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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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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神曲》
作者:阿·卡赞采夫

前言 题记

             没有激情,世上任何一件伟大的事业也不能完成。

                ——黑格尔

《太空神曲》 作者:阿·卡赞采夫

第一部 维琳娜 第一章 星星的召唤

           我永远、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翻遍尘封的、
           读破了的书册,去寻找她神秘的故事。

                 ——阿·勃洛克


  绝顶聪明的人向我们说到:
  那里有光怪陆离的许多世界;
  无数太阳正在那里照耀,
  人们在那里定然是子孙万代。

    ——米·瓦·罗蒙诺索夫

  一、失去归宿的航程

  罗曼·拉托夫纪念像建立的时候,他还活着,但不在人世间。一张大理石座椅,一条大理石围带,系住一尊大理石的飞行员。飞行员仿佛正从无法返航的远方,忧戚而深沉地眺望着。
  高大的大理石像矗立在大路上,它分开迎面驶来潮水般的车流,仿佛想要阻遏住急行的人群,告诉他们:如今世界上还没有一种力量,可以使人类摆脱大自然的束缚,挣出大地的怀抱,自由来往于广漠无垠的宇宙间……

  罗曼·拉托夫带领了一个考察组飞往火星。行程中,航船控制系统的一部喷气式推进器出了故障。因而航船就再也不能返回地球了。可是,全体乘员还能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制造人工食品的设备可以运转许多年。在这段时间里,宇航员们一方面深知自己必遭灭亡的结局,一方面继续向星球飞航,至于抵达这些星球则是这一辈子办不到的事了……
  罗曼·拉托夫考察组竭尽一切可能保持与地球上的联系。由于离地球越来越远,航船上远程电波发射器发出的信号逐渐衰减,甚至高灵敏度的射电望远镜也越来越难以觉察到了。
  拉托夫发回的最后一份电讯的收录人员中,有他的儿子阿尔谢尼。阿尔谢尼为了当自己渴念的信号出现时能够在场,一直没有离开无线电天文台。
  这次,射电望远镜收录到航船信号已经到了灵敏极限。阿尔谢尼猛然站起身来,他听着逐渐消逝的亲人的电波,心都碎了。射频杂音的干扰很大,无法分辨亲人发回的电波了。
  罗曼·拉托夫及其失控的航船,百般无奈地背离了原定的在太阳系中的航线,而是在火星与木星的飞行轨道之间梭巡。他要告诉地球上的人们有关对灶神星这颗小行星的观察所得,灶神星是当年行星法艾东①的巨大碎块。它和其它行星的残骸一样,仍按照原先的行星轨道环运行。
  【①法艾东传为希腊神话中太阳神赫里奥斯的儿子,后被宙斯用闪电击毙,原因是他替其父太阳神赶车不慎,造成地球燃烧而毁灭的危险。宙斯拯救了地球。——译者注】
  罗曼·拉托夫急于告诉人们,他观察到灶神星上有砂质的荒野,清晰的干涸了的海岸线,岩壁上矿床的等边几何图形。
  “很像……城市废墟……”射频干扰中传来隐约可辨的音波。
  阿尔谢尼肃然立正,双手握紧,就跟听父亲的遗言一样,听着对人类的忠告:超强核装置的爆炸,足以引起链式反应,使大海中的全部氢原子聚变为氦,造成整个行星的海洋的热核爆发。
  爆炸了的行星,其残骸之所以未曾四散分飞,罗曼·拉托夫正是这样解释的。他设想,最初是由于行星外壳水域的爆炸,造成球体开裂,然后,由于火星、木星引力的作用,使裂开的星球解体,分成巨大碎块。他讲述这一切,是因为惦念地球,生怕地球罹此厄运。
  人们无法传送出下列消息来慰藉拉托夫:航船启程之后,人类文明社会迅速地度过了危险的发展阶段——大洋彼岸的劳动群众去除了美洲的资本主义的最后堡垒,进入了联合世界。
  遥远的电波回响着的整个一段时间里,阿尔谢尼·拉托夫就跟塑像一般伫立在仪器旁,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窗外圆榫形的巨大射电望远镜。他脑海里浮现出一间失去操纵能力的指令舱,舱内是随时会失去生命、却正在为地球命运忧虑的父亲。
  站在阿尔谢尼身旁的是他的朋友柯斯嘉·兹旺采夫,也是一位无线电天文工作者。他们两人都十分清楚:派一个救援小组给罗曼·拉托夫是不可能的。俗话说:大海捞针;但是,大海捞针比起在广漠浩渺的苍穹中去找寻这粒微尘也还容易些。

  阿尔谢尼沉痛地忍受着这种不幸的折磨,他既不能恸哭还活着的父亲,但又不能指望何年何月能与父亲晤面。对于在航程中失去了归宿的亲人的绵长思念,使他经常沉浸在深思中,显得孤僻,甚至,变得沉默寡言。他知道父亲的理想——进行星际探险——于是便立誓完成罗曼·拉托夫未竟的事业。柯斯嘉理解这一切,并且相信,阿尔谢尼决不会说空话。他很快就感觉到,自己的这位朋友在收到父亲有关灶王星的电讯之后,正在构思什么。
  无线电天文台领导人伊格纳契·谢苗诺维奇·施洛夫教授走进屋来。这位教授高高的个子,身材笔直,就是肩膀不如阿尔谢尼的宽厚。他的灰白的脑袋略微朝后仰着,就像是要在交谈者的头顶上寻找什么。
  柯斯嘉·兹旺采夫,是个十足的促狭鬼,戏谑地将教授比之为古俄罗斯目空一切的安德烈依·比尔沃兹汪尼大公,此公因为颈椎骨粘连的毛病,脖梗从来不能向前弯。
  “阿尔谢尼·罗曼诺维奇,”施洛夫教授用低沉的胸腔音凄然地开了腔,“还能收到令尊发回的信号吗?何等深切的哀痛,他的英名必将永在人间。”
  柯斯嘉用那双茨冈人一样的乌黑眼珠子向首长扫射了一下,但是,首长继续说道:
  “难道说,这样的牺牲还不能说服人们,使他们相信人类登临其它天体全无任何必要吗?如若把用之于宇宙火箭的装备和器材,全交付给我们,无线电天文工作者们,那么,我们向全世界揭示的有关宇宙的情况,肯定远胜于宇航员们。”
  “请原谅,”阿尔谢尼委婉地说道,“无线电天文学是我深信的。不过,我父亲提到了法艾东的情况。可能,智慧生物用核战争毁灭了这个星球。”
  “兄弟文明星球的毁灭!”施洛夫叹息一声,“老生常谈罗。不过,这个消息总算证明了,无法返航的人们目前处境还没有什么危险。”
  “对的。我们最好能把射电望远镜的灵敏度提高到几十亿倍。我有个设想。”
  “噢——噢?”施洛夫警觉起来,然后展颜一笑,说道,“很高兴,因为悲痛没有使你挫伤。专题讨论会上我们再商量吧。”
  施洛夫教授是位曾经提出过多项科学设想的著名学者。但是,当别人提出设想时,他总是受不了。教授一面按章办事地检收着其他星球世界可能发出的无线电信号,一面又认为高度的文明世界不可能不以定向射线发出信号,像某些人的预计那样,决不至于各向同性地四散发射。因为这样需要的能量得像神话般的巨大。有一种假定,认为文明世界有三种类型:达到地球文明水平;全部掌握了自己星球能源的;能够使用银河系中各星球的全部能源的。这类奇特的论述很使施洛夫恼火。
  教授诲人不倦地阐述,“智慧生物”的文明世界和我们相距之遥远,是用接近光速飞行的宇航船也无法登临的。至于地外文明星球将其能源用多少于自身的需要,又用多少于智慧世界之交往,对于这样的问题,教授断言:“不论多少,超不出这个星球本身所有!”并且引证了格鲁吉亚古代诗人肖泰·卢斯达维奇的诗句:“从瓦罐里能够喝到的,超不出它里面所有的。”

  阿尔谢尼·拉托夫的设想总算引起了施洛夫的兴趣。
  “考虑得很不成熟,”阿尔谢尼谦虚地说道,一面在讲台的深色玻璃板上画着草图。放大了的图形立即在他身后的大屏幕上映现出来。“地球上最大的望远镜,是设在哥斯达黎加的阿列西波火山口上的那台,直径——三百公尺,它散发出的吸收射线的光束,控制了一部分空际。若是使其发挥更大的作用呢?伊格纳契·谢苗诺维奇不是很赞成宇宙航行。可是,如果让宇宙航行有助于我们的工作呢?”
  施洛夫仿佛使足了劲,才使灰白脑袋点了一下。
  阿尔谢尼·拉托夫简要地说明了自己的设计,那是在近地宇宙空间建造一架抛物面向空碟形全球天线,天线由金属线编结成。轻盈的、延展在地球整个半球上空的天线,一昼夜中将随同地球绕行一圈,装置的方式是使其处于能与地球同步运转的定位空间。全球天线随着地球转动着“侦察”整个太空。
  天线抛物镜面的焦点上设置检波舱,宇宙间各种无线电信号全将传送到那里。
  “星盘,”柯斯嘉·兹旺采夫庄严宣称,同时,晃动起黑中透蓝的鬈曲成团的长发。他爱用一种,正如人们常说他的,“楔形文字”表达思想,并且随意加入一些意思相近但纯属他本人生造的字眼。
  人们纷纷向阿尔谢尼提问。他逐一作了解答,并且在讲台的深色玻璃上绘出一幅幅示意图,图形随即在屏幕上放大出来。全球天线的金属线由一系列宇宙火箭牵引,它们沿天线外延作盘状飞行,火箭身后将是一道道极其纤细、如同熔化了的银色金属线。轻盈的、延展在整个半球上空的这些金属线编织成巨大的天线镜面。全球天线,是仅从其大小尺寸来说的;至于灵敏度,它将比一百公尺直径的射电望远镜要强百十亿倍……
  施洛夫教授满意地连连点头,此举顺带驳斥了有关他本人颈椎骨的奇谈怪论——说到底,如此宏伟的设想,出自他所领导的无线电天文台,他也感到心满意足了。
  “智慧生物如果发来信号,那么,可能是一种类似于爆发式的汩汩声,电波脉冲,”阿尔谢尼·拉托夫继续说道,“发报人把电讯,比方说吧,压缩成百万分之一的信息,长时间地把能量集中到发射这信息上。这也不需要整个银河系的巨大能量了。全球天线甚至可以检收到功率相当于地球上普通发报器发出的信号。”
  阿尔谢尼·拉托夫的计划是很宏伟的,施洛夫以自己的全部威望支持他。
  阿尔谢尼·拉托夫在专题讨论会结束后走回自己的实验室时,写诗成癖的电子控制技师瓦里亚·波列夫追上了他。
  瓦里亚身材纤瘦,颇有点女性的风度,留得长长的鬈发一直披到肩膀上(柯斯嘉戏称他为“王子”)。
  “王子”拦住了阿尔谢尼:“全球天线!不仅是宏伟工程,而且是壮丽的诗篇!聆听着宇宙的声音——”于是乎,他诗兴大发:

  那明丽的花园,令人神往的一切如此静寂,
  连老虎也正匍伏憩息。
  鳞状的茎秆顶端倏忽一闪,
  绽放的罪恶之花突然出现。
  那里是凉爽而松软的林间小径,
  临晚的时分格外清新。
  那儿一片青蓝色的羽鳞,
  ……

  “肥厚多刺的飞龙正曲身爬行”。阿尔谢尼微笑着说完最后一句。
  “你怎么会想到这么一句的?”
  “因为你的诗跟勃洛克的作品一样。”
  “不对,我歌颂的是地球上空的无线电天线。”
  “我可从来没有想到鳞状的茎秆,罪恶的花瓣。”
  “那么,你想些什么呢?”
  “以后我会告诉你的。”阿尔谢尼口里答应着,心里想念着自己的父亲。

  近地宇空全球天线的设计就这样被通过了,阿尔谢尼·拉托夫和其他许多人今后的命运也就这样定下来了……

  二、星星的召唤

  施洛夫教授又把他熟悉的那位年轻姑娘维琳娜·郎斯卡娅带到宇航中心,他是想以自己亲身参与的、气势非凡的活动,使姑娘惊服。
  无线电天文台领导人出迎从全球天线值班归来的人员,已成惯例。施洛夫在维琳娜面前称这些人员一律为“我的学生们”。
  跟随施洛夫到宇航中心来,维琳娜是很乐意的,至于为什么乐意,教授起初是根本误解了……其实,这和拉托夫小组返回地球有关。她跟阿尔谢尼·拉托夫是在体育馆偶然相识的,当时,施洛夫也在场。维琳娜在钢琴上弹着即兴的乐曲给练习自由体操的妹妹阿文诺莉伴奏,阿尔谢尼则在隔壁的一间屋子里练习举重。他正把杠铃拎了起来,提到胸前,准备“挺举”,可是乐曲声传来,猛然间他一“推举”,“打破举重记录”。他认为是音乐给了他帮助,便跑向邻室,想跟钢琴家熟识一下,并要求对方给举重运动的发展以帮助,钢琴家正是维琳娜。
  她体态匀称,行动起来轻盈得如同乐曲伴奏下起舞的芭蕾舞演员,优美娴雅,舒展自如,左右肩膀动作协调,略尖的下颏微微仰起。她有着明净的前额以及一双安详的绿玉般的眼眸;那眸子里射出的令人惶乱的专注的眼光,刚一碰上阿尔谢尼·拉托夫,便使他顿时失去了说话的本领。
  施洛夫教授熟识维琳娜·郎斯卡娅一家。他也早就有意于这家的长女,满以为,先以自己从事的业务活动使维琳娜感到兴趣,这兴趣必然会转移到教授本人身上。那天,教授为尽老熟人的义务来到体育馆看望两姊妹,以便伴送她们回家。结果,使他大不开心,因为练习举重的拉托夫也硬跟着陪送两位姑娘。阿尔谢尼和维琳娜落在后面,并排走着,居然挽起胳膊!如此“一见钟情”气伤了教授。他很想给自己的这位学生一番告诫,但是又忍住了。
  维琳娜还是孩子的时候,施洛夫就常见到她。女孩长成大人了,教授更加喜欢她。一年半之前,教授丧偶,于是他下了决心,争取跟维琳娜成婚。
  教授对她的一切都满意:她娇丽的外貌,可以使教授在各种交际场合显得更加出色;她受过系统而又多方面的教育,并已立志献身于钢琴演奏,因此就不会像大多数同年人那样地为选择专业而苦恼。施洛夫知道这种古老的乐器要求何等的毅力,要求无休无止的连续多少小时的练习,但是,他也重视其对于听众的神奇的作用,尤其是钢琴名手在演奏古典作曲家天才作品的时刻。
  不光施洛夫一个人爱听维琳娜的钢琴演奏,他演奏的乐曲也不仅成了举重运动的必需,而且成了举重运动爱好者阿尔谢尼·拉托夫的必需。他越来越勤地朝郎斯卡娅家里跑,笨拙而又无言地在房间里的钢琴旁坐上半晌,然后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出去,一面怯生生地瞥视一下那双熠熠发光的绿玉般的眼眸,这眼眸正在寻视着他的目光。维琳娜跟着他跑了几步。在门口,他腼腆地站定了,用自己的大手捧起维琳娜那双手指刚劲灵活而纤秀的手掌,久久地握着,一句话也不说……
  为此,阿尔谢尼在全球天线建成后,从宇宙空间值班回来,能在宇航中心遇到维琳娜,就特别高兴了。
  维琳娜总是那样专注地打量着飞行归来的阿尔谢尼的脸庞,即使在后者为了使发滞的筋肉重新习惯于地球的重力,正忙于做一些舒展身躯动作的时候。这一回,维琳娜一眼就看出拉托夫的心头很不平静。
  这种很不平静早就可以不必了。可是,当阿尔谢你把维琳娜领到一边,跟她一说以后,她也激动起来了:阿尔谢尼从全球天线上收听到自己父亲的声音,这样的消息他首先是向她报告的。
  父亲不是向地球发报,而是在宇宙空间呼唤另外的人:“你们是谁?请回答!请靠近我们!我们的航船失控了!”呼唤用的是好几种语言。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可能,很快就会联系上?……”维琳娜默默地想着。
  阿尔谢尼做完舒展身躯的动作后,立即跑到施洛夫跟前,他们便用夹杂着许多科学术语的自己的语言交谈起来,对于来客,这些话便不大容易听懂了。
  柯斯嘉晃晃悠悠,就像不大会走路似的,向维琳娜走来。她问道:“父亲的?”意思是指从不能返航的航船上发出的电讯。
  柯斯嘉拨浪着脑袋瓜,然后半开玩笑地说道:“大概。……是智慧生物的!”说着两眼一瞪。
  维琳娜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柯斯嘉是个地道的调皮鬼。此外,阿尔谢尼父亲的音讯,即使是来自无法揣测的远方,对她来说也总比来自星际空间智慧生物的信息要好懂些。要亲切得多。
  “已经录音了,”柯斯嘉故意压低嗓音悄声说道,一面侧视着施洛夫,“我们马上要把录下的信息展延,像拉长橡皮筋一样,展延一百万倍。让这些信号达到‘慢声细语’的程度。”
  维琳娜已经从施洛夫教授的言谈中知道,他的学生们携带了一种“分子水平”的新型录音设备。如果说,普通磁性录音带上是一层磁性细粒起作用,那末,新设备上起作用的则是偏压分子。至于这是怎么回事,维琳娜不甚了了,也不好意思细问。居然,贝多芬的交响曲在这种设备里只要一秒钟时间就能录完。施洛夫教授甚至回想起二十世纪末一位学术权威和音乐家的名言:如果地外星球的代表光临地球,若要使他们在一小时内和人类相识,最好的办法就是向他们演奏贝多芬交响乐曲的第九乐章。
  阿尔谢尼跟施洛夫一谈完,便向维琳娜走去,她立即问道:“你们在宇宙空间能够收录到类似贝多芬交响乐第九乐章的音响吗?”
  阿尔谢尼紧握了一下维琳娜的双手,微微一笑:“怎么说呢?可能是。值得听一听……”他转身朝向施洛夫:“伊格纳契·谢苗诺维奇,我们是不是得邀请这位音乐顾问到天文台听一听录音?”
  施洛夫迟疑了一下。他不悦的是,邀请维琳娜到他的天文台去的,不是他本人,而是阿尔谢尼·拉托夫。
  “如果维琳娜·尤莉耶芙娜对我们的研究工作产生了兴趣,那欢迎光临。我一直想向她展示我们的奥秘。我们要经过无数次的调试,一直听得精疲力尽,才能把录制下来的脉冲信息,调节到再现的响应速度。”
  “我们已经试验过一百多次了,”柯斯嘉插嘴道,“听呀,听呀,听出点道道来了。”
  施洛夫只犹豫了一刻儿。他本人也急于了解收录下的这些信息。他同意带领无线电天文工作者——宇航员及维琳娜一道直驶天文台。
  施洛夫亲自驾驶这辆自动电管车,他把操纵环套到头上。他的脑电波支配着这辆听话的机车,机车立即加速疾驶,在需要拐弯的地方自动转向,减速,停车,轻轻落实到地面上,其间决无任何机械杠杆的参与。
  一路上,柯斯嘉唠唠叨叨没有住嘴,说的是过去的各式各样科幻小说上描绘的地外来客:有的类似人形,有的状若章鱼,或则软弱无力,甚至老死在巉岩之上……

  自动电管车飞驶到天文台前。这座以一列圆柱作为门饰的三层楼房,颇像是艺术家作品中的当年的地主庄园。维琳娜很欣赏这里面的一座绝妙的花园。
  三位学者和维琳娜没有走上迎门的楼梯,他们穿过侧门,顺阶梯而下,走进“静息实验室”。这是以隔绝音响的材料建成的与世隔绝的实验室。外界无法测出的音响,在那里可以由精密的仪器探测出来。
  施洛夫故作郑重,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激动,却又有点赧然,时不时向维琳娜和阿尔谢尼投去含有妒意的眼光。他的灰白的脑袋抬得比往常又略高了一点,一步步走向橱柜。这橱柜颇像柯斯嘉的故事中描绘的星球来客,圆睁着刻度盘式的眼睛瞅着来人。教授细心地把一盘录音带装了上去。然后请大家就座。
  维琳娜坐到舒软的沙发上,但是,按其钢琴家的习惯,她没有偎靠椅背。因此,显得特别地聚精会神,以至于和她双眼微睁的神情很不一致了。
  她在等待着乐声,尽管施洛夫已经跟她说过,这将不是通常理解的声音。
  “您在这儿将要听到的,”教授低声跟她说,“说到底,不过是缓减到听觉振频的供研究用的无线电信号。”
  然后,橱柜里一发出响声,维琳娜顿时感到“静息实验室”内充满的恰恰正是各种声音!她对这些音响不能作出其他理解。
  她感到是一种器官的呼号。不过,这种异乎寻常的声音,仿佛由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猝落进音响的涌泉中。维琳娜无法摆脱自己置身在发出这音响的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她瞥视了一下阿尔谢尼。后者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声音了,但是,他像她一样端坐着,不靠椅背,沉重的头略微低垂着,眼光凝聚在混凝土墙壁的隔音板上。
  维琳娜眯缝起双眼,谛听着这里的音响和这里的静寂。她感觉出某一种情绪,领悟到一种莫名的忧郁,竭力想分辨出这奇异的激动的音响语言。
  不同凡响的“音乐”是维琳娜入迷得到了忘我的程度,内心有种异样的无比深远的意境……
  突然,响起一阵清晰的令人惊骇的夜莺的鸣啭。维琳娜不由地一震,睁开双眼:还是那样的板墙,还是那样正襟危坐的阿尔谢尼;他身旁是伸臂展腿地落坐在安乐椅上的柯斯嘉。施洛夫的眼光正射向用密集细孔材料制成的天花板上,这天花板颇像徐缓缭绕的云翳。
  鸣啭的夜莺得到回应,接着是第三只的啼叫。再后,虚幻中的鸟群以各种歌喉嘹亮而流畅地齐声合唱。这些歌喉忽而聚拢为强劲的音浪,忽而分散为啾啾的细语。混合进各种声响中的一种器官的呼号继续轰响着。
  终于,声响,从未有过的声响,静寂了。录音已经放完。
  “说到底,全球天线建造到近地宇空中图的是什么?不正是为此吗!”施洛夫教授情绪高涨,神采飞扬。
  “有声楔形文字!”柯斯嘉判断说。
  “说到底,暂时还不该下结论,”伊格纳契·谢苗诺维奇庄重地宣称,一面关上仪器,“别以为,弄懂我们所听到的这一切是件容易事。众所周知,太阳也‘唱歌’呢,千百亿粒子不断从太阳飞向地球。这件屋子里的仪器播发出由太阳微粒的发射录制成的‘夜莺的鸣啭’,是不止一次的事了。这种条件下的音响纯粹是象征性的,正如我跟我们的客人先前说的一样。说到底,我期望客人对我们这种日常的事务性的工作感到兴趣。”他说着并向维琳娜微微地弯了一下腰。
  “看您说的!”她叫了起来,“难道这能算是日常事务吗?简直是节日!”
  维琳娜不想再打搅几位科学工作者,准备走了。
  阿尔谢尼想送她,但是她没有同意。连施洛夫也跟学生们一道留下,因为他沉醉于学生们的“收获”中。

  几天之后,阿尔谢尼来到朗斯卡娅家里。维琳娜的祖母索非娅·尼古拉耶芙娜亲切地接待来客。
  祖母当年是位演员,总因为家族里出过著名女演员伊诺温娜而自豪。如同这位先人一样,索非娅·尼古拉耶芙娜也退出舞台生活,不去扮演那些老妇人了,但她善于珍摄,注意保养自己:体态朗健,衣着整洁。每当人们从背后误以为她是年轻人的时候,她就很开心。
  “诺,你的星际勇士。”祖母把客人领到维琳娜身边,跟她说。
  “别走,好祖母,”维琳娜央求道,“我去把大家唤来。”
  “海报!”祖母微微一笑,“她要使你大出意外了。”
  阿尔谢尼双眉一扬。
  维琳娜既没有因为阿尔谢尼面容消瘦而惊叹,也没有解释自己的意图,便跑出房间。
  “请问您这幅尊容怎么会弄成经受了千年饥荒似的?”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继续开着玩笑,“要不然就是因为飞行中你超过重量标准了。”
  “以前有过这种规定,那是在我申请当宇航员的时候。现在干无线电天文工作够格了。瘦下来是别的缘故。”
  “我知道一点。维琳娜跟我念叨过。”
  “不保密。正相反。是为了想弄懂收录下的声响,人们完全应该弄清楚它的意思。”
  维琳娜领着父亲、母亲和阿文诺莉走进屋来。
  尤利·谢尔盖耶维奇·朗斯柯依是位数学教授,控制论研究中心领导。他光头,个子比维琳娜略矮一些,脸上纤秀的线条和维琳娜惊人地相像。
  维琳娜的母亲安娜·安德烈叶芙娜显得有点虚胖,但是她的头脸却如同从一个娟秀清丽的女人身上移置来的。小女儿阿文诺莉的头脸长得像母亲,身材跟母亲相比,瘦得跟芦苇仿佛。
  女孩见到阿尔谢尼很高兴。
  维琳娜安顿大家坐下之后,便坐到钢琴前。
  阿尔谢尼以为即将弹奏的是维琳娜为参加音乐竞赛会而准备的新乐曲。
  维琳娜弹奏起来。
  阿尔谢尼难以想象在这“天籁神曲”中,维琳娜付出了何等的天才劳动,倾注进何等的激情,这正是从全球天线上收录到的音响,他听懂了。
  当然,钢琴上并没有再现“静息实验室”里的那些声音,但是,维琳娜表达的是当人们听到那些异怪的声响时触发起来的感情。她完全做到了这一点。
  阿尔谢尼惊奇地凝视着维琳娜,仿佛从另一个新的角度上看见了她。
  “你弹得简直太美了。”安娜·安德烈叶芙娜说着,一面拿小手绢儿拭着眼睛。
  “我不知道”,阿尔谢尼望着地板说,“语言学家们,电子计算机,是不是能够弄清地外音乐中的内容,就像地球上的乐器刚才表达出来的那样。”
  阿文诺莉热情奔放地亲吻了自己的姐姐。
  “不管怎么样吧,这很有趣。”朗斯柯依教授说,“施洛夫教授已经找过我,要求我考虑破译的方法。”接着,说了句玩笑话,“老实说,我还没有料想到,先得把宝贝女儿的乐曲破译一番。”
  “不完全一样,”阿尔谢尼没有听懂教授的意思,“演奏——表达的是感情。需要的是——合乎逻辑的破译。我很想去控制论研究中心向您讨教。不便在您家里麻烦您……”
  尤利·谢尔盖耶维奇笑了起来:“人家会认为,您是在上班时间才思考工作哩!”
  “不懂,我不懂。”祖母岔开话头,“我们那个年代,当然罗人们也争论其他行星世界,不过……我只是个‘娘儿们’,演了一辈子的‘娘儿们’,表现她们的爱情、怨恨、苦恼。你们的‘夜莺般的智慧生物’,我是决计不去扮演的。”
  “祖母,如果舞台上必须表现开化了的头足纲类章鱼的爱情故事,咋办呢?”阿文诺莉调皮地问道。
  “住嘴,你个调皮猴!”祖母挥了挥手,“凭你总共十六岁的年纪,配谈这个!”
  “可是,我听维琳娜弹的曲子,想象得出章鱼在唱爱情的歌子。”
  拉托夫临走时,悄声对维琳娜说:“谢谢……”然后,腼腆地说了声:“亲爱的。”
  维琳娜的双眉惊奇地一抬,凝神地盯视了他一会儿,然后,也不关上过道门,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她不知道,在阿尔谢尼·拉托夫的词汇中,这个词便是最含深情的了。

  第二天,阿尔谢尼来到朗斯柯依教授的控制论研究中心,认识了受命参加研究录音的语言学家卡斯帕亮。
  语言学家身材矮小,黑得出格,面颊上留下刮净胡髭后的青色,唇上一道浓密整齐的小胡子。
  两个人跟朗斯柯依教授一起听了录音,检看电波描记图,观察那些由光电显示出的一道道折线和曲波。然后再听录音;摇着头,重新走向电波描记仪。
  “我感到怀疑。”卡斯帕亮归纳了初步印象后说。
  “为什么?”阿尔谢尼问。
  “为什么,为什么!”卡斯帕亮的灼灼逼人的眼珠子一转,“为的是,其中并没有人们所期待的地外行星信息:既无简单数列,也绝非毕达哥拉斯定理。”
  “地外行星人不会把我们当作笨蛋的。”阿尔谢尼笑了一下。
  卡斯帕亮锐利的眼光从连成一字形的双眉下凝望着对方。
  “推理并不笨。还有呢?”
  “考虑到,信号是从带往宇宙空间的检波装置上收录下来。”
  卡斯帕亮把黑发蓬松的脑袋歪到一边:“选定的地段?是吗,是这个意思吗?”
  阿尔谢尼点点头。
  “这便在一定程度上确定了破译的原则。”
  “能行吗?”阿尔谢尼问。
  朗斯柯依答道:“从原则上说,没有什么绝对的不可能。你得跟这位黑亨利熟悉熟悉。这是位怀疑派——甚至连数目字也怀疑。”
  卡斯帕亮不急不慌地走在前面,把阿尔谢尼领到自己的小房间里。
  “地球上的语言我懂得五十八种。按照我们的观点,运用语调的变化传递信息,都不算新奇。有一些语言,发音的或轻或重就能表达不同的意思。”
  阿尔谢尼指指带来的录音盘:“一部交响乐。”
  “同意。语言交响乐。如此珍贵,但又如此可疑。”
  “我在第一次听到时,也吓了一跳。”阿尔谢尼坦率地说:“毫不理解。其中有种激动、痛楚的情绪——但又说不清楚。”
  “这就很可以了。阿尔谢尼,请听我说,交谈工作的时候我说话太直,请不要介意。现代的电子计算机每秒钟可以测试千百万次。”于是他俯身到工作台上,投入一系列数字。然后抬起头发蓬松的脑袋,眼光灼灼地说:“在这一年当中,每个信号是要试译,试译的次数比满天繁星的数目要多得多。你爱好下棋吗?”
  “有一点儿。”
  “电子计算机也能下棋。一种出色的验证推理的方法!机器这玩意儿每走一步棋之前,都要测试一下可能的回击。当然它只是根据逻辑推理来验证的。你的情况是要验证出可能的、而且具有连贯内容的每个信号的含义。有点像下棋,但要复杂得多。下棋之所以是项很有益的运动,原因就在这儿。但是,走一局象棋也不过几小时。现在这任务困难得多了。对你来说,……等上一年如何?”
  “就等一年。”

  阿尔谢尼参加破译录音的一年当中,维琳娜一直耐心地等待他,等他到自己身边来,真正地,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不是只用“亲爱的”这个词,而是用另一种更加柔情更加爽朗的方式表达爱情。
  阿尔谢尼有时也跑到维琳娜这儿来,可是只逗留一会儿便又急急忙忙地走了,不是去卡斯帕亮那里,便是去宇宙空间值班。
  这种短促的会晤,使得阿尔谢尼和维琳娜的关系变得扑朔迷离了。
  他说的话更加少了;而她呢,双唇紧闭……

  三、时间的反常

  阿尔谢尼回避着维琳娜,是因为他向往着星际飞行。实际上这便意味着永久的分别,如果不是更坏的话。根据相对论中有关时间反常的学说,他航天归来时依然是青壮年,但是维琳娜则将成为老态龙钟的老太太了。难道他能使自己挚爱的姑娘经受如此的不幸吗?所以,他克制着自己。
  柯斯嘉·兹旺采夫也是个高明的心理学家,对自己朋友的心境完全理解。
  有一次,在空间站下班之后,他们并排站在全球天线控制台前,他说:“爱因斯坦的时间反常说就靠得住?要在实验性星际航行中加以验证!纯理论嘛!你——倒是个当代的生物反常。”
  “为什么?”
  “爱着维琳娜,但是,又因为她爱你而感到苦恼。”
  “该跟她停止往来了,干脆!”阿尔谢尼叹息了一声。
  “心口不一吧?”
  “正是。说好说。做——可不行。”
  “中世纪的立誓殉情换了个新招牌?”
  “还不如。你想,为什么我跟你在一道儿的?”
  “为了美化鄙人的存在。”
  “现在就来美化你!”阿尔谢尼吓唬道。
  “哟哟!你体重力大。尽管此刻失了重,惯性条件下质量不变。”柯斯嘉说着,为了预防万一,抬了抬粘在舱底上的磁性鞋掌,一腾身飞抵拱形天花板,所谓天花板,其根据则在于它正覆盖在工作人员座椅的上方。
  “算了。”阿尔谢尼和解地嘟哝了一声。
  “古往今来的秘密,”柯斯嘉在天花板上叨唠着,“跟你老实说,你现在整个儿的身心经受的是史前拷问架上的滋味。你给我立一个骑士的誓言。”
  “有话尽管说。”
  柯斯嘉拽着扶手,沿舱壁一直落到软椅前,跟阿尔谢尼并排坐了下来。不管任何情况,想要柯斯嘉不开玩笑是办不到的。
  但很突然,他这根琴弦上奏起严肃的调子来了。
  “你认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什么设计出全球天线的吗?我料定:不仅是为了听到父亲的声音,而是你还预备代替他。”
  “是吗?”阿尔谢尼作出一幅不懂得对方意思的样子。
  “实验性星际探险的领导人应该谁担任?谁?罗曼·拉托夫!”
  “他已经不可能了。”阿尔谢尼叹了口气。
  “你没有能和他一道儿飞航。体重超限救了你。”
  “假定这样吧。”
  “但你又是个专门亵渎上帝的犟牛。全球天线你是想用来收听地外文明世界的呼唤的,是用来确定文明星球方位的,这一切,我们全做到了。距离是二十三光年!星际探险具备了可能性。这一星球将是星际旅行的目的地。参与这次旅游的必然有拉托夫。如果不是罗曼·拉托夫则是阿尔谢尼·拉托夫。如何?可对?”柯斯嘉瞥视了一下阿尔谢尼的眼睛。
  “那又怎么样呢?”
  阿尔谢尼微微蹙起双眉。
  “就这样,你便受着爱情的煎熬!天上星星作梗。古时候,在仁慈的年代,老天不负有情人。大概你得选择一下了,在维琳娜和星际探险之间?可对?”
  “在地球和文明星球之间。”
  “就算你选择了文明星球——也不至于是跟地球上那么多女人依依惜别。当然,我不是女人,我会懂得你这种‘开路机反常’的性格。”
  柯斯嘉深知自己朋友的性格。阿尔谢尼渴望实现自己的志愿——飞向星球,并且一步不停地朝这个目标行进,满怀信心而又不屈不挠,如同过去用于建筑业的专门推倒行进途中一切障碍的开路机。任何羁绊也动摇不了阿尔谢尼……如果不是维琳娜的话。
  现在,阿尔谢尼需要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了。拒不参加星际远航,对他来说,意味着自己的理想、对忆念中的父亲的背叛。

  阿尔谢尼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跟父亲的倾心长谈,后者使自己的儿子熟悉了为争取实现星际远航的最初经过。著名设计师和学者沃勒杰马尔·巴甫洛维奇·阿尔希斯是拉托夫的主要反对者。
  怀疑论者的主要论据是航天器必须带足供增速和制动用的燃料,而燃料的重荷却又足以使航天器无法起飞。
  星际航行的支持者认为航天飞船可以在地球卫星轨道的宇宙空间建造,但是,即时在失重的条件下航天飞船也难以增速到惯性飞行——飞船的船体太大了。
  罗曼·拉托夫的挚友威耶夫提出建议:预先发射装载燃料的太空加油车进入宇宙空间。太空加油车发射的线路要将太阳系围绕银河中心旋转的系数计算在内,这就可以得到人们无法获得的运行速度。
  自动天文航行装置,按照第一批火星人造卫星的样式,装备成太空加油车,每列加油车都在宇航飞船的航线上全速运行。宇航船将逐步赶上这些“太空加油车”,从而补充燃料。
  为供宇航船在返回时补充燃料,要求按规定的时间发射出加油车并作“彗星”轨道运行,以便飞返太阳系时运动方向和速度与宇航船的航程完全一致,这样,燃料的倒载才有可能。
  拉托夫的那艘航船失事,对沃勒杰马尔·巴甫洛维奇·阿尔希斯是个沉重打击。作为这艘航船的设计师,他不想推卸这个不幸事故的责任,自觉地将总设计师的职务辞去,让位给威耶夫,并且不再反对建造“空间加油的星际航船”。
  自此,开始了星际远航的积极准备。太空加油车建造起来了。星际航船最初在地球上建造,然后,拆卸开,把部件分别运入空间,在失重的宇宙空间中安装。
  希望参加这次星际远航的有几万人,但是名额仅有六个。阿尔谢尼·拉托夫仍然相信自己可以远航。这种一定会被挑选上的信念,在跟彼得·伊凡诺维奇·图查交谈之后,就更加坚定了。图查是组织这次星际探险的负责人。他示意阿尔谢尼,为了追念他的父亲,为了他把探求地外文明作为自己崇高的职责,毫无疑问,会接受他参加星际远航的。
  起初,星际远航的任务仅仅确定为检验相对论中有关时间反常的论断。航程中,钟表的运行会不会比地球上的慢?六位志愿航天人员返回的时候,在地球上遇到的将是后一代人了。宇航员们会失去当年的朋友、熟人,会失去习惯了的而又十分亲近的一切。当然,他们能亲眼看到未来世界的情景。
  阿尔谢尼准备经受这一切。但是,维琳娜扰乱了他的全部思绪和意念。常有这样的瞬间,阿尔谢尼全然失去了主意。终究,勇敢精神、自觉的责任感和探求奥秘的热情渐渐地在他心头超过了对维琳娜的爱恋。这样一来,他必然地将与同时代人和维琳娜久别。因此,他不能在维琳娜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情怀。他认为自己已经没有这种权利了。
  可是,谈何容易。他常自我宽慰:地外行星的信息还没有能判定是否来自智慧生物,因此,暂时还没有必要避开维琳娜等人。他便又和维琳娜见面了,当然不经常,而且从来不让自己和她单独留下。这种清教徒式的拘谨越发焦灼着阿尔谢尼,而维琳娜也感到困惑莫解。

  过了一年,卡斯帕亮用来破译“天籁神曲”的期限已到,星星的召唤被一致判明——是地外行星的来电。
  星际远航除去检验相对论之外有了现实的目标。如今,向何处飞?
  维琳娜为当代的新发现而迷醉,她决计没有想到,这将造成他命运中的悲剧。
  自从尤利·加加林成为人类第一个飞到宇宙空间的飞行员以来,世界上还没有出现过如此轰动的新闻。电视发射台及无线电台突然临时变换节目,报纸重新排版。许多著名学者纷纷发表评论。
  人类在宇宙中绝非独一无二!
  地外文明世界证实了宇宙的基本规律。
  从中首先体现了“重演性和多样性的伟大法则”,它适用于一切生态和非生态物质。
  天文学家对此还略有保留;生物学家,恰恰相反,由此看到一切生物发展的主要规律。
  英国的生物物理学家里查德·赖特先生在屏幕上说道:“自然界是井然有序的。这一点必须明确。大家早已知道,机体的生命细胞如同‘按图制作的冲压件’。原子或化学元素不论其在何处都是一样的,它们构成了整个无生物界。我们的天文学家不该对于重演性法则出现在地外星球上而感到惊异!发展到一定阶段的星球,球体上的细胞或者原子及行星本身,仿佛按照一种宇宙的图纸‘冲压’出来。这道‘冲压’工序是由宇宙引力和重力的总和作用于星球的发展过程而完成的。因此,我们在宇宙中决非独一无二。”
  但是,人们最感兴趣的是来电内容中涉及文明兄弟自身情况的一部分。地球上几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地外星球人分为两种生态,并且都听说,“一种生态的任务和命运是——劳动、求知、建设;另一种生态的是——特别幸福,飞翔、享乐、快活。”
  不少人怀疑译文的准确性,更多的人绞尽脑汁来解释地外星球的奇异的社会结构,提出各式各样的假设:有的认为那里存在专制压迫的社会制度,这在地球上也是最终才铲除了的制度;或者奉行着一种宗教的教义,我们的星球上这也曾经流行一时,那时,人们相信度过劳碌而贫困的一生之后,不是回归阴间便是升入西方极乐世界。
  年轻的天体生物学家安诺托利·库兹涅佐夫对地外星球的来电作了一番出人意外的解释。他提出来电中所说的两种生态的地外智慧生物,不是一类压迫着另一类,而是一种生物的两种不同形式,他们只是生存形式的不同,如同某些昆虫,其幼虫和成虫的生存形式完全不同。
  “很有可能”,他解释说,“地外星球生物,在幼虫阶段就达到了理智的程度,具备了经验,理解和掌握了知识,创造着文明。而后,‘胚胎后期’成为成虫时,只有繁衍后代的任务,于是就飞翔、享乐、快活。”
  许多学者猛烈抨击这种狂想,另一些人认为他是开玩笑,或者是对科学设想的嘲讽。一时间人们把这传为笑谈,原来“地外行星人起先是干苦力活的小爬虫,长成之后是谈情说爱的大蝴蝶。”

  阿尔谢尼在宇航城听到安诺托利·库兹涅佐夫的发言,这是一个对他们两人都有着决定意义的日子。
  “变形现象——本质的突变不仅是昆虫所独有的现象”,安诺托利·库兹涅佐夫坚持地说,“每种生物在成长过程中都发生变化,同时也会重现出自己生态发展的历史。就说人吧,胚胎初期还长着鳃,跟人类的鱼族祖先一样。但是,胎儿在分娩前就结束了这些变化。但有些动物,甚至包括类似于‘戈莫游隼”,都是在出生之后再进行变化的。“
  “论据不够的时候,蛤蟆之类也用来凑数。”前任总设计师,现任航船验收员沃勒杰马尔·巴甫洛维奇·阿尔希斯微笑着悄声说道。这一位说话尖刻而又挖苦,照柯斯嘉·兹汪采夫的说法,前任总设计师不仅有俏薄的双唇和灼亮的光顶,而且有着又俏薄又灼亮的脑袋瓜子。
  “就算是这样,”库兹涅佐夫用宽大的手掌抹了抹蓬松柔软的头发,坚信不移地继续说道,“正对!蛤蟆产仔,长成有鳍、有鳃、有尾巴的鱼类一般的蝌蚪。蝌蚪跟人类胎儿的不同在于它们能独立行动,并且具有适应生活的能力。当其猎食的时候,甚至有‘思想’,有算计,使自己的动作协调,至少,具备了动物固有的本能。之后,尾巴脱落,四肢伸长,两鳃消失,代之以肺,于是,成为稍具人形的、浮动跳跃着行进的生物‘略·布拉斯’。同时,我们还可以回顾一下墨西哥湾的幼体美西螈。大家知道,幼体美西螈已经发展到自身的高级阶段,能够捕猎食物,表现出这方面的‘智慧’的萌芽(如果不怀偏见,误称此为本能的话)。更重要的是幼体美西螈还能把自己的技能(或称之为‘本能’)传授给自己养育出来的幼体美西螈后代,当然,它们全能够变成蝾螈。”
  “美西螈。”彼得·伊凡诺维奇·图查出神地听着天体生物学家的发言,从自己的坐处提示了一句。
  “是的。成年的蝾螈和幼体美西螈的形态完全不同。”
  “还有一点需要说明——上述的一切,名声不佳的什耶依赫采尔甚至卡列尔·查佩克都有过阐述。”阿尔希斯的男高音带着挪揄的音调回响起来。
  年轻的、但很结壮的生物学家,仿佛接受挑战一般,甩了一下满头鬈发:
  “当然,可以追溯一下:十七世纪末著名学者什耶依赫采尔在巴敦湖畔,沉浸在淡水里的石灰石中,发现了史前期四岁幼童的骨骼化石,经过了一个世纪,杰出的古维叶证实这个‘霍密 杰柳韦 捷斯奇司’不是人的,而是巨大的蝾螈化石。”
  “好极了!”航船验收员嚷道,“查佩克写的《蝾螈大战》有了宇宙新版本。”
  “为什么提到大战?”卡斯帕亮也到会了,他认真地问道:“高度文明应该是讲究人道主义的。发动战争之前,也不会有人跟对方发出科技情报。”
  “本人表示赞赏!”阿尔希斯继续说道,“这样看来,地外文明世界里,各种庄稼全由英明的幼虫侍弄。生长成熟了的蝴蝶们则飞来飞去从事艺术创作了。”
  “为什么说是蝴蝶哩,并没有肯定那里是昆虫世界。”
  “对,对,请原谅。可能是‘飞翔的蝾螈’”,阿尔希斯以原有的嘲讽腔调说,“不管怎么说吧,无线电天文学家拉托夫发现的这颗地外文明星球,我们打算派遣星际宇航船去那里,可称之为‘列勒’,取‘智慧幼虫’两个单词的头一个字母:‘列勒’星。但是,玩笑归玩笑,在作出严肃的决定之前,我们正是为此而来的,我认为预先申述一下如下的意见,是本人的责任:探测列勒星决不是一次渴望知识者的旅游活动。首先,宇航员们将在那里遇到一种怪诞的社会结构,那种社会里远没有根除压迫现象,存在着不劳而获的特权阶级。这个列勒星球的社会可能与地球恰恰相反。”
  会场上人们互换着眼色。
  “称它为列勒星可以,”坐在讲台一端的威耶夫表示同意,“这并不比天蝎星的名字差劲。列勒星属于天蝎星座。至于我们的宇航员在那里是否会遇到仁爱精神、怪诞生活或者压迫制度,则是应该由可能听到宇航员们航天归来的报告的人们来判断了。”
  接着,卡斯帕亮——一向头发蓬乱的人,今天梳理得十分光洁,提请拉托夫向大家说明列勒星的方位及其他有关航行数据。
  阿尔谢尼立起身来正准备回答,柯斯嘉悄悄地对他叽咕了一句:“卡斯帕亮搞的什么?你以为,他会不知道这些?”
  “列勒星就叫列勒星吧,”阿尔谢尼没有答理柯斯嘉,开始说道,“列勒星位于天蝎星座第四十七号星球一侧,距离地球近二十三光年。如以宇航速度,增速一年,制动一年;亚光速飞行——四个月。达到该行星之后,不作长期滞留,全部往返航程按星际航行的计时方法,共需飞行五年。全球天线未受到其他信息。我要报告的就这些。”他用一贯的简练明确的语言说完后便坐了下来。
  “无线电天文学家阿尔谢尼显然具备星际航行领航员的才能。”威耶夫说,“我们复核过他的计算。直接和地外文明星球的交往,已经有可能实现,不论他们是什么型态。现在请语言学家、控制论专家卡斯帕亮介绍一下这种交往可能采取的方式。”
  卡斯帕亮站起身来:“至于如何将本人载运到那里去,本人不作预测。但是,从拉托夫的发言中可以设想出全部过程。如果能够如愿,在那边跟地外行星人交谈是完全可能的。我们将按照破译出的电码制作出轻便的、与智慧生物交谈用的微型翻译机器。”
  “您还得设想一下,二十三光年意味着什么?”阿尔希斯严厉地问道。
  “相对论?您说的是这个吗?”卡斯帕亮很有礼貌地朝向阿尔希斯,“我很懂得您的意思。二十三光年的距离,也就是说,宇航船航行的历程,相当于地球上二十三年的岁月。一去一来,再稍作逗留,地球上则将度过五十年,对吗?”
  “完全对。”阿尔希斯说,“但是,即使是五十年之后,对那些怪诞的智慧生物也万万不能透露地球的地址。”
  “这地址并不难判定,”图查指出说,“在列勒星二十三光年的距离之内,象带有许多行星的太阳一类的星球是不多的。列勒星的生物也不是些笨蛋,认真一探测,便能计算出来。”
  “最好别上那儿去。”阿尔希斯嘟哝了一句。
  威耶夫立起身来,建议与会人员进入宇航城的中心大厅。
  已是傍晚时分,太阳西沉,橙红色的余晖柔和地照耀着有许多白色圆柱的半空着的大厅。大厅仿佛成了玫瑰红色了。
  威耶夫在一排当代社会奠基人的肖像下停住了脚步,并高声宣布:“现在由远离我们的罗曼·拉托夫的朋友航天飞行员图查发言。”
  彼得·伊凡诺维奇·图查迈着缓慢而又稳重的步伐登上了讲台。他身材不高,但十分壮实,肩头几乎成了正方形,脸上粗犷的线条象是从石头上凿出来的。他发言简短坚定,宛如古代人的愿词或者是军人的誓言。
  “在星际远航即将启程的时刻,本人至感幸福,并愿为此奉献全部知识、精力乃至生命。如果上级任命,本人愿意代表罗曼·拉托夫带领这支星际探险队伍。我深知,即便航程中克服了种种艰难险阻,顺利归来,我回到地球上的时间决非是宇航船上度过的五年,而是地球上的五十年之后。当然,这便证明了相对论中时间反常学说的正确。当我即将离别地球上的亲戚、朋友和同代人的时候,我庄严宣誓:我会代表你们,告诉你们的后裔,要他们尊崇为我们奠定共产主义社会基石并取得科学技术巨大成就的前辈们。我将尽一切可能汲取地外文明星球可供我们科学事业发展作为借鉴的一切。万一需要,也就是说,若是在列勒星上发现侵略性及非正义性的社会结构时,自当严守地球行星方位的秘密。”
  接着登上讲台的是卡斯帕亮,他非凡的记忆力使大家惊叹,图查刚才的发言,卡斯帕亮几乎是一字不漏地又说了一遍。
  阿尔谢尼·拉托夫的邻座是柯斯嘉,柯斯嘉觉得自己的友人浑身紧张,就象要举起突破纪录的杠铃一般。
  威耶夫请生物学家库兹涅佐夫上台发言。生物学家同样庄重宣布,为着亲爱的地球的利益,准备在星际探险的航天飞行中度过地球上的五十年。
  威耶夫没有招呼阿尔谢尼·拉托夫,只是向他的坐处瞥视了一下。柯斯嘉本来已经起身,但阿尔谢尼用沉重的手掌把他按倒了坐位上,自己站了起来。
  “作好准备献出一切!”他走上讲台,只简短地说了一句,然后就不慌不忙地从讲台上走了下来。
  紧接着,来宾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上讲台:来自巴黎的法国中微子博士莱易思工程师,来自柏林的卡尔·斯瓦尔茨教授,这位地质学家起先利用机器人,而后又亲自探测研究了月球的火山口。
  航天飞行的候补宇航员们也同样庄严隆重地提出了保证,其中有柯斯嘉。
  人们朝大厅外走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厅内悬垂着的枝形吊灯点起来了。柯斯嘉推推阿尔谢尼,带笑地悄声说道:
  “这个不讲道理的科学——算术。丝毫不能通融。你航天回来时——三十岁……”
  “而她,七十都出头了。”阿尔谢尼接着说。

  四、痛苦与欢乐

  在泛着银色星光的黑暗的太空里,可以看到一条新的闪映着阳光的带状物。这是火箭载运到宇宙空间的一截截巨大的管状部件及其他神奇的器材,延伸有好多公里长,它们仿佛无可奈何地慢悠悠地自转着。
  身着密闭飞行衣的微小的银色身形,由火箭的挂勾支持着,穿梭在管柱间,移动搬运这些预制件,装配着巨大的星际航船。
  太空油车在起飞地点排列成细长的链条,它们做好准备,以便在航程中给星际航船添加燃料。
  茫茫云海拥覆着地球,云海之上的宇宙空间里正积极地准备着远航,六名当选者将要参加人类空前的飞往其它星球的探险。
  但是,云海下面的生活,仍然按照原来的样子进行着。
  阿尔谢尼的不可理解的冷漠,仿佛尖刀一样扎进维琳娜心头。但是,女性的自尊心和“男孩子”般的倔强劲儿使她控制住了自己,她没有拒绝参加音乐竞赛会。
  身着演出用的曳地长裙的维琳娜,在施洛夫教授的眼里显得格外美丽。教授特地走进后台,赶在第二轮竞赛开始前给她鼓劲。
  维琳娜正用并拢的手指紧按着下巴颏,在后台的走道里漫步,一面忿忿地细声重复着阿尔谢尼写来的几句话,仿佛要将它背熟似的:“实在太忙。祝你成功。有可能将从电视中收看。阿尔谢尼……”
  “竟然这样?”她突然渴念起阿尔谢尼·拉托夫来。“有可能将从电视中收看……”似乎她的喉头被什么哽塞住了。
  真的,她感到的不是一般的委曲,而是沉痛的创伤。
  呶,好吧,全球天线值班的那时光,阿尔谢尼不能来见面,这一阵,他特别忙,不能来见面。但是,难道就不能稍稍有点常情,略微表示点关切吗?于是,她心酸地说出声来:“有可能将从电视中收看!……”
  维琳娜在竞赛演出前的这种激动,施洛夫看成是自然现象,他甚至叹息一声:“说到底,不论哪种方式的竞赛,都会令人紧张。不过,主要的社会性冲突消失之后,代之而起的是生活领域的竞赛。诸如科学上或者生产上,文学艺术方面或者体育运动方面,这将成为一种前进的动力。”思念及此,教授为自己的“发现”洋洋自得,便又叹息一声。
  安娜·安德烈叶芙娜带着阿文诺莉也来到后台,一见施洛夫,便欢声说道:“到底是您啊,还把我们记在心里。伊格纳契·谢苗维诺奇,我们的这个小可怜虫,这一刻多么需要支持啊,要鼓起她的劲头……”
  身材纤细但动作利落的阿文诺莉立即毅然地朝施洛夫面前一站:“此刻不能。她——进入了音乐境界。”
  施洛夫也就没有向维琳娜走近。
  而维琳娜正目不旁视地凝眺窗外,一面使劲扯上手套,这是演出前为双手保温用的手套。
  音乐大厅的听众对于这位身着曳长连衣裙的年轻钢琴家的心情无法猜测,她步伐徐缓地向钢琴走去。
  施洛夫坐在首排中座。维琳娜在钢琴前落座之前,向听众鞠躬致意。这时,施洛夫搜寻着维琳娜射向他的眼光。可是,钢琴家压根儿没有朝这边看一下。教授心头有些懊丧。
  接着,维琳娜弹奏了起来。
  施洛夫想起文学史上的故事,连那位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在听贝多芬的奏鸣曲时,也曾经泪湿衣襟,施洛夫没有哭,可是,他心头感觉特别的难受。
  维琳娜在音乐中所表达的是用任何一种技艺也难以再现的情绪,这种情绪使她的演奏远远超越出熟巧的领域,而成为带有音像的感情的幻境。
  终于,维琳娜站起身,两臂无力地垂落着,她一贯端庄挺秀的身材,显得有点儿疲软了。
  音乐大厅里沉寂了一下。可是,当她姗姗举步离开钢琴的时候,最初响起了零落的掌音,尔后,热烈的掌声响彻大厅。
  阿尔谢尼从电视中收看了维琳娜的演出,地点在他们一起检听“星星的召唤”的“静息实验室”内,这里的条件十分理想。维琳娜富有表现力的手指以及梦幻一般的被内心的光辉映亮了的脸庞,使阿尔谢尼入迷。阿尔谢尼凝望着维琳娜,默默地跟自己还没有享受到的幸福告别;与自己置身在同代人中的生活告别;与凡是可能动摇他为尽自己的义务和出于探险者无法抑制的激情而下的决心的一切告别。
  维琳娜的演奏震撼了他。如果是另外一个人,很可能,维琳娜会使其对自己选定的道路产生疑虑。但阿尔谢尼不是这种人。维琳娜的听众当中,没有谁会比阿尔谢尼更能深切地理解演奏者表达的由忧抑和感伤而引起的感情的幻境。这种忧抑和感伤的造成者正是他。阿尔谢尼!恰恰是他!
  但是,比起燃起她某种希望,从而使她遭受更大的痛苦来,这样,还比较好些。
  其他的听众揣测不到这一切。但是,他们感受到演奏者所表达的一种激情。
  电视屏幕上可以看到,人们围住维琳娜,向她道贺,倾慕她的成就。但是,她只是警觉地向四周望着。她超越了竞赛中的所有演奏者,但是,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弹奏出来的……

  评奖委员会对维琳娜的演奏评价很高。她进入音乐竞赛会的第三轮决赛。
  施洛夫是知道阿尔谢尼已经列入航天飞行的星际探险的乘务员单中了。于是,音乐会散场时,下定决心,要赶在最近几天之内使维琳娜对阿尔谢尼有个足够的戒心。他施洛夫教授可完全是另一种人:维琳娜的演奏会上,甚至会有国外科学界人士慕名而至,并且高度赞扬她的杰出的才能。真正的女人就得这样来配合自己的夫君。一般来说,教授嘛,总是受人尊敬的,何况,又并不老哇!他和维琳娜结合起来,总还是占着点先的——他对音乐有着何等深刻的理解,再加上掌握着对维琳娜来说是莫名其妙的科学的奥秘。可以预计(具有足够的依据!)维琳娜会毫不犹豫地拜倒在他的科学面前,也就是说,在他,施洛夫教授本人面前。
  施洛夫就是如此预先“内定”了自己和未来配偶的关系的。剩下的是仅仅是一次决定性的表白了。
  他听说维琳娜在第三轮竞赛演出前,不仅不安心练琴,而且一个劲儿地把时间糟蹋在进剧院、上体育场或者林间散步上。施洛夫向安娜·安德烈叶芙娜打听到,维琳娜希望第三轮演出的前一天能够在大自然中、在水上度过。教授年轻时代曾经是个出色的快艇运动员。
  维琳娜迟疑了,该接受对方的邀请吗?母亲和外婆都力劝她去。再说,阿尔谢尼又不在……

  一艘老式的略带浪漫情调的快艇,沿着湖岸无声地滑行。轻绡似的雾幕微掩住湖面,时时闪动着粼光。施洛夫教授坚持要早些儿驶向此地,因为他相信,世界上没有比这儿更美的晨景了。
  近岸边的水中,沉浸着一些粗重木段,这儿的湖水特别清澈,能够一直看到水里的小小的泛着银光的游鱼。偶尔,游鱼微微摆动一下尾巴,又象死的一样停在原地不动了,看上去它们真象是悬挂在倒映水中的白桦树从中一样。
  不一刻,晨雾散尽。湖面上出现了另外一些快艇。它们的三角帆有时几乎触及水面,再加上风帆的水面上的倒影,远远望去,简直如同一只只时而伸展、时而收缩起白色羽翼的水鸟。
  维琳娜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阿尔谢尼为什么竟然没有向她祝贺第二轮演出的胜利?他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本来,一切都即将成为定局的,只要阿尔谢尼表达出自己的爱情和决心。可现在……
  风几乎停息下来。施洛夫向维琳娜打了个招呼,请她身子偏一偏,以便把船帆掉个方向。船帆换了向,但是仍然垂挂着,鼓不起劲来,快艇停在原地不动了。
  维琳娜把一只手伸到水中,然后提起来,端详着水流从指缝间滴落下去。水珠跌入湖中,漾起了无数的涟漪,水纹组成了难以辨认的花体字。这些花体字有谁能读懂?可能,维琳娜能辨认出这些文字的内容。
  施洛夫清了清嗓子说:“我呢,是本不该提到音乐方面的话题的,可又不得不自食诺言了。”
  “为什么呢?”维琳娜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对我来说,音乐并没有失去存在的价值。”
  “您还记得过去的一位权威说过,对地外星球来客得演奏贝多芬第九乐章的事儿吗?”
  “当然。”
  “我们跟您一道儿听到过奇妙的‘星星的召唤’。现在,跟这个文明星球的往来——已经不是单纯的设想了。”
  “您认为,外星球来客真会飞到我们这儿来吗?我曾在书上读到过戈壁沙漠石块上百万年以前的痕迹。非洲和雅库梯发现的尼安德特人和騣犎的被子弹打穿了的颅骨……难道,曾经光临过地球的行星来客又来做客了吗?”
  “问题取决于我们。我们将先去访问地外星球。”
  “怎么?飞往那个人们议论纷纷的列勒星去?”
  “正是,地外星球的探测组已经建立了。我们当代人类的六位代表自愿地告别我们的时代,告别我和您,告别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为着一个目标:亲眼去看一看奇异世界的居民们。在那个世界里一部分成员‘劳动和创造’,另一部分成员‘飞翔和享乐’”。
  “大概,这太有趣了。在那里,将有一种什么样的文明?他们有着什么样的思想,什么样的信念?也有可能,理智水平还赶不上我们?但若是跟他们一比较,突然发现我们自己竟是可怜的侏儒呢?说不定,他们会向我们地球探测人员演奏起贝多芬第九交响乐呢?”
  “他们的‘交响乐’,我们不是早就领教过了吗。电子计算机尽可能地使它的内容明确了一些。可是,说到底,对其中的‘伟大的思想’还不能透彻了解。所以,应当这样想,星际航程中,我们的使者会遇到各种情况:太空中的善良和凶残。六位使者中,有一位是我们共同的友人。”
  “您说的是哪一个?”
  “阿尔谢尼·拉托夫。难道他自己竟然没有告诉您,他已经被列入地外行星探测组吗?为这样的学生,我是感到很自豪的。应当看到,说到底,他没有退却。”
  维琳娜用她特有的凝聚的眼光看了一下施洛夫,轻松地缓了一口气。
  施洛夫期待中的暴风骤雨并没有出现。于是,他急忙压低嗓门补充了一句:“您该相信,要是我,决不会轻易地放弃地球上的一切,放弃和我的幸福的向往密切相关的一切……”
  维琳娜极目远眺,目光停留在那些宛如斜飞的羽翼般的白帆上,神幻般地微微笑着。
  “原来,这就是谜底!”她喃喃地说出声来。
  “您说什么,谜底?”伊格纳契·谢苗诺维奇感到受了委屈,可又产生了兴趣。
  “不,不!没什么。”维琳娜仿佛恍然清醒了,“该帮您升起船帆吗?看来,起风了。”
  施洛夫熟练地升起风帆——他一抖帆绳,快艇便向前急驶。
  教授变着话题跟维琳娜交谈,想引起对方的兴致,列举出可能在某个时代光临地球的行星来客的遗迹。但维琳娜对此毫无兴趣。因而,施洛夫的话题又转游到有关地球人的方面来了。
  “我常思忖,我们这个时代里人的实质问题,”他意味深长、郑重其事而又严肃万分地说道,“世界上发生了巨大变革。压迫制度和社会性的不公正早已消失。但是,个人生活中,唉!仍然存在种种的不公正。于是乎,人们必得经受如此深刻的痛苦,就象置身于古埃及法老时代,也就是说,象置身于人折磨人、人压迫人的制度之中。”
  “您在企望,人类连个人生活的悲痛也很快地消除掉吗?”维琳娜不无嘲讽地问道。
  “当然。不过,说到底,我暂时是无法预测眼下的一些人的行为举止的。这类行为举止是过去的人们理解不了的。”
  “不懂。从来不去想这些。可能,我这个人,就跟我的祖母的祖母一样儿。”维琳娜以仅有她本人才理解的愉快心情微笑了一下,说道:“难道在列勒星上就……”
  “您确实跟别人不同,”施洛夫表示坚信,“可是,得考虑一个重要因素。时间!光年!没有比时间更加强劲有力的了!时间使我们这一代人跟第一批探测文明星球的宇航员永别。我不知道,他们在列勒星上将和谁会晤,但是他们却再不会来跟我们晤面了。”
  “是这样吗?”
  “普通常识!时间的反常。他们返回地球时仅仅增添了五岁,但是,我和您已经不在人间,或者已经成为耳聋眼花、齿落舌钝的老年人了……”
  维琳娜咬紧嘴唇,不出声了。
  施洛夫东一搭西一搭地絮聒着,伴送维琳娜回家。
  到了家门口,维琳娜向施洛夫表示谢意:“谢谢您,谢谢您劳神费心的一切!”别切莞尔一笑。
  这一笑,顿时使施洛夫感到有了希望。

  郊游中,施洛夫并没有从维琳娜那儿得到任何许诺,但是,不知怎么的,他却在等待着,等待着音乐会的决赛演奏中,维琳娜将会通过音乐答复他没有明确提出的问题。他认为,此时的维琳娜一定已经理解她,珍视他,并且在放弃了丢开她的阿尔谢尼之后,维琳娜的演奏必将是为了他一个人,为了施洛夫教授。
  音乐会开演前一刻,他又走进了后台,仍然是跟安娜·安德列叶芙娜搭谈,同时跟来到后台的维琳娜的外婆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攀谈。老年人对他不大欣赏。他依旧没有走近维琳娜。维琳娜手套戴得好好的,伫立在敞开的窗前,脸上有一种奇异的神采,正在苦苦思索。
  施洛夫默默地祈愿她演出成功之后,走向听众席,心里很为自己的举止得体感到快慰。
  他安适地坐在软椅上,欣赏音乐家们的演奏。一心盼望维琳娜登场,他想听到第二轮竞赛中维琳娜演奏的那首乐曲。所有这一切都使他确信,他已经达到如愿以偿的庭前。教授心目中既然把维琳娜认为是自己的妻子,便蓄意要更为细腻、更为敏锐地领受她表达出来的感情的幻境。他沉浸在幻想中,并自诩为一个聪明得体的丈夫,在适当的时间,以为可以对被抛弃的人,冷酷地被抛弃的人的痛苦表示同情!……但是,后来……
  维琳娜出人意料地变换了演奏的曲目,弹起一曲经她改编的一位当代作曲家的作品。
  施洛夫感到愕然的是,形影孤单的维琳娜在音乐中表现出一种无法遏止的欢悦,乐曲明快而富有感染力,仿佛孩子们的清脆的笑声。
  急遽的音乐旋律,缭绕在听众席位的上空,使得听众们舒展了脸上的皱纹,燃亮了眼睛的光采,绽放出欢欣的笑容。
  只有施洛夫一个人感到忧郁。
  “真奇怪!”施洛夫不由得愤懑地想:“难道她的感情竟然如此浮浅?难道她竟然不懂得我期望着什么?她是不是为我和她的共同的欢乐而激动,还是……单纯的熟巧掩饰了她内心的真挚的感情。如果是这样,我和她又将有何种前景呢?”
  当维琳娜在琴键上敲弹了最后一下,垂下双手,音乐厅里如同天花板崩塌一般,掌声雷鸣般地响了起来。人们耸身跳起,涌向台口。施洛夫也站立起来,他不能不赞叹演奏者的才华和技艺。
  一束束鲜花和纸片飞向她的脚前。人们不断地唤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乐队指挥抬了抬手,伴奏的乐队人员全体起立。他们用提琴的弓背和手指关节合着掌声的节拍敲响乐谱架。
  施洛夫急于要去存衣处把遗留在那儿的花束取来,便使劲地从热情洋溢的人群中挤了出去。
  幸福的维琳娜满脸绯红,谢幕了几次之后才回到后台。施洛夫捧着一簇鲜花在那边等着。
  “又是花?哪儿要得上这么多?”她漫不经心地说着,微微一笑,眼光越过了施洛夫射向远方。

  阿尔谢尼·拉托夫从电视屏幕上收看了这场演出,后台的情景当然没有能看到。但是,维琳娜的演奏使他激动,并且使他彷徨。阿尔谢尼觉得,维琳娜是专门为他演奏的,音乐中回荡着某种重要的心曲……难道,维琳娜是用炽烈的喜悦表明,阿尔谢尼终究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她已经不再把他放在心坎儿上了,所以,他可以安详地远走高飞……阿尔谢尼难受极了,同时,又对自己非常生气。

  五、幸福的权利

  维琳娜终于跟阿尔谢尼晤面了。他们选定的地点是在一所大学前的广场上。广场面对着巍峨的大楼,这里既可看到曲折有致的河湾,又可看到美丽的市容。在那几座钟楼后面,许多古老年代的教堂式样的镀金圆顶闪耀着熠熠的光芒。
  起先,他们沿着林荫道向前走,然后从苍翠陡削的山坡上冲向林中空地,奔跑中差点儿撞上正参加越野赛跑的运动员。
  林边绿茸茸的草地上,仍然可以看到潺潺的河流。维琳娜跟阿尔谢尼坐了下来,两双眼睛全望着河面上疾驶的快艇,快艇仿佛高出水面正在疾飞。
  维琳娜瞥视了阿尔谢尼一下。谁也没有先发起这“重要的会谈”。
  “看来,第三轮演出你也全部收看了?”
  “看了,看了你的演奏。”
  “不觉得惊奇?”
  “觉得高兴。”
  “是——吗?”维琳娜略感委屈地拉长了音调,“是不是你看出了,我特别的高兴?”
  “希望你这样。”
  “你真懂事!”维琳娜愤懑了,然后咬紧了嘴唇。
  阿尔谢尼无可奈何地耸耸双肩。
  维琳娜抬眼凝望着对方的脸,解释说:“听说你参加了地外文明星球探测组,我这才理解你为什么老回避我。”
  “谢谢你为我感到高兴。”
  “你真灵巧得象段……木头。难道你真的还不懂得,我为什么高兴吗?”
  “木头是一窍不通的。”
  “呶,我理解了,你所以回避我,是为了……为了不让我以后痛苦,为了使我不要爱上你。”
  “说实话,巧妙的方法我又不会。”
  “你是不会。”维琳娜证实了一句。
  “我一直想老老实实全告诉你。”
  “得,已经迟了。等等,你要老老实实告诉我什么?”
  “我要航天远飞了。”
  “就只这一句!”
  维琳娜信手扯起几根草茎,随意地编绕出一个圆环。她在期待,可是,阿尔谢尼没有出声。于是,维琳娜极其坦率地说:“你,你是爱我的。为什么不老老实实说出来呢?”
  阿尔谢尼垂下了头,眼光从双膝之间盯望着草地。
  “要不,根本没这回事?”维琳娜固执地问道。
  “有这回事。但是这是犯禁的。”阿尔谢尼凄楚地叹息了一声。
  维琳娜身子一跃,跪立在草地上,她要面对面地端详阿尔谢尼。
  “呶,抬眼看着我。爱情从来就不会是犯禁的!不是!就算你剩余的时间只有半年、一年……但这一段时间是我的、我们两个人的……我们就去结婚。”
  阿尔谢尼在惊愕中挪动了一下身子。
  维琳娜以为自己这种倔强坦率的语句使对方不悦了,便羞红着脸说:“这是偏见,以为相爱的一对中首先总该由男方来表露!如果我一直尽等你说出心头的老实话,很可能,我就会这样在等待中度过一生。”
  “如果结了婚,马上又分离,也还是在等待中度过一生。”阿尔谢尼痛苦地说,接着毅然说道:“不,不能这样。你可能还不知道时间反常是种什么现象。”
  “外婆说过,根本没有时间反常这回事。”维琳娜急切间想出了这句搪塞之词,自己也说不清,这样回答又为的什么。过了一刻,突然想起阿尔谢尼心头隐秘的疑虑,便热切地反诘道:“航天飞行中你要度过好几个年头才能返回?五年时间根本就不能算长,比起那些过去的海船水手的眷属等待环球远航的丈夫归来,这时间还算少得多哩!”
  “你就相信外婆的话?”阿尔谢尼问话中带了点责怪的意思。
  维琳娜略微扯了点谎。她从跟父亲的交谈中,从过去学生时代的课堂里,早就弄清楚什么是相对论以及时间反常现象了。所以,她一旦理解阿尔谢尼对她“冷淡”的真实原因之后,心头顿时敞亮起来,更感到阿尔谢尼品质的高尚,感到阿尔谢尼具有英雄气概。于是她也下了决心:为了这纯真的爱情愿意牺牲这一生中余下的时光。
  她以女性的“一厢情愿”的劲头谈起时间反常现象。
  “这没有什么关系,”又补充了一句,“反正,我决不会丢弃你。”
  “我会丢弃你。”阿尔谢尼照样坚持着。
  “为什么?”维琳娜现出阴沉的神色。
  “因为,在‘你们的时代’,我回不来!”
  他的话句中‘你们的时代’这几个字深深刺痛了维琳娜。
  “不!你会在我们的时代回来的。就让我变成老太婆吧。别怕,我决不去宇航中心迎接你。但是,一定还有个维琳娜会去,跟我一模一样的一个,我们的孙女儿去接你。不要笑。她的岁数跟我现在的岁数相仿。迎接你的还有她的父亲,我和你的儿子,两鬓微白的男人。你以为,一个姑娘家不适宜说这些话吗?可是我就要说。”
  阿尔谢尼把维琳娜揽近身边,用温存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脸庞。他热恋着维琳娜,并且对她说出的一切有一种由衷的感激。维琳娜微眯缝起双眼,偎依着,等待着她的亲吻。但是,阿尔谢尼缓缓地站立起来,探身伸出一只手握住对方的手。
  他们拉着手默默地走着,走上山坡。
  维琳娜一路上都在想,阿尔谢尼必将永远地离开她了。
  分手时,她突然感到自己先向阿尔谢尼表白情怀,未免卤莽了一点。
  “原谅我,原谅我的,这个,我的直率……”她愧悔地说道,“你知道,我希望……你……如果你真爱……你不是也老老实实地承认有这么回事嘛。要是你爱,就用不着担心你和我今后会怎么样。”
  “可能,可能是的。”阿尔谢尼紧握着维琳娜的手,喃喃地说道,“可是……因为,我和你怎么样也见不着了。担心倒没有什么担心的。不过,这样比较好些,让煎熬着我们的一切埋进心头吧。”
  他看了看维琳娜一双湿润的绿玉般的眼眸,没有告别,径直朝自动无轨电车奔去。
  维琳娜看着载运阿尔谢尼远去的机车,心里想:“无轨电车的马达和行车路线的地下高频电缆之间,是有一条隐微的细线联系着。”她和阿尔谢尼之间不也需要这样一条细线吗?她认定,要使阿尔谢尼听话,得由拆散他们关系的人们相助——得由星际探险的领导人出面才行。
  “应该请他们批准我们的婚事!”快走到自己家门口时,维琳娜的思绪忽然集中到这上面来了。

  不久,维琳娜来到宇航城。
  她认为星际航船的总设计师,应该是个又聪明又富有同情心的人,所以提请总设计师接见。
  伊凡·谢苗诺维奇·威耶夫对来客,这个控制论研究中心破译过地外行星来电的朗斯柯依教授的女儿的来意,并不清楚,他在自己的大办公室里接待了她。
  矮壮的威耶夫,带着那幅冷峻的、厌世绝俗的面孔从堆满各种图纸的老式写字台后站起身来,迎进维琳娜。
  维琳娜乍一看到威耶夫,不知怎么地立刻便想到古印度的瑜伽。瑜伽是些用默坐思维、刻苦修行求得正果的愤世嫉俗的教徒。
  “见到您很高兴,”威耶夫说,“电视里欣赏过您的节目。您演奏的乐曲不仅使人激动,而且使人思考。”
  “思考什么呢,伊凡·谢苗诺维奇。”
  “思考生活。”
  “我正是为此而来的哩,来谈谈生活。”
  “噢!您若是为此而来,”他微微一笑,“那请稍坐一会儿,请让我先向您介绍一下我们的‘生活’,就在那张大台子上,星际宇航船‘生活’号的模型。”
  维琳娜走进屋的时候就看到这玩意儿。它使人想起了竖立在长长的栅格式把柄上的一根辊轴。威耶夫便开始讲解了。原来这把柄并不是把柄,而是尾形桁架,桁架末端装置着中微子发动机。这较过去的光子发动机又有很大进展。如果说光子发动机的运转是物质和反物质粒子通过反射镜的光电效应而起作用,那么,现时的发动机则由基本粒子中神奇的老一辈,可以穿透宇宙间一切物质的“中微子”作为动力。航船桁架构造的外形类似巴黎著名的古埃菲尔塔,只是更加细长一些。航行中的加速力由桁架传送至航船垂直中轴。航船主体则是一对旋转的带辐条的翼轮,如同连接起来的环箍管状物,环箍中心便是宇航船的圆筒形船舱,也即是所谓的辊轴。
  伊凡·谢苗诺维奇侧视了一下来客,一只手放到“辊轴”上说道:“它的体积,您可以想见,极其庞大。过去的那些个宇航船和它相比,简直不过是枚顶针而已。可是,它也仅仅只能乘坐六人。这些圆柱子里,”他一手抚摸着相联的翼轮说,“安排了工作舱。辐条里装有升降机械。启航过程中,航船的圆柱体始终保持稳定。其中心底舱仍然朝向远离的地球。增速飞行时,宇航员们仍然能够站立在舱板上,因为舱内压力与正常的地心引力相等。星际航船达到亚光速时,航船的圆柱体开始自转,离心力作用于通向翼轮中心的辐条及底舱,因此,仍然保留着相当于地球的引力。呶,到了行程还有一年时,稳向的航船圆柱体,在减速制动时,舱底要翻转过来,朝向航行目的地的那颗行星。宇航员们在那时承受到的压力仍然如他们所习惯了的地球上的一样。”
  “跟地球上的一样。”维琳娜凄然地重复了一句。
  威耶夫从来客的语调中听出了一种哀痛,不由注意地看了看维琳娜。
  “是的,跟地球上的一样。”威耶夫也重复了这句话,又说,“不过,他们已经远离了地球。您的意思是对的。”
  “而且,宇航员们在地球上留下了亲戚、家属、爱人……”
  “原来!您找我,为的是这件事。”威耶夫恍然大悟,愉快地呵呵笑了起来。
  “比方说吧,您的宇航员热爱着地球上的一个姑娘,难道他就没有爱的权利了吗?太残忍了!太不公平了!恐怕古时候也没有这种事。沙皇以及其他一切暴君,也没有禁止自己的士兵结婚和生儿育女,哪怕在打发这些士兵上前线送死之前。可是您呢?当然啦,打发一些单身汉去探索未来,事情好办,心安理得,也免得在地球上留下痛苦的家庭。”
  “您是不是认为,这是一种沽名钓誉的形式主义的关怀?”
  “对,形式主义的!”维琳娜光起火来了,“难道,一个人之所以感到痛苦会仅仅是由于已婚的缘故吗?如果,他留下的是未婚的真挚的恋人呢?他就不痛苦吗?就拿您来说,您总是成了家的了?”
  “是的。有儿女,还有孙子。”
  “这不得啦!您不是也得远航吗?您怎么办?和妻子离婚?那孩子又怎么办呢?”
  威耶夫微笑了一下,他那张不动声色的面孔,微现出青春的光焰:“我有点头绪了,这番话跟阿尔谢尼·拉托夫有关。”
  “您怎么知道的?”维琳娜感到意外。
  威耶夫笑得更开朗了,并且已经不再像古印度的瑜伽,倒像是早就熟识的知心朋友了。
  “原因在于,挑选上参加地外星球探测的宇航员当中,阿尔谢尼是唯一的一个单身汉。”
  维琳娜屏住呼吸,在威耶夫面前迟疑了一刹那,然后扑身向前,吻了吻他的两边面颊,像对父亲、对祖父、对最亲近的人那样。
  威耶夫亲切温柔地用手抚着她的肩头,说:“那么,我这就可以告诉人们,参加第一批地外文明星球探测的宇航员,都是成了家的人。地球上等待着他们的有双亲、有妻子、有儿女。”
  “我永远等下去!”维琳娜悄声说着,泪水簌簌地流落下来。
  威耶夫的手仍然抚着维琳娜的肩头:“您是怎么想的呢?我的好姑娘,我们这个时代,究竟会有什么人能用自己定的条条框框强迫您的阿尔谢尼呢?”
  “这,全是他自己。所以,他越是爱我就越避着我。此刻,我知道了,全知道了。”维琳娜说到这里,脸上焕发出喜悦的光辉。
  威耶夫以睿智的眼光注视着她,然后亲切地说:“不过,和他在一起您还是得小心点,我们还需要他!”
  总设计师把客人送到椴树林荫大道,在临别时,祝她幸福快乐。

  维琳娜自己也弄不懂,她是怎样乘坐自动电管车回家的。运气真好,正有一辆车停在宇航城花园里,而且空着。
  一路上,她头脑里不停地转念:
  “星际航行……以逸出地球的速度起航……制动……但这以后呢!首先——我!”
  “我!我、我!”她得意洋洋地整个儿身心都在呼唤。
  她仿佛一展翅就飞进家门。直奔到外婆身前搂住她的脖颈。
  外婆揩去孙女儿的喜泪,然后说道:“一大早就来等你了,快去!”
  “谁?”维琳娜不明白,立时沉下脸。
  “还有谁?你的阿尔谢尼·罗曼诺维奇,还用说!”
  维琳娜喜滋滋地叹出一口气来。
  “喔,原来他自个儿来了,而我……他一直坐在这儿,怎么回事呢?”维琳娜毅然地走向室内。
  小阿文诺莉认真地接待坐在钢琴旁边的这位来客。她耗尽全身力气想出各种交谈的话题,并且对阿尔谢尼的简短回答,力求不露出任何乏味的样子来。
  一见姐姐回来,阿文诺莉随即调皮地行了一个双膝一屈的请安礼,带着一阵笑声奔走了。
  双亲全不在家。尤利·谢尔盖耶维奇还没有下班,显然他还待在他的控制论研究中心。安娜·安德列叶芙娜是位住宅室内装饰艺术家。此刻不知道正在什么地方专心致志地显示她那声誉卓著的才华。
  阿尔谢尼立起身来,在这间陈设秀美雅致、布置风格独特的房间里,——他更显得高大、笨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用一种内疚的眼光望着维琳娜。
  “怎么你还是上这儿来啦?”维琳娜扬起纤秀的下颏,带着欢乐的却又装成挑衅的样子问道,“你不是打算启航前一直不见面吗?”
  “做不到。”他说着,低下了头。
  “原来,现在做不到了。那先前呢?”
  “想……藏在心里。”
  “后来呢?”
  “头一个向柯斯嘉,我说了真话。”
  “向柯斯嘉?说什么呢?”
  维琳娜神采焕发、满怀幸福地凝望着阿尔谢尼,就像是要把他的一切铭记心头:他那茁壮身躯的每根线条,他那微微低垂的头颅,大大的脸盘——一切如同那座为失去归宿的宇航员而建的大理石纪念像。她发觉阿尔谢尼想说些什么,却又下不了决心,不由央求道:“你说的什么真话,跟柯斯嘉?”
  “说,我要结婚……启航之前。”阿尔谢尼用足了劲,脸色都有点苍白了,勉强挤出这几个字来。
  “那么,这位柯斯嘉呢?”维琳娜以一种带有金属回响、满含笑意的嗓音问道。
  “他建议替换……我。”
  “我想该不是指的星际远航吧!”维琳娜戏谑地愤然叫唤起来,“你怎么回答呢?”
  “航行可以替换,但是,我就再也不是我父亲的儿子了。”停了一下,他又说,“拉托夫应该航天远飞,誓言应该遵守。”
  “柯斯嘉怎么说的呢?他理解这些吗?”
  “嗐,他怒气冲天。”
  “自然了,生我的气?”维琳娜开玩笑地问,以引起阿尔谢尼对自己的喜欢。
  这一回,阿尔谢尼笑出声来了:“他唤你是‘干婆婆’!他吓唬我,说是等到那一天,准定撑着拐杖来欣赏我们的相会:一老太婆和一个孙子样的丈夫。”
  “这个我不在乎。”维琳娜喜悦地摆摆头,把自己的双唇抬向阿尔谢尼嘴边。
  这一次,她得到了阿尔谢尼的亲吻。而且惊奇地发觉,阿尔谢尼全然不是预想中的那样冷漠、持重。
  一切顺利。年青人听从于自己的激情,这种激情排遣了即将久别的忧虑。他们举行了婚礼。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自然,任何人的头脑里也没有感到其中有什么乖戾的地方。
  当然,最初一刻维琳娜的双亲有些惊愕。至于外婆,思想上已有了些准备,当然高兴。妹妹阿文诺莉则喜欢得好像疯了似的。
  维琳娜似乎比往常持重了些,甚至有点儿严峻。但是,她的欢乐的心情是掩饰不住的。为了抒发自己的感情,她越来越经常地坐到钢琴前,弹着,弹着……

《太空神曲》 作者:阿·卡赞采夫

第二章 心上的冰块

  烈火在壁炉里冻却,
  雨水凝结成晶莹的帷幕……
    ——伊波列夫《古老的故事》

  一、在闪光的飞沫中

  “你看,这里甚至还保留着货币呢!‘伊罗克的首领’把这玩意儿当路费!”维琳娜指着一个身着短裤、头戴宽檐帽的警士,叫阿尔谢尼看。警士正给停在他俩前面的一辆汽车办收费手续。
  那辆汽车突然象海豚一样,猛地冲进地道。警士便向拉托夫俩口子走来。
  警士的个子细长,鹰钩鼻,脑袋瓜傲然地向下探望。打侧面看。象是古印第安人。但是,那张仿佛晒过头的黝黑面庞,额骨突出的大脸,加上一双微微眯缝的眼睛,使阿尔谢尼·拉托夫不由地想起了熟悉的东方民族的脸型。阿尔谢尼默默地付了款。
  “请您们务必,”印第安人客客气气地说,“一到地道出口处,就改用气垫行驶,直上地面公路。不然的话,尽在地道里行车,就得吸足城市的灰尘。再往后,请按自动信号器指示行车,不用降速。祝您俩巡回演出成功。”说着,合乎礼节地微微一笑,暗示他已经从报刊的照片上认出了这一对旅游者。
  地道里无数盏明灯熔成一条耀眼的闪光的带子。没几分钟时间,便从地下横穿了哈得逊河,这是维琳娜在岸畔称之为海洋般的哈得逊河。此时,亮晃晃的阳光立即直射眼帘。
  “城市在我们的脚下了!”维琳娜兴奋起来。
  公路沿着高架栈桥凌空飞挺,公路两侧的地面是泽西古城。远处纽约的摩天大楼,有的倾圯半坍,露出杂乱的廊柱,这是被推翻了的旧制度的标志。不久之前发生了战争史上最后一次反压迫的国内战争,留下这些未经修复的创伤。
  “用气垫行驶了!”阿尔谢尼说着,打开自动驾驶装置。汽车轮盘缓缓地收上去了。车身几乎碰到地面,然后轻柔地浮游起来,速度越来越快,象是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到处都有人等候着维琳娜的钢琴演奏和阿尔谢尼关于星际航行的演讲。
  纷至沓来的崭新的印象,使这对年轻夫妇强烈地感到,仿佛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已经不是人间世界。他们决不在一个地方久留,一个劲儿地飞驶、飞驶,迎接着新的旅程、新的人们……
  “看,你看,高墙!简直连到天上了!”维琳娜看到扑面而来的建筑群,感到万分惊讶。
  “新时代的标志。四百层高楼。”阿尔谢尼对罕见的高楼作出评论。
  “我可不想住这样的屋子。”
  “大楼是环形建筑,花园藏在里面。”
  “人们应该在花园里生活,而不应该住在花园的顶空。”
  “各有所好。这里每户都有——露台小花园。大楼的迎面是梯形上升的,象印度的金字塔。”
  “不,人们的生活环境不该这样。在将来,”维琳娜刚说开了头,立刻又噤声了:她曾和阿尔谢尼约定,任何时候,也不要议论将来的事。
  到了尼亚加拉,维琳娜感到身体不舒服,不由想起:当她和阿尔谢尼到达的当天,曾经顺路光顾过一个小饭馆,大概毛病就出在那里。
  那是座小小的房屋,跟盒子一样,盖着朝一面倾斜的高屋顶。一条横额代替了店招牌:欢迎光顾。
  店堂内的陈设有点儿眼熟,沿墙是长长的拒台,拒台上搁着各种汁液和调味品的小玻璃瓶,尖夹钳上夹着一毅纸餐巾,餐巾上印着希奇古怪的可笑的图画。
  拒台后的牌子上开列出莱单:三明治、煎烤腊狗肉(小腊肠)、辣味汤和鲜味汤、天然牛排或合成牛排——具备最理想之氨基酸结构、香浓味美,对糖尿症患者极有裨益。……
  从巨幅宣传画上凝视着阿尔谢尼和维琳娜的正是他们自已。拉托夫夫妇。画面上的这俩口子春风满面、容光焕发,手挽着手。宣传画的下端写着:“本世纪之最幸福的一对夫妇”。
  维琳娜哈哈大笑。她想跟侍者说,拿这张宣传画来遮掩住一瓶瓶通筋活血,振奋人心的饮料,完全是白费劲儿。但是,店堂里寻不着侍者。
  阿尔谢尼站到柜台前的踏凳上,拿手指了指那排有数目标志的电钮,电钮上的数目字跟菜单上的号码一致。维琳娜对于阿美利加州的传统古风已经渐渐习惯了,她已经会欣赏树段装修起来的墙壁、沉重粗笨的橡木桌子和粗糙简陋的坐椅这类的“沙龙”情调。如果,听到门口一阵马蹄铁的铿锵声,看到从街上闯进一伙挂着手枪皮套的骑马牧人,她也绝不会感到惊讶……可惜的是,这屋里的一切带有陈旧的生意广告性质,使人们感到亲切宝贵的风尚习俗并没有表现出来。
  街上一片静寂。乐曲声在内室鸣响,正是这音乐把他们吸引进饭店来的。
  不知那儿传来一阵煎烤牛排的浓郁的香味。维琳娜觉得,要是此刻不尝一尝这种佳肴,简直就一刻儿也活不下去了
  “合成煎牛排?”阿尔谢尼用头指了指板牌上的菜单。维琳娜按动了煎牛排的号码电钮。
  通向厨房的门开启了,打里面传出一阵咖啡的芬香。但是,门内看不到一个人。
  突然,就象由侍者的一只熟练的手托着似地,沿着平滑洁净的拒台,平飞过一只铝制菜盆来,停到维琳娜面前。
  阿尔谢尼不想进餐,他按动了咖啡的号码电钮。于是,一杯芬芳浓冽、香气四溢的液体,顺着柜台飞来,奇怪的是,它一点儿也没有飞溅出来。茶杯停在阿尔谢尼坐凳的对面。维琳娜对于合成煎牛排赞叹不已,而且边笑边说,在家里,妈妈和外婆坚决拒绝享用人工合成食物,使这两位蹙首疾额的唯一理由是人工蛋白质来源于石油化工制成的酵母。淘气的阿文诺莉便一个劲儿地撩逗她们,说她们对酷好的草莓(从施过粪肥的小山坡上摘下来的)以及在使用一般的酵母时决无任何意见,其实,它们的单细胞有机体和制造人工食品的“堪地特”酵母之间并无任何区别。阿尔谢尼只是微笑着——他自已是严格按规定进食的,以保持运动员的体态。
  拉托夫夫妇按照菜单上的价目,把钱放在柜台上(在这个国家里一切得按传统习惯办事)。为了礼节上的需要,他们探看了一下厨房——希望看到一张送客的笑脸。但那里仍然空无一人。
  乐曲仍然播放着。这是……维琳娜·朗斯卡娅·拉托娃弹奏的一个曲子。显然,不知那次音乐会上的她演奏节目的录音己经到了这里。
  他们走出自动化饭店时,心情十分欢畅。

  第二天一大早,维琳娜便感到不舒服,眼前立即浮现出妈妈和外婆挤眉弄眼的笑脸,看看,人工合成食品。
  于是,她对合成食品失去了信任。
  维琳娜很想参观尼亚加拉瀑布,但是她不知道怎么样便能下得床来。腹腔内一阵阵痉挛弄得她痛苦不堪。
  阿尔谢尼决定陪她去就医。
  旅馆的看门人是个头发卷曲的、活泼、开心、热情的黑种女人,向维琳娜送来一个灿然的微笑,自愿伴送她去向一位“非常之高明的医师”求治。
  看门人请一位很象古代骑马牧民的盎格罗撒克逊壮汉暂时代看一下账桌,对方答应之后,黑女人当着大伙的面亲密而又坦然地连连亲吻着这位壮汉。
  人们认出了阿尔谢尼,几位旅客立即围住他。维琳娜要丈夫在旅馆等候,自己便走了。
  黑种女人的思路跟攀缘的藤蔓一般活络,听完维琳娜对自动化饭店的合成牛肉排的抱怨后,充分理解地点点头,心里已经猜定病人应该求教于哪一类的医生了。
  于是,维琳娜又结识了一个印第安人,一位当地医生。医生的严肃态度和认真的神情使维琳娜产生了好感。他很快作出诊断,这是使维琳娜狂喜的诊断。她多么想飞快地回到阿尔谢尼身边,对自动化饭店也产生了无限的感激之情。
  “您可会拒绝去参观一下尼亚加拉瀑布吗?夫人!”医生问道:“我和我的女儿希望能给你们当向导。”
  医生面目端正、文静,他的侧面像使人想起伊罗克人或者莫希干人英俊的头领。可是,比起纽约城郊的警士来,脸庞显得狭长了一点,他举止从容而又轻柔,深黑的眼眸里射出聚精会神的目光。维琳娜起先不知道,医生在国内战争中失去左手之后装置了一只由脑电波控制的假手。后来,散步途中,医生关切地挽起她的胳膊时,才发觉这是一只多么僵硬的手啊。
  自愿陪同拉托夫俩口子游览尼亚加拉并担当向导的年轻的印第安医生带上了他的白种的女孩儿摩特,这个美国少女大概是由于节制饮食以及受到过分的关心爱护,养成了十分纤细修长的身材。她爱笑,而且更爱自已的独手的印第安爸爸。
  一开始,他们陪同远方来客走进一座很普通的公园。可是这里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云集:白种人、黑种人、还有褐种人,甚至还有头缠长巾的。
  维琳娜在公园里老是听到一种奇异的喧嚣声。他们转过一道弯,走上一条林间小径,这时,维琳娜立刻便知道喧嚣声的由来了。她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堵倾泻而下的水墙,水墙飞溅着细沫,慑人心魄地贴近眼前。它象是由无数道盘空飞降的旋转的线带组成。这堵珠幔般的水帘象是凝结不动,但又显然是抛洒着水珠、飞沫、急流、浪花的狂猛运动的化身。
  人们伫立在飞泻而下的河流前,有种异怪的清凉的感觉,浩莽宽阔的水帘近在咫尺,探手似乎就能触摸,它在阳光下闪烁嬉戏如同无计其数的玻璃蜗杆,碎落进脚下水流鼎沸的深谷涧底,击溅起的水珠雨雾中,颤动着七彩缤纷的虹霓。
  这使维琳娜入迷了。
  尼亚加拉爆布,被科齐耶岛分为两部,左部属加拿大,右部属美国,就在伊利湖与安大略湖之间的尼亚加拉河上。河水平稳而欢畅地流淌着,仿佛等待着它的是安详的湖泊。但是,平静的河面在一刹那间,来到了足有当日纽约摩天大楼一样高峻的峭壁顶端,于是,它咆哮着奔泻而下,跌落进马鞍形的山谷里。
  此时,医生讲了一个古老的印第安传说。
  在这看来是平静的尼亚加拉河面上,当年漂来一艘印第安姑娘操持的独木船。这姑娘将被迫嫁到邻族去当头领的妻子。逃亡的女子拚命地挥动船桨,想逃脱跟踪者的追拿。她很快就发现,不等她划到那有可能在印第安族后裔中找到藏身之地的对岸,追踪的多桨小船必定会拦截下她的独木船。等待着她的是:或者是束手就擒,或者是……她掉转船头径向瀑布源头划去。
  两岸人群屏声静息而又惊怔不已地注视着这场罕见的追捕。
  追捕的人用足劲划着船,跟定了逃亡者。但是,他们终于失去了勇气,惊惶地拨转船头,拚命地从河流的危险地段划开。可是,失魂落魄的女人仍然向前猛划,越来越快地临近了致命的界线——河流堕落深渊的中断处。
  维琳娜脑海里立刻呈现出这个印第安姑娘的形象——她的长发飘曳着,挺立着挥动双桨,身子微微前倾,以狂暴的劲头全速前进。那脸色紧张而又倔强,显示出宁死不屈的意志和激奋。
  “急流托起独木船,”医生继续说道,“聚集在河岸上的印第安人眼看着,姑娘的独木船后尾一下子被掀得老高,她身体朝后一挺,为的是死也得站着死。”
  “摔死了吗?”阿尔谢尼问。
  “传说的美妙就在于出现了不可思议的情节。她的小船象是沿着壁立的河面滑驶而下,落进浪花水雾中不见了,而印第安姑娘却不顾死活地在这里跳出小船,穿泳过泡沫翻滚的激浪,攀登到对岸,这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她走过的道路是只有自尊和爱情才能通过的险径。”
  “她爱着另外一个年轻人。”摩特解释说。
  “以后,没有再去搜捕她?”
  “没有,”印第安人说,“她的无畏精神折服了那些头领们,他们公认这个姑娘应该得到自主权,此后,她就成了白由人。”
  “您的祖先中有着多么出色的人啊!”维琳娜沉思着说。
  “我们的民族经受过‘尼亚加拉的凌辱和痛苦时代’,只是现在才得到了充分的自由。”
  维琳娜思索着:尼亚加拉的这位姑娘具有真正的印第安人的性格。她暗中拿自己跟这位相比较,不由使劲地舒展了一下双肩。
  “故事没有完,还没有说完!”摩特唧唧啾啾地叫唤起来,“你们一定得去看看这姑娘从船中跳出来游泳的地方。”
  “能看到吗?”维琳娜问。
  “噢,是的。”医生浅浅一笑,“如果您的爱人同意您在目前情况下乘坐升降机的话。”
  “乘升降机?”维琳娜觉得奇怪。
  “此地的一切设施全是为了方便游客的。由于旅游业的重要,以至于一切其他改造尼亚加拉瀑布的工程设计,包括在这里建造水电站的方案,全被否决了。”
  医生和摩特领着自己的客人,走过了尼亚加拉河上美国境内的一道桥梁来到岛上。小岛上有升降机供游客降落到瀑布的底部。
  阿尔谢尼知道了自己妻子身体不适的原因,也和妻子一样地充满了幸福的感觉。
  维琳娜在这一刻似乎什么都能做到,也完全能经受得住升降机的“飞速下降”,尽管心中略微有点忐忑不安。

  他们走出升降机时,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交谈己经不可能了。轰鸣声和纷飞的水沫弥漫在空气中。下降前,大家穿戴好风帽及防潮连衫裤,都显出另一种怪异的样子。维琳娜觉得自己和阿尔谢尼正在进行水下的漫游。踩着那些特别滑溜的黑色岩石,一不当心就会摔倒,所以,阿尔谢尼关切地搀扶着她。
  他们爬过了岩礁。这里有一架木桥通向对面,维琳娜抓紧了栏杆,艰难地娜动脚步。摩特在前面拽住她的手。她嘴唇翕动着,但是无法分辨她在说些什么。四周轰然作响的雷鸣声一刻不停,仿佛头顶上的山岩正在爆裂,石块正象雪崩一样碰击着爆炸着纷纷坠落。
  浪花的飞沫如同密云一样越来越稠厚,最好是穿上阿克瓦潜水衣才合适!摩特走在最前面,医生殿后。摩特站定了。维琳娜心想大概这里便是印第安姑娘从独木船上跃入水中的地方了。
  维琳娜艰难地喘息着环顾四周,水流沸腾着,跃动着,如同消防车水龙头飞射出来似地喷涌着。每块石头的旁边都象有一股泉眼,激溅起水沫浪花的旋风。岩顶上平静深沉的河流,跌岩而下之后,成为山涧中湍急的流水,冲刷着半淹在水中的密集的石块奔腾向前。“要跳进这种水流里,需要何等的技能、力量和意志啊!”
  摩特扯扯她的衣袖,用手指着一边。
  水雾朦胧之中,现出一块告示牌:“请勿吸烟。”
  “禁止在这种潮湿得水淋淋的地方吸烟,太好玩了!”摩特响亮而又欢畅地格格格笑了起来。来客们兴趣盎然,女孩心里高兴,对她来说这便是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
  维琳娜欣喜地看着这女孩。
  她想问一问医生:印第安姑娘是不是正从这里爬上岸来的?
  医生猜到了,点了点头。
  维琳娜倚偎在阿尔谢尼的手臂上,凝视着他的双眼:“需要做一个象印第安姑娘这样的人吗?”
  他抓起维琳娜的一只手,紧握着。
  他们踏上归途,先在岛上换了装,然后心情舒畅地回到公园里。
  这是维琳娜一生最幸福的岁月里的一天。

  二、冻成石块一样

  看来,同时间反常的规律一样,存在着某种“欢乐的反常”,幸福的日子总是转瞬即逝的。
  终于,维琳娜和阿尔谢尼绝口不提,却又一直萦回于脑际的那个时刻到来了。
  过去的岁月中,有过多少水手们的妻子和情人,聚集在港湾上一次又一次地极目远眺,想从驶近了的帆船或海船甲板上寻视出自己的亲人。亲人们或是跟随克里斯多芬·哥仑布,或是跟随麦哲仑,也可能是跟随拉扎列夫或者盖奥尔吉·谢多夫出海远航的。
  等待着水手们的有无边无涯的神秘莫测的浩渺海洋,平风静浪,也有高过桅杆的狂暴的惊涛骇浪、救生舢板、排筏、甲板的碎片……。航行顺利的话,便能见识到富饶的国土、陌生的异族、人迹未到的陆洲,然后,终于返航……。
  希望在帮助水手和他的亲人们挨度过这段时光。
  这种希望曾经出现在第一个宇航员加加林的家庭里,后来则出现在他的宇航员的同行家中,几乎成了规律,他们在启动了宇宙飞船自毁装置,离开熔化了的座舱后,都能乘着降落伞平安归来。
  维琳娜没有任何希望。如果她能再见到阿尔谢尼,那时她已经是个昏聩的老太婆了。这就使她完全不同于过去思念海上亲人的家属了……。
  当然,还有一线生命的光焰跟维琳娜一道儿留了下来。所以,阿尔谢尼在维琳娜母亲和外婆的支持下,坚决要求维琳娜从健康情况出发,不必去宇航中心送行。地外文明星球探测组成员将由类同于海上小舢板的近程火箭,载送到设在空间停泊场上的星际航船上,飞船的停泊场在人造地球卫星运行轨道上。
  “照料好小家伙。”这是阿尔谢尼最后的一句嘱咐。维琳娜凝望着阿尔谢尼的眼睛,一双明亮的、湛蓝色的、飞闪着外在的喜悦光采的眼睛,她便也极力微笑着。只有母亲和外婆才会知道,维琳娜为了这个笑容,得付出多大的代价。
  医生们早就判断出,维琳娜将会生下一个男孩。她计划把婴儿留在家中养育。这样,母亲、外婆以及阿文诺莉都可以帮个忙。可是,阿尔谢尼不大同意。他期望未来的儿子在襁褓中就进入培养过他自已的“勇敢精神的学校”。“养育幼儿是种艺术,”他说,“辐射的光芒照射不进温暖的住宅。这种光芒会使孩子的大脑具有接受道德品质、科学探求的指导的敏感性。再说,家庭成员中又有谁能代替专职教养员,教养员们会向孩子们描述成人的英雄榜样,在孩子们身上培养出必要的性格特征。”
  孩子放在何处?如何教养?许多家庭为此争论着。生活中,人们的行为举止往往比其知识渊博的程度还为重要。“真正的理智——不仅在于满腔热情地探求科学的奥秘,而且在于充分理解自己对于人们所承担的职责。”阿尔谢尼坚持自已的看法,维琳娜同意地点点头。他得到了维琳娜送婴儿到“培养理智”的托儿所全托的许诺。
  维琳娜并不想使阿尔谢尼信服,说什么孩子放在家里抚养会更好些。阿尔谢尼对维琳娜一家了解得十分透彻。朗斯柯依教授是位温顺善良得“过了格”的人,脑子里装满各种公式以及对于能够思维的机器的关注,叫他如何能照料自已的外孙。安娜·安德列叶芙娜,是一位艺术家。她有着无穷无尽的兴味,但却无法减少一点点自身的无条理性,总是忙忙碌碌,急急促促,娇惯两个女儿,无疑的,一定会宠坏小男娃儿。而且阿文诺莉自己还是个孩子。至于外祖母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她是一位退休女演员,阿尔谢尼感觉她过分地通达事理而且已经不是十分认真地看待世界了。阿尔谢尼在跟她的一次交谈中了解到这位老人家的思路。外祖母坚决认为,老规矩就是好,孩子们压根儿不需要专门去教育。教育方法的研究,不过是些时髦花样。阿尔谢尼提醒她,一个教员对自己讲授的一门学科,常常需要多年的钻研。难道“灵魂的铸造”反而倒可以马虎草率而且完全不需要出色的才能吗?施行头骨环锥术来治疗患者的大脑都还需要一位高明的外科医生,更何况教育工作者担负着形成孩子们大脑的任务啊,整个儿的大脑!所以,教师应该是心理学家,应该是坚强的人,应该是教育对象的生动的榜样。为什么一些成年人既没有做好教育人的准备,也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却居然挑起教育孩子的担子?他完全会象个庸医一样,使孩子成为残废……

  分别的时刻,维琳娜真想扑到阿尔谢尼怀中搂紧他的颈项,象农村妇女一样,失声痛哭,劝说他留下来,别去天外探险。
  每一想到这种离别,维琳娜的背上立刻冰凉。可是,不论她身心的痛苦如何巨大,她可一刻儿也没有忘记,阿尔谢尼是为了承担应尽的义务,投入了这一伟大的壮举。
  当然,“伟大的壮举”这几个字,他们当中无论谁、无论什么时候也没有说过。阿尔谢尼对待这次航行,仍然象平素一样的从容,正如同走路时要举步一样,他觉得一切都很自然。维琳娜则压抑着心头的忧虑,尽量保持着那种使阿尔谢尼入迷的风度,尽管她早就知道,丈夫启航后,她的生活必将完全变样,冷寂而又凄清……直到孩子出世。
  外婆和母亲对维琳娜未来的生活,各有自己的设想。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神秘地微微笑着,她深信什么时间反常之类的说法全是一种编造出来的鬼话。五年之后,阿尔谢尼定然会返回地球,而她,索非娅·尼古拉耶芙娜又要再一次为维琳娜的幸福而热泪盈眶。
  安娜·安德列叶芙娜是另一种想法。阿尔谢尼如果真是一去五十年,维琳娜就应该干脆改嫁给一位理想的男人。哪怕是嫁给伊格纳契·谢苗诺维奇·施洛夫教授。他比维琳娜的岁数是大得多,是一个鳏夫,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正因为如此,他的爱情就更其严肃认真了。这样的男人不会丢下自己的妻子飞到天上去的。当然,她的思绪中也会飞掠过这样的念头:人们,以及她,安德列叶芙娜本人对探测文明星球的宇航员们,——其中包括她的女婿,是何其的尊敬和热爱啊。可是,到底为什么要丢下妻子和小孩呢?
  阿尔谢尼步履沉重地、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以后,维琳娜立即忙碌起来,她戴上手套,整理了一下手腕上的自用联络手镯——一种可以常年佩戴的雅致的手饰型微型无线电通话设备,外观是彩色斑斓的石镯。
  母亲和外婆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出于一种委婉的关切之情,一句话也没有问。
  在高出路面的长廊般的人行道上,维琳娜晃晃悠悠地迈着快步,一直她到拦墙下面停息着一部自动电管车的所在。着来,车子空着。她吃力地顺台阶走到下面,立即奔到车前,空车!维琳娜坐上前坐,戴上驾驶环箍,仰靠上椅背。
  自动电管车奔驰在潮湿的纯蓝色的沥青路面上。
  维琳娜全然不是阿尔谢尼所感觉到的那种尽善尽美的女人,她,有时甚至会很冒失,就象现在所表现出来的一样。
  自动电管车仿佛很有自觉性,在必由之路上转折打弯。城市的住宅、公园和池塘一闪而过。
  不,她并不想赶上阿尔谢尼,更不想阻拦阿尔谢尼,拉他回转。
  她赶向宇航中心是受着一种本能的驱使,也可能是处在她这种情况下的一种妇女的任性行为……尽管她已经赶不上近程火箭的启动了,但是,哪怕在天空中瞥视一下载乘着阿尔谢尼的火箭,也是她的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城市边缘的最后一排住房飞掠而去。天空飘洒下秋日的细雨,白桦树的光枝秃干和白杨树灰暗的梢头垂落下的枯叶,显出令人忧伤的景色。
  郊外采石场陡峭的石壁上端有个山岗,维琳娜在山岗脚下停了车,解下头上的金属驾驶环箍,然后踏上潮湿的草地。
  她沿着泥泞的林间小路爬上山岗。
  昏浊的雨幕遮蔽了天际,也遮蔽了宇航中心的建筑物。
  沉重的乌云,象浓烟一样,低低地弥漫在树林上空。在一绺绺雾蒙蒙一的雨水抽击下,树木微微垂下身子,它的光秃的潮湿的枝条在空中捞摸着,仿佛想要拖拽住什么人似地。
  维琳娜想:“地球在哭泣着,送别自己的儿孙,我没有哭,所以该受到惩罚。”
  于是,她记起了一首古老的荷兰民歌,歌曲咏叹的是北海海岸上变成石块的水手的妻子的故事:

  在大海中寻觅,寻觅,
  寻觅自己亲手织成的麻布的风帆。
  “你在那里,我心上的人?
  你在那里,我的心肝!”
  接着是:
  ——一切都恍如昨天,
  我们一道儿漫步,
  未婚的妻子,
  我很快便成了你终身的侣伴。
  我们一离开船坞,
  总是急赶向我们儿子的身旁。
  此情此景,我的心
  不由冻成石块一样!
  ……

  突然间,如同特意选定在这一瞬间似地,遥远的大地尽头轰然一声,炸响了秋季的最后一个沉雷。近处,飞出一道闪电,光芒射穿湿重的雨幕,凸现出宇航中心建筑物的银白色墙壁。那里一座映射着金属闪光的巨大塔楼,似乎是勉强地从大地上微微一抬身,顿时间,地面跟天空一样盘绕起暗白色的灰云。闪电又迸发了一次,蠕动着的烟云似乎和喷溢着的火焰融合在一道了。
  火箭离开了潮湿的微微颤动的支架飞腾而去。
  维琳娜瞪圆了眼睛凝视着前面,终于,视线中的水手的帆影完全消失了……眼眶里噙着泪水。她身子晃动了一下,只觉得自己的两条腿,正象荷兰民歌中写的那样“冻成石块一样!”她惊吓极了,一面尽力控制着自己,一面想使劲地挪动脚步,可是……她从山岗峭壁上摔进了采石场的坑口……
  在坑口,她偃卧的姿势也挺糟,那只戴着微型电话手镯的左手弯折在身子下边,知觉全无了。万幸的是,手镯上的开关自行开动了。这是由于预防这类事故的发生,手镯的装置作了调整。它不停地发出呼唤信号。
  外婆、母亲两人的联系手镯立即响起了信号声。她们莫名其妙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维琳娜,维琳娜,好孙女儿,你怎么啦?”
  “维琳娜,乖命儿,你说话!说话!”
  惊惶的唤声从戴在骨折的手腕上的通话器里一阵阵地响着,但是没有应声。
  维琳娜没有答话。她是慢慢儿地苏醒过来的,知道手镯已经发出信号,她紧紧地咬着嘴唇,转动了一下头部,引起一阵刺心的疼痛。好不容易,一只手触摸到手镯了,按动了绿色蛇头形开关,打开微型无线电话机的送话设备,这时,她尽管使劲儿呻吟吧。

  索非娅·尼古拉耶芙娜奔上长廊一般的人行道。安娜·安德列叶芙娜太胖了,没法这么跑,所以落在后边。
  竟然象是故意作对似地,闲空的自动电管车一部没有。她们拚命朝前跑,不久,发现了那边有一部,是在迎面?眼力不济!挂着的一面‘空车”的小牌牌,也差点儿没看出来。不过,不能再冒出个什么人来占了先。
  行人惊异地打量着奔跑的肥胖女人。这时,一位男人走下人行道的台阶向自动电管车走去,立刻又站定了,他看到一位老妇人急冲冲地直向车子奔来,便随手替老妇人打开车门。
  索非娅·尼古拉耶芙娜道谢了一声,坐进前座。安娜·安德列叶芙娜也奔着赶到了。她精疲力尽,几乎是一头栽进车厢里的,嘴里还不停声地叫嚷:
  “到宇航中心,没别的地方!”
  索非娅·尼古拉耶芙娜已经坐好并把驾驶头箍戴上,车子开动起来了。
  安娜·安德列叶芙娜注视着仪表,提醒道路上该转弯的地方。她断言:“到宇航中心,途经采石场……通话手镯上指出了这个方位……”
  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皱紧双眉,不断加快车速。她打开无线电信号器,向所有疾驶在沿途的机车发出信号,要求它们给这部自动电管车让路,以做到通行无阻。外婆在年青时代曾经在汽车竞赛中得过奖。她的驾驶技术远近闻名。可是,即使她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一次象现在这样地冒险行车。沥青路面由于刚刚下了雨,特别滑溜,猛然急转弯时,这部电管车好几次差一点就翻了身。安娜·安德列叶芙娜甚至惊叫起来了。但是,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只是紧紧咬着嘴唇。外婆的这个习惯动作也早传给了维琳娜。
  为了抄近,电管车开上了一条古旧的乡间土路,溅起了纷飞的泥浆,这种情景目前已经很不习惯了。土路上的洼塘里积满了水。大雨象冲刷而下的倾斜的水柱哗哗地下着。天空轰轰隆隆地响个不停,不知是打雷还是火箭在腾飞……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部停在岗下的自动电管车,也不知根据什么,她们一下子就断定这是维琳娜乘坐的车子。两位妇女踩着粘滞的污泥,一步一滑地直朝陡峭岩壁下的采石场坑口奔去。
  她们在崖脚下的石堆上找到了维琳娜。
  外婆数落着大声号哭。安娜·安德列叶芙娜通过微型电话手镯和丈夫联系上了,把发生的事故告诉了对方。不一刻功夫,安娜·安德列叶芙娜通话手镯里响起了前来援救的直升救护飞机驾驶员的嗓音。
  安娜·安德列叶芙娜坐在石块上,把维琳娜的头搁在自己的膝上。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不停地抚摩着外孙女儿摔伤了的胳膊。
  几小时之后,维琳娜完全清醒了。她看到头顶上空象牙色的塑料天花板,闻到一种医院里特有的气味。她忍着疼痛转过脸来,认出了坐在病床旁边的妈妈和外婆,就嘤嘤地哭了起来。
  她的身子还不能动弹,脑震荡的症状尚未完全消失。安娜·安德列叶芙娜把温柔的手掌放到维琳娜的额头上。这时,维琳娜扯了扯盖被,立即有一种感觉把她吓慌了,她用睁得溜圆的、充满疑问的眼光盯望着妈妈和外婆,甚至连不甚剧烈的头痛也不觉得了。
  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咬紧嘴唇,泪水沿着满布皱纹的面颊涔涔流下:
  “失掉的是个男孩……男孩。”她嗓音喑哑地说道。
  安娜·安德列叶芙娜用责备的眼光看了一下老年人,搂住了放声大哭的女儿的头。

  三、屏幕上的会晤

  施洛夫教授得知维琳娜·朗斯卡娅·拉托娃来到无线电天文台时,真是又惊又喜。
  他举止得体、彬彬有礼地走出自己的办公室,甚而至于降阶相迎这位来客,站到楼梯从下数起的第三级上。
  “看到您光临,十分高兴。”施洛夫说。
  维琳娜有点儿惶惑,默默地向他伸出一只手来。教授吻了一下来客的“具有魔力”的手指头。“具有魔力”这几个字他是从来不会忘记说的。然后,领着来客走到一扇门前,门上悬挂着漂亮的小牌牌,上面开列着施洛夫教授的全部学衔和职称。
  教授办公室里接待来客的座席从来都是不舒适的,梆硬。这暗示:此处不可久留,免得耽误学者的无限珍贵的时间。维琳娜刚坐下,立即就产生了上述感觉。
  施洛夫在迎面一张舒柔的软椅上坐下了。
  “总而言之,您怎么会对这里感到兴趣的?”
  问题空泛而又冷漠,施洛夫自己也察觉到了,便又说:“从我来说,十分希望听到您宣布,您又回到了音乐界……”
  “不,不……不是这回事,我很相信一种特殊的灵敏度……”
  “指的是我的?”施洛夫活跃起来。
  “您的全球天线的灵敏度。”维琳娜冷冷地说完了这句。施洛夫的脸拉得老长。但是,过了一刻儿,他又表现出那种柔顺的兴趣来。
  “我知道,”维琳娜接着说,“只有您的无线电天文台能够与全球天线取得联系,也只有借助于全球天线才能与航天远去的宇航员们,在这个时间里进行一次屏幕上的会晤。”
  “您的情报可真是极其准确。”
  “‘生活号’启航之后,我住进了医院。宇航城在进行电视联系的那段时间,我没有能去见丈夫。现在,宇航城的仪器设备已经无能为力了,全部希望落到您的身上。我一定得看到他,他还不知道,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哩!……”
  施洛夫干咳了几声。
  “我很珍重您对舍您而去的丈夫的这种态度,赞成您对由此而承担的责任的理解。不过,我可以发誓,我就不懂,您为什么需要这种屏幕上的会晤?如果您仍然需要跟宇航员们进行无线电通讯,我们完全可以提供方便。”
  维琳娜听对方说到阿尔谢尼舍她而去时,心里象刀割一样难受。但是,她忍住了,竭尽全力地凝视着施洛夫。
  后者神态庄重地继续说道:“是这样:我另有一名学生,叫做康斯坦丁·格奥尔盖耶维奇·兹汪采夫,他采用了阿尔谢尼·罗曼诺维奇的方法,从全球天线上接受到另一个地外文明星球艾当诺行星上发出的信息。您还记得有一个古老的皇上名叫艾当诺吗?记得那个在大型马车里装上一群飞鸟,想要飞上天空的故事吗?这位帝王的故事是用古巴比仑楔形文字刻石记载下来的,保存在阿苏尔班尼皇室图书馆内。这是比伊卡洛斯神话还要古老的故事。至于这次收录到的无线电信息,可以断言,是完全可靠的,应该考虑到在浩大的宇宙中,智慧生物可能有着为数众多的文明世界。您呢,便只能在发往‘生活号’的电讯中,稍许添上两句家常话罢了。”
  “难道您不认为无线电通讯跟屏幕上的会晤是有区别的吗?”
  “噢,我懂得的,当然……但是,形象的再现,充其量也只是一种想象中的见面。主要的是,和宇宙航船的电视联系早就进行完毕了。”
  “伊格纳契·谢苗诺维奇,难道你一点儿心肝也没有?”
  “正是您不该这样问我。我是多么渴望能够再去参加您的音乐会……再去体育馆。”
  维琳娜紧紧地咬着下唇,然后说道:
  “会来约您的。伊格纳契·谢苗诺维奇,您一接到我亲自给您打的电话,请您就来。”她说着,两眼定定地望着教授:“只是,我现在央求您,照我的要求去做!”
  施洛夫在她的逼视下,不由得窘住了,但接着又满怀其素有的自信心,暗中盘算,你向这女人让点步,便可以指望,总有一天她会珍视你的这种灵活。于是,曲意奉承地说:
  “我是按照人之常情,将心比心地理解您的。维琳娜·尤莉耶芙娜,我来尽力安排您跟阿尔谢尼·罗曼诺维奇屏幕上的会晤。当然,得等两个小时才有可能跟‘生活号’进行电视联系——全球天线此刻还没有朝向航船的方向。”
  维琳娜感激地点了点头。
  教授伴送她到门口时,说道:“不希望您在我这儿感到寂寞。我只进行一些必要的指导——我的这些学生暂时还不能把我的担子全挑起来——所以,我仍旧可以一切听从您的吩咐。”
  “不,不,”维琳娜平淡地说道,“您是个忙人,我哪有这样大的权力?”
  “为了您……”施洛夫神气活现地举起了双手。
  “请原谅,伊格纳契·谢苗诺维奇,你们射电望远镜那边有一座十分美妙的小树林,如果您不反对,我自个儿在那边走走。”
  教授没有反对。

  维琳娜围绕着象是一面极其巨大的圆镜子的射电望远镜漫步。望远镜的镜面是带着格栅的硕大的圆盘;当然,她的阿尔谢尼建立的全球天线比它要大十亿倍!
  起先,她数着自己的脚步,然后,决心计算一下星际航船飞行四天之后,现在已经距离多远,无线电信号追上它得要多少时间。稳速运行过程中,航速为增速运行的一半,增速航行的行程得用时间(按秒计算)自乘后计算。一昼夜有多少秒?她默算了一下:计有86,400秒。四昼夜——345,600秒!这么一个巨大的数字,怎么来自乘呢?唉,真是!就按3.5乘以10的五次幂来算吧。3带有小数以后自乘大概是10,那么,可以算出四昼夜的秒数为10的十一次幂。在每秒增速10公尺的情况下,航船己走过的途程是5乘10的十一次幂。折算成公里……五亿!可怕!无线电信号按每秒30万公里的速度行进,那就得飞行整整半个小时:此刻又怎样来和阿尔谢尼交谈呢?
  维琳娜不能再去想这些了。她已经走过草坪,进入树林。多熟悉的树林啊!秋风里,林中空旷寥寂。她跟阿尔谢尼在这里漫步时,正是夏天,这儿的荫影不是眼前的这种灰暗的色调,而是色彩明丽的:葱绿、浅褐,甚至还有黄色……,她把自己的发现告诉阿尔谢尼。阿尔谢尼笑了起来,并且打趣说,夏天的景色在女人们的眼中才会这样美。
  那时,树林里洒落下无数的阳光的斑点,显得多艳丽、多明快。林木在骄阳下生气盎然,叶子上亮光闪烁,就象是金黄色的一般。
  维琳娜回想到,也正是在这个六月中的一天,她跟阿尔谢尼踏着“萌育着生命的雪花”,在这里慢行着。晶亮的白茸茸的地毯,轻烟一般覆盖在去年的枯草地上,草棵里钻出了新出土的细芽。是初夏了,云衫的树干上有一层白色的如絮的绒毛,仿佛冬日的积雪。维琳娜也清楚地记得这样的琐事——她俯下身来,拿手掌在枝干上抹下一团棉絮般轻柔的绒毛,戏谑地向阿尔谢尼扔去。顿时间,仿佛云杉树猛然挥动身躯,到处飞舞起白毛来。轻细的毛絮,一落进太阳的光线中,立即猝然闪亮,象是洁白的小星,有的在树枝间无形的蛛网上,滞留了一会儿之后悄悄儿地落到地面。
  她和阿尔谢尼坐在绒毛丰厚松软的地毯上。阿尔谢尼撸起一把毛絮,说,这是能战胜一切的萌育着生命的种子,正是它们使得大自然生命不息。
  大自然是何等的慷慨啊!千百万颗种子在林间漫飞,为的是其中能有一个萌发出新的植物的生命。轻如鸿毛的生命!……
  维琳娜瞥视着光秃秃的秋天的树林,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坐到一段潮湿得发黑的树桩上。
  “轻如鸿毛的生命!”维琳娜忧郁地默述着这句话,流下了泪水。“我怎么就没有能保护住自己的那个轻如鸿毛的小生命?我又怎么去跟阿尔谢尼说呢?”
  维琳娜竭力控制着自己。怎么搞的?刚刚进行了一次令人不寒而栗的计算,此刻又想起了轻如鸿毛的生命……这不都是用尖刀扎自己的心头嘛?!
  她站起来,转过身,用坚定的步伐向无线电天文台走过去。

  施洛夫又一次从楼梯上走下几级来迎接维琳娜。他领着来客走进实验室。实验室里阿尔谢尼的友人柯斯嘉·兹汪采夫和万尼亚·波列夫正在工作。他们调试着与星际航船联系的信号。
  维琳娜的脸色疲惫,眼眶下面现出一抹黑晕,眉心间深陷着几道竖纹。
  施洛夫把一张最舒适的软椅,朝电视屏幕前略微挪动了一下:
  “应该向您,维琳娜·尤莉耶芙娜,预先说明一下,这种节目是会叫人等得心急火燎的,原因是由于事先并没有排定。”
  屏幕上出现了抖动着的条纹,然后则是无法辨认的图象。终于,闪忽跃动着的一切全消失了。显现在维琳娜眼前的,仿佛是从浓雾中浮跃出一台装置着各种仪器的斜面工作架,然后现出了类似自动化工厂的一间机械室的图象。
  她的心猛地一阵颤动,她看到宇航船指令长图查的脸庞了!图查过去是阿尔谢尼夫妇家中的常客。
  维琳娜向他露出欣喜的笑容,但对方连眉毛也不抬动一下,眼睛朝着维琳娜,却象是望着空间。维琳娜很不自在了。
  万尼亚·波列夫微微地俯身朝着她,几绺卷发轻轻地触动了维琳娜:“得过半小时后,他才看得到你。”
  维琳娜向波列夫嫣然一笑,表示谢意。其实,树林中沉思着慢步之后,她已经懂得其中的道理。所以,她特意显出愉快从容的样子,向着屏幕上的通话器说道:
  “您好!彼得·伊凡诺维奇,我的阿尔谢尼好吗?您不让他到屏幕前来吗?我想,你们这艘张着中微子风帆的小船,一切都顺利吧?”
  维琳娜的语言变为无线电波的振幅之后,将以电磁感应的涡旋,经过半个小时的行程飞抵宇航船。丛宇航船传来答话,无线电波也需要经过同样多的时间。
  柯斯嘉和施洛夫向图查传送了几顶业务性公报,填补了中间停顿的时间,他们还向图查叙述了收录到另一个地外文明星球信息的经过。
  一小时过去了。这段时间里,维琳娜端详着图查略带优戚的面容,简直象是度过了好几个昼夜。
  突然,彼得·伊凡诺维奇神采突然焕发起来。
  “特大喜讯!”他喑哑的嗓音传到维琳娜耳际,“亲爱的人们哇!我立即发出‘紧急集合’信号。”
  然后,他向维琳娜,向施洛夫,向柯斯嘉问好,尽管柯斯嘉这一刻临时有事走出实验室了,波列夫正在替代他。
  图查打开面前的笔记本,凝听着一个小时之前施洛夫和柯斯嘉传送的消息。可能,他已经听到又发现了艾当诺行星上有文明世界,情绪激奋起来,说道:“亲爱的!呶,康士坦丁·兹汪采夫,向你祝贺!以你的朋友为榜祥吧,准备参加第二批飞向地外文明星球的远航!”
  宇航船的指令舱内挤满了宇航员。维琳娜对他们每个人都熟识。她向每个人亲切地颔首微笑,尽管他们当中谁也不能立即觉察她的招呼。但是,他们全向着维琳娜笑着。
  到了,第六位宇航员,阿尔谢尼喘吁吁地奔过来了……维琳娜一把抓住软椅的扶手。
  “阿尔谢尼,”她唤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坐在维琳娜身后的施洛夫教授皱起眉头。
  “我把自己的阿克瓦潜水衣送给阿文诺莉了。她真正是个淘气鬼!套上了脚套,满屋子爬,外婆吓得可不轻哩!”
  施洛夫惶然地耸了耸了肩膀:说句不客气的话,当代最先进的无线电设备,竟然是为了用来传递这类“情报”的吗?!
  当然,施洛夫教授没有能看到维琳娜的眼睛。至于人们可以用眼波来交谈,他是知道的。据说,是某种辐射的作用。电视的映像上大概总不会产生这类辐射吧。
  这次屏幕上的会晤又一次证实人类完全可以用眼神来表达各种感情。这眼神不论是出现在电视的映像中还是绘制在画家的画布上。列宾的《伊凡杀子》中那个杀死了自己儿子的伊奥尼·格罗兹诺依的眼睛,《索菲亚公主》的眼睛,流放中的敏施柯夫的眼睛,或者苏里科夫笔下的《女贵族莫洛卓娃》的目光,以及克拉姆斯科依所作的《无法慰潇的悲伤》的画面,还有伦勃朗或者魏拉斯开斯的肖像画上的眼光,就足以说明问题了。画家们都知道,眼神里如何表达出愤怒或者激情、恐惧或者温柔、喜悦、忧伤。
  彩色立体的电视映像比维琳娜过去所有的照片都要大得多。映像把她眼神中的全部力量充分表现出来,这是施洛夫没有注意到的,拉托夫若是要把自己的感受讲给教授听,得在五十年之后。
  阿尔谢尼听到维琳娜的话音和见到她的映像,时间并不一致。他见列维琳娜的图象是屏幕会晤开始二十五分钟(1500秒)之后,他感受到那一双晶莹的绿玉般眼眸里迸发出的欢悦的火花,那是一双略微眯缝着的眼睛,清澈的眼白发出浅淡的水蓝色。她双颊上的绯红的晕彩和唇边的甜笑向阿尔谢尼倾诉了许多心头话。阿尔谢尼从她脸上的生动的无言的电讯中,读到了任何书面信件都无法表达出的内容。
  施洛夫不以为然地听着那些不合适的,在他听来,纯粹是十足的废话。
  维琳娜讲到自己,讲自己怎样在火前点火启动后摔倒了——自己终究按捺不住还是赶到宇航中心去的——并请对方原谅,好在一切都已正常,然后,她提到树林里的轻柔的绒毛,忽然又谈到儿子,居然又扯上孙子,这位未来的孙子将会迎接“跟自己同年的”祖父天外归来……
  终于,施洛夫含意复杂地咳了两声。
  维琳娜回眸瞥视了他一下,双眉连成一线:“我耗用的电能过多了吗?”
  “你在五十九分二十秒之后才能听到对方的答话。”施洛夫嗓音干涩地说道,“请您告别吧,我们这边马上就关机了。”维琳娜站起身直向屏幕走去。施洛夫的话使她完全失去了自制能力。她默然地凝望着屏幕。告别阿尔谢尼只仅仅是投向他一道惜别的眼光。这惜别的投视便以光速追赶着远去的星际航船。
  “飞吧!”她耳语般地悄声说道。
  柯斯嘉说了几句节目结束时的惯用语,关灭了发送系统的器械,剩下接收的仪器继续工作。这时,只好等候着……可以有整整的一小时看着阿尔谢尼。
  他站着,焦渴地盯视着屏幕,屏幕上的维琳娜,竟象是向他走去一般。他精神一振,和维琳娜的映像交谈了,回答了她一小时之前说的每一个字。最后说:“再见了,亲爱的!我全明白了,比起你来,我要舒坦一些。”
  维琳娜哭了。她知道此刻看到她的只是无线电天文台的人,而不是星际航船上的人了。
  施洛夫对此无法忍受。他冷冷地朝维琳娜点点头,便派万尼亚·波列夫伴送来客到高架单轨车的车站去。
  波列夫谦恭地落后一步跟着维琳娜默默地走着。直到上了月台,悬挂的列车无声地驶近时,她才开了口:“谢谢,万尼亚!谢谢你的沉默。我对他竟也说了谎话,摔伤之后,我们的孩子没有能保全。”
  “这是神圣的谎言。只有心地坚强的人才能做到。如果我是一个真正的歌手,我决不会用蹩脚的诗歌赞颂您:您给了他安心远航的可能。他说得对,您的日子比他要艰难得多。”
  车厢开动了。波列夫随着列车走了好几步。一绺绺卷曲的长发披散在他的肩头。他久久地凝望着延伸到远方的架设单轨的一长列支柱。远处,单轨就象过去画面上的电线柱子之间拉紧了的一条电线。波列夫对这种古老的景物很有兴味。

  四、睡美人

  悬吊式单轨车的这个车站上,维琳娜又出现了一次,不过,季节已经到了冬令。抑闷的思绪驱使她来到这里,对阿尔谢尼的忧愁的想念,她无论怎样也不能排遣。
  于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又到了无线电天文台。到这里,是因为阿尔谢尼在这里工作过,在这里,她能看一看高楼的外墙,这些墙壁曾经看着阿尔谢尼进进出出多少年,到这里,是因为这里有座树林,在树林里她经常等候着阿尔谢尼下班一道儿回家,还因为车站上就能看到这里的射电望远镜带格栅的镜面,会使她想起了巨大的全球天线,借助于全球天线,她最后一次和阿尔谢尼见了面,还和他谈了心……
  维琳娜在雪堆之间的小路上走着,她走得很沉着很坚定,而且就象是她知道该上哪里,去干什么似地。突然,她想到在无线电天文台有可能遇到施洛夫,便立即转身走进树林中。林丛里,她遇上了万尼亚·波列夫。
  万尼亚畏缩而又欢欣地望着维琳娜。他飘曳的卷发和女性似的长长的睫毛,使他看上去不象一个男滑雪运动员而象一员女将。
  他解下滑雪板,默默地跟维琳娜并排走着。雪还不太深,没有路的地方也照样能走。
  “冬天了,”他终于开了口,“您看,到处一片静寂。您可愿意,我为您朗诵一下我自个儿心爱的诗:《古老的故事》?”——没有等对方回答,他便开始吟诵起来:

  烈火在壁炉里冻却。
  雨水凝结成晶莹的帷幕。
  远天如同彩蓝色的磁釉。
  细长的睫毛在颤抖中凝固
  ……

  维琳娜漫不经心地听着这首描写睡美人的诗歌,心里却想着自己的眼睫毛,是不是也会象诗歌上那样凝冻起来。万尼亚读到最后,几乎是引吭高歌了:

  踏上那诡谲的歧路,
  人们免不了在忧郁中神伤。
  长眠不醒。但是死神也会却步,
  谁若把爱情牢系心上。

  “请您原谅,”他解释说,“我们那里还是用的旧的读法‘谁若,而不是谁如’……当然,这也很容易改过来。”
  “这没有什么关系。”维琳娜说着,复诵了最后一句:“死神也会却步,谁若把爱情牢系心上?’可是,时间呢?”她凝神地望着万尼亚。
  “时间也会却步!”万尼亚应声说道,“尽管这是故事,我们家乡的人又称它是《古老的故事》,但是,故事上公主入睡的时候,她的心爱的王子还没有出生哩!”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了。
  “什么?您说的是什么?”维琳娜连声问着。突然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异怪地忙乱起来:“快快!我们得上车站去。”
  “是不是,您稍许滑一会儿雪?我去给您拿一副滑雪板来?”万尼亚怯声问道。
  可是,在这刻儿无论什么也不能阻留住维琳娜。万尼亚很不理解、完全不理解一个女人的心情。
  分别时,维琳娜因为他朗诵了诗篇,向他道谢,万尼亚一脸儿的笑。她诡秘地说了一句。“大雪天野熊也要冬眠的。”说完,便走了。
  维琳娜在高架单轨车的市区车站下了车,一个新的主意激励着她,她直向生命研究所走去,走进著名的罗登柯院士办公室。
  办公室墙壁上一大排卓越学者的画像,个个都在端详她,柜橱里的那些书籍和一具具搜集来的非常罕见的骇人的头颅骨也全在打量她。
  弗拉基米尔·拉夫仑特维奇·罗登柯是位身骨结实的老年人,飘垂着一部银白色的胡须,转动着一双年青人的黑亮的眼眸。他背起手在办公室踱着步,脊背显得有点儿弯驼。维琳娜对他没有作任何解释,他自个儿已经把其中原委捉摸出来了。甚至他能感受出维琳娜的苦恼,知道她为了那位最可爱的人,愿意牺牲一切,
  “我知道,您是为什么上这儿来的。您是,按照过去的说法,把要自己当作实验用家兔提供出来。您打算冬眠半个世纪,等待那位心上的王子。”罗登柯说到这里,站定身子,用敏锐的眼光凝望着维琳娜。
  她并不回避,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这时,他做了个手势,要维琳娜跟着他走。
  书橱之间有扇门,他们穿过这扇门走进另一间房间,这屋里的墙壁全漆成黑色。
  维琳娜感到有些异样,院士发觉后,微微一笑:“再没有比黑底色上可以这么清楚地发现灰尘的了。”他说得有点幽默。然后,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感慨地叹息了一声:“有些颤抖了。手术只好让给学生们去做了。自然规律!”
  他带领维琳娜走进另一间用象牙色塑料板装修成的屋子。深色的墙壁上排列着一道道银亮的螺管,铜镍合金的支架上放置着装有透明管道的复杂仪器。很可能,这是些人造器官:心、肺、肾、肝?他们走进了化学车间的实验室,室内装置着蒸馏器、管道以及万能仪表字盘。在这屋子里,维琳娜不由想到电视屏幕上见到的宇航船上的指令舱。
  “我带着您,亲爱的,到一处按过去的说法是‘圣地’的所在去。”院士说。
  他们走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室门,象从城堡的塔楼上一样,顺着螺旋形的阶梯朝下走去。
  起先,弗拉基米尔·拉夫仑特维奇在来客的眼目中还是精神抖擞的。可是,当他们走完了一级级的楼梯后,院士便一下子坐了下来,慌急地大口吞咽着空气。
  “为什么,您想,我不再,参加登山,活动?上山容易下山难啦。”院士为自已的玩笑话使劲地微微笑了下子,“马达快出毛病了……早先,人们安慰我:‘没事儿……’现在呢,同意换人了……看起来,人也得有些备用的部件,就跟机器一样……。”他在每句话的停顿中,总要吃力地呼吸一下:“大概到了将来,人只要大脑保存不变……其他器官可以换置成金属制品或者其他材料的……就象换假牙……人就能依靠‘人造器官’活上一千年。也不知道,这样可好?”
  他把客人领进一座拱形建筑内,走道两边是排列成行的玻璃柜。维琳娜看到玻璃柜内的干瘪的脱水植物,两肩不由猛一收缩。难道自己也得变成这样干瘪吗?当然,生命沉息的实例是不少,那座树林不也正是这样吗?冬天里一片枯寂,为的是来春万花吐艳。只是冬眠需要延续上许多年头,才能“等到自己春天的来临”!
  于是,仿佛在印证她的想法似地,维琳娜看到一张玻璃柜里有三只家兔,一个挨一个地胡乱躺着,耳朵垂挂着。另一边,一张玻璃柜内,有一条不成样子的巨蜥,身子扭曲得跟盘龙一样,龇着牙,朝天仰卧。还有一只褐熊偃卧在带铁条的玻璃柜内,就象正睡在巢穴中一样。
  “快到了,马上要看到睡美人了。”罗登柯向维琳娜微笑了一下,领着她走向一具特大的玻瑞蒸釜。这是间密闭的玻璃小屋。正中底座上躺着一条四肢僵直的大狗,狭长的嘴脸上套着一架仪器,带有绛黄斑纹的白色皮毛仿佛刚刚梳理过。“就是它!”院士得意地说,“从玛丽娅·鲁拜尔托芙娜手中接收到我们这里的全过程,简直没法儿细说。七年两个月带九天……多想再等上三年!不过,威耶夫催得很急。”
  “威耶夫?跟威耶夫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极有可能,跟今后飞出银河系的远征有关,运行途中宇航员将处于休眠状态……”
  “就是说,不久之后,这里会出现……人?”维琳娜手指着玻璃柜。
  “您是第一名,是不是,可能,是您……”院士艰难地吸了口气,“如果,明天得出的试验结果是成功的,那我们可以进一步商定:是不是由您来接替我们的拉达的位置。”
  维琳娜出神地注视着睡熟了的大狗:
  “我听说过一个斯堪的那维亚女人的故事。一百多年之前,有这么一个得了嗜眠症的女人,一觉就睡了二十年。”
  “睡醒之后,就要人家把她的女孩儿递到她怀里来?可是,站在一边的女孩儿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姑娘?”
  “据说,这位妈妈并没有能成为自己女儿的同年人。一年后,她就苍老了,死去了。”
  “冬眠——不同于嗜眠症。全部生命活动整个儿中止。当然罗,如果要不发生不可逆过程的话,应该学会使一切重新恢复。”
  “为什么您选择的试验对象是狗,而不是猴呢?”
  “您以为,亲爱的,猴比狗更近似人类?”院士略带玩笑地问,“我有时也这样想,人类自命为地球上唯一的智慧生物,并且把动物的一切智慧表现全视之为动物本能。这是不是有些过于目空一切了。我在把拉达催眠之前,对它进行过多次实验。很难找到比它智力更发达的动物了。猴子只是模仿人。狗在恪守它的职责方面,决不仅仅是单纯的模仿,而是一种自觉完成任务。还有忠诚?对主人的挚爱?牺牲自己的精神?狗能够摒弃保全生命的本能毫不吝惜地献身。厮守在自己主人墓前哀叫的家犬难道还少吗?甚至,有的狗痴立在栈桥上徒然地等待永不返回的罹难的海员……难道说这都是一种条件反射?拉达引起我许多想法……”
  “请您跟我多谈谈拉达的事儿吧。”维琳娜要求道:“我正想接替它在玻璃密闭室里的位置呢。”
  “接替不接替,我们过后再谈,我先跟您说说拉达的故事……请您设想一下……我制造了一台仪器,拉达可以通过它来讲话……”
  维琳娜吃惊地望着学者。
  “我应该表示惊讶,还是表示赞叹?”她问。
  “该耐着性子听。我可以向您解释一下,为什么对于您的要求是否可以答应,要取决于这一条沉睡了七年的生命苏醒后的情况。”
  “它能说出话来?”
  “正是。狗之所以不讲话,决不是因为它的智能不够。鹦鹉也能讲话呢,而且,并不是单纯地学舌。二十世纪内的一项试验证实:一对训练好了的鹦鹉热烈交谈时,使用的句子有五百个。”
  “拉达呢?”
  “拉达的舌头不灵便,不象鹦鹉。我常想给狗舌头动一次手术,可惜我的两只手开始颤抖了。”
  维琳娜整个身子朝前靠了靠:“它说出话来了吗?……没动手术。”
  院士莞尔一笑。他走到密闭的玻璃小屋前,从旁边的立柜里取出一具不大的盔形面罩,面罩上有条电线连接在一个如同老式收音机的小箱子上。
  “大家都知道,分院士说,“很久以来,就试验着用聋哑人语言来训练动物了。这种语言传达思想时,不是通过声音而是通过动作,这方面我缺乏研究。我期望从狗身上取得的成果会比从长尾猴身上的要大些。人类语言的发音是由于声带的收缩和口腔的动作,这一切全伴随着大脑的明晰的脑电波,这也跟身体肌肉的每一次有意识的收缩一样。二十世纪中,人们就根据这个原理制作了由脑电波控制的假手。大脑向不复存在的肌体发出信号时,假肢便代替失去的肢体动作。‘机制假手’的大小外形都和真手一样,能够完成想望中的一切动作:使用小刀、汤匙、螺丝起子,乃至弹奏钢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利用产生或变换某种意念时的脑电波呢?为什么不能使这些脑电波带动摹拟发音器官的专门仪器,使仪器发出的音响构成语言呢?这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因为,若是给一只狗安上人的手臂,它定能很快地学会聋哑人的语言,学会他们的动作。电子控制论学者根据我上述的设想,使问题解决得更完满了。”
  “太惊人了!”维琳娜只能说出这句话来。
  “可不!”院士也欢快地应声说道:“但是,您得听我讲完,您应当知道这一切。您面前的确实是位故事中的睡美人。”
  “但愿我不是在梦中。”
  “当然不是在梦中。您看,这只小箱代替我的拉达讲起话来,一点儿也不比人差。它的音色,是按照我那位玛丽娅·鲁拜尔托芙娜(当年的女歌唱家)的意见,调置成令人愉悦的女低音。我自己也试过,利用这台助话器,不启嘴唇,默不出声地讲话,结果很成功!仪器在我的脑电波支配下——讲起话来了。从此,我着手驯教这只狗。我必须使它成为一个‘智惹生物的原型’,而‘语言’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特征。拉达也确实想说出一些词和句子来——小箱子发出了响声。我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努力,使它从自发的声响结构成理性的语言。一旦做到这一步,问题就解决了。原来,狗这动物也很爱说话。这是一种天然的爱好,助话器代替它发出音响来。大概,它如果具有必需的器官,早就自己说话了。我教它说话,不象人们教鹅鹉或者鹤鹤那样,而是象教小孩。对它的依恋的心情,也跟对小孩一般。想起来有点后怕,我所做的这一切究竞为的什么?可是,您却跑上我这儿来了——要求冬眠半个世纪……”
  “我没有别的办法。连拉达您不是也给它催眠了吗……它能说话……几乎跟我一样……”
  “呶呶!……别急,别急于催眠。拉达说的话再多,也没有它眼光里流露出来的多。不要以为它会‘滔滔不绝’,它只是‘箱式发言’,如果用这种标准衡量,它是学会语言了。它通过助话器要我领它去散步,给它吃食,寻找玛丽娅·鲁拜尔托芙娜。它又说,忠实于我们,爱我们。它从来没有撒过谎,不会。”
  “应当说,您们也十分疼爱它!”
  “可不!我跟玛丽娅·鲁拜尔托芙娜是太爱惜它了。玛丽娅顶喜欢跟拉达聊天,拉达同样如此。它直朝找跑来寻找助话器。它搁在我办公室里。拉达用唤叫声央求给它戴上头盔。它知道几百个词……甚至夹杂着英语词汇,这是玛丽娅·鲁拜尔托芙娜的花样……”
  “我也喜欢上它了,我的这位先行者。”维琳娜说着,瞥视了一下睡熟的大狗。
  “它的祖先是条军犬。对我们来说,已经显得很遥远了的伟大的卫国战争年代里,那条军犬曾经探查出并且清除掉成千上万的法西斯军队布下的地雷。那个年代,它和它的同类,救助过伤员、穿越过炮火猛烈的前线传递情报、追捕过奸细和罪犯……可是人们在接受狗类的这种效劳时,一丝一毫也没有承认过它们有粗浅的思维活动。看来,我们这些高等的‘万物之灵’,自古以来就是以自己的无知而自负。”
  “它醒过来以后,我想跟它谈谈。”维琳娜满含期望地说。
  “是!”院士极其高兴:“这正是十分重要的一点,如果您能跟它作一次倾心长谈,如果它在久眠之后还完全具有这方面的能力,那么……”他富有表情地望着维琳娜。
  “我完全自愿,完全……”
  “请您明天来一趟。我们当您在场时催醒拉达……结果会很清楚的。您再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就这样吧……”

  五、比死亡还要糟

  维琳娜满怀希望地回到家,并且毫不隐瞒地告诉了……一个人,外婆。老年人气极了,连声呵斥外孙女儿的利己主义和轻率,但她也没有把这件事跟任何人说。第二天,外婆带领维琳娜到生命研究所,搀着她的手,象是当年领着她进小学一年级。
  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没有走进院士的实验室。她站在外面等待实验结果。并且自怨自艾,唠唠叨叨,什么她活到头啦,什么把她的外孙女儿当作狗来做实验啦!

  她的外孙女儿维琳娜正和罗登柯院士以及脑研究所肥胖和善的列别捷夫教授、蓝眼睛的实验员娜达莎一道儿站立在透明的密闭小屋前。
  夜间,密闭玻璃釜从地下室内被吊升到四周是塑料壁板的实验室中。娜达莎惊异地侧视着维琳娜。
  昨天晚间自动装置开始了加温预热程序。
  “大概,我们的睡美人已经从玻璃制品变成石块儿了。”列别捷夫说,看到维琳娜骇异的神情后,解释道:“深度冻结的情况下,肌肉会变得跟玻璃一样性脆易碎。此刻,肌肉在恢复之中,大脑神经元要能完整地保留下来就好了。”
  “我们在给拉达冬眠之前,曾经给一些小动物做过试验。”院士说。
  “根据您过去所作的一些实验,弗拉基米尔·拉夫仑特维奇,还不能断定,作为实验对象的动物是不是保留着原有的意识。”
  “现在就来断定了。”院士说着,含有深意地看了维琳娜一眼。
  “密闭釜内温度和压力已经正常。”娜达莎报告。
  “那行……开始吧!”罗登柯嘘出一口气来,“象我,垂暮之年还得充当一次大胡子王子。现在给我们的睡美人的心脏接通电波脉冲。先让它搏动起来,慢慢儿再自行收缩。”罗登柯走向控制台。
  维琳娜的心脏象是被刺了一下,仿佛电极不是通向朦胧之中的卧犬的心上,而是扎进了她的胸膛。
  拉达的躯体卷曲起来,脚爪抬伸了一下,两眼睁开了。
  “弗拉基米尔·拉夫仑特维奇,它在望了,象是活的!”
  “它本来是活的,亲爱的娜达莎。”
  “眼光有些浑浊。”列别捷夫说道。
  “脉搏增快,”娜达莎报告,“呼吸二十次。”
  实验员的胸脯急剧地高耸起来,就象是实验正在她身上进行。
  “活了,活了。”她欢声高叫。
  “就象是我自个儿醒过来一般。”维琳娜入迷地说着。
  “暂时我们还没有给您催眠呢。”院士说了句不客气的话。
  “它全醒了,我真为您高兴,弗拉基米尔·拉夫仑特维奇!也为您高兴,维琳娜·尤莉耶芙娜!不过……”娜达莎说了半句便住了口。
  “要快给它松开,”院士给自己下着命令,“绳捆索绑,可怜!绑得它一丝儿也不能动弹。”他说着就走向玻璃小屋的门前:“跟您们说句实心话,我真怕回答这狗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他看了一眼拿在手中的头盔,“它必然要问到玛丽娅……人已经永眠了,不能象拉达一样被催醒了。”
  院士叹息一声,走进玻璃小屋,连在头盔上的一卷电线,垂曳在他身后。
  外面的人看得到,院士走向底座,给睡美人松开了皮带,关灭了计量仪表的电路,准备把头盔给狗戴上。列别捷夫教授把经过情况用手提式录像机全部拍摄了下来。
  皮带松开后,狗立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酣畅地打了一个呵欠,然后看了院士一眼,突然咆哮起来。
  罗登柯想抚摸它,但是它从底座上一耸身,窜到一个角落里。
  “拉达!拉杜什卡!你怎么啦?!”它的主人声调柔和地唤着,“过来,我的小伙计,过来,我来跟你谈几句,可愿意?”
  狗龇牙裂嘴。院上缓缓地向它靠近。猛一下,狗扑向他的手臂,头盔从院士的手上摔了下来。他托住自己那只被咬伤了的手臂。
  “退出来!”列别捷夫叫了一声,冲进玻璃门,挥舞着录像机:“敢动!嘘!弗拉基米尔·拉夫仑特维奇,亲爱的,快退出去!丧失记忆力的典型症状。它不认识您了。”
  “怎能不认识呢?这是拉达嘛!”院士嘟哝着。
  狗又咆哮着扑向罗登柯。
  “您出血了,”列别捷夫说着,用自己胖大的的身躯掩护着院士,并不断挥动录像机进行自卫,以防止狗的袭击。
  “多吓人!”娜达莎叫道。
  “要绷带吗?您这里的急救药箱在哪儿?”维琳娜问。娜达莎惊奇地看了她一眼,跑出了实验室。
  这时,罗登柯从玻璃小屋里奔了出来,跟在他后面的是列别捷夫。教授赏了精神错乱的狗一脚,击退了对方的猖狂进攻以后,一跨出门,随手碰地一声带上了玻璃小屋的门。
  娜达莎拿来了急救药箱,维琳娜自信地取出绷带和一种名之为木乃伊的溶液。这是种古老的神奇的愈合药物,现在采用人工合成法制作。
  “可能用不着注射抗狂犬病疫苗,”院士振作起精神,“给它作一下病体解剖就会弄清楚了的。狂犬病毒,无疑是不会有的。它只是半睡不醒,认不出我来了。我并不认为,它会忘记一切。”
  “没有认出来?忘记了?对最接近的人,最心爱的人?”娜达莎带着哭腔数落道,并且用询问的眼光瞅着维琳娜。
  “喏喏……症状明显。大脑内发生不可逆过程。醒过来的已经不是入眠时的生物了。”列别捷夫教授作出了判断。维琳娜包扎好院士的手臂,一道深深的竖纹爬上她两道眉毛中间。
  “醒来了,但是什么也不知道了,”她用一种喑哑的似乎是别人的嗓音说道:“这比死亡还要糟!”
  “比死亡还糟。”院士赞同地说。
  狗仰面躺倒了,而且抽搐着昏厥过去。
  “亲爱的娜达莎,请您注意着,看这可怜虫怎么样了。”院士说:“请两位到我的办公室来吧!得好好考虑一下……下一步……”
  “还下一步?”娜达莎大为反对地嚷道:“还不清楚吗?您自个儿也说,比死亡还糟。冬眠沉睡是为的他,可是醒过来之后——又认不得他了!能行吗?”
  “娜达莎,亲爱的,此刻还没有到辩论的时候。”

  在办公室里,维琳娜身子不靠椅背地端坐着,两边太阳穴突突地跳动,思绪万千。她似乎感到刚才的实验的重负全落到自己身上。她紧紧地咬着嘴唇,凝聚的眼光透露出一种顽强的韧劲儿。
  院士坐在一张笨重的大写字台前。列别捷夫教授在办公室里一步一步地踱着,不时瞥视一下陈列在书架之间的一排排头颅骨。
  办公室的另一扇门通向外走廊,外走廊的尽头是座花园。“您亲眼看到这一切了。我原是想帮助您的。”
  “可怜的拉达。”维琳娜说出这声之后,更加紧紧地咬着嘴唇。
  “说实话,我原来指望,将来它给我做做伴,壁炉前谈谈心。”
  “倒霉!真倒霉!”列别捷夫忿忿然地说道。“您别这样说,不管怎样惋惜拉达,但是,试脸取得否定的结论——仍然是取得了成果。因为得出了极其重要的结论。维琳娜·尤莉耶芙娜将会理解这一点。”
  “完全理解,”维琳娜同意地说,并且凝神地望着罗登柯,问道:“当然了,您不会泄气?您还将继续试验?”
  “那是一定的。”
  娜达莎悲切地走进来:“试验的狗死了。”
  罗登柯两手一摊,转脸向着维琳娜。
  “您说您将继续试验。我已经作了准备。”
  院士现出了阴郁的神色:“拉达的试验失败之后,我可以把自己用来做冬眠的试验,但是,把您……请您原谅.囚为按专业来说,我毕竟还是个医生。”院士把眼睛移开了,
  维琳娜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威耶夫穿过外走廊进了办公室。
  “请原谅,我没有答应一定来,可是忍不住还是上您这儿来打听结果了。”
  “大幕已经落下来了。”罗登柯凄然地笑了一声。
  “我正是这样估猜的。在您这儿见到维琳娜,我很高兴。”
  “这位是脑研究所的列别捷夫教授,认识一下吧!”
  “见到您很高兴。”威耶夫和教授招呼过之后,便改用一种探讨业务的语气发表议论了:“不知道您,弗拉基米尔·拉夫仑特维奇,是怎样,拿我来说,感到兴趣的决不是己经做过的一切,而是应该去做的一切.这方面正有些课题,我想在您指定的时间里前来请教。”
  “您是忙人。既然来了,用不着推延到以后。这里的两位对此都是感到兴趣的,不论是列别捷夫教授,也不论是维琳娜·尤莉耶芙娜……”
  “是这样,”威耶夫毫不觉得奇怪,十分安详地说道,“正如您知道的,我将提出一个关于扩充您的睡眠王国成员的建议。有些志愿人员。”
  “是的,是有志愿人员。”院士用头指了一下维琳娜。
  威耶夫转脸朝着她,维琳娜坦然地迎向对方审视的目光。
  “否定的结论——也是结论,”她重复着院士的话,“必须进行新的试验,我准备帮助进行这种试验。您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的。”
  “这我们知道。”罗登柯说:“同时,我们也知道还有一些人希望冬眠,是想看一看未来世界。暂时,这还只能算是个理想,当然,我对这一点是有信心的,野熊在巢穴里就有冬眠的规律。”
  “但是,也有可能出现比死亡还糟的情况!”娜达莎在一旁提醒。
  威耶夫朝她看看,态度仍然十分从容,看来,情况他全都了解了,尽管并未有人向他介绍过。
  维琳娜同样了解全部情况。她已经无法指望从这条路上走向将来,走向她的阿尔谢尼。
  这时……她仿佛恍然大悟地想到自己的下一步行动:既然时间的反常规律是存在的,既然人们在星际飞行中会遇到这种反常,而在地球上暂时又无法解决,那么……于是,她说道:“时间反常的规律可以用时间反常规律来战胜,”说着,她把脸朝向正凝望着她的威耶夫,“伊凡·谢苗诺维奇,如果不保密,请您谈谈第二批地外行星的探测航行,能不能在最近启航?因为我知道,您正在准备第二批地外文明星球的航行。”
  威耶夫仍然十分沉着地说:“第二批星际远航正在计划中。”
  “什么时候?”
  “最近就要公布飞往艾当诺行星的计划。”
  “艾当诺?柯斯嘉说它在猎犬星座。我们的人正在飞向的列勒星,在天蝎座。当这两组探测人员返回地球的时候,大概年岁相仿吧?可以这样来理解相对论的时空学说吗?”
  “您理解得相当好。”威耶夫略带一点开玩笑的口气,并补充说道:“两组探测人员在分别六年半之后都从天外归来,回到地球上的时候,年岁相仿。到达艾当诺行星的航程是二十二光年,在近光速飞行中一去一回,得在飞航中度过五年。”
  “六年半?”维琳娜沉吟着重复了一句:“从前,水手的妻子等待环球航行的丈夫要等上七年时间哩。何况我那时不过三十岁出头……”
  “不止,远远不止三十岁。”威耶夫微笑了一下。
  “那是如果我是在地球上等待的话。可是,我要是也飞往太空去呢?”
  “您?飞往太空?”威耶夫侧眼看了一下维琳娜,仍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来。
  当时,罗登柯、列别捷夫和娜达莉——全都大吃一惊。
  近些时来,维琳娜常常思考着自己刚才坚决表示出来的渴念。这里当然有她性格上的因素,可是,实事求是地给她想想,这也是她唯一的最后的出路了。
  “既然弗拉基米尔·拉夫仑契维奇不能接受我作冬眠的试验,我只好飞。”维琳娜带着表面上的镇静说。
  威耶夫流露出对她十分赞赏的神情:“您可知道,星际远航中增加一名乘客,意味着什么?”
  “知道。几千吨推进剂外加各种仪器设备。”
  “对的,所以在目前的星际远航中还不接纳旅客。因此,您当不上乘客。”
  “如果不是当乘客呢?”维琳娜问得很激奋,但是没有一点挑衅的意味。
  “我正等着您这个问题。得有两个条件,维琳娜,您得变成另一种人。第一——不是单纯为了爱情去创立功勋的,而是为了科学文明去历尽艰辛。”说到这里,他住了口。
  “第二呢?”维琳娜心情激动地问。
  “第二——要成为星际航行中一名不可缺少的宇航员,就象星际航行中不能缺少您的阿尔谢尼那样。他既是星际天文航行家,又是宇航船领航员,且不说他在科学上已经作出的卓越贡献了。”
  “那就是说,参加航天飞行的人,只能是航程中必不可少的人了。”维琳娜突然以十分平静的口吻说道。
  “必不可少。”威耶夫重复了一下,“比如说,您是位数学家,象您父亲一样;或者是位中微子工程师,象法国人莱易思一样;或者是位天文航行家,象阿尔谢尼·拉托夫,那末……”
  “还剩下多少时间呢?”罗登柯院士也感到了兴趣。“一年半。”
  ‘难道这个时间还少吗?”
  “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宁航员?”威耶夫也在问。他看着维琳娜感情丰富的脸庞,她内心的激动和神态的宁静正在交锋,并且清晰地映现到脸上。
  “一定。”维琳娜以拉托夫的语言特色,简捷地回答了一声,然后紧紧咬住了嘴唇。
  “大概,比推动一座大山略微容易一些。”一直沉默到此刻的列别捷夫教授说。
  “那就是说,一定要推!”维琳娜满怀信心,口气跟阿尔谢尼相仿:“移山倒海,人定胜天哩。”
  老院士向后靠在软椅靠背上,听着,然后忍不住说道.“唉唉,博士,浮士德博士,愿你那可怜的鬼魂青春重返,跟……”
  “跟女人一般。”娜达莎悄声提示了一句。
  就在这时,一个新的维琳娜诞生了。

《太空神曲》 作者:阿·卡赞采夫

第三章 祖先的记忆

  依拉——维——土拉    献给伊特拉斯坎人的
  耶拉塞          辉煌而温馨的世界;
  阿斯特朗西斯——齐拉   献给万能的阿斯塔尔达,
  卡克——谢列——伊塔拉  用意大利的全部的富足的财产。

    ——摘自伊特拉斯坎古文化研究专家约·涅·阿尔特洛夫致《关于罗马城附近比尔格地方祭坛金象之鉴赏》一文作者之信件(据意大利莫·帕诺廷诺教授提供的材料)。

  一、假体

  维琳娜懂得,在这样难以置信的短促时间内,掌握宇航员需要多年专门学习的全部教程将是何等艰巨的劳动。
  还是当她学习音乐的时候,就曾表现出一种令人称羡的倔强劲儿。不过,她现在从事的学习,按照一般看法,己经远远超出了可能范围。但是,她仍然死劲儿地坚持。由于维琳娜的这种发狂的学习,全家人都陷进了无边的苦海。母亲甚至病倒了。维琳娜在母亲床前看护,手上还拿着一本天文学或者物理学之类的书。
  安娜·安德列叶芙娜从女儿脸上的表情看得出,学习这些玩意对维琳娜来说决非轻松愉快的事。这却变成给母亲治病的良药。她在确信女儿航天无门之后,也就霍然而愈了。英明的外婆劝说大家别去干扰,一切听其自然。
  维琳娜白天的时间总不够用。她想起了睡眠教学法(睡梦中记忆的学习方法),于是,她在一个晚上带回家一盘物理讲稿的录音带,打算夜梦中学好几个章节。为了不妨碍和她同住一个房间的阿文诺莉,她就到父亲的工作室里过夜。外婆被约请来做伴儿。两个人全进入了梦乡。
  安娜·安德列叶芙娜从门缝里听到录音机里放送出的喃喃的话音。
  “宇宙航行中,可由四个氢原子变为一个氮原子的热核反应作为动能的基础。热核聚变的影响下,质量亏损将相应释放出能量。正如爱因斯坦提出的质能相当关系式:E等于M乘C的平方。这里,E是能量,M是质量,C则是速度。……”
  “真不如让她好好地睡一觉。”安娜·安德列叶芙娜叹息了一声。
  一大早,阿文诺莉穿着运动衫裙推开了父亲工作室的房门。
  “起来做操!立——正!”然后,跑进房间,按了一下电视机的开关。
  屏幕上出现了全家都喜爱的电视广播员的面容:“早上好!”
  阿文诺莉揿了揿电钮,窗帘挪向两旁。
  阳光直射维琳娜的两眼,她抬起手来揉揉眼睛:“怎么搞的?我怎么睡到爸爸的沙发上?你,外婆,也在这儿?坐着打盹儿,可不好受吧?”
  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在软椅上欠伸了一下:“怎么?我也睡着了?真没料到!”
  屏幕上现出了一个身材匀称、体态健美的女运动员——看来,她身边还有几位伙伴儿。维琳娜站直身子,习惯地舒展了一下双肩。
  “嗨呀,瞧外婆,”阿文诺莉欢叫了一声。她瞥见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跟孙女儿一样,在音乐伴奏下做起体操动作来了。
  “姑娘们,吃早饭喽。”传来母亲亲柔的唤声。
  大家在桌前坐定了。安娜·安德列叶芙娜给每人斟上咖啡。这时,尤利·谢尔盖耶维奇问道:“夜间上的这一课,可记住了些什么吗?”
  “精疲力尽。夜里没有学习。”维琳娜回答说,她根本忘记了睡梦中学习的试验。
  “可能,效果还不错,”父亲轻松地吐出一口气,“总而言之,我们来考查一下,你是不是知道一点什么叫做质量亏损?”
  “它在热核反应中跟释放出来的能量相当。”年老的女演员突然答道。
  “外婆!你倒学会了?!”阿文诺莉惊喜地两手一举一拍。
  “我什么也没有学会,”外婆唠唠叨叨地说,“真是的,糟糕透了!……自个儿也不晓得,怎么就记住的。倒也是,当年我记台词,也常常是稀里糊涂就记住了的。”
  “等等,等等!”维琳娜惊奇地说,“我又是怎么懂得的呢?我想,我物理早忘光了。爱因斯坦公式:E等于M乘C的平方。”
  “咖啡你可能多喝上一瓶,糖多搁上几方?”安娜·安德列叶芙娜皱起眉头问道。
  “这里,M是质量亏损,”维琳娜继续说,“而C是……”
  “光速!”外婆在一边提示。
  “热烈祝贺,”朗斯柯依把茶盏当作高脚酒杯举了起来:“维琳娜有了个对手了。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大有可能参加航天哩!……”
  “哎哟哟,真带劲!”阿文诺莉笑着高声叫道,“为什么我们学校里尽老一套,上课时连打个盹儿也不让。”
  “这是严肃的事,”尤利·谢尔盖耶维奇说,“总而言之,维琳娜,早饭后,我跟你谈谈学习上的事。”
  尤利·谢尔盖耶维奇检查了一下女儿的学习成绩,好不容易耐下性子,语调柔和地说道:
  “你可以看到,维琳娜,睡眠教学法,当然了,是二十世纪就试行过的一种方法。这种方法通过重复白天所学的内容可以帮助掌握外语,可以加深许多单词的记忆。但是,你面临的任务要复杂得多。需要记忆的,象你外婆那样不知不觉地记住了的,这一部分并不多。需要的是理解,比如说吧,对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中学里我就下过功夫。不对,这种理论,按照常理,说不通。为什么不论怎样加速,最后总不能超出极限?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好胜。可能,我太低能?”
  “问题不在于低能不低能,在于期限太短促。”
  但是,期限短促这句话,维琳娜连听也不想听。
  父亲迫不得已地带领女儿学习起来,一面还得安慰妻子,说维琳娜的心愿反正不能实现,她航天无门。

  对于维琳娜来说,世界上除掉书本之外,什么都不存在了。阿文诺莉在冬天劝她去滑雪,到夏天又变着法儿哄她去游水,可全白费劲。
  时间飞逝。维琳娜的希望愈来愈渺茫了。她的亲人也就愈来愈定心了。
  每天大早,电磁邮箱里总出现一束送给维琳娜的红石竹花。
  施洛夫的尊容在传像电话机上出现过几次。但是,阿文诺莉访查出花束并非来自教授:施洛夫不喜欢红色,这颜色使他冒火。
  维琳娜对施洛夫邀约的任何娱乐活动一概谢绝。安娜·安德列叶芙娜急得抓头。
  阿文诺莉万分高兴。她向姐姐宣布:“你想飞上星空?我要做个人鱼公主。对不起,先别笑。我找到个符合心意的活儿了。人类的未来,我想象得出,地球上生育了这么多的小家伙!可是,地球表面的百分之七十却被海洋占据了。应该建造供人居住的水中设施。我将要到水下住上一个月、两个月,去干那些极难干好的活儿。整个人类总有一天可以住进海洋里。这句话,暂时我还没有能使我的那些朋友信服。”
  但是,维琳娜一心响往的是星际航行。而且她也不仅仅是以此来作为做阿尔谢尼同年人的方法了。要完成航天飞行的伟人功绩首先得脚踏地球地干一番事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人类。
  深秋季节一个阴沉的日子,有位来客拜访维琳娜。
  外婆悄悄儿地走进她的房间,含蓄地说道:“找你,维琳娜,一个年青人。头发披在肩膀上,活象个王子。等了有一阵子了。他说若是你在学习的话,不要惊动你。我就告诉他,你成天都在学习。你嘛,对他……稍微客气一些。”
  维琳娜走出自己的房间。尽管她全副身心都扑在学习上,但是衣饰外表仍然整洁端庄,还略带点威严的神情。
  万尼亚·波列夫一碰上她凝视的眼光,慌忙纵身站立起来。他手上拎着一口小皮箱。
  “您好,万尼亚。”
  “请原谅……我打搅了您的学习。”
  “难道打搅得了吗?打搅我的是我自个儿的脑袋。”维琳娜微微一笑。
  “自个儿的脑袋?”不知为什么波列夫兴奋起来了。维琳娜惊讶地望了他一眼。
  “请原谅,”她淡淡地说道,“今天该做的作业特多,要准备考试。”说着,维琳娜又微笑了一下。
  “我正是为这个来的!”万尼亚活跃起来。
  “为了我的学习而来,”维琳娜诧异地说,“想出什么高明主意来了?该记忆的不多——需要的是理解。头脑不够使唤。”
  “正是,正是!”波列夫更加起劲了,“我正是为了这个来的。”
  他们坐了下来。
  “我一直在打听,您学习的进度怎样了。”
  “您打听?向谁?”
  “我跟柯斯嘉,还记得他吗?我们两个轮班儿地给您爸爸打电话。”
  “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
  “我们要求他这样的。我们关心您的进度,也作出了结论:在限期之内您要掌握必需的一切,是无法办到的。我在电子计算机上计算过。天文数字。远远超出人的能力范围。”
  “噢,原来如此。多谢你们的帮助和鼓励。”维琳娜的音调里有点痛苦的讥讽味道。
  “为什么要说这些空话和假话?”
  “请您相信,此刻,不管什么话,都引不起我的兴趣。……”
  “不,您会感到兴趣的。如果……”
  维琳娜困倦地转身朝向波列夫:“如果什么?”
  “如果您下定了决心。”
  “难道这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我正是为这个到您家里来的,”波列夫急急地说道,“您可以撵我走,您可以说我神经病。但是,我看得出您有个唯一的办法。”
  “终究还有个办法?”
  “对,您完全可能通过中微子物理学考试,如果……”
  “我正朝自个儿头脑里装载……直到超载为止。”
  “我有个主意,还得往您头脑里装点东西。”
  “好哇,往头脑里装吧。”维琳娜笑了一下。
  万尼亚·波列夫感到不好意思,垂下了眼光。
  “我早就……了解……”
  “了解我的脑袋?了解它会受不住,要炸开?”
  “只有电脑的电磁记忆存储,能够容纳得下全部必须的知识。”
  “怎么?叫我立刻变成一台电子计算机?”
  “这正是我想提出的建议。”万尼亚又兴奋起来。
  维琳娜挺身一站,敏锐的眼光直射向来客。
  万尼亚也站起身来:“我研究了记忆器的机制专题。完全可以使用手提式电子机器,预先存储进大量的必须的知识。”
  “但是那是机器,不是我!……”
  “可以使机器变成您头脑的一部分。”
  “可以用电子机器来代替我的头脑?”维琳娜忿然地问了一句,又怔怔地凝望着波列夫。
  “不是,看您说的!……不过是给您头脑上装个电极,铂铱电极……这么极小的一个……给动物也可以装置的哩。”
  “给动物?”
  万尼亚急忙解释:“您可以随身携带一台手提式记忆机,您的脑电波完全可以控制使用这台机器,随时能把储存在机器里的知识直接传送给大脑……”
  “波列夫!”维琳娜厉声打断了对方的话头。
  “我已经给它准备了综合记忆材料,预先备足,就是这小皮箱里,或者叫小提包里,怎么称呼它由您决定吧。它里面储存了您应试用的科学知识。也许您认为这是电子夹带或者叫知识手册……反正您用得上。”万尼亚说着就把维琳娜当作小拎箱的皮包递给对方。
  维琳娜接过皮包,把它放到耳边听了听:“我怎么才会知道,这里面装进了些什么呢?”
  “得承认,具体的装置法我还不太清楚。大概先得理次发。唔,头发要剪掉……神经外科手术我不大懂。”
  “您发疯啦!”
  “我也顶怕剪头发了。”波列夫声音低沉地说,“说老实话,我正在试着写一首托勒玫一世的诗歌。这位皇帝远征时告别了悲伤的皇妃维罗尼卡。别,别怕,我不给您朗诵我的那些歪诗,我照直说。她祷告上苍,如果丈夫能够平安回返,她愿牺牲自己的美貌,自已的秀发……”
  “亲爱的,亲爱的万尼亚!您用您的诗歌建议过我做一个睡美人,在冰雪的坟茔里等待王子。现在,您又想教我……”
  “远征归来的皇帝见到妻子时,……伤心透顶。这时,星占家卡农要皇帝仰看苍穹中一绺绺陨落的星星,它们多象维罗尼卡秀美的长发!”
  “您,大概,总归要成为一位诗人了。别以为,亲爱的万尼亚,我是被吓住了。生命也在所不惜,何况头发。不,我不用您这种出色的电子夹带,全然不是因为这个。”
  “不用?”波列大不大相信自己的双耳了。
  “请您细想一下,您提出的是什么建议?假脑?难道我会同意把自己的两只脚置换成两只极其漂亮的车轮吗?”
  万尼亚窘困地垂眼看了一下对方的脚,摇了摇头。
  “我为什么要在主要的方面不再是个人呢?我为什么要变成一个女人和机器的共生体,在脑壳里装置起假脑来呢?不!万尼亚,我要,作为一个人来打胜这一仗;我要,看一看自己全速前进有多大能量……”
  “真可惜……我以为……为了能航天飞行,并且记住维罗尼卡头发的故事,您会收下这只电子小皮箱的……”
  “亲爱的万尼亚,一定,若是我能航天远飞的话,一定会记住维罗尼卡头发的故事,尤其是会记住您。我早就知道……用不着电极。但是,我不知道怎样来感谢您才好,为了您的不能接受的礼物。”
  “原谅我……我对您了解得太不够了。我——一个蠢人。我……我在寻觅……
  我永远,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翻遗尘封的、读破了的书册,
  去寻找她神秘的故事……”
  “我也在寻觅神秘故事,”维琳娜说着,一双晶莹的绿玉般的眼眸,略带抱歉但又十分坚定地望着对方。“您看着吧,我寻觅到的决不是单纯的神话故事。”说着,把皮箱递还给他。

  二、祖先的记忆

  “我们荷兰过去有句老话:‘上帝创造了世界;而荷兰是荷兰人创造的。’”
  维琳娜凝神地望了望这位同车客,然后环顾四周。
  富丽堂皇的公路很象家乡的景色。可是,在这里公路是沿着笔直的水渠埝坝修建的。路边单轨悬吊列车的高架闪忽而过。路面低于渠道里的水面,迎面疾驶而来的一艘艘轮船,水下的翼叶飞旋着,象是要喷溅着水花腾越到公路上空,这四射的水沫使陆路和水路区分得十分清楚。
  工程师金·卡切驾驶着气垫轿车到飞机场迎来了维琳娜。
  工程师的容貌,按照维琳娜的观察,发现了一些不对劲儿的地方。这位年纪不大,可是已经开始秃顶了;个头儿不高,却又过早地发胖,拱肩曲背地坐着。从侧面看,好象神色有点沮丧。但是,一碰上他的目光,这些印象便立即全部消失。他一双火热的眼睛,执拗地凝望着对方,仿佛要把一切都看清楚,并且深深地铭记在自己头脑里。他的言语也和外貌迥然不同,自信而热情。维琳娜觉得很有可能,这个人外貌平庸到什么程度,其内心的激情也炽烈到什么程度。
  “一千多年之前,荷兰人就向大海夺回了土地。”金·卡切又说道,“我们此刻正行走在当年的海底上。”
  “走在沿海垸田 上?”维琳娜聚精会神地看着道路一边的整齐的田珑,这些正方形的耕地受到了人们特别的爱抚和侍弄。
  “过去,这里的农场主总是把产业传给长子,打发其他的儿子去自谋生路。于是,大海对岸兴起了一个城市,新阿姆斯特丹,现称纽约城。荷兰人在南非建立过布尔国,大量流入到印度尼西亚。他们或则消融于海外的民族之中,或则返回家园。荷兰人口过于稠密了。”
  “这是个平坦得多么惊人的国家啊!”维琳娜说。
  “既无高山又无森林。”这位同车客应声说道:“荷兰这个词的意思就是‘洼地之国’,我们古代有句谚语:‘让你的脚踩到干地上’。我们的祖先在这里遇到的是沼泽地、小鱼小虾、盐和泥污搅和成的稠浆。他们先得排除国内的积水,建成了网状渠道,利用风磨的力量把积水吸进渠道,沿着国境线筑起堤坝。大海让步了。”
  “真令人赞叹!”
  “为什么向您谈这些事呢,因为我们还想把堤坝筑到大海深处去,再向海洋素取肥土沃壤,面积不能少于一千年之前我们已经夺取到手的。荷兰在没有参加联合世界的时候,这种设想难以实现……”他的眼光碰上了维琳娜兴趣盎然并且多少带着一点探究意味的注视。
  “为什么?”她问。
  “您的专业是钢琴演奏。”他说着眼光望到别处。“但现在正在学习自然科学。上您父亲这儿来,也正是这个目的,指望得到他的帮助。”
  “土方工程——又重又累的活儿。得用上几十亿立方的石块、砂子、水泥投建栏洪坝。但是,如果用海水直接来筑成堤坝,不用上述建筑材料,也能成功。”
  “冰冻海水?可是,那需要多少制冷设备啊!”
  “要是让荷兰人跟风神的传统友谊发挥作用,利用这种动力,先让海水凝冻出一道堤坝,然后设法使堤坝始终保持着冰冻的状态。”他说得入了迷,并且进一步解释:“先把管道结构架安放进海水中,管道里排溢出制冷溶液。于是,管道附近的海水开始凝冻,及时抽出管道。冰坝的洞眼里充满了制冷液,它就不会溶化了。哪一种混凝土都用不着!北极地带正是用的这个办法,并不是我的创造发明。”
  “我很喜欢这个,冰冻海岸。多美!”
  “请别责备我的罗嗦,为什么您,著名钢琴家怎么忽然对科学技术发生了兴趣?”
  “我必须如此!”
  “为了生活?”
  “为了幸福。”
  年轻的工程师惶惑地看了同车客一眼,便不则声了。
  汽垫轿车弯离了干线,使汽垫行驶改为车轮行进了。
  这时,车子开上了较为狭窄的田间公路,路两边是耕耘过的土地,缤纷绚丽的田野景色使维琳娜惊愕。
  “郁金香!”她抑制住自己的激动,唤道:“荷兰郁金香。”
  “现在这种荷兰郁金香是十六世纪从土耳其引进的。那时的荷兰,风车遍及全国,动力资源半富,成了欧洲的先进国家。于是俄罗斯彼得大帝也大驾光临了。”
  “他这个人还是勤劳的。听说,您这里的做母亲的,常把自己的手掌给孩子们看,所有的人拳心上的纹路都是一个字母‘M’,倒过来一看,就是字母‘W’。”
  “对的。M是‘人’这个词的第一个字母,W是‘工作’这个词的第一个字母。所以,过去年代根据手相来算命,大概也懂得人的命运是和工作分不开的。所以,勤劳的荷兰就很容易参加进联合世界这个各民族的家庭。”
  路两旁有时倏忽闪现过农场的石砌小屋。这类小屋的四周常是水流潺潺的沟渠围绕着,沟渠上横跨着一道小桥。沟渠外展伸着花团锦簇的田野。
  “这儿的肥沃土壤养育着一代又一代的荷兰人。于是,二十世纪世界大战的艰难岁月中,希特勒便垂涎这块土池,把它当作宝贵的战利品了。”工程师继续和同车客闲聊着。
  远处,现出一座顶端被削平了的奇异的小山岗,就象是一张特大的圆桌架设在平地上。大圆桌而上的枝叶丛中隐现出老式的瓦房屋顶。陡削的岗坡上围着发出黑色的古旧木柱栅墙——用来抵挡海浪潮汛的。
  “家父的怪癖,”金·卡切指着这些说,“他不准把这些拾掇掉。祖先的遗物!就连早已废弃了的码头也保存着。你看见那上而涂着焦油的小船吗?少有的古迹哩!”
  “这么说,这并不是大海当中的小岛?”
  “是在田野当中——过去的大海当中。地名还叫小岛。岛上有我父亲的实验诊所。我们正就是要上那儿去。”
  他们沿着岗坡上凿成的台阶,一直爬上往昔的小岛顶面。维琳娜俯视了一下田野,心头浮现出苍蓝浩莽的远方大海中,一面面家庭手工织成的白麻布的船帆。风儿吹拂着她的面庞,撩动着她的衣裙。
  “海水有两次冲击到这里!十二世纪一次特大的风暴。以后就是二十世纪,希特勒战败之后,炸毁了堤岸。”
  “战争现在是不大可能了。至于风暴,你们在发展了荷兰人民战胜海洋的理论之后,一定能筑成坚固的冰冻堤坝,来把它阻挡住。”
  “可能不仅是荷兰,而是整个儿的联合世界。若是都能把领土上的浅水滩地围造成田野,这就给人类又创造出一个欧亚大陆!”
  他带领维琳娜沿着花园走去。林荫道上不时遇到一些就诊的病员。

  老彼捷尔·金·卡切教授正在等待维琳娜。但是他没有走出门来迎接来客。
  教授个头不高,跟儿子一样,明显地发胖了,大腹便便,可又不肯在年岁上认输,于是用尽一切办法来进行补救。头顶上染了色的稀疏的头发梳得溜光,那一部并不很时髦的胡须——也染上了颜色。
  “您的光临使我十分高兴,”他嗓音响亮地跟维琳娜说:“我的朋友罗登柯院士要我接待您。”
  维琳娜入神地望着教授,心想,这位老年人看上去还不象七十五岁。如果教授能从应诊者的脸上看出这个想法,那是会叫他着实高兴一番的。
  教授接到一个急诊手术的电话通知,道歉了一下,便走了。
  维琳娜等着他,不由回想起第一次听说这个教授的经过。

  罗登柯院士在拉达的悲剧之后,并没有忘记维琳娜。有一天,当维琳娜走向自家客厅的时候,瞥见脑研究所的列别捷夫教授在座。
  阿文诺莉急乱地在电磁邮箱旁跑来跑去,显然,她向商店里定购了些什么。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和安娜·安德列叶芙娜在张罗餐桌。爸爸跟客人聊天。维琳娜听见父亲在说:
  “我早就想带着维琳娜来找您。真伤透了脑筋。”
  “这次以她为开端的实验,是一个创举。唷,她来了。”教授转脸看到维琳娜,便说:“我希望,您还没有忘掉我,并请您原谅我再次打搅。弗拉基米尔·拉夫仑特维奇很关心您!”
  维琳娜微微一笑。
  主客都入席了。维琳娜看到菜肴如此地丰盛,不由一愣。他们这个忙碌的家庭里吃喝是从来不大讲究的。列别捷夫戏谑地搓揉着手指,谈话间表露出对维琳娜的学习进展极感兴趣。
  “可惜,现在还没有一种方法,能使每个人具备他必需具备的才能。”维琳娜回答说。
  “拿您来说,为了您的音乐的天赋,不该感激您的先辈们吗?”
  “可是,我所需要的是数学的天赋,或者是外婆家的先辈物理学家伊林的天赋。”
  话题就这样转入到有关祖先的回忆上来了。
  “这种天赋是存在的。”列别捷夫说得很肯定,“知识、生活经验都能遗传给后代。小狼崽子、小狐狸全会嬉戏玩乐,我们称之为本能,但对其实质却缺乏了解。”
  “您否认本能的存在?”安娜·安德列叶芙娜问道。
  “不否认。但想解释清楚些……这决不是妄自尊大,自以为是。候鸟知道迁徙的航线,鱼儿知道产卵的道路,海狸能够从事结构复杂的建筑,尽管并非工学院毕业生。而人……”
  “人怎么样呢?”维琳娜抬起了双眼。
  “人终究是个谜。”这位胖教授用餐巾揩着嘴唇叹了口气:“拿人的头脑来说,其中神经元多如银河系中的星群。我们用上了多少呢?极为可怜的一小部分。”
  “多可惜。”维琳娜应声说道,眉毛微微蹙起。
  “著名的荷兰学者彼捷尔·金·卡切称大脑半球的这一空白区为等待开发的新大陆。”
  “是不是那里面会蕴含着祖先的记忆呢?”朗斯柯依问。
  “如果不是的话,又怎么来解释一个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人突然说起从来没有学习过的古希腊语的现象呢?还有,二十世纪有个英国海员爱特华尔德·斯密特,酒醉之后,竟然用阿拉伯语讲了半天,而且还用早就失传了的中世纪的纯粹的方言俚语胡骂了一通。酒醒之后,立刻便全忘了。”
  “总而言之,把这种现象解释为祖先的记忆是很恰当的。”
  尤利·谢尔盖耶维奇说道,“我还补充一点,许多人都有过这样奇怪的感觉:蒙胧之中仿佛遇到了早就经历过的情景,尽管确实并没有身受过。”
  “我同意。医学上称之为类神经失常。”
  “失常?”维琳娜插嘴说,“那么梦城中的飞翔呢?没有翅膀,没有任何作用力,如同处在失重的情况中。不少人都在梦中飞翔过。”
  “可能,这并不是一种失常,而是一种遗传的记忆,是来自祖先生活中的久远的忆念。荷兰学者金·卡切正进行一种大胆的试验:唤醒应诊对象大脑中的祖先的记忆。”
  维琳娜眯起双眼凝望着窗外疾飞的浮云。她很想通过罗登柯院士向这位教授请教,要是院士请金·卡切接受她的求诊该多好啊!

  于是,她此刻坐在往昔的一座小岛上,一间老式的渔民房屋里,准备又一次投身到危险的试验中去。以为她毫无畏惧,那就想错了。如果,她突然间变成一个白痴呢?她双肩不由一紧,但立刻又抑制住了,让肩头舒松下来。
  金·卡切教授做完手术回来,满意地搓着双手。
  “您很勇敢。这方面我还没有取得完满的成果。”他对维琳娜说。
  她坚定地望着对方的眼睛,答道:“这一次就会取得的。”
  “我们的祖先和我们现在的时代相比,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但是,他们的才能,是不是也能在我身上唤醒呢?”
  老教授微笑了一下:“您是想得到他们的一小部分的‘自我’?我们从事的也正是这方面的研究。您是不是仔细斟酌过?对于记忆的生理机制,您是不是多少有点概念?”
  维琳娜在到荷兰之前作了些准备。她知道现代生理学对活体器官与电子计算机的功能进行了对比。动物活体的主要特点是具有接收外来信息并随即作出反应的能力……甚至在蚯蚓身上也表现出这种过程。记忆的孔眼分布在它的尾部。大多数动物的记忆神经细胞集中在大脑中。当然,肌肉也有记忆的能力,维琳娜太了解这一点了——她的手指,能够按照训练成功的严格的程序,再现成千上万个动作,把作曲家写在乐谱上的音程,以令人惊异的准确性表达出来。按电子控制论的观点,手指肌肉上存在着合乎逻辑的记忆分子。
  照维琳娜的理解,活体的记忆生理机制在原则上与电脑的信息储存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如果电子计算机的记忆是将信息电磁化,或者是一种静电录音,再或者是如同当代的一种偏压分子的录音,那末,对活体器宫来说,这一切都建立在神经细胞的化学反应上。这些细胞是能接受信息和重现信息的高度特殊的化合物。但是,可以设想一部分神经细胞已经进行过记忆的化学反应,这就反映在遗传性上,由此产生的遗传性在新的活体生命中得到重现。所以,每个新生命出现时总带有存储着信息的记忆神经细胞,它来自于新生命的赋予者。
  科学家把记忆分成积极的和消沉了的两种。积极的记忆是由于进行过记忆的化学反应的神经细胞的存在。消沉了的——是由于记忆神经细胞发生变化的结果。因此,活体生物,比如鲸鱼或者蚊虫,它们的形态和结构是和生命物质脱氧核糖核酸的分子链的排列分不开的。遗传过程中不仅使新一代具有鳍、翅、脚,而且包括一部分脑体,脑体内含有生命起源的原始时期即开始发生作用的神经细胞,这是记忆的遗传性的体现者。由于这种记忆的继承,给了幼小的生物以必需的知识,这些知识是它们在自己短促的生命过程中根本无法学会的。此种科学现象被称之为代代相传的“本能”。生活中显明的例证表现在一种昆虫的“集体性”上,比如蚂蚁和蜜蜂。记忆的继承帮助各种形态的动物进行生存的斗争。当然,人在这种共同的规律中不可能是个例外。但是,人的消沉了的记忆,由于脑体中神经细胞的复杂活动,已让位给积极的记忆,而退居到不显著的地位了,只是在偶然的情况下间或出现。
  “您全准备好了吗?”金·卡切教授问。“我是很想帮助您的。但是……实不相瞒,我很耽心,唤醒了您记忆神经细胞中的古远的生活情景会遮蔽住您当前生活中的各种忆念。不过,我希望取得完满的成果。您得做一些事先的准备,护士凡·迪丝小姐会领您去的。”他说到最后一句时,随手打开了传呼装置。
  门口出现了瘦长的护士凡·迪丝小姐。她有一双俏薄的嘴唇和锐利的眼睛,头上是一顶白色的复杂玩意儿。她领着维琳娜走进一间预先安排好了的房间。

  金·卡切教授的实验室,如果不考虑它的墙壁也象罗登柯院士那边一样漆成黑色的话,就一点儿也不象个外科医师的实验室。
  巨大的丝织绸面的屏板也是黑色的,上面一排排黄色的刻度盘,大部分是长方形。
  维琳娜立刻想到星际航船的指令舱,这是她在屏幕上会晤时看到的。心头立刻轻松多了,如果一切顺当,她也终究能够进入这种座舱的。
  “您准备好了吗,勇敢的女人?”教授柔声地问道,微笑着从她对面的操作台上站起身子。
  维琳娜没有想到教授的笑意会如此地深浓,他两眼旁边的皱纹,象裂缝一样深。
  金·卡切把维琳娜安顿进软椅后,说了句玩笑话:“您别当这椅子是个古董,以为它是牙科手术椅或者是上刑罚的电椅。”说着,自己先笑了。
  凡·迪丝小姐拿着一具很大的头盔走向她身边。头盔上弹性电线一直连到黑色的操作台上。
  维琳娜突然想起了那只能够说话的拉达。
  当头盔戴向朗斯卡娅·拉托娃时,她双眼眯缝起来,但随即强使自己睁大眼睛。于是,她觉得仿佛人们在给她戴上一具宇航员的头盔。

  三、神奇的回忆

  维琳娜在金·卡切教授的试验做完之后回到家中,每一夜都做着希奇古怪的梦。
  ……一匹鬣毛摇曳的骏马在她的胯下小步奔跑。纤长的芬芳的绿草拂击着她的面庞。立马山坡上,只见茫茫草原,遍地长满挂着水珠的羽茅草。地平线上起伏的丘陵如同海浪。
  马儿越跑越快,风在耳边呼啸,飞箭一支支从耳旁擦过。
  理伏的敌人突然象乌云一样蜂拥而出。只见刀光剑影, 马匹冲撞,战骑直立,暴怒的骑士和坐骑一道摔倒在草地上。
  维琳娜有种十分奇异的感觉,她如此狂热震怒;浑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疼痛而又充满厮杀的迷醉……

  醒来后,她要等好一阵子才能定下心来。她怎么会杀人?她觉得自己过着一种奇怪的、新的、完全不是她维琳娜自己的生活,而是另外一个人借着她的身体在度时光……

  严重而又沉痛地将首领的遗体放进墓穴,装满飞矢的箭袋搁在死者的手边,为的是取用比较方便。微弯的利剑猛然挥起——疾驰的战马栽进了陷阱。人们拽着马尾和长长的鬃毛把它朝上拉。妇女们屈从地跪满山地,散乱的头发披在脸上,团团绺绺垂挂着,使得她们象是地下长出来的一簇簇黄色蘑菇……
  维琳娜惊醒过来浑身冷汗。

  浩瀚的大海闪耀着太阳的光辉。粼粼的波光,澄碧的蓝天,以及清新的海风,使维琳娜心头充满一种油然而生的喜悦。她多褶的长长的裙裾一直垂落到地面。海船上走下一个晒得发黑的、鹰钩鼻、大胡须的人物,奴仆们抬运着随船而来的货物行包。
  高耸的城垛仿佛是岩石建筑成的。城门边是长着大胡子的守门人,头戴火红的盔形帽,手持火红的标枪。
  维琳娜走进市场。市场里一片欢快,人声喧哗,五光十色……这里用各种语言交谈的声音活象是群鸟乱鸣。
  乱石铺成的路面上有着车轮磨出的辙印。一个商贩坐在路旁石块上。他面前地摊上摆着手镯、耳环、戒指。
  维琳娜此刻(她原来对装饰品一向是不大在意的)被这些商品的精致美丽吸引住了。但是,四面八方的人流挤着她,一些梳着许多条长辫子的姑娘用膀肘推搡着她。维琳娜醒来时很懊恼——多么想做一个天真的顾客,领略一下这种朴实的情趣。

  镂刻着文字的金质薄片反射着阳光,一定要伸开四肢匍伏在祭祀拜石上,才能读出声音:“依拉——维——土拉——耶拉塞诺克——克——伊阿维耳——热——乌尔瓦尔——杰——西——阿明特——耶列——伊拉克维阿拉——西——卡克——阿斯特朗西斯——齐拉——卡克谢列——伊塔拉。”
  早晨,维琳娜忽然觉得思想中有点什么东西纠缠着,便复述了这些奇怪的声音。尤利·谢尔盖耶维奇象书呆子一般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录下来。
  金·卡切教授曾经告诉他,维琳娜消沉了的遗传记忆将会逐步地苏醒。同时,必须弄清楚哪一阶段的生活情景最先复现在她的头脑中,必要时,还得再经过一个疗程。
  朗斯柯依教授逐日记录着自己女儿的梦境日记,心头有点难过.
  “卡斯帕亮能立刻辨别出这是种什么语言。你试着翻译一下,哪怕是纯粹的意译。”
  真叫维琳娜大吃一惊,她毫不费事地翻译出来,仿佛念咒语似地随口说道:

  献给伊特拉斯坎人的
  辉煌而温馨的世界,
  我准备奉献出一切,
  因为都是从身外取来。
  那些光耀千秋的人们呵,
  我等待祭祀你们的时间,
  献给万能的阿斯塔尔达,
  用意大利的全部富足的财产。

  “意大利,”朗斯柯依教授沉吟着。“总而言之,全然不象现在使用的或者是过去的古老的语言。还有,也不是拉丁文。阿斯特朗西斯?这是不是一种祷词?可能是向阿斯塔尔达的祈祷词?”
  突然,他懂得了。
  “耶拉塞,有这个词吗?这个,显然是伊特拉斯坎语!”
  于是,维琳娜便和伊特拉斯坎的先人们经常相聚了。他们让维琳娜看这种铭刻祈祷词的全片,维琳娜熟悉了这些祷词,也知道当时这些文字全是轰动一时的大作。后来,维琳娜竟然熟谙伊特拉斯坎语言,并且能够订正祷词铭文流行后一百多年间人们用古斯拉夫语根词翻译成的译文。
  阿文诺莉知道这些情况后断言道:“伊特拉斯就是俄罗斯,不过更加古远些,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尤利·谢尔盖耶维奇笑了起来:“黄口小儿,模仿格拉哥利说话儿。”
  “第一,不是小儿;其次,什么叫黄口,再其次,又什么叫格拉哥利,不合时宜!”
  “总而言之,合时宜的语言学家已经证实了:一定伊特拉斯坎语言和古斯拉夫语言是同源的。”
  维琳娜又得经受一次打击。金·卡切略有差错,他催醒了维琳娜十分古老的祖先的记忆,有益于科学研究,但无助于其本人。
  不管这事如何出乎意外,维琳娜仍然在思考着怎样做一个能说伊特拉斯坎语的未来的宇航员。当然,思路不清。古代语言和当代语言把头脑里搅和得乱七八糟。
  尤利·谢尔盖耶维奇心中惊惶,小心翼翼地劝说女儿停止这种试验。不能以一生的命运来冒险,说得准确些,不能以科学事业和她探求的目标来冒险。第二次试验可能不会有更多的成果,如果不是整垮的话。
  但是,维琳娜就象一名在高台腾越的疾驰中的滑雪运动员——已经无法站定了。
  她又一次飞往荷兰。
  维琳娜在金·卡切医学研究诊所经受了第二个疗程。回家时神情压根儿地变了。外婆和妈妈嚎啕大哭了一场。
  恶梦更加厉害地折磨着维琳娜,但是,她觉得这些梦境必不可少了,常常焦渴地等候着黄昏的到来,以便重温那些沉重、不安的梦中遭遇,去经历那种别人的、难以理解的生活。外婆经常嘀咕说,听到维琳娜梦中下述的尖叫声吓得她魂都飞掉了!
  “炮推出!瞄准头辆坦克……开炮!”
  维琳娜在床上折腾着、呻吟着,唤叫着什么人。
  外婆把她喊醒。
  “够劲儿,我梦见我挂花了。”维琳娜拉着外婆的一只手,高兴地说道。
  “你是个女人。”这位纠正她。
  “不,是小伙子。我们连的二炮手被坦克履带碾死了!是些多出色的小伙子!勇敢的雄鹰!真的。”
  “你怎么啦,孙女儿?坦克,得到博物馆里才见得到的。”
  “啊,外婆,外婆!怕人咧。”维琳娜固执地说,“难道过去的人们就是这样生活吗?我刚才正被抬到战地卫生站去。”
  “错,你得明白,全是试验那个鬼在你身上作怪。如果不上战地卫生站,那末,得请一位医生到家里来给你治治。”
  外婆说得对,确实得请一位医生,而且己经请来了。他持续认真地检视着维琳娜。医生是脑研究所的谢尔盖·费道洛维奇·列别捷夫教授。
  教授跟维琳娜的亲人完全不同,毫不惊惶,并认为没有紧张不安的任何理由。
  维琳娜不为自己感到不安,但她为夜梦中的生活不安。这种生活象是她的,可又不是她的,而是早就牺牲在柏林城下的人们的生活,可是却又明晰得如同发生在白天一样。
  维琳娜感到自己躺在军医院的病房里。她的一只脚受了伤,上了石膏绷带,并且被“残忍”地悬吊在滑轮架上。她只能一动不动地仰卧着,全部时间在思索、思索、思索着。
  她的思路极其清楚,一大早她便唤住父亲,跟他说:“我想了多少个夜晚,我在计算……我在梦中,可以用数学语言来叙述给你听……不过,现在我只有掰着手指数数目的本事。请原谅我:梦中我是个数学家,一醒过来……就不是了。”
  “夜梦中你反复什算什么呢?”
  “物质结构。”
  “当真?你知道吗,我们过去的家史上有过记载:你的母系的先人物理学家伊林在二十世纪就研究过这个问题。”
  维琳娜复述了最近的一次梦境:“我头顶上的天花板中间挂着一盏枝形吊灯,外圈是四盏灯头,内圈——三盏。”
  “枝形吊灯?”
  “在我看来,它象是微粒子的模型。”
  “哪种微粒子?现在发现了好几百种。”
  “不,我知道得很清楚,只有六种。”
  “可以这么说,在二十世纪中期,发现了六种。”
  “这些微粒子在我看来,有着各自不同的结构形态。它们的电荷——正如同枝形吊灯中的灯头,以近光速的不同速度自旋。”
  “对不起,如果是这样,那你的微型枝形吊灯必然要释放出能来,而且会迅速地‘烧毁’。”
  “不,外圈的灯泡是白色的,内圈的灯泡是蓝色的,这类似电荷的不同特征。可是它们能从对应环圈的辐射中互相取得补偿。”
  “可是你说内外圈的灯头数目不同,那它们怎样补偿呢?”
  “内圈的灯头旋转速度要快一些。物质的主要性能,根据我的理解,在于它的稳定性和力能的均衡。”
  父亲饶有兴味地聆听维琳娜前所未有的“高论”,并且鼓动她进一步发挥:“是不是外圈灯泡比内圈的多一个,就可以此确定其为微粒子的不同电荷。”
  “正是!”维琳娜高兴地说道,“如果白色灯泡和蓝色灯泡数目相等,那就是中子。”
  “白色灯泡比蓝色多一个的,是质子吗?”父亲在提示。
  “若是蓝色灯泡多一个的,那就是电子。”
  “就是说,微粒子是个总称,结构各有不同。而且,只要能量不向外辐射,它本身就不会衰变?是这样吗?”父亲归纳了一下,说:“总而言之,这全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于是,朗斯柯依教授到物理学历史研究所,在资料库内查阅到早年的伊林的遗著。当时,这学说被推翻了,过后又被遗忘了。但是,这种理论的基础不仅是建立在对微粒子结构的清晰想象之上,而且是建立在独创的数学方式的基础上。
  从二十世纪开始,物理学的发展经历了另外的新的途径,以电子计算机器为主的极为复杂的数学仪器,使得物理学家可以不依靠设想的图景,求得物理学中诸多问题的数学答案。正就是在这个二十世纪中,著名物理学家尼耳斯·珀尔就曾谈到物理学科的危机——这是朗斯柯依在查阅中读到的资料,危机的产生是由于众说纷坛,学者们往往对一些未能认识的现象作出武断的解释,甚至发出一些预言,于是造成许多神奇的谜(包括迈克耳逊进行的光在以太中相对不同参照系的不同传播速度的试验,得出否定结果)。这就使得在此以前的各种比较简便的假设全部落空,而让位于新出现的论断。迈克耳逊的实验证实了光速与地球运动速度无关,由此得知光速不能由其他速度来加快。但如果以爱因斯坦的理论来作为解释一切的依据的话,就正如同尼耳斯·珀尔的抨击其为“荒诞”一样了。过去的经典物理牛顿力学,原来也只适用于一定的微小速度范围。爱因斯坦的支持者马克斯·普朗克在前者几乎还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理解时,曾经半开玩笑地支持这位科学家说:“新的理论从来不会被好好地接受的,它们要不就是被驳倒,要不就是叫反对者绝种。”
  “我不知道,你记忆中出现的伊林的思想有多‘荒诞’”,朗斯柯依从物理学历史研究所回家后对女儿说,“但是,总而言之,应一该回想一下列宁关于电子是取之不尽的说法……”
  安娜·安德列叶芙娜对丈夫十分光火。她觉得,正是丈夫撕毁了家庭协定,一门心思帮助女儿朝天上钻。
  尤利·谢尔盖耶维奇实际上并不是为了帮助女儿航天,他作为一个学者被那种久远的、已被遗忘了的一种学说迷住了。看来。维琳娜来自梦中的关于“微型枝形吊灯”的“十分粗略”的概念,并借助于复杂的精密的计算仪器,使有可能推导出成套的公式,用以计算出任何一种哪怕是生存极为短暂的微粒子的参数,并且可以解释出它们之所以不能长期存在是由于不稳定性造成的。
  朗斯柯依教授在自己的控制论中心,力图完成那位被遗忘了的学者伊林的未竟事业:计算出各种元粒子的参变数值。回家后,他带着一种神奇的面容走到女儿面前。
  “几百种微粒子的情况我是不懂的。”维琳娜迎着他说;“但是,我很了解那六种微粒子……非常精确,象是亲自做过实验一样。今天夜里我来核对(或者叫验证,不知道,该怎么说)一下这些数字。”
  “太有趣了”,父亲兴致勃勃地说,“总而言之,我们来核对一下,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记得,当然记得。因为,此刻我也是另外一个人,不是那个害怕数学题,对这门学科失去信心而一心扑在钢琴上的维琳娜了。”
  “我记录,你讲!”
  “开始吧,请!”
  维琳娜轻松自如地复述着这类“荒诞”的知识,就象是在“自旋”之中(粒子的“波特性”),她列举着每种粒子的磁性力矩、质量和电荷,解释着从公式和实验中得知的这六种“老的”微粒子的意义。
  “令人吃惊的巧合!”朗斯柯依下了结论:“更加令人吃惊的是,这种验证的方法也完全适用于伊林还无法知道的其他微粒子。”
  父女俩编制出一份微粒子分类表,跟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的式样相仿,表上开列出已经发现了的微粒子,同时还注上有待进一步探索的微粒子。
  维琳娜告诉父亲,微观粒子具有截然不同的两种形态,而不是一种,正如同她先前所说的那样,它们的全要区别是内外圈轨道上的电荷符号不同,其镜象类同于质子加电子;反质子加阳电子,这也就是物质形态和抗物质形态。
  星际真空现在被认为是具有物质形态的空间,存在着由粒子和反粒子粘合构成的镜世界。一定的时间里粒子偶会湮没(可能是释放出能量而相互抵消),它们衰减于真空之中,但是自身并未丧失。自然界里是无可消失的。粒子偶组合成充分而又完备的补偿体制,如同微型枝形吊灯上内外圈轨道上轮流闪现出白色和蓝色的灯光。它们的电荷、磁场以及引力甚至于质量都无法发现,可是,它仍然是充斥在宇宙空间的物质,这首先表现为振动的传输(光波和电波)。过去曾把这作为“神话般的以太的特性”。“以太”的假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把许多科学家引进了死胡同。这种假说认为充满整个宇宙空间有一种无所不在的完全没有密度却又有超级硬度的整片媒介质,并名之为“以太”。
  “你在梦中见到上面所说的那些事啦?”教授听女儿说完之后,问道。
  “没有,”女儿回答说,“我只是觉得理当如此。主要的是,如果能将粒子组成的空间,也就是真空,或者叫宇宙空间中的粒子偶分析,那么,就能取得物质粒子和抗物质粒子。”
  “你是想从中得到些什么结果来?”
  “当然!”
  “总而言之,维琳娜,我觉得你得到的不仅是祖先的记忆的综合,而且是先辈们天资的总和。”
  维琳娜习惯地把眼睛眯缝起来。她很高兴,同时也有点难过。她觉得自己象是古神话中的伊里亚·穆罗姆,在炉台上一觉睡了三十年,醒过来时成了一名大力士。

  四、考验

  脚步声在空旷而巨大的厅堂里引起回响。维琳娜无法摆脱一种走进了多神教圣殿的心情,肃穆的静寂,虔诚的激动,头上拱形的圆顶,四周高大屏板上信号灯组成的神秘的花纹……
  她不由地想起一句已经淡忘了的伊特拉斯坎的诗句:“献给辉煌而温馨的世界。”
  威耶夫把她领到操作台前。
  “由您自己按动电钮——您的测验仪就会开动起来。您只当是查阅电子辞典好了,考试由您自己进行。”
  威耶夫鼓励地拥抱了一下她的肩头,然后,急急地走了。
  剩下维琳娜独自一人面对着这台能够解答宇宙航行中最复杂的问题的电脑。
  她略有点儿紧张。操作台上还没有闪亮的键盘,象是隐匿的怪兽的眼睛。维琳娜振作起精神,如果以不惜生命的坚强决心立志飞往地外行星,难道还会俱怯这台由人类双手造成的不会伤人的机器吗?难道在地外行星世界里将要遇到的一切是能预先料定的吗?
  当然,对方的势态也很威严。若是维琳娜此刻携带着可爱的万尼亚·波列夫准备好的磁性记忆小皮箱!……那末,面对着这只多眼怪物,维琳娜身旁就会有一位忠诚的卫士了——同样电子血统的。“沉住气”——维琳娜跟自己说,克制住畏怯的心情,稳沉地向“对方”紧靠了一步。“别让那些从电视屏幕上观察的人看到惊惶的脸色,这里不仅测试知识,而且测试着应考人的力量、毅力和决心。这不是一场考试,而是一次考验。”
  雪白的键钮鲜明地排列在黑色底板上。这种和钢琴的近似,陡然间给维琳娜鼓了劲,她激动的心情变成一种她常有的力求吸引住听众的意念。
  她坐了下来,手放到控制合上,手指轻按了一下键盘,如同弹响第一声和音。
  于是,隐匿的怪兽活跃起来了。从控制台的一侧到尽头,象闪电一样亮起了信号灯……。

  维琳娜欢快、激奋地从圆顶的大厅里跑了出来。父亲和阿文诺莉在门口等着她。威耶夫同意他们送考,是为了让维琳娜能够镇定一些。
  “考上啦!考上啦!”阿文诺莉欢声高叫,就象是从姐姐的脸上看出了结果。
  尤利·谢尔盖耶维奇为要拥抱维琳娜,好不容易才帮她挣出了阿文诺莉的怀抱。
  “很难?”他问。
  “不,不很难?我觉得就象是在音乐会上演出,那时候,一双手自动地弹奏,需要的仅是感情。这回,也是这样。”
  “你进入了角色?”阿文诺莉探问。
  “我?我入迷了……可能,完全被迷住了。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大功告成,如愿以偿。”朗斯柯依说,接着又面露愁容地补充了一句:“总而言之……得告诉你母亲一声了。”
  “怎么样啦?”传来威耶夫的唤声,他正向这边走来。“当然了,一切都可以从您的脸上看出来。评定的是什么成绩?”
  “成绩?”维琳娜腼腆起来。“请您原谅,伊凡·谢苗诺维奇……太激动了还是入了迷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您也没有看着我,听着我的答题?”
  “没有,我不让自己这样做。大厅里只您一个人。”
  “我没有看信号盘上的评定成绩。”
  “没有看?”威耶夫惊异地说。“怎么会这样的呢?”
  “因为自信。伊凡·谢苗诺维奇,我嘛,自个儿知道全部问题都回答上了,甚至超出了……”
  “甚至超出?”
  维琳娜原来恬静的面容上露出了耽心的神色。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古时候西伯利亚人常说这句话。我们该回到大厅去,看一看信号盘上的测试‘结果’。”
  威耶夫不但邀约维琳娜,而且还约请她父亲和妹妹一道儿去。
  小姑娘屏声静息地走进大厅。她觉得自己跟姐姐一样,等不到走近信号盘便要昏厥过去。拱形的圆屋顶下响起一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考试之后,没有关灭掉的怪兽并未入睡,而是惊觉地圆睁着几十只射出光芒的眼睛。信号盘上灯光连成一片:不及格。
  威耶夫惊诧地看了维琳娜一眼,后者的眼眸盯牢信号盘,惶乱地悄声重复了一句:“不及格……”
  “怎么搞的?”尤利·谢尔盖耶维奇阴郁地问着,抬手摸摸自己光秃的头顶:“总而言之……”
  威耶夫两手一摊:“测验仪是绝对公正的。”
  然后,他望了望维琳娜。维琳娜的面烦排红,尖下巴颊抬了起来,整个身子象绷紧的琴弦一样挺得笔直,忿忿地说道:“这不对!”
  “怎么不对了”
  “您的机器,象通常所说的,老掉了牙,事实如此!可能,机器失去磁性了……技术故障。我坚决相信自己的全部解答都是正确的。”
  “好啊!”威耶夫说着,眼光不由地避开了那双凝视着自己的晶绿的眼眸,“这倒使我热到高兴。”
  “我一点儿也不!”维琳娜激奋地说,“我想,我对您的机器讲述的内容全都录音了?”
  “当然。录音可以在各有关委员会上播放。”
  “我知道,我的考试成绩是合格的,并且要求您和其他的人也都相信这一点。”

  威耶夫头一个走进了会议厅,接着委员会成员纷纷来到,然后维琳娜和她父亲也应邀列席。
  委员们在厅内长会议桌两边就座,沿墙的靠背椅上坐着宇宙航行的工作人员和报考航天飞行员的考生。评选委员会的会议常常公开举行。
  “我内心感到万分的婉惜,”施洛夫教授开了腔。这时,维琳娜已进入会场,和父亲一道儿坐在靠墙的空座位上。“应试者确实付出了无穷无尽的劳动。当然,说到底,成绩还不够理想。我们也只好按章办事,同意已经评定的成绩吧。”
  “不,”威耶夫说,“我有理由请求委员会对评定的成绩表示怀疑,并由委员会亲自听取考试录音。”
  施洛夫端详着自己的于指,继续说道:“说到底,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推翻早就作出的决议。我们都赞同过尊敬的伊凡·谢苗诺维奇的主张:考试全部由测验仪进行,因为机器能够排除任何人为的干扰而作出公正的评定。此刻却又向人们——每个人都有其固有的弱点,提出要求,要由我们这些人来决定维琳娜·尤莉耶芙娜·朗斯卡娅·拉托娃的命运,这合理吗?!至于说到我本人——委员会成员之一,那我……说到底,我对自己是否具有客观判断的能力,不敢轻信。”
  “如果我不想推翻自己主张的话,就不会向委员会提出上述问题。”威耶夫异常坚决地宣称,“既有关于机器测试的问题,又有关于本人航天飞行理论的问题。我想,我有权要求委员会就对其主席来说有着如此重大关系的问题表示态度。”
  “伊凡·谢苗诺维奇有权这样做。”罗登柯院士说,“如果他希望我们都听一听他在什么问题上的主张被推翻了,我们却予以拒绝,这是很失礼的。”
  委员会另外两名成员发言支持院士。施洛夫想再次发言反对,但在看了维琳娜一眼之后,不则声了。
  会议厅内活跃起来,靠墙坐的宇航工作人员弯下身子在交谈,用赞许的眼光率直地望着维琳娜。每位委员面前放上了一本拍纸薄。
  会议厅里响起了电子测验仪徐缓的带金属声的话音,维琳娜觉得这话音来自一个活的充满敌意的怪物,当然这想法有些荒唐。她的嗓音也响起来了。声音很激动,但是过了一刻,便十分动人了。
  委员们兴奋起来,互相交换着眼色。
  维琳娜因为对电子测验仪的气愤,内心翻腾着焦躁的情绪,很不自在,但是,她一点没有流露出来,因为这一刻她有着十足的信心。
  “初学入门”的数学、物理试题之后,电子测验仪终于转向主要的课题——宇宙航行原理。
  “采用中微子推进器合理取代过时的光电效应推进设备”,维琳娜的嗓音在响,“是一种进步,并取得了成就。但是,这种推进器的有效功率太小。”
  一阵沙沙声在大厅里回响。
  “按照现实情况可以看出,使用这种推进器的‘生活号’星际航船的整个系统,就象古代的‘驿站’。当时,为了传递信件,要派出轮班奔驰的驿马。现在,为提供中微子推进器的燃料,必须向宇宙空间发送载运燃料的油车,这就伴随着巨大的困难和危险性。宇航船得及时赶上太空加油车,从那上面添加燃料,再继续远航;还得及时增速,以便赶上下一站的加油车。”可以听得见,维琳娜说到这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象是在跳水之前的准备动作。“如果说,航程中第一阶段的任务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终于完成了的话,那末,返程中的困难就更加难以想象了。当然,星际航船必须随船带足返航时所需要的大部分燃料。但是在返航途中仍然要补充燃料,才能飞完全程。所以,它还得赶上预先发射到宇空中以人造彗星轨道运行的太空加油装置。因此,航行时刻表必须严格、准确,不能有任何误差。可是,有谁知道航行途上乃至在地外行星上会遇到些什么偶然的事故呢?”
  沃勒杰马尔·巴甫洛维奇·阿尔希斯坐在会议桌前,意味深长地抬眼望了望威耶夫。威耶夫仰望着会议厅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绘饰成繁星密布的天空。他那张印度瑜珈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
  “可证:威耶夫星际航行理论己不适用?”机器以冷淡的话音发问。
  “不大适用。”维琳娜嗓音响亮地回答:“应该采用不久前公布的伊林有关微粒子理论研究的成果,以保证星际肮船在任何空间都能得到燃料供应。”
  “我希望对这个问题阐述得更详尽些。”沃勒杰马尔·巴甫诺维奇·阿尔希斯说道,就象是他的要求会被录音带听到似的。
  大家转脸望着维琳娜,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结果是,录音带上的她满足了阿尔希斯的这个请求。
  “当前物理学家们也无法回避下述的问题,每个微观粒子均具有电荷的两个旋转轨道,并为不辐射的结构形式。所以可设想,如果分拆开这种结构,形象地说,就是把一盏微型枝形吊灯分拆成内圈和外圈,这会产生多大能量啊。如果它们之间的联系力能够克服,那么它们的联系能量就会被释放出来。取得这种释放的能量之后,人类生活必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无疑地,如同掌握了化学能而后掌握了原子能一样,人类要掌握真空能。这里说的是真空,宇宙空间的主要部分即是这种真空,当中混入的杂质是极为微小的。这种真空能源可以来自任何物质(或抗物质)微观粒子。物理学家计算出从质子中可得的真空能量(联系力)约是全部核能自乘十至十六次幂的数量。现在,我还不能举出‘分拆’微观粒子的具体办法。但是,从原则上说,‘唤醒’真空是完全可能的。这样一来,物质的粒子偶就从空中发现了,也就是从实体中产生了,这种实体曾经在长期中被错误地认为是一无所有的。首先是从真空中取得微观粒子,再将其分拆,从而取得真空能。这对宇航员来说有更实际的意义,不论他们身居宇空的何处,总能从周围的真空中取得燃料,太空处处可以得到推进器的能源。威耶夫的构思是在宇宙空间储备起星际航船的推进剂——这是正确的,但是,把这些推进剂运载到宇空中是不必要的。”
  “答案全部录音完毕。”金属的话音响了起来。
  “开会之前,我研究过这个录音,”威耶夫说,“正如各位刚才所听到的,我的主张被彻底推翻了。电子测验仪表现出它的墨守成规——它不能思考超出机器中存储的要领信息之外的内容,这个答案与死板公式和已知概念是不相符合的。我们的机器绝对地缺乏热情,所以毫不犹豫地评定其为不及格!但是,这确实是个独创性的答案!……维琳娜·朗斯卡娅作为一位中微子物理学家,完全没有人云亦云地解答问题,恰恰相反,她摒弃了过去的定论,提出了宇航飞行的全新原则:破拆胶粘的真空微观粒子,并使用其微链联结的能量。确实如此!这是可以深入探究的课题!得感谢我们的中微子物理学家提出的有着如此光辉前景的思想。对这样的科学家,我个人认为,应该列为星际航行的正式成员。我建议评选委员会对维琳娜·尤莉耶芙娜·朗斯卡娅·拉托娃作出接纳的决定。”
  维琳娜紧紧咬住嘴唇,凝神地望着前面。
  委员们在议论。施洛夫教授站立起来。
  “我十分惊诧!”他说,“几乎无法表达本人的赞叹!真空的本身,宇宙空间的本身可以取得宇宙航行的动能!未来的科学技术得到新的光辉的前景!”
  施洛夫端详着维琳娜的脸色,想从中看出对自己这番言辞的反应。维琳娜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因为这是继威耶夫发言之后支持她的第一个评选委员。
  “不过,尊敬的总设计师提出一项什么建议呢?”施洛夫感情充沛地唤出声来:“我这个头发花白的脑袋瓜真正弄不明白,为奖励作出本世纪内最为伟大的发明家,采用的方法……竟然是打发她去航天远飞,我们有何权利将维琳娜·朗斯卡娅·拉托娃光辉设想的实现,推迟到五十年之后?我建议,不仅确认维琳娜·朗斯卡娅·拉托娃考试合格,同时确认她为具有杰出才能的科学家。”他意味深长地略一停顿之后,用十足的演员的腔调说道:“所以说,喏,说到底,此等天才在宇航探测小组之中应无用武之地,杰出的科学家的适宜位置当在地球之上。”
  他坐了下来,对自已这番言辞洋洋得意。但罗登柯院士立即站起身来:“我不想反对尊敬的伊格纳契·谢苗诺维奇·施洛夫教授的意见。我和他同样感到极其喜悦。对我来说,无法理解的只是,如若维琳娜航天而去,为什么她的设想的实现就必然会推迟半个世纪呢?我请求注意,公布出伊林的微观粒子的理论,并且进行了数学测算的尤利·谢尔盖耶维奇·朗斯柯依教授,无疑地会留在地球上,并且一定十分积极地参与这项研究。每个人,甚至包括电子测验仪——如果它能正确评定的话,都清楚一点:维琳娜具有参加宇航飞行的权利。我们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激励着她。因此,我们对她的航天飞行的渴望,应该表现出一种新的富有生命力的科学态度。诸位全知道,过去的一位哲学大师发出过如下的感叹:‘没有激情,世上任何一件伟大的事业也不能完成。’我决不忍心反对这样一位妇女的意愿。让她飞吧,让她航天归来告诉我们的后代,说我们,忠于科学的人们,绝不缺乏人类的纯正的感情。”
  宇航船验收员阿尔希斯和另一位评选委员发言支持院士,其他几位委员的脸色上也显露出自己所持的态度。但是,形势骤变。刚刚建议接受中微子物理学家维琳娜·朗斯卡娅·拉托娃参加航天飞行的那位威耶夫,此刻发表了下列声明:“我个人认为有义务提请评选委员会注意,按照我设计的宇航飞行系统,确如维琳娜·朗斯卡娅所指出的,对每个参加航行人员有着十分明显的艰难和危险。因此,我不能置身事外。我要求重新考虑航天飞行人员名单,并将我,星际航船总设计师,一个希望和所有宇航员分担航行艰苦和生命危厄的人列入名单。”
  罗登柯院士说:
  “对于伊凡·谢苗诺维奇这种正确而又高尚的请求不应拒绝。”
  “干脆,”施洛夫教授跳身站起:“直截了当。总设计师本人担当航船中微子工程师工作!”
  这一新情况使得评选委员会的工作复杂起来,当天没有能作出最后的决定。

  五、门坎

  维琳娜请父亲和阿文诺莉乘车先走,哪怕让妈妈先安心一天也好。此刻,什么也没有定下来。她自己留在宇航城,打算跟施洛夫谈一次话。她头脑里每一闪现这种念头,晶绿的眼睛不由便眯缝起来。
  但是,施洛夫一直没有走出来。
  维琳娜迎风站立在宇航城椴树林荫道上,眼看着冷风驱赶着枯黄的树叶。
  终于,她瞥见施洛夫正在远处,头戴一顶便帽,脑袋高高地抬起,朝后仰着,他和柯斯嘉并排走着,激动地谈说着。
  “这是你的责任,兹汪采夫!”施洛夫威严地教育着对方:“您,作为宇航小组的一个成员,说到底,应该懂得,全部中选人员目前处在什么情况之下,应该帮评选委员会做做工作。除此之外,还可以试探一下,已经作出的抉择是否可信。所以,您一定得说……给她听,让她相信您,而且马上就去对她说。万不得已时,可以归之于您经常一贯的开的玩笑。你要懂得,这是事关大局。”
  柯斯嘉起先在一边默默地走着,对他来说这种沉默是很难得的。然后断然地走到前面。
  乍一见面,维琳娜十分惊奇,快活神柯斯嘉竟然带着满脸愁容向她走来。
  “喏……中微子物理学家”,他终于开了口,“向您祝贺!问题本来很好解决,如果……”
  “如果什么?”维琳娜警觉地问,“因为威耶夫?还是施洛夫?”
  柯斯嘉手一挥,斜瞥了林荫道一眼,伊格纳契·谢苗诺维奇正沿着这条林荫道缓步走过来。
  “这跟施洛夫有什么关系?”柯斯嘉说着,用一种诡秘的神态朝前靠了靠,“关于‘驿站’——您批评得太对了。千万别说出去,你击中了要害,就象您昨天亲自待在全球天线的检波舱里似的。”
  “是谁待在那里的?谁?”维琳娜问得有点紧张。
  “我值班。怎么?”柯斯嘉微微一笑。
  他在被选中参加航天飞行之后是不可能参加值班的,但是,维琳娜此刻失去判断的能力,只是探诘地凝望着柯斯嘉。
  “我可以,当然,告诉你……”此人继续说道,“完全同意你的意见,太空加油车,彗星运行轨道——纯属胡闹。您的‘宣判’完全正确!”
  “您被吓退了?”维琳娜两眼眯缝起来。
  “不是我退,是他们。”
  “哪个他们?”
  “你的阿尔谢尼和他的同伴。”
  “阿尔谢尼怎样了?他有什么消息?”
  “全球天线只收到一则消息……”
  “什么消息?别折磨人了,你,真是个行刑官!”
  “我算那门子的行刑官?哪位神父能带来:‘生活号’宇航船已经返航的福音。你不是批评威耶夫宇航飞行系统的吗?庆贺胜利吧!”
  “这算什么胜利?!返航了?向我们飞来?”
  “他们嘛,正向我们飞回。该您决定了:航天还是留下?今年之内,阿尔谢尼就能到家。”
  维琳娜紧咬着嘴唇,思想和感情的波涛猛烈地撞击着她,热血涌向面颊,额角沁出汗珠。林荫道上冷风旋飞起来的枯树叶,仿佛在把她的目光引向上空。
  “阿尔谢尼回来了!航天已无必要。简单得很!只要等施洛夫走近,告诉他自己同意把千辛万苦争取到宇航员的位置让给威耶夫,就成了。简单得很!”这些想法使维琳娜惊愣。
  “航线上他们没有能及时跟太空加油车会合,没有得到燃料的补充。喏,被迫折转。”柯斯嘉解释得轻松平常,柔长的睫毛下一双茨冈人的眼睛瞥视了一下对方。
  “折转?怎么可能折转呢?”——疑问在维琳娜的思绪中闪现了一下。但是,正确的判断力立即被无可抑制的喜悦心情排除掉;阿尔谢尼正向她飞来!重新团聚!可是,维琳娜随即从另一个侧面打量了一下自己。人常说,幸福会使人迷糊。施洛夫将要向委员会转述她拒绝参加航天飞行的请求。她本人则生动地显示出:她决不是一位星际航行的掘进工,而只是往昔的岁月中盯牢自己丈夫的一个妻子!……那些随同威耶夫去探测艾当诺行星的人们定然会说,她贪图的是什么,一个婆娘!……确实,自已的行动,正象婆娘!——低级……喏,决不!
  维琳娜习惯地咬紧嘴唇,然后,如同换了一个人似地,以冷静的嗓音对柯斯嘉说:“亲爱的柯斯嘉,这消息来迟了一年,那时候我一定是十分幸福地留下来。”
  “那时候?”柯斯嘉大惑不解地追问着:“那时候指的是什么?”
  “从前——不是现在。如果我已经决定飞,那么就不仅是为了自己,正如你们大伙儿一样。就说你……你是为什么航天的呢?”
  “为什么吗?”柯斯嘉惶乱起来,他决没有料到交谈中会出现这种转折:“为了生活的理想——探究地外文明星球。”
  “对我来说,这也是生活的目的了。如果您想知道的话!这是逐步形成的,看来,随着航天的渴念的增长,生活中的目的也日益明确。起先……航天是为了阿尔谢尼……;现在为了阿尔谢尼而得留在地球上,恰恰成为不可能的事了……尽管心碎肠断。哪怕他在我返航的时候,是位又经历了半个世纪的老人,我一定和他在一起……厮守着,做他的忠实的妻子。但是,我一定得参加航天飞行。”
  施洛夫快要走过来了。柯斯嘉狂喜地看了看维琳娜的脸,猛一下拥抱住她:“哎哟,行!唉,好样的!”他叫着,“请你说一句饶恕……”
  “饶恕谁?”
  “我嘛,还有谁?不过,你自个儿也做过这种事。可记得电视屏幕上的会晤吗?那时你对阿尔谢尼说你们的孩子仿佛茁壮活泼。所以,我就决心试试,看看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位。说真的,这也是个神圣的谎言。”
  维琳娜的心头思绪纷乱,但是分析思考的能力仍然很快地恢复了。是嘛,尽管只是短短的一刻儿,但怎么能就相信宇航船“折转”了呢?它是什么,大路上奔驰的汽车?耗费了双倍的能量进入惯性运行,怎么会增速返航呢?这跟燃料有什么关系?看来,这是对她的又一次复试,检查一下她的科学水平和思想品质。是吗?
  不!她自个儿作出了判断。
  维琳娜目光锐利地望着柯斯嘉,脸上的神色象是想给对方一记耳光。柯斯嘉瑟缩起来。
  施洛夫走到他们面前,对柯斯嘉做了个命令他走开的手势,柯斯嘉心甘情愿地立即执行了这一命令。
  “我是来向您做一番解释的。”施洛夫说着从头上摘下了便帽。
  维琳娜微微一笑:“解释?真的,不是时候。我自己现在还魂不在身哩!”
  维琳娜移步走了,但是,施洛夫仍然跟随着。“说到底,我认为必须解释一下……”他说。
  “解释什么?”
  “向您解释,我之所以阻留您的原因。”
  施洛夫把脱下来的便帽继续拿在手中,挪后一步地跟着走。
  “风太大,”维琳娜侧视了他一下说,“您会感冒的。”
  “大概您不会想象得出,这句关切的话语对我有着何等的意义!”施洛夫充满热情地说道。
  维琳娜微微皱了一下双眉。
  “说到底,您,当然,您会想到我为什么要将您阻留在地球上?我得答复您没有问出口的这个问题。原因是,我爱您,为您而奋斗,全心全意……”
  “我与您有什么相关?我有爱人。”
  “妒忌——旧时代的残习。我丝毫没有这种陈旧的情绪。我尊重您对于离开您而将进入另一世纪的那位的感情。但是,我希望您毕竟留下来和我们一道……和我。您可以想一下,现在您不仅是位著名的钢琴家,而且是位伟大的学者。您将和玛丽娅·居里·斯克拉多夫斯卡娅、伊伦·约里奥·居里、索菲妞·特瓦列芙斯卡娅以及和我们同时代的达基扬娜·罗加娃娅齐名。我可以预见到您今天提出的设想的实现。它将装备起成千上万的研究机构。为期不会久远,当代物理学家定能以强有力的方式,将死寂的空间微粒一分为二,是您亲手弹响了这首天才的幻想曲。当然,我和您一样,暂时还不知道分拆的方式。但是,毫无疑问,最短期限之内,我们定能将任何物质或者真空微粒分拆开,从而点燃起真空中的璀灿的新星‘维琳娜之星’。人们这样称呼它是无比的正确。说到底,难道您不想看着您的这些星星是这样从实验室的研究课题变成为新的技术吗?看着它改变了我们时代的动力学,使汩汩的暖流融化开极地的冰山吗?您自个儿改变了人类的生活道路,您有权离开他们吗?再说,难道您不肯俯允一个跟随在您左右的忠实的仆从,站立在您的科学征途上的凯旋门旁吗?”
  “您又何苦这样子糟蹋这些华丽的词藻?我有爱人,但是,即使为了他,我现在也决不肯留在地球上。”
  “原来如此!”
  “是的。刚才,在您来之前,柯斯嘉已经给我出过一道可恶的难题,考过我了。”
  “他怎么可以胡来!卑鄙!这情况应该立即报告评选委员会。”
  “为什么?不要不然他会被取消这次航天飞行的。……”
  “如果您这样想,我可以不报告,但是……为了照顾威耶夫,您最好自动退让。请您相信,让给他完全必要!反正总得有一个人留下来。”
  “我得跟威耶夫一道儿航天,并且也希望和柯斯嘉一起。”
  “这就再说吧。”施洛夫脸色阴沉地说道。
  维琳娜头一摆,舒展了一下双肩,用齐整的步伐走向停在林荫道尽头等候她的自动电管车。
  施洛夫沮丧地望着她的背影。教授的脑袋不再高高地后仰了,维琳娜的倔强劲头压垮了他。他那双呆滞的、略显浑浊的眼睛茫然地四望了一下。
  疚风刮走了他手中的便帽,把它朝着维琳娜的身后吹赶。
  于是,他就光着灰白的脑袋,车转身朝宇航城走去。

  第二天,宇航城比隔夜更加热闹,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闻在人们当中传播。
  维琳娜不知情由,正急急地向中心大厅赶去,打听自己的命运。
  柯斯嘉迎面向她走过来。维琳娜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一副失魂落魄的伤心样子。
  “你怎么啦?”维琳娜唤住他。
  他挥了一下手:“把我刷掉了。”
  “从哪里?”
  “从航天飞行人员名单上。”
  “为什么?”
  “卑鄙。我都不愿说。昨天,是施洛夫叫我哄骗你。他说考验考验,最后一次的考验。又说,为了给威耶夫让出位置来,必须这样做。如果你动摇了,当然就不合格……所以我就去诓骗你。事后,他在评选委员会上指控我行为不道德。”
  “真卑鄙!”维琳娜叫唤起来:“走!我去替你申诉去。”
  “去哪里?!连夜作出决议了。”
  “什么决议?”
  “决议,你参加飞行。当然,应该这样,你是坚强的,象金刚石一样。而我……航天飞行这也不是最后一次,我被列为后备宇航员。飞吧!我会赶上来的……”
  “我?飞?”维琳娜重复着,不大相信自已。她扑到柯斯嘉身上,拥抱着他,在路上打起转儿来。

  维琳娜的父母亲下不了决心去宇航中心送别女儿。外婆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去了。她老人家坚信,这决不是跟外孙女儿的永别,五年之后,还是在这莫斯科近郊,她定然会迎接到航天归来的外孙女儿。外婆跟阿文诺莉同去,后者对这个问题的考虑更加轻松:不管是五年,也不管是五十年。反正她准定来迎接维琳娜。
  维琳娜今天神情振奋,因此更加焕发出青春的光艳,满怀着前景无限美好的信念。
  跟朗斯柯依一家三口子站在一道的还有老院士罗登柯。“您穿这套银色服装正合适。”他跟维琳娜说。此刻,宁航员们正在等待登船信号。一艘小型宇宙飞船将把他们载送到在近地卫星轨道上运行着的“生活二号”星际航船上去。“我要做很多的工作,为的是能够再亲眼看到身着‘银河’色美丽服装的您。”
  “会看到的,您记住我这句话好了。弗拉基米尔·拉夫仑契维奇,您一定会看到的!”索菲娅·尼古拉耶维奇说得极其有把握,“您会觉得是怪事的,几年功夫霎霎眼就过去了。”
  老院士在那部大胡子中悄悄地笑了一下。
  “我觉得挺可惜的,”阿文诺莉岔开了话头,“维琳娜,是我没有能代替你航天飞行……我的意思是,你没有带着我一道儿飞。”她一边说话一边订正。
  维琳娜紧紧地拥抱着妹妹。
  罗登柯又说了:“俄罗斯的传统习惯,远别之前,大家都悄悄儿地默坐一会儿。这不是迷信,而是一种精神,一种人民的英勇精神。静坐着,为的是最后一次默默地思考:出发的人——预想一下征程中的的境遇,留下的人——安排一下各种家务……呶,我们就默默地站一会儿吧。坐也没处好坐。”他用温柔的眼光,看了一下维琳娜。
  最沉默不住的该算是阿文诺莉了。柯斯嘉端详着她,心想:“她那双眼睛一点儿也不沉默,就象喷气机的喷嘴一般,不停地飞溅出一股股火花……”

  六个银白色的身影向飞船行进。
  维琳娜走在最后一个,她急切地转身瞥视了下,竭力强忍着不再环顾。她心头浮现出浩渺的太空,它是那样的无限深远,浮现出阿尔谢尼当年领着她常去的那座熟悉的树林以及留在宇航城内白色房屋里的人们。她一屈身随手扯起一束小草,贴到自己脸上,又四面望了一下。她在走过了地球上的草坪之后,又看到欢送的人群。
  站在头里的是胡须银白的老院士,院士旁边是外婆,外婆紧紧拉着阿文诺莉的一只手。小阿文诺莉象是要猛冲到姐姐跟前来。
  维琳娜带着地球上的这束小草登上了飞船的船舱。

《太空神曲》 作者:阿·卡赞采夫

第二部 智慧生物 第一章 神秘的境地

           在各种各样的星球上可以见到生物发展的全阶段。
           这些生物或则同于几千年前的人类;或则类似几百万年
           后的人类。星球世界里可以探索到一切。

                 ——齐奥尔科夫斯基


  三十名出色的勇士
  从水中挨次地现出身子……
    ——阿·谢·普希金

  一、在陌生的海岸上

  地球上的星系表中把闪耀着黄色光芒的列勒星列为天蝎星座的第四十七号星。它与太阳一样属于同一星等。
  还是在远离列勒星五亿公里的地方,参照地外智慧生物发来的信号,宇宙间“重演性和多样性”法则,被这星球的行星系证实了。
  阿尔谢尼·拉托夫和他的同伴们正过着一种全新的生活。如果说,漫长的航程——增速运行一年,亚光速飞航四个月以及制动运行一年——类似某种冬眠的话,那末此刻就更用不着精密的仪器来证实星际航船是在运动了。航船上的天文学家拉托夫已经向指令长图查正式报告,航船临近天蝎星座第四十七号星;据分析,这里将有个仿佛太阳系的行星群,当然,决不会有和地球上一样的生活环境。这番话立即引起大家的兴趣。生活立即变成另一种节奏,产生另一种感受,因而也需要另一种方式来描述。
  阿尔谢尼没有记日记,只是用他一贯的简洁的语言,对录音机口述,由录音机记录下如同旋风一般发生在他周围的各项事件。重演性法则得到证实,天蝎座第四十七号星附近确有行星系存在,这个星系中类似冥王星的远星也很不容易发现。
  但是,列勒究竟是哪一颗行星呢?
  第二、第二两颗行星引起宇航员极大的关注,它们仿佛地球和金星。当然,不能认为宇航员们发现的行星群是和太阳系行星处在同等发展阶段。它们之间年岁差别很大,年轻或者年长百十亿年。
  “不要大惊小怪!”星际探测组的生物学家安诺托利·库兹涅佐夫高声说。他对这种现象的看法是:“我们既然对不论出现在何处的元素和细胞的相同,从来不感到奇怪,那末,也就能理解宇宙间行星系形成的基本原因。”
  “生活号”星际航船环绕第三颗行星运行。从航船一侧观察,这颗行星极象地球上看到的月相。它一下子是弯细的镰刀,一下子是晶莹的满月,一下子又成了扁圆的铁饼。
  阿尔谢尼·拉托夫一步也不离无线电室。他向这类似地球的星球发出一个又一个功率强大的电波信号。信号的内容是卡斯帕亮根据地球上从全球天线收录到的《天籁神曲》片断编制而成的。列勒星上的智慧生物该当懂得,如果来客的信号演奏出列勒星人发射出的“神曲”的片断,那么来客必然已经收录到这种“神曲”。
  但是,一切都是劳而无功。假定说,这神奇的星球上有着不管哪一种无线电装置,只要它们一有反应,“生活号”上必然会收录到它们的信息。
  图查决定向第二颗行星——“当地的金星”航行。也可能,当地的“金星”跟地球的近邻情况不同,有着适宜生物居住的条件!但是,阿尔谢尼劝阻了指令长。因为他突然发现在第三颗星球上有一种意向的电波辐射。可以肯定,星球的表面漫射着成十上百亿道电波,漫射的电波有时聚合成一种噪音。但是,没有一道电波有与天外来客进行联系的意愿。
  图查把宇航员们召集到公共休息舱内。
  “我们将派出一艘宇航渡船,把探险小组送上星球。去三个人。星际探测组的其余三个成员,随航船留在停泊场。考虑到人人都想去,所以探险组名单由我指定:阿尔谢尼·拉托夫,探险小组负责人;安诺托利·库兹涅佐夫,生物学家兼医生,他得研究行星上的生态;冈利赫·卡斯帕亮,随带电子翻译器,尽可能跟地外行星人取得联系,找到‘共同的语言’。”——他微微一笑,“亲爱的,行吗?”
  接受任务的人们心情十分平静,尽管等待着他们的境遇将是何等的新奇——航天到此,所为的也正是这个。因此,谁也没有流露出激动的神色。
  各项活动以极快的速度进行着。阿尔谢尼·拉托夫根据预先的观察并研究了好多万张照片绘制出星球地形图。行星上的陆洲分布在北半球上——这是按照地球上的说法。
  宇航渡船的着陆点选定在赤道附近的海岸上,那里有可能立即会晤到行星的智慧居民。
  探险小组和宇航船留守人员的告别式,是礼节性的,而且言语不多。
  他们按例依次和留守人员拥抱了一下:卡斯帕亮动作缓慢得令人心焦,库兹涅佐夫性急劲大,拥抱中差点儿把同伴们压扁,拉托夫安详、稳重,跟每个人微微一笑。
  在“星际冬眠”了两年多之后,阿尔谢尼和探险小组的两名同伴自此开始了跟地球上迥然不同的新生活。地球是如此地遥远,那里的生活是何等地从容和熟悉,可是这里……
  火箭渡船并没有按照拉托夫最初的意见降落到海岸边,而是在海中的小岛上停落,因为拉托夫又作了考虑,认为岛上比较安全。
  “多象哥仑布的当年!海岛旁边是我们的新大陆!”托里亚·库兹涅佐夫 欢快地叫出声来。
  地外行星上被选中为火箭降落场的这块土地,遮覆着稀有的植被。这对托里亚·库兹涅佐夫来说,简直是神话变成了现实;对卡斯帕亮——危险的根苗,对拉托夫——探险生涯的第一页。
  测试了星球的大气层,其低层基本上由氮气组成,二氧化碳和水蒸气很多,但氧气缺乏。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危险性,因为这种条件下,病菌也不易孽生。
  拉托夫决定走出渡船船舱——行星上既有生命,因此,必须寻觅。

  生物学家急不及待地头一个踏上茫茫宇宙中的、地外文明星球上陌生的土地,随即双膝跪倒。卡斯帕亮正想借题挖苦他两句,但随即改变了主意,因为他看到托里亚手捧着轻便型显微放大镜,检视着地下的草茎。
  阿尔谢尼·拉托夫警惕地瞥视着一片油绿的草棵深处,这些草叶有些象地球上的蕨类和巨大的龙舌兰。可能,草棵里会冒出什么怪物来。卡斯帕亮手持着一支拉杰尔激光手枪。
  托里亚·库兹涅佐夫哎唷唷啊唷唷地惊叫着。
  “纯粹地道的真话,”他通过头盔的话筒说道,“一个人只要在这里走上一步,保证就能成为生物学科的副博士,再走一步,不是学家就是博士。你们看看!神话中的魔力!多丰富的生态。如果我没有从中看到与地球上植物的近似之处,我还不敢轻信咧。重演性法则又一生动的例证!”
  “我此刻还是宁愿不敢轻信。”卡斯帕亮打断对方的话头。“你最好把你的习惯性的怀疑症暂时先搁在一边。如果这里的植物世界是这样繁茂,那末,其动物世界必定也是形态多样的。”
  “我认为,无非是些食草野兽。”
  “那当然有!多肥美的草地!果戈里在《塔拉斯·布尔巴》中描写过这样的草原。您记得吗?蕨草?它是疯狂的生命的涌泉。”
  “抱歉。在生命的如此的疯狂的涌泉当中,暂时还没有一个生命来招呼我们……哪怕是借助于我的电子翻译器。”阿尔谢尼·拉托夫默默地向四面看望。他一刻不停地收听着无线电波,细心地寻觅智慧生物发来的电波信号。无线电装置中检收到的仍然是和星际航船上收听到的一样的噪音。大气层本身不可能产生这类噪音,所以当时断定射电源是在星球的表面。“难道说,我们登临的并不是列勒星,劝阻图查飞离第二颗行星是走上了一条岔道了”
  当地的日落景象令人惊叹。不知是因为大气层的成分特殊,还是因为云彩的形状怪异,他们在这里第一次见到的晚霞是紫罗兰色的。
  托里亚·库兹涅佐夫寓居地球时,很爱涂抹些水彩画,这一刻他简直心醉神迷了。
  大海也成了紫罗兰色,闪烁着虹霓般的光焰。但是,拉托夫感到兴趣的是对海水化学成分的分析,分析的结果使他很满意。
  “反正地球上要比这儿美多了。”卡斯帕亮说。
  “看看,有个小动物!”库兹涅佐夫高兴地叫出声来,他手指着紫色浪涛的泛着金黄色的浪脊。
  他第一个发现了跃出水面的鱼类或者其他水族。看外形,有些象海豚……可是,它们不仅跟地球上的同类一般地常常跃出水面,而且能在金黄色的浪尖上飞翔一段距离。
  “吹,瞧瞧您的动物世界吧,”托里亚,库兹涅佐夫继续说,“我是怎么说的?这种行星上是不会没有居民的。”
  “是否还得加上一句,生命的发展还未能从水中登上陆地?”卡斯帕亮说着挖苦话。
  “神奇难测!要是能就近地看看这些‘艾诺’多好。可以给它们起上这个名字吗?”
  生物学家的运道好,因为他是第一个看到这星球上的动物的,所以得由他来命名,‘艾诺’是单词‘神奇的’第一个字母的读音。
  探险人员和艾诺的进一步相识是在极不寻常的情况下发生的。

  小岛上没有能遇到任何一种动物世界的代表。探险人员便决定乘橡皮艇下海,网捞一些小动物。
  库兹涅佐夫和卡斯帕亮穿着笨重的密闭飞行衣,划着小艇离开岸边。刚刚把网下到水中,天空陡然间一片灰暗,仿佛升腾起乌紫的暮霭,可是“太阳”却又悬在顶空。青莲色的阴云,边缘上闪烁着亮晃晃的光焰,低沉沉地遮掩起通常是绿色的海面。疾风掀起巨浪。远处,是地球上可以常见到的那种雷鸣电闪。
  阿尔谢尼·拉托夫惊惧地站在一块岩石上,穿过海浪的喧嚣和大气层放电的哒哒声响,他叫唤同伴们立即返航。
  “再等一下”,阿尔谢尼头盔的传声器内响起了托里亚·库兹涅佐夫的嗓音,“马上就能收到第一网。你想象不出的惊人的收获!地球上老朽的水族跟这儿的同类没法比!现代化的生物!实际上是有高度组织性的生物!”
  “这话我有怀疑”,卡斯帕亮的嗓音也响了起来,“大气中氧气太少。氧气是高级智能生物必不可少的条件。这里的生物既然实际上没有能离开水域,无非是些淹留在营养丰富的海水中的小鱼小虾。最好我们还是飞往别的行星去吧。”
  “净说些胡话,连你随身携带的电子翻译器也不能把你阁下的说话翻译成有意义的语言。”

  风暴更加狂猛。橡皮艇的轻便型马达对付不了岩岸边湍急的涡旋。卡斯帕亮和库兹涅佐夫挥动着双桨助劲。拉托夫身穿沉重的密闭飞行衣,戴着坚硬牢固的头盔,两腿微微岔开,在岩石上站稳,准备给小艇抛掷缆绳。
  岩岸在轰然巨响中颤抖起来,沉雷仿佛就打在身旁。可能,正是这百十亿千瓦的放电现象形成了行星上的无线电话?拉托夫错把这当作人工的了。
  当然,没有时间思考这一切。一座巨大的浪峰掀翻了小艇,阿尔谢尼的两位同伴落入水中。
  他们如果没有这一身沉重的穿戴,一定能轻盈地游出水面。但是,此刻这一套笨重的衣帽把他们直朝水底拖拽。

  二、神秘的境地

  就在这时,出现了艾诺。
  五六成群的动物向着溺水的来客四周游来。
  拉托夫眯合起双眼,不论他的神经何等坚强,也不忍心目睹这一场后果明显的斗争。但是,他用紧张的意志迫使自己睁开眼睛。惊呆了……怎么?这是什么生物?
  怪异的动物并没有用牙齿咬开罹难者的飞行衣,而是用它们生着深棕色双鳍的光滑的金黄色背脊从下面托抬着遇难的飞行员,然后再用肥厚的圆嘴把来客推向岸边,很象地球上的海豚抢救溺水的遇难者。
  “海豚型智慧生物?!难道我们到达的正就是列勒星。”阿尔谢尼头脑里飞掠过这个念头。
  艾诺把两位倒霉的航海家一直推到岸边。
  雷声隆隆,电闪刺眼。如同地球上一样的倾盆暴雨继续在下。
  阿尔谢尼从岩石上把救生缆索扔进水中。托里亚·库兹涅佐夫一把拽住缆绳,可是,卡斯帕亮在穿越过喷涌着飞沫的浪花向库兹涅佐夫靠拢时,脚才踏上岸,就摔倒了。
  阿尔谢尼立即看到拍岸激浪中飞闪过赶来救助的艾诺的金棕色身躯。猛然一个浪头击中了这个专心救人的生物,它的头正撞上岩岸,失去了知觉。
  远处的一些艾诺从水中腾跃起身子,象是想看清楚岸边发生了什么事。
  阿尔谢尼向同伴们叫唤着,要他们帮助负伤的艾诺。他们扑向受了伤的艾诺。但是岩岸边的浪涛飞沫象爆炸开来似地把宇航员们扑倒。簇射的水流把他们头盔的镜片上糊起一层泥污。浪涛一个接一个地暴溅飞腾,简直象是要和上空的乌云连接。艾诺的金棕色身躯不断地和岩岸碰撞,才略微朝后一退,又被猛掷到岩岸的尖嘴上。
  穿着密闭飞行衣的人们终于把受难的生物拉上岸来。它头部破裂,颅骨撞碎成两半片。看得出里面有种灰白色物质。
  库兹涅佐夫抑制着心头的无比激动和惊异,两手捧着轻便型显微镜,跪到地上观察这个实验标本的本质特征。
  “头脑充分成熟!脑体中神经细胞相当丰富。”他叫着。
  “多么不幸的海豚。”阿尔谢尼叹了口气。
  几小时之前,他们三个人都很想在海里捕捉到哪怕是一条跳跃嬉戏的动物,可是此刻……
  “不,这不是海豚。”库兹涅佐夫说得很肯定,一面站起身来:“这是,毫无疑问,这是智慧生物艾诺。”
  “智慧生物!根据充分吗?”卡斯帕亮表示怀疑。
  “不然怎么会来救护我和你的?海豚是因为有类似的行动,所以一百多年前人们就认为它是地球上的第二智慧种族了。你们可以看一看这个智能发育的颅腔,看一看它脑体内的脑回。我不是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先见之明,但是,这种生勿和地球上的蝾螈科动物的生态,完全可以类比。”
  “噢……蝾螈科?具有胚胎期后突变的动物?你是这意思吗?”
  “此外星球来电说的是怎么回事?不是你阁下破译的吗,说列勒星上的智慧生物,一类是劳动和建设,一类是飞翔和享受。”
  卡斯帕亮耸了耸肩膀。
  阿尔谢尼一贯沉默寡言。这一刻,他也只是听着、看着。他下令给死去的艾诺就地“土葬”。
  蕨草茂密肥厚得犹如浓缩的青莲色“液体”,草丛下理葬了艾诺。大家决定用地球上的仪式哀悼死者。阿尔谢尼一声令下,三支拉杰尔激光手枪对着撞碎艾诺头颅的岩石飞射出闪光。大块的山岩顿时化成轻烟。海岸上空旋升起一股橙黄色的喷泉。
  “难道这些艾诺是处在享乐和飞翔的生态吗?……飞翔在浪峰之上!”托里亚·库兹涅佐夫说道。他站在探险小组遇到的第一个行星居民的墓地沉思起来。
  “我看不出这当中的合理性,”卡斯帕亮表示异议,“地球上的动物,正如生物发展史上载明了的,是先在水中生活而后进化成陆地生活的。这里的智慧生物老乡们,会是先在陆地上生活和劳动,然后再沉到水里?会这样吗?然后就变成能在波浪上飞翔的海豚?”
  “有什么不能呢?难道地球上也只探明了一种进化过程——从水中到登上陆地吗?那末鲸鱼又怎么说?它可是地上爬行巨兽的后裔。在它身上还可以发现脚的余迹。还有海象、海貂、海狗、海狮以及海豚呢?”
  卡斯帕亮耸耸肩,说话中有着强烈的挖苦味道:“所以就得承认地球上水族动物的设计图是完全合理的?!普遍适用的,乃至于对人也同样如此?!你何不长起一对鱼鳃,浑身生出一层可以通过氧气的保护薄膜,这就不但在水中,而且在海洋底层也能过得很快活。你是这意思吗?”
  朋友们无端地争吵起来,是想在艾诺死后的郁闷的心情下,稍许分散些注意力。
  他们悲哀地向耸立在雨后蓝色丛莽之上、如同一座银白色塔楼的火箭走去。
  “我们会想起澳大利亚来的,”托里亚·库兹涅佐夫说,“这是衍生有袋类动物的唯一的陆洲,有袋类动物在特殊的囊袋里养育幼仔。我们来到的是衍生着胚胎期后突变动物的‘宇宙中的澳大利亚’。”
  “在丛林里我们也没有遇到‘人’,真叫人扫兴。”卡斯帕亮的话说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了。
  “该上大陆去。要说这个星球上没有陆上动物,不可能。一上陆地,我们可能立即会遇到智慧生物。”库兹涅佐夫热切地说道。
  卡斯帕亮又有相反的意见:“为什么,为什么?无论如何不能钻到那种烈日曝晒的地方去。”
  “请问你阁下又为什么参加航天飞行的呢?”库兹涅佐夫立即回击。
  拉托夫听着同伴的议论,自己有了主张——穿过海峡登临大陆,火箭原地待命。

  第二天,他们就这样行动了。
  探险小组乘坐的水陆两用气垫车驶上对岸的浅沙滩。浅色的海浪带着一道橙黄色的浪脊,接连不断地扑打着海岸。
  沙滩荒无人迹。青莲色的蕨类植物密扎扎地长成一道围墙,景色有些触目惊心。但是托里亚·库兹涅佐夫对它赞叹不已。植物学上的珍品,这里随处可见。他手拿着显微镜不时地伏身到草树旁或者砂地上。
  “动物的脚印!”终于,他隆重宣布。
  卡斯帕亮对于进入丛莽深处很不赞成。
  “万万不能离开水陆两用气垫车。要不然,大海就会把我们跟火箭隔断。”
  脚印通向一条小路,小路逶迤消失在丛莽中。库兹涅佐夫费了很大力气,想顺小路向前走,但是,他无法寻觅消失了的路径。
  “我们在这里候着。”拉托夫坚决地说。
  两个同伴服从了命令。
  “他们自己会出来的,一定会。”托里亚不想违拗阿尔谢尼的决定,便自我安慰地说,“他们既然在沙滩上留下脚印,那末准定会再来的。看得出来,他们有上海岸的需要。”

  在复述神秘的旅游故事时,一切都会变得异常简单。过来了,碰上了,看清了,如此而已。
  一百多年前,有个著名的俄国旅行家,单身来到退远的海岸边,在篝火旁睡着了。
  许多土著野人从密林里走了出来。他们完全可以杀死这个没有带武器的熟睡中的外乡人。可是异怪的外乡人的无畏精神镇住了他们。
  他醒了过来,看见一群野人围在他身旁。
  多简单!但又多不简单,需要何等的沉着和英勇啊!
  类似的简单情况发生在地外文明星球的海岸上。
  宇航员们飞临星球,渡过海峡,开始等候,如此而已。
  再说,任何一种相遇也无非是某人与某人终于见了面。
  这一类的相遇也在这个星球上发生了。是的,不在第一天,也不在第二天。在“海滨浴场”——托里亚给浅沙滩起的名字,两天当中并没有任何动物出现。
  “我们在水陆两用车里过夜纯粹是浪费时间。”库兹涅佐夫说,“得象米克路霍·马克来一样,在篝火旁边过夜。”
  “我倒不建议在篝火旁边睡觉,”卡斯帕亮又有不同意见,“如果在野外过宿,最好是用这段时间来观察。”
  阿尔谢尼下令选择埋伏的地点。他们在沙滩上挖出一条独特的堑壕。草树的茎杆掩覆着这个“观察哨”。
  紫色的晚霞渐渐暗淡了。当地太阳极其缓慢地朝地平线下落去,昏暗的暮云急剧地迎升上来。阳光透过这些云层,就象透过熏黑了的玻璃一样,失去了光泽。连成长线的海浪从容不迫地涌上沙滩。浅紫色的碎沫给海浪镶上了花边,这花边很快成为灰白色的了;再过了一刻,整个儿地隐没在陌生的星辰的暗淡光线中。
  “你们发现没有,这颗行星没有自己的月亮。”托里亚·库兹涅佐夫悄声说道。
  “失踪不见已有三天两夜。”卡斯帕亮讪讪地一笑。
  “这其中的重演性法则表现在什么地方呢?”
  “父亲发回的电讯中提到法艾东,”阿尔谢尼说,“法艾东可能有卫星,这颗行星爆炸后,裂飞出去的星体形成自己的运行轨道。它距离地球近得惊人,但法艾东能将它控制在自己的引力场里。于是,法艾东的卫星也成了地球的卫星——月球。”
  “你的意思是说,这里没有发生过第五行星的那种爆炸?”卡斯帕亮起劲地追问着。
  “有可能。”阿尔谢尼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个人觉得通常的月夜比较好些。”库兹涅佐夫说着,从堑壕里微微抬起身子。
  阿尔谢尼发觉卡斯帕亮从手枪皮套里取出拉杰尔激光手枪,放到手边。
  “记住米克路霍·马克来的故事,”阿尔谢尼平静地说道。
  “别出声!”托里亚·库兹涅佐夫悄悄地唤了一声。
  沿着他们曾经探索过的消失了的小路,从丛莽中鱼贯地走出一长串身着白色长袍的直立行走的生物。
  “衣服!……讲究文明的标志。”库兹涅佐夫说着,由于激动,声音都有点嘎哑了。
  “很象企鹅之类的玩意儿。”卡斯帕亮答道。大海远处,轻柔地跃动着的海浪里出现了一些情况。先是有某种生物踩着浅水向森林中的来客迎了过来。不一刻,水面上出现了一些直立着的身影,只是身上没有穿着白色长袍,那金色的身躯上带有深棕色的斑纹,象艾诺一样……
  “那从水里出来的是什么,也是企鹅?!”库兹涅佐夫说,“这是艾诺……他们只不过不在水中游而在水上走。”
  头盔内电波接受器内响起沙沙声……于是,人们屏息静气,就象担心会被这些土著发现。
  丛莽中走出的白大褂们站立在溅洒着浪花水沫的海岸沙地上;从海里走出的生物坦然地迎了上来。星光之下,这种会晤显出一种庄重的气氛。地球上的三位来客还不能彻底了解海岸会晤的奥秘。
  “这是艾姆!艾姆,也就是姆德雷依!”库兹涅佐夫急促促地说着,他用了单词“有智慧的”第一个字母。“确实,我们到达的是列勒星上。上他们面前去,象米克路霍·马克来那样走过去……
  “不能鲁莽。先得弄清楚他们的意图。”卡斯帕亮不同意。
  果然,跟智慧生物的会晤确实不是那么简单的。
  从海里走出的生物迎上了森林来的白衣客。白衣客用类似浴巾的白色长衣缠到海上生物的身上。于是,他们全成了身形相同的一伙了。
  “你们看,他们决没有下水的意思,马上就要回到丛林里去。”卡斯帕亮说:“拿起激光枪来,这是用枪的时候了。”
  “别动!”拉托夫命令道:“枪留在堑壕里。我们飞行了那么多光年来到这里,不是来舞枪弄棒的。”
  卡斯帕亮悄声理怨了几句。库兹涅佐夫回想起太平洋上一个居住着土著的小岛来了。
  “放心,跟我来。”阿尔谢尼说着,第一个走出了堑壕。
  托里亚·库兹涅佐夫挺起身子跟阿尔谢尼走到并排。个头矮小的卡斯帕亮心里大不开心,有些委屈的感觉,他走在相距十步的后面,一面走一面不时地抚摸着空了的手枪皮套。
  三位穿着笨重服装的身影一步步靠近了奇异的星球土著。他们三位在行走中故意造成声响,以引起对方注意,免得这些列勒星球的居民们误认为遭到偷袭。他们向星球主人伸出双手:手上没有持带任何武器。
  可是,身着白色长衣的生物们对于来自其他星球的使者的临近,没有任何反应。大概,艾姆们在自己的行星上无所畏惧,他们既不知道警惕,也不懂得惊惧。很有可能,这里早就消除了一切可以造成灾害的动物。
  直到最后一批来自大海的生物被缠上白色长衫,仪式才算完毕,这时,艾姆们四面一看,于是,发觉了地球人。
  “于是乎,三十名出色的勇士,从水中挨次地现出身子……”托里亚的嗓音从无线电送话器里播放出来。
  三位身着密闭飞行衣的粗笨汉子,分开双脚站立在水沫飞溅的海岸边,通过送话器对着又聋又哑的艾姆们白费力气地使劲儿寒喧了一阵。
  送话器静息了。两个不同星球的生物们便默然地互相注视着。

  三、求救的呼号

  艾姆们的眼睛,可算是三位来客在列勒星上见到的最感骇异的物件了。
  扁圆的特大眼睛里横卧着裂缝形的瞳仁,它使人立刻会想到日本“陶古”的缝式眼睛。五千年前石器时代的陶制小人塑象“陶古”,身上穿着类似当代的密闭飞行衣。阿尔谢尼甚至猜想,远古时代是不是艾姆们光临过地球。
  人们在和艾姆初会的时刻还不能看出其长袍遮掩下的躯体形态,至于海水中走出来的,因为当时离得太远,也无法看清。艾姆们对客人的出现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不论是恐惧或者是喜悦……,若是不算他们吓人的眼睛正朝向来客的话,甚至可以说,他们并没有发现这些新来的使者。阿尔谢尼心想,艾姆们之所以耳聋,大概正象自己戴上一具头盔的同样缘故。因此要通过无线电联系,无线电联系!答案就在这里!眼睛是什么?天然的狭窄频带的光波接受器。如果地球上的动物能够生来就有这类电磁振荡的接收器,那末其他星球上的生物又为什么不能具有频带更为宽大的光波接收器呢?如果艾姆们的眼睛不仅能接收和放射光波,而且可以接收和放射无线电波呢?那就可用《天籁神曲》音乐的频率跟他们联系上。
  阿尔谢厄在一瞬间作出了决断。可以肯定,“生活号”从几千公里以外的高处向列勒星发出无线电呼号时,他们谁也没有料想到,因此也就没有接收。此刻,阿尔谢尼把卡斯帕亮按照智慧生物信号的片断编制出的“国书”,以定向射线对着艾姆们期待的目光发射出去。
  艾姆们立刻懂得了……真正的不可思议!他们准确无误地接收了速度为千分之一秒的各种信号。艾姆们的眼睛能接收和发射电波。
  后来,当卡斯帕亮惊异于阿尔谢尼的发现时,后者说道:“其实,地球上的人们不是也能用这种方式来交流思想吗?!”
  他本人就十分清楚地记得,当他跟维琳娜在相距几亿公里的屏幕上会晤时,相互间正是用目光来交谈一切的。艾姆们围住了来客,一双双裂缝形的眼睛盯牢头盔上的眼镜片。
  他们的身材比人类略微低矮一些。走路时身子挺直,一摇一摆,就象企鹅,这个特色被卡斯帕亮一眼就看出来了。
  艾姆们生有四肢。那长长的鼻子该算是第五肢了。他们用鼻子来打手势。
  现在,艾姆们凝视着来客们的眼睛,长长的鼻子举了起来,以示招呼。
  阿尔谢尼不由地纳闷起来:怎么艾姆们个个都能理解《天籁神曲》内容的呢?如果这是四分之一世纪前从这里发射出来的,那也只能是一部分专业人员运用星球上特有的设备发射的:可是现在星球上的普通居民却几乎全都懂得这种神曲。
  当然,也正由于艾姆们全能理解这《天麟神曲》,所以使来客和土著很快地接近起来。
  拉托夫的试验还有一个另外的收获,艾姆们不知用什么法子唤出了丛莽深处的特艾姆。这是一位地位特殊的艾姆。特艾姆的名字自然是托里亚·库兹涅佐夫的创作(特殊的艾姆)。地球来客跟特艾姆进行了第一次会谈。艾姆们的眼睛确实能够放射出类同于地球上全球天线所检收到的那种无线电俏息。
  到这时,地球上进行过的“西齐弗地干活”又开始了。卡斯帕亮寻觅到的破译地外文明星球电码的钥匙发挥起作用来了。安装在卡斯帕亮背囊中的电子翻译器,能够把“艾姆语”译成地球上的语言。这多么“便当”!可是在这“便当”之前花费了多么巨大的劳动和精力!……
  看来,特艾姆知道,客人来自接收了列勒星无线电信息的星球。但是,对于客人的光临,他没有表露出任何态度,简直是若无其事。
  “大概他们失去了一切感情。”生物学家惶惑地猜想。
  “可以设想,我们这位特艾姆先生并不拥有任何无线电天文台之类的设施。因此,他是在艾姆们接收到我们发射的‘信号’片断后,被特地召唤出来的。”阿尔谢尼推断着。
  大概,事实如此,因为特艾姆的眼睛里发射的电波,其内容是约请来客参与这个星球的一次宇宙电波通迅。卡斯帕亮按照原意翻译了特艾姆的邀请书。
  “我认为,我们没有必要上他那儿去。”卡斯帕亮译完后,提出自己的看法,“探险队的任务已经顺利完成。文明星球上寻觅到智慧生物。现在,我们该回到星际航船,而后随同大伙儿再来。”
  “我们怎么能用‘拒绝’这个词答复对方呢?!”托里亚·库兹涅佐夫激奋地说:“我们穿越星空来到这里是为的什么?我们丢弃下留在地球上的妻子儿女又是为的什么?为的是现在的退却?探险就得探出个结果。我们应该开辟通向智慧生物内蕴的道路。”
  卡斯帕亮坚持自己的意见:“谁能知道,他们是怎样理解文明的呢?也有可能,他们的智慧已经超越出地球上善与恶的概念。”
  “不会,一千个不会!”托里亚·库兹涅佐夫争辩着,“如果他们有不好的意图,早就向我们扑过来了。”
  “智慧——具有在处理事物时的合理性。”拉托夫参加了议论,“利用我们比残害我们为好。”
  “比较有利?是吗?你是这意见吗?”
  正在这时,特艾姆建议来客戴上活体胸巾。原来,艾姆懂得,来客的头盔里储备着比列勒星球的大气中含量更多的氧气。活体胸巾是艾姆们培育出来的机体,它能吸收大气中蕴含的氧气,以浓缩的气态再散发出来。戴上它,便能在自己周围形成氧气充足的微型空间。
  特艾姆眼睛里发射出的电讯把上述情况告诉来客。
  “你们看看!”生物学家喜孜孜地说,“我们是来跟地外智慧人交朋友来的嘛。他们连这一类古怪的装置都给我们准备了,难道还不能算是友好的表示吗了”
  “这种式样的围嘴,本人并不欣赏。”卡斯帕亮说:“有可能,它散发出来的不仅是氧气,还会有带菌的什么肮脏玩意儿,我们没有理由冒这个险。”
  阿尔谢尼笑了起来:“什么话?这是我们航天飞行中的第一次冒险吗?”
  “合理的冒险——必然是舍此就无法前进的冒险。”
  “听着,我们的亨利先生,”拉托夫入神地凝望着卡斯帕亮,“我父亲在失去归宿的航程中,情况你是知道的。但是,我的去世的母亲,她叫卓娅……她的一生……她在自己身上注射一种可怕的病毒,为的是研究相应的抗毒药物。”
  “她永远活在我们大家心中。可是我希望,人们在心中悼念我的时刻,尽可能地迟一点到来。”
  “照我看,你是个艾姆,不是人!”库兹涅佐夫插言道,“现在我才懂,怪不得你翻译他们的说话是这样地溜熟的。”
  “在这里,我母亲仍然是个榜样,我得象她在地球上所做的那样行动。”阿尔谢尼·拉托夫神态庄重地说。他从艾姆的上肢中接过活体胸巾,检视了一下,准备脱下头盔。
  托里亚·库兹涅佐夫满怀喜悦,卡斯帕亮惊讶不己。两个人全望着阿尔谢尼。
  “你最好把特艾姆此刻对我们说的话翻译出来。”阿尔谢尼要求。
  特艾姆猜测到来客担心的原因,便解释说,在艾姆们的星球上,无论是地上或者是空中,一切能危害生命的活体,直至极其细微的毒菌都早就消除干净了。
  “他说,这些艾姆们只培育他们所必需的活体。”卡斯帕亮又补充了一句。
  “家畜之类,是吗?总而言之,他是要我们相信决无任何危险。”
  “怎么会,怎么会呢?”卡斯帕亮愤懑地说道,“他们怎么会知道,哪些活体会危害我们?他们是按照他们自己的情况判断的。”
  “好吧。”拉托夫说,“我不准你们脱下头盔。让我自己先来作试验。”
  阿尔谢尼解下头盔,象潜泳一样屏住呼吸,然后戴上活体胸巾。
  两位伙伴激动地望着他。他挺了挺身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就象站在垫板上要举起沉重的杠铃一般。
  “怪味,”他说,“香得腻人!头都晕了!尽想唱歌!真可惜,我此刻还不能让你们都这样。”
  他转身向着丛莽,然后面向大海,呼吸着,呼吸着,十分欢快地吸进了充滋着特别的馨香的空气。
  托里亚·库兹涅佐夫向阿尔谢尼央求,也想解下头盔,但是阿尔谢尼没有同意,卡斯帕亮对此衷心拥护。
  这样,阿尔谢尼·拉托夫成为地球来客中能够广泛接触这个星球的唯一的一位。

  然后,艾姆们带领来客到自己的“公寓”去。来客们细看之后,发觉这种“蚁垤式的公寓”是由无限个“蜂房”构成的活体建筑。每个“蜂房”便是一位艾姆的小单间儿。室内墙壁则是培育出来的活体网膜。
  艾姆们作为这个星球自然界的管理人员,过着一种独特的文明生活。他们使用的全是有生命的机器和设备,就连他们的白色长袍也是一种活体。
  巨型的、培育生成的“艾姆之眼”决不亚于施洛夫教授天文台的射电远望镜。大家跟随特艾姆缓步绕着“艾姆之眼”走了一圈,用了大约一个小时。
  巨型“艾姆之眼”的视觉神经一直联向“活体大厦”的一个小单间里。拉托夫把自己的无线电装置连接到这根视觉神经上。特艾姆出神地端详着他。
  可能,艾姆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检收到这种宇宙信息。可是这种完全按照另一种方式结构成的信息,艾姆们完全不能理解。人们知道,信息的传播不仅通过无线电振荡,如同“艾姆的语言”一样,而且可以通过节奏徐缓的声波。这种声波常需要从高频中分离出来,地球上人们常这样做。
  阿尔谢尼把宇宙信息转为声波后,卡斯帕亮的电子翻译器便开始破译这一种前所未见的语言。
  这项工作很不简单。如果二十世纪里电子计算机译出玛雅人的语言要花四十八个小时的话,那么现在,卡斯帕亮以其知识和经验,以其精密的电子翻译器——这种机器比发展初期的电子计算机,效率要提高一百万倍(按每秒的计算次数),——要译出这种文字仍然需要几天时间。语言学家取得了空前的成果,但他本人却十分阴郁。如果根本译不出这则讯息,可能还好些!
  “请求你们,宇宙文明星球的弟兄们!请救助类似你们的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认识自然的能力超越了理性的发展。相互残杀的情况无可避免。使物质转化为能源,造成了毁灭全部生命的威胁。唯有来自星球之外的干预可以拯救我们!请接受我们的求救呼号!”
  库兹涅佐夫扯扯卡斯帕亮密闭飞行衣的袖口,他嘎哑的嗓音从头盔的送话器里传了出来。
  “亨利,说真话!这可是地球上使用的一种语言?是我们启航之后发出的信号?难道联合世界解体了吗?”
  语言学家耸了耸肩膀:“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语言,尽管地球上的语言我懂得的不算少。”
  “那末,你怎么能翻译得这样快的呢?”
  “怎么能?因为翻译这种语言比当年在地球上翻译‘天籁神曲’多少有了点经验。”
  “就是说,一场核战争己经在什么地方无可避免了。”
  “如果不是更坏的话,”阿尔谢尼从耳机上聆听着伙伴们的谈话,应声说道:“结果,灰飞烟灭!物质和抗物质……无法挽救……近似于人类的文明……”
  “但愿这一切不要发生在地球上。”库兹涅佐夫叹息了一声。
  “这个不用耽心。我从特艾姆那里了解到,‘艾姆之眼’收到的这则电讯,射电源接近银河系中心,那里发来的信息要经过十万年。那个世界里已经替换了几千代后裔了。”
  “或者一个后代也没有了。”卡斯帕亮忧伤地说。
  “可能一个后代也没有了。”阿尔谢尼表示同意。
  “我不同意这个说法,”托里亚·库兹涅佐夫说,“文明是不会自我毁灭的。”
  “文明世界的自我毁灭是种反常现象,就象智慧生物的自杀行为一样。”阿尔谢尼说:“可是,人们也有自杀的。”
  “病态的表现,几万分之一的情况。”卡斯帕亮插了一句嘴。
  “可是,文明世界又何止几万个。千百万个再加千百万个。必须用共同的准则制约住越出准则的行为。”
  “如果就单单是为了这一则宇宙之间的求救呼号,我们也算得上不虚此行了。”库兹涅佐夫说,“我们将给人类带回多么重要的教训啊。”
  “为此,首先得平安返航。”卡斯帕亮提示了一句。

  特艾姆走过来了,他在来客休息的独间小屋里会晤三位新朋友。
  阿尔谢尼以自己的仪器向特艾姆发射电波,报告了求救呼号的内容。
  特艾姆安详如故,任什么也不能引起他情绪的变化。
  “他怎么一无反应?是不懂吗?”托里亚·库兹涅佐夫激动地说。
  “不,他全懂。”卡斯帕亮说,“他已经这样回答了,疯狂之中是不需要宇宙的文明的。艾姆们在跟其他世界的交往中熟知宇宙间伟大的法则——自我净化。他说,疯狂既造成了自我毁灭,疯狂本身也就不复存在了。宇宙的文明世界里将再也不会出现疯狂现象,因此也就能够永存而生生不息。与此同时,特艾姆认为我们的行为也是一种智慧的表现。”
  “从他脸上可不容易看出这些想法来。”库兹涅佐夫应声说。
  确实,特艾姆的这副尊容是莫测高深、一无表情的。他的难看透顶的鼻子颓然垂挂,纹丝不动。
  三位来客很快就发现“蚁垤公寓”里和他们面前的林中空地上出现了一种异常的活跃气氛。他们从自己的小单间里通过“远距窗口”能够清晰地看到林中空地上的情景。“远距窗口”也是一种“艾姆之眼”,它安置在室外,经由视觉神经能将映象传送到几层“楼屋”中的各个单间里。
  按照托里亚·库兹涅佐夫的精确论断,每个艾姆就是一台有生命的天文望远镜。艾姆的眼睛不仅能接收光波,而且能接受宇宙空间传送的无线电射线,所以他们仰望天空时看到的一切和人们的所见决不一样,——看到光波,也看到无线电射线。
  “艾姆们的这种活折腾的样子,我可不喜欢。”卡斯帕亮说。
  “可能,文明世界自我毁灭的信息终究震惊了他们,他们准备回电了。”托里亚在推测。
  “要经过十万年之久?”卡斯帕亮有些不信。
  “他们巨大的‘艾姆之眼’还只能检收电波而不能用来发射信号。”阿尔谢尼说。
  他的两位伙伴也懂得,无线电发射器的功率要比接收器大上好几亿倍。所以,地球来客飞往这里可能比向这里发射无线电报还略微容易一些。
  托里亚·库兹涅佐夫猜对了。艾姆们大集中正是因为收到求救呼号要发回电,不过回电并不发向银河系中心,而是发向与列勒星有通讯联系的世界,告诉他们文明星球的发展进程中有可能发生此类怪诞现象。
  来自地球的三位探险队员,恰好成为这次宇宙通讯场景的见证人。
  当然,拉托夫原想见识一下那台功率惊人、电波直达地球的无线电发射器,但是这个希望落了空。电波发射的方式简单得到了惊人的程度。
  特艾姆象企鹅一样,一摇一摆地领着客人来到两个星球的生物初次会晤的海岸边。
  “真是这样吗?”卡斯帕亮说,“如果特艾姆把无线电发射器建造或者培育在海岸边,我们怎么就没有发现的哩!这只企鹅式大蝾螈把我们朝哪儿带?”
  探险队员们见到的情景大出意料。
  沿海一带,密密麻麻地站满了身穿白袍的艾姆,如同盛大节日的群众集会,一眼望不到边。他们随着一种无声的节奏在摇晃、抖动。
  阿尔谢尼不由想到节奏确是可以协调人们动作的极好方式,不论是舞蹈、大合唱以及齐步走全得靠它。它是统一集体行动的起始。艾姆们,在阿尔谢尼和他的伙伴们想象得出的一切生物中,可以算是最富有集体性的了。
  他们并没有超强功率的无线电发射器。为了向宇宙空间发射电讯,艾姆们群集到行星的空场上,在预定的一瞬间,几十亿双眼睛同时对着上空的相应的方位发射出无线电信号。他们的器官能够在统一的时间内一致动作,远胜过人工设计的一切电讯设备。
  阿尔谢尼把自己猜测出来的列勒行星上发射无线电波的方式告诉伙伴,托里亚·库兹涅佐夫觉得十分新奇。“怪事,他们怎么用上阿基米德发明的玩意儿了”
  “跟阿基米德有什么关系?”卡斯帕亮奇怪地问。
  “你总该记得阿基米德守卫叙拉古海防的故事吧?他领着全城妇女来到海岸边,让她们同时掏出袋里的镜子,把阳光反射到敌船的一点上,木船烧着了,叙拉古城得救了。”
  “也可能,同一个道理。”阿尔谢尼同意地说,“你看呢?亨利?”
  “我看,我看见这么多艾姆,心里烦。”
  艾姆们仿佛浸沉在宗教的狂热中,抖晃着、凝望着上空。显然,特艾姆领导了这场无线电发射舞。
  三位外来客,两脚微微岔开,注视着文明星球智慧生物整齐一致的异怪动作。

  四、艰难的启蒙

  艾姆丝跟特艾姆完全不同……当然,这名字照例是托里亚·库兹涅佐夫的发明。他断定这一种艾姆比较“丝拉夫尼”(可亲、可爱),于是就加上一个“丝”字以示区别。
  艾姆丝比特艾姆的神态亲切和善一些,不象后者那样威严,大概也没有后者那种专注而又坚毅的意志。艾姆丝对地球来客也比较殷勤。
  三位来客首先感到惊讶的是,艾姆丝行走时,决不是企鹅式的一摇一摆,而是步履矫健,身着密闭飞行衣的宇航员们好不容易才能赶上他。艾姆丝使用着地球来客认识的第一台活体机器。他撩开白色斗篷的下摆,人们看到他的下肢上吸附着异怪的活体机器,这是一种培育出来的具有很大动力和耐力的肌肉。后来,艾姆丝带领人们去欣赏独立行动的活体器官,那种粗大的家伙满可以跟地球上的推土机较量。
  “原来是这么回事,”托里亚·库兹涅佐夫端详着艾姆丝“强化了的双腿,”扬声说道,“跟活动的假腿差不离!”
  “问问他看,这种假腿能把速度加快到什么程度?”阿尔谢尼建议。
  艾姆丝用眼光的电波回答,他不理解,高速行走有什么意义?能够思维的生物有什么必要加快自然的动作速度。
  地球来客的答复,引起了艾姆丝的兴趣,他认为这是智慧的新的表现形式。艾姆丝跟特艾姆不同,后者一定会认为人们改造自然也是种疯狂行为。
  “艾姆们不需要移动位置就能交往。”艾姆丝发出上述电讯,似乎是在辩解。
  事实也是这样,由于大气上空电离层能够折射无线电波,所以艾姆们可以在任何距离“见面”和“交谈”。
  “他们为什么不飞翔呢?”卡斯帕亮颇有兴趣地问。向艾姆丝提出这个问题之后,人们第一次发觉对方显露出惶惑的神情。三位来客发觉自己提了一个不该触及的问题,
  托里亚·库兹涅佐夫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解释艾姆丝的这种反应:
  “是他们的生物特性!可能,艾姆对他们曾经居住过的生活环境以及迁居异地都不习惯。开始艾诺生活在海里,长成艾姆后便忍受不了水中生活的孤寂,舍弃了水中的丰富资源。也可能是为了不让幼小的艾诺受到损伤。所以他们也就不再在辽阔的海域中游泳,也不定居到海中的岛屿上,也不上其他的陆洲去,不去侵占他人的领域。”
  “但是,他们为什么不飞翔到空中去呢?”卡斯帕亮的兴趣仍然在这个问题上。
  “谁讲空中啦?我说的是大海。”
  “因为他们的信息中明确提到:他们有的在飞翔和享乐。”
  这个问题已经向艾姆丝提出过,来客们觉得不便再议了。

  “活体工业工程师”带领来客参观了艾姆们耕耘的田地。他们不仅栽培植物,而且培育供艾姆食用以及制造机器用的活体组织。
  人们看到一块大田里布满了从泥里爬出来的颤动不停的蛇群。令人厌恶的触须吓人地直向探险队员伸过来,探险队员们一步不离地跟紧艾姆丝,艰难地强令自己沿着这“凶险的章鱼王国”走了过去。
  “你们看到没有,这些怪物并不伤害其他生物?”当走离了群蛇乱舞的田地之后,生物学家心情松快地说,“问问艾姆丝,是不是这样?”
  艾姆丝用电波回答说,在能够培育出单个儿的活体组织的情况下,杀害其他生物以享用他们的躯体,便显得毫无意义了。
  阿尔谢尼感到奇怪:艾姆们的活体机器从哪里得到能源呢?他们很难使用电能,因为他们如同电鳗、电魟一样是从自己活体细胞里得到电能的。
  艾姆丝非常乐意地领着来客参观了巨型的食品加工机器。机器吞噬下原料后制成营养丰富的浓缩汁液。库兹涅佐夫大胆地尝了尝味道后告诉同伴说,象是一种蜂蜜和牛奶的混合饮料。“牛奶蜜”既适用于艾姆又适用于他们的机器。
  “象是那种用途广泛的液态热燃料。”阿尔谢尼说。
  “合成石油化工厂出品。”托里亚笑了起来。
  浓缩营养液活体加工厂发出一种仿佛蓝天之下丛林上空群蜂嗡鸣的欢乐曲。培育出的群蛇,如同源源不断的水流,一边吞食着细小的植物,一边连同这些植物向机器的贪婪的腹腔内游去。
  ‘没意思,”卡斯帕亮皱皱眉头,“本人不想欣赏它的消化过程。”
  “这是什么?”托里亚·库兹涅佐失指着另一个方向:“飞鸟!我在这里还是头一回看到。”
  丛莽上空飞掠过一只摆动着巨大翅膀的生物。
  “这也没意思。”语言学家嘟哝了一声。
  “它是艾勒!”托里亚唤道。
  “为什么叫艾勒?”
  “为什么,为的是,”托里亚学着对方的口吻说,“‘爱情’这个词的第一个字母是‘勒’。很可能,艾姆开始爱情和享乐生活时就变成了艾勒。所以,他们飞翔着。”
  “所以艾姆本身无法企求飞翔,是这意思吗?”
  “当然。这是顺序变异的自然现象。”
  “懂了。艾勒是飞到营养液加工厂来进膳的。”拉托夫说了句玩笑话。
  “确实,”生物学家认真地回答说,“艾姆们必须关心正在工作的以及退出劳役的同类的饮食。”
  “可爱的领退休金的飞行同类。”卡斯帕亮也作了解释。
  “飞翔的艾勒世界”是地球来客无法猜透的谜。不管是艾姆丝,或者是特艾姆全都不向来客透露点情况。当特艾姆再度出现在地球来客面前的时候,他们试探地向对方探问,列勒行星上的居民变异为飞翔和享乐的生物之后,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
  特艾姆的回答很干脆,除去发向宇宙的无线电信息上所述的内容,他本人没有更多的话可说。
  然后,特艾姆通知来客,“文明艾姆”——可能是当地智慧居民的组织形式,也可能仅是整个同类的总称——作出如下决定:艾姆们与宇宙间的进一步联系活动,一定得有位地球来客参加。
  “有一位还是三位?”卡斯帕亮要求对方表达得更准确些。
  特艾姆明确答复说,他所说的是一位地球来客,说话间不知为什么望了阿尔谢尼·拉托夫一眼。
  “好极!”库兹涅佐夫高兴地说,“宇宙大家庭里不同的两种智慧生物安排了同一的活动。”
  “绝对不行!”卡斯帕亮反对说,“从我们当中再分出一个人来?办不到!……”
  阿尔谢尼站在一边认真地思考着。三个人当中,他是唯一没有戴头盔而借助活体胸巾呼吸的人。
  “拒绝是很容易的,”他说,“但是,和他们一道儿生活和劳动,研究和熟悉他们就会更加方便!”
  “观察观察蚂蚁窝是可以的,但是,要在里面长住,那怎么成!”卡斯帕亮生气了。
  阿尔谢尼仍然坚持己见。他想起许多著名的探险家如何果敢地住到巴布亚人或者印第安人当中去,跟当地人共同生活许多年,逐渐熟悉了他们。那位米克路霍·马克来或者是舒尔泽!……这种范例近百年来就更多了,难道对待地外星球的文明社会反而要采取另一种态度吗?尽管阿尔谢尼可以耽搁的时间只有几个月,并没有好几年,但是,充分利用这段时间就能够不是以旅行者的眼光,而是用考察人员的眼光来认识艾姆们了。
  卡斯帕亮把阿尔谢尼的决定电请彼得·伊凡诺维奇·图查定夺。指令长的答复是,探险组负责人可依据自己了解的情势采取行动,原因是他比航天飞行的指令长熟悉具体情祝。
  于是,阿尔谢尼就生活在艾姆当中,他把自己的拉杰尔激光枪交给托里亚·库兹涅佐夫带回火箭去。

  航天小舢板,这是图查给火箭起的名字,不止一次地飞向星际航船,把“生命号”全体乘员轮流送往列勒星。托里亚·库滋涅佐夫驾驶着星际航船。
  探测人员在行星的各个陆洲上降落下来,每到一处都跟艾姆的居民点进行交往联系,艾姆们也全知道地球来客光临。
  阿尔谢尼移居到丛莽深处跟艾姆同住。他强使自己食用培育出来的肉类。当地土产的蛋白质并不亚于地球上的人工合成食物。这种肉类还可以插在叉子上炙烤,是卡斯帕亮传授的这种吃法。据两位同伴的品尝,地外星球上的烤羊肉决不比高加索的逊色。
  果然,阿尔谢尼做得对。如果只和艾姆们一般接触,不跟他们生活在一道,就不会象他此刻这样地了解对方。他特别感兴趣的是艾姆们的社会结构。
  艾姆们是社会性极强的智慧生物。他们集体群居,共同培育一切生活必需品,共同管理活体机器和设备。这种生活又完全和大自然联系在一起。
  他们居住在形似蜂窝的巨大“蚁垤公窝”内,每个艾姆都有个小单间。蜂窝形的建筑有许多层在行星的地下深处。艾姆们对大自然的景色极其热爱,所以每个单间里总有一面墙担当着眼睛的任务。眼墙以纤细的视觉神经联接到外面的瞳仁上,这瞳仁则按照每个艾姆的爱好,分置在丛林深处,于是经过选择而又可以变换的自然景色就可以一直呈现在小单间居民的眼前。从“远距窗口”里欣赏到的“自然景色的片断”和他们相隔着许多层住房乃至几十公里。
  艾姆的社会在整个星球上是统一的,但不是按照地球上的概念结构成的。阿尔谢尼无法确定艾姆们曾否制定过生活公约。他仿佛觉得:社会生活的进行象是自行调节的机器一样,说得准确些,象是一个生命机体,机体内每个细胞都能根据自己的奇妙的功能发挥作用,并始终是整体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机体的生命力在于全部细胞的协同一致,在于每个细胞无条件的合理行动,在于这些细胞自觉地服从整体的需要。
  阿尔谢尼和成千上万个艾姆交往之后,知道用目光表达思想发送信息的方法使得艾姆们决不编造任何谎言。头脑里有个什么想法顿时就由眼睛里发射的无线电振荡传达给别人。显然,身体构造容不得撒谎——没有从脑电波转变成声波振荡的间隙。无线电振荡和脑电波直接相联,所以,艾姆们在交往中总是想到什么就表达什么。他们的思路也总是合理而明晰的。
  艾姆无性别,他们不懂得热情和欲念。艾姆文明社会的发展史是一部平和的逐步发展的历史。

  阿尔谢尼把观察到的情况电告图查时,不由地回想着地球上的文明史。
  图查的反应十分强烈:“你设想一下,阿尔谢尼,人类文明社会的发展中,如果没有献身于艺术、科学的人们以及法老们、国王以及宫廷侍臣们、封建主、政教首领以及罗马教皇们的热情和欲念,将是一种什么情况……如果没有那些宠姬和幸臣,如果情欲、虚荣、妒嫉、仇恨全没有掺杂进去,那么我们的历史又将是一个什么面目?更主要的是,如果没有极端的权欲?”
  “我没有发觉这里的权欲。”阿尔谢尼简洁地结束了报告。
  卡斯帕亮这时正在星际航船上,他决不忘记及时作出论断:“蚂蚁窝里从来没有权力这东西。每只蚂蚁尽其所有交到蚁穴中,看得出来,决不是被迫的行动。”
  但是,阿尔谢尼坚信,列勒星居民的活动不是出于本能,而是一种理智的行动。
  艾姆们不分性别,可是他们总得繁衍后代啊,阿尔谢尼向艾姆们探问这个问题时,他们或者是不懂他的意思,或者是不愿意回答。也可能,来客关心的这个问题,在他们看来是猥亵的?
  托里亚·库兹涅佐夫定时跟阿尔谢尼·拉托夫进行电讯联系,生物学家出了些主意,阿尔谢尼在尽可能不惹恼艾姆的情况下都一一试行过。卡斯帕亮把自己的电子翻译器留给阿尔谢尼。这种和艾姆交谈的设备在星际航船上还有备用的一套。
  看来,艾姆的繁衍后代是在生命的另一进程中。托里亚把这种阶段称为艾勒生态。可能艾勒有不同性别,艾姆们无法预料自己变异之后,将有何种命运,至于生活中将出现什么情况也更不清楚了。是生养幼婴,还是产卵?在什么地方下蛋?这些蛋是否在水里孵育出小艾诺来——眼下这一切全是谜。
  不管怎么说,列勒星球的居民在处于艾姆生态时建立了高度的独特的文明社会,阿尔谢尼建议称这种社会为充分发挥自然作用的生物性文明社会。
  地球来客在海岸边曾经亲眼目睹的那场会晤,确实是艾姆们把变异后的新成员接纳到自己社会的一种形式。生命的第一阶段是水中动物的形态。其时,他们的头脑发育程度,类同于地球上的海豚。此后,艾诺又变形,具有地球上蝾螈类的特点。看看艾诺,很可能会想起“霍米杰柳维-捷斯契斯”(蝾螈),在他们快要变成生活在陆地上的艾姆时,两腮变为肺叶(如同地球上的两栖动物),然后上岸,海岸上迎候他们的是同形态的老大哥。
  老大哥还兼任教养员,他们不仅给年轻的艾姆披上抵御风旱保护皮肤必不可少的长袍,并且对抚养对象进行教育。
  那在艾诺生态已经发育成熟的头脑,这时开始接受信息,并且贪婪地将信息贮藏进自己头脑中。教养员用以进行教育的信息,不仅来自于本身的记忆,同时来自仿佛地球上的电子计算机似的人造活体头脑。它同时是艾姆们的活体图书馆,其中的记忆细胞里贮存着列勒文明星球的宝贵精神财富。
  艾姆们接受了教育后,承担起社会上某项任务。完成这些任务,对他们来说就象呼吸一样必要。

  阿尔谢尼跟艾姆们共同生活了几个月后,确信他们从来不会采用暴力行动。于是,他在一次和特艾姆交谈时几乎陷入绝境。
  阿尔谢尼象往常一样,通过电子翻译器用双方都能懂得的信号向特文姆发出电讯,告诉他,自己不能再和艾姆们待在一起了。星际航船能不能顺利返航,将取决于在航程中是否和太空加油车及时相遇。所以说,航行预定日程是一点儿也不能耽误的。
  特艾姆对阿尔谢尼的照会丝毫不感兴趣。他向客人提出星际航行的这种方式是不合理的。同样,想要离开艾姆回到自己星球的念头也是不合理的。因为来客已经成为宇宙间不同文明社会交往中的一个重要环节——能够把艾姆的语言译成其他形式的信息……
  阿尔谢尼以为特艾姆还没有懂得自己的意思,便又跟他解释了一遍自己的处境。结果,恰恰是阿尔谢尼没有懂得这位理智的艾姆。
  思乡之情是如此“荒谬可笑”,它绝对不会影响特艾姆的冷静判断。阿尔谢尼有何办法可以使他理解人类的某种感情:爱恋、道义、忧郁?……
  这一切对于特艾姆来说,都是极其可笑的,如果这位“纯理智”的主人还能够笑的话。
  阿尔谢尼跟星际航船上进行了电讯联系。但是,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高空中的彼得·伊凡诺维奇·图查面对无可变动的返航时刻表,又有什么可说呢?
  “试着跟特艾姆说说清楚,别为了‘捷米扬的鱼汤’①跟他们干起仗来。高度文明是讲究人道主义的。因此,特艾姆应该懂得,耽误了客人回返星际航船的时间,便会使他永远不能回家。火箭等你一直等到最后一秒种,好吗,亲爱的?”
  【① 捷米扬的鱼汤:指过分殷勤的招待。语出克雷洛夫寓言。捷米扬鱼汤是十分鲜美的,因为要客人吃个不停。使客人反而倒了胃口。——译者注】

  拉托夫呼吸急促起来了,就象轻柔的活体胸巾中断了氧气的排送。他甚至想抬起手来打开背囊中氧气瓶的开关,其实他早就把氧气瓶留在特艾姆的住房外的过道里,不随身携带了。
  阿尔谢尼知道,特艾姆住在中间一排。这个生硬的、不露声色的、没有感情的生物,穿着拖曳到地的白色长袍居然有种庄严的味道。特艾姆这一阵不来走访阿尔谢尼。为什么?
  当然,拉托夫对于自己把手枪早就交给托里亚并没有感到后悔。他弯腰从单间小屋低垂的拱顶下走了出来,朝着通向特艾姆住处的过道走去。可是,立即感到一群蟒蛇缠住自己的双腿。这是盲目听从艾姆们使唤的肌肉绞绳。活体绊索紧紧绕到阿尔谢尼胸前,同时紧紧挤压住活体胸巾,使胸巾立即停止活动……呼吸随即困难起来。阿尔谢尼踉踉跄跄地朝后退,“巨蟒”也稍许松了松劲。
  拉托夫无望地颓然跌倒。
  蟒蛇型活体肌肉游到一边,团起身子,轻轻地探头伸脑——提醒对方。它们随时会发动进攻。
  阿尔谢尼过了好一刻才定下神来,暴力袭击来访人员的行为使他对艾姆的全部印象陡然改变。原来,按照他们“纯理性”的观点,他并不是来自友好行星的使者,而是专供宇宙联系用的一个环节。
  阿尔谢尼觉得自已进入了无法苏醒的恶梦之中。反常的异怪世界正包围着他:变体的蝾螈、“蚁垤”般的蜂房、“远距窗口”以及各式各样的活体机器……乃至于此刻窥伺在一边的鬼玩意。
  不过,昆虫学家们难道没有研究过那么多的昆虫世界吗?他们难道没有用显微镜研究过那些异怪的机体吗?他们在回到家中跟孩子们谈论学校的功课、提及刚才所见的昆虫世界时难道不也正如现实世界一样巨大吗?
  可是,昆虫学家可以推开显微镜,可以走出实验室,但阿尔谢尼却一动也不能动。
  蟒蛇型活体管制住他。期限一到,星际航船因为航行日程的严格限制,必须飞离。于是,阿尔谢尼·拉托夫就要永远留在这里,他再也看不到地球了。
  阿尔谢尼沉思着。这位治服不了活体绊索的地球客人不由地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己选择的道路是不是都正确呢?此刻,命运使自己偿付的这种代价,是否由于剥夺了维琳娜的幸福的年华?是否由于自己的冷酷?老实说,丢下维琳娜还不冷酷吗?是否由于自已的软弱,没有能克制自己,竟在航天飞行前结了婚?
  还有,在这里,在列勒星上,自己是否过分天真地相信了艾姆们而远离了自己的同伴?现在成了什么人?客人还是俘虏?
  阿尔谢尼以纷乱的思绪折磨着自己。时间流逝,星际航船必须飞离。拉托夫更加懂得了时间的无情。

  五、特艾勒

  “活体蟒蛇”战胜了阿尔谢尼。
  他回想了一切,评析着自己走过的生活道路,懊丧地望望放置在不远处的自己的头盔和储存着地球上气体的氧气瓶。
  阿尔谢尼暗自下定决心,他猛一纵身,飞快地套上头盔,顺手拧开氧气瓶的龙头开关。
  他挺直身子,贪婪地吸进了倍觉亲切的地球上的气体。顿时,浑身充满了力量,消磨意志的忧虑也消失了。
  哑口无言的看守们发觉俘虏在行动,急忙游来。阿尔谢尼就象要抓举一副超重的杠铃一样弯腰探臂。“活体蟒蛇”立即盘绕上他的手臂,箍住他的双腿,缠住他的胸部。可是,他此刻正希望这样。
  艾姆们给培育的活体肌肉制定了动作程序,但是没有能教会它们识别阿尔谢尼采用的搏斗中最简单的策略。阿尔谢尼是地球上为生存而斗争了几百万代人的后裔——“巨蟒”再也不能用压迫胸巾的方法把来客窒息住了。他用上了氧气瓶!可是“群蛇”盘绕着他,不让他动弹。于是,两种力量开始较量。阿尔谢尼回想起维琳娜的乐曲声,当年回响在体操房里鼓舞了他的乐曲声,在欢快乐曲的清晰节奏中,他的浑身肌内猛添了力量。随着音乐节拍的轰然一声,“活体蟒蛇”被挣断成一小截一小截地落在地上抽搐不停。
  他猛然冲向特艾姆的住房,但在门坎上惊愣住了,满以为眼睛发了花: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冷峻、生硬,脸上垂挂着十分难看的鼻子的特艾姆,而是一个活泼的美貌姑娘,她面容姣秀、善良,挺直的鼻梁、富于表情的嘴唇和一双杏仁般的眼睛,也唯有这双眼睛略微会使人联想到艾姆。
  列勒星上出现了来自地球的妇女?怎么来的?神奇的谜团使阿尔谢尼兴奋起来。难怪,古代塑象“陶古”很象艾姆。他们的祖先肯定到过地球上。很可能,他们从地球上劫持了一些人来,否则这个陌生女人怎么竟跟聂弗尔吉娣如此相象?
  “你是谁?”阿尔谢尼把头盔上的眼镜片向后一推,急切地问道。活体胸巾使他在不用氧气瓶时照样能够自由呼吸。
  “我?”女人答道,“我是特艾勒,你的那位朋友给我起的名字。”
  阿尔谢尼望望对方折叠成一道道皱裙垂挂着的白色长袍的下摆,心里有些疑惑。刚才他因为这件白袍差点儿把陌生女人错认为特艾姆。
  “特艾勒?”阿尔谢尼反问道,“你能用我们的语言讲话。你是不是被艾姆们从地球上俘虏来的古人的后代?”
  “特艾姆们从来没有到你们的星球去过,阿尔谢尼。”女人说着,还唤了一声拉托夫的名宁。
  “别开玩笑。如果你也是——航天飞行员、是威耶夫派出来的第二艘星际航船上的乘员,我就跟你们一道飞回地球。”
  “外来客,我从来没有到过地球。”
  “你是谁?”阿尔谢尼问着,朝后退了一步。
  “你扯断了‘活体绊索’,一心想丢开艾姆们远走,怎么此刻又朝后退的呢?”
  “我不能向你举拳头,因为你是女人……”
  自称为特艾勒的浅浅一笑,笑容里显现出女性的柔美,使阿尔谢尼不由惶惑起来。他突然断定:艾姆们使用了某种方法,造成他的这种幻觉,以此来阻挠他的离去。
  “为什么举拳头?为什么?”特艾勒说,“我从你跟伙伴们的谈话中学会了你们的语言。你们还用数目字发出信号。这个我也会了。”
  “我们从来没有跟你、或者当你的面交谈过。”
  “你们,外来客们,经常跟我谈话……还常跟你们称做艾姆丝的谈话。”
  “你是谁?”阿尔谢尼又问了一遍。
  “我曾经是被你们唤作特艾姆的。此刻,变形之后,我成了艾勒。应该称我特艾勒,是吗,你说呢?”
  “你能够说话了?”
  “对的。变成艾勒之后,我们也能用声波了,也能听得见它,也能发出声音。我现在就把艾勒世界的事儿讲给你听。坐下来听吧。原谅我,我得站在你面前。可是……我这样稍稍方便一些……现在……”
  如果,这是艾姆们在阿尔谢尼头脑中造成的幻觉,那末,他们的阴险奸诈也就无比了。拉托夫不可能撕碎美丽的艾勒。她温柔地悄声絮语地继续说着:
  “艾姆们谁也不知道,自己将会变成哪样的——是有吸附力的雄艾勒还是长翅膀的雌艾勒……”
  到这一刻,阿尔谢尼才发现交谈对方垂挂着的长袍皱摺是收拢起来的两翼,一双翅膀连接着这个奇怪生物的手臂和腿脚,限制住四肢的动作。
  究竟是什么?是幻觉还是发现了列勒星球上的重大秘密?
  “你们看得出来,这些肢体已不适宜劳动了。现在,我们渴望过的那一切,如同艾姆们那样渴望的一切,又显得多么的渺小?……”特艾勒说着,语句有点不大通顺,“现在是另外的渴望……现在,不需要劳动,不需要科学,只需要爱情!每一个雌雄艾勒都要为自己找一个配偶,很急切。我会看到许多雄艾勒,他们全没有翅膀,象你一样,外来客,只有雌艾勒才长着翅膀,跟我此刻一样。”
  地外星球生物的这段描述,令人无法思议,用的竟然是人间的轻柔的少女的音调!阿尔谢尼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姑娘竟是过去那个类似蝾螈的特艾姆。
  拉托夫定了定神,热情地说了起来:“既然现在你懂得了爱情,那就一定会理解我,美丽的特艾勒。我得在我们的火箭起飞前赶到,剩下极有限的时间了。我只有及时赶到,才可能回到地球,那里有我的爱情。”
  “你也能够这样炽烈地相爱吗?列勒星上我们的爱情只有一次。这是生物规律。我们寻到配偶之后,就拥抱着飞行。配成对,翱翔在大海上,双翅当然就十分疲乏……”
  “在大海上?”
  “大海给了我们生命,它也要把生命索回,代之以新的生命。艾勒在海底产子,可以这样说吗?新生的小艾诺便出现了。他们全是些快活的小娃娃。”——艾勒带着母性的柔情微笑着说完了。
  “你们,艾勒们,不惧怕这种飞翔吗?”
  “不!”长着双翼的美女说,“可能,这就是列勒星上的生物跟你们人类不同的地方。他们决不害怕生命的结束,因为它是十分光辉而又十分动人的诱惑,爱情——多美好!能这样说吗?”她运用起三位宇航员爱说的华丽词藻,并且模仿每个人说话的神情。
  “住嘴,狡猾的海鲦?”阿尔谢尼大喝一声。
  “海鲦?海鲦是什么?没有听你们说过这个词。”
  “你仍然是那个特艾姆,我的仇人!你搞的那些监视我的‘活体蟒蛇’不管用,你就摇身一变。这一刻编造出在爱情的拥抱中结束生命的故事来迷惑人!去你的吧!”
  “阿尔谢尼,我不想耽误你,可能你已经赶不及了。特艾勒的记忆中还保留着特艾姆的计数能力,会运算。但是其他一切方面艾勒和艾姆根本不一样。”
  阿尔谢尼确实也说不出,这个长袍垂地的羽翼生物究竟象谁。他只能说出对方的脸庞,根据无法说清的特点,猛然一看立即便会感到是一个女人的脸庞。当然,也只是猛然一看。实际上这脸盘之同于女人,顶多如同狮子的脸之同于长着大胡子的男人,只是,艾勒的脸有一种特殊的秀美!
  阿尔谢尼看了一下天文表,不由浑身冰凉,一切完蛋了!剩下的时间决不够穿越丛林到达海峡了。托里亚·库兹涅佐夫和卡斯帕亮原定在海峡边的水陆两用车上等他。
  特艾勒走近阿尔谢尼,亲切而温柔地望着他。
  “你跟那些不长翅膀的艾勒全不象,但是,你……”她没有把话说完,“你希望我帮你回到自已人那边去吗?”
  “你?用什么办法?艾姆的任何一种活体机器都用不上……丛林又密……时间又急。”
  “我的翅膀呢?我带着你飞过丛林,飞过海峡,如果你的伙伴已经不在海岸边的话。”
  “你?还象你的前身一样,想阻拦我……”
  “我对感情的理解是不深的,阿尔谢尼,现在,我理解你的感情了。”
  “能相信你吗?”
  “艾姆们的理念中从来没有谎言,同样,艾勒的感情里也不会有欺骗。”
  “那我该做些什么呢?”
  “飞翔时抱紧我。配偶的雄艾勒就是这样做的。”阿尔谢尼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起了维琳娜,他会不会违背生物学的原则成为这个羽翼生物选中的郎君,她不是正要挑选飞行中的情侣吗?
  “如果你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途程上,外来客,我会为自己挑选一个普通的雄艾勒。可是,你改变了我的命运,阿尔谢尼!”特艾勒说着,仿佛看出对方的心事,“我感谢你。”
  “怎么?带我一道飞?”阿尔谢尼问话的声音很低。
  “为的是你能返回地球。”特艾勒回答得很于脆。阿尔谢尼已经习惯于信任艾姆,但这个长翅膀的艾勒的思想和言语是不是也一致呢?
  特艾勒凝望着阿尔谢尼的眼睛。他的电子翻译器没有随身带着,搁在原来住的单间里了:因此也就不能收译对方眼睛里的电波。不过,那双眼睛里有一种神情,不需要语言和仪器就能使阿尔谢尼理解。于是,他下了决心。
  “特艾勒,相信你!飞吧!”
  “连一小块时间也耽误不得了。”特艾勒的言语错得惹人发笑,说完,就领着阿尔谢尼走向出口。
  “蛇群”一见他们走近,立即四散爬行。垂直升降通道里有一股猛烈的气流,把他们抬向地面。他们置身于丛林之中、阳光灿烂的绿草地上。林中这块草地在他们居住的小单间里就能观赏到。
  “反正我还得飞到高地去寻找艾勒的。我此刻先带你飞,你得抱紧我。我有长劲,比我们的活体机器劲大。”

  阿尔谢尼眼前又一次浮现出维琳娜的形象。当他挨近美丽的特艾勒时,仿佛觉得靠近身前的正是维琳娜。拉托失抑制着繁复的思绪拥抱住地外文明生物的身躯。对方的身上穿着当地活体蜘蛛织成的轻柔的白色织物,阿尔谢尼感觉得出织物下面的冰冷柔滑的身体。
  特艾勒挥动起巨大的翅膀。

  阿尔谢尼只是在梦中曾经有过此刻的这种感受。如果不算他在待艾勒背后紧紧握住的两只手,他确实完全没有用劲,便一下升到空中。阿尔谢尼扔掉沉重的头盔和氧气瓶来减轻特艾勒的负荷。他象在飞行中的火箭座舱里一样,又看到丛林在自己的脚下。葱郁的丛莽使他想起了家乡的泰加森林。
  前方出现了晶绿的大海,海面上映现出绿莹莹的天空。
  狭长的沙滩地一闪而过。可能他们正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艾姆的,当时一部分新艾姆正从大海中走出来。
  水陆两用车不在海岸边,时间拖延了。现在要飞到大海之上了。按照列勒星上的生命历程,双双儿地殉情于海底吗?……
  地球上昆虫中的雌螳螂常常在爱情的拥抱中夹断雄性的脑袋。这里呢?……艾勒的器官会过度紧张,双翅无力挥动——于是,全完……
  阿尔谢尼瞥视了一下烟雾腾腾的天边。刹那间他似乎看到浪花里有个跃动的黑点。可能,这就是飞返地球的最后一个象征——水陆两用车和急急向火箭赶去的他的两个伙伴。也可能,是一个在水中嬉戏欢跃的小艾诺。
  特艾勒的双翼挥动得很有节奏,翅膀的耐力使人惊叹。阿尔谢尼想到,列勒星上大气密度大于地球上的,所以,象艾勒这样体形的生物才有可能在这里飞翔。

  水陆两用车由气垫承浮着,一下子跃到海浪的峰顶,一下子落进浪谷的底层。
  浪花飞溅到头盔的玻璃镜片上,又一滴一滴地流淌下来。扑面而来的黝黑的峭壁,仿佛也是一下子冲向天际,一下子沉入水中。
  “驾驶工作由你来干,亨利!没有了阿尔谢尼,发动火箭飞离这里,我办不到。”库兹涅佐夫叫嚷着。
  “不要灰心丧气——战斗中总得有栖牲。”
  “我一直估猜,你这人,大概没有一颗人的心。”
  “庸人之心,当然没有。”
  “你一个人飞,我留下。”
  “你已经用尽一切方法了。至于说,我们两个全留下来,那末,星际航船也就难以返航了。你以为,我们如果把阿尔谢尼献出如此重大代价了解到的这一切,竞然不带给地球上的人们,他反而心里会好过些吗?”
  “我要永远说,你是个艾姆,不是人。”
  “听着,你也该懂得一下,过去的英雄们是怎样战斗的?如果倒下了一个人,阵亡了,那末,大伙儿就止步不前了?停在那里号陶痛哭?是吗,你说?靠岸。当心些。记得吗,我们见到的第一个艾诺正是在这里撞碎脑袋的。”
  “为什么我们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个智慧生物,就是为了救护我们而献身的呢?”
  “这一刻我们可不能学着他撞脑袋。”
  水陆两用车谨慎地驶进港口。港口里拍岸的海浪不太凶猛了。两用车被喷射气垫托浮着离开海浪上了石岸,飘行几步之后停落在岸边。
  星际航船的小舢板——地球火箭耸立在青蓝色扇形的蕨草丛中,象是绿莹莹的天幕下的一座银白色塔楼。
  “我们把两用车留在这里,”卡斯帕亮说,“以后上这儿来的探测人员会找到它的。”
  “找到两用车还是阿尔谢尼?”
  “星际航船在我们回船后立即返航的话,那按照爱因斯坦时空规律计算,下一批探测人员到达列勒星要在五十年之后。阿尔谢尼再随他们飞回地球,跟维琳娜老太太岁数相差不多了。”
  “想想看,我们在这当中有什么道义上的责任吗?”
  “什么,说什么?还想想看,时间已经没有了!……”
  卡斯帕亮用一种故作气恼的腔调说着。但是,托里亚感觉得出对方的喉头凄苦地哽咽着。
  语言学家一挥手,拱起脊背,跨出两用车,一拐一拐地向火箭走去,留下了他在地外文明行星上的最后几个脚印。
  “叛离了朋友……叛离……是吗?是这样一回事吗?”他自言自语地嘟哝着。
  托里亚·库兹涅佐夫伫立在峻峭的陡岸上,正是在这里阿尔谢尼和他们一道儿第一次发现海浪中嬉戏着的艾诺,库兹涅佐夫的目光向远处眺望,他胸前挂着艾姆们的活体胸巾,但是他一次也没有使用过这种装备。就要离开这星球了,如果连这星球上的气味都没有闻嗅一下,行吗?
  托里亚看见一贯地阻止自己使用活体胸巾的卡斯帕亮只顾朝火箭走去,便解下头盔,使劲儿吸进一大口令人心醉的气息。
  他觉得自己仿佛潜泳了很久之后蓦然跃出水面,一股说不出的植物馨香混和着海面上的含碘的清新空气,使他微晕了。
  托里亚仰起头发鬈曲的脑袋,两手圈拢,向四面高声唤叫起来,就象是会有人来应答似地。
  于是,他耳畔传来哎嗨的声响。也可能,并不是哎嗨声。
  库兹涅佐夫凝神细听。
  声响渐渐近了。顺风传来的唤声十分清晰了。
  接着,看到天空飞来一只巨鸟。这是他们曾经看到过的飞翔在合成食物机器附近丛林上空的那种巨鸟。
  羽翼生物直向火箭飞来。
  托里亚·库兹涅佐夫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不是由于氧气不足,而是由于激动。难道在最后一分钟里,他还能在地外行星上得到一项生物学上的重大发现吗?哪怕是靠近些仔细观察一下这只飞鸟!或者……或者是……是只飞龙?
  飞行怪物向岩岸滑翔着降落,直落在库兹涅佐夫身边。生物学家费了好大劲才没有掉过脸来就跑。
  这样,他清楚地看见飞落到山岩上的怪物突然一分为二。托里亚想叫出声,可是惊讶得失去了嗓音。怪物的一部分伸展着疲惫的双翅,僵卧在岩石上,怪物的另一部分,挺了挺身子,就……变成一个人。他两臂前伸扑向托里亚。到这时,托里亚才嘘出一口气来。
  两个人全没有戴头盔,所以能用面颊相互亲了又亲。然后,托里亚瞥视了一下正在收拢双翅的生物,朝后退了一步:
  “别吓唬我,乖乖,地道的怪事!”他说着,惶惑的程度大于惊惧。
  “她是特艾勒。”阿尔谢尼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并向艾勒走去。
  “我该飞去了,我的翅膀得休息了。”特艾勒向阿尔谢尼盈盈地笑着:“你抱得我好紧,应该这样。”
  “谢谢你,特艾勒。我在地球上一定会永远记住你。”阿尔谢尼答道。他还不懂得特艾勒谈起自己翅膀的意思,她说的是“翅膀的永远的休息。”
  “你的朋友要是也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艾勒,那多好……再见吧,两位!”
  特艾勒挥动翅膀,从岩石上腾飞而起。
  托里亚·库兹涅佐夫惊诧极了,以至于艾勒能说地球上的语言都没有引起他的特别注意。
  突然,他醒悟过来,一把拉着阿尔谢尼,拽着他向火箭跑去。
  上空飘荡起奇异的歌声,歌声随风回旋,象海浪一样地一会儿强一会儿弱。孤单的特艾勒在天空唱着歌。她的歌喉一会儿低而深沉,一会儿清脆响亮而又激越,在高高的空中渐渐静息下来。特艾勒歌唱奇异的世界,歌唱永不分离的希望。地外星球生物的歌曲抒发出来的感情,不同于人类,可是,在列勒星上的这位歌手将是第一个纯粹为了爱而舍身的生物。
  阿尔谢尼和托里亚·库兹涅佐夫入了迷似地,忘却了起飞时间,痴痴地站着。
  卡斯帕亮奔了过来,抓住他们的手,向他们喊叫,启航的时间被耽误了,并且把他们朝火箭那边拖。他们走着,仍然不时回顾苍茫的大海。
  进入火箭座舱,启动了飞行装置,他们便立刻贴近舷窗。卡斯帕亮怒气冲冲地在操纵台上忙碌着:耽误了三分钟。
  对于星际航船来说,三分钟就是光速飞航的五千四百万公里,两个伙伴看见翱翔在大海上空的一只飞鸟,突然间,收拢起双翅,象石块一样堕入海中。
  阿尔谢尼把托里亚·库兹涅佐夫的一只手都按痛了。
  火箭飞腾在空中,看得见卧息在大海当中的小岛,大海粼粼的波光中有象海豚一样的金色生物在嬉戏。
  托里亚·库兹涅佐夫按摩着被压痛了的手背时,发现阿尔谢尼抬手揉了揉眼睛,可能是眼里落进了灰尘,也可能是眼睫毛粘靠住眼睑。
  卡斯帕亮定下神来,他向由于探险小组而滞留在运行轨道上的星际航船发出电报:全部人员正在飞返。
  “高度的文明一定是讲究人道的。”他用这句话结束了报告,心里却想:但愿这个人道主义别使我们错过跟太空加油车会合的时刻……

《太空神曲》 作者:阿·卡赞采夫

第二章 地外世界

  人类的智慧揭示了大自然中的许多奥秘,并且还会发现更多的怪异,这样也就能更好地改造自我。
    ——弗·伊·列宁

  一、失去归宿的航程有了归宿

  “永不断头的飞行快点儿完蛋吧!”
  华列里·斯纳思廷胡髭蓬乱、头发散披在额门上和脑勺后,直奔进宇航船的公共舱。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拉托夫象往常一样,正在和宇航船上另一名乘员弗道尔·卡拉通下棋。他们从尖叫声中听出歇斯底里的症兆,便惶然地望着奔进舱内的工程师。
  “什么意思?”罗曼·华西里耶维奇厉声问道。“意思是我早就跟你说过的意思。本人我厌恶一切,包括天堂在内。包括这些混蛋的木头棋子儿,包括你们这类的木头嘴脸,都得完蛋!一切全完,一切,一切!”说着,他抬起磁性鞋底,嗵地一声跺了跺金属舱板。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站起身来:
  “华列里,安静。你又发病了。”
  工程师哈哈大笑:“不,指令长!我早就有疑问;三个人组成的文明社会里,指令长算个什么玩意。现在……”
  “我给你喝点镇静剂。”
  “你们自个儿喝。最好我们一道儿喝,把急救箱里含酒精的玩意儿全都喝光。”
  “朝后退!”卡拉通低沉地叫了一声,猛然站起,他用力太大,整个身子全升腾起来,赶紧抓住桌沿,又把磁性象棋子泼散到四处。“你朝后退!”他再说了一句,语调已经平和了一些。
  华列里又哈哈大笑起来。
  “在肚子饿瘪了的时候你们就会发疯了。”
  “你干了什么事了?”罗曼·华西里耶维奇威吓地朝他走过去。
  “我厌恶一切?一切!我不要做靠三顿鱼籽酱混日子的下流混虫!不会派救援组给我们的。我要自由行动。”
  “是为了活得自由些,”卡拉通用责备的语气说道,“你是个什么人?你不总是为自己的能力而骄傲吗?当然,值得骄傲。怎么此刻说起废话来呢?呶,你扪心自问地想一想,人们怎么能够飞越太阳系寻觅我们?已经不是第一年了,我们这种无目的地飞行。”
  “飞——行?”华列里撩逗地模仿对方,“这也叫飞行?还是鬼魂样地游荡?地球上的人干脆不想找我们罢了。”
  “你真有病了。”罗曼·拉托夫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每一想到地球时,我们也难过,但是,过一会儿就平静了。我们的世界封闭在这个舱里,往事又何必老是放在心头?我们此刻面临的是现实……”
  “无望的现实!”华列里打断对方的话头,“你们自已也说,人们无法寻觅我们。”
  “那是根据现有科学水平,但是在将来……”
  “我鄙视将来。我鄙视那些不顾我们死活只图自己享乐的人们的后代创建出的将来。一万年之后,人们寻找到我们的气味难闻的记录材料,当中已经不会发现任何一点点新鲜材料了。我是个宇航员,我有冒险的思想准备。不成功便成仁。”
  “喏,又为什么惧怯起来的呢?”卡拉通友善地问道。
  卡拉通是个心地善良、动作迟缓的汉子,丰腴的面颊上长着硬如鬃毛的胡髭。看来,他这种人决不会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
  “看你,胡子也不刮,头发也不理!”他用一种亲密的责备口吻继续说着,一面走向华列里,想拥抱他一下。
  斯纳思廷恶狠狠地把他的手从肩头推开:“别动!你应该先打听打听,那个要让我们受上五十年活罪的下贱玩意儿,是不是已经完蛋大吉?”
  “你干了些什么?”拉托夫更加警惕地问。
  华列里笔直地站着,两只手神气活现地交叉在胸前,长发、鹰鼻、面颊上支扎着髭须,眼睛里神情错乱:“卡拉通,你最肥实。我们头一个拿你来当饱。”
  这种胡言乱语使指令长吃了一惊。但是他那张坦爽、整洁,如同铸造出来的面庞上不露声色。他沉着地走向船尾隔舱。
  食物制造机!
  这类机器的构造原理早就研究好了,人们运用它仿照自然过程制造营养食品。远当季米利雅捷夫从植物的光合作用中发现了生物的起源后,人们便设想直接从空气中取得面包,因为空气里含有合成这种物品的一切成分。烟,污染了大气;二氧化碳,毒化了大气——但它们全能作为合成食品工厂的原料。这种原料加水以后便能提供生命机体所必需的碳氢化合物、淀粉以及糖类。问题在于找出人工食品的合成方法。
  自然合成的过程是在阳光照射下,由活体机器——动物和植物来完成的。从原则上说,植物茎叶以及动物器官的生命过程,是可以通过人工途径进行的。
  很早之前,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涅斯米扬诺夫院士制造出棕红色和暗黑色的鱼籽酱、人造肉、马铃薯和其他食品。在品尝第一批鱼籽酱时,发生了一件趣事,有位怀疑论者紧锁着双眉挑眼儿,埋怨人造鱼籽的味道不正。可是,他享用的恰恰不是人造鱼籽,而是陈列在一边供对比用的真鱼籽酱。
  自此,人工合成食物的可能性得到证实。当然,新事物必须战胜旧习惯。人们愿意把生长在施过粪肥的田地上的麦子当作粮食,却十分厌恶按照季米利雅捷夫的理论从空气中提取面包,同时厌恶从石油蒸馏后残渣发酵制成的人造肉类。
  土地和河流为人们效劳了多少万年,它们决不会放弃自己独有的效劳的权利。可是,宇宙航行在还不到一百年的进程中航天人员就开始以人工合成食品来生活了。
  宇航船总设计师阿尔希斯在准备罗曼·拉托夫的飞行时,计算出食物制造机比储备食品及安装航船空气净化器要轻便得多。“食物制造机”在人工合成面包、牛油、糖类及鱼籽的同时吸净了航船上的生活残杂物质。封闭式的机械里进行“生活循环”,产生必需的营养物。循环的唯一目的就是通过机械能化废为宝。自然界中的生活循环是由阳光作为能源的。宇航船上的食物制造机则用燃料作能源。
  一年多前,罗曼·拉托夫宇航船由于喷气推进系统的故障,失去控制。三位宇航员决心在失去归宿的航程中经受考验。他们立志坚持到最后一刻,并且把失去意义的返航备用燃料用到“食物制造机”上。这样,机器就可以为他们服务五十年——直到他们成为垂暮的老人。
  但是,华列里·斯诺思廷坚持不住了,他在精神错乱中毁坏了“食物制造机”。这一来,全体乘员都得饿死。
  拉托夫才跨进透明塑料板构建成的尾舱,一切全明白了。早就关闭了推进器的宇航船,是在银河系的银白色光带中惯性运行着,此刻却挂上一条隐约可见的闪烁的尾巴。斯诺思廷把燃料排放到太空里了。它象是彗星拖曳的光带一样拖在宇航船后面。
  拉托夫扑上前去关紧龙头。
  “太晚了!”他背后响起华列里的嗓音,“总之一句话,吞咽黑鱼籽的高雅的苦刑算是到头了!”
  “疯子!你不想想别人?光想你自己!”拉托夫转脸朝着斯纳思廷。
  “现在我们这个古老的文明社会里,可以奉行一条野蛮人的准则:人吃人喽?我提议,你我合伙,指令长。二对一,干掉卡拉通不费事。他够我们吃一阵子哩!”
  华列里威吓地挥了挥手中的刀子。显然,他用三角锉加工制作了这柄凶器。
  拉托夫头一个扑向斯纳思廷,后者全然没有提防这一着。卡拉通闻声赶来支援指令长。两个人把华列里的手臂反拧到背后。三个纠结成团的身体,在失重中,一下子撞到“食物制造机”上,一下子撞到门上,一下子撞到透明的舱顶上。
  六条缠扯着的胳膊,六条晃动的腿,旋来转去,活象一只大章鱼。可是,搏斗中的人物却觉得是在跳一场狂欢的环舞,眼睛里金星飞旋。
  终于,金星停顿了。拉托夫和卡拉通的磁性鞋跟粘附到舱底板上,精神病患者也被按捺在舱板上。他那身体还在不断地扭动、蜷曲、翻着白眼,涎沫从嘴角流了出来。
  “松手。”罗曼·华西里耶维奇说。
  卡拉通照办了。
  华列里软瘫着,他身体缓缓地离开舱底,无力地浮悬在两位对手的头顶上。
  “最好把他捆起来。”卡拉通说。
  “锁到他自己舱里去。抬吧!”
  失去知觉的身体不用抬,只要拉托夫和卡拉通略一拨动,它就自动地飘浮向前。
  “我们该怎么办呢?,他们两人回到公共舱时,卡拉通向拉托夫询问。
  拉托夫把散失的棋子儿拾拢起来,蹙紧眉头,就象一心要在棋盘上摆出刚才对弈的残局。
  “就这样,”突然,他指指棋盘,快步走出舱门,“要收拾残局——截回燃料。”
  卡拉通跟了出来:“听我说,指令长,心里难受,共总三个人,其中一个又关了禁闭。”
  “你也病了,是吗?”
  “道理上全懂,思想上很乱。三个有理智的人当中还得设立一座监狱。你想到空中去?最好别派我,不然的话,我一去就会连影子也不回来了。”
  “你留下。我看得出,精神病有传染性。”
  “舱壁上接触传染,他的手摸过舱壁。”
  “你最好还是帮助我截回燃料。贮藏槽内已经见底了。我们应当坚持下去。”
  “你认为,还要坚持?”
  “应当,”拉托夫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是人!我们有人的智慧,尽管我们当中有弱者,但是强者是多数。”
  “行。我支持你。不过,我还得抽空把华列里的头发理一理,他快成为一个‘类人猿’了……”

  拉托夫手持巨大的电线转轴,双脚朝宇航船的尾舱外壁猛一蹬,人就象发射出的一顺子弹似地,沿着宇航船尾部牵曳着的银色光练飞远了。这条光练是由燃料的分子组成的。真空中燃料缓缓地蒸发着。
  线轴在拉托夫手中飞旋,退卷出好多公里电线来。拉托夫必须使电压形成电截流,希望全寄托在这上面。极其珍贵的一分一秒浪费于安顿精神病患者,消耗于思考截回燃料的方法上!那无法回收的一部分燃料中有着宇航员多少年的生命。银亮的尾巴逐渐赶不上航船的飞行速度了,眼看着和船体分离开。它象是一缕轻云徐缓地游向一颗亮星。这亮星呈圆盘形,如同过去常见的那个亲切的太阳。
  拉托夫想出的主意是使即将离去的银色尾巴的分子带电。他现在每一分钟的劳累就能换来船舱内几个月的生活。
  唉,华列里呀华列里!他原是阿尔谢尼的朋友,并且跟阿尔谢尼同岁。他们两人都渴望做一个航天飞行员。华列里如愿了,拉托夫的儿子——阿尔谢尼由于体重超限,没有被评选委员会选中。
  拉托夫的心目中,地球常常成为他疼爱的儿子的化身,自从献身于科学事业的妻子去世以后,他挑起教养十岁的阿尔谢尼的担子。当然,他更是自己孩子的一个同志,而后则成了孩子的朋友。航天飞行的共同愿望使他们更加贴心了。
  阿尔谢尼在宇航城落选成了他们共同的苦恼。儿子没有能跟父亲一道儿航天,但是,儿子遵照父亲的建议,成为一名无线电天文工作者。尽管距离遥远,毕竟他还是在研究宇宙。
  因此,华列里取代了阿尔谢尼。这对阿尔谢尼来说是何等的幸运呵!罗曼·华西里耶维奇发觉自己有这种情绪,便感到一种内疚。所以,他更加觉得自己有义务把不幸的华列里当作自己的儿子。
  电截流在燃料的云烟中发挥了作用,它使每个燃料分子带上阳电,一瞬间云烟更加扩散。但是,当电截流的电荷一变,云烟由于电荷的作用便凝聚成密集物质,这时便能把它回收到宇航船上。
  但是,拉托夫没有能把全部“燃料尾巴”都截回航船。电线长度有限,当他使电截流成为负电荷时,长长的尾巴便割断了。带电分子集拢在电线四周成为云块,余下的部分仍旧象云烟一般徐缓地向太阳状的亮星浮游(事实上,亮星也在飞行,只是速度比宇航船略微缓慢)。拉托夫眼看着它远去,对宇航船上的三个乘员来说,是多少年的生命化成轻烟了。
  他凝望着飞离的燃料……突然一怔。
  是什么?幻觉吗?
  不!可能这是割断下来的一部分燃料。但是怎么会成为雪茄形?又为什么会如此烁亮?
  或者……罗曼·华西里耶维奇简直要窒息了。
  难道是因为拖挂在宇航船后的长长的尾巴,被援救小组终于发现了,追寻来了?这就是说,华列里用自己的疯狂行动拯救了宇航船。
  拉托夫立即和卡拉通用无线电通话,告诉他发现一艘类似宇航船东西。
  对方回答:“已从舷窗中见到,雪茄形。地球上过去没有建造过这一型号的宇宙飞船。”
  没有建造过,那是他们启航前的情况!……
  拉托夫开动线轴高速收卷开关,他便又象射出的子弹一样,飞回宇航船。
  他通过压力控制室的闸门,进入船舱,只花了几秒钟时间,却感觉到过了许多小时似地。
  于是,他站到电讯收发装置前:“你们是谁!请回答!请靠近我们!我们的航船失控了。”
  这几句呼叫,地球上的阿尔谢尼·拉托夫曾经借助于全球天线收听到。先是他父亲用英语、法语反复呼叫,然后卡拉通用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反复呼叫。
  突然,华列里来到无线电室。当罗曼·华西里耶维奇在宇宙空间时,卡拉通不仅能给华列里理了发,而且给他修了面。卡拉通以此作为开释对方的交换条件。
  这时,华列里已经不象野性发作的疯子了。猝发的病症神奇地消失了,现在听到两位同伴通过无线电发射出的呼叫,他知道,很快就要得救了。
  刚才的精神病患者立即变了样,回复成当年的那个精力充沛、动作敏捷的工程师了。
  “请允许我,”他建议说,“把两位的电文用国际通用电码发出。”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默默地把送话器递给他。这时,斯纳思廷就坚持不懈地发出求救呼号。但是,奇怪的银色的雪茄形飞行器不作任何答复。这是一艘宇航船,对此已经毋庸置疑了。
  可是,为什么拒不答复无线电呼号呢?如果人们竟能在宇宙空间拒绝对方的求救呼号,那在地球上则会干出些什么事来呢?
  “你们看!”华列里叫了一声。
  从银色雪茄形飞行器上飞出三个圆盘形物件。
  这时,航船上的无线电装置全部停止了工作。
  这类飞碟的活动,地球上的人们不知描述过多少次了。
  二十世纪、十九世纪以及更早一些年代,人们发现天空有这种飞行物。伟大的拉斐尔的先驱、意大利杰出画家夫兰契斯卡在一幅描绘十字军战史的作品中,把天空的云块画成带有球状圆顶的飞碟。在此之前,普卢塔赫曾经证明,当卢古鲁斯军队和敌人交锋时,阵地上空突然出现横飞着的闪光“圆柱体”,吓得交战双方惊惶四散奔跑。更远的吐特摩斯法老的时代,天象馆官吏就发现和记载了天空圆形飞行物。
  地球上各国人民发现这类飞行物不下数万次,并设立了国家或民间的专业研究机构。但是,经过种种努力还没有解开这个谜。
  起先,怀疑论者从根本上否定它的存在,认为这仅是一种视觉上的异象。可是,雷达装置测定出飞行物是种物质实体。而后又发现这种神奇的飞行物不同于所有的人造地球卫星,它不顺着地球自转方向运行,常常是逆向航行。于是,人们在猜测,它会不会是地外文明星球发射出来研究地球的星际探测器。
  不过,不论是通过无线电还是运用其他方法,与飞碟进行联系的试验全部失败了。
  失去归宿的宇航员也没有得到向着拉托夫宇航船飞来的飞行器的回答。
  不管怎么说,航程是有了归宿了……返航、被俘或者殉难。宇航员们对任何意外都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但是,神奇的飞碟上素昧平生的那些驾驶员们为什么不肯和人类交往呢?难道因为研究了人类文明社会,认为它不够高级,因而不想往来;或者,己经测知,这宇航船上有个精神病患者,担心见面时会有危险?……

  二、大理石纪念像

  大理石坐椅上一尊大理石宇航员纪念像由大理石横带系着,矗立在阳光明媚的大街上,潮水般涌来的车队被纪念像底座分成两股。纪念像前面,马路干线上空,横跨着一架格栅形行人桥,仿佛是苍穹中银河系的圆拱状门楣。
  桥上站着一个人,凝望着大理石雕塑成的自己的形象。欢乐的人群浪潮一般涌来涌去,大概没有人会闪过这样的念头:就在这桥上,面对自己的纪念像伫立着的正是这欢乐节日的中心人物——从失去归宿的航行中平安归来的宇航员罗曼·拉托夫。
  世界各大洲正是为了庆贺这件事,热闹得象过节一样。按照新的习俗,人们为表达欢乐的心情,见面时总是互赠鲜花。一簇簇鲜花置放到纪念像底座下,题签上写着:“献给地球的儿子,航天飞行中的拉托夫。”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细细端详着大理石像的面部线条。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看到的是自己的阿尔谢尼,儿子航天远去了,至少,父亲在世的时候他回不来了。
  就象是有意的安排,纪念像没有镌刻上拉托夫的名字,所以,当罗曼·拉托夫返回地球之后,纪念像仿佛是为阿尔谢尼建立的了。就正象人们在题签上所写的:“献给……儿子,航天飞行中的拉托夫。”
  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分别以来,地球上发生了多少事!全球天线建造成了,两批星际航行人员出发了,发现了真空能,联合世界正沿着共同选定的道路前进。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可以预料到一切,所有的一切!只有一件事除外。当着他的面落选了的自己的儿子,此刻成了宇航员正在星际航船中飞行。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多么想亲切地拥抱自己的儿子啊……他在向主管部门拍发了正在返航的正式报告之后,随即给阿尔谢尼个人发了份电报。在飞返太阳系的漫长途程中,他一直惦念着阿尔谢尼。还是在三个奇异的飞碟飞近失控航船的时刻,他突然想到阿尔谢尼。当时谁也无法顶料会出什么事:会不会出现类似人形的异怪的智慧生物?或是形状完全不同于人的一种有理智的章鱼,或者是稀奇古怪的机器人?这种会晤将给宇航员带来什么?死亡?还是被俘?
  但是,此后发生的一切,全出乎人们的预料。

  三个飞碟紧挨着向宇航船飞来。它们的边缘相互连靠,构成了一个品字形的整齐的几何图形。
  地球宇航船的船头立刻转了向,这是由于一模一样的三个飞碟构叠成品字形的帐顶罩到宇航船上,飞碟仿佛抱住了航船的船身。
  一种久已忘怀的超重感觉突然向宇航员们袭来,他们踉踉跄跄地倒在此刻成了舱底板的前舱壁上。罗曼·华西里耶维奇撞得生痛,坐在仪器刻度盘中间,眼望着两位同伴。三个人全大惊失色。
  “我的手、脚一动都不能动。”华列里诉说着。
  “我们全都软瘫了。”卡拉通指着刻度盘,“加速度跟地球重力加速度一样,看来,‘他们’是内行。”
  “他们”确实是内行。飞碟紧贴着宇航船构成一个整体,航速略微减缓了一点。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忍着疼痛站起身来:“你们躺着别动,尽快适应这种重力。还不知道下一步的情况。我总还想跟他们再一次进行电讯联系。到了这一刻,‘他们’不至于仍旧不答理我们。”
  他拽住舱壁扶手,爬到现在已到了头顶上的无线电室。
  可是,“他们”仍然不予理睬。是无线电设备出了故障吗?
  航船制动运行的最初一瞬间,失落在外的燃料云块从航船旁边飞闪而去,这是拉托夫和卡拉通没有能回收到油槽里的一部分。云块象失去目标的航船一般继续远去。航船甩落了拖曳的尾巴,任凭它不断增速成自行坠落体。
  罗曼·拉托夫发觉制动运行的时间,恰恰是使宇航船可以变速在太阳系内星际航行。
  速度继续减缓。
  看来,飞碟驾驶员对于在宇宙空间寻觅到的这艘宇航船属于谁,航船主人的生活习惯怎样,全都清楚。但三位地球上的宇航员却很长时间没有能习惯于“地球上的习惯条件”。
  从航船的这间舱房到另一间,他们要靠扶手帮忙,就象在体育馆里爬肋木;他们要到安置着食物制造机的尾舱,就象是沿着救火梯攀登十层楼房那样才能爬到。船尾已经朝了前,但是宇航员的感觉却总觉得他们时刻都得使足劲儿朝上爬。
  航船减速运行两昼夜后,宇航员略微习惯于重力,而且总算能够随意爬行了。

  群星的光焰只能在尾舱欣赏。前舱的密闭舷窗被贴紧航船的三个飞碟遮住,船侧舷窗同样如此。飞碟底部似乎是种银色光泽的金属,贴紧航船部分看起来是种弹性物质。飞碟闪射着橙红色光彩,它的底部没有发现喷气嘴、孔眼或者钩洞。
  奇异的飞碟驾驶员从来不露面,对无线电呼号也根本不理睬。
  大概,地外文明星球的宇航船对待失控的地球宇航船的态度相当于海豚们在大海中援救灭顶之灾的受难者一样。海豚是用自己的脊背托起溺水者,然后把他载送到岸边。
  宇航船原先的逸出太阳系的航速减缓了,可是,飞碟并未离去。它们以逸出地球引力的航速,把宇航船押运进入太阳系。
  那艘雪茄形的银白色飞船——宇航母舰,一直在视线之内,仿佛是“战斗”观察员。当然,它决不靠近。
  宇航员们已经习惯这种飞碟卫星了,并且期望它们跟宇航船一道儿抵达亲爱的地球。
  但是,又错了。
  飞碟将拉托夫宇航船尾舱朝前地押送着,离开了太阳的引力场,速度进一步缓减,这时,飞碟便离开了宇航船。
  重力立刻消失。卡拉通不当心,一下子悬到半空中,徒然地挥手蹬腿。华列里拽住他一条腿,帮他在舱板上站稳,卡拉通脚下的磁性鞋跟这才吸附到舱板上。
  雪茄形银白色飞船——宇航母舰还能远远地看到。飞碟到了它那里便不见了。然后这个银色大雪茄也不见了,象是消融在茫茫星海之中。
  罗曼·拉托夫宇航船从失去归宿的航行中返航了,并且带来激动人心的地外星球智慧生物人道精神的确实消息。当然,罗曼·拉托夫没有能立即以无线电讯向地球报告,因为他知道宇航船上散射的微弱的无线电信号,地球上还不可能有接收这类信号的特高灵敏度的装置。至于全球天线的建立,他这时是不会知道的。
  拉托夫宇航船在返航中的情况跟它在失去归宿浪游星空时的气氛完全不同!平安返航的希望给了人们力量和勇气。华列里·斯纳思廷完全彻底地变成另一副模样。他满怀着生活的喜悦,欢天喜地、想方设法来发挥自己的才智,提出了许多研究实验项目来揭示宇宙空间的奥秘。宇宙空间在缺乏常识的人们眼中才是空无所有的。华列里使罗曼·拉托夫感到十分快慰。这位工程师构思了一台利用宇宙真空来研究微粒子的意义重大的装置。地球上的物理学家要取得斯纳思廷现时所使用的这种超真空是不可能的。
  罗曼·拉托夫仍然常跟卡拉通走棋。如果说,在此之前走棋成了他们生活中思维活动的基本内容的话,那末,现在进行到第五百局的棋赛则是用来分散注意力的必要手段了。华列里原来对走棋两个字都不愿意听,现在也参加了对弈。
  太阳越来越光彩夺目了。透过滤光镜看去,它也象一个不大的飞碟。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向地球上发出无线电报,向主管部门报告了宇航船的境遇,然后发了一份阿尔谢尼亲收的电报。
  宇航员们从失去归宿的航程中即将返回的消息,使整个联合世界感到兴奋。但是,控制失灵的宇航船还不能独立地降达地球。
  需要立即派出救援小组。
  联合世界中大洋岸畔的国家派出了救援组。

  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宇航船在火星、木星之间的环状小行星群中发现了罗曼·拉托夫宇航船。双方通过无线电取得联系,救援小组测定出了对方的方位。
  三位在失去归宿的航行中吃尽苦头的宇航员,透过舷窗见到一艘地球宇航船的时候.还以为是携带着飞碟的银色雪茄形飞行器又飞回来了。过了好一刻才看清楚,飞来的是地球宇航船,它没有银色雪茄那样庞大,外形也不象。
  宇航船靠近了。拉托夫以为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立即会约请他们登上救援航船,便下令准备出发。但是,这位墨西哥人来电中提出,他本人应先登临拉托夫航船以表示敬意。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接受了这种友好的表示。
  身穿宇宙航行服的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从船舱闸门走进来了,他立即被罗曼·华西里耶维奇紧紧拥抱住——大家全沉浸在狂喜之中。来人淡褐色的脸膛、挺直的鼻梁、修饰得很精致的胡髭,看上去是这样的亲切、友善,以至于华列里·斯纳思廷双眼里滚出了泪珠。
  然后,他们一道儿登上救援航船。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拉托夫在墨西哥人的航天器内向着自己丢弃了的航船看了最后一眼,心里十分惋借。他们三人正是在这艘航船上受到智慧生物无私的支援。看来,人类在相互争斗的时候,该学学智慧生物的样子。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在墨西哥人的航船上得知了一个消息,对他来说是个很沉重的消息:他的儿子阿尔谢尼和他的挚友图查都参加了历时半个世纪的探测文明星球的星际航行。但是在他坦爽、严肃的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反应。

  于是,此刻拉托大站在格栅形的行人桥上端详自己的大理石像时,看到的不是自己的面庞,而是儿子的脸膛。这脸上的神情专注而又安详。
  “祝你幸福,朋友!”传来一声熟悉的清亮的嗓声,“难道需要呆站在这里欣赏这面大理石镜子吗?我对上天发誓,纪念像上得刻上题词。看是不是合适:纪念航天归来的地球的儿子罗曼·拉托夫?或者……”来人说着,碰了碰拉托夫的肩头:“或者这样,‘献给正在航天飞行中的’?”
  拉托夫回头一看,见到站在墨西哥人身旁的沃勒杰马尔·巴甫洛维奇·阿尔希斯。
  “我在推测你的思路。”沃勒杰马尔·巴甫洛维奇问候了一声后,说道,“你在想儿子,思考跟儿子再见的渺茫的可能性?”
  “对的。想儿子。”拉托夫回答。
  “正好,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正要向你提个建议。我们到处找你,也是为的这个事。我相信,你对于按全新原理设计的宇宙飞船是会感到兴趣的。”
  “利用真空能源?太好了!阿勒贝尔达的助手已经跟我谈过。我也在考虑,怎样才能吸取更多方面的经验。”
  “您发回的电报中对宇宙空间救援飞行器的描述,引起全球航天器设计师的思想飞跃。”
  “设计飞碟型航天器?”拉托失问。
  “对于辅助性航船来说,这是种很好的型式。星际航船可以派出这种辅助性航天器随时登临行星。你知道的,新型星际航船将要飞往更为遥远的星球。”
  阿尔希斯不耐烦地打断了这位墨西哥宇航员的话头:“总而言之,要寻找一个合适的行星系,在那里可以自由欢畅地生活,以提供给我们下一代诸位小将。”他说着指了指桥下不远处的街心花园。花园里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着跳着。
  “我是受命来征求你的意见的,我的老朋友,”阿尔希斯的说话中有了一点庄重的味道,“你是否愿意负责组织一个探测小组去进行一次新的星际探险?阿勒贝尔达可以作为你的第一助手。你还可以带领原来一道儿航天的两个伙伴。他们合适吗?”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想到了华列里。失去归宿的航行锻炼了他。但是,他毕竟不适宜再飞往别的星球去了。“不都适合。”他说。
  拉托夫没有想到自己。他早就计算过,如果自己能再次参加星际航行,那末就将跟自己的儿子同时返回地球。

  三、盖雅星

  庞大的银色雪茄形航天器,外形跟过去的地球宇航船完全不同,此刻正沿着椭圆形轨道运转。接近时离行星约几万公里,远离时则杳无踪影。
  雪茄形航天器里不时飞出一些碟形探测器来,探测器急剧地穿进大气层。圆碟在星球上空飞旋着,然后再返回宇航母舰,这时雪茄形航天器的起落舱口飞探出一组杆件,勾挠住圆碟以后,连同里面的侦察员一起收进舱内。
  雪茄的前端比尾部粗,有点象大头鱼。体积犹如一条横卧的山脉。
  巨型星际航船的舷窗上可以看到一个云海掩覆一下的星球。这颗行星的陆洲主要分布在星体的半球,另外半球的外壳则是海洋。
  宇航母舰内有一间圆柱体客舱,客舱是仿照一种飞碟的形式造成的。宇航组乘员常常集中在客舱里观看格栅形圆环屏幕。
  映像是彩色立体的。连接成圆环形的屏幕使观赏者只要转动一下安乐椅,就能象置身在飞碟中一样地看到全景。现在,屏幕上现出了野生的热带草原植物,丛莽的前面是无边无际的杂草丛生的平原。地平线上显现出几个黑点,飞快地扩大,显然,飞碟正迎着它们疾飞。
  一群体态雅美、动作轻盈的动物,它们卷曲的双角一直靠到脊背上,飞奔中每一纵跳就象飞起来一样。大概,它们受到了惊吓。是被飞碟吓坏了吗?可是,如果是因为这个,它们不会迎着飞碟奔。这群羚羊是受到什么惊扰的呢?一只猛兽四肢展伸地挺立在草地上,垂挂着细长尾巴,棕黄色鬃毛随风飘动。它突然一纵,扑住一个落在后面的牺牲品,牺牲品摔倒在草地上了。
  狂暴的猛兽在撕扯猎获物。飞碟远远地飞开了。
  接着又映现出跟丛莽相连的草原,鼻子两旁支出沉重缭牙的犀牛埋着头,牛群骚动,准备厮杀。突然,树木晃动倾倒,密林深处奔出一群大象。看起来,大象们在吹号——它们高举起鼻子,但听不到声音。犀牛们愤愤地四散了。
  瀑布倾泻,螺旋状的水流挂成了帘幕,蒸腾如云的飞沫中映现出一道彩虹。
  陡削的山壁直插天际……
  海滨沙岸上偶尔有拍岸的细浪……
  又出现了延展到岗峦起伏的地平线上的茫茫草原。又出现了一群雄健的动物,它们后颈上摇曳着整齐的鬣毛,一对尖角低低垂挂着。如果羚羊的奔跳中表现出来的是惊恐的感觉和极大的速度,那末这些动物的行动中表现出来的则是团结的力量。又出现了猛兽吗?是的,现在猛兽必须准备抵御这群野兽的进击了。
  接着,又映现出景色、陆洲和茫茫天际。
  森林太茂密,飞碟探测器只能绕开一些枝干垂地的千年老树,曲折地起伏前进。
  当飞碟在宽阔的河流上空缓慢运行时,就可以看到长着纤细的白色小树的陡削河岸,也可以看到长满芦苇的浅滩,苇丛里不时飞出一群群受了惊吓的飞禽。
  于是,又映现出河流,岸畔壁立着无法通过的针叶密林。
  有时,眼前会出现一种能从这棵树飞上另一棵树的小野兽,或是从水中探头伸脑的、毛发蓬松、动作笨拙的小动物。它们的头脸有时在水面上偶一亮相,那是一张令人惊异难忘的毛脸。
  屏幕上映现出晶绿色水流——探测器深入到水底深处。鱼群歪歪斜斜地在屏幕上游过。一些异样的水族在晃动着触须,或者沿着石块爬行。
  出现了神奇的林中空地。左边是五株银白色树干的姊妹树组成的动人的小家族;右边是一株枝椏展伸的伟岸大树。正面——由树干、枝条、针叶纠集成锯齿形的墙壁。

  “白桦、云衫、橡树!跟地球上一模一样!十足的地球!”在场人员中年岁最轻的一位发出赞叹。
  “可是,一处也没有发现智慧生物、乡村、城镇!诸位是不是认为,这里可能没有‘人’?”一位头发火红、不太标致的姑娘提出问题。
  “另外一个‘新大陆’!”航船上的天文航行家,一位肤色浅褐、胡髭修剪得很精致的先生回答。
  “不,”指令长不同意,“既然这颗行星和地球如此相象,那它很可能就是盖雅星。”
  “不一定,”探测组中的行星天文学家心平气和地说,“盖雅星的发展条件与地球很不相同,所以要检查一下是否出了差错。”
  “怎么呢,我们会变成亚光速的牺牲品吗?”刚刚赞叹过白桦树的年轻人问道:“恐怕谁也说不准,光速飞行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如果我们根本不是向着目的地飞航,变动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历史倒流!现在我们看到的正是我们的地球,几百万年之前的地球上的情景。”
  探测组中的无线电天文学家是位个子不高、头发卷曲的汉子,他急剧地从自己座位上跳身站起来,乌黑的眼珠闪动了一下,走上控制台拨动了一系列开关,然后指着屏幕:“诸位请看太阳和它的行星的射电图影。”
  屏幕上先是漆黑一片,然后闪烁出密集的光点,其中还现出一个小圆盘。
  “这是我们的太阳!”无线电天文学家说,“太阳附近无法辨认的小亮点是水星、金星、火星,最亮的一颗是木星,只有它还能看清楚。这就是光速航行达到的成果。我们现在见到的这些星球,是我们起飞后不久的状况,看到过去,也只能到这种程度。至于现在的这颗行星,从屏幕上可以看出——确实是和地球酷肖的孪生兄弟。”
  “不大可能,柯斯嘉,我的朋友。”行星天文学家仍然坚持,“这行星的引力比地球小得多,光照弱,磁场也不同。这怎么能算双胞胎呢!只是大气层和地球相仿佛,也仅此而已!”
  “卡拉通说来说去还是老一套!”鲍利斯·洛夫斯基,宇航探测组中最年轻的那位叫道,“既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不相信仪器,只相信随意创造的结论。”
  “怎么是随意创造的?”卡拉通神色平静地反诘道,“确实不大可能。其他星系的行星不会跟地球一模一样,这颗发光行星所接受的光照距离,同于法艾东行星毁灭前所受的日照跟离,因此,这行星的质量只有地球的一半。”
  “停!”墨西哥人打断话头,“屏幕上映放的可不是过时的卫国战争年代的好莱坞故事片,而是我们自动化侦察员拍摄的录象。尽管这不是地球,但是,我对上天发誓,它终究是很好的地球复制品。”
  “我认为,原件肯定比复制品好!”柯斯嘉·兹汪采夫大声说,“马上就能得到证明。”
  “什么时候你才能严肃一点呢,无线电天文学家?”洛夫斯基有点光火。
  “当我赶上你这么大的时候,本人飞航,你就在这星上候着,说不定,你变成个寿星老呢?”
  年轻的鲍里斯·洛夫斯基脸上排红。柯斯嘉打趣着对方的年幼。
  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有意岔开话头,他脸上展现出灿烂的微笑:“好就好在这里鲜花盛开的土地还没有被任何智慧生物占据。”
  “所以,更应该把鲍利斯安顿在这里了,这样他的耳根就清静了。”柯斯嘉一口气说完。
  鲍利斯锐利的眼光盯视了柯斯嘉一下,后者淘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需要的是‘智慧人’还没有占据的大地,没有印第安人居住的‘新大陆’,是吗?指令长!”鲍利斯朝向年岁最大的长者。
  “是不是请生物学家把飞碟探测器采集的土壤、空气、水的小样化验结果报告一下。”指令长罗曼·华西里耶维奇建议。
  “就是。亲爱的指令长。”火红头发的波兰姑娘夏娃·库尔德娃诺夫斯卡娅答应了一声,“行星上的微生物,一般说来,对地球上的生物机体无害。这种微生物体小力弱,我们在动物试验中没有发现感染疾病的。”
  “这就使我更加怀疑。”卡拉通坚持己见。
  “什么,还怀疑?”鲍利斯把身子倾向对方,“您以为会有捣蛋虫在飞碟采集的小样里搁上地球上的土壤?要不然是你抵抗不住既小且弱的微生物?”
  “怀疑。”
  “应该预计到一切可能。”罗曼·华西里耶维奇说:“所以我不急于降落。这星球是有些奇怪,人的眼睛也不是可以全信的!……”
  “我信任眼睛,我决不怀疑!”洛夫斯基象是呼口号一样,“我准备第一个踏上新地球,并且不穿密闭飞行衣!”
  “好吧。”罗曼·华西里耶维奇同意了,“跟随我第一批降落的就选两个最年轻的吧。”说着,他看了鲍利斯一下,然后又看了看夏娃。

  四、微型世界

  夏娃·库尔德娃诺夫斯卡娅立志要学习维琳娜,她当上了第二名女航天飞行员。这个姑娘是个大高个儿,但是很瘦,发式时髦,梳着一种男性化的发型。她原先是个出色的运动员,参加过赛跑、游泳、掷铅球和击剑竞赛,在家乡波兰她不仅跟女击剑手而且跟男击剑手交锋。当然,她自有不幸,长相不美,长条儿脸,不很端正的鼻子加上一副很厚沉的下颌。也可能,正因为如此,她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自爱和高傲,一心想争取别人争取不到的成就。在体育运动方面,她没有能创造出许多新记录,这时,她被航天飞行吸引住了。克拉科夫大学的一位著名的行星天文学家米哈伊尔·卡明斯基教授很以自己的这个女学生自豪,而且设法安排夏娃参加了欧洲的月球考察组,去研究开发“月球冰原”,制定出在月球上造成适宜人类居住的大气层计划。
  她成了名人,照理说对外貌上的某些不足,可以完全不介意了。可是,她仍然迫切希望参加罗曼·拉托夫探测组去寻觅适宜人类居住的地外行星。至于说航天归来她在地球上遇到的将是新一代人这回事,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对夏娃表示支持。他认为在探测组集体生活中,夏娃比其他候选的女宇航员更能适应些。航行中的情况也正如此,大家都爱护和尊重夏娃——航船微生物学家兼医师。
  大家当中只有一个例外:年纪最轻的鲍里斯·洛夫斯基。夏娃只是在他一个人眼中首先是个女人。这个小青年在地球上受了过多的关顾和娇宠。他一头黑发,有一副古亚西利亚人侧面像之类的脸庞,就是在宇宙空间也未能摆脱凡尘俗念。夏娃略带嘲讽的冷峻态度使他心疼。他认为,得到象他这样的人的垂青,夏娃应该感到简直是福从天降。可是,夏娃十分执拗地不理不睬,使洛夫斯基失魂落魄。他认定女方故意掩饰着对自已的钟情。所以,他一双鸟黑的眼眸变得倦怠而又湿润了。
  鲍里斯·洛夫斯基出生在首都的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里。双亲十分宠爱这个天资聪慧的独生子。他读完小学一年级后就跳级到了四年级,八年级读完就参加了十年制中学的毕业考试。十五岁被破格录取进入大学。他非凡的学习才能常使教授们惊叹。习以为常的赞许使鲍里斯自命不凡。同时,他对可以联系到他的体弱身矮的一切暗喻有种病态的敏感。他迫切希望自己的体力也能高人一等,但是在与身强力壮的年长的同学遭遇时,他常常提心吊胆地自动退却。因此,他跟谁也不接近,跟谁也不贴心。
  唯一能吸引洛夫斯基的便是读书。他具有一种所谓“影印”式的阅读能力,飞快地浏览一本书,就能把其中内容深深印入脑中。他阅读了大量的书籍,一百多年前出版的科幻小说特别使他入迷。他毫不选择地阅读了这类书籍,这对他的性格的形成起了不小的影响。这类作品常是通过幻想的事件批判现实追求未来。可是,作者提供的未来往往也是些毫无出路的死胡同。鲍里斯从这些书里给自己找到一种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他想效法那种单枪匹马的孤胆英雄。在这当中,从童年起就听惯了的种种夸奖可算是找到了回声。
  应该说明,洛大斯基的聪明才智也使他居然能够毫不显露出这些晦涩的思想脉络,它们仿佛假寐在他的潜意识中。他在外形上,言行中决无表现,甚至电子测验仪的严格考试以及医务人员的详尽检查也都顺利通过。罗曼·华西里耶维奇·拉托夫关注到他的时候,他也没有显露这些性格特点。后来,宇航城的电子测验仪作出简要的,按实际情况说,是正确的结论:“有才能。有实现目的的顽强性、坚韧性。深自内省、孤僻、健康……”
  拉托夫从候选人员中确定探测组成员时,对洛夫斯基的孤僻(根据绝对公正的电子机器的评定)却认为是一种很不错的品质——因为这种性格的人在和同伴们分手的时候比其他人会轻松一些。这种深自内省的性格,这种孤僻的心情,在从未经历过的条件下、茫茫宇宙中,会以什么方式表现出来呢?不论是电子机器,不论是洛夫斯基本人,也不论是拉托夫,都无法预料。
  夏娃得悉她将跟洛夫斯基随同拉托夫第一批降临盖雅星时,高兴得差一点哭出声来。
  洛夫斯基则无法入寐,即将到来的任务和幸福使他心情激昂:重担落到“他”的肩上——他将第一个踏上未来的人类居住的星球。
  第二天起身,鲍里斯多少也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他用一句玩笑话支开了同伴们。他说,自己航天飞行并不是想建立一块纪念碑。但是就这句树碑立传的玩笑话里也表露出他隐藏在灵魂深处的虚荣心。
  夏娃在这个早晨,时常眯缝起灰褐色的双眼,打量着洛夫斯基。她似乎发觉了什么,便行施起医师的职权,递给对方几粒药片,但是鲍里斯愤懑地拒绝了。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驾驶的飞碟降落在平原上一座小山岗的顶部。山岗的陡坡上是一片紫烟萦绕着的树林。
  拉托夫让两个年轻人先踏上盖雅星,
  夏娃扬了一下头。洛夫斯基抹了抹湿润的额角。
  可以不穿密闭飞行衣走出飞行器。盖雅星的空气是无毒的。
  “将来总有一天,这里的人类会编出圣经上的夏娃的传说,纪念他们第一代的妇女。”洛夫斯基想用玩笑话鼓一鼓自己的劲。
  夏娃没有回答,一下子跳到地外行星的土地上。她象一个当家人似地四面环顾了一下,说出一句令人不解的话:“人们移居到这里的时候,这里将会出现母系氏族。”
  洛夫斯基笑了起来,贪婪地看望着地外行星上的一切。呼吸很自如,就是心跳有些加快。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随后走了下来。
  怪事?树林上哪儿去了?
  一眼望去,这里土地上只长着些小灌木。脚下的小山岗上长着细微的小草,象是地毯上的绒毛。
  “到哪儿去了?地球的复制品呢?”洛夫斯基惊愣地望着指令长问道。
  “难道我们在屏幕上没有看清楚?”夏娃问。
  “屏幕上表现不出物体的规模。”拉托夫沉吟着说。
  “跟规模有什么关系?”夏娃惊诧地问。
  “让我们仔细地看看这些小灌木!”
  夏娃和洛夫斯基下了坡岗奔向小树丛,拉托夫跟在他们后面。
  “判断正确,”夏娃叫唤道:“这些原来就是屏幕上的森林!”
  她站在灌木丛的前面,小树只齐到她的腰部。然后,她跪倒身子,两手伸向这些植物。
  “白桦!正是我们的那种白桦树,克拉科夫郊外的桦树!多么细嫩的树!小美人儿!”
  库尔德娃诺夫斯卡娅抚摸着奇异植物的纤细枝干,它们很象地球上的桦树,但大小尺寸只合到地球上的十分之一。
  “亲爱的指令长,你看到过北方的特小的小桦树吗?”夏娃向正走过来的拉托大问道。
  “那种桦树比这儿的还要矮小。”罗曼·华西里耶维奇回答说,“特小的桦树不仅是因为品种的原因,而且由于北方的严寒的自然条件,造成了这种畸形。但是这里……”
  “照您——指令长看来,这里是什么缘故呢?”
  “不是自然界的游戏,而是自然规律。如同几何学上的一种近似律。”
  “对了。我在星际航船上用显微镜观察这里的微生物时,也有类似的情况。”
  “那是说,用显微镜检验这里的微生物要比检验地球上的再放大二三十倍,是吗?”罗曼·华西里耶维奇问得很仔细。
  夏娃没有则声。
  洛夫斯基蹲下身来,他从低处观赏盖雅星上的树林时,心里觉得,眼前正是地球上常见的普通的树林:一株株银白色树干上垂挂着长有星星点点叶芽的细枝条。完全跟地球上的白桦林一样,只是尺寸小得多。桦树林内间生着云杉,很细很小,但跟地球上的云杉一样,长着柔软的针叶,触到手指上也有痒丝丝的感觉。
  “日本就有这种特别逗人的微型花园,”夏娃说,“一点点大的树木、细细的小拱桥架在狭长的小河上,玩具式的景物就跟真的一样。当然,就象从倒转过来的望远镜里看到的一祥。挺美!我在日本参加游泳比赛时,去观光过。”
  “这里的景色是不是更美些呢?”拉托夫问。
  “简直是美极了!就是得跪着欣赏,因为是微型世界。可能,在上帝的天国里也得尽跪着了。”她说着望了一眼洛夫斯基。
  “跪着?”最年轻的这位身子一挺,不仅身子挺直了,而且飞蹿到树林上空,这个星球上的引力要比地球上小一半,“你们还没有理解我们这一发现的意义有多巨人?这是一个巨人的世界!”
  “那里来巨人?”夏娃惊奇地说,“是微型世界。”
  “我们就是这里的巨人!我们!大树只有我一半高。我觉得自己成了泰坦,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住我们的行动。”
  拉托夫惊惶地瞥视了一下自己的这位年轻助手。是不是这个年轻人的心理负担过于沉重呢?
  夏娃略带嘲讽地眯了眯眼睛。
  洛夫斯基拽着细枝条一般的白桦树,一抬手连根拔起,一挥臂把“战利品”扔出树林。这枚土炮弹在当地的引力条件下,一直飞到远远的小河对岸。
  “看吧,我成了万能,万能!我能拔树,我能一步千里!我简直象进了神话世界。”洛夫斯基叫唤着。
  拉托夫警觉起来。但是他没有能一下子辨清,这个小青年究竟是种什么情绪。
  洛夫斯基的表现愈加乖戾了——他象一头松了绑的野兽,狂奔乱窜。但是,由于用力过猛,一下子就蹦到树林上空,随即又栽倒在树棵里,身底下的树木折断了一片。他的头也被猛撞了一下,好一刻才苏醒过来。很可能这一撞击成了他后来种种事故的主要原因。他的潜意识中闪现出某种先人的意念——历史上有过这种例证,当年有个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人,突然讲起从来没有学习过的古希腊语!……洛夫斯基站立起来时,已经失去自制能力。他不停地拔起树木朝远处的树林扔去。不一刻功夫,他的四周就出现了一片林中空地,地面上尽是树木被拔起后留下的黑色空塘。
  “你看这是怎么回事?亲爱的指令长。”夏娃问道,一面拉起拉托夫的一只手,让他离洛夫斯基稍远一些。洛夫斯基这时不知因为是太累了还是镇静了一些,正在用手掌拭抹着汗水淋漓的脸庞。
  喧声惊起两只家兔一般大小的动物,它们窜出树林奔向坡岗逃命,细细的瘦腿很有弹性地蹦跳着,支叉着的两只尖角,磕碰到自己的脊背。
  微型小鹿见到这三位巨人,略一站停,随即猛一转身,狂奔着转了一个大圆圈。
  “跟我们家乡的一样,就是只有十分之一大。亲爱的指令长,你说是吗?”
  “我只是个航天飞行员。这类问题该由你们、专家们去解答。我也不知道,地球上是不是有人考证过这个问题:一切生物的规模是怎样定型的。我们的树木为什么可以高达三十米,但超不过一百米?为什么野兽比昆虫大?能不能用生物的‘地球型尺码’来衡量地外行星世界?”
  “当然了,亲爱的指令长,你说得对。生物的规模取决于千万种因素:星球本身的大小,它的引力、光照、放射性、磁场力……等等,还有生物求生存的主观条件以及许许多多其他因素。所有这一切,无疑地,都影响着生物的进化,确定生物的规模。”
  “那末,我们在这里见到的是由于各种可能因素造成的结果了,正好相当于地球上生态的重现,不过……是另一种规模的重现。”
  “亲爱的指令长,你是不是认为我们从屏幕中见到的狮子、大象跟这些小鹿比较也大不了多少?”
  “是的,大体如此。可以把它们当作叭儿狗一样地夹在腋下。”
  “真是又有趣又理想。”
  “为什么?”
  “移居到这里的人就不会被这类小小的猛兽吓住。人和它们相比是多么巨大。对吗?亲爱的鲍利斯。”洛夫斯基刚刚走过来,听见最后一句。
  “巨人?对极了!”他起劲地附和着:“地道的巨大的人。尽管我脑袋被碰撞了!但我觉得我有无穷的力量。现在我是全能的人!若是我在这里垒起一座石头房屋,对于当地的小小人儿来说,就是一座庞然的城市。”
  “指令长认为这里没有又矮又小的小‘人’。”
  “想做小人国的国王古里维尔?”拉托夫微微一笑,“不成。我们的飞碟仔仔细细探测过整个行星了,没有发现任何一点智慧生物所造成的自然界的变化。”
  “噢,我会给这里带来变化的,只要批准我自由行动!我会让你们看到,泰坦在这里什么都能应付得了。”鲍利斯说着,抬眼盯望着微生物学家。
  “变成一个小人儿值得吗?”夏娃问。
  “您不会是那种冷酷的女神!您知道,我们会成为真正的上帝,森林只齐到我们的腰,河水只齐膝盖深!”
  “不完全是那样,不完全是。”夏娃在纠正对方的想法,并且为自己的一个明晰的念头微微一笑,但她瞥视了一下洛夫斯基便突然住了口,蹙起了眉头。

  五、黑色闪电

  低沉的天空迸发着电火,似乎有千万道令人目眩的闪光,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不停地闪耀着。
  电火的光波象无数盏探照灯慑人的光柱在天幕上移动。

  天空爆炸了,狂烈的轰隆隆一阵巨响,象地球上历次战争中使用过的火炮全部汇集到这里,命令一下万炮齐吼了。

  树林中有个巨人在奔跑,林木只齐到他的腰部。树林不仅由于暴风的袭击,同时也由于巨人的狂奔,成片地东倒西歪了。
  但是,如果狂奔者比之于树林算是个巨人的话,那末在天幕崩裂的威力之下,他就象是个小小的侏孺了。
  闪电不时袭击到他的身旁。热带小丛林里惊惶的成员中已经不止一株象火炬一样点燃起来。
  巨人圆睁着慌乱的双眼。他觉得爆发的闪电是深黑色的。他在狂奔中已经无力思考,恐惧的心情超过了躲藏起来的意念,他也无法分清究竟是电光的闪射还是纷飞的矢箭,曲折的黑色闪电仿佛滞留在他低垂的眼睑上。要是在别的时候,他会想到人有一种本能,比如看到一扇亮光刺眼的窗户,眼睛便会自动闭上,并且觉得那里是有着明亮边框的暗黑色洞口。
  洛夫斯基在地球上的时候,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说是人们在森林里曾经见到过一种黑色闪电。这一刻,他亲眼看到这种黑色闪电了。
  鲍利斯由于精神错乱和脑震荡,已经不能按照顺序回顾探测组登上盖雅星后的最近几小时中他本人的经历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
  地球来客升起了熊熊簧火,越烧越旺,火焰象柱子样地升腾到高空。纷落的红色火星象是陨落的星星跌进树林。
  篝火旁坐着巨人,丛莽中没有任何一只野兽敢来靠近。一群野象甚至因为要离得远些,特地泅渡了一条大河。当然,巨人们在这种大河里完全能涉水而行。
  凶顽的犀牛迟迟疑疑不想远遁,个别的还怒气冲天迎着向它们伸过来的手掌扑去,于是增加了探测组生物学家的搜集品。
  “收集到的野兽可以配成全套了吧?”卡拉通问夏娃。
  “微型野兽。”夏娃一面纠正道,一面用手亲柔地抚摩着一只细微的但却十分暴怒的动物:“从这种神话故事里飞走,不可惜吗?”
  “您可以带上地球的植物再飞回这里。”罗曼·华西里耶维奇说。
  “亲爱的指令长,如果我回到盖雅星来专门保护这星球的自然界,您看怎样?”
  “为什么要专门保护?”拉托夫觉得奇怪。
  “为什么不能让这颗星球保存着我们见到的这种景象呢?为什么非得种上地球的桉树和棕榈呢?让移居到这里的人都成为巨人吧!”
  “说得对,夏娃!”洛夫斯基热情支持,“破坏这里的自然界是种犯罪行为,人在这样的世界里都会成为泰坦。”
  “我对上天发誓,开拓这个世界比我们当年开发西部各省要便当得多。”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也发表了意见。“仔细观察一下这些幼小的树林和细微的动物,再看看天上运转自如的小太阳,会不会想到这样一个问题:鲸鱼星座中生命的波涛正是从这里,从第五行星上涌起的,经过几百万年,再加上几百万年,生命的波涛也会迁移到附近的行星上。我们的太阳系中不就出现过这种情况吗?”
  卡拉通捧起一把连根拔出的树木扔进火堆。火焰收敛了一下,然后带着新的劲头猛烈地升腾向上,火光映照出的斑影在飞碟的突出舱壁上晃动。
  “有道理!”卡拉通说,“不论是这里,还是太阳系中‘生命地带’,都是从遥远的行星转移到较近的行星上的。所以我要再说一遍,很可能,法艾东星球上的文明社会的出现要早于地球。所以我们就在法艾东星的残余部分——灶神星上发现了废墟。”
  “能不能设想,盖雅星‘人’的身材和地球上的人相比,相当于这里的犀牛和地球上的犀牛的大小比例。”
  “这倒没有考虑过。那时候,我们也没有想到探测一下灶神星上遗迹的大小规模。这是个失误!”
  “异想天开!微型人是不会有的。”柯斯嘉·兹汪采夫插话说,“难怪我们在这里也没找到他们。脑的重量和神经元质量决不能低于进行思维活动的必需数。”
  “真的吗,亲爱的天文学家?我挺喜欢狗,有种很小很小的小狗,品捷种小狗,能够用手掌托住,象这里的犀牛,按照您的看法,它一定比短毛大猛犬要呆笨喽?”
  “对,问得对!”卡拉通故意挑逗地哈哈大笑起来。
  “亲爱的指令长,您认为怎样?还有,蚂蚁没有思维活动吗?”
  “很难答复。等回到地球,解剖研究过你搜集的微型野兽才能断定,具有多少神经元储备就可以进行思维活动。”
  “是的。鲍利斯,我常说,一个人的大脑只有其体积的百分之四在从事有益的活动。很应该把你和微型动物一道儿研究一番。”
  “对你,是可以不必研究了。因为你全部脑储备都耗费在‘楔形文字’式的俏皮话上了。”
  “回去之后要研究的事物多着哩!”卡拉通叹息一声:“我们的那个失误也就有法子补救了。那次,我们临近了灶神星,观察到上面的废墟,可就没有想到要从宇宙的角度去分析它,去探测一下过去的星球居民的身材。我们仅仅考虑把这个星球的自我毁灭的教训告诉人们。”
  “真难相信;文明导致毁灭。难道说,文明的同义词就是你死我活吗,亲爱的指令长?”
  “文明,文明!”洛夫斯基激奋异常地说道,“文明社会的果实,野蛮人照样可以享用!”
  “亲爱的鲍利斯,你为什么要谈到野蛮人?”洛夫斯基眼睛里有种病态的闪光。
  “难道例证还少码?可以想一想希特勒法西斯,这并不是久远的历史。人会比野兽更加凶残,狮子和老虎也不会消灭整座森林里的全部牲畜,也不虐待俘虏。历史研究、文学艺术、剧场影院——所有这些行当都暴露无遗地揭示出有一种隐匿着野性的人。所以,我才兴高采烈地跟你们一道‘远飞’。”
  “原来——是这回事!”罗曼·华西里耶维奇拖长了的音调里有种苦恼。
  “荒唐的宣传,诡秘的组织、盲目的对领袖人物的祟拜,不止一次地使得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中,不仅是在部分破产者中,而是在大部分爱劳动、有教养的人们中唤醒了一种野性。这些人事后回想起来,常常觉得羞愧。”洛夫斯基情绪更加激昂,最后他用一种歇斯底里病患者的腔调,叫唤着;“所以,我跟你们一道儿飞!”
  拉托夫摇摇头:“活到老,学到老!”指令长不由暗想:“应该承认,我挑选航天人员的方法不对!”
  “你们会说,这是一百年前的往事了。我的回答是,人的变化极其缓慢。远在法老时代的人们和我们当代人,甚至也基本相象。”
  “我的话题又回到时间反常之类的事上来了,”柯斯嘉·兹汪采夫说,“你,鲍利斯,是落到现代社会中来的古人。”
  “不!”鲍利斯叫道,“我不需要古老的岁月,我怕它!我怕炸弹、流血,我怕历史车轮的荒诞的倒转。就说大洋对岸的那场国内战争,有什么价值?”
  “战争早结束了。”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说,“联合世界规定战争是非法行为。地球上每个人都应战胜自己的野性。”
  “鲍利斯的主张——普遍适用。”柯斯嘉说。
  夏娃立起身,两手搁到脑后。
  “在这个微型世界上的最后时刻,我真想做一做原始人,去沿着盖雅星上的原始森林走走。”
  洛夫斯基也站起身来。柯斯嘉用不以为然的眼光目送着他。
  篝火映照下,女运动员清瘦颀长的身影投射到飞碟的银色舱壁上。她没有戴头盔,但是穿着密闭飞行衣,背后斜支出一根金属天线杆。
  鲍利斯和夏娃紧靠着飞碟并肩漫步。库尔德娃诺夫斯卡娅的个子比洛夫斯基稍高一些,这就使后者有些不悦。簧火的光焰只照亮了周围的草地。远处的地平线沉没在黑暗中,所以草原显得格外深远。
  “夏娃。”洛夫斯基碰碰姑娘的手,唤了一声。
  “什么事?”夏娃问着,手一缩。
  “别这样!”洛夫斯基激动地嘀咕着,“我要跟您十分认真地谈一次。”
  “该谈些什么呢?在盖雅星上的最后的这个夜晚。”
  “要谈的是,这不该是最后一个夜晚。”
  “什么意思?”
  “刚才,不正是您说出了我日盼夜想的愿望吗?您决非偶然地提到这古老的名字,我也不辜负我的亚西利亚皇帝的雅号。”
  “我的名字?为什么只谈名字不谈姓?”
  “您是不打算理解我的意思,夏娃!您愿意暂时做一下原始人,我却想在原始的星球上永远做原始人。所以我不回地球去了。永远不回!”
  “纯粹的野蛮人的话。”
  “我还希望您也别回去。我们留在盖雅星上做这个微型世界的唯一的主人。我们周围没有也不可能有第三者。”
  夏娃如果没有担任星际航船的医师,定准转身就走,但是此刻使她吃惊的并不是这荒诞的笑话本身。她平静地站在原地,主要是想了解对方的这次发病会有多大危险性。鲍利斯患有精神病,这个诊断她已经下了。年轻人没有经受过十分巨大的变异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各种情绪的冲击,再加上又得了脑震荡。
  “就只两个人留下来,不成了野蛮人了吗?”她小心地问。
  “不会。我要建造一座宫殿。在这里的自然景色中,我们的宫殿会比地球上的一切史前建筑宏伟!我们的周围将是一片安谧舒适的天堂。”
  “你就改名为亚当了?”夏娃忍不住嘲弄地问了一句,说出来就后悔了。
  “请您别笑话我!让我们一道儿留下来,亚当和夏娃,或者是鲍利斯和夏娃,成为这里的神话故事。我们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后代,全是一代又一代的泰坦,只有诗人埃拉多斯曾经有这类幻想。”
  夏娃猛然一转身,面对洛夫斯基——歇斯底里发作的时候,突然刺激会有一定疗效。
  “伊甸园里的夏娃难道能够有所选择吗?除了亚当,还有谁?”
  “您想说什么?”洛夫斯基提高声音说道,“您是说,我配不上您?”
  “我的意思是请您记住……地球上有几十亿男人。”
  “他们在无限遥远的天外。在这里的——只是航天而来的几个。留下来的仅仅是我一个,还有您……”
  “新出世的亚当先生,您是不是也想过,盖雅星上未来人类的一对始祖,至少互相还得有点儿爱情吧?”
  “我……我是考虑,我考虑爱您,夏娃!”
  “这种直爽的求爱方式,得赏几记耳光。”
  “夏娃!”
  “但是,我也直直爽爽地回答您。您得知道,地球上几十亿男人当中,有一个是我深爱的。他说,女人就象影子,你向她走近时,她就闪开了,当你走开的时候——她又追了上来。”
  “他走开了?”
  “可是,被形容成为影子的女人,并没有去追他,而是跟他拉开了三十年的距离。”
  “请您接受我的劝告,让这三十年的距离变为永远的距离。”
  “没有比教人负义的劝告更可恶的了。新亚当先生,请别忘记,我到这里并不是出于女人的任性,而是来分挑同伴们的重担的。”
  “您跟他们有什么相干,您在这里是……”他挥臂做了个手势。
  “世界女皇?”夏娃挖苦地提示了一句。
  洛夫斯基已经辨别不出话语中的讽刺性了,他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对!我完全能把整个世界奉献给您!我,新世界的泰坦!”
  “难道泰坦的力量就是在于捉一只狮子放进衣袋里?唉,您哪!确实,人在任何世界中、在任何规模的生物群中,都是泰坦。人比其他生物的高强是在于他的智慧,而不是他的身材。人能制造出比恐龙还坚硬的机体;人能行动得比猎狗或者雨燕更迅疾;人类使大自然为自己服务根本不是采用双手拔树的方式,因为机器完全能够代劳。”
  夏娃说完,一转身向篝火走去。她想,鲍利斯会跟过来。
  鲍利斯确实勉强地向篝火堆迈着细步。
  这时,夏娃已经决定,得给鲍利斯注射药水,使他休克……
  拉托夫迎着他们走来。夏娃打算立即向指令长汇报,请他出主意。但是,洛夫斯基抢到了她前面!
  “把我当成鲁宾逊或者古里维尔,听你们的便!”他眼神迷乱地宣布:“但是,给我留下食物!或者——最好是留下一台‘食物制造机’给我。”
  “你疯了!马上回星际航船去。”拉托夫断然说道。他的头朝着停放在近旁的碟形飞行器那边点了一下。
  “在这个世界,您的命令对于我来说——等于空话。”洛夫斯基披垂着波浪型长发的头颅一摆,说得神气活现。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凝神盯视着对方的面孔。在篝火余烬映照下,这面孔似乎拉得很长。拉托夫不由想到那个头发蓬乱、胡髭满脸的华列里,此人曾经披头散发冲进航船公共舱,吼叫着要没有归宿的航行快快完蛋。洛夫斯基却是仔细梳妆整理过的,可是,他眼神里正闪烁着斯诺思廷迷乱时的昏谵的光点。对那些缺乏控制感情能力的人来说,生存世界的变换,精神上常会支持不住。宇宙万物对于他们是沉重的考验。选拔航天人员的条件是不是本来就不够恰当?必须考虑这个问题。
  “阿勒贝尔达,兹汪采夫!”拉托夫发出命令,“立即把洛夫斯基送上碟形飞行器。他的病发作了。”
  宇航员从暗黑中现出身影。
  “放开我!”洛夫斯基疯狂地叫着,“我不需要你们帮助!微型世界能养活我!”
  鲍利斯的喊叫声把宇航员们全引来了。夏娃带着注射器和药物回到了这里。
  “你得喝一点镇静剂。”拉托夫亲切柔和地说着,一面握着洛夫斯基的一只手。
  后者粗暴地把手挣脱出来:“别碰我,可怜虫们!”他眼神疯狂、嘴角上现出了白沫,“让你们这类可怜虫,在监狱一样的航船里,在地球世界上苦度时光直到死亡吧。我要跟你们分手,跟你们的文明社会分手。”
  他一说完,就朝丛莽里狂奔,暗黑的夜幕很快地遮没了他的踪影。只有根据树木的簌簌声响才能判定他奔跑的方向。
  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和长跑健将夏娃向洛夫斯基追去。
  洛夫斯基发觉有人追踪,便折向河岸边奔逃。他从陡直的河岸上跃入水中爬泳起来,
  墨西哥人和夏娃紧跟着跳进水里。兹汪采夫和卡拉通也追寻到河岸边。他们发觉洛夫斯基爬上对岸,踩着小树在密林中奔跑。
  跟踪的人使劲地追赶着,可是,距离越拉越大——发疯的人狂奔中有一种特殊的劲头。
  柯斯嘉·兹汪采夫和卡拉通赶上夏娃和墨西哥人的时候,星光已退尽了,——天空被浓密的阴云遮没。鲍利斯留下的踪迹再也无法寻觅了。
  这时,突然闪起一道电光。大家象听到口令一样,立即收下天线杆。
  但是,洛夫斯基的金属天线杆,却仍然在空中闪动。
  盖雅星上空爆炸了一个惊雷,雷声的狂烈是地球上从未听到过的。
  夏娃象是大草原上遇到雷暴雨的小姑娘,吓得呆住了。哗啦啦的急雨象密集的鞭条抽打着地面。她想起母亲常常谈起的克拉科夫附近田野上被雷电打死的妇女,还有母亲常常关照的,不要在大树下避雨,因为雷电专爱打中高高的树木,此刻的洛夫斯基高于一切树木,就象那个行走在田野上的克拉科夫妇女。
  星际航船指令长从暗地里走了出来。跟踪追寻很难有成果了,病人已经失去了自制力,也可能,雷暴雨会使他恢复知觉。不管怎么说,如果没有找着洛夫斯基,他们决不飞走,哪怕寻遍整个星球。
  “亲爱的指令长,您说会出事吗?……鲍利斯没有收下自己的天线,它象一根导电避雷针。”
  当然,洛夫斯基此刻想不到这一点。
  四周火焰迸发,天际雷电轰鸣,仿佛是地球的古战舰上经受炮火轰击的钢铁甲板。摇摇晃晃的两株树木,一株接着一株,象火炬一样燃烧起来。失去理性的那个人从燃烧着的树木旁边跑过。眼看,闪电立即会击中这杆摇晃着的金属天线。
  夏娃甚至觉得,她清楚地看到一束眩目的黑色的(正是黑色的!)电矢击中了洛夫斯基,他全然不象一个巨人,悠晃着倒身在树丛里。夏娃不由眯紧两眼,黑色的电光仍然在她眼前闪耀。
  她和阿勒贝尔达奔到被雷电击倒了的鲍利斯身旁。女宇航员跪下身子失声痛哭起来:这简直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小男孩,得赶紧抢救。
  墨西哥人根据夏娃的意见,把洛夫斯基放平,然后替他进行人工呼吸。
  其他几位宇航员也急急忙忙赶来了。
  很明显,洛夫斯基己经没救了。人们在滂沱暴雨中,默默抬起他发软了的身体,走向河岸,准备渡河回到碟形飞行器上。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默然地检讨着自己对这个年轻人的死亡应负的责任。他,作为一个老宇航员,没有能从上次的航行中得到应有的教训,作出必要的总结。星际航行中,人们可能会遇到各种无法预料的情况,所以他常挑选那些比较容易跟地球分别的人航天,不大注意那些热爱地球、但是在必要的情况下又十分坚定、十分理智的人。为什么?
  夏娃没有揩拭自己湿漉漉的脸庞,雨水冲刷着泪水。远处电光照亮了她的那一刻,她甚至显得十分美丽。
  第二天一大早,洛夫斯基的遗体安葬在热带丛林和草原接界的地方。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决定为盖雅星球上的第一个死难的人兴建起纪念的标志。
  飞碟从邻近的山岗上运来石块,人们在树林边沿垒起一座尖顶建筑物,和树林相比较,它象一座巍峨的大山。
  “移居到盖雅星上的第一批居民一定会发现这个标志,正是为了他们,星际探测组才从地球上飞往这里来的。”拉托夫坐进碟形飞行器时黯然地默默想着。
  飞碟全都庄重地升入空中,按照严格的队形,象鹤群一样排成尖楔形阵势。它们飞离这个领地,一定还会回来。

《太空神曲》 作者:阿·卡赞采夫

第三章 长生老人

  ……斗争是生存的条件,斗争如果终结,生存也无法继续。
    ——弗·格·别林斯基

  一、故障

  舷窗外,暗黑的天幕上闪耀着一个新的、另外的“太阳”。
  维琳娜焦急得有些坐立不安。她把咬合着的手紧抵下颌,在熟悉得已经腻烦了的金属走廊上漫步。走廊的两壁有几道无意中擦碰出来的划痕。
  漫长的航天岁月,“早晨”,“白昼”和“夜晚”。维琳娜看到的总是眼前的那些星星;星际航船就象是根本不在航行,而是无可奈何地吊挂在空中。这样的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只有精密仪器显示出航船在星座之间的位移。单调的生活是对自制能力的沉重的考验。维琳娜在地球上的时候曾经表现出自己的坚强,此刻她仍然是这方面的榜样。她作为中微子物理工程师,当航船增速航行的时候,她要照料好推进器。太空加油车和航船会合时,她要负责燃料的转载。但是,她仍然有足够的时间回顾地球上的生活和剖析自己。她有时觉得自己在生活的途程中有了很大变化,从一个在体育馆内弹奏钢琴的女孩到临起飞前获得物理—数学博士学衔的科学家,其间,丝毫没有改变的只有对阿尔谢尼的爱情。这种爱情使得维琳娜在飞向宇宙的途程中百折不回。为人类献身的崇高志向,自觉的责任感,制约着新的维琳娜的行动。她心头的一种坚韧和刚毅、顽强和无畏的理念仿佛被唤醒了,就象传说中的那个投身于尼亚加拉瀑布中的印第安女人一样,维琳娜曾经想以她为榜样。
  威耶夫担任了原定由兹汪采夫负责的天文领航员的任务。他认定,当地的“太阳’附近分布着一系列行星,正象地球所在的太阳系一样。早在阿尔谢尼·拉托夫收录到智慧生物的信息时,重演性法则就得到又一次有力的证实。
  克拉托夫,是位著名的航天飞行员。他原定和阿尔谢尼一道航行,由于没有能及时从海王星返回脱了班,此刻他正在公共起坐舱内发表意见:
  “相似——不等于模式。恒星必定带有行星,而且象电码那样的排列。这是拉托夫的扯淡。事实如此。茫茫宇宙之间主要是分成巨大的气流体和坚实的天体两种类型。”
  维琳娜入神地注视着他。发言人是体格匀称的美男子,有双浓密的眉毛……瓦夏·克拉托夫在这航船上不仅是一名驾驶员,而且是“一号男子汉”——他常常寻觅维琳娜的目光,此刻,他一双眼睛望着桌上。
  “进一步的观察会证明,‘这是拉托夫的扯淡’,还是不。”维琳娜很含蓄地说了一句。
  瓦夏·克拉托夫的浓眉跳动了一下,脸上绯红了——维琳娜不仅是他的,而且也是其他儿位宇航员的崇拜对象和天使。
  “生活二号”的乘员中间尽管极为仔细地保持“协调互助”的气氛,但航行中宇航员们之间仍然免不了经常发生摩擦。诸多的原因之中,有一个就是维琳娜。当然,不论克拉托夫或是其他人全都没有承认过这一点。各人找出话题来跟维琳娜交谈,并且为她亲切的语句而欣慰。维琳娜也发现了这个情况,就力求做到一视同仁,不管是对年轻的地质学家米哈连卡,还是对年长的语言学教授阿尼西莫夫,以及对那位一贯彬彬有礼、心情舒畅的医学博士松村先生——这位古文明的鉴赏家,入迷于考证几万年之前光临地球的宇宙来客的遗迹。当然,众人当中克拉托夫的表现最显眼。只有威耶夫对维琳娜带着一种父爱……。可是这种生活中的琐碎之事很快被抛开、被忘却了。“生活二号”星际航船收到艾当诺星球的回电。
  航船进入这一行星系后,威耶夫发出无线电呼号。呼号中引用了兹汪采夫从全球天线中收录下的艾当诺星发来的电讯。根据朗斯柯依教授的破译,这分电讯是邀请文明兄弟光临的请贴。
  智慧生物对威耶夫电讯呼号的回应,使得来客有可能确定行星系中有居民生活的是哪颗星球。这原来是第二颗行星,相当于太阳系中的金星。当然这两颗星球是处于完全不同的发展水平,由此也可以证实自然发展的基本法则不仅具有重演性,而且具有多样性。艾当诺星上没有碳化大气层。跟地球的近星以及地球本身的发展初期一样,没有稠密绵厚的云层,以及与此相关联的温床的效能。所以,星球的表面温度极高。
  星际航船上的语言学专家阿尼西莫夫教授,整整两天两夜没有走出工作室。看来,他按照地球上破译地外文明星球来电的电码,完成任务并不困难。可是智慧生物的回电,使教授不大相信自己,甚至对朗斯柯依也怀疑起来:朗斯柯依对地球上第一次收录到的艾当诺星来电的破译是正确的吗?
  终于,阿尼西莫夫眼窝深陷着,手捻着胡须,来到威耶夫面前把译稿递给对方:“文明星球对飞来客奉复如下:从未向你们发出邀请。”
  “这是什么意思?”阿尼西莫夫双手一摊,问道。
  威耶夫脸色阴沉。
  星际探测组负责人召集了全体乘员,连患病的地质学家伊戈尔·米哈连卡也出席了。近几个月来,他失却了自己的地球上生活的乐趣,常常沮丧地躺在吊床上。阿尼西莫夫教授跟他同住一舱,这一回是教授使劲地把他拽到公共休息舱来的。
  于是,地质学家立即宣称:“应当立即返航!尽快回转,一分钟也不要耽搁。难道还不清楚吗?艾当诺星的这份回电是表示谢绝。谢绝,如果不算是威吓的话。”
  “回转?”克拉托夫气愤地问,他的浓眉又动了一下。这双浓眉被同伴们戏谑地称之为一对田鼠。“可耻……我们飞来是干什么的?是为了来证实自己的懦怯的?”
  “本人决不同意任何轻率的决定。”阿尼西莫夫教授说。“本人谨提醒诸位:谨慎行事十分重要。我们航天飞行的成果应该说是相当巨大的。以宇宙的规模来证实了重演性和多样性法则,研究了相当于我们的另一个行星系。不能说我们是空手而回。”
  “那么,我们告别了自己的同时代的人们、亲戚和朋友,究竟是为什么呢?”维琳娜有些愤懑地诘问:“是为了可以靠近些观察纷繁的天体?至于地外智慧生物嘛,不见面?能吗?不,不能。地外智慧生物的知识,有可能丰富我们地球上的科学。他们的生物学、物理学……”
  “很难说,艾当诺星上物理学的水平会不会高于,比仿说吧,高于您,维琳娜·尤莉耶芙娜。”生病的地质学家滔滔不绝地说道,“在我看来,回转是没有疑义的。我们是人,所以应当生活在地球上。不受欢迎,就不该硬闯。至于物理学,我们在座的不少都是门外汉。”
  “在预定的航行日程之前返航是不可能的事。”威耶夫指出说,“在‘彗星轨道’上等候我们并给航船添加最后一次燃料的太空加油车的航行日程早就制定好了,无法提前或推迟。”
  “那在这个期限就应该环绕当地的亮星运行,研究这些行星。不要冒险。”
  “为什么这样做?”克拉托夫光火了,“冒险对于我们来说——这是正常活动。”
  “我只是表达一下自己的忧虑。”阿尼西莫夫教授说,“这里有个道德问题:如果对方并不需要,我们怎能跟地外智慧生物强行联系呢!宇宙中的基本准则,按照本人的观点,应该是——互不干涉。”说完,瘦骨嶙峋的教授挺身站起,有种抗议的意味。
  “不完全是这样,”维琳娜提出不同看法,“互不干涉并不是一道隔墙,不让人们接近。从地球上的发展史上我们早就认识到这一点。况且,是艾当诺‘人’邀请我们来的,他们发了邀请电。”
  “别忘记,我们航行中,艾当诺星上新一代人已经长成。时间反常规律!”阿尼西莫夫振振有辞。
  “请原谅,航天飞行的诸君,何必争吵呢。”谦逊有礼的松村博士劝解地说。这位日本博士个头不高,身体结实。“不能排除下列可能,这星球上布列着各种敌对国家,如同早先地球上一样。我们何不这样来思考一下,既然当年地外星球来客,能够在那种条件下访问地球,今日我们又为何不能也去试探一下呢?”
  “您想象中的故事,”地质学家回答日本人说,“是发生在远古时代的地球上。可是,在此后一段时期内,比方说吧,在二十世纪,是否曾经有过某一艘地外航船,向地球上发出征询的电讯,探问一声是否允许降落呢?”
  “我们无权踏上他人的星球,”阿尼西莫夫教授说道,“假使我们会引起那里的某种冲突和纷扰的话。”
  会议快要结束了,克拉托夫心头一阵阵的愤怒,使他紧锁的浓眉下面射出一道道电闪。
  威耶夫默默地听着,最后宣布说:“就讨论到这儿吧。苏亚西里人有一句出色的谚语,‘虎头蛇尾,终将一事无成’。我们一无所得地飞回,也就等于根本没有飞来。我们将把开始的事情作完。”
  于是,决定登临艾当诺星,并尽一切可能与发生过邀请电的那一部分智慧生物建立联系。
  阿尼西莫夫和米哈连卡表示不同意,受到其他四名宇航员的一致反对,且还不说,探测组负责人也下了决心。
  维琳娜想尽可能地安慰一下对方:“联系嘛,说不上是干涉,不过是互相认识认识。”她亲柔地说。
  阿尼西莫夫教授以酸楚的微笑相答,米哈连卡的恼怒达于极点,他躇珊地迈步回到自己的住舱。
  维琳娜觉得,两小时的争论使她对同伴们的了解,远远胜过一道儿飞行许多年。她为阿尼西莫夫教授的懦怯而忧虑,为米哈连卡的病体而担心,对满怀冒险精神的克拉托夫更加友善,对乐观而谦和的日本同伴十分赞赏。
  从此,维琳娜在天文望远镜旁又待了许多时光,观察着眼前这个神秘的天球仪——远望镜的反射镜上,艾当诺行星活象是一个天球仪。那上面可以明晰地看出一个两端是锐角的菱形,仿佛是画出来的。维琳娜认定这是菱形大海——海上映射出当地光星的粼波。
  “毫无疑问,这是‘人造海’。”阿尼西莫夫教授同意维琳娜的意见。
  病中的地质学家也来到了天文望远镜前,淡漠地看了一眼,随口说了几句有关地质结晶体的假定,然后一挥手,又回舱躺倒。他的语言能够流畅而连贯地表达的,只能是有关返回地球的内容,另外,只有当维琳娜约请他去公共起坐舱欣赏她的演奏时,地质学家这才略微显出一些生气。

  菱形大海很快进入视力范围。“生活二”号进入了近星运行轨道,并不断地发出电讯呼号,重复着艾当诺星上发出的两份电文,地球上收录到的一份以及不久前使全体航船乘员晕头转向的一份。
  智慧生物缄默不理,令人十分惊异。星球上不断地散射着电波,仿佛有“人”正用无线电相互通讯。可是,决不答理来访者。
  克拉托夫要求立即降落。
  阿尼西莫夫坚决不同意:“不能排除下列可能:这星球上曾经邀请我们的和现在拒绝我们的生物间正进行着战争。照俄罗斯的说法,来得既不是时候,就得在门外等候。”
  “你这位地质学家!”克拉托夫向米哈连卡愤然说道,“怎么星球上的大海成了菱形?就凭这一点,就够使我惊喜的了!”
  地质学家用一种纯系病态的固执,坚持己见。发射出的探测器,测定大气成分为中和的瓦斯、二氧化碳以及少量氧气。
  威耶夫再次亲自作出决定:派运载火箭把三名宇航员送达星球,探测行星各地,寻觅发出邀请电的文明友人。
  火箭运走三人之后,航船上留下的也正是三人。乘员中按照本人志愿留下的一名是生病的地质学家,第二名应该是克拉托夫,因为他担任宇航驾驶员及威耶夫助手的职务,万一有什么情况,他得负责把星际探测组成员运送回地球。
  他和威耶夫一道儿研究,第三名应该留下谁。
  “伊凡·谢苗诺维奇,这跟天上的星光一样明确,当然应该留下维琳娜。何等重要的物理学家!再说,留在运行中的航船里,才能利用时间反常的规律。她可以按照事先计算好的时光,年岁相仿地回到自己丈夫身边。应该如此!”
  威耶夫深思地望望卡拉托夫,后者粗犷的双眉跳动了一下,眼光垂落到舱板上。
  “要另作考虑,原因你是知道的。”威耶夫说,“语言学家阿尼西莫夫应该留下。至少说,他本人不愿意介入智慧生物的事务中去。”
  卡拉托夫勃然地大声叫唤起来:“那末我也不留下来。这原因您也是知道的。就让松村博士留下吧,请允许我……分担维琳娜的危厄。”
  威耶夫点点头:“好吧。跟你们一道乘火箭登上星球的第三名探测组员则是我。可是,我们要特别地谨慎,如果我们两人全完蛋,那其他人就无法返回地球了。”
  “我们一定会返回地球的。”卡拉托夫坚定地说道。
  星际航船就象滞留在行星空间停泊场上的一艘巨轮。威耶夫给航船制定的运行轨道,使其能与星球同步等速运转。这样,“生活二号”便总是悬停在附近菱形大海的中线上空。威耶夫的火箭则将降落在菱形大海的岸畔。

  二、钢铁机器人世界

  维琳娜如同阿尔谢尼登临列勒星一样,就此开始了使她很快就神往的新生活。
  她站在海岸边,凝望着色泽如同熔化了的金属似的、引伸到尽头的红色沙地。
  降落在艾当诺星上的火箭,在这个星球的光照中,成了一座用红宝石雕成的高塔,凸现在湛蓝的天幕上。火箭的背后是一片忧郁的、很不平整的、没有坡岗和树木的旷野。
  “这里也有阳光普照的道路。”维琳娜思素着,通过头盔扬声器说道。
  “您看,”克拉托夫应声说,“细细地看!”
  维琳娜也正独自观察着奇怪的海岸,海岸象地球上的公路:笔直。
  “就象花岗石砌成的堤岸,我去用小锤子敲敲看!”维琳娜盯视着这位宇航员粗笨的身影,盯视着他一脚高一脚低地跳动前进的躯体,不出暗想:“这样的来客会得到当地主人的欣赏吗?”
  卡拉托夫急匆匆地转回来,并且每跨一步都耸身一跳,——他开始适应这个行星上的较小的地心引力了。
  “我们到达的是何处?请猜猜看!”他老远就叫唤起来。
  “什么何处?”站在靠后一点的威耶夫诧异地说,“降落的方位在这个星球的赤道附近。”
  “那末,请收下这一小块海堤石,把地理常识作一番订正。”
  晶绿色的石块在威耶夫的手套上迅速地缩小了。
  “气温高达摄氏60度,它当然立即融化。因为,这是冰块。”
  “冰造的堤坝!”维琳娜叫唤了一声,不由想起那位荷兰工程师金·卡切。跟金·卡切的相遇简直是恍如隔世了。
  “大概,不仅是堤坝,整个陆洲全是冰冻而成的。”
  “不可能,”威耶夫说,“若是这样,会使整个尾球的气温变得极为反常,地球上如果失去海洋,将会成为什么情况?”
  “不知道当地人需要怎样的气温。”克拉托夫回答说。
  大海似乎沉睡着,只是一种隐约的均匀的机械的喧响一刻儿也不停歇,头盔的传声器里老是这种声音,仿佛这颗星球正在呼吸。
  “没有‘人’。”威耶夫向四周环顾以后说。
  “当真吗?”克拉托夫说了一句,便又出发去侦察。
  维琳娜警惕地从扬声器里叫唤了他一声,
  “真得感谢您,”克拉托夫朗声回答,“多亏您唤了一声,我差点儿就跌进地狱的大门了。真的。我寻着了地狱的洞口。嗡嗡直响,象是配电房里的变压器。”
  “你在哪里?用无线电报告一下方位,”威耶夫要求。
  克拉托夫走了半公里,来到一口巨大的水井上方。“正在吐气哩。”他指着井下说。
  晶绿色的井壁平整溜滑。
  “也是冰块,真的。”
  一股强劲的风从井下直吹上来。维琳娜用分析器测定这气流中的二氧化碳比大气中的含量多,温度仅有摄氏四度。”
  “通风设备。”卡拉托夫立即作出判断。
  “是一氧化碳、硫磺和阿摩尼亚的混合气体吗?”威耶夫感到惊异。
  “还发现了铯分子,无线电放射性增强了。”维琳娜补充了一句。
  “很可能,这井下正生产着什么玩意。”航船指令长提出看法。
  “古地狱的劳动作坊。硫磺和阿摩尼亚气味是全体奴隶的享受,并且维护着地狱的劳动纪律。煤气——来自大煎锅下的熊熊燃烧的煤块。”
  不远处又发现两口垂直的竖井。
  “怪物们大概用这井来排气,好让自己的住处通风……大概!”
  克拉托夫又发现一个微微倾斜向下的隧道口.海上吹来的风直扑向这道口。
  “有门儿!”
  克拉托夫头一个走进隧道。如果他收下头盔上的金属天线杆的话,他完全可以直着身子在里面走。至子维琳娜和威耶夫两位,不收下天线杆也用不着弯腰前行。
  隧道的墙壁也是冰块。克拉托夫用小锤敲了敲:“这里面的管道里大概有制冷液。你们看,这里的‘人’真会节约金属材料。这星球上的能源价格一定便宜。是不是,维琳娜,他们已经掌握了您发现的真空能?”
  威耶夫携带了一合电子通话器,型号跟维琳娜使用的那台一样。他们两人便用艾当诺星上的语言不停地发送出无线电信号,要求为了科学知识而会晤。
  但是,没有答复。
  “我从来没有读过伟大的诗人但丁①的著作,一直感到遗憾。现在总算读到了,现实高于描述。”克拉托夫说着笑话。

  扑进隧道的海风,催赶着侦察员们。前面的喧声更强烈了,就象是几千台机器同时启动而又同时停息。
  【① 但丁所作《神曲》中的《地狱篇》描述的地狱第九圈即冰冻圈,从井口出入。——译者注】
  沿着隧道,侦察员们走进一座庞然的大厅,或者是一个巨大的岩洞,它的拱形圆顶直插高空。从顶端洞口射下的光芒照在晶莹平滑、可能也是冰块的四壁上,漾起异怪的彩色。
  一行行排列整齐的奇特的机器,延伸得很远很远。每台机器都有自己的节律,所有这些声响聚拢起来,汇成了隆隆的机器轰鸣,声音一直传送到岩顶。
  “地下工厂。真的,大概,是军工厂。”
  “难道真是这样码?这儿正在打仗?可是,一个‘人’也见不到。可能,这儿的‘人’全死光了?”维琳娜不由回想起一部陈旧的科幻小说,小说描写的是许多家全部自动化的机器人工厂,工厂里成批制造原子弹。机器人把原子弹安装到自动化轰炸机的机翼上,轰炸机便按预定的航线,根据早就腐烂发臭了的死人的生前意志,疯狂地投下这毁灭性的货色,于是炸弹纷纷落进当年的都市、如今散发着放射性射线的火山口里。
  “看!”突然,威耶夫警觉地叫唤了一声。
  长长的机器行列中有了动静。
  “真在打仗!多象坦克车。沉住气!多想跟您吻别一下,就是头盔碍事。”卡拉托夫对维琳娜说。
  “别出声,您早……”
  威耶夫对准挪动过来的机器,使劲儿地发出无线电信号。这机器很象坦克,只不过是装着轮盘,没有履带。
  “轮盘决不会是自然生长出来的,所以这决不是动物,真的。”
  “可能,有动物坐在机器里面。”维琳娜在推测。
  “动物驾驶这种大家伙有什么用处,不如自个儿爬起来爽快。”
  此时,威耶夫想以扬声器里的巨大声响引起开动着的机器的注意。
  坦克直朝侦察员们驶来,全不把他们放在眼中。侦察员们连连退进喧响着的机器行列中。
  轮盘疾转的庞然大物从旁边飞驶过去了。
  “这种四十条腿的轮盘怪物,跑起来多滑溜,看样子,机件灵光。”
  侦察员们这才从机器行列中走了出来,望着庞然大物远去的背影。怪物在侦察员们走进来的隧道入口处停下。
  “这一下,我们的退路可算是切断了。那位但丁阁下为什么没有描写到轮盘怪物的呢?”
  “最好还是问一问,为什么轮盘坦克对我们的无线电信号毫无反应的呢?”维琳娜接着说。
  “大概,没有装置这类信号程序。”威耶夫安详地回答,“您认为,这是他们装置的机器人?”
  “果真如此,那就好了。”
  “还可能是别的吗?”维琳娜觉得奇怪。
  “如果它本身不正是行星居民的话。”
  “钢铁机器人世界?是吗?”
  “跟它们不必讲礼貌了。”克拉托夫一边说一边在激光手枪上拍了拍:“若是它们没有学会待客之道,我来给它们‘装置’上这程序。”
  “把枪交来。”威耶夫要求,“我们到这里来是作容的。”
  “到机器人世界作客?还得跟他们接吻吗?让我马上脱下头盔来。”
  “交枪不是丢人的事。如果这些机器也有类似行动的话,那么我们就会看到一个新的境界。机器的‘后裔’们也不比我们这些达尔文进化论的产物逊色了。”
  “本人一直希望和自行车结拜兄弟,因为它也是某一位星球来客丢失在我们行星上的。”卡拉托夫嘟哝着交出了武器。
  机器的行列里又有一辆坦克在走道上疾驶起来。
  “注意。”维琳娜悄声提醒道。
  “我们礼貌些,孩子们。给这位老汉让一让路。”侦察员们又藏身到狭窄的机器行列之间。
  坦克跟上一辆一样,喧嚣着从来客身旁疾驰而过。
  “老汉?”维琳娜问,“您以为它们很老吗?如果说……”
  第二辆坦克开到通道尽头,停到第一辆旁边——它们似乎磋商了一下。对于机器人来说这大概也是需要的。然后,两辆坦克掉转头来,沿着两边的走道开动,那架势是认认真真地包围来访者了。

  三、长生老人

  卡拉托夫渗渗的汗水顺着浓密的双眉流进眼里。他拧紧眉头,眨着眼,攀登上平滑的井壁。鞋底上尖利的棘刺,使他能撑持住,背后的氧气瓶紧紧抵住了后壁,他正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公分一公分地向上挪动。这位登山运动的能手创造出了前所未有的新成绩:采用这样的方式攀登上陡直的岩壁。当然,这里的地心引力小于地球,从下到上又有一股强劲的风,不能不算是对他的帮助。更主要的是,一种近乎盲目性的狂热可能创造出不可能的业绩……。他认为:一切全决定于这每一瞬间……
  卡拉托夫并不是从井口爬出来的,而是耸身蹿跳到地面上。他看到停在原地的红宝石般的火箭,刚才,他们还是三个人,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蹦跳着奔向火箭。
  他忘记使用开启舱门的机械装置,慌乱地旋扭着舱门把手,想要开门。当闸门过道从火箭内开始注入地球上的空气时,这几秒钟工夫,卡拉托夫的心脏则不知跳动了几百次了。
  唉,威耶夫,威耶夫,你为什么要从他手里取去激光手枪呢?!……
  舱前过道门自动开启了,这里和火箭内部的气压相等。他得立即曳住把手爬上顶舱,那里有备用武器。卡拉托夫从箱子里取出一柄激光手枪,这跟威耶夫从他手上取去的那柄手枪一式一样。
  为什么不论威耶夫还是维琳娜全都没有使用武器?吓慌了?
  卡拉托夫牵动了一下自己的双肩,他又记起了刚才发生的情景。

  坦克从两边逼近了,根本不理睬威耶夫发出的无线电信号。
  威耶夫下令快跑开,快躲进机器行列中去。
  一辆坦克追上了维琳娜,另一辆赶上了威耶夫。想到这里,卡拉托夫耳衅就回响起维琳娜尖厉的号叫声。真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啊!要是用上激光手枪该多好!……
  唉!威耶夫,威耶夫!当他头朝下脚朝天地倒悬在半空中的时候,他是怎样理解智慧生物的仁义道德的呢?!
  一辆坦克的控制器,象一柄巨钳把维琳娜钳到半空中——仿佛打量着一只昆虫似地,转眼间就能扯下这捕获物的脚爪和翅膀。这时,她忍不住地尖声叫唤起来……
  克拉托夫的幸免是由于两辆坦克追逐着三个对手,当然,他的脱生决不是单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
  如果此刻不去救援自己的同伴,那真是卑鄙,可耻!决不能宽恕那些不动脑筋却又残暴冷酷的怪物!
  卡拉托夫待枪的右手猛然一挥。
  冰冻的堤坝上,一整块岩岸颓然坠落大海,掀起了浪花飞溅的水柱。
  卡拉托夫猛然冲向并口,跳身下井。他用脊背和双脚撑持着从竖井上加速坠落。他决心用激光枪横扫一切,决不留下任何一只转动的轮盘:不论是机器上的还是那胆敢加害自己同伴的该死的坦克上的。

  维琳娜发觉自己的身体在半空中车转成头手倒立的姿势后便尖叫起来。惊吓和恐惧,人类感情中通常的惊恐的情绪控制了这个女人。
  她为了能参加航天飞行,曾经毫不迟疑地准备进行休眠的试验,她分明知道,很有可能一眠不醒……她是坚定地战胜种种惊恐之后才得以参加星际航行的。她以坚毅的步伐跨过了星际探险的门坎,进入以光年计算的迢远的航程。她能毫不迟疑地献身于自己选定的事业。但是,突如其来的威吓以及对危险的本能的恐怖感觉,则是另一回事。所以当强大的控制器在撕扯她的手脚前,折断她的天线杆、打翻了她的氧气瓶时,她便发出尖厉的叫声。
  维琳娜的知觉迷糊了,嗓音失岔了。任何的界限都是有可能超越的。确实也超越了,那就是唤叫声超出了人的耳朵所能接受的听觉振频。
  威耶夫听到最后几声断续的叫唤时,拉杰尔激光枪正握在手中。他离坦克比维琳娜略远一些,稍后一刻才发觉控制器把自己也凌空举起。他紧紧地盯望着机器怪物,完全能用激光束把怪物劈成两半,正象卡拉托夫对他叫唤的那样:“把它劈开!劈开!”
  很可能,大多数人会出于本能,扣动扳机。但是,威耶夫有着特殊的气质。甚至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他仍然记住自己的使命;来到地外星球是为了与能够思维的智慧生物建立联系。为此,他才收交了克拉托夫的激光手枪——任何人无权使用它。
  维琳娜的尖叫声消失为颤音的一刹那,威耶夫觉得正把他头脚倒转的控制器略一震动。
  威耶夫突然想到:“该用超声波!机器怪物上没有装置无线电设备,但是有可能听到高频振荡的音波。它们一定听到了维琳娜的叫唤!”
  维耶夫摸到胸前的电子翻译器,把音响频率调到最高挡:振频100,000周/秒,超出了人们听觉上限。但是,海豚的耳朵可以听到。艾当诺星上的生物呢?
  纯粹是无意地,就象地球上人们遇难时那样,威耶夫以莫尔斯电码发出超声波信号——三短声,三长声,然后又是三短声,接着又重复了这一组信号:“SOS!SOS!SOS!②”
  【②SOS。国际通用的(船舶、飞机等)的呼救信号(···–––···)。——译者注】
  艾当诺星上决不会理解这种信号,但它成了一种可以理解的数字结构:“3+111+3”“3+111+3”……无疑地,这是可以理解的了。
  有思维能力的生物听懂了,他们并不是纯粹的机械人,而是智慧生物!……
  两辆坦克同时把地球来客放置到地上。失去了知觉的维琳娜跌倒在地。威耶夫离她太远,而且又在另一辆坦克的控制之下,所以没有能立即赶去救助维琳娜,于是他跟坐在坦克里的智慧生物进行联系了。
  真幸运!跟第一批星际探测人员不同的是,威耶夫及其同伴,每个人都配备了电子翻译器和多能联络仪。
  所以,威耶夫便能用超声波向藏身在坦克中的智慧生物,发出原先用无线电波发射的信号。
  他们全懂!……甚至还作了回答!……
  电子翻译器给威耶夫翻译出来:“飞来者之一:预先答复过你们,智慧世界从未邀请,你怎么仍然来到此处?”
  这句话使威耶夫受到的惊吓,并不亚于刚才经受到的死亡的危险。
  “我们到这里,为的是寻求智慧,智慧会把我们联系起来。”威耶夫通过电子翻译器用超声波迅速回答:“也正是由于你们的理智,我和同伴被保全了生命。”
  “生存的愿望把一切智慧生物联合起来了。”
  “生的权利——是一切活着的人的最高权利。”
  “你也是智慧生物,丑陋的来客?真怪。”
  “只有高度的智慧才能引领星际航船从这个星球飞向另一个星球。”
  “最高的智慧——在于求得长生。”
  威耶夫跟坦克交换着几句简短的对答的时候,竭力想照料一下偃卧在吓人的轮盘前的维琳娜。
  但是,控制器已经轻缓地把她从地上扶起,维琳娜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显然已经恢复了知觉。
  威耶夫轻松地吐出了一口气,交谈应答自如得多了。
  “智慈,由于代代相传,所以是永生的。”
  “你太无知、粗鲁、而又野蛮。”电子翻译器向威耶夫报着译文。
  “我们正是来学习的。”
  “把大海冻结成陆洲的星球上,没有容纳你们的地方。”
  “你们把海洋变成大陆的方法,将是对我们世界的一种帮助。在我们的世界上,居民正逐年增加。”
  “只有不知耻的野蛮生物才会增加自己的同类。”
  “难道在你们的星球上智慧生物不繁衍后代吗?”
  “睿智者永生不死。”
  威耶夫这时不由担忧地想起卡拉托夫。头盔里的无线电通话设备没法开启,他无法跟卡拉托夫联系,如果后者返回火箭取来武器?他会在这个不知道死亡的世界里闯出什么乱子来呢?!威耶夫强令自己继续这种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对话:
  “我能不能瞻仰一下你战胜了衰老的容貌?”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坦克回答。
  “难道你离不开机器?”
  “抬起头来,你头上那根吓了我一跳的金属刺针被我摘掉了。”
  “这并不是我的头,是头盔,里面装有接受电磁振荡的设备。”
  “你们造的这头盔——有点象我们曾经有过的器官,在这类器官损坏之前,我们就置换过了。”
  威耶夫这才懂得。“假体的文明社会”。他面前的智慧生物不知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器官用机械假体改装过了。
  “你生活了很久了吧,睿智者?”威耶夫问。
  “还不很久。电磁光在这段时间里只向星河中心挪动了一点,当它挪动到目的地,我还得活上十二倍的时间。”
  “照射到银河系中心,”威耶夫不出声地给对方加上注释,“难道这老家伙已经活了一万岁了。他那个古旧的头脑生活在制造出来的假体中?”
  威耶夫看到维琳娜正偎倚在关切地支撑着她的控制器上,站立在自己那辆“坦克”前。指令长无法进行无线电联系,便通过扬声器叫唤着,要维琳娜把自己的电子翻译器调拨到超声波的振频。
  维琳娜听清了,她在受惊之后好不容易才恢复了知觉。
  果然,这个装在轮盘上的怪物确实就是智慧生物。
  如果维琳娜的思想准备不足,没有经受过足够的考验,很有可能,她不会如此迅速地利用眼前的形势。但是,她鼓起了勇气,丢开了惧怯。
  她眼前的智慧生物是何等地怪异,毫无人形,却又能思维。她得跟这种智慧生物交谈,应当这样。
  她在把电子翻译器拨弄到高频振荡时,手有点抖。
  不,不简单,和这个怪物交谈很不简单。维琳娜若是没有发觉“怪物”对自己有种亲柔的关切,用自己的控制器挽扶过她的话,也很难开始这种交谈。此外,她在头盔的活筒里听到威耶夫和那边的“坦克”正在谈个不停。
  “你是谁,智慧生物?”终于,维琳娜提问了,“怎么你的双脚变成了轮盘,任何生物也长不出轮盘来的。是不是你把腿脚置换成车轮了?”
  “难道你不需要这样吗,来访者?”
  “坦克”用问题回答问题,一面仍旧扶着维琳娜。
  “我们不换装自己的器官!”维琳娜几乎是微愠地唤道。
  “难道你们的文明社会这样落后?”
  维琳娜为自己亲爱的世界感到委屈,于是她就进攻了:“难道你,智慧生物,就从来没有想起过,自己是由轮盘、杆件换装成的?难道你已经忘却了那种天然的美丽?”
  “为了不至于感到时间的重负,过去的一切都该忘记。睿智之人都是这样做的,除去长生,其他一切都不去想。至于我,当我给予的新生命开始生活时,我置换成这样也有不少时间了。”
  “你是女人?”维琳娜叫出声来,“跟我一样!”
  “难道,繁育生命的生物就得飞到其他星球上去?”
  “我还没有繁育过新的生命.但是我想望着这一天。”
  “高度智慧的世界里没有这种想望。”
  当然,维琳娜不能亲耳听出超声波,得通过仪器和翻译器,这些仪器还不能传达出说话者的语音语调。但是维琳娜以其精微的女性的敏感觉察出(或者说,她以为自己听出了)对方话音中的一种哀恸,不由流露出对这个从未见面的生物的真挚的同情。
  突然,她也想到克拉托夫。这个人的性格!若是他带着激光武器赶到这里来可怎么办?怎么能拦阻他?怎么能及时防止他的不正当的行为?!

  这时威耶夫也正凝视着眼前结构复杂的机器。机器里显然配置着各种灵便的机件,这些机件具有摹拟当年各种原生的器官的功能。它具有机械的肌肉,机械的心脏、肝脏,机械的营养系统以及使脑体永存的人造血液系统。地球上罗登柯院士的生命研究所里。他曾看到人工心脏、肺、肝、肾等等类似生化机械工厂制作出来的闪闪发光的镍制部件,这些设备放满了那里的几间屋子。这些“坦克”的庞大,是不是同样的原因?但是,为什么要把人体的全部器官都置换掉呢(如果这些生物过去也类同于人类的话)?看来,这里生产了足够的混合营养液供应头脑以及巨型的运转系统。但是,威耶夫又立即推翻了自己的设想:不,不对!显然他们不仅保存着脑体的寿命,而且本身也是(尽管依靠假器官的帮助)具有劳动能力的生物。
  可是,如果“假体文明社会”的建设者们能用这种文明战胜了死亡,尽管是借助于庞大的机器吧,终究能使漫长生命得以无穷无尽地延续,那么,这个社会的技术成就又是何等巨大。他们冰冻了大海,扩大了陆洲的面积。研究这个星球的文明,将会见识到多么令人意外的新事物!不过一定要制止住克拉托夫的行动。人类将会感谢自己的使者。
  维琳娜向惊异的对方询问:“这一切,”她手指着排成长长的行列的机器,“全是用来生产你们生活必需品的?”
  “为要长生不死,就得经常关心并换装磨损了的部件。一切都得预先制备,供应大家。在有权长生者之间没有任何差异了。”
  “你们是借助于机器进行新陈代谢。我们人类也新陈代谢,不过只是代代相传。在你一生的时光里,智慧者,我们的躯体会整个儿地新陈代谢千百次。”
  “那是说,你们也就象我们一样,不是原来的自身了。”
  “不,生存者只是外貌略有变换,而他的自身——存在于生物发展的规律和法则之中,存在了对前人的忆念之中,存在于所掌握的知识之中——所以,他还是原先的自身。”
  “前人的忆念!睿智者只考虑如何长生,早就毁灭了这种记忆。”
  “祖先的记忆,正是我们人类长生的证明。”维琳娜叫唤了一声。但是用假体置换成的智慧生物显然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祖先?对我们长生老者来说,这是句空话。”
  “但是,难道这星球上所有的智慧生物都象你一样?难道就没有还未换装成机器的吗?难道你们全都忘记了自己的亲属吗?”
  “你问的是那些无智慧生物?那些成熟之后便得来央求置换自己衰亡器官的生物?”
  “对,对!你们这里该会有这类生物的。”
  “他们只有来到这里,在冰冻陆洲上,才有可能换去衰亡的器官而装上机械器官。这样,就迫使他们必须遵守规则。”
  “什么规则?”
  “长生的规则,唯一的和水恒的规则。”
  “他们住在哪里,他们?”
  “青春岛上。他们剩得越来越少了,其中一个一个地及时地装成我们这样的了。”
  “特区!”维琳娜唤出声来:“青春的特区!”

  卡拉托夫暴怒得四肢冰凉,从通风洞口落了下来,最后几米,他象飞行一样,猛然跳进摆满机器的厅堂。如果在地球上,他的脚脖子可能早就扭断了。但在这里他却安然无恙。
  卡拉托夫环顾了一下。他听到的还是那种有节律的机器喧声。当然,他无法听到他的同伴和星球居民高频振荡的交谈。
  他眼光巡视着,没有能立即发现坦克。可能,“坦克”们还没有来得及加害维琳娜和威耶夫……
  这时,卡拉托夫听见身后一阵沙沙声,他猛一转身,看到似乎有一台机器悄悄地挨近了他。虽然当这台机器潜行时,其他停歇着的机器的控制器曾经加以阻止。但是卡拉托夫顾不上这些,他面前的是敌人。
  他挥动了一下激光枪,这台可恶的机器顿时被劈割成两半。
  于是,卡拉托夫沿着走道狂奔,激光横扫着眼前的一切。他行踪所至,地下生产的有节律的声音立即静息下来。机器大厅的呼吸窒息了。
  这当儿,卡拉托夫看到那两辆该死的“坦克”。他没有挥枪,得等它挨近一些……

  四、青春岛

  “用我不熟悉的人类语言来表达一个地外行星人的认识和感情,是很困难的。所以,很可能,我的自我描述是如此地拙劣、苍白、无力。
  “事情发生在最近一次我在青春岛上狩猎的时候。我发现、追踪并且一定要扑灭一只嗜血成性的赫鳄。我紧紧追赶着,我的武器,跟大伙儿一样,只是自己尖利的爪子。这些尖爪在搏斗中虽然不能占上风,但也能使我和巨大的猛兽实力相当。生命应当长生的伟大法则被破坏了。凶恶卑劣的赫鳄咬死了岛上的一个小居民——尽管这小孩得到在岛上出生的权利。野兽必须消灭。该当如此此!
  “如果万恶的赫鳄在搏斗中取胜,那么,世界上就可以再生育一个新生命……代替我。
  “我的可怜的安娜!我们俩能够等到可以有个孩子的一天吗?
  “从来没有想到、没有考虑到、没有预料到,凶顽的猛兽竟会如此地懦怯。它一发觉受到追击便溜跑,如同一只快脚鹿,色厉内荏的特性跟它的贪婪、狰狞和凶残的祖先一样。
  “丑陋的赫鳄不同于快脚鹿的是,它能爬树,从一个树枝跳向另一个树枝,从一棵树跳向另一棵树,而且在乱石丛中狂奔。
  “我爬树的本领,大概并不亚于赫鳄,而且擅长利用攀缘植物的藤干,能够拽住悬垂着的藤梢,飞腾很远,追逐赫鳄。
  “我可以向上苍发誓,那种认为我们是赫鳄后代的说法是错误的。尽管星球上生命发展的演变过程无法再见到,可是,青春岛居民的身上决无嗜血、凶残、诡谲的影迹,这些却正是赫鳄的特性。如果我们的某个居民跟赫鳄一对一地交手,那只是由于当地的风尚,连胜三只赫鳄的居民将被赋予一种权利,可以指望繁衍后代、建立家庭和得到幸福。
  “如果不按规定生育了第二代,新生者及其双亲都将被处死。
  “安娜,可怜的、亲爱的安娜,轻柔、温存、充满了母性的安娜,她对上述规定的恐惧、青年时代的温顺以及火热的母性的忧虑使得她不敢……不!——正是她要我、送我、促使我开始进行这第一次的狩猎,后来,却成为最后一次……
  “安娜未必能够跟那些长生老者一道观察我的追逐搏斗,暗设在树丛中的电眼能使那些长生老者看得见赫鳄的每一跳跃,看得见我的每一跨步以及我们道路上的每一弯拐。
  “青春岛上,我们原始的生活方式却又和高度的技术联系在一起。高度文明的技术装备又全是陆洲方面来安装的。情况大致是,行星上的生命形成之后,发展进化,变成了青春岛上我们居民的形态,成为智慧生物。在历史的进程中,我们的祖先由原始野人.逐步形成、锻炼和完善了我们的各项器官,并使其具有最好的效能,一直到掌握高度的技术。青春期的生物则应该在自己的岛上准备和充实自己的头脑,以便将来去睿智者的陆洲,置换成长生不死的生物。
  “这一刻,我没去想监视我的人。我正满怀着狂热、豪勇、愤恨追逐那只嗜血的赫鳄。
  “我的纤弱的安娜刚刚进行了一次艰难的旅游,此刻正回到山里去。她为了赶来与幸福的配偶相会,从来不惜体力。全岛的女性全聚居在山里,她们有着可以托在手臂上的、纤弱的、温存的、亲柔的身躯,是些可爱的、和善的、无助的生物。按照‘生命——长生不死’的法则,她们将永远活着。只是,……只是她们在成熟之后,必须没有破坏规定,没有生育无权出生的新生命。当然,我们差不多全都没有决心去破坏上述的规定。
  “差不多全都没有决心……可能,安娜是个例外。她象是什么意外的事也能做出来。但是,我应该爱惜、防卫和救助她,使她免受诱惑。
  “我追上了赫鳄。野兽在水里跟在陆地上一样凶恶。大概它是吓昏了头,所以才敢跳进邻近瀑布源头的水里。
  “我很熟悉这里的地形。安娜曾经在这儿用花枝给我编结了环箍,表达她自己的选择。青春岛上得由女性选择配偶。眼前的流水喧嚣、急腾,向着深渊猛泻。连成巨幅水帘的水柱一绺绺地绞结成发辫形,就象是安娜身后精巧地编结成的发辫一样。山岩底下蒸腾而起的云集的水沫,象是色彩绚丽的秋雾。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的景色!也没有比这更悲凉、遥远和荒芜的地方。
  “我正是在这里跟安娜亲眼看到过一只赫鳄迫逐克列卡,把它逼赶到水中,克列卡在水中奋力地游着。凶残的追逐者也得这样做,于是,它纵身跃进水中,使劲追赶克列卡。克列卡慌乱地潜进了急流,顺流漂游起来。赫鳄发出一声盖过水流喧响的狂吼,惊吓慌张地回头向岸边游来。看来,克列卡可以幸免了。但是……它已经无法离开飞泻而下的水帘了。它的鲜艳的黄色的双角在飞旋的水流中一忽闪,身躯在飞泻的爆布中连连转动,猝然地坠落着,摔到岩底潮湿乌暗的石块上。
  “赫鲜却早已爬上了岸,抖落了毛皮上的水珠,攀拽着树枝纵跳奔窜在岩石之间,沿着爆布的流向,追踪到山岩下,从飞抹四溅的谷底攫取到摔死了的克列卡。当时我如果有一双利爪,我定准要收拾掉这只凶残的赫鳄。所以,我跟安娜商量,按照我们的习俗,我要磨练自己的爪,为我们有权生育一个小孩去搏斗。我们俩个同声地说:应当如此!
  “此刻,我正把赫鳄赶到水里,就如当年它赶克列卡下水一样,而且地点也同于当年,邻近瀑布的水流中。
  “我不能中断追逐,因为这就等于败给赫鳄了。我跃入水中奋游起来。可能,那些断定我们是赫鳄后代的说法是正确的:我游泳的本领简直跟赫鳄一样。
  “赫鳄立即跳到岸上,但急流把我涌向瀑布边沿,水流从那里跌落岩底,在深渊里飞溅起水沫的云彩,升腾向上,如蒸气,如彩霞,如森林火灾的浓烟。
  “我使足全身劲头挣扎着,如果安娜看到我这一刻的处境,她一定会吓昏过去。
  “我这样想,正好是想错了。猛跳上岸之后,我呆然不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我眼前挺立着的正是我的安娜,安详、美丽、高傲……,一朵蓝眼睛的花儿开放在纤秀的茎干上。
  “她并不是独自一个。在她身旁踞立着一个金属的长生老者的庞然的身躯,笨重而又丑陋。可恨的长生老者,当然罗,他是来检查我们是否遵章守纪的。他还要对那些年岁已大的威吓一番,说他们不可能到陆洲去得到长生,假如……
  “安娜用手势叫我停下来,按照她的意愿,狩猎宣告暂停。赫鳄没有受到处治,逃脱了,幸免了。
  “到这时,我才发现庞大的长生老者旁边还有两个丑陋程度相等的身影。他们带有讽刺意味地仿效着我们青春岛的居民:身躯直立,两只后爪行走,还有两只不是用于行走的前爪。顶上端是圆状物——中心脑体结构,不知为什么象是上下两层的圆盒,仿佛他们并不是长生者而是生活者。
  “于是,我在青春岛上第一次遇到了人类。
  “‘这是另一个世界的居民。他们收听到我们的父辈发往星球世界的召唤,飞到我们这儿来的’。安娜说。
  “经历一场狂热的追击之后,我的头脑一时难以冷静下来。我急切地、茫然地、痴呆地打量着星球来客。
  “其中的一个看来是女性,象安娜一样。
  “矛盾的情绪控制着我。我还记得几轮十二场大雨之前,青春岛上最大胆的居民,没有得到陆洲上长生老者的许可便向星球世界发出召唤的呼号。长生老者以强力辐射器处死了这些父辈。勇敢的父辈们指望的是什么呢?来自其他星球的使者将如何来帮助我们,生活在可以不死却又不准生育的世界上的我们呢?
  “此刻,他们飞来了。
  “我惊愣住了,因为安娜竟然当着长生老者的面公开地谈论起发自我们岛上的的召唤。
  “原来,这个在机器中得以长生的老者,当年也是个妇女。她生活过、恋爱过、生育过……。飞来客唤她叫妲娜,唤我叫安诺,我的配偶叫安娜。这些名字是从他们给我们的星球所取的名称——艾当诺星派生出来的。我们真正的名字,大概,在他们的语言中无法发音。
  “飞来客跟我们交谈中使用着随身携带的设备。我们的话音经过那种设备就变成我们无法听见的低音。此外,他们在地球上破译出我们电磁波的呼唤;他们根据破译出的电码,能在电子翻译器上译出我们的语言。我们在准备去陆洲求得长生的同时,也自己动手收集、安装和试制了类似的设备。这是过去几次大雨之前的事。所以,来客的设备并不使我们惊异。若是他们没有携带这类仪器,我们可以使用自己的设备译出他们的语言。
  “星外来客竟然是妲娜用自己的飞行器运载到春青岛上来的。妲娜以此对星外妇女奋不顾身的救命恩情表示答谢。陆洲的冰冻地下工厂差点儿发生这样的祸事,因为星外来客之一用能够熔化任何金属的热光破坏、摧毁、消灭了运行中的机器,甚至把负责机械管理的自控机械‘人’劈成两平。两个长生老者也险些儿送命,如果不是星外妇女用自己的身躯遮护住妲娜的金属结构的话。这位星外来客和我的安娜多相似呵!
  “忿激的来访者看到自已同伴奋不顾身的情最,猛然醒悟了。长生老者得救了。一位长生老者和第三位来访客,也是来客中最年长的,留在那里,由长生老者向他介绍我们机械文明的成就。
  “另外两个来客则和妲娜飞来青春岛。
  “我跟安娜便得以和来访者畅谈。
  “此刻,当熟悉了他们的语言之后,我就竭力想充分理解这种独具风格的语言的全部涵义,于是,……于是感到了许多不可理解的,古怪乃至荒诞的事物。大概,他们看待我们也是这样。”

  “来访者中的男性,在我看来,很怪。后来才弄清楚,他从来没有追逐赫鳄这类猛兽以争取做父亲的权利。他打猎只不过是为了开心。追踪、赶上、击毙猎物。从中得到乐趣,这就叫我惊异万分。
  “大概,我也会使他惊异得跟我差不多。
  “‘你说,你们艾当诺人(他是这样称呼我们的)随着年岁的增长,便把病弱的器官换成假体?’
  “‘难道你们不这样做?’
  “也换装一些。比如,蛀牙就常常换装成假牙。手臂和腿脚有时也置换成假肢,如果它们被机器割断了,或者——象过去,在战争中丧失了。仅此而已。’
  “‘战争?多可怕!’我仍然在惊讶中,‘战争在我们星球上已是无限久远的往事了。创伤、杀戮、消灭自己的同类。即使对待狠毒的赫鳄,也不采用这种处治方法。’
  “‘那么,请问,你们是不是通常首先置换心脏呢?我们的人也常会受心脏的牵累。’
  “‘你指的是强使血液循环的主要器官?’
  “‘是的。我们以及你们都有血液。’
  “‘呼吸气体的器官,看来,我们也差不多。可能,还有营养器官。所有这些器官随后都要逐步改制、拆除、换装。’
  “‘这就引不起我的羡慕之情了。饮食毕竟是种享受。’
  “‘那我就用不着跟你,星外来客,再谈论那些完全不相同的器官了。’
  “‘那么.在把肠子和心脏换装成同桶和管道之后,活着的人也就不再是一般的活人了,就变成一个长生老者了,是吗?’
  “透过对方头脑装置外壳上的透明孔洞,可以发觉来访者视觉器官上长着窄长的两道细密纤毛,就跟赫鳄一样。两丛细窄的纤毛受控于来访者的思绪,一会儿连结在一起,一会儿高高地扬起。之后我才晓得,这叫眉毛,眉毛的运动常常可以表达人们的情绪。
  “‘岛上的居民只是在遵守我们的基本法则:生命——长生不死的情况下,才会被接纳到陆洲去。’
  “‘他们是在欺压你们。长生老者是些可恶的家伙。他们活着不死就算了。但是,他们禁止活人养育后代。真的!’
  “‘不,不是这回事。有时,生活者还没有来得及置换为长生老者,就死在岛上了。那时,便可以准许有一个代替者出生、生活、长大。’
  “呶,荣幸之至,本人可不需要这种优待。’
  “我不懂来访者的话。这时,他又问我,为什么长生老者需要使用那些庞大的机器:
  “‘是不是无法制造出与原型相似的器官?在你们这里——心脏要装在轮盘上?’
  “我跟这个来自其他星球的蛮货解释,我们的文明并不是一味地模仿自然,而是按照自己的途径发展,以便重制、改善和取代自然物。这表现在一切方面,从生活器官的运用到把海洋冰冻到底形成新的陆洲。
  “‘你们这方面干得很出色!可是,你们破坏了原来的气候条件,真的。可惜,冰冻陆洲的构成,仅仅是为了当机械库使用。当然,气候对于它们就等于灰尘之于我们的密闭飞行衣。’
  “显然,他是在议论长生老者的住处。其实,住处内部条件如何,对长生老者根本无所谓。
  “‘那么,生活着也只是在不断地维修、更新部件——并没有任何思想感情、任何乐趣,是吗?’
  “我耐心地解释,只有我们青春岛还停留在初始阶段。我们在岛上生活,并且使自己的头脑发展成熟,以便它将来长生不死,并能适应我们高度文明的基本法则。我们生活在岛上可以充分利用的时间,不少于一轮十二场大雨的期限。
  “所以,你们用每场大雨来计算时间,是吗?但是冰冻的陆洲上、机械库里,长生老者是以星球接近银河系中心的距离来计算时间的。’
  “‘是的,那里计时的方法是根据星星的运动来计算的。’
  “‘捱日子混时光,一言不发,事实如此。对吗?长生老者成了机器之后,不论是手还是脚,一动也不能动了吧?’
  “‘他们没有这个需要,为他效劳的有飞转的轮盘、录像的视力,那强大的控制器比我们前肢的力气不知大多少倍。’
  “‘不光是力气,其关丽的程度也够受的了。’来访者说,话音里有种特别的味道。
  “我把换装的轮盘指给他看,这种轮盘转速极快,连赫鳄也休想赶上。
  “你们在追逐赫鳄的时候,为什么不用上这种轮盘的呢?’
  “‘用轮盘?在这里?’我觉得惊奇,‘你该懂得,换装上轮盘之后就表示生存的原型结束了。’
  “‘原来如此,承蒙指教。’
  “‘用上了轮盘之后就会入迷了,’我解释说,‘置换了轮盘的生活者起先总是沉醉于这种高速度,后来,便有因此而丧生的。’
  “‘因而也就准许生育新的生命以代替他们,对吗?’
  “‘正是了。’我证实了这一点。
  “‘那么,机器中的长生老者是完全不能动作的了?因而他们的肌肉也就萎缩了。’
  “我给他解释:长生老者残存器官的肌肉是逐渐萎缩的,而后便脱落掉,就象是创口的脓头以及普通的伤疤一样。经过一轮或者两轮十二场大雨之后,机器内剩下的仅是一个完整的头脑及其丰富的思想、效能和记忆。这些正是每个生物个体特征的成分。
  “‘极其痛苦的记忆。当他回想起自己当年活人的情景时,该是多么痛苦了’
  “‘等到第三轮十二场大雨的开头,便会把往事记忆的细胞加工处理掉。’
  “‘为的是使那些忙于改装部件及给自己的假体添注润滑剂的长生老者不至于心头准过。倒也想得周到。这是对祖先意志的背叛。’
  “我又不懂交谈者说的什么了,显然,翻译的电玛还不完备。
  “‘长生老者的头脑又怎么能保存得这祥久远呢?’
  “‘它能活动、思考,能保存得十分久远,乃至于永存。’我解释说,‘它的衰退的细胞由机械系统加以更新’。
  “‘原来如此!你们哪里有地方可以容纳新出生的生命呢?……建造再多的陆洲也无济于事。所以,只能建造一些机械仓库了,真的!’
  “我们终究不大能做到相互了解,我们中间总有一个太蒙昧无知了。
  “两个不同星球的女人之间事情就顺当得多了。她们的天性使她们有更多的共同点。安娜把她们交谈的内容转告给我。
  “‘是幸福的,但不象是真实的世界。’我的安娜在谈论来访者的星球,并问:‘你们那里,每对配偶都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当然。’星外女人回答安娜。
  “‘你们不害怕死亡?’
  “‘我们已经习惯于这种规律。人们只是逐步地老死。代代相传之中,我们的种族是不会消亡的。’
  “‘野蛮的世界,’妲娜插话说,‘如果每个生命都不能亲身经历一轮十二场大雨的全部阶段,你们凭什么说种族不会消亡呢?’
  “‘那是过去的事。’星外妇女说,‘正是由我开始了一种新的试验,它使我能够回忆许多先人的经历。另外,还有记录在书本上的先人的思想,使其得到真正的永生,渊博的知识使后代人能够奋勇前进。’
  “‘这是蠢事。再没有比记忆往事更加痛苦的了。我正是如此痛苦地想到一轮十二场大雨之前的情景,那时我就生活在这个岛上,我有着和蓝眼晴安娜一样纤秀美丽的身材,而且,跟她一样地渴望有个孩子。再没有比生育一个孩子到世界上来更大的愿望、更大的欢乐和幸福了……’
  “安娜叹息了一声:
  “‘我好象觉得,这一切想法在我心头似乎也有了一轮十二场大雨的时间了。’
  “‘再过一轮十二场大雨之后,我就得去除往事记忆的细胞。那时,我的生活中除去无休无止的单调的机器活动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了。修理、润滑、换装零件、添注姗料……别无它事……你们多幸福,来访客,你们还没有制造出跟我们一样的这类器官,变成我们这种长生老者。’
  “‘你过去是很美的吗?’安娜向。
  “‘岛上所有的男性部希望能成为我的孩子的父亲。他们为此消灭了将近十头凶猛的赫鳄。’安装成机器的当年的女人答道。
  “‘你别为这种回忆感到难受。妲娜!’星外女客说。
  “‘你,星外飞来的客人,你美丽吗?’
  “‘我不敢这祥来形容自已。美丽不仅在于容貌,美丽还在于感情。这种感情使我们飞向你们这里。’
  “‘怎么理解你的意思呢?星外女人,你指望到我们这里来给自己找个配偶?你们星球上男性太少吗?’安娜幼稚地问。
  “‘不,美丽的安娜!我深爱的那个人已经飞向另外的星球,等他返回,如果按照你们的算法,还得经过大半轮十二场大雨的时间。’
  “‘难道你把器官置换成假体之后就再不能等到他啦?’
  “难道你,妲娜,成为活在机器中的长生者之后,还能跟青年人约会吗?比如说,象刚才那个在这里追逐赫鳄飞离瀑布的青年人?’星外女人指的是我。
  “我的安娜为这几句话十分感谢来客。
  “‘你使我更加相信,星外女客,我应当尽快地去除掉自己的记忆细胞。’机器的话音十分忧伤。
  “‘你刚才说,在你身上试验了能有什么样的记忆,星外女客?’安娜问。
  “‘祖先的记忆。我象那些出生在我之前并且给了我生命的人们一样生活,尽管经历了他们生活的片断,但是比起妲娜对一轮十二场大雨之前的生活的回想来,感受到的未必会少些。’
  “‘就是说,可以象你一样具有体型地永远生活,而并不象妲娜是一部机器?!’安娜叫唤起来。一种大胆的意念使她奋激,这也是此后震撼了整个艾当诺星球事件的起因。
  “‘是的,’星外女人证实道,‘过去多少代人的记忆可以在每个活体生物中催醒。’
  “‘你说的是,生物在给它的同类以生命时,能够把自己的记忆也同时遗传给它?’安娜激动地问。
  “我们人类在你们艾当诺星上可以学会许多东西,但是,催醒祖先记忆的方法,你们可以仿用我们的。’
  “星外女人!你给我们活着的青春岛居民打开了眼界。生命——长生不死的法则对于我们有什么意义,如果我们用以下的法则来代替它的话:生命存在于永恒的记忆中——因而长生不死!’
  “住口!你疯了!’妲娜喝叫了一声,‘你这种话会使青春岛居民全部死亡。长生老者决不会接纳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到陆洲去。’
  “‘心甘情愿!’安娜悲愤地叫了一声,‘那总比用金属唧筒换装自己的心脏要好过些,总比象妲娜那样以整整一轮十二场大雨的时间用回忆来折磨自己要好过些。’
  “当然,安娜的失常是由于一种母性的渴望。她常在黑暗的夜晚一字一句地跟我诉说一切,并且吐露自己可怕的打算。我听呆了,不由地打起寒颤,簌簌发抖。我从不害怕凶狠的赫鳄,但是,现在我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惊俱……
  “只有伟大的感情才能建立功勋,才能取得伟大的成就。之后,我才知道地球上有位思想家说过,在他们的星球上,如果没有激情,任何伟大的事业都是不能完成的。安娜满怀着激情,并且能够以激情感染我。
  “我们的行动一点儿也不能鲁莽。为了实现这个计划,就要打破所有生活者对于生命的实质、形成及目的等种种概念。安娜负责这项工作。我呢,听从她的指挥,在岛上热烈地传布她的主张。
  “我们受到威吓、奚落、责备,说我们是在重复星外来客的煽动。当然,这不是事实……,星外来客从来没有鼓动我们去造长生老者的反。他们不过是帮安娜打开了眼界,使她懂得在金属的假体之中,并不是一个不幸的生物由此得到永生。只有蕴含着祖先的记忆的代代相传,才是真正的永生,而且是那样地青春焕发,那样地美丽娇妍。但是,长生老者是决不准许我们这样做的,他们决不肯挪出自己冰冻的机械库。
  “我们甚至从妲娜的慌乱的反对中也能看出苗头来。她比起那些经过许多轮十二场大雨、全然不知生活者的痛苦和欢乐的长生老人来,和我们相近得多.可是,妲娜毕竟是在机器中长生了。她不期望、也无法抉择、更不能做到和我们在一起。她是属于长生老者那边的……
  “安娜称他们是活着的死者,并且发动我们与对方开战。伟大的生活者的起义就此开始了。安娜制定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宏伟的、大胆而又狡猾的计划,在这计划中仿佛反映了赫鳄所有的狡猾和凶残。
  “我们遵照她的命令夺下了妲娜的飞行器。
  “为了免得妲娜碍事,我们暂时拆卸下她的轮盘。

  五、生活者的起义

  “艾特背叛了起义者,长生老者穿过艾特秘密地给他们打开的通道,用控制器摧毁了我们以石块堆建成的壁垒,冲进了行星中心泵站。
  “我们占领了‘行星心脏’,并且几乎一直可以坚持到又一场大雨时节。温热的雨水该当彻底消触、毁坏、消灭冰冻的陆洲以及长生老者的可恶的机械库。

  “我真不懂,艾特为什么会背叛我们。他是年长的同伴中第一个站出来和我们一道战斗的。
  “勇敢的艾特在当年不止击败过一只赫鳄,所以有了个儿子,这儿子和我同年,是我的朋友。这是个耽于理想的青年,他的体格使他可以适应其他星球上的生活,但适应不了艾当诺星上的岁月。他自己不能追逐赫鳄,但是以自己的父亲而自豪,为父亲的力气、勇敢、匀称的体材以及艾当诺居民特有的狭长脸庞和高耸的额角而感到自豪。
  “艾特第一个表示支持安娜,支持安娜夺取‘行星心脏’的计划。他赞佩安娜,说自然界中没有比保卫自己幼婴的母亲的愤怒更加可惊叹的了。安娜保卫的是还没有出生到世界上来的幼婴。但是,在我们的世界上,这就更加可怖。于是,安娜以愤怒的母亲的坚毅劲头,对准‘行星心脏’进击。
  “艾特帮我们操纵飞行器,它取自了卸下轮盘的长生老者妲娜。
  “艾特和我们一道儿飞往中心泵站。按照安娜的计划,关闭上这里的全部唧筒,以此来中断行星的血液循环,停止供应陆洲的强烈制冷液。
  “艾特坚持要把星外来客带在身边。他们自己也不希望留在岛上,因为在那里与他们的火箭之间相隔着大海。当然,艾特并不是为他们着想.他需要的是来客的热光武器。
  “革命爆发了——这话是我后来才理解的,或者说,对中心泵站的突击使我们首战告捷。
  “我们冲进了中心机械库。厅堂内宽阔的通道里调动机器时十分方便。这通道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上,仿佛是穿透拱形圆顶的上壁通向外界。沿通道两边耸立着使用量子涡旋效应为动能的机器,制冷剂从这里沿着管道流向赤道陆洲,在那里散发出冷气后流向寒极——星球制冷场。极地是建造成的金属山的陡削的岩坡,这种岩坡上大雪无法堆积。坡面上密布着网形孔道,制冷液流过这里,被极地的寒风弄得更加寒冷。
  “这种使海洋冰冻的方法有深刻的道理。海洋在不需要冰冻机械不停地发挥效能的条件下冷冻起来(如果不算制冷剂的巡回运行的话)。这个星球接受的亮星的均衡能量是没有变化的。如果按照另一种方式(比如说,用核能或者真空能来制冷的话)在经过千万年之后,星球由于制冷的同时机械散热的过度,它本身也会暖热起来。
  “我们攻占中心泵站之后,制冷剂的运转就中止了。管道里再也不从寒极把冷气带到‘建造’成的冰冻陆洲上来。
  “巨大的厅堂里噤噎住声息。机器有节奏的暄响中断以后的静谧是如此地沉重、阴郁、死寂。‘行星心脏’停止了跳动。
  “艾特欢欣鼓舞。胜利得来如此容易!……
  “他在静息下来的机器中间踱来踱去,对紧紧追随着他的我们描述着陆洲被摧毁的凄惨场面。
  “在此之前,我们只是从电子‘观察窗’里见到过冰冻陆洲。整齐的冰冻堤坝包围着死沉的平坦的水面。长生老者决不栽种林木,森林对他们没有用处。因此在最近许多轮十二场大雨之后,我们行星的大气中的氧气减少了。
  “艾特搓着三个指头的手掌,浮想联翩,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胜利早实,欢庆大动乱的开始。
  “在他的意念中,平滑爽洁的冰原,成了多孔的疏松的新翻耕的田垄,上面满是大水洼,如同充满生气的沼泽地。冰冻的堤坝在激浪拍打下,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孔洞,越来越支撑不住了。堤坝上大块大块的冰冻进裂开来坠落到水中,象白色的斑点一样飘浮在海浪上,而激浪翻着泡沫拍打着,越来越深地咬蚀着整块的冻坝,冰坝下面还有更热的暖流冲刷着。
  “深深的裂缝把正在下沉的陆洲劈开。冰冻的堤坝最终必将与冻结的底部脱开,漂浮,并被压碎。任何地震都不能与这种制造出来的碎裂相比拟。陆洲在漂浮中分裂成了几部分。
  “陆洲上的裂缝穿透无数的机械库,一直延展到庞然的机器大厅里。大厅的冰冻的拱形圆顶坍塌下来,无数的机器被活埋在废墟之下。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会找到、不会发现、不会见识这些丑陋的机制长生老者。行星中心不再提供润滑剂及燃料,结果是各项仪器设备融化了、毁坏了和消失了。可以说,谁也不再需要这种玩意儿了。
  “即将开始温热的雨水季节。这种雨水就跟我们岛上的瀑布一样,它将最终完成我们开始了的事业。彻底消灭冰冻陆洲和全部活着的僵尸,这些个违反自然的根本法则匿居在机器中的货色。
  “‘把一切颠倒自然法则的事物重新颠倒过来。’艾特重复着安娜的说法,描绘着冰冻陆洲彻底崩溃的前景。
  “安娜也欢欣鼓舞,但她略有一种抑郁的情绪。她不象艾特对长生老者的溃亡感到其乐无穷。她把自己的计划称为‘伟大的葬礼’,她只是安葬那些实际上早就物化了的死者。
  “当然,匿居在机器中的僵尸,还想活,还想长生不死!
  “雨水季节到来前的时限,还没有过去一半,长生老者已从慌乱中镇定下来。其中的睿智者向同类暗示了行动方法。他们懂得,母性的疯狂的渴念是无法对抗年老者对延长寿命的需求的。
  “许许多多,以十二台为一组的多轮机器离开了自己的机械库,向极圈包围过来。我们占领的中心泵站就在行星极圈。
  “电动设备还在运转,我们从电子‘观察窗’里看到那些长生老者有的沿着大路,有的急不择路,直向我们逼近。
  “不论是他们或是我们,都没有武器。武器早就被忘记了,它和行星上遥远古代发生的最后几场战争一道儿被忘记了。
  “艾特向进犯的敌人发出电磁信号,瞥告对方不要贸然临近,因为我们阵地里有星外来访者的热光武器。
  “艾特撤谎了。
  “我在为未来的战斗担忧的时候,曾经跟星外来访者商谈过,指望他帮助我们。那位来访者的答话有他自己的风味:
  “‘亲爱的,我没带激光枪,我把它交给指令长了,免得无意中干预了你们的事。真的。’
  “艾特是撤谎。长生老者并不知道他撒谎,但是也没有停止进攻。他们没有其他出路,等待着他们的总是一死:或者是死于来访者发射的热光之下,或者死于我们的亮星的光照之下。亮星此刻正炙烤着他们的冰冻陆洲,使之恢复为当年的海洋。
  “于是,机器长生老者进攻了。他们的坚决劲头十分吓人。
  “就在这时,艾特怯阵了。恐惧,泄气的、痛苦的、卑贱的恐惧。谁有这种恐惧的心情,在我们岛上必将永远失去做父亲的权利,此刻,恐惧压倒了艾特。多么奇怪,正是这个艾特,当年战胜过不止一头凶猛的赫鳄。……
  “我强令他卧倒在厅堂的地面上。艾特有着我们艾当诺星上通常的瘦削身材,此刻,显得特别细长。机器声停息后的静寂中,只听得他的重浊的、喧响的、慌乱的呼吸声。在他没有毛发的长圆形脑袋下,有人放上一圈电线。
  “安娜正屈膝跪到他身边来,医治他的心绞痛。她用上许多早已失传了的过去年代的疗法。在那种年代,我们星球上还采用医疗手术,而不是单纯地置换患病的器官。
  “艾特睁开眼看了看我们,神情象一头受迫害的野兽。然后,他用衰竭细微的嗓音说,有个什么象赫鳄的东西,正用利爪抓挠他的心脏,说着,疼得昏厥过去。
  “一般认为,这便是死亡……但是,艾特又清醒过来了。
  “这通常是衰老的先兆。过去生活者有了这种症兆之后便得求助于长生老者,老者便把患者带上陆洲。在陆洲,他们的心脏便被置换成预制件,使生活者开始变为长生者。当艾特狭长的额头上满是汗水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知道死期临近,便更想活——不加思索地、热切地、极其需要地想活……

  “能给他帮助的只有长生老者。他决定用叛卖为代价来换取这种救援。他忘记了那些关于自然规律的不可违背、关于为未来的后代争取生存权利的种种高谈阔论,他叛卖了母亲们的保护人安娜,叛卖了我们,甚至叛卖了自己的儿子和星球上一切不准出生的幼婴……。
  “长生老者的多轮机器穿过艾特打开的道口,冲进了中心泵站。
  “唉!若是星外来访者能发射出热光来就好了。
  “机器轰隆叮当地颤动作响,奔驰在泵站前的空地上,追逐着生活者。
  “控制器不断给生活者以致命的打击。
  “这一来,岛上可以有不少婴儿得到出生的权利以代替殉难者了……
  “星外来访者惊惶地注视着屠杀的场面,他们正和安娜一伙起义者躲藏在机器厅堂里。
  “一台多轮机器追上了艾特。艾特吓得尖声狂叫,扯开两条长腿直奔,在空地的块石上乱跳,不住声地央求饶命,叫嚷着。是他,是他把长生老者机器大军放进来的。
  “机器猛然刹住,艾特在这台机器的轮盘前摔倒。并没有什么碰撞到他身上。可是,他僵卧着。心脏病的再次发作,赶在他置换心脏预制件之前,夺去了他的生命。
  “之后发生的最可怕的一幕,使我精神错乱、永世难忘、 气息奄奄,失去了生的愿望。
  “机器厅堂的门扇轰然倒塌,多轮机器冲进了过道。
  “安娜是第一批倒下的一个,仿佛只是一只机器轮盘碾了她一下,但是……对我的蓝眼睛的花儿来说,要折断她的茎干,就这一下也就足够了……
  “我两手抱住安娜撞碎了的头颅。她的头磕碰到该死的机器底座上,就是这台机器输送制冷剂到可恶的冰冻陆洲上去的。
  “我既然失去了我的安娜,我还呆在这个世界上干什么?!她没有能成为我们的婴儿的母亲,她也没有能证实生活者的代代相传是真正的长生不死。
  “暴怒使得睿智者迷乱。长生老者的头脑里早就被去除掉的战争的回忆又复现了,他们猛然冲向星外来访者,把他们当作叛乱的祸首。
  “这时,星外来客正向我的安娜奔过来,好象能有什么抢救她的办法。
  “我不知道,另一位星外来客是从哪里出现的。直到后来,我才听说,他们的祖先正是这样扑身到敌人的战车下面的。可能,他身上那件连带着气体瓶的外衣会引起爆炸?
  “为了救援安娜,我怎么没有采取同样的行动的呢?
  “轮盘碾扁了来访者,可是并没有引起爆炸。
  “大概,所有在场的全部清楚,发生了星际之间的惨案!
  “所有的长生老者以及幸存的生活者,除去正在肇事地点旁边的我,全都急忙赶向压翻在地的来访者。
  “这一下,看得很清楚了,被碾死的来访者手中有着一柄激光枪。他头盔上的透明洞孔中可以看见,紧闭的视觉器官上面两道细长的纤毛似乎颤抖了几下。
  “长生老者大概具有立即理解达一事件的智慧:来访者为什么有武器不用?我在当时远远没有想通。他不向其他星球居民动武,可是他们……碾死了他!
  “星外来客用自己的行为保全了我们幸存的生活者的生命,以及那位星外女客的性命。此刻,她正跪在自己同伴的身旁。我们谁也听不见她的低频的嗓音,但是,大概,她正表达着一种痛苦、哀惜、悲伤的情绪,就象我……
  “这时,长生老者妲娜走到跟前来了——她的同类帮她安装了轮盘。
  “‘为什么你这样难过呢?星外来客?’她问,‘你不是说,你爱的那个人已经飞向别的星球去了吗?’”
  “真不容易理解这些星外来访者。原来,引得她这样悲恸的死者,却原来并不是她的爱人。
  “星外女客正是这样答复的,她又补充说:
  “‘我爱的并不是他,但是,他……’
  “怪事,真弄不懂其他星球生物之间的关系。
  “妲娜并没有迷乱,她向其他比生老者证实,星外来客跟生活者的起义无关。
  “长生老者是睿智的。……也仁慈。他们保卫自己长生的权利,对于他‘人’的这种权利也不反对。
  “来访者的罹难引发了积久未泯的思虑。过去多少轮十二场大雨期间,这种种思虑全用在关顾自己上面了。
  “我们,幸存者全部受到宽恕,允许我们回青春岛。许多对配偶自此可以生育婴儿。
  “但这一切对我已经失去任何意义。我的蓝眼睛的花朵,我的安娜永远消失了。她是母亲们的首领,可是,她并没有能成为一个母亲……
  “我利用已经沿着星球动脉流动的制冷剂,使我的安娜冻卧在墓地里。我在寒冰制成的坟前伫立了良久,凝望着安息在里面的、我无限珍爱的、变得模糊不清的身形。以我真想跟她一起在冰穴里长眠。正当我下了这样的决心时,遇见了星外女客。
  “她也为自己的同伴营建了一个晶莹透明的半球形的冰坟。从外面可以看见死者。死者身上脱去了那件难看的飞行衣。我惊愣了了难道自然界高度发展的生物,竞在外形上也是极其相似的吗?安息在冰坟里的来访者,简直会被误当成艾当诺星球居民!……莫非这其中还有深刻的道理?
  “我神思恍惚地看见自已正睡在冰块里……于是,便不由想到来访者的飞行衣。来访者和我既然如此相象,他的外衣我大概也穿得上?
  “新的念头点然起我的心火。
  “我向星外女客打着手势,她随即打开了自己的电子翻译器。我胆怯地央求她,让我穿上死者的外衣。
  “她凝视着我,问道:
  “‘为什么你要穿一这飞行衣?勇敢的安诺。’她总是这样唤我,瀑布旁边的场景绘了她深刻印象。
  “使用你们的仪器,我能呼吸、活动、生存下去吗?这种仪器能不能调整成类同于我们星球的大气成分?’
  “星外女客又看了我一眼。看样子,她已经猜想到我的心事。
  “但是,我没有向她吐露隐藏在心中的渴念。那位死去了的来访者的话,我记得特别清楚,他们不该‘介入我们的事务’。他一直没有介入,直到死去……
  “星外女客不大懂得幸存的生活者的情绪。艾特自个儿死去了,可是他散布的毒素还在。他在叛卖前后掇弄大家,说星外女人根本不会有祖先的记忆,说谁也不该相信这些胡话,说我们生活者的起义是无望的、是自取灭亡的、是毫无道理的事情。因为不论何时,祖先决不会永远活在自己的后代中。
  “现在,如果要重新点燃生活者起义的火焰,就必须首先证实确有祖先的记忆的存在,并且证卖这些记忆保存在后代当中。所以,我得亲自去地球,学会那里催醒记忆的方法,并且运用到我们的星球上来。
  “不能让星外女客知道这些,否则的话,我的愿望就不能实现。
  “来访者的外衣我穿得正合身。星外女客把呼吸用的仪器调弄得正合适,尽管外衣使我和我们星球的外界完全隔绝,但是我觉得很舒坦。
  “‘你以为,我们还会再飞上你们的星球吗?’她问。穿上密闭飞行衣后,通过电磁装置交谈,只有我一个可以听到。
  “‘难道你不想回到自己的星球上去吗了’我支吾搪塞地反问一句,说话中已经透露出我隐秘的要求。
  “星外女客了解我的心意。我想回来,我不能不想。可是,目前我的行止要按来客的意愿决定。
  “我们,幸存的生活者应该乘妲娜的飞行器回到青春岛。飞行器还得把星外女客送到火箭停放处。
  “她飞离我们星球的限期已到。来访者的首领一直用电磁振荡跟星外女客联系,现在正催她返回。
  “因此,妲娜决定先送星外女客到火箭停放处,然后再送我们的幸存者回青春岛。
  “我们能在生活的进程之中,亲身来到冰冻陆洲,看到而且接触了这个陆洲。在过去,这是不可能的。活着的僵尸的陆洲留给我沉重、阴郁、冷峻的印象。他们不需要森林、草原、空地……可以说,苟活在机器中的死者,冰冻陆洲本身该算是第一名。陆洲没有来得及发生象艾特律津有味地描绘的那种变化,可是昔日沿海的堤坝已被暖热的浪头融蚀了不少,陆洲的表面也出现了一些坑坑洼洼,显然冰层下的圆形拱顶也坍塌了好几处。
  “高高耸立的星外火箭,就象死寂荒原上唯一的一株被风吹弯了的大树,随时有倒塌的危险。火箭下冻结的冰层微微有些下沉。
  “这跟我们鲜花怒放的岛上风光相比,差别惊人。我认为在这死寂的、非自然的环境中长生,在冰冻的机械库的机器轰鸣声中不死,是多么无聊!……
  “来访者的首领正在等候自己的同伴。他身边也有个形影不离的长生老者,这是他初次相遇的那位。
  “我们当中准也听不见来访者的话音。当他们开始交谈的时候,我们却能懂得、猜出、理解他们讲的什么,为谁而悲恸。
  “于是,星外女客指指我。
  “来访者的首领感到兴趣,他通过翻泽器问我:
  “‘你是不是想乘我们的航船,飞向其他星球?’
  “‘星外女客对我的愿望猜准了、懂得了、理解了。’我回答。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呢?’
  “长生老者听得见也能懂得我们的交谈。我不该撒谎,可是在那一刻,我也不能表露出隐藏在心头的想望。
  “‘我失去了我爱的安娜,原来我指望跟她一道长生不死。而现在,我想让出一个位置,使青春岛上能多繁育、成长、生存一个新的居民以代替我。’
  “显然,长生老者的无情无义的智能是无法估量我对安娜的爱情的,从而也猜不出我的行动不仅是出于对爱情的忠诚,而且出于对安娜的生活者应该代代相传的思想的忠贞。
  “长生老者没有表示任何异议。
  “我们无法保证一定能送你回返自己的星球。’来访者的首领说。
  “我当然同意、高兴,而且准备应付一切事件。
  “然后,他们用低频的声音相互交谈了几句,我们全无法听清。
  “之后我才知道,他们讨论的结果是,带同我航行决不等于介入我们星球的事务,因为我在自己的星球上已无足轻重。他们把我的地球之行,看成是两个文明世界的友谊的象征。于是,他们把我安排在空了下来的那个位置上。
  “但是,我思想深处在期望、希冀、而且相信,地球来客在这条航线上必然会有多次往返。
  “我告别了自己行星的居民,告别了生活者,告别了机器长生老者。从火箭上看去,他们显得既渺小又可怜。
  “进入火箭之后,来访者立即脱下密闭飞行衣,那体形变得很象艾当诺星上的居民。我仍然穿着他们的那种外衣,希望不要脱掉它……永远?谁知道……不……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脱下密闭飞行衣,重返青春岛,去召唤、鼓动、带领他们随我去战斗。
  “我透过头盔上那块透明的硬片,又看了看冰冻陆洲这阴沉的荒原。我象坐在一棵大树的顶梢。大树震动了一下,就象被陡起的飓风括起,腾飞空中。
  “突然象有一头凶悍的赫鳄压到我身上来了,想把我挤压在艾当诺星上。可是,立即又有一股超越一切想象的强力撕掳开赫鳄的脚爪,我浑身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无力,象梦幻中一般,我整个身子飘浮起来,游荡在操纵台的上空。
  “朝下看,可以看到菱形大海。我们正是从这海边腾飞而起的。
  “再见了,艾当诺!我用来访者给你起的名称呼唤你。我一定要回来的。我回来为的是向伙伴们证实,他们,人类保存有过去多少代的记忆;为的是向他们证实,未来的生活者必然会取得胜利。”

《太空神曲》 作者:阿·卡赞采夫

第三部 远景 第一章 后代人的隔阂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鲁迅


  我赞美
  祖国的
  现在,
  但三倍地赞美——
  祖国的将来
    ——弗·马雅可夫斯基《好》

  一、宇空中的意外

  “生活号”星际航船在返航途中,乘员们全在焦急地等待和太空加油车的会合,制动航行的燃料得由加油车提供。直到临近太阳系,也没有能检收到加油车发出的信号。
  阿尔谢尼焦虑地把指令长图查请到无线电室交谈了一下,后者随即把全体乘员召集到公共起坐舱内。
  “大概应该用超高定位器搜寻它。”阿尔谢尼·拉托夫说。
  “搜寻什么?!为什么搜寻?!”卡斯帕亮怒气冲冲地嚷道,“我不是早就说过!耽搁了三分钟,拉下的这段距离,任它什么无线电定位仪都是白搭。针尖儿丢进了宇宙的大草垛。”
  “我个人认为,预定的会合定能实现。至于航船启程延迟造成的失误,是会有补救办法的。”卡尔·什瓦尔兹认认真真地说道。
  “怎么补救?”卡斯帕亮双手一挥,“在列勒星附近,我们就该赶上加油车了。现在,早就错过了航程表上的会合点。三分钟等于一个五百万公里,亲爱的教授!”
  “我个人还是想听一听天文航行家的意见,他的计算才能是非常出名的。”
  “我倒想用千百万倍的时间去换取天文航行家耽搁了的一百八十秒。”
  “你们原来就不该在岛上等我。”拉托夫冷峻地说。
  “还说这种话里”卡斯帕亮更加恼怒了,“扔下你不管,去跟加油车会合,你说的是这意思吗?”
  “那其他的出路何在呢?”什瓦尔兹教授感到兴趣。
  “很简单。”生物学家库兹涅佐夫插言道,“余剩下的燃料全部用来供应‘食品制造机’。”
  “我们也进入了失去归宿的航程?”阿尔谢尼阴郁地问。
  “其名称为特艾勒航程。”卡斯帕亮插了一旬。
  “你快变成特艾姆了,”库兹涅佐夫反击了一句,“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失去归宿的事物!但是航期自然要延长,生活中常有的事。”
  “亲爱的,生活中这样的事——在星际航行中更加容易发生。”图查应声说,“不管怎么说吧,航行日程表以及随之而行的航程已经全部中断了。”
  “也就是说,完了!”库兹涅佐夫唩然叹息了一声:“难不成我们就不活了吗?要活下去!”
  图查发出简短的命令:“亲爱的,我们应该活下去。莱依耶,请立即关闭中微子推进器,节约燃料!拉托夫,你固定在无线电室值班,负责定位仪。发现加油车之后,哪怕相距百万公里,我们再开动推进器。”
  “但愿如此!”卡斯帕亮叹出一口气来。散会之后,他跟阿尔谢尼并排走着,笑了一下,说道:你的姓——拉托夫真是不朽。”
  “为什么不朽?”阿尔谢尼惊异地问。
  “拉托夫一旦起飞——就得准备给他树纪念碑。”
  “又开玩笑了,卡斯帕亮。”拉托夫摇摇头,“你们完全不该在岛上等候我。”
  “这才是开玩笑,十分可恶的玩笑!”卡斯帕亮又生起气来。
  “这一下,玩笑话付出大代价。”托里亚·库兹涅佐夫赶上两位伙伴,“我的任务是去制定最近的一个星球‘五年计划计口授粮分配方案’。我安排了如下食品:摩尔奈调味汤、奶酪、牛犊肉丸、波尔多风味的烤炙羊肉、酸奶油渍蘑菇仔鸡。这分菜单将提交即将荣任‘食品制造机’厨师的中微子工程师。”
  “本人的手艺保证赛过法国名厨。”黝黑的工程师莱依耶答应着,一面戏谑地手捻着胡须转了儿圈。
  “六个人——这就是整整一个世界了。”卡尔·什瓦尔兹意味深长地说道。
  托里亚·库兹涅佐夫一直是以这位德国教授的比人家大两倍的下巴颌,来解释其令人惊异的稳健的。
  “可以把‘生活号’作为一颗行星……,不过,就缺一个‘太阳’”,库兹涅佐夫说。
  “会有‘太阳’的,”阿尔谢尼说得很有信心,并且又加上一句:“在不久的将来。”

  按照地球上的时间计算,一年半之后,另一艘星际航船——“生活二号”飞返太阳系了,这艘航船上谁也不知道前艘船上的宇航员的命运……
  “警报!警报!警报!”
  宇航员们跳上走道,冲进升降器,升入中心指令舱。
  指令舱位于“生活二号”主体的中心轴上,象是连接着许多条对称管道的巨形圆鼓,这些管道本身也在自转着。
  艾当诺星人安诺也到了指令舱。他正由于制动而引起的超重感到难受。
  安诺透过宽大的防护眼罩审视着人们的面孔。大家正惊惶困惑地紧盯着定位仪屏幕。
  “不知名飞行物正沿着我们的航线运动。我们赶上它去!”维琳娜向威耶夫建议,思索了一下以后,又说,“若是要避开它,可以朝太阳系一侧运行,航向不变。”
  “活见鬼!”地质学家米哈连卡叫出声来,地球靠他愈近,“宇航思乡病”也就离他愈远,他又变成原来的那种热情洋溢、行动果断的人物了:“最后一轮的太空加油车已经跟我们会合过了,不会再有其他约会了。所以,航程中一旦出现危险的障碍,就该用激光器去消灭,不费吹灰之力!”
  “消灭?!”威耶夫车转身子半朝向他,两眼仍然盯视着屏幕:“还是请您,教授,”他向阿尼西莫夫说,“请您用电子计算机分析测定一下这个宇宙怪物的规模,它的外形使我觉得极其象‘机械结构’。”
  “没有什么异怪!’米哈连卡回答说,“球形的行星,天然的产物。”
  “行星不会象我们的星际航船这么一点儿大,”威耶夫反诘地说,“在决定消灭宇宙空间的某种物体之前,先得认定,对方是不是地外行星的航船。”
  “简直是胡说八道!”米哈连卡叫唤了一声,然后又轻声说了句:“不由叫人想起地球上远古年代曾有宇宙来客光临的种种神话。”
  “请原谅,”被米哈连卡的语调激怒起来的松村博士忿然而起地来保卫自己的信念了——这位博士对于古代地外来客的光临是坚信不疑的,“是不是也算是种种神话呢,我们把这位新朋友从艾当诺星上带往地球?请原谅。”
  米哈连卡看了艾当诺星人一眼,惶然了,住了口。
  威耶夫研究着屏幕上的图形。
  “此刻,飞行物不是球形了,成了匀称的长圆形。”他在判断着,“象是两个相连的物体构成的,也象是在会合中的宇宙航船。”
  “拓扑分析会得出确切的答案的。”阿尼西莫夫教授很有信心地说。他向维琳娜索取了全部必需的资料以及出现在“生活二号”航线上的神秘障碍物的全部照片。
  “他以为是什么?他估猜是什么?我说的是这位天文学家。”艾当诺星人安诺也感到兴趣。
  “生活二号”航船上的地球人为这位特客制造了一台机器,使他的高频振荡声波变换为人耳能够接收的音响,于是人们能听到他的话音,加之他又掌握了地球的语言,所以,人们能听懂他的意思,这种变换装置,使他也能听见航船上伙伴的语言。
  阿尼西莫夫跟安诺一道乘升降器回舱,在途中向他解释:“细心的安诺,我们还是在二十世纪时,就有不少学者研究以数学分析的方法来确定自然物和人工制品在几何图形上的细微区别。”
  安诺点点头,表示他已经懂得人们在忙些什么事了。阿尼西莫夫走在前面,安诺扶着人们专为他安装起来的扶手栏杆跟随在后,松村伊卫助博士在旁边关切地照料着他。
  “博士,”安诺对他说,“指令长耽心误伤其他星球的飞船,天文学者在计算遇到的物体会不会是一种制品。难道可以估猜、推测、相信宇宙间还会有其他居民吗?甚而至于,我们在太空还会碰上其他智慧生物吗?”
  “当我们到达地球之后,”松村发出邀请,“我会请你去参观许多遗迹,那全是地外智慧生物不知在什么年代访问地球时留下来的。”
  “我觉得你很有意思,很有信心,很吸引人。善良的博士。”
  “我因为相信地外来客确实来到过我们的星球上,所以,我才飞向你们的艾当诺星,我还预想到您会飞往我们的地球。”
  “啊啊,善心的博上啊,艾当诺星上过去从来没有谁飞向任何星外空间。我们的长生不老的文明社会是过分地自顾自,过分地深沉,过分地与外界的一切隔绝了……。”

  威耶夫再次召唤全体乘员集中到公共起坐舱听取阿尼西莫夫汇报。
  “拓扑分析已经进行过了。”教授用一种庄重的语调说道,“结论是:出现在我们航线上的飞行物体只可能是制造而成的飞行器。”
  “请原谅,”松村伊卫助打断了对方的话,“是不是可以说,这是一艘地外文明星球的飞船?”
  “为了证实这种假定,”阿尼西莫夫接下去说道,“我使用电子计算机分析了这艘陌生航船的航向及航行意念。它正以‘生活二号’的相同方式向太阳系运行。此外——它还将飞向地球。我们和它的航线完全相同。”
  “怪事。”米哈连卡说。
  “不仅是怪事,而且是大事。”威耶夫作出小结。“还有一句话……,请允许我说完,指令长。他们不可能不发现我们的航船。”
  “那么……您是说,他们正寻求和我们会合。”威耶夫皱了皱眉头。
  “真是大喜事,我高兴得气都透不过来了。”维琳娜忍不住地说道。
  “请原谅我打断了你的话,”日本人插嘴道,“先得跟对方联系上,既然它寻求跟我们会合。”
  “留点神!”米哈连卡叫出声来,“万一碰上太空的飞盗!”
  “高度发展的智慧,必然具有仁爱精神。”松村伊卫助也叫出声来。
  “吹,仁爱也罢,不仁爱也罢,鄙人决不想落进某种太空恶霸的动物园的兽栏里。”
  “哎,伊戈尔,怎么好这样说,”维琳娜有点愠怒了,“我们,连你在内,星际航行究竟是为什么来着?……为的是访问一颗地外文明星球,航程中恰恰又遇上另一个文明星球的代表——这不是天大的运气吗?”
  “星外女客的话对。”艾当诺星人安诺说,“很难预想、挑选、估猜这种重大收获。”
  “留点神,我要求诸位谨慎行事!”米哈连卡再一次叫道:“就算不会碰上太空飞盗或者宇宙霸王……,但是,有谁能保证,这航行器不是来自于反物质构成的星体呢?要是跟这种‘文明兄弟’亲切拥抱,后果则是爆炸和湮灭。”
  “谢谢细心的安诺,也谢谢伊戈尔的提醒。”威耶夫缓声说道,“我们先跟‘飞行的神秘人物’建立无线电联系。不管怎么说,这样总不会有引起爆炸的危险。”说着,他略带揶揄意味地笑望了一下米哈连卡。
  宇航员们走出起坐舱,各回自已的住处,心情无比地激奋。地外星球航船的临近,触发了每个人的思绪,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想象去描绘未来的会合时的情景。
  米哈连卡走到维琳娜身旁,突然嗫嚅着向她说道:“喏,会不会是从列勒星返航的‘生活号’航船,它们在宇宙空间走了点弯路?会吗?”
  维琳娜转身向着他,射出的两道眼光使他惊惧。这位地质学家大概永远无法估量出,这句话在维琳娜的心头激起了何等的狂涛。
  过了一些时,星际航船上又一次发出全体集合的信号。于是,舱门猛然开启,急剧的脚步声顿时轰响,升降器猝然飞腾……
  威耶夫最后一个走进指令舱。
  “收到一份无线电报。”维琳娜说着,把纸头递给威耶夫。
  “教授,”威耶夫转身向着阿尼西莫夫,“请你立即用电子翻译器破译一下。”
  “不需要破译了。”维琳娜嗓音瘖哑地说。
  “怎么呢?”威耶夫感到惶惑。
  “我把电文读出来吧:‘生活二号’星际航船请即向本油槽船提取补充燃料。航船无需近地环形运转,径向极地宇航站着陆,届时当由助降器迎接。星际航船将交付博物馆。”
  威耶夫颓然跌坐到椅上。
  安诺紧瞅着每一个人的脸,一肚子的疑问。他一点儿也不明白,能够控制人们的这种情绪简直是个谜。
  “总而言之,地球向我们表示了欢迎!”米哈连卡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这是主要的……,嘿嘿……,如释重负了。”
  “交付博物馆!”威耶夫凄然地复述了一句。
  “请原谅,指令长,”松村伊卫助说,“真想象不出,我们的地球,现在是一种什么模样。但是,博物馆终究是历史长河的一个缩影。”
  “对的。”威耶夫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我们全成了历史人物了。这也是宇宙的真缔……。”
  “我们是在创造历史!”阿尼西莫夫插嘴道,“我向你们担保,指令长,地球上的人们正在等待我们的详细报告。”
  维琳娜默然不语,她的脸似乎凝固了,木然了……,就象那些古老的歌曲中咏唱哀叹的传说中的渔夫的妻子。
  突然,指令舱里响起一个十分陌生的、但又十分关切的嗓音:“‘生活二号’星际航船请即向本油槽船提取补充燃料。航船无需近地环形运转,径向极地宇航站着陆,届时当由助降器迎接。星际航船将交付博物馆。”
  “大概这份电讯呼号在航线上重复呼叫了多少年了吧?”米哈连卡问。
  “应该这样来考虑,是维琳娜从我们航船上发出的信号,开启了‘飞行的荷兰水桶’的电讯发射装置。’阿尼西莫夫发表了一个可供参考的意见。
  “可是为什么交付博物馆?为什么把我们的航船交付博物馆?”维琳娜圆睁的双眼凝视着屏幕,神情仿佛是在关注着浩茫的宇宙,“在我们跟地球建立直接联系之前,就向我们发出这个指令……。”
  “我们的星际航船在科技发展史上会引起无可置疑的广泛的兴趣,”阿尼西莫夫嘟嘟哝哝地说着,他不知怎么地也心慌意乱起来,“您是会理解这个的。”
  “可是,您会理解这个吗?”维琳娜阴郁地说,“为什么要保存我们这艘航船,而不保存‘生活号’呢?‘已在我们之前启程,而且早就该返航了。为什么?很清楚,’生活号’失踪了!他们牺牲了!……我的阿尔谢尼!”
  “呶,您该知道,”阿尼西莫夫两手一摊,“我从来不认为预言可以代替结论。”
  “怎么是预言?”维琳娜激动地说着,“很明确的结论:博物馆需要陈列过时的航天设备。相同型号的星际航船有两艘,如果要求第二艘着陆,那就是说,第一艘星际航船没有能返航。”

  确实,“生活号”星际航船没有在预定时间返回地球,而且已经无法返回。航船缺乏足够的然料,只得在原先的运行轨道上,无休无止地作环状飞行。
  太阳在起初是一颗亮星,而后变成光耀夺日的火球,然后又成了毛茸茸的小圆盘。它既使阿尔谢尼·拉托夫和他的伙伴们喜悦,也使他们更加思念地球。
  跟地球上建立起无线电联系是十分困难的。地球上的人们谁也料想不到,航船会提前半年发来信号。“生活号”发出的信号终于被一些无线电短波通讯的业余爱好者检收到了。起先他们把航船发回的通告当作人们乱开玩笑,但后来全球都轰动起来。
  星际航船的运行速度惊人,简直很难给予救助。地球上也还没有在速度上超过星际航船的宇宙飞船。人们也计议过,能否派一艘太空油船追踪而去。但是计算的结果并没有给人们以慰藉——它要赶上“生活号”要经过二十七个年头。当然,太空油船还是紧急地装备着。可是,油槽船能够携带给星际航船的燃料,也仅仅只够航船用于制动运行。那么,就得要求航船在返回太阳系后,然后再和另一辆太空油船会合、转载。
  衰老年迈的沃勒杰马尔·巴甫洛维奇·阿尔希斯一直活到这令人焦急不安的时光。他从床上爬起身来,想拿出点主见……可是,由于脑溢血突然发作,病死在办公台前。
  救援星际航船的专门机构仍然在紧张地工作。可是,按照地球上通用的时间计算法及“生活号”的航程,要使航船返回地球,四十年时间不够用。
  后来,阿尔谢尼突然收录到电讯通知:太阳系外的宇宙空间还有一艘“地球号”星际航船,它还没有飞离盖雅星。唯有这艘航船可能追上“生活号”,因为它不受燃料储备的限制。
  “怎么叫做‘不受燃料储备的限制’?”阿尔谢尼问。
  对于他的问题的答复要经过几个小时之后才能传送到——星际航船离地球太遥远了。
  答复的内容使阿尔谢尼愈来愈惊愕,简直不敢相信——诸如可供人类移居的行星及其微型世界,或者直接从宇宙真空中取得能源的星际航船……。
  “怎么叫做‘直接从宇宙真空中取得能源’?”阿尔谢尼惶惑不解,连声问道。
  尽管他的话语不能立即传送到地球上,但是,人们已经猜到,所以没有等阿尔谢尼的问题传到地球,回答倒传送来了:“真空是物质,它是物质存在的一种形式,并且可以提供能量。这是半个世纪之前,我们地球上的伟大物理学家维琳娜·朗斯卡娅·拉托挂的发现。”
  “什么?”阿尔谢尼两手使劲地抓头,“梦话吗?维琳娜是物理学家?她——只会弹钢琴!”
  阿尔谢尼经图查同意后向地球上有关部门提出要求,希望在“生活号”星际航船临近太阳时,能够安排一次他跟维琳娜的屏幕上的会晤。
  阿尔谢尼等待答复时,心头忐忑不安。他回想起跟维琳娜的最后一次的屏幕上的会晤……。这回,他将见到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位卓越的女学者,很出名,很苍老,压根儿忘却了音乐以及他、阿尔谢尼……。她的外貌将变成什么样呢?要是“生活号”能返回地球,她将怎样来迎接自己呢?
  这时,一个新的消息击昏了阿尔谢尼。原来“地球号”星际航船的指令长竟然是他的父亲。……
  “喂,伙计!如果令尊大人能够从失去归宿的航程中返航,那末,我们也准定能够飞回。”库兹涅佐夫从另一个方面作出结论。
  电报又到——是对阿尔谢尼要求的回答。
  “深表遗憾,跟维琳娜·朗斯卡娅的屏幕会晤无法安排……。”
  “为什么?为什么无法安排?”拉托夫禁不住唤出声来。
  “……因为,维琳娜·朗斯卡娅·拉托娃,”来自地球的声音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作为一位天文航行学家参加了“生活二号”的星际航行。”
  “真弄不懂,”拉托夫唤道,“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让她跟我们一道飞?”
  “那么,现在就不会有真空能星际航船来救援我们了。”卡斯帕亮的这句话使阿尔谢尼吓呆了。

  “生活号”如同迷途中的彗星,继续无目的地运行。
  地球已经在望。
  大家望着这颗牵心挂肠的星球,不由一阵阵心疼……开始了电视联系。荧光屏上可以看到人们在说话,这些人谁也认不得——他们是“生活号”离开地球之后才出生的。
  宇航员们要求看一看地球风光。
  于是,他们在远离自己星球千百万公里的航行中,看到了家乡星球大大改变了的景色画,可以想象得出改造工程的巨大,工程开始时,他们已经远飞了。这时阿尔谢尼理解了一切,包括对他的维琳娜……
  然后,地球的形象模糊了……;屏幕上的图象走形了……;然后,电视联系中断了。无线电讯的联系继续维持了一段时同,但是电波耽延的间隔越来越大了。
  “生活号”离开了太阳系。不论宇航员们如何强自振作,可是,沮丧的情绪仍然笼罩了“生活号”航船。
  渴念中的地球愈来愈远了。渴望中的“地球号”还没有从盖雅星返航,还没有伸来救援之手,是不是准能来,也还不清楚。

  二、时间的失常

  维琳娜在航船和“飞行的荷兰水桶”会合之后神情全变了。她两眉间平添了痛苦的竖纹,绿宝石的眼眸黯淡无光。
  松村常在公共起坐舱内挨近她坐下,想用倾心长谈来排遣她的愁绪。他认为让她独自浸沉在苦痛的哀伤中是最糟糕的事。
  “请原谅,维琳娜,”他说,“我呢,不过是向你们,航船的同人们表示自己诚挚的感情。所以,我想请你告诉我,是什么使你这样苦恼的呢?”
  “唉,博士啊博士!”她低声回答,“您真是个亲切和善的人。我只是有种傻想,在回到地球之后……那里,可能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该死的时间反常!当然,一切都无法改变。可是,我,你们当中唯一的一个女人,有自己的特殊的处境——我一直等待并且渴望看到自己的阿尔谢尼。我爱他,但是,宇宙惩罚了我……,无情地惩罚……”
  “请原谅,维琳娜,不管怎么说,您在地球上不会孤独的。难道我们,您飞行的同伴,会丢下您吗?”
  “唉,博士啊博士!”维琳娜只说得出这一句话。然后又说了一句:“该死的时间反常!”
  这时,伊戈尔,米哈连卡突然朝她身前一站,“时间反常?……纯属理论性的胡扯。我知道,您作为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会嗤笑我。不过,这一刻,您在我眼里首先是一位女人……,呶,遭受到不幸的女人……,尽管这种不幸可能并未发生……,甚至任何意外也没有发生……。”
  “亲爱的伊戈尔,任何安慰的话我都不想听。”
  维琳娜回想到,航船启程之前,柯斯嘉·兹汪采夫曾经告诉她说,“生活号”和她的阿尔谢尼决定提前返航,而且即将回到原地,尽管按照航天物理学的规律,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米哈连卡仿佛看到了她的思路,说:
  “您比我更懂得相对论,也更知道人们成千上万次地力图推翻这种理论。迈克耳逊的实验无休无止地进行着……。”
  “亲爱的孩子,”维琳娜叹了口气,“我的外婆也想叫我相信,压根儿没有时间反常这回事。”
  “所以,您还可以会到外婆!当您跟她会面的时候,必定会想:我怎么就信上这个鬼相对论的呢?再说,茫茫宇宙中飞速运行的如果不是星际航船,而是地球及其全部居民呢?难道不会有这种事吗?何谓运动体,何谓静止体?!于是,星际宇航员在航行中变成了老家伙,而地球上的人连眨眨眼还没有来得及呢……”
  维琳娜不再反驳了。她十分了解,二十世纪中赫伯特·丁格里就试图以此来推翻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但是,这位学者没有考虑到在宇宙的引力场中有可能达到亚光速运行的是星际航船,而不是地球本身。两者无法互换位置。维琳娜没有则吱声,她茫然地望望伊戈尔,心头翻腾着一句话:“地球上再没有阿尔谢尼了……”

  威耶夫在航船和地球上建立起联系之后,第一个知道了一切有关情况。他认为“生活号”的不幸遭遇现在还不能告诉大家。宇航员们在和“飞行中的荷兰水桶”会合提取燃料时,一个个使劲装成无所谓的样子,但是心情却都十分沮丧。威耶夫知道大家习惯于以维琳娜为榜样;维琳娜呢,又有其特殊的理由为这个消息难受……
  于是,威耶夫扮演起一个专横跋扈的指令长的脚色来了。他宣布,与地球上的一切联系由他本人亲自办理。他什么问题也不向地球上提出,甚而至于,也不问一声地球上现在到了哪一年(时间反常呢,还是正常?)维琳娜接受了一项计算任务,计算出以彗星轨道运行的“飞行中的荷兰水桶”的发射时间。
  维琳娜在进行了必要的计算之后,稍许定下心来。提供补充燃料的太空油船发射的时间,是在“生活号”航船预定返航的限期之前。她希望自己相信阿尔谢尼正等待着她……而她也相信了……
  维琳娜的计算是对的,如果她自己没有发现真空能源的话。但在使用了真空能源之后,发射“飞行中的荷兰水桶”进入“生活二号”星际航程运行轨道的时间,比她计算的结果要推迟了许多。“飞行中的荷兰水桶”经过制动运行而后不断增速,正好达到迎上从艾当诺星返回的星际航船的速度。“飞行中的荷兰水桶”的发射是在之后,是在得知“生活号”无法返航之后。
  维琳娜不知道这一切,也正是这种无知使她心情平静下来。
  维琳娜的心情平静,对于星际航船来说是十分必需的,因为她兼代着驾驶员卡拉托夫的职务,全艇乘员的旅途安危系在她身上。
  控制自己的能力又回到堆琳娜的心头,她觉得一股新的力量在奔涌,专心一意地计算着航船的航程,忙碌在电子计算机和多能仪器前。降落场上建起许多复杂装置,必须善于使用地球上发射的减速火箭;进入降落的最后阶段,大气层中还有一种新颖的、从未见到过的给星际航船助降的飞行吊车。
  维琳娜迷茫的双眼前跃动着几百面显示各种仪器工作情况的字盘。到了这时,缭绕着地球的云海已经进入视野,云海隙缝中显出了一线深黑色的亲爱的地球!……

  “生活二号”上的天文航行学家兼驾驶员在整个航程中第一次使用了手帕,她用手帕揩着双眼。

  星际航船格栅型长条状尾部,被飞行吊车仔细地拆卸下来落进云层,然后停放到岩岛上。接着船体主结构,“辊轴”式的船体开始降落云天之中,这种“辊轴”式的航天器总算滚压出一条通向星星之路。
  对星际航船的助降,安排得精确、周到、顺当。
  “生活二号”逶迤几公里长的精致的船体平卧到专门建造在这里的支架上。船体上的部分“管道”、“辊轴”以及装里在里面的乘员住舱正好通连到地面上。
  宇航员们出舱之前,早就急不可待地挤在一道,互相重复着共同的话语,说自己在这里已经无事可做。等待舱门自动开启的时间,漫长得象是没有尽头。但是,自动装置终于发出最后一次轻响,舱门打开了。
  宇航员和艾当诺星人看到蓝苍苍的天空。蓝天之下,海水澄碧清澈得失了真。这显得有些奇怪,因为降落场位于极地宇航站……,但是这一刻谁也顾不得去想这些。
  威耶夫第一个走了出来,然后帮助惊愕不已的艾当诺星人安诺走下船舱。他是宇航员中唯一穿着密闭飞行衣、戴着头盔的一个,样子象一位忘记更衣的宇航员。
  维琳娜轻盈地跳上宇航站的茂密草地上。她扯起一束小草贴到自己的面颊上、双眼上。透过簇集的草茎,看到欢迎的人群走近了。她的心蹦跳着,双唇干涩了。
  急匆匆向星际航船赶来的人们的面孔,一时还不能看清。有种奇异的、难以想象的神秘感觉使维琳娜眩晕……跑在最前面的一个是谁?一个发辫摇曳的姑娘!……
  这正是阿文诺莉!……
  维琳娜窒息住了,她张开嘴吸着气,两眼一眯缝,然后又睁得滴溜圆。眼前的景象并没有消失:妹妹,她的亲爱的小妹妹,正推翻了一切的相对论,朝着自己奔来。如此欢悦,满脸绯红,比起当年跟着维琳娜去宇航城经受电子机器的考试时来,只稍稍显得成熟一点。
  那里是外婆,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象是有点腼腆似地迈着小步,想不露出急迫的情绪来……唉唉,外婆啊,好外婆!……站在外婆旁边的是……就是那位弗拉基米尔·拉夫仑契维奇·罗登柯院士!
  但是,爸爸妈妈在哪里呢?
  突然——维琳娜的心猛一收缩。她看到一个健壮的身形,亲切的、心爱的脸庞……;但是,是谁呢?阿尔谢尼不会这样苍老。
  所有这一切怎么样理解呢?
  但是,维琳娜不仅是远游归来的宇航员,同时还是位物理学家。所以,她一面迎向奔跑而来的阿文诺莉,一面头脑里升腾起种种思考:相对论及随之而来的时间反常说发生在“知识转变”时期。物理学似乎帮助人们理解了许多现象,但是经过一段时期,却发现按照定律,这许多现象仍然解释不清,从而,认识又有了新的进展。但现在呢?地球上科学技术取得新成就,使人们不再衰老——这些人并没有参与亚光速的航天飞行呀?但可能吗?一切取决于计算之基点,大概,宇宙间还有一个相对于银河系的、正以亚光速运行着的点。而整个银河也正以这种速度忘乎所以地狂飞。
  但阿尔谢尼呢?为什么在这种条件下,他变得如此苍老?这也得想想清楚。看来,他的星际航船的航向恰恰是朝着宇宙中的这个点,而地球却从亚光速飞离这个点……因此,在他的维琳娜还有阿文诺莉面貌依然的时光中,阿尔谢尼却苍老了。
  维琳娜抬起一只手,叫道:“拉托夫,拉托夫!”
  “花白头发的阿尔谢尼”也挥手致意了。
  “有什么关系呢,头发花白,”维琳娜继续想,这已经不是学者的想法,而是一个女人的想法了,“主要的是,是他活着,是他飞回来了,是他将永远和我在一道了!说实话,我完全可以不必航天远飞的?万——她向自己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立即自己又回答:“不,不!我的飞航不是为自己,不是为自己!”
  垂晃着长长发辫的姑娘奔到维琳娜面前,不知怎么略有点羞涩地把一束鲜花递向维琳娜。
  维琳娜亲切地拥抱过她以后,满喻着泪水向走到前面的外婆扑去。
  “外婆,亲爱的!好外婆!有你在这里,我多幸福!”维琳娜偎倚到她身边说,“可是,爸爸妈妈呢?”这时,她才听见一个完全不同于外婆的陌生的老妇人的嗓音:“维琳娜,我的维琳娜!我总算等到你啦!”
  长辫子姑娘羞怯地微微一笑,把鲜花终于递到维琳娜手中。
  老妇人指着姑娘说:“认识一下吧,维琳娜,这是你的外孙女儿。我跟万尼亚为纪念你,给她取了个名字——维琳诺莉。”
  维琳娜昏乱了,失神地摇着头,象是想驱赶走眼前的幻景,让自己清醒过来。
  “你不是阿文诺莉?”她直向姑娘问道,而且预先就不打算相信对方的答话,也不愿意相信对方的答话。
  姑娘嫣然地微笑了一下,用眼神指向老妇人:“这是阿文诺莉祖母,我叫维琳诺莉·波列娃。”
  血液顿时涌上维琳娜的面颊,立即又消褪干净。苍白的维琳娜紧张地盯视着眼前,头脑中对初见的一切的“科学性”解释倏忽不见了。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在惊恐中凝望着正向她缓步走来的身体健壮、头发花白的那位。“可能,他不是阿尔谢尼?”若是的话,早就会奔过来了。
  “拉托夫·罗曼·华西里耶维奇!代表自己的儿子向您表示欢迎。”苍白头发的男人说着,向维琳娜伸出了一只大手。
  “什么?”维琳娜惶惑地小声说道。她立即想起那大理石坐椅上的大理石飞行员纪念像,“航船不是失去归宿了吗?”
  “失去归宿的航程已成为过去的事。现在正筹备伟大的飞往盖雅星的航天工程。”
  “阿尔谢尼在哪儿呢?”维琳娜祈求地追问着。眼光一会儿射向老妇人,一会儿射向罗曼·华西里耶维奇·拉托夫。
  后者谨慎地挑选着字眼:“噢,是这样……你的阿尔谢尼乘着第一批定型星际航船,作一次‘旅游’,跟‘生活号’全体乘员一道儿……”
  “试验性飞航?”维琳娜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问道:“是真的吗?”
  “真在试验。”拉托夫嘟哝了一句,眼睛看着别的地方。
  “头有点晕。”维琳娜说着,看到迎过来的人群中的罗登柯院士,便唤道,“这位是弗拉基米尔·拉夫仑契维奇吗?要不然是他的儿子。”
  银须白发的老人走过来,拥抱了维琳娜:“总算把我认出来了,认出来了。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了您,我亲爱的维琳娜,银色的外衣穿在您身上还是那样地合适。”
  “这么说来,您也航天飞行了一趟了?”
  “哪儿也没有去。”老人挥了挥手,“有谁肯带上我飞航。我不过是比拉达运气好些罢了。”
  “冬眠法?”维琳娜猜对了。
  “只好这样,既然我们过去那个年代里,医学上还没有达到现有的水平,还不能保证老年人能够等得到您远航归来。”
  “您是怎样飞回来的呢?罗曼·华西里耶维奇。”维琳娜转身向着拉托夫。
  “‘飞碟’作业。我们现在也采用了这种作业法。我没有衰老是因为飞航到盖雅星上去了一趟。最近正在开始向盖雅星球移民的工程。那里离列勒星和艾当诺星更加近了。到盖雅星的远航是由‘地球号’真空能星际航船完成的。我们以您而自豪。这是您的发现。”
  “妈妈,爸爸呢?”维琳娜没有听完拉托天的话,回头询问年老的阿文诺莉。
  阴郁的暗影罩上了老妇人的面庞,这就是对维琳娜的回答。
  “我们可以乘车上他们那儿去看望。”阿文诺莉黯然回答。
  欢迎的人群把宇航员们团团围住。他们在讲说个不停,一面互相抢着打断对方的话头。
  维琳娜听见人们的话音,感到这些人有着永远说不完的话,而她却觉得自己正置身在空旷的荒原上,禁不住的泪水簌簌而下。她经历了地球上的、艾当诺星上的以及星际航船上的种种生活之后面临着这样的境地……
  年老的阿文诺莉和年轻的维琳诺莉搀着维琳娜的两只手,领着她在宇航站散步。
  刚刚相互拥抱过的威耶夫和拉托夫站在一旁。
  维琳娜耳边传来她的指令长嗓音干涩的沉重的字句:“就是说,我正该随同那艘星际航船飞航……”
  紧紧靠着这两人的是不停地环顾四周的安诺,他正贪婪地欣赏着从未见到过的景色,并通过音波变频器仔细凝听威耶夫断断续续的语句。
  艾当诺星人受到大家的关顾,但人们尽量不在地外来客面前表露出特殊的好奇心来。

  三、隔阂

  老阿文诺莉把年轻的姐姐带领到一幢林边住屋里。
  在这之前,她们拜谒了年代已久但修茸得很整洁的双亲的墓地以及外祖母索非娅·尼古拉耶芙娜的坟墓。
  维琳娜无法摆脱自己的下述感觉:她的作为女演员索·尼·伊洛温娜(这是沿用的著名表演家曾祖母的艺名)的外婆并没有安息在墓穴里,而是站在自己的身旁,完全跟当年一模一样……妈妈呢?……她为了维琳娜把心操碎了……爸爸!……他留下了一部著作,是她跟爸爸合作的有关真空论的著作,出版在四十五年之前……
  这幢住屋里有两间工作室。维琳娜走进其中的一间……室内的装置全是供双人使用的——供她和阿尔谢尼使用。
  维琳娜真以为阿尔谢尼是接受了一项飞航的新任务,就象他父亲所说的那样。星际航船的试航,又是试航!应该说,“生活号”的航行,其实质也是一种试航……试验——就得冒险。
  难道她本人在艾当诺星上的生活不也是极大的冒险吗?
  阿文诺莉绝口不提阿尔谢尼,这表明,应当如此!也表明,“他们”互相约定了……
  维琳娜也不再问,但是,这个没有提出口的问题的答案,存在于住房的安排中,存在于房屋的陈设中,所有的一切全表现出维琳娜是回到阿尔谢尼的身边来了……她甚至发现了自己钟爱过的一些物件,也被关切地安置到这里来了。这,当然是阿文诺莉的主意。只有她一个人还能记住这些!而且记得这么久!想想都觉得怕人。
  维琳娜惶恐地翻阅着有关真空论的这本书籍。
  现在,物理学又已经发展到何等地步?这本专论在当代的学者乃至维琳娜眼中能不显得陈腐、古旧、过时吗?
  维琳娜走进另一个房问,这屋里放着一架钢琴。老阿文诺莉用一块特制的小抹布揩拭上面的灰尘。……维琳娜正是在这架钢琴上弹奏过李斯特及拉赫·马尼诺夫乐曲……。还弹奏得起来吗?而且,这个新世界里,新的这一代人中,还需要这个吗?
  维琳娜透过通向露台的玻璃门突然看到一副金属杠铃。胸口立即象被什么东西猛然压住。她走向钢琴弹击起琴键来,这是当年在体育馆内曾经帮助阿尔谢尼突破举重纪录的那首乐曲。
  阿文诺莉以一种略带惊异的眼光望了她一下,然后全都理解了:当年她也在场。只是这一切对她来说已经是极其久远的往事了。
  维琳娜从钢琴前立起身来以后,老阿文诺莉便仔细地教她如何操作使用“远控窗”购买商品。原来,现在全球都实行了运输管道化,一种电磁邮箱!如同当年通向朗斯柯依教授家里的一样,但是现在——不管距离多远也可使用。
  朗斯柯依的旧宅已不复存在。宅基已修成了林间小花园。阿文诺莉如同当年大多数的首都居民一样,也住在郊外。“这样习惯了”——阿文诺莉说。维琳娜已经发觉这句话里的一种神妙的力量。从中可以看出正是这种风尚的神妙力量逐步取代了过去的一些带强制性的法规。至于运输管道,大概,是十分出色的!这种运输的管道也供旅客交通使用。只要十分钟——你就能到达市中心。其基本原理是,旅客车厢顺着一定坡度的管道,加快到难以想象的高速,然后制动停车,上升……消耗的能量极少……城市街道上也没有车辆行驶,人们全在步行……“这样习惯了”……
  单轨高架铁道呢?从那车厢里可以观赏奇妙的景色,现在也没有了,唉……
  维琳娜走向“远控窗”,按照阿文诺莉指点的方法,接通一家饭店。她向一位令人起敬的老年服务员定购了一份晚餐。老人家就象是从窗外向屋里看了一眼。
  “我给您准备两份一式一样的晚餐,只是用料不同:一份是自然食物;一份是合成制品。”他说着,大概从图象中认出她来了。
  “您认为辨别不出来吗?”维琳娜微微一笑。
  “希望如此,”老人家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听过您的音乐会。”
  老人的图象消失了。
  姐妹俩外出散步。看来,她和阿文诺莉都在一个劲儿的说,说。但是,却不容易说到一起去。那些存在于维琳娜记忆中的一切,老阿文诺莉已经很淡漠、陌生了。只有当阿文诺莉谈到她跟万尼亚·波列夫共同生活的情况(可以想象一下,是跟那个头发披垂到肩头,爱写温柔的诗篇的万尼亚),谈到万尼亚常常会想起维琳娜的时候,阿文诺莉的语调中约略有一种隐秘的委曲(她还全然不知道那只用于应考的特制电子夹带小箱子的故事,这只小箱子曾向维琳娜泄露了万尼亚内心的秘密)。
  阿文诺莉曾经献身于海洋深处。她曾在水下生活了很久,甚至于她的孩子也是出生在水下的小屋里。孩子现在已成了维琳诺莉的父亲,他此时不在地球上,和妻子一道在月球上工作。他们在那里研究如何造成适合人们生活需要的大气层。
  阿文诺莉在叙述自己水力应用专家的生活时,神情活跃起来,显现出当年的风采,回复成维琳娜航天远行之前的妹妹了,可是,时间造成了多大的后果里……想起来不由心惊。
  维琳娜折转身朝回走了。
  住屋和丛林之间挺立着一株巨大的云杉。这棵树是如此地葱郁富丽,因此,任何修饰也增添不了它的健美的丰姿。草原那边有一条婉蜒曲折的翠绿色的河岸。由于不少画家的描绘,使得这条河很有些名气。
  从林尽头,一排排工厂的窗玻璃闪闪发光。工厂的工作人员就住在拉托夫单幢住屋的附近。
  阿文诺利在回住屋的途中告诉姐姐说,现在劳动的场地得迎合劳动的人们:工厂车间往往分布在由安适的住屋组成的广大的住宅区内。工厂之间则通过地下管道的电磁运输系统交往。铁路油槽车早就被石油管道代替了。现在的计算结果表明,工厂采用目前的方式运送零件和产品,要比使用成千上万辆列车往返运输节约得多。
  “当然,‘他们’是高明得多,”维琳娜微笑着想,“但是,‘他们’为什么把她安置到这里,林边小屋里?是不是‘他们’认为置身在阿尔谢尼珍爱的物件中等待他,维娜琳的心情会轻松一些?要不然,这又是具有无限权威的‘这样习惯了’吗?”
  维琳娜向阿文诺莉转过身来,说:“我甚至都不清楚,现在时兴的衣着该是什么式样?”
  话说得有点半开玩笑半认真,但话语里蕴含着说话人的满腔凄楚。
  “我们认为这没有什么意义。”阿文诺莉老太太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们”,“他们”,那我跟阿尔谢尼算是谁呢?——维琳娜思想中飞闪过这个念头。她决心一定要探问一下阿尔谢尼的情况,究竟还得忍受多少时间呢?
  “我什么时候可以知道阿尔谢尼的全部情况?”她说,“为什么偏偏要选他去试航?”
  “是呀……他在试航……”阿文诺莉语意含糊地应声说着,突然,不知为什么欣喜起来,指着一条小径叫维琳娜看。

  “生活号”星际航船上编制了一份独特的日历,记载逐步推迟的来自地球的电磁信息。信息的传送从经过几小时、一昼夜,到后来的经过几个星期……
  电磁波要追赶上星际航船得经过好几个星期了。焦急期待中的“地球号”——唯一可能赶来救援的星际航船,大概还滞留在盖雅星上。
  如果“地球号”按预定日程飞返,那么……于是,阿尔谢尼经常计算,他还得经过多少年,就可以见到维琳娜。她该在自己之前飞返地球……在地球上等候自己?等多少时间?
  终于,渴望的无线电报从“地球号”上发来了。电报通知“生活号”说,“地球号”开始追赶浪迹太空的同行们了。无线电信号穿越茫茫宇空,给宇航员们送来欢乐的消息,他们即将摆脱灾难,转危为安。
  终于,“生活号”无线电定位器屏幕上显现出轮廓新颖的航天器了。这时,宇航员们运用电子计算机进行拓扑分析,根据飞行物的规模和外形作出鉴定:飞来的确是人工制造的航天设备。于是图查连连发出命令:“亲爱的!扩音器呢?给我!阿尔谢尼,调整一下频率,让对方能立即听到我们的话音!”
  他不断地重复着下面的句子:“你们是谁?你们是谁?我们的航船因缺乏燃料失控了!”
  卡斯帕亮把这句话译成六种地球上常用的语言,并也在扩音器前不断地叫唤,嘴角上还特地带上一点柔和的笑意,尽管谁都知道,根本无此必要。
  法国人莱依耶对卡斯帕亮进行了评价:“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是如此风趣可爱的人物。”
  略带点书生气的卡尔·什瓦尔兹建议卡斯帕亮,向对方播送“三”、“四”和“五”这一组数字最为可靠。
  “这相当于直角三角形的三个边。三的平方加四的平方等于五的平方。毕达哥拉斯定理!任何智慧生物都能理解的定理。”教授说得十分肯定。
  突然,星际航船的无线电室里响起了阿尔谢尼十分熟悉的柯斯嘉·兹汪采夫的嗓音:“你们在我们的脑袋瓜里搅和什么,当我们是个菜盆子?我早就许下愿了,一定得赶上诸位……我们立即快马加鞭,很快地追到你们身边,但愿你们在马上坐稳。你们的阿尔谢尼怎么样啦?还举杠铃吗?……”
  原来,兹汪采夫的这份慰问信,也得在茫茫宇空中飞行好一阵,最后才到达“生活号”星际航船。
  航船之间的联系建立起来了。无线电对答之间的间隔缩短了。
  “生活号”的乘员们全知道,奇异的“地球号”星际航船使用的是宇宙真空能,驾驶航船的只有三人:天文航行家柯斯嘉·兹汪采夫;航船指令长卡拉通以及夏娃·库尔德娃诺芙斯卡娅。他们全都到达过盖雅星,开发人类的又一新家园。
  “大家不让你父亲来追赶你,阿尔谢尼!他本人提了几次要求。现在派他负责一次规模宏大的宇宙航行。要派出宇宙舰队飞向盖雅星,参加的人数有可能是一百万。你料得到吗?我们跟你们可干的活儿太多啦。”
  “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回到地球。”德国教授意味深长地插了一句嘴,“做到这一步,需要……”教授陷入繁复的计算中了。
  “回地球吗?请!我们马上向你们的航船靠拢。请准备换乘。‘地球号’上座席有的是,空舱位多得数不过来!”
  “维琳娜情况怎样?”阿尔谢尼通过无线电询问。
  “我想,她会在地球上迎接我们的,不会是我们迎接她。当然,如果她没有再飞入茫茫太空中的话。”

  通向维琳娜伫立着的露台的小路上,垂着长辫子的姑娘洒脱俊逸地走过来,她微昂着头,象是仰视着天空中的什么东西。身后,跟着一个步履有点迟疑的青年人。
  “呶,这才是你哩,阿文诺莉!这是当年的你!”维琳娜叫唤起来。
  老阿文诺莉微微一笑。
  她的孙女儿轻盈地奔上露台。
  “这是彼捷尔,或者干脆叫他彼嘉。”维琳诺莉亲吻了一下维琳娜的面颊后,跟她说。
  “彼捷尔?难道是金·卡切家的?”维琳娜打量着来客:“工程师吗?抑或是工程师的孙子?”
  “不,不是孙子,是儿子。他祖父是脑神经学专家。”
  “所以,我能猜得出,我亲爱的维琳诺莉,我认识他父亲和祖父。”
  “可是,您还不认识他。彼嘉,过来,”维琳诺莉半开玩笑地下着命令,“把小手伸给姨祖母。”
  年轻人笑着伸出一只手来。
  维琳娜细细端详着对方额角凸起的面容。不,他跟维琳娜熟悉的那两位容貌并不太相象。
  “怎么称呼您呢,彼嘉?小彼捷尔·金·卡切?当年我是这样称呼您爸爸的。”
  “爸爸现在已经很老了,祖父……早就没了……今年,世界科学院举办了纪念我祖父诞生125周年的各项活动。”
  他们走进屋里,维琳娜把客人领进了客厅。
  “唷,钢琴!”姑娘赞叹了一声,“您给我们弹一曲吗,姨婆?”
  维琳娜否定地摇摇头:“我还得抉择一下自己的方向——看一看应当回到何处:物理学还是音乐演奏。”
  “每个人都得是个艺术家,”姑娘说得很决断,“这跟参加体育活动一样,每个人都得运动。”
  “每个人吗?”维琳娜问,“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登上技艺的高峰,都能创造出运动的新纪录的。”
  “新纪录?那干什么用?”
  “用来表示人类一部分躯体的最大动能。”维琳娜解释说。
  “运动是每个人的需要——这是无疑的。肌肉必须锻炼。您讲述的长生老者的情况引起大家很好的联想。但是,为什么要使运动职业化呢?”姑娘怀着一种天真的信念说。
  维琳娜思绪有些惶乱,也可能是陷入了深思。她满有兴趣地注视着新的年轻一代的代表:这个蕴含着巨大生命活力和年轻人率直神态的维琳诺莉。
  大概,维琳诺莉也略微感觉到了这一点。
  “不过,您并不仅仅是位钢琴家,姨婆。您还是——物理学家!而且是星际宇航员。我们这个时代里,每个人都应该多才多艺,就象您……”
  “多才多艺?”维琳娜惊异地说,“发展着的科技成果是不是需要学习掌握?专业划分的趋向只可能越来越细,越来越专,怎么能多方面掌握呢?”
  姑娘惋然地叹息一声,转脸向着自己的朋友求助。
  “维琳诺莉指的是每个人都应该有越来越广泛的才能和兴趣。当然,人们也总是把基本的精力用在一个专门的领域里……”彼嘉·金·卡切说。
  “每天用上三至四个小时。”维琳娜提示了对方一句。
  “对的。每天三四小时……但是,如果入迷的时候,他们也可以在一昼夜中用上二十四小时,谁也不会去责备他。”
  “一昼夜二十四小时!”维琳娜悄声重复了一句,回想起自己那一段用二十四小时来学习都嫌少的日子。
  “人们为之贡献出基本精力的领域,”这位年轻的工程师说话一字一板,“人们当然力求其更加专业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更大效益。”
  “为什么你们不费成艺术的职业化呢?”维琳娜说着,尽量地掩饰着自已的激动和委屈,“难道艺术低于技术?或者现在大家习惯致力于物质财富的创造。”
  两个青年人耸耸肩头,并且互相对看了一眼。“不,姨婆,您说到哪里去了——大概,我没能说清楚……我还是童年时就保存起您的全部乐谱。当然,我也还没有想清楚……运动场上一公分一公分的新纪录跟卓越的音乐家的技艺,大概,并不是一回事……”
  客人们准备回家的时候,维琳娜按动电钮,一扇屋墙徐缓升起。人家走上露台。
  难以理解!维琳娜能把地外行星上的一切认为是十分自然的,但是在自己的星球上!……
  她默默地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
  当然,这是在地球上!她的地球,她亲近的人们的地球!维琳诺莉难道不可爱吗?还有她的那个朋友?为什么在艾当诺星上能够容忍智慧生物的任何眼神,任何举动,而在这里……难道她,维琳娜,无法消除掉这种上下代之间的隔阂吗?难道对她,对维琳娜来说,新时代的所有人都只是“他们”吗?那么,阿尔谢尼呢?
  维琳娜感到有一道目光向她射来,便一侧身,看到出神凝视着她的阿文诺莉。
  “我不能再瞒着你了,”维琳娜听见妹妹的嗓音,“你的阿尔谢尼,那个‘生活号’航船没有能跟最后一轮太空加油车会合,只能在太阳系中游荡……”
  维琳娜紧紧咬着嘴唇,瞪望着阿文诺莉。

  终于,原先只是出现在无线电定位器屏幕上的奇异的航船,现在可以从舷窗上亲眼见到了。但是,由于“生活号”航船巨型圆鼓筒的主体旋转不停(造成与地引力相等的离心力),舷窗外的航船便忽隐忽现。看来,航船正围绕“生活号”环飞,但是还没有能靠近它。
  为着观赏“地球号”宇航员们就得乘升降器登上指令舱。宇航员们全神贯注地盯视着了望窗外时,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从雪茄形航船母舰上飞出两只“飞碟”径向“生活号”而来。
  但是,它们没有排列成顶罩的式样前来制动“生活号”,老拉托夫的航船在失去归宿的航船中是被这种方式搭救出险的。
  “飞碟”飞向“生活号”的中心船舱,并且紧挨在舱前。
  “亲爱的!”指令长图查叹出一口气来,“快穿上飞行衣,伙计们!准备进入宇宙空间。我,按照船长的传统规则,要最后一个出舱。我们全得当一回……流星。”他在说到这里的时候,想到二十世纪第一个进入宇宙空间的俄国人。
  “真正不忍心丢弃掉这个由人类的双手制造出来的这样的设备,”卡尔·什瓦尔兹叹息了一声,“这是我个人的想法。”
  “当然。”,托里亚·库兹涅佐夫表示同意,“同时,我们也就不能欣赏工程师的高明手艺了,尝不到波尔多风味的烤炙羊肉以及酸奶油渍蘑菇仔鸡。”
  “若是我们的工程师有足够燃料,那就根本无需任何救援了,”卡斯帕亮说,“对吗,你说呢?”
  “反正很可惜,让第一艘地球星际航船浪游太空,可是别无办法。都穿好了吗?亲爱的!”
  宇航员们一个跟着一个进入太空,他们用手枪式自动喷气器行动着。六个人分成两组,分别浮游向碟形航天器的舱口。
  “飞碟”入口舱门前装有过渡闸。柯斯嘉·兹汪采夫和夏娃·库尔德娃诺芙斯卡娅分别在飞碟内迎接来宾。
  阿尔谢尼跟随着托里亚·库兹涅佐夫和卡斯帕亮进入过渡闸,并在那里脱下密闭飞行衣,眼前出现了一位地球宇宙航行女飞行员,阿尔谢尼欣喜地打量着对方完全没有女人气质的面孔。
  “我是以您的维琳娜作为榜样的,亲爱的阿尔谢尼!”她颇有男性气概地紧握了一下拉托夫的手,然后说道。
  阿尔谢尼把这位年青女人一把抱到怀里,作为回答。
  “哎哎!”托里亚·库兹涅佐夫叫唤了一声,“首先,当心他把您的骨头扭伤,其次,您并没有长着翅膀,如同那位特艾勒……”
  “什么特艾勒?”夏娃微微一蹙额,从阿尔谢尼的怀里挣了出来。

  四、成熟的标志

  几乎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在焦急地等待“飞碟”作业情况的通报……以及艾当诺星来客安诺健康状况的消息。
  维琳娜来到莫斯科近郊她十分熟悉的宇航中心。在这里,她不止一次迎接过载送阿尔谢尼从全球天线值班归来的火箭,在这里,她在阴沉的秋雨中目送阿尔谢尼飞往列勒星。那时,满天乌云,仿佛烟灰和尘埃一般垂落到地面,光秃的树木和潮退的枝干则伸向天空。她跟阿尔谢尼分别了,相约在……五十年后。如今,维琳娜前来迎接自己的阿尔谢尼。
  既没有浑浊纷乱的雨水,也没有雷鸣电闪。天空万里无云,清彻深邃,就象苍茫的无垠宇宙……阳光分外璀灿……
  但是,不知怎么的,相会的喜悦中竟掺杂进对于安诺健康情况的一丝忧虑。是不是人们的喜悦从来不会是十全十美的?为了这一天的到来,维琳娜经受了何等的考验——而此刻。……
  湛蓝的天际,一列银白色的蝶形飞行器以异常优雅的姿势轻盈地飞来,到达地面上空,平稳地降落在宇航中心的草地上。“地球号”真空能星际航船则留在近地轨道上。维琳娜奔向一台碟形飞行器,她并不知道,阿尔谢尼是否正在其中。
  但是,恰恰被维琳娜迎上了。
  他第一个走出舱门。
  阿尔谢尼和维琳娜默默地拥抱在一起,仿佛化成了一对石像,如同古老的歌曲里歌唱的一对渔民夫妇。
  “你是在哪里的,我的心肝,你是在哪里的,我的苦命人!”维琳娜喃喃地说着自已也不知道内容的话。把自己的脸紧贴在阿尔谢尼的胸口上。
  此刻,这个人既不是著名的女宇航员,也不是伟大的物理学家,更不是出色的音乐家,只是一个纯粹的纤弱的极度幸福的女人。
  阿尔谢尼问道:“情况怎样了,那个安诺,你们的艾当诺星人?这件事你们做得对!……”
  “那人真可怜。”维琳娜说了一句,又把脸贴到阿尔谢尼脚前,他的双肩微微颤动。

  宇航中心的墙璧上挂出了全球最高学术委员会专门小组刚刚发出的公告:

  “艾当诺星人安诺病况继续恶化。由于其单个肾体病变引起急性中毒,体温升至病危限度(按地外星球人的体温极限)呼吸急促,神志模糊。
  院士 罗登柯
  教授 莱道夫
  主治医师 昌扎”

  “我急迫地要给我亲爱的艾当诺星写封信,是因为我发觉、预见、感受到无可挽回的结局。生活在青春岛上的那些还没有置换成长生老者的同伴们,应当知道我在地球上的经历、我的期望和我的理想,这理想是我们永志不忘的战斗的女首领安娜为我建立起来的。
  “一位十分苍老的老者向我走来了,他是医生、院士。院士是地球上的人们对于极有学问的人的称呼。他并不象我们那里的长生老者。他为了研究医学,曾经使自己在睡梦中度过五十年,现在又开始进行当初的科学研究的题目,推翻了那种认为‘几代人之间必有一种隔阂’的错误假定。过去的优秀人物,各方面都不比当代社会的人差。我从罗登柯院士那里知道,自己已经病危……
  “罪过在我,完全在我!不乐意,不次迎、不习惯于那种密闭头盔,它把我跟新世界隔开。不合我的心意。我多想置身于人群之中,至少,外形要跟他们相象。我如愿了,给我安装了一个电滤器,我可以通过电滤器吸取到适量的氧气。于是,我轻松愉快地脱下密闭头盔,但是……
  “不仅有一种压迫我的重力使我不能跟人们同样地步行,也不仅大气中的压力使我难受,而且致病的细菌伤害了我,伤害了我的没有抵抗力、没有免疫力的躯体。因此,我支持不住了……
  “这时,一位美妙的地球姑娘来到我面前,豪爽地说:
  “‘亲爱的安诺,你只有一个肾,我呢,有两个……你的肾脏全毁了。我们地球上的科学技术界突破了生物体中排异反应的禁区。’
  “我惊愣、失措、慌乱地叫道:
  “‘不,地球姑娘。我不接受你的牺牲。’
  “‘根本不是牺牲。’她反驳道,‘我只是将会成为你的不同星球的妹妹。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如果你身体里有一个对你是必不可少,而对我则是备用的器官在活动的话。我们这里患者的母亲、兄弟、姊妹常常这样做的。’
  “我已经是如此地‘人化’了!真心诚意地想从灵魂深处来了解人们!……青春岛上的生活者有没有谁能够跨出同样的一步呢?我们能够冰冻大洋、制造备用器官,使头脑长生不死!但是难道这就是高度的文明,是有不朽和永存价值的文明吗?
  “我应该回顾、复述、描写一下我跟地球姑娘的上述的会面情况。那时,她圆睁的双眼,跟我们的视觉器官很相象。
  “尽管如此,我们之间的区别还是很多的。尽管我们全用上肢拿取物品而不用于行走,但是,使我觉得惊奇的是他们的手上居然有五个手指,并不是三个手指。大概,五个手指对于劳动有很大的促进因素,提高了灵敏度和技能。人们计数的基础建立在两只手的手指数上,尽管十这个数字并不方便,只能除以二和五,这个计数系统给他们的科学文明打下了基础。按照三个手指乘以四肢来算,等于一打,十二!这个数目能够除以二、三、四……以及六。古代的人们也是用十二来计数的,就是现在,他们把一昼夜时间的一半分成十二个小时,一年分成十二个月。但这并不是受我们的影响,因为我们星球上的智慧生物从来没有访问过其他星球。
  “再没有不能跟人们一样地走路使我更加伤心的事了。唉,要是他们曾经看到过我是那样子跟踪、追逐、击败凶残的赫鳄该多好!但是,我在地球上用自己纤细的腿脚走动时,简直是种痛苦。人们行走时却是种快乐享受。他们很早就发明了轮盘,制造了使用轮盘的机车,不很久之前,他们还到处在用轮盘车来往。可是,近来人们自觉地停止在城市住屋之间使用各种轮盘车代步。它们现在只是用作运一点货,或者运送病员。其他情况之下——人们一律步行!……
  “他们相信,如果丢弃掉器官的习惯功能,必然会导致肌肉的萎缩和血管的脆化和硬化,引起病态的早哀。过去很早的年代里,有种希望脱离体力劳动的愿望,因此产生了社会性的压迫和邪恶。现在的人们下决心步行,以帮助身体各部分恢复到正常情况。为要叙述现在的人们和徒步行走的关系,我得记下步行的节奏,甚至于自己亲身经历一下。身体的一部分肌肉和包括脑神经中枢在内的各个器官无不参与人们的这项体育活动。
  “我第一次看到上文述及的那位姑娘时,她正跟自己的男朋友,沿着林丛通向河岸的小路奔跑,我常在河岸上欣赏这座古老城市的风光。
  “奔跑的人使劲儿地跑着——他们并不急于赶路,而是在奔跑中感到力量、勇气和欢乐……。看到我之后,他们跑到我身前,坐到我旁边的一张长椅上。我们开始交谈,我叙述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他们一下子就认出我来了,并且借助于音波变频装置和电子翻译器跟我交谈)。我问,是什么办法迫使人们变成如今的样子,相互之间和谐地生存下去: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关心别人。胜于自已。
  “‘为什么要迫使?我们地球上现在不存在暴力了。’姑娘的朋友说。
  “‘好象是,只有恐怖才能保证社会秩序的正常。但是,你们这里有没有恐怖?’
  “‘恐怖是没有的,主要靠自觉。’年轻人回答。‘自觉?’我感到兴趣,便请他们解释一下,这个自觉怎么运用到相互之间的关系上。
  “‘人们有这祥的口头语:不是因为惧怯,而是由于自觉!’姑娘说道。
  “‘这个自觉是怎样产生、形成和发展的呢?’我追问了一句。
  “‘培养——这是当前的主要任务,’姑娘解释道。
  “‘每当文化知识的学习超越了思想意识的培养的时候,事情就难办了。’青年人插了一向话,他的名字叫彼嘉。
  “‘请解释一下!’我要求。
  “‘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一定就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也不一定具有必要的社会品质。’
  “‘我很想多知道一些你们的社会情况。你们的社会是不是象一个能自动调节的躯体一样地产生、发展、完善起来的呢?’
  “‘不是自发地进行的,不是!’彼嘉答道,‘过去的年代里有着资本主义,当时也有人认为,社会上的一切都是自动调节的。’
  “‘那是什么情况呢?照他们的说法,是不是有种自动控制器?’
  “‘恐怖!’姑娘叫唤了一声,她叫维琳诺莉。
  “‘怎么?生产和需要的平衡也能依靠恐怖吗?’我回想起我们那里生活者和长生老者之间的关系,生活者是生活在当不上长生老者就得死亡的恐怖之中的。
  “是的。当时没有谁去安排这种平衡,’彼嘉回答说,‘这种平衡是在自发的竞争过程中得到的。’
  “‘谁的生产超过了需要,’维琳诺莉补充说,‘或者产品被竞争者所淘汰,他就破产、垮台。为求自身生存的斗争和恐怖维系着社会。’
  “‘你讲得真好,通晓往事的姑娘!但是,难道你的身体的自动调节,不也是由于细胞之间的斗争吗了’
  “‘我的身体?’维琳诺莉惊讶地说,‘当然,它是自动调节的,但是不能算是细胞之间的斗争。’
  “‘正常情况下,细胞是按规律新陈代谢的。’彼嘉说,‘我们认为这也是基于一种自觉。’
  “‘身体器官的自觉行动?’
  “‘对的,’姑娘表示支持,‘如果我们的手指头割破了,血液顿时就会涌向创口,起到治疗的作用,用不着头脑下达任何命令。你们不也是这样吗了’
  “‘对的,是这样。头脑中心不可能干预、影响和参加身体的全部生存活动。’
  “‘地球上有过一个过渡时期——叫做社会主义建设时期,那时候真艰难啦!’维琳诺莉叹息了一声。‘人们力求消除掉恐怖的胁迫,代之以自觉,这就需要进行培养。’
  “‘难道在这之前没有进行这种培养吗?’
  “‘当然,进行过。但追求的是什么目的呢?’姑娘说得越发入神了,‘每一代人都在培养自己的后代,使得孩子们在成年之前就熟悉自己行动的准则。压迫者拼命地培养新一代的压迫者。不能说这些人没有才能,他们设计了荣誉称号和礼仪规则(人们在他们的眼中只是自己的奴仆!),甚至有一门说明种族优越的学问。压迫者是在对其适宜的气候土壤中培养出来的。宗教也在一边帮忙。它要人们笃信,有一种万世长存的上帝的神力,以此来威吓并训导人们顺从,并应允人们长生不死。’
  “‘怎么?你们这里也会长生不死,象我们那里的长生老者一样?’
  “‘不,这是关于上帝的一种幼稚的想法。’
  “‘现在,人们总该学会培养的方法了?’
  “‘你看见了的,安诺,’彼嘉说,‘在我们当代社会里开始生活的是我们这样年岁的青年,而不是那些具有许多世纪经验的地球长生老者。所以,当人们还是幼小婴儿的时候,就应该把可以带来明晰的理性的道理贯输到他头脑中去。要知道,人们在投入社会生活之前,进行必要的准备的时间是十分短促的,因此一定要使培养的方法更加完善。如果过去的教育仅仅是借助于语言、威吓和惩罚,那么,现在的培养艺术——也就是道德观念的传授,主要是学习英雄的榜样,习惯于传统的风尚,最后,还有种暗示疗法。这种疗法是用现代化的仪器,作用于儿童接受影响的脑神经部位。睡眠中给以影响,白天则通过逻辑分析,使其信服,触发他的感情。所以,现在的人们从小时候起,不仅学会正直无私,而且彬彬有札。服从社会准则变为自觉行动后就不会在实践中违背。’
  “‘那末,一个人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被认为已经作好充分准备,可以投入社会生活呢?’
  “当他越过成熟的关口时!’维琳诺莉唤道,‘我就面临着这个关口。我要有自己思想成熟的标志。’
  “‘什么样的行为算得上这种标志呢?’
  “‘各人自选。但是从中要能显示出作为一个人的本质特征,他的性格、信念和力量。’
  “‘你打算做件什么事呢?地球姑娘!’
  “‘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心的安诺。人们常说,姑娘们总有一段时间自己也不知道需要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应该在使得自己入迷的那个领域里完成自己的功绩。’
  “‘我知道,你对你们星球的历史很入迷。’
  “‘我的理想——完成一项历史的考证。我想当一名考古学家,参加古文物的发掘……但是,我最感兴趣的是伟大的创业年代,再现这一伟大英勇的年代的图景给了我无法形容的喜悦。’
  “‘噢,’我不由一惊,‘那年代不是野蛮、阴森、粗鲁的吗?人们互相仇恨、残杀自己的同类。’
  “是的,这是个艰难的年代。一些人压迫着其他人。人类的大多数生活在地狱般的昏暗中。正因为是这样的年代,所以出现了在历史的一瞬间能够预见到今天的许多伟人,他们使得那个年代具有重大的意义,并使得许多人为了未来的今天投入战斗,完成了伟大的革命。’
  “‘伟大的十月革命。’我补充了一句。
  “维琳诺莉和彼嘉都很高兴。
  “‘地球上的人们已经跟你谈过这些事啦?’维琳诺莉高声问。
  “‘很早之前,就有人告诉、讲解、描绘过这一切了——在我们生活者悲剧式的起义之后……’
  “我知道,你在战斗中失去了亲爱的妻子。’
  “‘也是我们起义的首领。我一定要接着干下去。’
  “‘接着干下去?’维琳诺莉由于欣悦和赞佩,脸颊绯红。
  “‘难道你们的这一切成就,不正是一代一代的英雄们前仆后继的结果吗?艾当诺星上,安娜带领过我们……只要我活着,我就要领着大家干。’
  “‘你会活着的,好心的安诺。’
  “那时,这位姑娘就是这样说的。后来,她到生命研究所看望我,研究所里的地球上的学者正竭尽全力抢救我。”
  …………

  关于地外行星人安诺的病况公告

  “全球最高学术委员会医治地外行星人安诺专门小组确认必须立即置换患者病变肾脏。报名为地外行星人提供自己肾脏的志愿者众多。经化验分析以志愿者维琳诺莉·波列娃较为理想。艾当诺星人安诺现仍在病危中。手术准备工作业已就绪。
  院士 罗登柯
  教授 莱道夫
  主治医师 昌扎”

  “我很快地半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暗夜的幻景把我载回青春岛,我在岛上追逐凶残的赫鳄。我双手托起一个幼小的、细柔的、温热的幼儿的身体,这是安娜递给我的。她正用那双很大的、湿润的眼睛凝望着我……当我刚恢复知觉、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站在我病床旁边的维琳诺莉。
  “有一次,我醒来时,觉得自己象是换了一个人。我准备跳身下床,狂奔起来,沿着树丛去捕获赫鳄。我没有能很快并清楚事情的经过。原来,为保全我的生命而战斗的人们设计了、准备了、并且完成了一次大胆的实验性手术,将两个不同星球的生物躯体装置成一个共生体,一个是我,一个便是地球姑娘维琳诺莉。
  “在细胞共生体中起着决定作用的是分隔细胞的、承担与外界一切联系功能的细胞膜。人们掌握了将其他器官移植到身体内的方法,在器官附近组成新的细胞膜,解决了置入新器官时的排异反应。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跟维琳诺莉生活在共同的新陈代谢中,进行着同一的血液循环!我们的血液成分和人类相似!我们仿佛是一个双生体(当然,来自不同星球)。地球上有这种形态的双生体。我们的两颗心脏同时跳动。装置了一种专门的辐射线贯穿、照射、改造着我们两个。此后,进行了手术,手术在冰雪封冻的极地进行。到这时,才在机器的取代下摘除了我的病变的肾脏,移植进地球姑娘的活的肾脏。”

  关于艾当诺星人安诺健康情况的公告

  “手术顺利。地球少女的肾脏已移植进地外行星人的体内。双方自我感觉良好。体温、脉搏、呼吸正常。未发生任何并发症。委员会认为维琳诺莉·波列娃的这一自觉行动是其思想品德成熟的表现。因此同意维琳诺莉在记忆手术的帮助下,催醒其记忆中自行选定的祖先之经历。
  院士 罗登柯
  教授 莱道夫
  主治医师 昌扎”

  “总之,我是由于地球上这位美好的姑娘的自我牺牲精神而活下来了。我不知怎样来报答这位姑娘,不仅是由于她献出了自己的一部分器官,而且由于她献出了自己的一部分高贵的心灵。
  “今天地球上的人是这样的奇妙、不凡、感人。他们能够把自己培养成这样!
  “我们的长生老者的思想有多狭窄,他们浸沉在只求自已长生不死的忧虑中。真正的永生在于可以看到人们的无尽无穷的代代相传;真正的永生还在于能够培养出后代人的纯正的爱情和公正的精神品德。
  “如果美好的维琳诺莉以自我牺牲的行动表现了她的‘思想的成熟’,挽救了我的性命,那么,整个人类,按照我的感受、估计和顶见,必将在苍茫的宇宙中,用自己的行动表现出‘思想的成熟’。
  “上述一切,是当我重新活下来的时候,想转达给艾当诺星上的心声。”

  五、越过了好几代

  维琳诺莉在生命研究所经受了“记忆手术”,此刻正在等候朋友们——他们答应会议一散立即到研究所来。全球最高学术委员会的例会,这次正好在莫斯科举行。
  研究所的花园里弥漫一种春日特有的静谧。维琳诺莉站在露台的玻璃门内凝视着花园。苹果树花繁叶茂,把略带一丝苦味儿的馨香散发到傍晚的空气中。灰白色的枝干葱笼蓬松,几乎遮没了露台和维琳诺莉。
  突然,篱栅外传来一阵欢乐的话音,人们热切地谈论着、欢笑着走进花园,直向露台走过来。这座露台可以通向院士办公室。
  彼嘉·金·卡切走在最前面,他身后——维琳娜,阿尔谢尼,阿文诺莉。
  彼嘉在一株苹果树下站定了,折下一根花枝。
  “礼物,求爱的礼物?”维琳娜微微一笑。
  “为什么攀折树木?”阿文诺莉威严地制止。
  “为的是爱情,阿文诺莉祖母,不过是为了爱情和幸福。”彼嘉自我辩解。
  “你不害怕?”维琳娜既是逗弄彼嘉,又是说出自己的担心,“要是一位老太太代替了美丽的维琳诺莉前来迎接你的话。”
  “您怎么这样说,维琳娜,您可并没有因为梦中记忆变成老太太哇!”
  “瞧!”维琳娜伸出一个手指吓唬彼嘉。
  “你的‘老太婆’正在那里哩!”阿尔谢尼笑着,指指露台的门。
  彼嘉加快了步子。
  维琳诺莉凝立不动。
  彼嘉走近露台,一看维琳诺莉的脸色立刻愣住了。这是她,又不象她!一双眉毛愤怒地高高扬起,眼睛里迸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嘴角却悲戚地微微下垂着。
  “我不想看到你。”维琳诺莉说。
  “你身体怎么样了?”彼嘉急切地问。
  “你是个叛徒!”维琳诺莉朝着他的脸责难地点点头,“你怎么能叛卖了友谊、叛卖了我,还算是一个……你的未婚妻?”
  “原琼我,维琳诺莉,可是我真不明白,我做了什么叛卖的事?”
  “他还不明白!”维琳诺莉悲怆地唤道,“他不明白,他在用高利贷者的盘算,来破坏我亲切的人们的英雄主义的热情!我不想看到你!”
  维琳诺莉身后现出了艾当诺星人安诺的身影,他跟维琳诺莉一样,也住在生命研究所,人们在观察他的健康恢复的情况。
  “原谅我,人们。不是我想干预人类的事务,但是我是一个见证,我可以证明我这位星球妹妹在听你这位地球工程师演讲的时候,有多难受、激动、愤怒。可能我们的长生老者都不会理解她的,但是,我认为她是对的。”
  彼嘉神情沮丧地站在艾当诺星人的面前,凝望着对方粗大的瞳仁,尽力想弄懂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

  艾当诺星人安诺被安置在生命研究所,不仅是由于他的健康情况需要继续观察,而且还由于他本人有个设想:要把人类发明的催醒祖先经历记忆的方法带回自己的星球,所以,他成了罗登柯院士的学生。
  院士进行“记忆手术”时安诺就充当助手。给维琳诺莉进行的这次手术,不仅要催醒她的记忆,而且还要她亲历一下外曾祖母——当年的伟大的表演家安娜·伊洛温娜的生活。弗拉基米尔·拉夫仑契维奇对自己这位助手很满意,说他一生中难得遇到如此能干的学生。
  老院士在使用键控定向辐射仪刺激过对方头脑上的择定部位之后,向半躺在安乐椅上的维琳诺莉走去,问道:“感觉怎么样,姑娘?”
  “谢谢,弗拉基米尔·拉夫仑契维奇。我眩晕的感觉已经过去了。”
  “说一说你的姓名。”
  “维琳诺莉·波列娃。”
  “你记得最清楚的是什么事?”
  “扮演安娜·卡列尼娜。”
  “难道你扮演过这个角色吗?”
  “是的。在艺术大剧院。”
  “什么时候?”
  “我答不上来。但是,我记得演出的一切细节。阿拉·康斯坦丁诺芙娜,这个角色的第一位扮演者向我走来,吻了我一下。”
  “你能回想出来的最近的事是什么?”
  “是我跟地外行星人的共生体。那个宇宙来客是个好人。能帮助他在地球上活下去,我很高兴。”
  在给维琳诺莉脱下头盔之后,她神采奕奕,喜气洋洋地向罗登柯院士和安诺伸出手来。
  她在完成了“思想上的成熟”的功绩之后,进入了社会生活,但过的是当年具有丰富特色的、伟大的天才女表演艺术家的生活。
  “我的姑娘,”罗登柯向她说道,“你可以在生命研究所再住几天。将由安诺来照看你。我呢……还得去完成几项有关地球人类生活的任务。”说着,含意深长地微微一笑。
  维琳诺莉知道,弗拉基米尔·拉夫仑契维奇·罗登柯将要主持全球最高学术委员会的本届例会,会上要讨论几项意义重大的问题。
  罗登柯应允维琳诺莉和安诺,让他们不离开研究所而“列席”最高学术会议。办公室里的电视荧光屏为他们提供方便。
  会议在半圆形大厦举行,会场能够容纳几十万人。但是通过电视“列席”会议的何止千万!
  来宾们在围绕会场中心的环形台阶式的席位上就座。会场中心坐着最高学术委员会全体成员。
  维琳诺莉细致地对安诺解释说,提交会议讨论的问题全是早就使人类为之激动的问题。不知什么时候起,人类的人口学研究中产生了一种惊恐的预测,据人口学的统计,地球居民在越来越短的年份里成倍地增长,所以必将导致“人口爆炸”——那时候,地球将无法养活自己的居民。
  “对的。我的地球上的妹妹!你们跟我们艾当诺星上遇到的问题一样。”安诺回答说:“宇宙中发展的道路都差不多。”
  “在地球上,这个问题的解决首先是通过社会结构的改革。新社会以高度发展的科学技术帮助人们广泛使用人工合成食品。这类工厂占地很少,跟过去耕种的土地面积简直没法儿比。逐渐休耕的土地可供人们居住,地下完善的管道设备可供人们使用。”
  “我们艾当诺星上的长生老者只需要合成燃料,说得准确些,需要的是动能。当然罗,因为他们是机器。”
  “人们对合成食物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接受的,这类事历来如此。很早很早之前,一种植物——马铃薯从这个陆洲传到另外一个陆洲上了。记得吗,你赞赏过这种‘大地的果实’?可是,人们决不想用它当食物,历史上称之为‘土豆暴动’年代。后来呢,暴动者的后代子孙没有马铃薯简直就不能过日子了。这情况也出现在开始使用合成衣料的时候,人们的衣服原来是完全来之于自然——植物的纤维、死去的动物毛皮。但到了后来,人们逐步用上人工合成织物、人造革……”
  “很有意思。但是请你说明、叙述、揭示一下,为什么在这之后地球上的居民问题又尖锐起来的呢?为什么全地球的睿智人物汇集到这儿来讨论这件事呢?难道说,人们会走我们艾当诺星上的老路吗?那个星球上,婴儿出生,新生者及其双亲都要被判死刊。”
  “这不符合我们的道德观念,我们这里根本不是这个问题,细心的安诺!地球上能够容纳比现在多得多的人生活。食物制造工厂能养活无计其数的人口。但是,追求知识和发展未来的渴念总是在激励着人们,所以我们习惯于考虑到一百、两百年之后的事。”

  阿尔谢尼和维琳娜坐在环形台阶式大厅的高处,他们从安装在前座椅背上的电视屏幕上,或者直接俯视,都可以看到离得很远的罗登柯,他正坐在环状会议桌前。
  环状会议桌的两边满坐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他们并不全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其中有些人看上去还很年轻。
  这些人的肤色和服饰并不相同。尽管还有其他方面的不同,但是他们的脸上却有着某一种相同的特点。可能,是他们全有着高高的额角和专注的眼光,或者可能还有,究竟有什么,维琳娜没有能捉摸出来。
  这些学者中不少人,当科学家罗登柯名闻遐迩的时候,还没有出世。因此,年高望重的院士当选为本届全球学术委员会执行主席,就毫不奇怪了。
  有位来宾把坐满客人的环形台阶式大厅比作为一座活火山,那么放在场中心的环形会议桌就是喷火口,眼看着这里将要喷涌出“伟大的思想”的火焰。
  罗登柯院士为这次全球最高学术委员会议致了开幕词。致词中提到当代社会结构的基本思想,以及奠定这一思想基础的巨人卡尔·马克思、弗里德利希·恩格斯和弗拉基米尔·列宁。他们的理论指出了人类进步的必由之路,同时也给后代人留下新的课题,需要用无限的智慧在征服自然的过程中解决的课题。
  会议一开头,各大洲许多著名学者就开始争论有关文明社会各种不同的发展道路的问题。当讨论到人类飞往宇宙、飞往遥远的星球时,全球最高学术委员会主席团按原定程序,请宇航员罗曼·华西列耶维奇·拉托夫发言。
  维琳娜看到电视屏幕上显现出头发花白的父亲的面容,便轻轻碰了一下阿尔谢尼——记得吗,她天外归来的那一刻曾经把屏幕上的这位当作阿尔谢尼了。
  罗曼·华西列维奇发言支持罗登柯阐述的马克思和列宁的思想,并且向全球最高学术委员会复述了伟大的科学家齐奥尔科夫斯基的名言:“人类应当进入宇宙。地球只不过是人类的摇篮,但是人不能永远生活在摇篮里。”发言人提出盖雅星完全适宜人类移居,一百万人迁居盖雅星的伟大航行计划正在草拟中。当然,这并不能解决地球人口递增的问题,由于地球文明社会其他方面的成就,使得这一问题也已失去了威胁性。这样做,可以为人类进入宇宙开辟道路,盖雅星上会出现地球人类的分系。这一次伟大的航行需要建立一支由若干联队组成的星际航船舰队。每一联队则将由曾经参加过星际航行、具有实际经验的宇航员领航。地球的科学技术成就、真空能的利用以及多次星际航行的经验加强了我们的信心。这一理想必然会实现。人类飞向星球,并在那里定居!
  维琳娜和阿尔谢尼的邻座是彼嘉·金·卡切。老拉托夫发言的时候,彼嘉显得非常激动。等到罗登柯院士宣布,有关地球能源使用及在地球上为人类探求更多的生存空间问题请彼捷尔·金·卡切工程师发言时,彼嘉猛然跳身站起,沿着向下的通道直奔。
  维琳娜和阿尔谢尼惊异地对望了一下。他们知道,大会安排的发言人是彼嘉的父亲,著名工程师彼捷尔·金·卡切,一位利用冰冻堤坝围造出不少沿海滩地的学者。
  罗登柯院士也大出意外,被邀请到讲台上的竟然是年轻的工程师彼嘉·金·卡切,而不是那位老者。其实,老者正迟缓地从座位间挤了出来,他头发灰白、身体虚胖,受着哮喘病的折磨。
  彼嘉奔上讲台。立即说:“我马上就把讲台让给我父亲。他太谦和客气,绝不肯以十分重要和必需的直率态度表达意见。我计算过,运载一百万人飞往盖雅星的代价,以及每运送一个人的代价。就在过去野蛮的战争年代,每一次大规模的战役前也都得先计算出伤亡的代价,算一算实现这类反人道主义的计划要挥霍掉多少物资。现在当然是另一回事,问题不在于要花费多少金钱——这在联合世界的大部分地区早就失去意义;问题在于要耗费掉多少劳动,很明显,建造飞往盖雅星的星际舰队,所需要的耗费简直象我们的祖先在疯狂的军备竞赛中一样的骇人听闻。”
  “这真是帮了个大忙了。”阿尔谢尼对维琳娜嘀咕了一句。
  “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认为,这种耗费无法与使人类可以自由舒畅地生活的工程相比,无法与建造人工陆洲、改造海洋的工程相比。我们可以集中地球上已有的经验建造冰冻堤坝,我父亲正从事这项工作,另外也可用‘生活二号’宇航参加人员从艾当诺星上带给我们的方法,就是说,用上其他文明星球的经验,办好这项事业。我说完了。结论是:伟大的星际航行没有什么必要。”
  彼嘉·金·卡切回到紧挨着阿尔谢尼夫妇旁边的自己的座位上。和善的、总算赶到台前的彼捷尔·金·卡切老人登上了讲台。
  彼嘉在维琳娜身旁坐了下来,神采焕发地朝阿尔谢尼微微一笑,就象刚才发言否定地球居民飞迁盖雅星的必要性的并不是他。
  阿尔谢尼垂下了眼睛,他在听彼嘉的父亲发言。
  彼捷尔·金·卡切老人谦逊地叙述了建造冰冻堤坝的经过,采用这种方法可以使许多沿海国家的陆地面积有所扩大。接着,他谈到把海洋连底冻结的计划——建成大块的冰面,这样就可把它们变成新的陆洲。计划中的主要之点——也是与长生老者采用的方法所不同之处——就是将部分洋面冻结成拱形屋顶,而不是冻成一整块。拱形屋顶的下沿一直连接到洋底,半圆形屋顶下遮覆着的水流和大洋隔开,这样它就不会漂浮起来。两种方法的区别还在于,陆洲的表面不是象艾当诺星上那样的冰冻层,而是在一层不传热的物质上覆盖起深海软泥。大洋底下挖上来的深海软泥内蕴含着几百万年以来的丰富的蛋白质和其他有机物,构成极其丰饶的耕地。人工陆洲上将会鲜花盛开,丛林茂密,有田野,有河流,人们可以在这上面自由欢畅地生活。结果,人类并无必要去考虑危险的迁居,哪怕是很少一部分的人类,也没有必要去到茫茫宇宙之中的遥远星球上去。
  维琳娜一会儿望一望彼嘉,一会儿望一望阿尔谢尼,心中思忖:如今使地球上的人们感到兴趣的问题和过去大不相同了。每个人都在考虑全球性的课题。维琳娜航天之前的年代里,这类问题全是由少数专家去探讨的。现在,每个人的一切都更加和社会交织在一起。很难说,此刻使彼嘉·金·卡切最激动的是什么:是宣战反对去盖雅星的伟大航行,还是维琳诺莉经历了“记忆手术”之后的身体情况。
  阿尔谢尼给彼嘉以必要的回击。他用微型电话向罗登柯院士请准发言之后,便朝下面的讲台走去。
  “为什么我们会提出伟大的航行计划的呢?”阿尔谢尼满有信心地说,“因为我们的星球丑陋不美吗?我们的星球上一切都跟大自然密切联系着。冰冻海洋会使地球失去原有的蒸发面,原来的陆上植物就会受到干旱的威胁,现在的鲜花盛开的地区将会变成荒芜人烟的沙漠。文明的发展不应该危害大自然。我们不妨回想一下大气的污染和水源的毒化。多少代人竭尽心力来纠正我们祖先的失策,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呢?不按自然地理的特点来修改地图吗?不,理想的方法是依据齐奥尔科夫斯基的原则,建造出超越尘世的空中城市,进入辽阔无垠的宇宙空间中去。那里有许多美妙的无‘人’居住的行星在等待着人们。艾当诺星上有记不得自己出生年月的长生老者;列勒星上有仿佛幼虫蜕变的艾姆,多有意思!我们,热爱自己星球的人们,那就只能同意,它原来是何等美丽,将来还应该是那样美丽!”阿尔谢尼回到了维琳娜身旁。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老阿文诺莉走上了讲台。
  她击败了两方面的“设计专家。”
  “难道地球上人口过剩的问题又使大家不安了吗?”她问,“人人都会回答:没有。需要更为广阔的生存空间吗?那为什么不想到海洋呢?它占有地球的四分之三的面积。为什么只想从地球上跑开,或者想消灭海洋?恰恰相反,应当考虑的是利用海洋为人类生活建造起新的区域。根本用不着几十年的航天远行,也用不着冰冻大洋。当代科学完全有能力制成一种过滤装置,从水中过滤出人们需要的氧气。置身在水下的人们借助于过滤膜,以呼吸水中滤出的氧气。后代人的广阔天地——就在可以供人居住的浩渺苍茫的水域,既不要星际航船,也无需制冷装置。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但我的大半生是在水下度过的。让现在正听我发言的全世界的青年人都相信这点:在大洋中可以生活,而且十分幸福。”
  其他的发言人继续就人类发展的各种途径提出看法。发言人中也有松村伊卫助。尽管他本人是位航天飞行者,但是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是个日本群岛的居民。根据他的看法,这些群岛首先应该连接成一片陆洲,部分是利用自然地形,部分可采用冰冻的方式。他建议工程第一阶段先使日本海冰冻起来,照他的看法,这样不会引起地球上的气候变化,却能使整个人类更为幸福。
  全球最高学术委员会建立了几个常设办公室,其中包括负责全面研究星际航行的宇宙开发办公室。
  参加宇宙开发办公室工作的除罗曼·华西里耶维奇·拉托夫及伊凡·谢苗诺维奇·威耶夫以外,还有阿尔谢尼和维琳娜以及弗朗士·莱依耶、卡尔·什瓦尔兹、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松村等航天飞行员。
  彼嘉及其父亲参加新陆洲办公室工作,阿文诺莉参加了海洋办公室。

  花园里,繁花似锦的苹果树丛之中有一株稠李树也悄然地开花了。维琳娜寻视着这株李树,彼嘉辨别出略带苦涩味儿的清香,立即找到了它。
  刚出全球最高学术委员会议的会场,就来到这里,他们的心情何等欢悦坦适,刚才的争论早就丢在脑后,而且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友情。人们因为对于问题的看法不同就此影响到相互间的亲密正常的关系,这对于当代人们来说,一致认为是种异怪的现象。
  维琳娜还逗乐地吓唬彼嘉,说他现在只得跟一位很老很老的老太婆结婚了,因为这老太婆正匿居在维琳诺莉的知觉之中。彼嘉哈哈大笑,跟阿尔谢尼你一拳我一拳地笑闹着。
  阿文诺莉带着微笑,欣赏着这伙嬉戏的青年人。
  他们正就是这样进入生命研究所,向露台走去的。彼嘉心里奇怪,维琳诺莉没有奔出来迎接他们——她不可能没有听到他们欢乐的喧声。况且,露台上的玻璃门上露出了她的清晰的侧景。
  他们走向维琳诺莉,她失神地僵立着,她背后露出了艾诺的身影。
  维琳诺莉跟彼嘉说,自己不希望再看到他。
  彼嘉惊惶地木立着,整个儿地僵住了。
  他恍惚中听见艾当诺星人的话语,地外来客是站在“星球妹妹”一条战线上的。
  彼嘉简直莫名其妙了,难道他坚持自己的信念,竟然是干了一桩蠢事吗?!
  “我不想再听你说!”维琳诺莉的嗓音从露台深处传来。她的嗓音也几乎变成另外一个人的了。
  怎么回事呢?维琳诺莉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吗?

《太空神曲》 作者:阿·卡赞采夫

第二章 维琳诺莉

  白桦树金黄色的枝条
  在静谧的空中轻摇……
    ——阿·布洛克

  一、祖先的遗迹

  “你不能参加这种旅行,亲爱的安诺!”维琳诺莉唤道。
  “请你相信,星球妹妹,对我来说,这旅行很重要、很必要,甚至很有益。”安诺坚持着。
  “那除非有我在一旁照应着你。”维琳诺莉也坚持。

  一位脑门突起的青年人藏身在恐龙骨骼架后面,盯视着艾当诺星人的疲弱的身体,后者身旁有两个人陪伴着:一个是戴着眼镜、身材不高的日本人,一个是动作轻盈、乌黑的眼睛闪射出特别专注的目光的少女。
  科学院古生物博物馆内的三位来宾,此刻正站在騣犎的颅骨前议论着。騣犎是四万多年前生活在雅库梯的古代动物。现存的这架騣犎额骨的前颅上有一个周围微凹的整齐的圆洞,日本学者解释说,一粒子弹击中騣犎头部,打穿额骨以后,弹头破碎,裸露着的伤口是逐渐愈合的。显然,騣犎是生前受了伤。
  “四万年前,”安诺感到惶惑,“我多少也知道了、学习了、懂得了你们的历史,那个年代,地球上还没有火药武器。”
  “说得对,细心的安诺。这是你们地外来客的祖先在地球上留下的第一个遗迹。我在星际航船上就跟你相约过,要请你看看这些遗迹。”
  “我应当、需要、渴望看到所有这些遗迹。”
  “那要进行一次环球旅行,我们可以弄到一架专用飞机。”日本人建议说。
  这时,维琳诺莉提出了上文所述的异议。
  “我跟你一道去,亲爱的安诺,这样才能随时给你照料。”维琳诺莉说。
  “你的剧院生活,以及再现许多历史场景的等等事情,怎么安排呢?”
  “顶要紧的是在需要时能及时给你输血……也可能,还有其他方面。”
  年轻人从古恐龙骨骼架后悄然地向出口处隐去。

  一个阴沉的下雨天,伦敦的街道被密集的潮湿的雨伞掩盖着。谁也没有注意,一位眼睛粗大、头发眉毛全无的来客,在一位欧洲姑娘和一位日本学者的陪同下,走进大不列颠的一个博物馆。
  他们站在一架尼安梦人的颅骨前。这颅骨是在非洲罗得西亚的布罗肯希尔铅矿附近挖掘出来的:这个尼安德人大约生活在距今四万多年前的石器时代。
  颅骨的左颞颥骨上有一个边缘整齐的圆洞,并无任何裂纹,就象子弹击中玻璃时一样。颅骨的右颞颥骨的一部分已经散落,这是受到枪伤后常有的情况。
  “长生老者不知道、不研究、不懂得过去。他们甚至要消除掉记忆。真该叫他们好好儿地向人类学习。”艾当诺星人说。
  安诺对周围事物所表露出的兴趣,使得维琳诺莉宽心,因为只有这样才有益于安诺的健康。
  可是她本人却显得十分疲惫和抑郁。原来指望环境的变换能够缓解积压在心头的一切,可是徒然。
  英国的天气和她的心境倒十分一致。
  维琳诺莉低垂着头走出博物馆。她没有发觉街角上正有一个被淋得浑身透湿的年轻人。年轻人竭力隐蔽着不让维琳诺莉看到。

  古老的伊斯兰教堂组成的城市五光十色,弥漫着浓郁的东方色调。松村向安诺和维琳诺莉介绍了古代苏麦尔文明社会的纪念碑。苏麦尔文明社会是地球史上的一种“跃变”。几千年历史的野蛮部落,突然之间开始从事耕作,畜牧,建设起美妙的城市,创造了书面文字。
  苏麦尔人是这样来描述自己历史的:“波斯湾和巴比伦毗连的地带,突然出现了许多极有智慧的生物,我们称其为奥恩诺。奥恩诺的身躯仿佛鱼类,但是头颅不同于鱼类而象人头。这种奇异生物白天来到人们当中,但不吃人们的食物,它们教人们掌握文字、科学和各种技术,还教人们营造房屋和修建神殿,制定法律,并向人们讲授初步的几何原理,教人们学会辨别庄稼的种籽以及收获果实的方法。”
  松村寻来一块楔形文宇的字盘,字盘上刻有苏麦尔人的记述和古代奇异生物的图形。当年这些字盘保存在阿苏尔班尼拜皇家图书馆内。
  字盘上的图形,如果不去研究它的风格特色,可以明显地看出一个身着密闭飞行衣的人形来,苏麦尔人把这种飞行衣当作鱼鳞了。

  不知劳累的松村从遥远的东方古城,把同伴们“载运”到墨西哥。
  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在家乡迎接来宾。他曾经应允向朋友们介绍自己高祖父的重大发现。他的高祖父是著名的考古学家,高祖父的名字已由这位重孙袭用下来了。
  葱茏蓊郁的丛林里,草深树密的原野上发现了一座远古的玛雅人的城镇,城镇里有富丽堂皇的神殿和雄伟的金字塔,人们称这里为帕伦克。
  一座金字塔的顶端悬挂着精致的匾额“铭文殿”。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的高祖父曾在这座金字塔内发现一座震惊科学界的古墓。人们知道,古玛雅人不同于古埃及人,玛雅人从来不在金字塔内埋葬亲人。因而墨西哥考古学家的发现就有更为重要的意义。考古学家发狂似地搜掘了四年,奔波于石块倾圮的地道里,最后终于到达了不知是部族首领还是宗教祭司的古墓前。
  墓道入口处有六具男女青年的骨骼架,这是殉葬者的遗骸。椁盖是块沉重的石板,石板上的图案很象火箭的剖视图,火箭内舱还有一位航天飞行员,此人半卧在软椅上准备起航,双手紧握启动杠杆,脚踩活动踏板,身后是喷火吐焰的推进器。
  椁盖开启后,下面是类似火箭式样的石头棺柩,棺柩内残存着骨骼、颅骨以及经历了几千几万年之久的带绿色的半透明的稠密质体。遗体进行了修复。
  上述重大发现的一百多年之后,宇航员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和安诺、维琳诺莉以及松村来到帕伦克访问。前者带领来宾沿着如今宽敞通畅的楼梯、通道进入金字塔,到达石椁前。松村十分关切地注意着由他护理的两位客人的反应。
  第一个进入墓地的维琳诺莉叫唤了一声,猛然扑向一边,差一点撞到半卧在火箭软椅上的航行员图像上。这幅石刻浮雕像确实是伟大的珍品。可是使维琳诺莉更加惊讶的是遗体上的石膏面具,面具是他们的这位墨西哥朋友特地弄到这儿来的。
  石膏面具上可以看到一张奇异的脸孔——巨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富有表情的、仿佛活的一般的双眼。一种奇异的、不是地球人所具有的特征,构成了石膏面具的轮廓。
  “注意那鼻子!”松村指点着说,“鼻根一直到双眉的上面,它把额角分成了两部分:额鼻人!请原谅,据我所知,地球上并没有具备这种特点的种族。”
  “难道是地外行星人吗?”维琳诺莉喃喃地说。
  “我觉得、我证实、我相信——他既不象我,也不象青春岛上我的同族,也不象艾当诺星人。”安诺说。
  “有可能,这一个并不是地外来客,而是来客的久远的后代。”日本人说,“椁盖上的图像说明他跟宇宙航行有关。没办法,象形文字只能由形象组成,图像的解释也只好如此。可能,死者的同时代人并不能用火箭飞行,但是为了纪念他们埋葬的这个人的种族起源跟飞行有关联,所以有了这样的图像。”
  “顺便说一下,”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说道,“几千年之前,在这里就有人在空中飞行——有确凿的证据可以使你们相信。”
  维琳诺莉发觉自己是真正地入迷了。和眼前揭示的这类巨大的奥秘相比较,她个人生活中的这点波折,她觉得太微小、太不足道了。
  安诺和他的同伴们参观过古墓和石刻之后,一位额角高高的年轻人也来到这里。他长久而阴郁地端详着那具神秘的石膏面具,仿佛觉得埋葬在这里的陌生的部族首领,祭司或者地外来客正用一种十分敏锐、洞察他的无限哀伤的眼光盯视着他。
  高额角的年轻人走出铭文殿时,已经没有那种积久的愁闷了,他的全部身心沉浸在这座古墓引起的遐想中。
  维琳诺莉在最后一次回顾金字塔时,脸色突然一变。
  朋友们为她的健康担心起来。
  但是,维琳诺莉却爽朗地笑出声来,要同伴们相信,在她一生中还没有看到过比这更有意思的事物了。她自己也准备飞行,哪怕是飞向地外行星人那里去。
  谁也想不到,引动维琳诺莉的激情的不仅是那些地外来客留下的遗迹。

  朋友们继续飞航。他们来到邻近的哥伦比亚。在当地的一个博物馆内参观了金质的小飞行器。这显然是某位祭司或者其他知名人士的饰物。制作者应该是埋葬在“铭文殿”金字塔内的“额鼻人”的同年代人物。人们仔细研究过这小玩意,并用鸟、鱼、虫以及飞机平面图与之相比较,后来才确认这是一种管状的航行物、一种飞行器的模拟件。
  松村知道这一切,他勾勒出二十世纪的飞行器的平面图,并指出金质“护身符”上很象是一幅飞机设计草图。

  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给客人带来了喜出望外的消息。他建议朋友们登上一架老式飞机,这是充当旅游者散步用,或者供旅客用以眺望秘鲁海岸风光的工具。
  他们乘着这样的飞机从太平洋对岸的皮斯克地区飞往秘鲁海岸。耸立的峭岩的顶端有凿成的巨大的三齿叉形的路标,指示着飞越高山的途径。
  “这个路标在几千年之前的古代,不到高空也还是看不到的。”路易利说,“古时候有什么人能看到这路标呢?是什么人,为了什么道理凿出来的呢?”
  飞机沿着预定航线穿越过群山,古文明的残迹倏忽闪过。重峦叠嶂的莽莽群山之中没有通路,可是有一条神奇的笔直的直线贯穿群山,这条直线穿过峪谷,截断山脊,伸延、伸延,一直深入到山地的深处。
  飞机沿着这条直线向纳斯克石壁飞去。
  旅游者在高空观赏到石壁上的地球生物或者是地外生物的奇异的雕像,每一座雕像高达一百米。
  “站在地面上是无法看到这些雕像的,”路易利说,“几千年之前建造这些雕像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恐怕是种降落的标志,”松村说,“不过,是为谁设置的呢?古代的美洲文明不仅没有飞机,甚至没有轮盘。”
  当座机降落在这个令人不快的群石嶙峋的地段时,维琳诺莉和她的朋友们心头更有种惊悸的感觉。
  古代的人们在这里修筑了一条石路。石路开始于空地,中断在悬岩前,是条孤零零的路面。探照灯照耀着它,使它仿佛是机场上常有飞机盘旋起落的跑道。
  需要跑道特别平坦的老式飞机,轻轻地降落在几公里长的古老的路面上,这石路就象是专门为它修建的一样。维琳诺莉,而后是松村、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最后是安诺踏上了这段石头路面。石头路平整得象桌面一样,它稍微高出于尖利纷杂,乱七八糟的石头荒原之上。
  飞机开始降落时维琳诺莉就吓昏了,直到此刻呼吸还没有正常。她思想中仿佛自己正来到另外的一个世界:从没有见到过的机器上,走下没有见到过的生物,生物乘坐自己的机器,翱翔在地球上空。当时她的祖先还只有在森林里抡斧头的本领。维琳诺莉甚至有种眩晕的感觉:这些生物是人吗,或者有点儿象人吗?
  她环顾着,似乎在寻觅这些生物,终于目光停留在安诺身上。
  “我在这里。”艾当诺星人安诺微微一笑,“我此刻觉得,在那些飞临地球的星球来客当中,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唯一的一个,更不是最奇怪的一个。但是,我是由人类带到地球上来的第一个来客。”
  “第一个,当然,第一个!”维琳诺莉笑了起来。
  “我是第一个,第一个得到地球的女儿支援出部分器官以维持自己的生命、思想和观察的。”安诺说。

  旅游者参观了纳斯克荒原之后到达齐基卡卡高山湖。路易利在这里和他们分了手。
  高山湖在有史时期还曾经是个海湾。但是由于安达地区的地表上升,一部分陆地连同海湾高入云间,所以便形成了高山湖。
  旅游者观赏着古代防波堤的残迹。远处可以看到当年齐阿冈纳柯市镇附近卡拉萨思夫古教堂的废墟。旁边则是令人惊异的太阳门。
  “这上面形象地绘制了其他行星的日历。一年二百九十天,分十二个月。”日本人指着门饰花纹中的象形文字说。
  “那么,这便正是艾当诺星上的日历了。”安诺激动地说,“我们的星球围绕亮星运行一周时要自转二百九十次。当然,我们的行星没有月亮卫星,但是我们按十二计数是确实的。”
  “请原谅,安诺,你们不用十进位,而是十二进位,就跟画在太阳门上的图画一般,每月两个十二天,而每一扇门上再另加一天。”
  “我们艾当诺人是按十二来计数的。可是,艾当诺星上的日历怎么会弄到地球上来的呢?弄不懂,猜不出,想不透。”安诺也真弄糊涂了。
  “有可能,地外来客是在到过你们的星球之后才到地球来的。”松村猜测说,“我有点儿怀疑,是他。地球上的人称他叫康·齐基。照我看,他来自其他星球,到地球上后用使当时人类惊异的方式建立了印加王国;那时劳动是一切人的义务(甚至‘第一名印加人’也在自己的一份土地上劳动)。对财富的鄙视是共同的观念,黄金只有在需要发挥它的金属物质特性时才加以使用,粮食归人们无偿地享有。每个人在活到五十岁时,就可以不再参加劳动、享受公共的赡养。矿场干活的人可以更早一点享受赡养。后来,这些规定全被忘记了。”
  “唉唉!这不是我们的法则,”安诺叹息了一声,“这是你们现行的社会准则,你们新社会的基础,地球生活独有的特点。多可惜,艾当诺星上没有一个长生老者曾在我们的星球上会见过康·齐基,没有一个向他学到点东西。现在,就更不会有人知道康·齐基了。”
  “生活中不能失去记忆……所以人们寻觅着地外来客遗留下的踪迹。”

  旅游者从安达飞往孤独的神奇的帕斯赫小岛。当地向导称这个岛叫“远眺岛”。小岛岸边一列巨大的石像向着大洋远处极目远眺。不知道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把这些石像置放在这里。石像的面容类似宇宙来客,表明了它们并不是人类制作出来的。无怪乎当地居民常常绘声绘色地谈论天外来客……
  在南美洲、在古玛雅人的国家,人们常常有这种设想。传说中,当年太阳的儿子(阿兹台克人称其为凯查勒夸特,玛雅人称其为库库勒康——这是不同语种的同义词:权力的标志,飞行的蛇神),印加人称之为康-齐基(明亮的太阳之子),他们从天际,伴随着没有闪光的雷鸣来到人间,教会人们知识以及人类的感情,然后飞走了,并答应以后一定再来……

  松村和友人们从帕斯赫岛飞往撒哈拉大沙漠,塔西利高原,塞法拉山地,这山地里有着当年宏伟的城市的残存废墟。岩壁在风霜侵袭、日光烤炙中遮护着这些往昔的珍宝。
  日本人把同伴带领到他熟悉的一处所在。他向岩壁上泼了些水,石块上立即显现出古老的石刻浮雕像来。浮雕中凸现出身着密闭飞行衣的一位潜水员或是宇航员的形象,飞行衣还连带着头盔,头盔比较宽大,人头在里面可以活动。飞行衣上有深深的褶皱。整个画面使人感到一种神秘的力量。
  “伟大的火星人之神!”安诺叫唤了一声:“星际航船上我就见到这种图象。”
  日本人笑了起来:“这浮雕的复制图片,我总是随身携带的。”

  这一回,高额角的年轻人来到松村的祖国迎候旅游者。那个繁华拥挤的城市里,房屋仍然无限制地向高空伸展,在街道上简直无法挤过去,尽管货物运输往来已转为地下管道作业。所以,年轻人待在远处凝视着维琳诺莉和她的伙伴时完全能够不被觉察。
  在东京大学博物馆内,安诺吃力地挪动自己纤瘦的腿脚。全球的漫游以及强烈的感受使他十分疲劳。
  维琳诺莉一本正经地要他注意自己的健康,但是,他一见到那个陶土塑像,却又激动地叫唤起来了:“这是来自塔西利高原的伟大的火星人之神,这是头盔,这是领口,这个嘛,是密闭飞行衣。”
  “你再仔细看看旁边,”松村建议说,“细心的安诺,你会看到,在这样古老的雕塑品上还清晰地刻划出眼镜。眼镜这玩意儿连你也是到达地球之后才戴上的,还有密封头盔、飞行衣上的纹饰……”
  “我记起来了,好心的博士。你在‘生活二号’上谈到过一种交流信息的螺线,对于生活在宇宙中观测整个螺旋状银河系的一切生物来说是共同的通用信号。”
  “那么我就不细说了,细心的安诺。”
  “博士。我认得出这些陶制小塑像,跟据你的叙述、图画、照片!”安诺指着旁边一个小橱柜,“你称这些叫做,这,我想不起来了……”
  “陶古,把这个古词翻译成通常的说法是……”
  “蒙头衣。我听你讲过、说过,我也记住了。它是用人们所不熟悉的含金属的材料制作出来的。”
  “对的。这些陶古出现时,日本民族的祖先还生活在石器时代,是在五千年之前。另外,请你再看一下那上面,宇宙飞行衣的所有零件复制得多么细致啊!甚至有用于呼吸的滤器、观察机件用的眼孔、眼孔的固定支架。”

  飞返莫斯科的途中,在印度略事逗留,去看了一下记载着几千年前飞翔的火焰车——韦芒的古代文字真迹。
  “强劲而又坚固,”梵文记录稿上正是这样描绘的,“乃该车之特色。车由轻质金属制造而成,状如巨鹏。火焰车凭借车身内水银及行动中的风旋增强其雷霆之势……飞翔而上,须臾间化为天际之瑰宝。”
  日本博士精通梵文,这一段描写给了大家难忘的印象。维琳诺莉、松村和安诺走出荫凉而幽暗的古刹,蓦然来到阳光下,不由全眯缝起双眼。可是,维琳诺莉没有这样,她瞥见了一个人,跟上回在帕伦克一样。她突然双颊上飞起浓重的红晕。
  维琳诺莉心头希望却又不大敢相信——此人是彼嘉!
  “莫斯科的人们在等待着我们。”日本人对她说。
  “可能,不仅在莫斯科。”维琳诺莉的答话很奇怪。
  好心的安诺什么都不明白,日本人也是。

  二、往昔的投影

  维琳诺莉来到拉托夫一家的林边住宅,参加“维琳娜小型音乐会”,这一刻离预定演出的时间还早。阿尔谢尼还没有从宇航城回家,屋子里只有维琳娜一个人。
  她十分喜爱自己的这位外孙女儿,一喜爱她的“思想成熟”的行为,喜爱她迸发出的演员的天才。维琳诺莉参加了剧院的排练,她作为一个新演员,已经以非凡的技艺引起人们的重视。近来,人们正不断排演传统剧目。至于维琳娜,在自己新的同代人当中,最亲近的一个就是维琳诺莉了。
  她们仿佛是俩姊妹。维琳娜象姐姐一样把维琳诺莉迎了进来,让她在露台的合阶上挨着自己坐下来,诚挚地问道:
  “诺,我的来自未来的小妹妹,跟我说真话!为什么要对彼嘉·金·卡切这样冷酷呢?”
  维琳诺莉感到不好意思,脸颊都徘红了,过了一刻才辩解地说:“他就象,在出卖朋友——他发言反对伟人的航行,就是反对他的和我的朋友。”
  “噢——这回事吗?你可想过没有,这些朋友当中有哪一个改变了对彼嘉·金·卡切的态度的呢?因为他除了希望有益于人类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别劝我。”维娜诺莉坚持道。
  “不行。我们来一道儿找找原因?”维琳娜建议。
  “怎么呢?”维琳诺莉惊诧地望着对方。
  “你说呀!”
  “说什么?”
  “一切。你记忆中老外祖母的情况。”
  “阿奴什卡吗?可是,我对她等于什么也不知道。”
  “怎么会什么也不知道呢?我也曾经被催醒过遗传记忆。我做了许多梦,梦中出现了许多遥远的往事……没有让你进入梦境吗?”
  “没有。我只是记得一点模糊的事物。”
  “我们来想象一下你的阿奴什卡·伊洛温娜的生活情景吧。”
  “真的,我不晓得……一切都搅混了……”
  “你记得她一些什么事呢……从最远的年代说起吧。”
  “记得一个地窖……圆顶拱形天花板下有几扇长窗。天花板上有水湿的斑印,长窗外——一口深灰色井栏的水井……”
  “这是房屋的内院。”维琳娜断定以后说,“还有呢?”
  “记得,好象很欢悦,为什么——不知道。地窖里常常蒸腾着一层水气。我帮妈妈洗衣裳……”
  “这是阿奴什卡在干活,不是你。”
  “呶,这当然,还记得父亲……不是一样的……”
  “怎么会不是一样的?”
  “起先,戴顶帽子,疲倦劳累……身上一股机油味……他把我们的城市叫做彼得。”
  “他是在工厂干活。”
  “后来,变成一个戴着水兵无檐帽、穿着蓝白条纹制服的快快活活的人……安德留沙弟弟老是试着穿那件水兵服,我嘛——试着戴那顶无檐帽……对着镜子。”
  “不是你,是阿奴什卡。”
  “原谅我,全都搅混了。我记得那一位父亲,戴着无檐帽,而且背着子弹带,子弹带在胸前交叉成十字形。他说,资本家——完蛋,还有什么冬宫……”
  “太有意思了。这就是说,他不仅是伟大的十月革命的同代人,而且是这个革命的参加者。”
  “我还记得他那张脸。脸上充满了自豪、坚定的神情和炽烈的斗志。我记得清楚,是因为我对着镜子一个劲儿地学他的表情。”
  “就在这时,你的阿奴什卡的才能开始萌动了。”
  “不知道……我记得我父亲,穿一件皮上本,系着轧轧响的皮带。于是,大伙儿在淌眼泪……”
  “那是,上前线了。”维琳娜判断道,“国内战争了。”
  “在我的回想中,已经不再是地窖了,而是一个空落落的大房间,没有生火……天花板上有长着翅膀的小天使的身影;有趣的是,我逼着安德留沙弟弟学那上面的姿势。”
  “拿出导演的派头来了?”
  “呶,看你说的!……过去的女主人从过去的客厅走过,掀动鼻翼,看也不看我们一眼。要在先前,早打发我们去给她赶车去了。”
  “那是说,这幢房子里迁进了……洗衣女工的孩子……”
  “最有趣的是这位女主人照镜子的姿势,只要一想到,弟弟跟妈妈都会笑起来。”
  “一种演员派头。女主人呢,也笑吗?”
  “也笑。一点不生气。我记得她教我,并且夸奖找的语音和理解能力。女主人是位演员。”
  “这是真实经历。后来呢?”
  “后来,很模糊了。……大概,当一个人回忆往事的时候,想到的往往总是互不连贯的场景。在我的记忆中还有一首诗。”
  “读一读吧。”

  “轻风在城市上空有节奏地飘动,
  如同吹拂在密密匝匝的网中,
  玻璃窗户是书籍的一页又一页,
  房屋的尖顶直插苍空,
  如同平原上的密林一样的葱笼,
  书籍的宫殿,知识的宫殿,
  玻璃的书页在轻风中掀动。”

  “等等,等等!这已经是另外一个时代了。这是描写的新的莫斯科,大概已经是二十世纪后半期的事了。照年岁算,你不大可能熟悉这首诗。”
  “我熟悉,而且能说出这是谁的诗,我是在哪儿听到的。这是赫列勃尼柯夫的诗!是在布留索夫斯基学院朗诵的。那一回,我从艺术剧院附设的艺术专修学校去参加诗歌朗诵会。”
  “赫列勃尼柯夫?二十世纪第二个十年间的诗人!这首诗里描写的是五十年后的莫斯科。按照加里宁描绘的蓝图,建设大约半个世纪的时间。房屋成为一本本打开的书,玻璃窗是书页上的一行行的字……高楼的尖顶如同笔尖……”
  “我自己并不太懂,”维琳诺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记住罢了。人们说,诗歌跟幻想是一对姊妹,看来,诗人也能预测到未来的建筑师的思想……”
  “是塑造时代风貌的雕塑家!”维琳娜赞同地说,“那末说,你的阿奴什卡是跟亲人迁居到莫斯科来了。”
  “对,对的,当然了,到了莫斯科!嘈杂、忙乱、蹄声嘚嘚,铃声响亮的漂亮马车,加上鬃毛散乱的懒惰的比丘格拖车高马,电车嘡嘡乱响,塞得满满匝匝,叫人头昏眼花……所有的人都急急匆匆……”
  “是的。人们正是这样来形容那个年代的莫斯科的。”
  “然后——红艳艳的火焰的河流淌来了,淌向放在下面的钢包,欢快的火星子喷溅着,真美!”
  “我弟弟——成了工程师。”
  “阿奴什卡的弟弟是安德列·米哈依诺维奇·伊洛文。大概,她跟弟弟一起到乌拉尔去了。”
  “为什么上与拉尔?”维琳诺莉惊异地问。
  “这些,有关伊林家族的生活情况,我都尽可能地研究过了,那是在我接受催醒他的记忆的手术前。我的这位伊林在乌拉尔遇上了你的阿奴什卡。到了乌拉尔,阿奴什卡在俱乐部的舞台演出,她扮演的是主角。”
  “噢,记起来了,记起来了!米沙·伊林!他是从列宁格勒探亲来的。下面的事很快就发生了……”
  “对,你的阿奴什卡是个急性子,一下子就出嫁了……”
  “我们便一起上莫斯科去……为着自己的未来!”
  “这句话说得对——‘为了未来!’……你记忆中还浮现出什么场景呢?”
  “车站……挤满乘客的车厢!闷热、包裹、皮箱、危厄、灾难……大概,我这时才看到人间的痛苦。”
  “不是你,是阿奴什卡。”
  “现在反正一样。我们就在包袱堆里过夜,遍地泥泞,我跟米沙简直没有落脚的地方……有一次夜里,所有的人全被赶到室外去。强制性的‘散步’……莫斯科的夜景就这样深深地留在记忆中。如同昨天一般。大街上点燃着篝火……可以去烤烤火。电车也只得让路。激动人心的对工人的演说……玩笑话……他们支持我和米沙……”
  “那时,伊林常到一些机关部门去求援,这是我了解的……他第一次提出自己的微粒子理论的时候,简直把全世界都震动了。”
  “阿奴什卡也在等待机遇。当时首都最有名的剧场是艺术剧院,当一个外省的无名的女演员来到剧院,要求扮演根据列夫·托尔斯泰的同名长篇小说新编的话剧《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主角时,吓得剧院里的人发愣。”
  “可以想象得出,”维琳娜微微一笑,“后来就让你演啦了”她也忘记了,谈论的是遥远年代的阿奴什卡·伊洛温娜的事。”
  “大概……我记得一间空旷的大厅……里面有几位‘艺术家’,在当时人们全这样称呼艺术剧院的演员……没有掌声。只有扮演佛伦斯基的那位著名演员悄悄地跟我说了一句:‘您,安娜·米哈依诺芙娜,有特色!’到了休息室,扮演卡列尼娜的主要演员一把抱住我,预示出我的前景……就这样,我这个外省的小演员被吸收进了艺术剧院……”
  “人们说,这是罕见的事。”维琳娜证实道,“当然,个别的有过……还记得些什么呢?”
  “野战医院……给伤员慰问演出……或者在前线,站在战士们的面前演出。前线的轰炸声我还记得……也记得轰炸莫斯科……站在屋顶上看得清清楚楚。探照灯光盯上了玩具一般的飞机的发亮的机身……不过,这可不是玩具,而是可怕的玩意儿……半空中落下了燃烧弹……它们迸溅着凶险的火星,全然不象铸钢厂里见到的火星……在一座野战医院里,我,也就是我的阿奴什卡遇上了自己的米沙·伊林。……”
  “他的一条腿上了石膏绷带,用滑轮悬吊了好些时。”维琳娜提示说。
  “你也记得!”维琳诺莉高兴极了。
  “因为这是本人在躺着,”娜维娜开玩笑地回答,“不过,我记得比较多的是伊林研究微粒子理论方面的情况,比起他的生活经历来,理论研究方面的事情我记得多些。”
  “这方面的思考材料,他全记在练习本上,他把这些练习本放在文件夹里带来了。他扶着拐杖,一拐一拐地朝我走过来。我看到他了,他有些腼腆,不知怎么地,脸上还带一点愧悔的笑意……”
  “他来到妻子所在的城市,可是城里正把剧院朝后方撤。”维琳娜作出了解释。
  “后来,他不扶拐杖了。月台上,跟我告别后,回到前线……”
  “一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牺牲在柏林城郊。生命的结束是为了在自己的信念中得到永生。他的信念代代相传,一直传给了我。”维琳娜凄然地说道。
  “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只知道,在盼望一个小孩……”
  “再多的情况你也不可能知道了。这种遗传记忆,我和你都是既来自伊林又来自伊洛温娜,他们俩正是通过他们的孩子遗传给我们的。”
  “是的,当然是这样……”维琳诺莉叹息了一声。
  “但是,还有一种十分重要的内容你没有发觉,我的妹妹。”
  “还有什么呢?我把全部的重要情景全回想起来了……”
  “但是你没有回想出性格特征,它跟阿奴什卡的天才一道儿遗传给你了。”
  “什么样的性格特征呢?”
  “重要性就在这里。对彼嘉·金·卡切叫嚷,说他是叛徒……以及再也不想见到他:这些全不是你,维琳诺莉。”
  “除了我,是谁呢?”维琳诺莉问道,眼睛睁得老大。
  “是你的阿奴什卡。她所在的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另一种关系。这是她的重孙女儿无论怎样也理解不了的。可是她的这位重孙女儿却咬紧了嚼环飞跑起来,就跟阿奴什卡处理事情同样的干脆。可是,她老人家在世的时候,确实还不能把原则的争论跟私人关系分别开来。”
  “你是这样想吗?”维琳诺莉在退却了,“那是说,在生命研究所的电视中听彼嘉·金·卡切发言的……是阿奴什卡,不是维琳诺莉?”
  “至少,在花园露台上迎接彼嘉·金·卡切的不是维琳诺莉,而是阿奴什卡。这位阿奴什卡,从各方面的品质来评价,仍然是她那个时代的人物。”
  “可能。”维琳诺莉叹息了一声。
  “你自己会懂得的,这种做法不合适!”维琳娜说得很坚决,“往昔的投影不应该遮蔽住今天的生活。你终究是你,维琳诺莉,而不是阿奴什卡,只是你能回忆起阿奴什卡的往事而已。你没有权利把彼嘉混和进伊林的生活年代里……”
  “对的。那一刻,就象是我的米沙·伊林背叛了我……所以,我就向彼嘉发火了……”
  “我懂了!……你的阿奴什卡是和我们一条战线的……她微笑着,瞅着我们。”
  “唉,要是我早知道该怎么办就好了!”维琳诺莉叫唤了一声,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这时,两个出生于不同世纪的女人,两个在记忆中全闪现过祖先的生活场景的女人,都恢复了自己的面目和性格。她们看到,阿文诺莉祖母,阿尔谢厄,老彼捷尔·金·卡切……和他的儿子彼嘉正沿着小径走来。
  维琳诺莉脸上泛起红晕,她探询地瞥视了一下维琳娜。
  “彼嘉是属于使我感到亲切的这一类型的人,”维琳娜平静地说,“我希望能为这些亲切的人演奏钢琴,一如当年……那一个难以忘怀的年代。我应该知道,现在的人们是不是会接受我的演奏。”
  维琳诺莉想尽力使自己举止安详。
  阿尔谢尼吻了一下维琳娜和维琳诺莉。
  阿文诺莉祖母身材瘦削,心情开朗,精神健旺。她在自己的孙女儿和年青的姐姐面前使劲儿挺直腰杆。
  大伙儿顺台阶上了露台。阿尔谢尼掀动电钮,一道墙壁腾空而起——放置着钢琴的房间打开了。
  维琳娜坐到钢琴前。
  “我是来自久远年代的人了,但是,我给你们演奏的则是更加久远年代的作曲家的作品,”她说,“我觉得,通过音乐表达出来的感情是不会衰老的,当然,如果我能表达得出来的话。你们得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物理学家们接纳我进入了这一学科的大家庭。音乐欣赏家们能够接受我吗?”
  她弹了起来,象当年音乐竞赛会上那样弹奏着……那时,她在默送阿尔谢尼进入星际航行,她理解了,阿尔谢尼回避自己,是由于诚挚忘我的爱恋。现在,他就在这里,在身边……于是,她的乐曲满含着由衷的欢快,是那样的流畅,就象在最后一轮的竞赛会上……她演奏了贝多芬、肖邦、拉赫马尼诺夫的乐章。
  当她的双手离开琴键,停息下来之后,大伙儿默默地坐着。
  过了好一刻,金·卡切老人说道:“再没有比把幸福带给众人更加崇高、更加美好的了。”
  “这是贝多芬的话!”维琳诺莉神采焕发地高声说,然后拉着彼嘉·金·卡切的一只手,领他走进花园。“我把阿奴什卡的事情全都告诉你,你就会懂了。”她对他说。
  于是,她详细地叙述着阿奴什卡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身上。他们的心情在音乐的触发之下,似乎摈弃了一切人间的芜杂,显得更加净化了。他们漫步在林间,走向了田野,田野的边沿显现出工厂的厂房。两个人全沉浸在幸福中。
  这,大概,是对维琳娜音乐才能的崇高的评价。

  三、安诺和安娜

  维琳娜随手带上露台的小门,沿着小径,从自己心爱的那株云杉旁边跑过。田野那边,浓郁苍翠的树木把自己绿色枝条在小河上空拂动。阳光下,工厂的玻璃窗闪烁着耀眼的光亮。
  富有弹性的步伐,均匀的呼吸,以及并非由于奔跑而慌乱蹦跳的心脏。
  到了树林里。
  多么喜爱在这里休憩呀,三个人一起,那时,有阿尔谢尼,有维琳诺莉!维琳诺莉能够在道路的边沿也采摘到蘑菇。阿尔谢尼逗乐地抱怨眼科专家。怪他们摘掉他的眼镜仍然没有能治好他的眼睛,因为他连象蘑菇这类迷人的玩意儿也看不见,娜维娜微微笑着,维琳诺莉幸福地哈哈大笑,正象她的阿奴什卡当年一样,只要有个由头使欢快地大笑起来……
  可是此刻,维琳诺莉在生命研究所罗登柯院士那里,处于垂危的状态……
  现代人认为住在地球的表面比较好,认为步行有益于身心,可是维琳娜直想快飞——如果她此刻有一双特艾勒的翅膀的话——阿尔谢尼已经把这段故事讲给她听过。讲故事的先生这一刻正留在屋子里照看出生三个月的婴儿小安诺,而维琳娜……
  终于,来到地铁地面站,列车在刹车的同时升向地面。得沿着月台步行上车,那颗心尽是一个劲地乱跳……耀眼的鲜蓝色列车停稳了,车厢门徐徐开启:左上右下。
  维琳娜跳进车厢,依次坐进软椅。列车立即顺着斜坡奔驰,不停地增速.一种不可遏制的加速力把维琳娜轻轻地推向椅背,使她不由想到星际航船上的增速运行。
  速度一减缓,维琳娜不觉向前一倾,坐椅立即自动转了半圈。现在由制动引起的这种冲力,再次使维琳娜轻轻地靠上了椅背……她觉得这列车时常可恶地升向地面,而且停在站头,浪费掉珍贵的每一秒时间。
  维琳娜喜爱老式的高吊单轨铁路,想起了当年在车窗外倏忽闪过的森林和树丛……此刻,车厢里连个窗子也没有!维琳诺莉可连过去的铁路也没有见到过,如果不算阿奴什卡乘坐过的那些火车的话。唉,维琳诺莉,维琳诺莉!
  一刻钟之前,鬓发如银的罗登柯院士从“远控窗”里拜访了她跟阿尔谢尼的住处。他竭力装出安详的神色,但是他那双善良的失去光泽的眼睛却老是瞅着旁边。他说,现在,几乎没有妇女会因分娩而死亡,但是……只剩下一个肾的未来的母亲,情况会是严重的。所以,已准备了代替肾功能的机器。一切都会好的!……
  可能,维琳娜很懂得这些话的意思。“远控窗”能使维琳娜如同置身在生命研究所里,就象在维琳诺莉身旁。但是,维琳娜无法抑制自己的下述愿望:要真正地在那里,在自己“妹妹”的身边。
  终于,到了莫斯科!
  街上行人给奔跑中的维琳娜让开了路,同情地望着她的背影。
  终于,她换了一口气,站到了熟悉的生命研究所的台阶前。
  竖立着一排正方形石柱的前厅,很有点古风。
  喏,正好里巧得很,彼嘉也到了这里!当然应该这样。他也控制不住自己,就跟维琳娜一样,奔到这里来了,奔到生命研究所来了。这里有地球上最重要的实验——不同世界的两个生物的共生体的参加者。
  一位老年妇女到前厅来接待维琳娜和彼嘉,她又高又直,身子毕挺,因而显得有些严厉。
  老妇人请他们稍待,自己去向院士通报。
  “好象,我记得她正是那个年青的娜塔莎,”维琳娜沉吟着。
  维琳娜的这位苍老了的同代人回转到前厅,说,等查房一结束,院士要亲自来接待他们。
  “他要我转告三位,”老妇人说,“只要科学和人力所能做到的一切,都一定去做。”
  彼嘉和维琳娜忐忑不安地对看了一下,他们尽力不让满腔的激动表露出来。
  两个人默默地站着。然后,彼嘉说:“维琳诺莉说过,再没有比孩子更美妙动人的了。”
  “我只要一想到那个星球就害怕,在那个星球上任何人都没有生育的权利。”
  “其实,不久之前人类也有过这样的学者,他们断言,人类的身体构成的洪水即将造成地球的毁灭性灾难。”
  维琳娜耸了耸肩膀:“恶劣的比喻!肮脏的形容!……”
  “至于说到孩子,未来本是属于他们的。”
  “未来有许多发展的道路——既包括冰冻的陆洲,也包括飞向宇宙……全球最高学术会议很快地选定这两个方案。”
  “我跟维琳诺莉在这个问题上意见已经一致了。不过,新出生的下一代当中,谁留在新大陆上?谁飞向地外星球去呢?”
  “对。谁去呢?”维琳娜说。
  他们议论的是有关几十亿人的事,可是悬在心头的只是一个维琳诺莉。她正该赋予一个新生物以生命。终于,那位老妇人出现在正方形石柱的后面,向他们做了个手势。
  她领着来客穿过长长的走廊,进入花园,园子里飘逸着混和在朽木腐草的霉味中的晚开的花香。
  他们走向装有玻璃长窗的露台。老院士脸色严峻庄重地站在门坎上,轻风拂动着他的髯须,他默然地用手势请彼嘉一个人随着他进入室内,让维琳娜留在露台上。她透过玻璃门瞥视了一下熟悉的办公室。书籍,成排的颅骨,还有伟大学者的肖像:达尔文、谢琴诺夫、巴甫洛夫以及稍后的彼捷尔·金·卡切、沙尔略·德·格劳特和符拉德仑·梅列尼柯夫。
  院士把彼嘉领到窗前:“过去的遥远的年代里,时常会向做丈夫的提出下列问题,保全哪个的性命——保母亲还是保婴儿?现在这样的问题基本上失去意义。但是不能排除,您妻子在一段时间将由人工器官替代肾脏的功能,也可能,还得替代心脏。我们很担心她的心脏。拿出点丈夫气概来。顺便说一下,您父亲正通过‘远控窗’找您。”
  于是,院士回身看了一下露台,维琳娜仍旧站在露台上,院士便快步走出办公室。
  老工程师金·卡切正站在大洋岸畔。他身躯松软虚胖,岁月的重负压驼了他的背。此刻,老人沉思着凝望眼前。
  大洋也同样,不会永存。人们会用冰冻法来取消它。所以更何况人的自身了。又何必在无法避免的死亡的前夕鲁莽从事呢?
  大洋生活着、跃动着。工程师本人也活着,那颗心在正苍老衰颓的躯体内跃动着。
  但是,大洋必然会被冻结起来的,而在这之前很快便要冻结的是,失去了原有弹性、勉强地给疲惫的心脏供应血液的动脉。
  近来,老金·卡切常常想到自己的死亡。心脏及其他多种疾病使他痛苦,如果他当年的生活象现代人一样,这些疾病原是可以避免的。但是,他不可能不是当年的自己。
  从气质和习惯来说,他是属于过去年代的人。他赞成以车代步,尽一切可能逃避工间操,习惯于熬夜,由于常常沉迷在工作中,很少考虑自己的健康。
  可能,七十五年的时光中,他干得不算少了……冰冻堤坝改变了大陆的界限。他刚驱车前往旧日大海的干涸海底,观赏过“自己”的沿海垸田,田野上刚刚进行栽作,但是不久便要中止,郊外的房屋群已经开始营建,正在播种城市呢!为什么需要农业耕作?当年的善良的荷兰人知道,现在是大量使用“食品制造机”了……可是,老彼捷尔·金·卡切进了食堂总是挑自然产品烹制的食物。尽管实际上他并不能把它们跟合成食品加以区别。
  大洋的浪涛拍打着金·卡切脚下“绿色的”冰块垒建的堤坝。老工程师感到嘴唇上有股咸涩味。他回头一看,看到过去的沙滩上逶迤流淌着一道运河,河水流进冰冻堤坝旁边的水池里,从这里汇集后,流经水闸进入大洋。
  “这一切之所以能够实现,应该归功于一直被埋没了的真空能源……我的能源则是来自对工程师的事业的迷恋。”金·卡切老人自尊自重地思索着。
  生命——也就是成功和失败的交替。金·卡切真挚地奋不顾身地致力于自已的事业。看来,他生命的历程算是漫长的了,但是,也如短暂的梦境一般倏忽闪过。他父亲的友人、俄国老院士罗登柯在冬眠中凝冻过一段时光,苏醒时和入眠时一模一样,可是金·卡切在自己的“艰难的梦”中耗尽了精力。如果在遥远的艾当诺星上,他就会被送上陆洲,装配成机器,置换成预制的肺、心、肾、肝、胃……但是,他并不是生活在艾当诺星上,而是生活在地球上,所以他将从生活的舞台上走开,他看不到自己和儿子以及那位日本人朝思暮想的新大陆的出现。
  他的一生是在正直的世纪中度过的,他跟同代人一道为人类的未来操劳一生。眼看着,他将要把这个未来让给别人。为什么?这个刺心的、在过去显得有些难以出口的问题,竞然成为无法摆脱的习惯性的问题了,就象那阵发性的心绞痛一样。
  他的父亲是位伟大的学者,他指导人们催醒祖先的记忆,甚至使人们能够经历祖先的生活……
  后代们!复活在后代人之中!伟大的生理学家能够有这样的权利。可是,他的儿子,冰冻堤坝的建设者有此需要吗?
  老金·卡切害怕以这样的问题自问。
  他觉得,自己对儿子的婚事正是赋予这样的意义的。儿子和维琳诺莉的后裔的出现,他认为是自己学者的父亲在又一代人身上得到第二次生命。可能,老金·卡切的灵魂深处已经形成一种信念,他自己将在未来的岁月中通过孙辈的年轻的眼睛看到崭新的世界。
  他得知维琳诺莉和未出世的幼婴处在危厄之中,维琳诺莉正在生命研究所就治之后,便不断用显像电话和罗登柯院士联系。金·卡切一个劲儿提问题,其他什么话也不说。当然,他的眼睛在屏幕上说着话。
  可能,老院士十分懂得这种语言……

  院士的一位身材壮实的女助手把维琳娜领进办公室。朗斯卡娅·拉托娃伫立在窗前,痴痴地望着在苍碧郁结的云杉树丛映衬下一株白得出奇的桦树。可是,她眼梢里瞥见彼嘉走向“远控窗”前,拨动号码电钮。于是,屏幕上显现出他父亲。老荷兰人仿佛就在花园里盯视着“远控窗”。儿子十分直率地说,母子俩生命全在危险中。
  “你有一位伟大的祖父,”老金·卡切开口说话,但是立即住了口,因为他看到罗登柯院士正走进办公室。
  “只好接通人造肾和人工心脏的仪器了。一定得,那怕是,保住母亲。”院士说。
  “远控窗”关上了,仿佛一道帷幕遮上了它。
  维琳娜跑向彼嘉,默默地吻了他一下,然后祈求地望着老院士。
  老院士摊开了双手。
  “甚而至于,科学还得暂时屈服于自然法则。”他满怀忧伤地说。

  罗登柯离开两位探视者,走过黑色的手术室进入银色的人工器官室。这时,人工器官开始为维琳诺莉工作了。她躺在一张台子上,台子一侧连接着通向金属圆柱的无数合成材料的细管。
  年青女人呻吟着,身着橙黄色工作衣的医护人员在她身旁奔忙。
  维琳诺莉的一双眼睛仿佛在寻问:“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她侧过脸朝向年老的学者,央求地凝望着他。
  “他在这儿,”老人说,轻轻地为她撩开披垂到额角上的一绺头发,“您的维琳娜也来了。”
  维琳诺莉吃力地微微一笑,接着脸色一变,尖声叫了起来。
  院士轻松地吐出一口气。此刻,纯然是天赋的本性在为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而奋斗了,在为了种族的绵延时这种本性从来是不惜一切的……
  维琳诺莉在分娩的时刻,心脏完全停止跳动。各种医疗手段也没有能使它重新跃动。
  整整一夜,院士和他的助手没有离开过银色办公室。用尽全力抢救年青的母亲。
  不久前,维琳诺莉帮助艾当诺星人安诺延长了寿命。可是,此刻她由于诡谲的自然法则,自己却变成艾当诺星上长生老者的同类了……
  新出生的女孩取名为安娜。
  维琳娜把婴儿带回林边住宅,这样就可以跟自己的儿子一道儿哺乳了。
  于是,安诺和安娜成为一对小小的兄妹。

  四、峭壁上的铜环

  维琳诺莉从银色房间的窗户向外望去,窗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心头浮现出南方乌暗的天空。星星令人惊异地低悬着,闪闪发光。那时,她在高加索参加古文物的发掘工作。采集到不少有价值的古代文明的残存物品,证实古希腊和科尔希达之间的交往,决不仅仅是美丽的神话传说。
  维琳诺莉在当时仰望苍穹中的群星,心头挂念着飞往银河中的外祖母……那位天外归来时还将是年青妇女的外祖母……
  小伙子们唤她到篝火旁去,并且论证正是在这岩壁上奥德修斯亲自点燃起标灯的。可是,维琳诺莉没有走过去。

  一个旅行鞋后跟上钉着铁钉,垂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咯咯作响地踏着岩石,跑到维琳诺莉跟前:“你只要一想,准定就能想象出!”来人气喘吁吁地说,“我们有了重大收获了。”
  “实在太奇妙了。”篝火那边传来考古小组领导、一位教授的威严的男低音。
  “是青铜的,不是生铁的!”悬岩下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叫唤——这是一位从岩顶冒险缘岩壁而下的大胆青年。
  他们叫维琳诺莉伏身在岩顶,太阳的余热使岩石变得很暖和。然后就得匍伏爬行到悬崖边沿,探手向下,维琳诺莉就这样爬行着。岩脚下拍岸的浪涛声更近了,喧声一忽儿轰响,一忽儿消沉。
  维琳诺莉算不上是个胆大的冒险家,可是她毕竟抚摸了一下峭壁上的金属圆环。手指好不容易才够上它。圆环的表面已经因年久而剥蚀了,有些粗糙,象圆锉子一样。维琳诺莉突然产生了一种神奇的联想,她仿佛听到悬崖之下传来隐约的轰隆声和呻吟声,传来胜利后的欢呼,战斗中的嚎叫,英勇的呼哨,狂笑、痛哭和轻的、即将停息的歌声。
  维琳诺莉不愧被称为是个才思敏捷的人。
  她站起身来说道:“对的。是有个圆环里!”
  考古工作者们团团地围住教授。
  “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们问。
  “海岸系船桩。”教授逗笑地说,“你们该记得,在古代有些航海冒险家,曾经来到这个海岸。”
  “系船桩能设在一百多来的高处吗?”有一位提出疑问。
  “几千年中,海岸有可能会升高。”教授在辩解。

  “这铜环是古代的锻造物,还经过了粗加工。”机械工程师发了言。
  大家望着维琳诺莉,于是她象放炮一样一口气说出:“这个铜环是当年锁禁普罗米修斯的。”
  有一位嗤嗤一笑。
  “这是神话故事。”机械工程师认真地反驳。
  “神话故事也常常来自于观实中的事件!”姆琳诺莉也坚持己见。
  “完全有可能,当年有过这样一位古代的学者,”发言的是一位暗地里恋慕维琳诺莉的大胡子,他从容地说道,“这一位英雄的学者,教人们务农、航行和使用文字。但他却受到惩罚,象一个罪犯一样。”
  “顺便说一句,卡尔·马克思称他为‘哲学的日历中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教授在一旁提示道。
  “神话故事把他塑造成泰坦神。”维琳诺莉说。
  山崖正在斯基福人聚居地的边缘,高加索悬崖,崖壁上破碎的链条的铜环……一切,正象希腊神话故事描述的一样。
  年轻人,以及教授也都同意维琳诺莉的“假设”。当然.并不是由于这种“假设”的准确,而是它可以引起人们的神思遐想。
  维琳诺莉的演员的天赋突然发出光彩,她跳身站起,吟诵道:“我见着了,复活了的普罗米修斯,是他从天国窃取了火种,点燃起人间的火炬,把火带给了人类!”她仿佛点然火炬一般,姿态优美地探手到篝火堆上。
  “雷电吓不住普罗米修斯!”维琳诺莉继续说着,“感到无能为力的是宙斯自己——它的霹雳打不垮泰坦神。”
  大胡子一面欣赏维琳诺莉的朗诵,一而把一根枝柴插进火堆,火堆上迸溅出一阵火星。
  “于是,泰坦神来到人间,”维琳诺莉向大胡子微微一笑表示答谢,“他给人类点燃起探求知识和新事物的火焰。他跟人们一道给航船添上风帆,使它能远涉重洋。”维琳诺莉突然产生了一种凄怆的情绪,嗓音也喑哑了,“我看到了泰坦的恶运,峭壁如同狱卒一样锁禁着他。但是,他傲然地昂着头,逼视着宙斯。远处是一个悲痛的铁匠神,拿着铁锤,他的任务是把自己的朋友悬钉在崖壁上。”维琳诺莉向悬崖的边沿走去,“就在这里,就在这铜环上用链条锁着英勇的普罗米修斯。他眼前是辽阔苍茫的海天——自由的灵魂、飞驰的思念、无穷的探求的象征!普罗米修斯再也不能象雄鹰一样翱翔于其间了。深远辽阔的空间如同凶猛的恶鹰一样折磨着这位英雄。于是,美妙的大海以旋动着飞沫的浪涛在崖脚下悲泣。”
  听众们极其赞赏维琳诺莉的表演才能——在这之前,谁也没有料想到这个姑娘有这样的天才。
  “可是,赫尔克斯来了——这是人类的力量和英勇精神的象征。他用沉重的棒锤砸断了束缚普罗米修斯的锁链,一个铜环残留在崖壁上,一个铜环被他取走。”维琳诺莉说完了,她又跪下身来,探手去抚摸着峭壁上的铜环。
  这是维琳诺莉的第一次“公开演出”,大家就象在剧场里一样为她鼓掌,而她也颔首回礼。
  当时,群星在上空令人惊异地低悬着,灿然地发出亮光。
  维琳诺莉此刻从自己的“牢房”里仰视着群星,不由回想起自己的当年,回想起一切。于是,她觉得窗外的星空格外浩渺辽阔,正是这辽阔的星空折磨着她,如同凶暴的恶鹰折磨普罗米修斯一样,她也正象当年的普罗米修斯无法响应星空的召唤。
  她不是泰坦神,但是她能抚摸到自己的锁链,就象能抚摸到峭壁上的铜环一样……当然,她的这条锁链是柔韧的、轻软的、甚至是细嫩的,不象那个表面粗糙的青铜制品,“锁链”是用特种塑料及橡胶制成的。
  维琳诺莉不能走出银色的房间,不能让苏醒在她身上的安娜·伊洛温娜重登舞台,形象地展现人们的生活。和阿奴什卡的记忆一道儿苏醒在维琳诺莉身上的还有对舞台生活的渴念,痛切的渴念,如同心绞痛一般,尽管现在维琳诺莉已经没有了心脏,她的心脏跟她的女儿安娜一样,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小安娜跟阿尔谢尼的三个月的儿子小安诺一道由维琳娜哺乳;心脏则由金属仪器代替,如同艾当诺星人安诺的家乡习俗一样。
  不幸的维琳诺莉多么需要她的赫尔克斯啊。
  但是,向她走过来的赫尔克斯的替身是拖着两条腿、步履艰难的艾当诺星人安诺。他带来一张病员车的设计图,这是他回想着艾当诺星上长生老者的机器而绘制出来的。维琳诺莉可以坐在这车子里,露出半个身子,象是铁制的半人半马塑像。距离远,可以坐在车子里面开动,象置身在“坦克”车里,距离近,便可以离开座椅,在柔韧的锁链许可范围之内步行一圈。
  可是,维琳诺莉难道能这样上台演出吗?
  可怜的、亲爱的安诺!他自己也十分病弱衰竭了,在捱着时光,为什么还要因维琳诺莉的灾难使他更加伤心呢?安诺的健康情况顶多只能算比维琳诺莉略好一点。环球旅行之后,他就一直没有能恢复健康。她当时怎么就没有说服安诺谢绝这一次旅游的呢?……
  安诺走了。他没有能成为病人的赫尔克斯——维琳诺莉稚气地揣想着自己的赫尔克斯,一个健壮的、鬈发的、长着一部大胡子的手持棒锤的神人。

  但是,维琳诺莉的赫尔克斯终究向她走过来了。当然,完全是另一种样子。那是她的可爱的高额角的彼嘉!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随来的同伴也不象古希腊的英雄,尽管普罗米修斯也可能收留过这种个头不高的、淘气的、黑眼眸加上黑卷发的、跟柯斯嘉·兹汪采夫一样的弟子……彼嘉开始说话了,他从远处扯起:
  “苏黎世——是瑞士的古老城市……爱因斯坦在那儿学习过……”
  彼嘉·金·卡切刚从苏黎世参加全球最高学术委员会开发新大陆专题讨论会回来,会上审议了冰冻日本群岛之间海面的设计书。
  维琳诺莉期待地望着彼嘉和他的这位动弹得不停的调皮的伴当,一面暗自猜测柯斯嘉上这儿来的原因。
  “这么说,得从日本海开始了?”她随口问道。
  “我马上告诉你,我来这里的目的。”
  “我们来的目的。”兹汪采夫神秘地补充了一句。
  “怎么,要计算一下吗?”彼嘉问自己的同伴。
  “计算过了。一切就绪。”柯斯嘉点了点头。
  “什么计算过了,哪里的事?是全球学术委员会吗?”
  “正是,那里也计算得很好。”彼嘉微微一笑,“当我跟松村走进大厅的时候,大厅里空无一人。高高的主席台上只坐着一位专门委员会主席弗郎士·奇布,他面对着同心圆形的——这很重要——剧场,剧场里没有座位,只有一排排圆柱体。”
  ‘圆柱体干什么用?”维琳诺莉诧异地问,“委员会成员呢?”
  “一个没有。”
  “他们何必去呢?”兹汪采夫问得很怪。
  “杰克·华礼是值班的秘书,他把我跟松村安排在主席座位的旁边,然后他走向一座小小的操作台……突然间,大厅里坐满了人。有几个圆柱体暗淡无光,其他的仿佛全消失了。”
  “简单透顶的光学效果,出席人员的显像装置,类似立体电视。”兹汪采夫连声说道,“有点过时了。现在完全不需要什么圆柱体,形象可逼真地显现在空中。”
  “我不明白。”维琳诺莉说,“不过,这次会议到底作出了一些什么决定?”
  “没有什么重要的,通过了我们的设计书,并且准备把这种没计方案用于其他海洋。重要的是,正象柯斯嘉说的,是为了你。”
  维琳诺莉突然领悟到他们来此的目的:“大概,你们是想让我的形象映现到外界去?”
  “您的形象在观众的视网膜上,决不会比苏黎世会议的参加者逊色——毫无疑问。”柯斯嘉说。
  “你们希望这样?”维琳诺莉问,她害怕说出萦绕在心头的思念。
  “我希望。但是,我不会搞。”彼嘉笑了起来,“所以,请柯斯嘉动手装置,使你能不离开这里却又象离开了这里,比方说,登上剧院的舞台。你同台的演员,也能和你在一道,却并不要上这儿来。细长的管道也很容易遮蔽,观众猜不出来的。”
  维琳诺莉从床上撑起身来,拥抱着彼嘉,亲吻了他。然后吻了吻柯斯嘉·兹汪采夫。
  她因为幸福而感到眩晕了。正是他们,她的赫尔克斯,用“科学的棒锤”砸碎了她的锁链。
  “剧院里的人会同意码?”维琳诺莉又担心了。“已经同意。你的同台演员用这个消息激动了整个戏剧界。他们等待着你。罗登柯院士那边也已经谈妥了。柯斯嘉负责在这里装置设备。”
  “这不比方圆法复杂。”柯斯嘉说。
  “你们使我大失所望!化圆为方是无法解决的难题。”
  “以十进制记数法是解不出这道题的。如果采用七进制,象古埃及人在阿基米德之前两千多年采用的记数法,那么‘阿基米德数’就可足够精确地用简单的分数表示出来。”
  “可惜,这方面我懂得太少。不过我准备在舞台上或者扮演法老的妻子,或者扮演叙拉古的卫士。”
  “剧院建议你扮演安娜·卡列尼娜。”
  “这是阿奴什卡喜爱的角色。”
  “我把托尔斯泰的小说给你带来了。你读一下,熟悉一下那个时代。导演和你的同台演员会来访问你的。”
  “托尔斯泰的小说?我背都背得出,我的思想已经到十九世纪漫游过。我知道那个时代如何穿着,如何梳装,如何行路,如何起坐,如何说话,甚至如何思考……科学也得肯定这种时间的机器——想象!想象引领我驰骋!”
  “想象!”柯斯嘉深有感受地发表意见,“这是使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特点。”于是,他立即把一首古老的打油诗改成如下四句:

  鸡蛋不会想象,
  雄鸡只会乱唱。
  唯独人会想象,
  因而他才高尚。

  “你不是个诗人也是个圣哲。”彼嘉在一边夸赞。
  “我嘛,既不是死人,也不是神贼。”柯斯嘉的眼睛炯炯发光。
  维琳诺莉送走自己的赫尔克斯,一直送到她的锁链所许可的界限。

  五、安娜

  扮演主角的演员并不在舞台上。维琳诺莉待在生命研究所的银色房间里,她在房子里走动,尽力不让遮蔽着的各种细管道显露出来,这些管道把她和体外的人工心脏和人造肾连在一起……医疗仪器也全伪装起来。银色房间里列放着柯斯嘉·兹汪采夫装置的显像暗箱。仪器设备能把穿着多摺曳地白裙扮成安娜·卡列尼娜形象的维琳诺莉投影到剧院舞台上。
  那里的舞台上不用布景装置,呈现在观众大厅前的一切都象是真实生活的场景,细节逼真的古代生活的再现得归功于立体的电视屏幕,维琳诺莉的形影则出现在屏幕衬景中。

  安娜·卡列尼娜独自待在露台上。她在等待着儿子,儿子由家庭教师领去散步了。
  安娜从打开的玻璃门朝外望去。门外可以看到一座花园,花园里树木葱郁,有一条蜿蜒的林间小道,小道上有几个水洼塘,洼塘里跃现出一个个小水泡,雨点开始洒落下来。这一切全是真正的“立体和彩色的”,按照最高学术会议上的那种“显像出席”方法,进行的戏剧演出。
  安娜没有听见佛伦斯基走进屋来。这位近卫军官身材不高、但很结实,安详、坚定,穿着一身得体的礼服。他的举止是克制的、沉着的。
  他赞赏地望着她。她瞥见了。瞬间之前还是沉思着的脸庞立即绯红、火热起来。
  “您怎么了?不舒服?”他问着,侧视了一下露台的门,也立即不好意思起来了。
  “不,我没有病。”她说着站起身米,一面伸出戴着戒指的手来,“你吓了我一下。谢廖沙散步去了,他们得从这儿回来。”她指了指花园。
  维琳诺莉—安娜说着这些毫无意义的话。可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双唇是如此地颤动。观众们不由会感到蕴藏在这个光辉的女人心头的感情正在汹涌激荡。
  “您在想什么?”
  “想着大家都在想的事。”安娜嗓音低沉,并且微微一笑。
  她的微笑和她说话的语调是这样地不协调,从而愈加显现出安娜的痛苦和激动。
  “可您并没有说出您在想什么,告诉我吧!”佛伦斯基坚持着。
  安娜转身朝向佛伦斯基。她没有出声,可是心灵上“说还是不说”的斗争,以反常的红晕和凄恻的苍白交替着从她的脸庞上反映出来。
  “为了上帝,你就说吧!”佛伦斯基央告着。
  就在这一瞬间,安娜消失了,消失了的还有她持在手中的喷水壶。
  佛伦斯基立在原地,可是维琳诺莉—安娜杳无踪影。
  “为了上帝!……”大惊失色的男演员出自内心地、丝毫不是演戏地、真切地央告着,一只手仍然伸向空掉了的坐椅。露台门外雨下大了,洼塘上的水泡现在喷溅出飞沫来了。
  “说出来吗?”传来一声失真的、“阴间里的”女子的声音。凭这声音无法辨出是安娜或者是维琳诺莉……
  “对,对,对。”佛伦斯基的嗓音也嘶哑了,但这是由于过分激动。
  仅仅是由于传统的舞台纪律使得这位男演员按着剧情的发展继续说着话——佛伦斯基己经知道,安娜在等待自己的孩子。
  “不论是我,还是您,对待我们之间的关系都象是对待一个玩具一样。”他机械地背诵着台词,“现在,我们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必须结束这一切。”他带着暗含的深意又说了一遍,同时环顾了一下,想搜寻导演,又象是在证实花园里空无一人,“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虚假的一切快快结束吧!”他说完了台词中的最后一句尾白。
  突然间,安娜又出现了。维琳诺莉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种形影的消失。
  “结束?怎么结束,阿历克塞?”她悄声问道。安娜的悲剧对于维琳诺莉,比她自己的遭遇更加深沉,更加强烈,尽管这位女演员的实际处境比健壮的安娜要不幸得多。
  “万事都有个了结,”佛伦斯基说。扮演这个角色的男演员竭力想装成任何意外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他的嗓音里正如维琳诺莉一样,有着十分诚挚的音调。一切显得多么真实,周围是确凿可信的生活场景。花园里的树林上空现出了雨后的七彩虹霓。可是所有这一切已经无助于这场演出了。
  《安娜·卡列尼娜》的伟大作者曾经说过,“只需要一点微小的浮夸和虚假的细节就足以破坏整个故事的真实性。”
  “该是决断的时候了,”佛伦斯基继续说,“我看得出,一切都使你痛苦,社会、儿子、丈夫。”
  “啊!唯独不关丈夫的事,”安娜轻蔑地仙笑着,“我不了解他,我不想他,也根本没有他。”
  “你说的不真实。”
  佛伦斯基说出的这句“不真实”,整个儿地破坏了舞合上发生的情节景象的真实性。
  具有传统风格的剧院象通常一样落下帷幕。可是,观众们全都发觉舞台上有种异常。人们交换着眼色,悄悄地发表议论,耸耸肩膀。
  技术,新时代的伟大技术,看来,同样会叫人上当!一些知道维琳诺莉重返舞台采用的何种技术的人,理解到这是设备故障。另一些人什么也不知道,甚至感到愤懑。
  但是,有人向邻座说明实际情况了。于是,消息以连锁反应的速度传遍剧场。尽管观众有些失望,可是由衷地热烈欢呼起来,唤叫着伊洛温娜的名字。
  欢呼声经久不息,剧院打破了剧终谢幕的常规,帷幕重又升起。卡列尼娜的那座露台上,出现了身着宽大曳地长裙的维琳诺莉。她向热烈鼓掌的观众深深施礼。
  观众大厅上有人把一束鲜花掷上舞台,象那些天才演员的崇拜者常做的那样。花束飞上了台,可能献送鲜花的人由于激动用力过猛,花束直向维琳诺莉身上飞去……接着穿越了她的身子,仿佛她是一个幽灵。
  花束掉到台上,维琳诺莉惘然若失地盯望着它。远离此地的演员实在无法捡起这束鲜花。
  帷幕又垂落下来。
  维琳诺莉再不肯继续演出了。剧院负责人走上舞台向观众们致歉,并宣布“由于技术性的原因”演出中断。
  剧院自建立以来的几百年间,“出于技术性的原因”中断演出这还是第一次。

  观众们四散了,眼前的事情激动着每个人。
  夏娃异常愤懑,非常尖刻地说道:“难道可以把无法并存的东西揉合在一道吗?剧院的演出是有条件限制的。怎么能以当代的技术来破坏旧时的程式呢?美妙的维琳诺莉没有任何过错,造成现在这种结果的是由于舞台上过多的不必要的细节。伊洛温娜最好还是在另外一种舞台上演出。”
  “就是说,白纸上画一只圆眼睛就可以表示出恐怖了,是吗?您认为?”卡斯帕亮问。
  “你在回想艾姆的生活场景时,首先会想到什么呢?亲爱的语言学家,难道不就是能够发射无线电波的狭长的眼睛吗?应该就这样表达,摈弃掉地外星球的一切不可理解的细节。”
  “舞台上又怎么办呢?”罗曼·华西里耶维奇问。
  “亲爱的指令长难道不同意我的看法吗?我认为维琳诺莉·伊洛温娜需要在另外一种剧场、场景全是象征性的剧场演出。在那种剧场里‘显像’新技术就比较适用了。那时,人们可以原谅她的瞬间的消失,就象原谅过去的电影院里和电视接收机的映像中断一样。”
  “请原谅,夏娃,”阿尔谢尼说,“维琳诺莉·伊洛温娜选择了剧场舞台生活,是因为她被催醒的遗传记忆与此相近。”
  “那就对了。不过,难道过去的记忆不该为未来服务吗?”
  “您的意思是?”维琳娜问,心里在思念着可怜的维琳诺莉,不知她此刻的情况如何。
  “我的意思是指观众的想象。观众可以似想出并没有见到的一切,这就是一种全新的剧院。”
  “我看,你是你们当代人当中最现代化的一位。”托里亚·库兹涅佐夫说,“但是未来的艺术中,程式化不会成为本质的,这种程式化会成为过去。”
  “亲爱的生物学家说的是什么意思?”
  “是说,您认为旧时剧院的程式化是特色,其实这是久远的事了,比方说,在古希腊、在东方都是如此。想一想古希腊悲剧的合唱队以及出场而没有动作的角色……还有中国的、日本的传统剧,特色是语言的程式化。”
  “噢,不!”夏娃应声说,“我是说,演员应该启发观众的想象,而不只是表演各种姿势和显示语言知识。”
  “如果这样,不如读书。读书最容易产生想象。眼前不需要演员、布景。书面语言激动人心的力量,可以使想象添上翅膀,但这不是戏剧了。”

  戏剧舞台对于维琳诺莉就是一切。在“显像”装置中参加的第一次演出失败之后,她魂丧魄散。
  飞奔而来的维琳娜见到维琳诺莉时,后者正在死亡的边缘。
  “别慌,如果有错的话,全怪我。”罗登柯院士跟维琳娜说着话,用头指了指维琳诺莉,“应该承认,在我们的试验中不能不考虑到精神因素。但是,没有您,亲爱的维琳诺莉,”院士已转脸向着病人说了,“我们什么成果也不会有。需要的是意志和坚毅,需要的是对生活的热爱。可是,您?……您想在自己身上做出什么事来呢?”
  “什么?什么事?”维琳娜激动起来,
  罗登柯捡起细长的塑料管来,他拿着管道连结的地方,用两手做了个掐断的动作,眼睛侧视着病榻上的维琳诺莉。病员的脸色极度的悲痛和疲惫。哀痛沮丧使她很象昨天台上的安娜。
  维琳娜跪身在自己心目中的妹妹的病床前,把她的手指握到手中,手指上有昨天戴上去还没有脱下的卡列尼娜的戒指,维琳娜吻了吻这些手指。
  “我不想这样活着,”维琳诺莉双眼微睁了一下,说:“这不是生活,这是对于大自然的撒谎。”
  罗登柯院士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维琳娜和维琳诺莉一起哭出声来。

  年青的彼嘉·金·卡切,当安娜·卡列尼娜从舞台上消失之后,立即奔出剧院。他有一种犯了某种过失的预感,再也不能待在剧场里了。得去帮助维琳诺莉,快!快!
  在地铁的车厢里,彼嘉焦躁不安,晕头转向:他知道维琳娜在剧院,而阿尔谢尼在家带小孩,于是他第一脚先赶到拉托夫的林边住宅。
  他在露台上寻着阿尔谢尼。后者刚用维琳娜的乳汁喂饱两个婴儿,并安顿他们入睡了。
  阿尔谢尼睡在躺椅上,伸直双腿,望着初现的新月。
  月亮很大,橙红色,甚至肉眼也能分辨出上面奇异的斑块,拉托夫眯缝着眼睛,这双眼睛现在已不再被认为是近视眼了,他竭力想寻视月亮上的某一个火山口。
  激动不已的彼嘉·金·卡切来到后,拉托夫站起身来让坐,他知道来客一定有事。
  “你的小安娜——美极了,“他说,“睡得十分自在,看看去玛?”
  “不,”彼嘉连连摇头,“我另外有事要谈。”
  “冰冻大陆的事?”阿尔谢尼问。
  “不。是飞航盖雅星的事。你说,阿尔谢尼,你在这当中任务很重吧?”
  “仿佛顶梁柱,一走动,房顶就要塌。”
  “我就要你走动。”
  “你怎么?精神正常吗?”
  “听我说,阿尔谢尼,每个人都该懂得自己对于人类的责任。”
  “具体一点。”
  “新的伟大的航行正在组织,但是,第一次星际航行已成为往事。”
  “已经经历过了。”
  “有什么意义呢?你们的那些冒险经历?”
  “不大明白你问的什么?”
  “艾当诺星上带回了冰冻海洋建造陆洲的做法。”
  “我不跟你争论这个。反正它有害于全球的气候。这事儿让新大陆建设办公室去管吧。”
  “但是,我要跟你争论。既然你还没有能使用上第一次星际航行的成果,你有什么权利埋首在群众性的星际航行当中。”
  “请问,怎么叫使用上成果?”
  “列勒星上文明世界的成就,你带给人类社会了吗?”
  “暂时还没有。怎么说?”
  “这当中包括艾姆培育活体组织的成就,你的报告上记载着。”
  “是的,确实。我们也试验了培育。生命研究所建立了专门实验室。托里亚·库兹涅佐夫负责。他亲身在艾姆中待过。”
  “待过?那么谁跟艾姆们一道儿生活过的呢?库兹涅佐夫?”
  “生活在艾姆当中的是我。”
  “研究过他们吗?”
  ‘当然啦。”
  “那末,你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你要我怎么样呢?”
  “我要你调到库兹涅佐夫实验室去,帮助他出成果。”
  “等等,等一等?你是怎么了?翻老账吗?来折磨人,给伟大的航行拆台?好让你把陆洲冻结的事落实?”阿尔谢尼·拉托夫生起气来了。
  “等一等”,彼嘉激动地说着,“不要误解我,我把一切都说给你听。”
  他们沿着小径走向田野。
  月亮升得老高了,变成一面没有指针的银色字盘,略带着一些灰暗的斑块……

《太空神曲》 作者:阿·卡赞采夫

第三章 伟大的力量

  世界上有许多伟大的力量,
  但是在大自然中,
  没有任何力量比人更强。
    ——索福克勒斯

  一、艾姆的眼睛

  阿尔谢尼·拉托夫沉思地垂着头,艰难地挪动脚步,走进宇航城百年老椴树的浓荫中,一股蜜样的浓冽香味沁入心胸。他在为即将跟父亲进行的一次交谈担心。
  一切都变了。体育场和练习棚仍在。就是在这练习棚内,他经受过宇航员的严格的身体训练。当年生长在体育场和练习棚附近的一簇簇树苗,已经长成参天大树了。矗立起了一座座新型的奇特的圆形建筑,建筑物外环绕着螺旋形梯路,直通最顶端的一层。古旧房屋当中,圆形高楼格外显眼——它是当代人进入宇宙跨出的第一步。
  阿尔谢尼在他父亲的领导下,和伊凡·谢苗诺维奇·威耶夫及彼得·伊凡诺维奇·图查一起,正致力于使设想具体化,这一设想,在飞向聪明的艾姆人以前,他是不能想象的。而现在,——正在制订飞往盖雅星的伟大的星际航行的计划。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伟大的星际航行的领导人以自己的儿子自豪,很珍惜自己的儿子在制定方案时的一切贡献。
  设计方案除去技术性内容之外,还包括其他许多方面,诸如:社会学、地方志、人口学等等。
  分散在联合世界的许多国家预制的各类仪表和机器进行总装测试的预定期限已经到了。全球学术委员会最终审定有关人类发展途径的决议的时间,也近在眼前了。
  细微的沙粒在阿尔谢尼故意放慢的脚步下发出轧轧声响。
  他走进父亲的办公室时,动作轻缓,但是心情紧张,态度拘谨。
  罗曼·华西里耶维奇高兴地从堆满图纸的办公桌后站起身来:“你好,儿子!维琳娜好吗?小宝贝们好吗?”
  “安诺跟安娜长得都结实。女孩儿有时调皮,要妈妈,小安诺望着她,很不以为然。”
  “严肃的小胖子。可是,怎么这样一点大的娃娃就会惦念妈妈?探视的次数又少,时间又短。要不然,是血液里会产生这种影响了”
  “维琳娜叹息说:两只小小的小手抱紧母亲——泪水直流。惨剧。”
  老拉托夫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呢?”
  “可能有。所以我才来的。是这样,父亲,我不能继续从事眼前的我们的工作了。”
  “这从何说起?你怎么啦?”罗曼·华西里耶维奇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一只手把手边的纸头揉皱成一团:“你解释一下。”
  “每一个,只要是热悉是际航行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你的一名助手。但是,和艾姆们一道儿生活过的,除我之外,就没有了。”
  “是的。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呢?”
  “我要求转到生命研究所工作,去托里亚·库兹涅佐夫那里,参加活体组织实脸室的研究。”
  “你并不是一个生物学家!”罗曼·华西里耶维奇愤怒了,“到了那里,你起的作用等于一头水牛在花鸟房里的作用。”
  “在于责任。”
  “难道,你的责任不在于和父亲、和同志们一道完成这项对于整个人类有决定性意义的事业?”
  “别生气,父亲。你说得对,也说得不对。那里——同样也是为了人类。”
  “又对又不对?高明的逻辑。”
  “对,——是因为失去一个习惯了的助手,工作上会增加困难。不对——是因为……”
  “事关一个生命的挽救,要使这个生命还原为人。”罗曼·华西里耶维奇猜到了。
  “你自个儿替我回答了。”
  “我知道,你这个人话不多。一个星期之前,你就该把这些话说清楚。这一来好了,你跟托里亚·库兹涅佐夫要说许多许多的话了。”
  “我一定说。我就去向图查移交工作,好吗?”
  “或者,实际上你还算个人;或者,已经变成你打过交道的那个艾姆。是吧?”罗曼·华西里耶维奇震怒了:“你自己觉得不觉得,抑或是根本不顾一切了:我就去,我就去……就这样子去?!”
  阿尔谢尼微微一笑:“怎么去说呢,教教我。”
  “我看得出,你是想教我。你这个有着人类感情的难得的艾姆!”罗曼·华西里耶维奇从桌后走出来,到了儿子跟前,拥抱了一下他的双肩:“如果你能够去挽救,去救吧!她是多么出色的一个女人啊!真可怜她!不过,你能吗?”
  “不知道。”

  阿尔谢尼出现在生命研究所活体组织实验室,对托里亚·库兹涅佐夫来说是个大大的意外。他起先高兴,而后警觉起来:
  “你怎么了,无线电天文学家,是因为不相信我们这些搞生物的才来的吧?”
  “别装蒜。你比你的说话要好得多。”
  托里亚·库兹涅佐夫闹了一个满脸通红。
  “你就认作我们两个人还留在列勒星上。”拉托夫建议说。
  于是,生物学家和无线电天文学家自此开始合作,共同钻研培育活体组织的课题。遥远的地外星球的“生物文明社会”根本不是用人类正在试验的方法来制造生物活体组织的。问题的实质发现后,阿尔谢尼很快就理解到,现有的实验室的成就实在微不足道。托里亚·库兹涅佐夫及其助手们等于一无所获。艾姆们采用的方法是个尚未解开的谜。
  “怎么在那里动不动就能生长出一个器官来的?”托里亚·库兹涅佐夫急火了,“‘食物制造机’的任务也简单,只要大体上是块肉——就成!”
  “那是只要用含有营养成分的蛋白质合成一种组织体,”阿尔谢尼赞同地说,“造出来的鱼籽,可以仿佛猎枪用的霰弹,至于纤维,就象织布机上织成的。”
  “不能把生物特征粘附上去,有什么法子?你的艾姆是怎样把这些鬼玩意儿制造出来的?他们是不是按照固定的链式用脱氧核糖核酸制造出生命物质。”突然,他又问:“你说,阿尔谢尼,当你想到艾姆们在培育活体组织的时候,首先会想起的是什么?他们在干这种活儿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形态?你是不止一次地看到过的。”
  “看过不止一次。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总是——怔怔地很入神。”
  “这个我也记得,艾姆也让我们看过。一个新的活体组织出现,就围上一大堆好奇的观众,我们都觉得很诧异。”
  “一大堆好奇的观众围着一个新生的活体组织……总是围着,盯视着。”
  “一点不错!”托里亚·库兹涅佐夫又发火了,“他们在那里闲看,可是我们……”
  “等等,你说什么?闲看?”
  “对,闲看。”
  “托里亚,朋友!他们并不是单纯地闲看呢。你记得吗,他们头一回是怎样来打量我们的?他们那种裂缝形的眼睛,不仅能接受无线电波……”
  “对了,它们还能发射。当然你是突然想到的!后来,卡斯怕亮译出了他们的无线电波。”
  “还有宇宙星球间的通讯场面呢,记得吗?”
  两位朋友回想起漫长的海岸上,身着白色长衣的艾姆一个紧挨一个,一眼望不到头。他们全按照一种无法听见的节奏,或则狂热或则疯颠地舞蹈着、跳跃着、颤抖着。
  一刹那间,列勒星上几十亿奇异的生命同时向茫茫太空发射出无线电波,地球上全球天线收录到的也正是这种电波。
  就象当年在列勒星一样,阿尔谢尼此刻又突然领悟到一个道理。当年,他猜出艾姆是用眼睛来交谈的,这回,他又猜到艾姆并不是欣赏新生的活体组织,而是以定向的无线电射线来造成这些生命物质。
  阿尔谢尼顿时感到自己落在实处了。需要的是建造出一种无线电装置,能够发出类似艾姆的眼睛里射向新生活体组织的定向电波。
  须知,科学上早就证实不同的射波,乃至大脑生物电波都能影响细胞的生长。想一想古代的瑜咖的当众使树木突发猛长的法术,也就明白其中的奥妙了。
  生命研究所里立即出现了又一位无线电天文学家——柯斯嘉·兹汪采夫。他这一次的到来,决非是去病房安装“显像暗箱”把安娜·卡列尼娜再打发到剧院舞台上去。他面临的新任务比上次困难多了。
  柯斯嘉和阿尔谢尼之间,象艾姆一样,一见就能相互了解。当年他们一道设计建造全球大线,现在又步调一致地开始新的试验。一间强功率的无线电实验室划归他们使用。
  实验的第一批成果很令人鼓舞。
  活体组织在定向无线电射波的影响下,迅速长成,简直不亚于古印度的魔术。
  但是,这很不够,需要的不仅仅是一般的活体——需要的是按照一定的结构、具有固定功能的活体器官。
  这几位朋友进一步的成就几乎成为泡影,幸亏这时联合世界的成百上千个科学研究部门提供了各种按照预定形态制造活体器官的多种方案。而且,在生命研究所里需要许多年才能完成的课题,经过一些研究所的协作,只几个月时间就全部解决了。
  活体组织实验室的工作给生命研究所很大促进。罗登柯院士同意给托里亚·库兹涅佐夫以更大的帮助。所以,当库兹涅佐夫实验室进行“综合”试验时,老院士亲临现场就不足为怪了。
  试验被称为“综合”,是由于集合了全世界著名学者的研究成果。
  生物实验室接通了首都各计算中心的电缆,甚至和国家电脑中心也连接上。这些计算单位停止了日常业务,全力投入试验:“计算模型的程序”,确定分子的相互排列次序,计算出遗传基因的链式。这种链式是生命物质初期的结构,而后再按照阿尔谢尼·拉托夫和柯斯嘉·兹汪采夫制定的方式进行无线电波的定向照射。
  罗登柯院士劲头十足地向无线电天文学家走来,他近来看上去年青多了,背不驼,动作也利落。
  “生命研究所已经全部准备就绪。但是,在你们无线电天文学家控制下的活体生命的发展进程……请原谅,我们是无法准备的。‘地外智慧生物’的先进技术能够这样引进,算得上今古奇观了。”
  “弗拉基米尔·拉夫仑契维奇,要是您也访问过列勒星,您就会亲眼看到类似的这些活体组织了。”库兹涅佐夫说。
  “你们的航船就是不肯带上我。”老年人开玩笑地说道。
  “您不用航船也能撵过我们,”柯斯嘉·兹汪采夫反驳道,“您一下就赶到了前面。……”
  “不过,星际远航不是我能做的事了。你们说说,今天会有什么喜讯?”
  “对一部分活体器官进行复检,同时继续仿制。”托里亚·库兹涅佐夫报告说。
  “这个嘛,我知道。可是预定的进程仿制什么器官呢?”
  库兹涅佐夫犹豫着。院士的眼光从他身上移向阿尔谢尼·拉托夫。拉托夫全神贯注,默不作声。这时,院士又看了柯斯嘉一下,柯斯嘉眼睛里飞溅出淘气的火星。
  “是这样,兹汪采夫固执己见。”库兹涅佐夫仿佛辩解地说。
  “他固执的什么呢?”院士皱皱眉头。
  “没什么。”柯斯嘉说,“我希望再一次飞向远星,可是,我又十分热爱地球。”
  “那怎么办?决定不去了?”
  “瞧您说的,弗拉基米尔·拉夫仑契维奇?我只是既希望去那里,又希望留在地球上。”
  “一心追逐两只兔!”阿尔谢尼·拉托夫插了一句嘴。
  “同时想追两只兔,结果能追到几只呢?”
  “大概不会少于三只。”柯斯嘉微微一笑。
  “是这样,”托里亚·库兹涅佐夫决定说明真象了,“我们的兹汪采大想用活体组织培养出自己的孪生兄弟,用这个兄弟代替自已留在地球上。”
  “我周游太空,他结婚生育。”柯斯嘉插嘴说。
  院士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就是这三只兔子!你们不愧是好样儿的小伙子,没有失去幽默的风度。试一试,计算一下容纳得下兹汪采夫全部思维能力的‘机器脑’该有多大容量。”
  “计算过了。”拉托夫自信地说。
  “需要多大容量呢,说说看!”
  “很小很小,只比地球略为大一点。我想,还得用半导体把太阳系塞满才成。”
  “结论正确。不过这对于我们的目标来说,未免太悲观了些吧。”
  “丝毫不。制造一个构结极为复杂的活人是一回事——单纯培育人的某一种器官又是另一回事。”库兹涅佐夫说,“生命研究所现在拥有的‘电子思维机’是可以仿制出柯斯嘉·兹汪采夫的一个器官来的。这种机器的使用已得到您的认可。弗拉基米尔·拉夫仑契维奇。”
  “噢,对,当然喽。我们可以随时动用全首都的电脑设备配合工作。但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在一开始象搭积木一样把我仿造出来。”柯列嘉说着,眼睛里闪耀着调皮的光芒。
  他们把一小块具有卷动舒展特性的肌肉给院士着。
  “是这样,”院士仔细地审视了“样品”后,一面把眼镜收进口袋,一面说,“还有指纹。”
  “我的指纹。”柯斯嘉不无有点自豪地宣称,“现在先仿造一只手指,可惜是跟手掌分了家的。”
  “手指?”
  “对。食指。”
  “为什么一定是食指。”
  “我食指上有一道旧伤痕。小时候被铅笔刀连指甲带肉削掉一小块。如果这个食指跟我的一模一样,那么早晚地球上会有我的孪生兄弟。”
  “那是当然。不过我绝不劝他找对象,如果地球上还没有布满半导体的话。你们最好还是说说,实验中需要开动多少台装置,作为无线电眼睛使活体组织具有生命。”
  “算过了,弗拉基米尔·拉夫介契维奇,已经够了。”阿尔谢尼滋:
  “多少台就够了。”
  “联合世界的全部可用无线电装置。”
  院士摇了摇头。
  活体组织培养基的底座四周,仿佛麇集的人群一样,围满了无线电射波器。机器的细窄的横形窗口,竟然会使人联想到艾姆的缝隙形的眼睛。

  二、显像

  赴约会的姑娘来到约定地点时比约定的时间略早了一些。她有一种失常的激动——可能,是由于感到自己不怎么美,而且又比自己正等待着的那个青年人个子高。
  她在地铁出口处附近走来走去,步子走得很扎实。宽广的海燕大街上满是漫步的人群,大街延伸到山头。大街的名字来自于一百多年前的伟大的作家的名著。当年,这位作家起名为高尔基,高尔基的意思是痛苦,他表明,他要在作品中展现出人民生活的痛苦的真理。
  行人侧目瞥视这位火红头发的高个子姑娘、一位宇航员、往昔的著名运动员,只有老年人还能认出自己年青时代崇拜的偶像了。偶像本人却仍然十分年青。
  夏娃看了一下手表,然后抬眼向两大排巍峨的高楼大厦中间的街道尽头望去,“纵横交叉的多层公路象机翼一般转动……高耸的尖楼如同丛林……闪耀着太阳光芒的玻璃窗,如同巨大书页上的金色的铅字……”当年诗人设想的未来的建筑艺术,现在已成为流行的风格。比这更宏大的建筑物不再建造了,这种风格吸收了旧莫斯科不以独立住宅为基础的城市建设的特色。
  在她的故乡华沙,人们总是关心保持和恢复传统的建筑特色。新建的和原有的独立住宅一幢幢地挤在一起,人挨着人。但是也有四层楼的建筑,她的小妹妹,一位纯粹的老太婆就住在四楼的住宅里。这位老太婆一想到夏娃又将飞往盖雅星,并且一去不返,不由痛哭失声……
  可是,夏娃有什么办法呢?她的道路已经选定。没有任何一个宇航员会拒绝参加伟大的航行的,每个宇航员都将率领星际舰队中的一队航船。
  不管怎么,无论未来的任务何等伟大,无论过去的岁月何等神奇,可是此时此刻,夏娃觉得自己是一个最最寻常的姑娘.一个在等候着自己的年青人的姑娘。
  不该答应他的!
  可是,这个柯斯嘉·兹汪采夫是那样无休无止地要求着,一双眼睛又是那样地闪着光彩,他本人又一个劲儿地坚持着。夏娃答应了,但是,当然啦,夏娃自己跟自己说,这一位柯斯嘉在她心目中并不比别人更加重要些。
  很久,难以想象的很久以来,她没有赴过什么人的约会了。所以她曾想告诉并且说服柯斯嘉,说她不愿去古典剧院,有两个原因:一是她认为近代的艺术比较容易接受……二是她说不出口的原因。维琳诺莉的悲剧使她震惊。但是她也知道,这跟柯斯嘉·兹汪采夫有关。谁叫他想出这个让安娜到舞台上“显像”的主意来的。夏娃不想以这些话使柯斯嘉难受。喏,于是她答应了。
  不过,这个人为什么要迟到?甚至在他们“过去的年代”,三五十年之前,这种行为也是被认为不可原宥的。
  柯斯嘉还没有露面,夏娃准备生他的气了,准备用挖苦的话来嘲弄他,痛斥他了。但是当他好象从地缝里蹦出来似地突然出现时,夏娃却高兴得手足无措了……甚至都没有做一个瞥视手表的动作。
  但是,柯斯嘉本人却把带链条的老式银质怀表,从背心口袋里掏出来看了一下(想想这种服饰),庄重地说道:“当年想出计时的钟声,为的是敲打迟到者。”说着他揿了揿表上的键钮。
  原来,这块老式卜列格怀表还是来自战场的。柯斯嘉让夏娃听了听这块表的悦耳的声响。
  他们这才踏上剧院的台阶。
  夏娃觉得很好玩,原来柯斯嘉在剧院入口处掏出了十分过时的,现在早就忘却了的戏票。戏票上还画着伸开翅膀的鸟儿。
  入场券也该——现代化一点!怎么也象卜列格怀表一样陈旧。她不由耸了耸肩膀。
  剧院门口站着真正的检票员——不是机器人,而是穿着镶有金线的古代制服的谦恭的职员。他们不站在入口处的过道里——那是过去的检票口,而是一直站到剧院门前的台阶上。
  夏娃展颜一笑,想对这种不伦不类的情景发表一点议论,但是,柯斯嘉直朝前跑,所以她没有来得及发言。
  进入验票员伺候着的大门,然后进入另一道门,他们发觉……似乎又上了大街。可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大街啊?如果说,剧院外的街上是阳光璀灿,那么这里已经暮色苍茫了。十分古老的煤气街灯已经燃亮。看来,这条大街是在剧院的巨大建筑物的内部。
  “这是什么玩意?”夏娃惊异地问。
  “侍卫胡同。艺术剧院当年的旧址。”
  “刚才我还为传统风格的消逝感到惋惜的呢。”
  柯斯嘉又掏出自己的那只卜列格怀表。
  “我们还有点儿时间。溜达一下吧。”说着把头上不知从那儿弄来的一顶圆形小帽往下拉了拉。看来,这帽子是他从对面戏剧广告牌的挂钉上取来的。
  这里的所有一切都使夏娃惊叹不已:电线杆上拉着蛛网般的电线,古旧的书铺,面包作坊,拍卖商行。人们有的也象柯斯嘉一样,戴一顶圆形小帽,拎着手杖;妇女们穿着曳地长裙,带上面纱;满脸雀斑、衣衫褴褛的报童在卖报。报纸上散发着印刷墨油的味道,是用早就淘汰了的十九世纪中极为陈旧的方法排印出来的。报童们叫唤着真正古老的消息。
  柯斯嘉买了一份报,样子象是买,但没有动手去拿,学着大家的样子,只用眼睛去看,报纸仍旧拿在衣服褴褛的男孩手上。柯斯嘉把一些惹笑的声明广告指点给夏娃看:“关于‘包治秃顶’药物专利权之声明”,“富孀择偶:为将本人名下房产过户给钟情男子为业,急择配偶一名,条件为:年岁须在三十五周岁内,黑发、留须、有教养,无财产。”
  夏娃笑了起来。
  柯斯嘉做了个手势,一个马夫赶来一俩装饰讲究的马车。夏娃只是在古旧书刊上读到过这类马车。魁伟的走马,也只是在动物园里才看到过,它架在一部油漆光亮、灵巧轻便的四轮马车前。高高的前座上有位“驭者”,这是一个穿着粗呢农民上衣、戴一顶漆布帽子的马夫,或者叫做赶车人。
  “吁——驾!”他发出一种奇异的字眼,扯了扯长长的束带(缰绳),在年轻人面前停住车。
  “请吩咐,大人!”他用嗄哑的男低音说道。
  “去库兹涅茨大桥兜一圈回剧院,”柯斯嘉说着,也进入了角色,“麻利点,待会多赏你一点伏特加!”
  “兜风吗?大人,有数,有数了!”
  柯斯嘉把自己的与来往行人迥然不同的女宾请上了轻便马车。
  “戏剧家说过。戏剧从存衣处就开始。在这里重温传统风格的人们也遵循这一条原则,戏剧就从大街上开始了。”
  “从什么大街开始?我就象美国佬进入了阿瑟国王的花园,身不由己地朝前跑。”
  “显像法,一般的运用。”柯斯嘉毫不惊讶地回答。
  “如果用这个方法在列宁格勒再现古老的涅瓦大街,冬宫的河岸,”夏娃神思飞越地说,“我会觉得自己也亲历了伟大的被压迫者的革命年代。”
  “伟大的十月革命。”柯斯嘉纠正她。
  “对的。”夏娃说,“那就会出现一队队走过广场的人群,游行庆祝……”
  轻便马车沿着古老的莫斯科大街疾驰,马蹄敲打着圆石头路面的笃作响。
  夏娃看着沿街的商店招牌觉得十分有趣。商人的姓氏,古旧的字体,还有几个早就废弃了的字母。
  “难道不能再朝前回溯一下吗?会见一下普希金,亚当·密茨凯维支?”
  柯斯嘉耸了耸肩膀。
  赶车人,也就是马夫,扯转马头,绝对不管什么街道交通规则,四轮轻便车立即回头狂奔。迎面一些同样式的马匹拖着各种古旧马车奔跑而来。汽车,哪怕是最老式的,也没有碰见一部。
  “有意思!”夏娃悄声说,立即双颊绯红起来,因为柯斯嘉的手臂搂住了她的腰。但是,过了一刻,她便理解了柯斯嘉的这个动作是为了使她在狭窄的车座上坐稳。
  柯斯嘉对她说着全然不必说的话。她稍稍地试着挣开身子,但是柯斯嘉更加劲地把她揽向自己。
  终于,马车停在一个全然不同于当代的古剧院的台阶前。
  她望了望远处,那里有他们最先进的入剧院时穿行过的一扇门。
  门楣上闪烁着题词:

  未 来 剧 院

  这是他们来处的最好说明。那边,两扇沉重的玻璃门外,“演出的是想象中的未来”。他们正是从这种未来的想象中奇怪地落进了遥远的过去的年代。
  这里真有意思!夏娃仿佛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
  进入剧院的不都是类同柯斯嘉身着老式服装的人们,看来,入口处台阶上一群“过去时代”的人们,已足以造成进入了另一个时代的印象。
  但是,这里自有其不寻常的事物,柯斯嘉和夏娃从佩有剧院标志的检票员身旁走过,经过存衣室想留下自己的轻便大衣。奇怪的是保管员发给他们一个金属的号码牌,散戏时,要凭这个牌子领回他们的大衣,就象他们不能够从挂衣钩上拿下自己的东西一样。
  当然,这也有传统风味,夏娃微笑着服从了。
  “我高兴的是,维琳诺莉能在这种剧院里演出了。过去的一次,我太难过了,心里老想在舞台上见到她。”夏娃沉默了一下,又问:“为什么你要拿维琳诺莉来冒险?这太残忍了!”
  “我用自己的食指作抵押,保证这一回诸事顺遂,”柯斯嘉微笑了一下。
  “空口无凭,说到做到,先把你手指拿下来。”
  “就是。”柯斯嘉探手到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小盒来。
  大惊失色的夏娃望着对方,看他从芳香的药粉中拿出一个真正的,从人手上割下的食指。
  “多肮脏!”她愤怒了。
  “我的手指,我的抵押品。”为了证实,他伸出自己左手食指跟盒子里取出的指头比较了一下,“一式一样,就连旧伤痕也全然相同。”
  铃声响。催促观众进入古老的舒适的观众大厅。剧院创建人以及这个剧院的第一批剧作家:契诃夫、高尔基……都曾经在这个大厅里度过时光。
  今天演出的节目是据托尔斯泰小说改编的《安娜·卡列尼娜》。夏娃曾经看到维琳诺莉正是在演出这个剧目时演坏了角色,因而特别激动,再加上柯斯嘉出示的那只古怪的手指头,也引得她恼怒。
  柯斯嘉却显得神秘莫测。
  幕间休息时,他神色泰然,举止得体。诸如维琳诺莉突然在舞台上失踪等等意外情况,全然没有发生,一切都完美无瑕了。
  “‘显象’装置暂时还很正常,”夏娃也有些放心了,“可能,我也用不着割下什么人的手指头了。”她莞尔一笑,以示跟柯斯嘉完全和解了。
  柯斯嘉心花都开了。下一幕演出开始了。
  夏娃在欣赏了古老街道的风光,目睹了剧院入口处的旧习俗之后,思想上有了准备,她对演员的动作,舞台的景饰,感到格外亲切。
  消瘦了一些的佛伦斯基坚决地面带愁容地走进房间来了。房间象一幅老写生画家的油画。安娜一开始就带着愧悔而温顺的神情奔过来迎接他,问他,去哪儿的,怎么过的。
  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里都浸透了一个被社会排斥的妇女的痛苦。维琳诺莉细腻准确地表达了安娜矛盾的心理状态。她因为对佛伦斯基的爱,丧失了自己的社会地位,被剥夺了和儿子见面的权利。可现在呢,结果是什么也没有能够得到。佛伦斯基对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的态度,不由地引起安娜的极度懊丧,甚至对眼前的这个爱人也失去好感。她下意识地行动着,装扮出使人难堪的神情;吹毛求疵地找岔子,说什么佛伦斯基准定是为了去观赏穿浴衣游泳的妇女。安娜拒绝到乡间去,早一分钟之前,她还正在做去乡间的准备。最后,安娜归罪于对方在谈到她的时候,说话“过于做作”。
  夏娃想到上一次演到这里的时候,正是塌台的时候,佛伦斯基对安娜说,她不是真实的。这句话彻底地破坏了观众对舞台上的生活进程的信任。
  此刻,任何类似情况也没有发生。维琳诺莉和她同台演出的伙伴,深刻地展现了不为其生存的社会所容的一对情人的悲剧。维琳诺莉善于从安娜表面上的虚妄言谈中表现出蕴藏心底的极度的悲怆,这是一种足以致她于死地的悲怆——她扑身到铁轨上奔驰的列车下,这条铁轨是俄罗斯土地上的第一条。
  “看起来,在有的年代,最好还是不要有这类机器。”夏娃说着,碰了碰柯斯嘉——他正随着大伙儿一道鼓掌,要求演员们再度出场。
  “如果说,能使时光倒退,那只有借助于记忆、想象以及艺术的力量。有一首关于‘想象’的绝妙好诗。散场之后我给你读一读。”
  “整个儿演出的时间,我象是坐在古代电椅上一样,心悬着,总担心安娜又突然消失掉。”
  帷幕升起了,维琳诺莉幸福地从“卧轨自尽”中复活了,对着热情鼓掌的观众深深地鞠躬。
  然后发生了令人不可思议的情况:她从舞台上捡起飞扔给她的花束,把鲜花贴近胸前,走着……走下台,走进观众大厅。
  激动的人群立即把她围住了,
  “我发誓,就是在盖雅星上也不会遇到这等事!”夏娃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连声感叹着。
  “正常现象,”柯斯嘉应声说,“我们不是培育出我的手指来了吗?”他神态自若地从口袋里掏出装有他自己手指的小盒子来。“我们在那里给维琳诺莉培育了活体心脏。真得感谢艾姆。”
  “感谢艾姆,光是感谢他们?”
  “不,当然还有阿尔谢尼。”
  “还有你?”
  “我不过是帮帮忙。”
  “想跟我说假话?”
  “说过……只有一次……说过假话。从此之后,我把舌头上拴了个结……不是航海结,而是远洋结……可能……是宇宙飞行结……”
  夏娃的回答是一把抱住他,当着大家的面连连吻他。
  “这一吻代表维琳诺莉,这一吻是我自己的!”
  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激奋的观众只顾围拢维琳诺莉。彼嘉简直没办法穿越人群到她眼前。柯斯嘉见到赶紧去帮忙。夏娃运动健将的膂力看来是必不可少的——她那肩头比男人家的硬。

  三、第七大洲

  “总之,我踏上自己的第二故乡——地球后,几年时间已经过去、消失、飞逝了。现在,我只能从它的卫星——月球上来欣赏它了。富丽堂皇、变幻无穷的地球在月球的齿状山脊上空辉映着,使我心头充满了思念、激动和忧虑。是的,忧虑的是我的前景……
  “我爱走上楼台,观看那巨大的圆盘,如此壮观地初升、浮现、高悬。月球景物全沉浴在地球的银青色光辉中。这里的一切——火山及峭岩——显得十分异常。但是当我在这里度过漫长的时光后,我已经习惯这里的一切了。银色的夜晚,我喜欢在园子里徘徊,轻风摇曳着树叶,微微颤动的叶片象是铝制品。最低一层的枝干也不大容易够到,有时,我从上面摘下几片叶子,仔细端详一番,把湿润柔软的树叶贴在唇边,使自己相信.叶子确是树上长出来的,并不是金属制品。
  “多么想攀登上如今生长在月球上的这些高高的树木。
  “是的,它们成长为参天大树了。可是,月球的很小的引力却无助于我。彻夜难眠的夜晚,我在园子里艰难地踟蹰……长夜漫漫,这里的夜晚真够漫长的了。一个夜晚可以用来沉睡、苏醒、然后再次入眠。目前,月球的每分钟都在加速自转,以便最终能够做到与地球上的昼夜相同。
  “人们改造着月球,它成为地球系统的第二个、极小的一个星体。但是这星体上的原生状态触目皆是。巨大的山脊——严峻、光秃、锋利,无法使之平坦的山脊围成圆形,中间是布满古老的熔岩的山谷。山谷里现在创造出大片土地,种上了树木。从地球上观察这火山口时,也会发现它已经变了样。火山尘埃混和着太阳辐射影响下形成的宇宙灰尘,是一种优质的肥沃的‘月亮海洋石料’,再用地球上运来的菌种使其改造成土地。地球上生长在海洋中的小球藻,在这里不是生长在水中.可是长在‘灰堆’里,裸露在含有丰富的氧气的大气中。人们在月球上创造出大气层,大概,应该算是人类移居其他宇宙天体跨出的第一步,是这第一步的最出色、最惊人、最有影响的纪念碑。过去陨石在这里爆炸也毫无声响,可是现在……现在树林里充满了鸟类的喧闹、啁啾、鸣啭,我可以不用把人耳接受的声波加强为超声波的变频仪器也能听到这些喧响。飞鸟们来到这引力较小的球体上定居下来,并且不止一次地生育、孵化、喂养了自己的‘月球上的后代’,它们也都学会了在这种条件下飞翔,但是,到地球上或者艾当诺星上,还能飞翔得起来吗?

  “不论是用地球上的语言,还是用艾当诺星球上的语言,都无法表达出我的惋惜、忧郁、痛苦。这是由于我同我的第二故乡的离别而引起的。但地球的‘沉重的拥抱’对于我纤弱的双腿已成为难以支撑的负担了。它的大气太稠密,使人沉醉的氧气也太浓,过滤器帮不了大忙。我逐月地变得愈加病重、衰竭、无望了,终于完全失去走路的能力,只好坐在装有车轮的安乐椅上。……看到这可恶的轮盘,我便会想到长生老者的机车,我不愿意用轮盘走路。我从艾当诺星上飞来和人类相处,不是为了模仿‘机器中的长生者’,因为他们与这丑陋的瘫痪病人的四轮车又有何不同呢?令我最惊惧的是我的心脏开始衰弱了,疼痛了,发生故障了。如果说,美丽的姑娘维琳诺莉几年之前能够奋不顾身地把自己的一个肾捐赠给我,而且几乎因此丧生,那么人们中谁也无法贡献出自己的心脏——甚至在死后也不行!我们之间的这个器官的差异太大了。当然,生命研究所曾经建议我暂时充当一下‘长生老者’,用金属仪器代替一下我的心脏,以便努力按照从列勒星上引进的办法培育出活体组织来置换我的心脏。但是我拒绝了。那些将来有可能读到本文者会正确地理解我的。我不能背叛自己,畏却退缩,违背了我对安娜的誓言——永远不把自己的器官置换成预制品。不论是走开、消失、死亡,总比在地球行星上做一个‘活着的机器’要好些。
  “这时,地球上以罗登柯院士为首的医生对我作出了判 决。我,如同地球上患重病的老年人一样,应该忘记、丢弃、告别地球,飞往月球。月球上引力较轻的情况下利于生存。
  “我只好和美妙的、慷慨的、明媚的地球分手了。我告别了这星球上不能复见的、跟我记忆中的青春岛上相似的风光。
  “地球,人类的家乡,开始向宇宙发展了!我想把自己对地球了解的一切全部告诉艾当诺星上的老乡。过去的人类社会生活是以人类的丑恶表现的一面为基础的,它建立在人的暴力、仇恨、敌视、憎恶、贪婪、权欲的基础上。人们不得不经受种种磨准,为的是坚定如下的信念:社会应当以人类的美好方面为基础,应该去除掉智慧生物初期的丑恶,以善良、自我牺性、助人为乐以及不愿自己所得多于别人等等为基础。看起来多么简单!他们称这为共产主义。但要培养出这种精神品质得经过多少代人的努力。维琳诺莉和彼嘉有一次在列宁格勒山上讲得很对,社会新人的形成要靠培养。
  “我写这些是但愿这种想法能够传播到自己的不幸的,依靠假体长生的行星上去。
  “是的,真不幸,只要回想一下生活者起义的悲惨结局就够了。
  “人类走的是另一条路。人们不仅改造、改善、扩展自己的行星(意思是指可供生活的地方),并且准备移居到宇宙中的其他天体上,并且以此来证实大自然生存发展规律。这是学者齐奥尔科夫斯基的设想——智慧,既然出现,得让它扩展到全宇宙中去。
  “人类为了能够适应自身的生活,已经果断地开发、掌握、并改造了太阳系中的其他行星。我已经能够呼吸到月球上的空气,能够在月球的从林里漫步,并且欣赏过月面圆谷里的月球湖泊。甚至我们的能把海洋冰冻成陆洲的长生老者也是可以向漫步在月球上的人们学到一点东西的。我就要走完自己的路了。有我,或者没有我,但是这些用人类语言记录下的这几页笔记,总有一天会出现在艾当诺星上,会出现在青春岛上。很久之前,人们就到达了月球,先把机器人派上月球,然后自个儿也飞来了。人们开发了这个邻近的宇宙天体,重新安排第二个地球——月球的双星系统。
  “月球表面存不住大气层,在太阳辐射的影响下,气体分子具有非常高的运动速度,因而逸离行星,飞往星际空间去了。地球上由于有强的地心引力,所以大气层的减少几乎是难以察觉到的。速度在超过每秒11.2公里(地球上计算长度的单位)时,才能脱离地心引力而飞逸。月球上只要每秒2.2公里速度就得以逸离。
  “人们采用什么办法呢?他们决定在月球上创造出由更为沉重的气体组成的大气层。
  “成功的考察帮助了人们。还是在人们驯服月球之前,就有不少有关月球上存有地下冰的假设。因此,出现了如下的建议:利用较重的惰性气体——氢、氮和氢,它们在宇宙中应该比地球上有更多的数量,而地球的大气层中,这类混杂气体的含量不到百分之一。
  “万幸的是这两项假设在月球上都得到了证实。
  “很早之前,人们用集电环勘察了月球表面。集电环采集到一些冰冻物。原来,这不仅是地下冰块,而是一种低溶点的冰盐同晶体,是氪和氙的水溶液在低温下生成的坚硬的结构简单的化合物。从月球灰尘的深处取得这种冰,利用它的蒸气,可使月球表面充满这种较重的情性气体的大气层。
  “这种气体构成的大气层具有显著的特色。首先,为使月球表面能具有类同于地球的大气压力,大气层的厚密度要稍低于地球。此外,惰性气体的分子因为比较重,所以与太阳辐射的粒子撞击时,由于其惰性特点,不会象氮气一样增速到可怕的逸离速度。月球上的这种大气层,即使在引力较小的情况下,也显得比较稳定。顺便说一说,月球上的气体,由于人们补充了气体催化剂,催化剂与氙气发生作用,使得各种不同重量的气体不致于发生分层浮溢现象。氙气在吸入之后,以一种特异的轻快感觉在血液中扩散,并释放出氧气,而后,氧气便参加机体内部的新陈代谢,并保证生物机体的功能。有趣的是,月球大气层中一般情况下,含氧量只合到地球上的六分之一。再多,人们也不需要了。在月球引力较小的情况下,一切能量活动的进行都不那么激烈,人们只需要有一定限制的较少含氧气体,就跟深水中穿着阿克瓦潜水衣的人一样,水越探,要求的氧气越少。月球上的惰性气体并不比氮气有害。
  “是不是也应该说一下,我在这大气层中有什么意愿、计划、期望……
  “可能,是因为我还活着,呼吸着,行走着,但是……唉,我已经失去了过去青春岛的儿子的力量,那种奔跑在丛林中追击盛怒的赫鳄的青春岛的儿子的力量。
  “我常常会想到地球上的一句古话:‘谁若是哪儿疼痛,谁就会时常谈论那儿。’不管我怎样克制,但终究为自己丧失了的健康诉苦、怨艾和哭泣了。
  “但是,为了青春岛的居民,我应该说些别的。那末,再说说月球大气层吧,它是近三十年来和加速月球自转的工程同时创造的。
  “如果不使月球有足够的自转速度,造成大气层后,必然会由于太阳辐射的影响,使得大气层积压堆积失去平衡,因而造成狂烈的风暴,妨碍正常生活。因此,人们在月球中腰线上安装了圆环型喷气发动机,机器使用他们发现的真空能源,喷气机起着推进作用(速度有限制,以免机器本身逸离),这祥,加速了行星的自转,造成了分布均衡的大气层。
  “我,很可惜,在这些工程开始时没有在场,但我看到了这些推进器。它们有些象凿在月球岩壁上的巨大隧道。地下冰气化了,气体从隧道式的推进器管道里喷涌出来。
  “巨大的喷嘴里猛冲出水蒸气和惰性气体的混合体,升腾到高空。然后水气化成雨水溅落下来,流注入月球表面的坑坑洼洼,而气体则弥漫在大气层。葱笼成长的树木给大气层内添加了混和在氙气中的氧气。
  “这时,人类开始移居到‘第七大洲’来了。移居来的不仅有不能忍受地球引力的心脏病患者和年迈的老人,还有希望继续开发宇宙新大陆的人们,还有立志做‘月球居民’的年轻一代的浪漫主义者。
  “月球成为人们的大型航天基地。我对这基地曾作过一次巡礼。我们这些月球疗养院的休养员被允许到月球宇航中心进行一次旅游,以便参观一下人类智慧的巨大成就,参观一下人类进入宇宙的新的跃进。大概是为了使这次旅游更有特色,我们是乘坐的一辆老式月球车,这种车子使我愤懑地想起长生老者。庞大的机车上遮着防陨石的挡板,现在这挡板已经完全失去作用。机车下装着四个履带式转动架,这是按照月球上无路可行的情况设计的。月球车内部是类同于与外界环境完全隔离的小型宇航船。在月球表面还没有大气层的时候.月球车可以转动、爬行、疾驶。
  “我到月球宇航中心时心情激动。我想使自己感觉到我也是一个亲身参与这种大胆的、宏伟的、包罗万象的计划的人。他们,可能,在一定的时间会组织到达我的艾当诺星的新航行。那时,没有我,事情就难办得多!
  “月球车上装置着陈旧的原子推进器,迅疾地奔驶过开阔的地区,地平线近在眼前,人们可以感觉得出这个不大的星球的曲率。月球车有好一阵倾斜到一边去了,它开上了尚未用生成大气层方法平整过的山谷地带,有棱角的、针尖形的月球峭壁,象是一束飞箭,随时会腾空而去。
  “宇航中心座落在一个巨大的月面圆谷中。平坦的、微微鼓起的、充满原始熔岩的山谷被环形的浅灰色陡削山峦团团围住。宇航中心是在月球大气层形成之前建筑成的。技术工作室全部设在山洞里,封闭式的回廊通向每个起飞场。现在己经没有必要再待在这里面了:整个行星被亲切的、气体构成的圆形顶盖保护着。
  “月球车从当年的火箭发射场旧址一闪而过,经过凿穿环形山峦的隧道,进入大山的圆谷中。
  “我们面前是一片‘微微鼓起的平原’,也就是一部分月球的球面。平原上停放着许许多多巨大的银盘式的飞行器。我才知道,最新式的宇宙航船已经不象我从艾当诺星乘坐而来的那种式样了。
  “‘呶,这就是星际舰队的一部分,’我的同伴告诉我说,‘星际航船母舰正在环月运行轨道上,母舰将分别携带上所有这些碟形航天器,然后开始远航,飞向盖雅星。’
  “我的心颤抖了,剧痛了,揪紧了。难道我不能等到飞往艾当诺星去的那一天吗?
  “我知道,飞往盖雅星的远航队伍是庞大的。但是,我看到的一切都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月球车停在第一台圆盘形飞行器旁边的人群附近。我十分高兴地跳出这台笨重的车子,看见站立的人群中有我熟悉的面孔。
  “这是我的几位星际航行中的同伴,尤其是其中有着星外女客维琳娜。她向我微微地笑着,搀着一个男小孩向我走来。男孩使劲挣脱了母亲的手,一蹦,老高老高的,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当母亲大惊失色的时候,飞落下来了。但并没有象地球上那样碰伤跌坏。母亲为此责备了孩子儿句。她的丈夫阿尔谢尼·拉托夫正跟父亲、著名的宇航专家罗曼·拉托夫站在稍远的地方。罗曼·拉托夫负责领导这次飞向盖雅星的航行。
  “维琳娜按照地球上的习惯,拥抱了我一下:“身体还好吗,亲爱的安诺?”
  “我多想跟你们一道儿飞啊!唉,若是我能看见、猜到、听说你们不是飞往盖雅星,而是飞向我的艾当诺星的话!”
  “‘到爸爸那儿去。’维琳娜对小男孩说道。然后用手搀着我,领我沿着宇航中心的便道走去。
  “我望着欢跳欢蹦的小男孩。艾当诺星上禁止生育!带着孩子们上那儿去干什么呢?他们到盖雅星去将成为第一代的智慧生物。
  “我突然感觉自己身体不行了。星外女客用月球车把我送回疗养院。她挨近我坐着,如同她称之为小妹妹的维琳诺莉有一回的那样,尽力想使我好受一些。
  “‘有可能的,你会有其他的同行的伙伴的。亲爱的安诺。’她柔和地对我说着,她指的是我渴望中的飞向艾当诺星的航行。
  “但是,我已经确知,人类准备着的是另一个航程,派出宇宙开发人员去到适宜他们生活的盖雅星去。他们在那里如同巨人一般。他们多么光荣和幸福!我呢?
  “我就要合上、完成、结束我这本笔记了……或者是遗书,可能,我用地球上的书面符号传达的思绪会到达艾当诺星上去的,会到达遥远的、我渴念的、热爱的青春岛上去的。那岛上居民能够、必须、应当象人类一样建立一个共产主义社会。”

  “维琳娜的儿子正在我们的年老病弱人员疗养院内嬉戏着。他爬上了树,跳到我的露台上。这个男孩将是盖雅星上的巨人。盖雅星上将会建立起唯一的、真正的、确凿的、永存的智慧世界,它将代代相传……这也是艾当诺星的唯一出路!
  “多可惜,我没有任何后人……”

  艾当诺星人安诺偎依在维琳娜的手臂上死去。全人类都感到哀痛。艾当诺星上还会有这样探求、而又这样忠实于自己的思想智慧的“人”吗?还是全部生物尽是在那里考虑着自己的长生不死?
  维琳娜的儿子,取名为安诺的小男孩,此刻正欢悦地在月球的峭岩上蹦跳。

  四、“巴比伦塔楼”

  松村伊卫助博士揩了一下汗湿的额角之后,扶正了眼镜,沉重地喘息着,继续盯视着已经映完节目的电视屏幕。
  他等待着,这个问题或迟或早会提到他的面前来。但是一旦如此,却又感到惶然、惊恐、甚至有一种迟钝的忧郁的疼痛……
  他拉开了纸糊的隔扇,隔扇把这间他从童年起居住的、按照地球上的时间难以算清年月的古旧的小屋一隔为二。隔扇拉开后,房间增大了一倍、窗外突现出耸入云端的大厦景貌。
  著名的“富士大厦”可以住下一百万日本居民。一百万人可以一层叠一层地住到这海滨的峭岩地带来……富士大厦高出地面大约三公里,稍稍比富士山略低一点,因而取了现在这个名字。
  当巨型起重机把大厦的未来的墙壁——人造大理石块运到围栅内的建筑工地的时候,小伊卫助还只会稚气天真地哼唱着有关乌龟的儿歌:“莫西,莫西,卡米 哟,卡米 桑,哟。”
  围栅里总有东西在吼叫,总是在僻啪地迸裂作响着。小孩子觉得那里面是神仙和妖怪在进行着永无了局的厮斗。但是从板缝向里面张望又不礼貌。礼貌是伊卫助一知半解的许多概念中的一个。
  联合世界当时还没有成立,但是许多国家采用这种或那种方式纷纷建造怀疑派称为“日本巴比伦塔”式的塔型住宅。
  巍然的住宅城楼的许多层从围栅上显露出来的时侯,松村伊卫助刚从“勇敢者学校”毕业不久。
  他还清楚地记得这城市的街道。当年,街道上奔驶着自动化轿车、管状车、电动机车。
  但就在那时,他已经爱上了步行,开始了自己的每天“日本万步行”。步行的人在狭窄的人行便道上,紧挨着房屋挤来挤去。现在,当机动车辆全部进入地下通道之后,当年的那种景况是无法想象的……简直象是竞赛结束后体育场门口蜂涌而出的浩荡人流。
  青年时代的伊卫助在窗户之间的室内墙壁上挂了一幅中世纪艺术家彼捷尔·布鲁格的名画复制品“巴比伦塔楼”,于是,他年复一年地用这幅原型和不断增高的“富士大厦”高楼相比。
  巴比伦塔楼的形象深深地打动了这个年青人的心,因此松村伊卫助择定时间出发寻访了当年巴比伦的遗址。
  那里,他并没有给自己找到什么新东西,他见识到不仅是巴比伦人的,而且有他们的祖先——古老的苏麦尔人的历史陈迹。苏麦尔人的文明社会是在地球上突然出现的。据说是由于类人形的智慧生物的帮助,这些穿着蒙头的鱼形外衣的天外来客被称为奥昂纳。
  松村伊卫助常常默想着那些聪慧的苏麦尔人的来宾,那些地外文明世界的使者。
  反对这种设想的人还不少。激烈的论战中,松村对怀疑派忿然立下誓愿:一定会取得无可争论的证据……
  正是这些原因促使松村参加了“生活二号”星际航行。
  他没有带回证明艾当诺星人曾经登临过地球的证据,但是,跟他一道飞回地球的是一位活的、无可置疑的地外来客——艾当诺星人。
  松村在地球上缺席了五十年。
  他回来时,“日本巴比伦塔楼”已经直插云霄,高出地面整整一公里。可是还得建造无法计算层次的两公里高的楼屋……
  那时,日本人松村伊卫助曾从“生活二号”近星航行轨道上,目睹了艾当诺星上长生老者的冰冻陆洲,因而成为在地球的部分海域建造大陆的热烈拥护者。首先该在日本海附近,这就可以使日本人住得宽敞而且舒适,如同人们现在利用“食品制造机”解放出来的耕地到处建造广场一样。松村响往着使波浪翻滚的海域变为樱花如锦的花园。
  于是,松村伊卫助和金·卡切父子两位工程师一道儿成为冰冻日本海的倡议人。
  松村协助他们制订规划。他坚持在冰冻的海面上一定要覆盖上大地的外衣——土壤。为此,他甚至不惜开挖富士山。老工程师金·卡切亲柔地向他笑笑,用铅笔约略一算(甚至没有用电子计算机),算出了这一工程所需的劳动量。冰冻陆洲的规划加上这种规模的挖山撒土运动,若是跟伟大的星际航行支持者辩论,绝对占不到上风,可是松村也不屈服,他不能想象人们的生活可以变成艾当诺星上的长生老者那样,老者们除去冰冻的机车库之外,别无他求。一个人,按照松村伊卫助的看法,需要美:花园,蜿蜒的小河,静谧的岸畔,起伏的丘陵,最好还有高山峻岭……;如果没有这一切,就应该装置起来……。
  “这一切是完全需要的”老彼捷尔·金·卡切说,“不过,为什么要开挖富士山呢?来个底朝天多简单。”松村一愣,以为老人在开玩笑,但是工程师全然不象说俏皮话的样子,他说得完全对,需要把海底上升到海面上来!这位老工程师建议,在冰冻外壳下置放吸管,吸进大海底层的污泥,几百万年中,这种海底污泥充满了极其丰富的有机物质,所以这种海底软泥形成的土壤(无疑,要去掉盐分),必然会极其慷慨、极其肥沃。“种你的樱花吧,亲爱的松村君。”老荷兰人说。自此,日本海冰冻陆洲的工程开始了。松村欣赏着象河流一样在徐缓游动着的深海软泥,它驯顺地按照规划好的地形,拥积起一层地面,象过去垒建堤坝一样地准确整齐。
  然后,松村伊卫助以一种决非暂时的欢悦心情在暂时还是荒芜之地的陆洲漫步,新陆洲的丘陵之间河流萦回,湖泊罗列,他伫立在暂时还是光秃秃的湖畔。规划中的这些湖泊是为了保留一部分过去的日本海的蒸发镜面,其余一部分陆洲上布满了人造间隙喷射热泉。泉水从人造的土地下向上喷溅,直射高空,成为光采闪烁的水柱,水柱散发出的水蒸气结成色彩缤纷的虹霓。这些湖泊和热泉使空气中的湿润度,相等于过去的海面,附近大陆的气候也受不到不利影响。
  于是,许许多多的孩童在新的光秃秃的土地上奔跑,他们在这儿建设花园,准备将来居住。
  如果古人说过,只有种植过两棵树的人才能在自己的身后留下踪迹。那么,现在可以很有把握地说,日本年青一代建造的罕见的繁花似锦的艳丽陆洲,将在百万年间闪耀着人类智慧的光采。
  松村的头脑中倏忽闪现了上述的意象,这时,他站在推开的隔扇的前面,注视着窗外尚未竣工的“巴比伦塔楼’富士大厦。
  他应该作出决定,并将这一决定通知金·卡切他们父子俩。但是老金·卡切的身体不行了,很不行了。
  松村走向屋门,在过道里穿上鞋子。他作出决定之后,行动总是很果断的。
  他穿外衣时,又望了望高耸入云的、尚未竣工的“巴比伦塔楼”。
  时间之神多么会戏弄人,或者是特别英明!高耸入云的富士大厦的外观竟然和彼捷尔·布鲁格作品中的古代巴比伦塔楼完全相象……,那种以许多层楼为一级的阶梯逐步拢缩,一直聚拢到尚未建成的最高层的大厦顶尖。如果说,古神话中塔楼建筑的荒废,是因为建造者们言语不通,互不熟识,种族各别;那么,富士大厦的没有完工,而且同样地失去需要,则是因为全世界人民找到一种共同的智慧语言以及一条共同的发展道路。
  共同的道路……
  松村面临着的一项艰巨任务,就是要把这条道路告诉自己的同事,两位金·卡切。
  他们会理解这个吗?会认为自己是被困难吓跑了吗?当然,不会。他们当中谁也不会这样认为,因为建造陆洲的最艰巨的时期已经过去。当然,需要完成的任务超过已经完成了的,可是应该怎么做,现在已经明确了。至于和百万人一道飞向宇宙(这百万人满可以安排进这座塔楼里)去开发和建设全新的星球,——人在这颗行星上将成为巨人——这可能比在地球上建造新陆洲要更加困难。
  松村带着这些想法到冰冻陆洲去。列车从地面开进延伸到远方的地下管道——穿越当年的大海——向陆洲疾驶。不一刻,松村来到老金·卡切的小小的住房前。年轻的金·卡切大概不会在远处,因为老人情况不妙……。

  松村来到了陆洲,想起自已如何说服老金·卡切尽力保留日本海岛的岸畔风貌,保留住近岸的海面,使之成为大海运河,航船沿着这条运河来往于昔日的港口。他们全同意了。于是,过去的海岛则是由大海运河围绕着。这样,既保留了当地居民的传统风尚,又提供给人们更多的生存空间。他们完全可以从架设在运河之上的格栅型桥梁上往来。这类桥梁、曲折的河流、湖泊、丘陵、间隙喷泉遍布樱花之国。陆洲的地表之下有一层仿佛西伯利亚永久冻土带一样的隔热层,它象是有海面那么大的冰冻的圆形底座背负着自己的新的土地。
  松村伊卫助走到绿荫拥覆下的老工程师的小屋前,工程师就在这里领导着整个的陆洲建设工作。小屋是雅致的日本式住宅,屋顶有一道边缘向上弯曲的飞檐。小屋和小花园全在冰冻的海面上!
  突然,松村止住脚步。他抬眼看到院墙内的小花园,小小巧巧的“玩具式”的日本小花园,小小巧巧的树木,以及架在潺潺细流上的小小巧巧的木桥,以及一个小小巧巧的纤秀的女孩。
  她怎么上这儿来的?
  露台上纸糊的隔扇推开了,一张卧床被推上露台。卧床上平躺着塌陷进垫被里的衰竭的老人,只有一张面孔挺露着。
  彼嘉·金·卡切和他的妻子维琳诺莉走出来迎接松村。
  维琳诺莉用一个手指贴近双唇。
  小女孩安娜不懂得祖父即将去世,她在祖父的小花园里嬉戏着,觉得十分幸福。
  满脸银白胡髭的苍老的祖父是个善良的人。他察觉孩子的爸爸妈妈浸沉在哀恸之中,便亲柔地对他们说着话。
  一道阴影飞掠过花园上空,小安娜不知怎么害怕起来,直想大哭。
  妈妈在小树丛里找着孩子,便把她带进屋来,跟祖父告别,尽管祖父哪儿也不去,而且睡在他自己的带轮盘的床上。
  祖父吃力地喘息着,用定了光的浑浊的眼睛四面看望。女孩被带到他跟前,她吻了一下那只干硬的黄色的手。
  这一下可以走开了,于是小安娜很高兴。
  “他终究还会继续生存着。”维琳诺莉看了看小女孩,跟日本客人说。
  “请原谅,”松村悄声说,“难道罗登柯院士也束手无策了吗?”
  维琳诺莉用头指了指正在沙坑里玩着的女孩说:“从她的未来的孩子身上可以催醒她祖父的记忆。”
  彼嘉·金·卡切默然肃立,盯视着疾驶的飞云的投影。然后说道:“因而——智慧永存人间。”
  “不仅如此,”松村说,“还在于它将要扩展到全宇宙。”
  “是吗?”彼嘉,金,卡切说着,凝神地望着自己的同事。他全猜到了,但是决不劝阻松村,只是使劲地握了一下他的胳膊。

  五、星际舰队

  地球上又过了一个春天,又过了一个夏天,时值秋令。维琳娜家里的小花园内球形的金色小花开放了。花儿繁密簇集,使得维琳娜不由联想到旅途中她将遇到的众多的星星。
  屋里已经拾掇得十分整洁,维琳娜就象迎接盛大节日一样,仍然在不断地打扫。她挥动着“过时”的小抹布,原因在于不太相信自动吸尘器。她希望自己“身后”的一切都是那样“井然有序”。她揩拭过光洁如镜的钢琴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之后,用面颊轻轻地贴向平滑的琴盖。
  维琳娜带着小儿子,拎上一只小小的皮包(其他已经运发)走出屋来。她轻轻地把屋门带牢——穿堂风不要惹出麻烦来——然后,搀好安诺,精神勃勃地从花坛旁走过,——她曾经多么喜爱侍弄这些花木啊。然后,她在球形的金色小花丛旁站立了一会儿,跟它们告别,仿佛对待有思想的生物一样,凝视着它们。
  而后,维琳娜一面走,一面尽力探手抚摸着每株树木。她就这样领着小儿子走上田野。
  多好啊!“食物制造机”还没有挤走地球上的全部田野。这里,可能是最后一次培植秋播作物,田野里一片柔嫩的翠绿,在秋天的森林景色的映衬下,这绿色分外地充满生机,青春焕发!
  秋天的树林里色彩绚丽,桔红、姹紫,棕黄……。维琳娜突然觉得过去生活的种种情景正从林丛里浮现出来。多少事呵,真惊人!
  她眯缝起双眼,竭力克制着瞬间的痛苦和软弱。如同一片干枯的飘零的秋叶,她在随风旋转着。
  安诺老在问:“我们什么时候再上月球去?”
  上月球?还是上地球?这样的小孩有必要知道“永远不”这几个字吗?
  “在那里一跳就多高多高的。”安诺坚持着。
  他挣脱了妈妈的手,向上蹦着,如同在月球时那样。当然,没有能跳得多高多高的。母亲行星正紧紧地挽留着自己的小儿子……度过这最后几小时。
  母子俩人很快走到地铁车站,横穿莫斯科,到达宇航中心,巨型的星际舰队在月球附近等待着他们。图查、威耶夫的联络用宇航船象是远洋海轮的舢板,正停泊在地球上。为了保证留在地球上的人们的绝对安全,所以星际舰队不是从近地轨道,而是在绕月飞行的轨道上启程。
  每一艘星际航船都得载运成千上万的人,现在“超载”这个词还有什么意义呢!从维琳娜和电子测验机器的较量,以及提出宇航新能源引起的激烈的争论直到真空能的开发,已经过去了多少岁月!正是真空能的运用使星际舰队的远航具备了现实的可能。

  第一批星际航船已经成为博物馆的陈列品,它们的创造者威耶夫又成了伟大航程的星际巨舰的设计家。
  维琳娜回想起第一次星际远航启程之前,她和已经列入“生活号”乘员名单的阿尔谢尼的一次会晤。“反正我决不丢弃你。”她用这句话来回答关于时间反常的警告,然后她便去寻找威耶夫……。现在好象一切又重复出现了。他们会跟阿尔谢尼在一起的,但是……整个航行期间必须分开。因为参加过首批星际航行的每个宇航员,都得单独带领一队星际航船。每队的领航飞船环列在航船旗舰附近,以电视进行业务联系。当然,这种电视决非维琳娜和阿尔谢尼进行屏幕会晤的那种。总指令长的丰富经验,对于每队的领航宇航员来说是极其重要的,因为每艘星际航船上都有成千上万宝贵的生命……;总指令长的每一句话不超过一小时就能传遍所有的星际航船。
  首批星际远航归来的宇航员们没有哪一个回避这种崇高的职责,只有威耶夫和罗曼·拉托夫暂留在地球上,准备载运第二批移民。航程中需要度过漫长的时光,阿尔谢尼和维琳娜也将在宇宙空间的各自的航船上互相思念了,而且在电视屏幕上经常会晤也不大可能。
  维琳娜到了宇航中心,第一个先上威耶夫那儿,准备跟他告别。
  他的办公桌还象很久很久之前一样,堆满设计图纸,桌旁竖立着巨型星际航船的模型。
  威耶夫从桌后走过来迎接维琳娜,拥抱了一下她的肩头,让她靠近自已身边。
  “记得吗?”他说“你责备过我不关心宇航员中的单身汉?”
  “得了!”维琳娜微微一笑,“这对您和我都是半个世纪之前的事了。”
  “正是。伟大航程的第七舰队指令长!”威耶夫庄重地宣布:“现已决定给你配备一名助手,不过不是单身汉,是个有妇之夫。”
  维琳娜脸上立即绯红起来,她猜得到威耶夫此刻说的是谁。
  “你不会猜错的。”威耶夫点了点头,“阿尔谢尼·拉托夫。而且我们还给第十三舰队指令长夏娃·库尔德娃诺芙斯卡娅配备了助手,一个暂时还是单身的汉子。”
  “柯斯嘉·兹汪采夫!”维琳娜高兴极了。
  “正是。”威耶夫点点头。
  维琳娜脸上绽放出幸福的笑容:“怎么啦?是母系氏族啊?”,
  “不。夏娃比起有时会轻举妄动的柯斯嘉来,要稳重些,实在些。”
  “那么,阿尔谢尼呢。”维琳娜问话中几乎略带一点委屈的意思。
  威耶夫难以回答了:“不,他很沉着,不过……”
  “你答不出来的。我去问阿尔谢尼,是他这样提出的吗?”
  “那又怎么说呢?”威耶夫两手一摊,“算我考虑不周吧。”说着又拥抱了一下维琳娜。

  维琳娜一离开威耶夫的办公室,便立即乘车到阿文诺莉那儿去。
  老妇人把自己的新居尽可能地装饰成当年双亲住屋的式样,布置陈设保留着安娜·安德列叶芙娜的风格。熟悉亲切而又陈旧过时的家具使维琳娜联想起种种往事,不由伤感起来。
  阿文诺莉回顾着自己熟悉的当年的故事,带着悲戚的笑容说:“我不是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她老人家压根儿不相信爱因斯坦时间反常的学说,她是幸福的。我是等不到你回转来了……”说着转过身去,痛哭起来。她瘦削的、衰老的两肩颤抖着。
  维琳娜很心疼她,便用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妹妹蓬松的灰白头发。
  “我不回来了,阿文诺莉。”她说出这句话以后才想到,这种活并不能给自己的妹妹带来安慰:“整个星际舰队的人全都不打算回来了。”
  老阿文诺莉的双眼立即干滞了,她急遽地转过身来:“怎么?你永远不回来了?……”
  “作为盖雅星上第一批居民中的一个。”维琳娜微微一笑。
  “荒唐!”阿文诺莉激动万分,“真空能和钢琴在盖雅星上能派什么用场?”
  当然,要劝阻维琳娜已经不可能了。
  维琳娜心情沉重地来到维琳诺莉那里。
  小安诺跟小安娜出生以来就亲密地待在一起,然后象挛生兄妹一样成长。即将到来的分离,使他们将要永不见面了。
  “你知道,”维琳娜唤作妹妹的这位拥抱着来客,“这样做,正确而且必然。大概,宇宙当中这类事已经不止一次地发生过。智慧生物飞往荒漠的行星并在那里定居,就象那位善良的松村博士坚信不疑的,地球上也有过天外来客。飞临地球的‘果摩 萨彭苏’必须先跟敌对的自然界作斗争。”
  “盖雅星上是另一种情况。人们在那里会全成为巨人,这既是指的身材,也是指的知识。”
  “你上阿文诺莉祖母那儿去过了吗?”
  “去过。她说那种荒野的星球上既不需要真空能,也不需要钢琴。”
  “难道盖雅星上能没有地球上的文明吗?物理——高度文明的见证,艺术——人类灵魂的盛装。”

  维琳娜告别维琳诺莉后便去罗登柯院士那里。
  弗拉基米尔·拉夫仑契维奇抬起灰白的眉毛,凝望着维琳娜,跟她说:“我可不希望盖雅星上经过百万年后,会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我们的星球上曾经有过来自地球的人们吗,还是没有?”
  于是,院士十分严肃地答应着手“在人们的遗传记忆中进行考古的发掘。”
  “在那种记忆中,应该保存着‘到达地球之前’的生活图景。”院士一面说着一面伴送维琳娜出门。等到客人走远之后,老年人又唤叫道:“为了宇宙间的伟大的移民,向你致谢!”
  阿尔谢尼从宇航城出来时比维琳娜稍迟了一些。他站立在露台上,魁伟、壮健,如同站在垫板上准备创造新纪录的举重运动员。他在等维琳娜弹完一首乐曲。
  维琳娜弹奏中感觉到阿尔谢尼来到身边,便从钢琴前跳起身,扑了过去。
  “那么说,是你坚持要求的啦?”她问着,盯视着对方的眼睛。
  “因为我跟你,父亲和他决定参加第一批星际舰队。”阿尔谢尼腼腆地问答。
  “为的是代替你跟柯斯嘉的指令长的职务?你们可真是了不起的人!……”
  “我会成为一个称职的助手的。”阿尔谢尼说着又逗乐地加了一句:“正该这样。盖雅星上的新移民区应该是从母系氏族社会开始的。至少,在两艘星际航船上开始,你的和夏娃的。”
  维琳娜神秘地微微一笑作为回答。

  此刻,维琳娜望了一下缤纷绚丽的秋天的树林,默然告别,便带着小安诺快步走向地铁车站。
  新一代的人们按照自已的风格,没有悲切地送别宇宙移民。火箭舢板安详而又寻常地把移民送往运行在近月轨道上的星际航船上。
  阿尔谢尼在维琳娜之前登上巨型星际航船进行接待乘客的准备工作
  现在,没有任何惊恐和哀伤,维琳娜和小儿子马上就要飞到身边来。
  维琳诺莉带着小女儿安娜,仿佛是出于无意地出现在维琳娜和孩子乘坐的地铁车厢里。两个孩子高兴极了。当“希奇的怪物”在加速和制动时轻柔地让他们陷坐到软椅上,想站也站不起来,这时,他们两个哈哈大笑。
  维琳诺莉跟维琳娜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没有什么意义的话。
  到了一个站头,维琳诺莉带着女儿站起身来,跟维琳娜就象是分手一两天似地告了别。但是在这种告别中蕴含的珍惜和情谊,比过去在宇航中心人们的失声痛哭要深重得多。

  维琳娜和安诺在莫斯科近郊宇航中心的草地上,一直朝前走,没有向四面看望。可是,一种内在的视觉使维琳娜此刻能感受到周围的一切:湛蓝的明净的天空(过去,天空浮游着高高的云朵),远处的树林已披上秋装(那时,林丛里仅仅只有一点儿细嫩的浅绿),还有人群,站立在宇航中心白色大楼旁边(过去比这次略少一些)。
  维琳娜知道自己的亲人中没有一个人来送她。她弯下身摘了一束小草。安诺,跟小猴子一样,立即重复了妈妈的这一动作。
  维琳娜把小草贴到脸上,四面看了一眼。尽管阿文诺莉、彼嘉、维琳诺莉不在那边,但是那边——有人,她的地球上的人们!
  维琳娜透过手中这束最后的地球上的青绿色的植物,看望着人们。
  安诺也喜欢从一束绿草中向后看,真有趣。为什么自己过去从来没有这样做过?真太好玩了!
  维琳娜弯下身抱起儿子走上近程宇航船。
  儿子和母亲手上都拿着一束地球上的小草。他们把这些小草保存了好几十年。在遥远的盖雅星上,居民们不止一次地到他们那里欣赏这从故土带去的神圣的纪念品。
  当然,这是后事了,现在……
  维琳娜亲吻了一下儿子。这一吻中,倾注着她想传达给即将永别的地球的全部思念。
  而地球仿佛也在回应她似地,把她搂在紧紧的告别拥抱中,重力加大了一倍——火箭加速腾飞了……

  往来于地球及“第七大洲”间的定期航行飞船把维琳娜和安诺载送到巨型星际航船。
  维琳娜象一位主妇似地,以女性的细密精确检查了航船接待乘客的准备工作。
  然后,第一批宇宙移民到来了。这是一些新时代的人们,你们看待面临的使命就象是地球生活中正常的未完的工作。同时,也在幻想着浪漫的奇遇。

  维琳娜站在指令舱内。
  正方形舷窗,如同过去的电影银幕一样,窗外出现了圆盘形的星球。由于航船的运动,圆球仿佛在冉冉升起。月球上的山峦峡谷也可见到,不一刻,月球上的群山消失了。只有圆球仍在缓缓地转动,人们可以猜测出的陆洲的轮廓随之变换着。再过几百年之后,这些大陆就会被冰冻的海洋联成一片了。
  很快,陆洲的转换更加明显了。维琳娜知道,这是巨型星际航船的运行加快引起的感觉。航船开始加速逸出近月轨道,远离地球和月球而去了……
  经过几年的航行,按照预定的准确时间,还在这面舷窗上会出现一个圆盘形的行星,丰饶而又荒漠的星球。地球上的人们将开始在这个星球的独特的“微型世界”上生活。但是,决不中断和母亲星球的联系,免得象据说曾经移居到地球上的智慧生物那样,失去了和母亲星球的联系。
  人类文明在新的土地上经过一定时间还会有新的跃进,也可能抵达更加遥远的星球,以便把智慧传遍整个宇宙。
  “妈妈,”安诺问,“对吗,我到盖雅星上会成为巨人?我还能象在月球上那样一跳老高吗?”
  “智慧使人成为巨人,”阿尔谢尼·拉托夫代替孩子的妈妈回答,“而要跳得更高,应该做个强劲的人。人类之所以能跳向别的星球,因为他十分强劲。”
  “我也要做个强劲的人!”安诺说。
  他将会成为一个强有力的巨人,因为他是新人类的新人。

  【全书完】

《太空神曲》 作者:阿·卡赞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