的解释而不断提问的人惹烦了,遗弃了他,正如他们遗弃了这座城市。但狄武并不感恐慌,他甚至有些兴奋,他问清了事情的起因。
  “普罗米修斯”,这不是个陌生的名字,对世界上每一个曾充满激情和梦想的人都不是。尽管狄武知道自己早已迷失了这些,但这几个字依然带来了回忆。他也曾为这几个字欢呼激动过,尽管如今那种感觉已恍若隔世。
  激情不再,但记忆却不那么容易抹去。他清楚记得,“普罗米修斯”的微波面积不过四百平方米,是的,五亿千瓦的功率,但对一个城市来说,不过是在一张大白纸上划了一条细线罢了。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城市中,他正在线上的几率几乎为零,何况就算在,难道他不会躲开吗?
  知识能战胜愚昧和恐惧,这也算是另一类的艺高人胆大。狄武在城里逛着,顺便给自己添置了些东西,像电脑、时装之类,反正是些值钱但不太大的东西。对遗弃物的处理,这应该算是合法的吧。
  他向天空中望着,等待。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等待,知道天际云层的一角突然向外散去为止。他在这一瞬明白了他是在等待毁灭降临,在等待释放心中的那股毁灭的欲望。他看了看手腕上还不太习惯的劳力士金表:16:37。
  穿过云散去的那一角望去,一片如海市蜃楼般飘动的景色,狄武知道那是空气高温的标志。高温的气流将云层排开。白色旋转着迅速退去,闪出一个半圆形的缺口。缺口不快不慢地步入城市上空,渐渐地被包成一个圈。到此为止还和狄武想的一样,但也到此为止。
  微波柱并不是在大白纸上划线的笔,而是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顷刻之间整个城市化为一座炼狱。是的,炼狱,没有比这更恰当的形容词了。就像烤箱中的黄油,建筑物直楞楞的线条迅速变得模糊、圆滑,接着便整个像稀泥一样瘫了下来,鲜红中带着一点蓝色。燃烧着的岩浆洪水般地涌向四周,就像燎原的火种,所到之处立即熔化,燃烧着加入这血红的洪流。混凝土建筑多少还好一点,最惨的是那些高耸入云的钢骨玻壁式的漂亮大厦,在微波照射下,内部空气首先急剧膨胀,将整个大厦像炸弹一样炸开。大大小小的碎片向四周飞去,但还来不及飞出四百平米的照射范围便已熔化成一颗颗液珠,像雨一般撒向四周,很快引起周围一片大火。而随后大厦主体熔成的巨大液态合金流冲来,又将大火扑灭,随即以更狂猛的方式将其熔化点燃。绝不止四百平米的火海,以比微波柱快得多的速度向整个城市扩散。在五亿千瓦的微波炉里,钢筋水泥并不比一堆纸耐燃多少。
  狄武当然知道几乎所有的东西只要温度够高都能熔化,燃烧。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见面前的摩天大楼在顷刻之间变成血红的熔岩向自己扑来又是另一回事,他这才明白纸上的数据和实际效果的不同,他可以面无表情地看着5后面十一个0,但他在迎面扑来高过他头的熔岩前却无论如何也移不开脚步。数字无论如何也带不来景象的震撼,正如死亡报告上的“狄武”两个字无论如何也不能代表一堆无法辨认的褐色多孔的胶结体一样。
  火浪在半个小时内穿透了整个城市,留下一个燃烧的废墟。在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人们所能见的只有一片不毛之地和一纸报告,“该城于‘天火事件’中被焚尽,一名叫狄武的青年男子失踪,成为‘天火事件’第二批直接受害者之一。”

  林西薇觉得自己快疯掉了,自己受伤的头部因为过度思考更痛了,尽管这样她仍然一无所获。现在的情况用最简单的话来讲就是“见鬼了。”无论哪个人,从技术员到总工程师,包括“星云”的设计师,操作程序开发者和她这个“普罗米修斯计划”的发起者,没有一个人知道,“星云”这是怎么了。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台超级计算机都不可能出现故障,然而故障的确出现了。现在它已完全失去了控制,拒绝一切外界联系,切断所有信息通道,甚至关上了它所在的那座新绿色的球形屋的出入口。
  快五点了,她已在西昌呆了一个小时,其他的人呆得更久,外加一群只能干着急的政府高官,但他们几乎什么也没干。“星云”作为一台“死电脑”本是为了保证控制“普罗米修斯”的系统不被入侵,但现在却成了工作最大的阻碍——没有一个人可以再信息通道被关上后进入系统。于是大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微波扫过城市,只留下一堆废墟。西薇还幻想着会如同好莱坞的那些三流电影一样,微波在进入城市的前半秒停下来,但她只看到了同样老出现在那些三流电影中的毁灭镜头。
  除非他们能做点什么,否则像这样的场面以后就多了。但他们能做点什么呢?西薇不知道。
  最好是夺回“星云”,但没人知道该从谁那儿去夺。这一切已经超出常理了,无论怎么看也不会是一般的系统错误。它似乎是在故意摆脱认为控制,拒绝接触。
  “‘星云’根本就像是自己疯了。”“星云”的设计师狠命地挠着脖子,抓出一道道血痕。
  当对问题摸不到头绪的时候,试着从头开始,重新看一遍问题。这是西薇对待难题的一贯做法,但现在她却每次都走回老路上去,似乎找不到任何可能的原因,反复排除数次后,西薇把目光集中在了“星云”自身上。
  黑客入侵的可能性排除,病毒的可能性排除,系统故障的可能性排除,几乎已经没有可能的原因了,能找到的疑点只剩一个:“星云”巨大的处理功能几乎都闲置着,控制系统利用的资源不足百分之一。
  但这意味着什么呢?似乎只能证明“星云”完全没有崩溃的可能。西薇陷入了沉思,于是头又开始痛了。
  如果分析不出原因,那就只能等到“普罗米修斯”那五千平方公里的太阳能电池板阵在午夜过后陆续进入地球阴影了。届时太阳能电池板将陆续停止工作,为避免微波发射装置出现不必要的故障,“星云”应该会发出停止微波发射的指令,微波的发射将停止一个多小时。那么,那时就可以再地面将“星云”的信号收发装置屏蔽使“普罗米修斯”停下来,如此一来就完整地保留了“普罗米修斯”和“星云”。当“星云”的故障排除后,一切都可以很快的恢复正常。当然,现在也可以屏蔽,但由于“普罗米修斯”的系统属于持续性系统,如果现在屏蔽,它仍会以当前的状态运行下去,只是每天一个小时的暂停罢了。
  这算是保底的解决方案。因为按目前的情况,微波的路径上不再有大目标,所以大家肩上真正的压力并不算太大,只不过就像是自己的孩子犯了个不算小的过错一样,大家心里都十分恼火和困惑,恨不得能马上把他找出来打一顿。

  凌晨0:45。林西薇不记得从几岁起自己就没熬到过十二点以后了,可能春节联欢晚会变得越来越无聊的那几年之后吧!今天算是破了例了,但生物钟的惯性毕竟比精神力强了许多。西薇都不记得喝了几壶咖啡了,反正只要一动就听见肚子里的水“哐哐”地响。她不知道该说自己是神经太健全了还是太懒了,也有可能是受伤的缘故,但这实在不是该睡觉的时候,她应该紧张才对。可是紧张感似乎也难以阻止她犯困,当然要是让她去睡觉她也绝对睡不着。这种既紧张又犯困的情况实在是一种可怕的折磨。
  试着再思考一下“星云”的问题吧。这迟早是需要解决的,否则“普罗米修斯”就无法回到掌握中。
  可是“星云”并不打算等待西薇思考,他有自己的事要做。
  凌晨1:04.“微波移动速度开始加快!”
  “什么?”一群人惊恐地跳了起来。
  “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方向有无变化?”“怎么办?”“随时回报数据变化!”大家像疯了一样跳起来大吼,谁也镇定不下来。控制中心一下炸了锅,大吼着数据变化的技术员,猛打着电话的官员,满头大汗浑身发抖的科学家,突然闯进的人一定会以为到了正在崩盘的证券交易市场。
  “速度保持在7米/秒,方向保持不变。”“马上重绘路径图!”
  麻烦大了!从三点失控以来微波的移动速度一直维持在4米/秒左右,而且由于照射点一直南移,速度还一直在缓缓减小。也就是说发射装置在以一个很小的恒定角速度旋转,“星云”一直没有发出别的指令。而现在的变动就意味着“星云”开始修改运动指令,这不止是代表更快的毁灭速度,它还代表着“星云”的行为已经改变,很可能会做出别的行动。离停机还有一个多小时,谁也不知道还会出现什么状况,谁也不知道将还带来什么后果。
  即使不再出现新的变化,情况也已经很糟了。随着大屏幕上的代表微波预计路线的红色线条的迅速延长,另一个大目标出现在了那条死亡之线上:生命之源七号水库。
  “普罗米修斯”的地面接收站附近都是著名的降雨稀少地区,这也是将其建立在那里的原因——云层稀少,因此对气候的影响小。但另一方面人的生存和发展绝对离不开水,为了地区的发展,中央拨款建立了十三个蓄水库,命名为生命之源。七号水库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之一,无论蓄水量还是周围的发展情况,七号都是这十三个中的佼佼者。如果它被毁,后果将比两三座城市被毁还要严重得多。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但似乎“星云”并不知道。
  林西薇无论生物钟的惯性有多强大也犯不了困了。应该说无论是数小时前的焚城还是现在,她的心情都要复杂得多。无论如何她是“计划”之母,“普罗米修斯”更像是她的孩子。就像诺贝尔一样,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孩子会给人们带来痛苦,而且是如此可怕的痛苦。
  “星云”不知道自己在犯什么样的错误,微波以比先前快得多的速度向前扫去。那道越来越鲜红的轨迹比任何时候都更像导火线。是啊,再恰当不过的比喻了。恰能激起水的共振的波长12厘米频率2450MHZ的微波将水当作了最好的燃料,水库当之无愧地成为了天火的炸药包。谁都可以想象得出当导火索燃尽时的情景:首先是水库一角的水在微波照射下分子剧烈共振,一瞬间温度遽升而汽化,甚至变成等离子态,体积增大上万倍。由于水局部过快升温而使热对流无法发生,于是出现相当高温的水蒸汽与周围温度远低于沸点的水大量共存的奇异情形。但这样的共存并不平静,强大的气压形成的冲击波使周围的水极快地向外冲出,如爆炸般形成巨大的水墙向四周压过去。堤坝被巨大的水的高速冲击打得粉碎。高速飞出的水在与空气摩擦中产生高温而汽化,大量的过热水蒸汽充斥着整个空间,直到数分钟后渐渐冷却的水蒸汽才从上到下绘出一个如同氢弹爆炸般的白色蘑菇云。这时最初爆炸形成的强大次声冲击波早已把地面轰成一片废墟。
  控制中心一片死寂。其实并不是真的无能为力,如果要把微波停下来,军方完全可以采取非常措施——“普罗米修斯”因为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又是极重要的战略目标,它周围有为数不少的武装卫星,真的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用那些原本作为保护者的卫星来摧毁掉“普罗米修斯”。但应该说事情还没到这一部,损失一个水库和损失“普罗米修斯”比起来毕竟还是微不足道的。
  微波渐渐地接近水库。远离了沙漠,“燃料”丰富的地面在五亿千瓦微波照射下就不只是熔解、冷凝那么简单了,泥土所包含的水份迅速汽化使泥土像大大小小的鞭炮一样噼噼啪啪地炸开。这还只是个开头,随着水库的接近,地下储水层渐渐上升,地表植物叶多了起来,随之死亡的导火线也燃烧得更为激烈起来。预示着微波到来的高温水蒸汽浪先一步把植被烤熟,随着气浪的移动,草本植物整齐地倒下,再也站不起来了,紧随而至的天火便将其在顷刻间化为一团团绿色轻雾飘洒在地面。当然这还没完,序幕过后重点才开始上演。地面开始颤动,地下水汽化产生的无处可去的水蒸汽硬生生地把地表掀开喷薄而出,发出嘶嘶巨响。冷却下来的水蒸汽形成水雾低低地盖在地面上,很快便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只见一片朦胧云雾之间闪烁着奇异的一两处或黄或绿的斑点。随着水库一步步靠近,地表从拱起、裂缝变为被整个掀上天去,音效也从尖啸转为响彻云霄的爆炸,于是云雾之中又多了不时飞出的巨石。这正如同炸药的导火索,越快到头,火药越多,火星蹦出得也越加猛烈。
  大家的表情都有些僵硬,直到那最富戏剧性的转折发生。凌晨1:42,距“普罗米修斯”进入地球阴影还有大约半个小时,此时微波柱离水库仅有两公里。在这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大家听到这么一句回报:“微波发射突然停止!”

  全场人呆立长达两秒之久,然后便重演四十分钟前的混乱景象。
  “问题解决了?”一名军方负责人向身边脸色有些发白的林西薇询问道。
  “如果现在是半小时以后的话,那就是。”西薇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那现在?”
  “现在就意味着你们得随时准备动用那些武装卫星了。”
  西薇没那闲心给一个外行在这种紧张时刻进行科普教育。“普罗米修斯”在尚能工作时停止了发射,就失去了监视微波发射目标的可能。敌人是由明转暗了。对于一个地球同步卫星来说,可调节的发射目标足有三分之一的地球表面。情况就像一个一直被监视着的极为危险的恐怖分子突然消失了,还有半个小时,谁也不知道它是会静悄悄地待着,还是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这本来不难懂,但她知道要让这种人弄明白需要多么客观的精力,何况就算是让他弄明白了,也不会有什么帮助。
  “监视卫星发现‘普罗米修斯’开始向西加速运动,已经开始脱离同步轨道!”
  这个报告让大家发现事情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糟,这意味着它在逃离地球阴影,也就是说它在设法延长微波发射装置的可工作时间,那就不只半个小时的威胁了。无法预料的问题大大增加了。西薇不由得想起一句西方俗谚:“如果情况可能变糟,那它一定就会变糟。”似乎情况一直就是这样发展的。
  本来一个同步人造天体是不应该有动力装置的,像同为太阳能收集站的美国“太阳神”号就没有,因为要推动如此大的东西所需要的动力太大,而且同步人造天体也不需要改变轨道。“普罗米修斯”是个例外,它的动力来自太阳能电池板,或者更准确地说来自可以当太阳电池板的两用板。两用板有两个完全相反的用法——完全吸收太阳光,这时既是太阳能电池板;或是完全反射太阳光,这时则成了光压推进器,“普罗米修斯”的动力来源。
  光压推进器的设想远在数十年前就有了。根据相对论,光既有动能也有动量,的那个光被物体反射时反射面就会受到一个压力,称为光压。一般情况下,光压的值小得可怜,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当光的强度很大,或者反射面极大时,光压的作用就必须考虑了,于是就有人提出了可供空间飞行器用的光压推进器。光压推进器的基本原理就是利用光反射产生的光压来作为动力,但由于体积巨大,作用力小,性价比极不合理,所以一直停留在理论阶段,直到“普罗米修斯”的出现。
  巨大的体型,巨大的受光面,“普罗米修斯”具备了使用光压推进器的完美条件。西薇几乎啥啥在提出这个计划时就直觉地想到了光压推进器,但一直没想到一个同步太阳能收集站需要强大的动力干什么,直到航天部的专家嗤笑她在把这么大的人造天体在近地轨道上组装好之后,如何送上同步轨道。借着光压的帮助,太阳能电池板兼具了动力装置的功能,在近地轨道上成功地将整个收集站组装好了之后,这个一直被认为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的东西大显神威,把另一个同样一直被认为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的东西送上了同步轨道。按预定计划,在“普罗米修斯”的使命结束时,光压推进器将负责把它送出地球轨道,以免它成为一堆巨大的太空垃圾。
  现在整个“普罗米修斯”计划所有曾经值得夸耀的优点都成了麻烦的来源:强大的功率使其成为无以伦比的毁灭者,“星云”的“死电脑”特质使人们对问题束手无策,光压推进器则把问题的解决带入了死胡同。
  西薇对整个情况大感奇怪,这一系列的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机器随机发生故障的可能范围,这一切中一定有规律性因素存在。西薇努力冷静下来,忘掉头痛,再一次从头开始思考。

  “自组织现象,耗散系统的自组织现象!”西薇得出结论时,把自己也吓了一跳。虽然西薇的专业不是计算机,但她也明白这个结论对计算机界意味着什么。
  “……您在说什么?”一旁的技术人员没听清或者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我想我明白‘星云’出的毛病了。”西薇轻轻地说。
  全场突然安静了下来,安静地掉根针都听得见。人的听觉系统还真是奇特,对真正的重要信息有着难以解释的敏感,无论声源有多远,声音有多小,一样听得见。突然成为大家目光的焦点把西薇吓了一跳。
  “‘星云’的问题,我估计可能是耗散系统的自组织现象。”
  全场人一副迷茫的表情。西薇这才想起这里虽然有无线电专家、通讯专家、计算机专家甚至有军事专家,但除了她以外没有一个算得上是学者的。除了她自己以外没有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也就是说,她不得不给他们进行一次科普教育。
  “当一个系统与外界有着物质或能量的交换,而且存在着某种规律,那么在一定的条件下它就可以向着有序的方向发展,也就是说它有可能发展出新的、不同于开始状态的规律,从单一向复杂变化,这就叫耗散系统的自组织现象。像生命的进化,生命由简单到复杂,就是一个耗散系统的自组织过程。现在‘星云’系统就正在自组织当中,开始形成自己的规律,不再只按人工指令行事。”
  这样的解释算得上是相当简明扼要了,两句话的解释让相当多的人们听得一知半解。还需要进一步解释。
  “自组织是一个突变的过程,当系统中的某一参量达到一个临界值时,就会突然出现由无序变为有序,整个自组织过程就是一个个由参量变化刺激产生的突变构成的。‘星云’的机能强大,在控制‘普罗米修斯’时仍具有相当的资源剩余,处于不被利用的无序态。这些空白的无序资源就成了自组织的原始材料,‘星云’需要不断接收‘普罗米修斯’的反馈信息,这就是信息面上的物质交换,已形成了一定的规律。整个自组织的条件已经基本达成,只剩一条——参量变化达到临界值。当反馈信息的某一条达到了临界值,突变就开始了。”
  “大家还记得事件开始时系统监视员看到的情景吗?首先是一个数据变红,超出正常范围,紧接着所有数据陆续变红。也就是说很可能第一个数据的变动是起因,这个数据就是引起自组织发生的那个达到临界值的参量。突变的产生改变了所有其他数据,使它们离开了正常范围,使微波发射装置以一定角度偏转。这是自组织开始的第一次突变。新结构产生后,微小的干扰不会改变结构,它有维持有序状态的趋势。我们试图干扰它,把它变回无序状态但没有成功,反而激发它进一步向有序状态突变——它为了维持有序状态关闭了信息通道。这次突变表明它已学会了运用储存的资料——关闭按信息通道可以消除外来干扰,这一点一定是从‘星云’的信息中得来的。这次突变它学会了使用‘工具’。第三次突变是凌晨一点左右,当时‘星云’应该会收到一个将进入阴影的警告,很可能就是警报引起这次突变,使‘星云’修改了转动速率。而当刚才最后的关机准备信号发出时,经过了三次突变的‘星云’已相当成熟,它的行为已经像一个不愿失去玩具的孩子,努力拖延微波发射装置的可使用时间,并使用了手头非常有效的工具。可以说‘星云’自组织的速度之迅速,它已经可以被看成一个‘意识体’了。”
  也许大家并没有全听明白,但最后一句不可能有人没听懂。它已是一个“意识体”,一个智能生命了,即使不是计算机专家也明白这是多惊人的事实。当然,计算机拥有一定的意识,能了解自身的存在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有自我意识的计算机几乎各个发达国家都有,但它们都是专家们花费数年的研究的成果。而“星云”却是在不受任何为帮助的情况下主动地进化出了意识。如果真如西薇所说,那么全世界有数以万计的计算机都有可能在一定情况下自发地产生自我意识。在不受人的引导下发展来的自我意识将和“星云”一样无法与人沟通——它们和人完全是不同类的生命,从生命基础到生存空间都没有共同点,不像操着不同语种的人类,人和它们之间也许找不到一个代表同一意义的词。像“星云”不知道它所做的一样,它们将不知道它们所做的一切对人的影响,而这些计算机中甚至包括大量直接控制战略核导弹的“死电脑”。
  全场人的脸色都很难看,这才叫一片死寂。大家可能是因为联想到这些,被吓怕了,都忘了手头的工作,呆呆地杵在那儿。
  好一会,才听到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你……你确定吗?”
  问这种问题的人一般都是在理性上已经做好了听到肯定回答的准备,之所以要问只是因为感情上的难以接受。这人也一样,所以听到回答时他愣住了。不仅是他,全场人都愣住了。
  西薇回答:“不,我不确定。”
  “什么意思?”有人勇敢地问道。
  “意思就是我不能保证我说的就是事实,这只是一个很大的可能。”
  “既然你都不确定,那你的结论有什么用?”这个声音听起来既恼火又疑惑。
  西薇似乎闻言也有恼火,说话的语气都变了:“难道一个科学理论真的就代表事件的真实情况吗?所有的理论都只是对规律的推测、近似。万有引力定理能很好解释行星轨道,它是真理,也许有一天还会有更好的理论。它们不一定就代表了真相,但只要它们在某种程度上能解释事实,预言将来的趋势,它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正确的。所有的理论不都是这样吗?我的观点能解释发生的事实,就可以认为是对的。”
  又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提出现在最重要的问题:“那您有什么办法解决现在的麻烦吗?”
  “……没有。”西薇尴尬了好一会,才说。
  人们从满怀希望一下变得垂头丧气,这简直就是听了半天废话。
  “摧毁它吧。”
  所有人一愣。
  西薇埋着头,看不见她的脸,但声音听起来相当难受:“把它摧毁了吧。”语气的绝望让在场每个人心都往下沉。
  周期性出现的死寂又再次降临在这里,人们似乎在为“普罗米修斯”默哀。
  “请问……”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可不可以现在把‘星云’屏蔽掉?”
  全场一震,但马上又恢复死寂。微波发射装置已经关闭了,屏蔽后,“普罗米修斯”将以当前的状态运行,也就是说它将继续向西加速,改变轨道,最后离开地球。这实际上和摧毁它已并无太大不同。
  不过毕竟还是有区别,感情上的区别。看着自己投注了几乎毕生精力的“普罗米修斯”消失在宇宙中总比看着它化为一堆灰烬要好得多。

  早已准备好的巨大金属玻璃罩被起重机吊着缓缓地送至“星云”所在的绿色球形房上方,又缓缓地盖了下去。
  “普罗米修斯”和“星云”的联系就这样断掉了,“普罗米修斯”巨大的身躯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光吹飞了去,慢慢,它将永久地脱离地球引力的束缚飞向一望无际的太空。而“星云”的秘密也将成为全世界关注的焦点。
  “天火事件”到此算画上了一个句号,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轻松得起来。
  西薇知道真正的问题都还没有出现,事件的影响才开始产生。“天火事件”留下的绝不只是数百平方公里的焦土,数以亿计的财产损失和上百的死伤者,正如切尔诺贝利事故留下的不止是一片核污染,它留下的将是一种恐惧心理,一种对像“普罗米修斯”一样的太阳能空间收集站的恐惧心理。这也许将持续数十年,就像切尔诺贝利带来的核能恐惧一样。
  人们到底是进化了还是退化了?数万年前,人们没有拒绝火,尽管火带来了灾难和死亡;千年前,人们也没有拒绝火药,尽管火药也带来了灾难和死亡;百年前,人们同样也没有拒绝电,尽管电同样也带来了灾难和死亡。人们明白它们带来的将是新的希望。而数十年前,人们变了,他们拒绝核能仅仅是因为恐惧,他们忘了当他们选择火,选择火药,选择电时所经历的痛苦远比这大得多。他们似乎变回了怕苦而不吃药的孩子,失去了成长的智慧。
  还有“星云”,它带来的后果甚至更可怕。这一个事件带来的双重恐惧将如何地改变世界啊?
  无谓的恐惧已经严重阻碍社会进步。西薇知道这个事件之后太阳能空间收集站的生命算是完了,人们将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内无法容忍这样的东西。就算“普罗米修斯”保留了下来,等待它的也一样是被摧毁,这样的结局已经是最好的了。
  2014年9月18日凌晨2点13分,“天火事件”宣告结束。
  一个月后,美利坚合众国由于国民对“太阳神”空间太阳能收集站的抗议活动越演越烈,被迫将其烧毁在大气层中。
  三个月后,全球各巨型计算机制造商陆续将其生产的计算机召回,以设法缓和人们对计算机的抵制情绪。
  至此“天火事件”长达数十年的影响开始浮出水面。

《天火事件》 作者: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