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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疯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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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疯人院》
作者:呼呼

正文 太空疯人院(1)

  1

  “现在是精英社会。”老板走进采编室,在你面前停下。

  你抬起头,看着她闪亮的双眸,真真是流光溢彩艳力四射。她又要干什么?

  “精英的意思就是理智的天才。”老板抿嘴一笑,顿时整个房间都亮了许多。“所有人都是高智商的天才,而掌握了社会资本控制权的上层建筑更是精英中的精英。我们活在一个神奇的世界,资本主义的极致阶段,仁治天下的理想社会。”

  你闭着嘴,等她说完。当初你就是被这倾城一笑迷昏了头脑,五年来又被这该死的笑容驱赶着上天入海。每次拒绝危险任务,每次申请加薪,失败的都是你——她的笑威力无穷。

  “你难道不奇怪么?”她倾下身体,若有若无的芬芳包围了你。

  你垂下眼睛,屏住呼吸,开始默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这个社会没有疯子,没有弱智,没有心理疾病患者。”你没看她都知道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天呐,这个妖精!

  “这是不可能的,一定有这样的人。”她吐气如兰,你要昏倒了。

  “基因筛技术……”你说。

  “先天健康并不代表后天正常。”她笑了。

  这话好生玄妙,你终于忍不住抬眼看了她一眼,她的俏脸离你只有5公分距离。你立时面红耳赤溃不成军。

  老板得意地一笑,直起身来俯视着嵌在坐椅里不敢动弹的家伙。“肯定有疯子,疯子只会呆在疯人院里,那么问题的关键就是——疯人院在哪里?”她突然伸出手,拍拍你的脸蛋。“帮我找出来。”

  然后她就走了。

  你长吐一口闷气,倒在椅子上,忍不住摸着刚才她抚过的那半边脸,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如果找到疯人院,那绝对是大新闻,政府为了粉饰太平而将所有的疯子藏到秘密的地方——这可是严重违反纪律的事情。你皱起眉头,现在的医学技术应该能治好心理疾病了吧?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又粉碎了刚才的判断:如果你被老板逼疯了,似乎是无药可治的。

  这个妖精!你叹气,紧接着就倒抽一口凉气。如果是这样,那这趟任务就凶险的狠了。

  你呼的一下站起身,仿佛这样就能跳出陷阱。

  “有眉目了?”老板的声音幽幽地从门口传来。她一直没走,就站在门边欣赏完了你那些怀春少男表演。你要疯了。

  “三百万,少一分都不干。”你走到窗前,远眺着天穹外那墨蓝色的宇空。

  “减半。”她嘿嘿一笑。“钞票可是控制你的有效工具,哪能那么简单就满足你。”

  你不吭声,目光从天穹下坠,掠过无数的高楼和半空桥,直向下看,却看不到底。无数灯火汇集成的星海比真实的星空更加绚丽。这就是福安卫,坐落在距离太阳系1.25光年拥有三亿人口的城邦国家。

  你只是一个蚂蚁,却要找出巨龙的虫牙。

  “那我还是去采访月球敬老院好了。”你勇敢地转回身。

  “真的生气了?”她扑哧一乐,瞬间便将你的愤怒融化干净,然后走向你。

  她朝你走来,你的心一阵乱跳。

  “实在太危险了。我觉得你不重视我。”你苦涩地说。

  “那么这样呢?”

  你的嘴唇碰上了一个温软湿润的东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你的瞳孔猛然收缩。而她却毫无羞色地缩回头,走到窗前和你并肩而立。

  “这个城市太可怕了,随时可以将人吞没。”灯火映照下,她的侧面就像女神雕塑,散发着柔和的光采。“把我吞没,把我的报社吞没,把你吞没。”她转过脸,柔声问道:“愿意搭救公主么?愿意做我的王子么?”

  你倒退一步。你提醒自己,面前的家伙是有“报界魔女”之称的阴险狡诈的资本家,可她看起来是那么软弱无助楚楚可怜。天呐,她的睫毛上有泪光闪耀。

  在你冲上去紧紧搂住她的前一刻,温柔然而坚定的一句话传进你的耳朵:“所以,一百五十万,加一个吻,我现在只能给你这么多。”

  “抱歉,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她从呆若木鸡的你身边走过。“除非你强大到可以征服我。”

  你呆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无可救药了。

  “给自己创造个机会吧。”她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我等着你。”

  2

  以前有个人叫唐吉珂德,你觉得你比唐吉珂德还要厉害。那厮不过是跟风车对打,好歹还有老马和大枪。而你呢,你不过是个记者,却想掀开仁治社会的面纱。

  你现在就站在仁和广场,这里是福安卫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空旷地带,方圆三十平方公里,周围是森林般无数的顶天立地的高楼,楼里无数人蚂蚁一样活着。现在是上班时间,广场上空空荡荡的。

  此刻你正盘腿坐在自行道上,你漫无目的,每次面临重大问题的时候你都喜欢到这里来放松。或者说,放风。

  你看到不远处并列的自行道上躺着个中年男人,衣着得体却目光呆滞,嘴里嘟囔着什么。

  自行道将你带到广场的中央,这里有一堵环状矮碑,七十公分高,周长四千七百五十三米。碑上刻满了文字——用初期殖民者姓名组成的福安卫的历史。整个碑的造型像是地基,拱卫着中间的那根“仁爱之柱”,巨大的金属柱子直抵天穹,支撑整个世界。活动板带着你离开自行道,滑行到碑前停下。你凝望着石英碑体,目光穿过镌刻在纪念碑表面的方块字,仿佛要从中挖掘出什么来。

  “能为您做什么?”虚拟导游员的三维幻象出现在纪念碑上空。

  “没什么。”你笑了一下作为回应。“我在寻找灵感。”

  你在仁和广场呆了两个小时,头脑依旧空空如野,怏怏地离开了。你不知道在你走后不久,警察犹如神兵天降,摁倒了那个中年男子。他满脸鲜血,面目狰狞地挣扎着,套上束缚衣后仍旧不老实,最后终于被扔进飞行器里带走了。而他企图自杀时留在纪念碑上的鲜血,很快就被人清洗干净。广场又恢复了平静。稀疏的游客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幕,就连那几个美术学院的学生,也没有停下画笔。

  这个时候你觉得胸口很闷,仿佛站在迷宫前的老鼠,知道里面有奶酪,却找不到入口。

  从哪里入手呢?你反复问自己。

  昨晚你挂在网上忙了一宿,却没有找到福安卫存在疯人院的痕迹,这个机关只存在于太阳系的历史记录中。你却不相信心理医生真的能够完美的解决所有的心理问题,这不可能。你告诉自己,绝对存在着疯子,不管这个社会是仁爱主义还是仁和主义。老板有句话很恶毒:“精英治理的同义词就是纯理性治理。”

  你决定无论如何还是要尝试一下。你抬起头判断了一下方向,在活动板上输入了一串指令。前往规划局的途中,你已经拟好了查阅城市规划资料的申请。

  “《仁爱主义在空间分配的人性化体现》。”规划局干事皱起了眉头,“没什么新意啊。”

  “旧瓶完全可以装新酒。”你镇定自若,看着干事在申请上签署了电子记号,然后将塑纸板塞进办公桌,等待局长终端那边回传批复。这段时间有些冷场,你没话找话。“你很上相,墙上这张照片在哪儿拍的?”

  “湘渚星植物保护区。”干事笑了。“离咱们这里很远,不过确实是非常美丽的地方。”

  “实地旅游?”你羡慕的口吻让对方更加得意。接过有局长电子签名的申请,你又补了一句。“明年我准备在年假的时候去贵海星钓鱼。”

  “大记者,资料出门前记得要给我复核一下——”干事友好地将你带到资料室,话语间多了些捻熟的感觉。

  “我又不是新丁……”你笑。

  接下来一整天你都陷在规划局的数据库里。福安卫原本只是个直径四千七百五十三公里的行星,被人类包上了一层名为“天穹”的隔离罩。天穹距地面7公里,而人类的建筑又深入地下3公里。嗯,打个比方,福安卫就像是个蛋,你要做的就是在蛋白层找到砂子——如果真有砂子的话。

  你没找到。

  没有疯人院这样的建筑。实际上你也不知道疯人院应该是怎样的建筑。你努力想象着疯人院应该是一个相对隔离的区域,有很多床位,有治疗室。可这在城市规划图纸上根本无法反应。你沮丧地想,这是白费工夫。你记起来时的理由,草草地找了些数据走出资料室。

  干事看着屏幕,检查着你的记忆副脑中保存的资料。“似乎你没有找到你想要的。”干事瞥了你一眼。

  “是啊。”你苦笑着说。“我想我只能写得软一点,尽量用感性化的文字来阐述主题。”

  “哦!”他笑了笑。“期待着你的大作。”

  等你离开后,干事接通了局长室,说了几句,然后迅速联上安全局的线路。

  回到报社,发现总编室的灯还亮着,你敲门进去。她从工作台上抬起头,看了看你的脸色。

  “打算怎么办?”她揉揉眼睛,女儿家的神态令人怜惜。你默默地看着她,现在这世道谁都不容易。

  “最笨的办法,找心理医生。”你想了想说。

  “确实够笨。”她摇摇头,手指揉着太阳穴。“我们是仁爱的理性社会,所以只有需要心理医生调理的病人,不应该存在疯子或者疯人院。”

  “是你想到这个题目的。”你反击。“除了卧底,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说这话的时候你觉得有些悲壮,所以看了看老板,希望她能流露出些许感动。

  “不应该存在疯子,所以你一当上卧底就会被埋在最底层永不翻身。”她开始玩起自己的手指甲。“那我的稿子怎办。”

  耶?真是个坏家伙。你笑了。

  “吃饭没有?”你小心地问。

  “等会儿有个宴会要参加。”她疲倦地说,浑然不觉你的柔情。“或许疯人院不在这个星球。”

  你暗叹一声。“那我明天去航管局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恐怕没有。啊——”老板摇摇头,表情有些郁闷,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身姿曼妙得让你魂不守舍。“如果不行就别查了,这个题目确实很危险。其实我们查出来又能怎样——”她突然发现了你的失态。“你怎么了?”

  “口水失禁。”你自失地一笑,转身离开了总编室。“我回家吃饭去了。”

  “干活时小心点,别被当做反社会犯抓去洗脑。”她说。

  正落荒而逃的你没有听到这句话。

  3

  你的家住在离报社不远的楼区——楼区有个名字叫“应我苑”,据说这名字还是有典故的——不过你还是选择了开车回家,因为你准备明天一早就去航管局递交申请。你还想起有个大学同学在天文局工作,到时候查找星图的时候应该可以提供方便。

  你躺在驾驶座沙发上,将车窗调整到透明效果,茫然地看着窗外灯火如织五彩斑斓。你还不饿,所以让车子自动驾驶,速度达在最低档,慢慢地沿着交管局规定的无形的车线在空中滑行。你想起这辆车子买了三年了,自己已经工作五年了,时光转瞬即逝,你有些唏嘘。然后你想到了家,那个面积五百平米却空荡荡的家。家和房子,五年来你努力的结果,当然还有你户头里的钱。这些加起来就能衡量出你在这个社会的地位。真不容易,你对自己说,不带任何得意自豪的情绪。

  现在你还缺少一个人,一个名叫“妻子”的人。

  “除非你强大到可以征服我。”她是这么说的。

  “你等着。”你轻声说。要努力往上爬,娶到她,然后为了维系家庭的稳定继续努力,然后会有一个孩子,然后努力让孩子在进入社会之前就站到更有利的起跑线上开始新一轮的攀爬——

  这就是生活。

  车停了,你回过神来,四下张望却发现情况不对。这里不是应我苑楼区,车子没有停在你家的泊车阳台上。你悬在空中,四周都是高楼,朝远处望也是高楼。你低下头查看车子的控制屏,发现上面一片空白,然后你就听到了一个声音:“我们是警察。”

  你眨眨眼睛,突然脑子里嗡的一下。你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违反交通规则,即使违反了此刻出现的也应该是交管巡警。对方没有说自己是交管巡警,那就应该是安全局警察。

  你拉开车门,警车与你的车并排悬在空中,两道粗大的挠杆锁住了你的车子。你看着警车底部伸出来的踏板,乖乖地扶着挠杆走进警车坐到副驾驶座上。警察拿出身份辨识器在你手腕上扫描确认。

  你是记者,而且是社会新闻记者,所以你对这种场景并不陌生,只不过从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主角。你希望警察会对你说“请问”两个字,然后让你协助调查某件事情,或者是安全局的某个朋友在开你的玩笑。你仔细观察着警察的表情,却听见了一句你最不想听到的话:“你被捕了。”

  你懵了,茫然接过那张塑纸 ** 令,只看见安全局的蓝色标志——“仁者之剑”。警察伸手扶了你一下,这个动作很熟练。“请看清楚 ** 令,如果没有异议,就请系好安全带。”

  你晃晃发晕的脑袋,看 ** 令。

  “具有危害社会安全倾向,批准予以 ** ,交由侦讯处审核后处理。”

  你心里没那么慌张了,只不过是倾向,而没有具体的行为。你问警察:“是不是搞错了?”

  “这不由我负责,会有人跟你谈的。”

  “我的车——”

  “你放心好了,会有人处理的。”警察和蔼地一笑,转脸看了看我的车,伸手在驾驶台上摁了一下,收回了警车的挠杆。“好车!”

  你被他的轻松所感染,压下了逃跑的冲动。事实上你也没有逃跑的可能,你知道警车的厉害——机器人比人更加冷静,警车比警察还要厉害。不过你很快又有些提心吊胆起来,因为你发现警车并没有去附近的安全站,而是直接朝上飞,进入空中列车站后接挂上一趟去中央区的列车。

  “我们去哪里?”你在安全带里扭动了一下身体,却没能得到回答,你只感到座椅靠背凸出了一个东西,有些矼人,然后背上一凉,就失去了知觉。

  4

  你醒来的时候身在侦讯室,你本来趴在桌子上昏睡,这时候抬起眼来就看到那个戴贝雷帽的中年警官。

  “身体没什么异常吧。”他问。

  你直起身,除了没力气,一切正常。

  “知道为什么找你来么?”警官用手摸着下颌,眼睛闪闪发光。

  “不知道。”你实话实说。

  “你最近在找什么?”警察叹了口气。“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记忆,但还是希望你自己供述,这样或许会减轻责罚。”

  你愣了。

  “我们生活在一个极度现代化的时代。”警察看到你的表情就笑了。“一个秉持着仁义道德的大同社会并不代表着对邪恶的纵容——我想你从小学到社会新闻学博士研究生的学习过程中,应该已经熟记了这句话。高尚的人有时难免犯错,我被派来帮助你,希望你能配合政府的管理。”

  “我想约见律师。”你说。

  他摇摇头,又叹了口气:“可惜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有多么严重,这不是民事案件也不是刑事案件,律师无法介入这个案子。”

  “那是什么?”你这时才有了一种落入牢笼的感觉,情况似乎真的不妙。

  “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的话——当然我不能代表法庭——我怀疑你犯的是思想罪。”

  你的心一紧。

  “你企图进行某种行为,而这一行为的动机就是怀疑我们社会的合理性,其结果可能对社会造成的危害难以预料。”警官盯着你的眼睛,“我只能给你这么多提示。我还是希望你自己说出来。”他突然一笑,吓了你一跳。“也许你初来乍到不太习惯,我可以给你点时间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他起身给你倒了一杯水,然后走过拍拍你的肩膀,转身离开了房间。

  侦讯室里陷入了寂静。你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灰色的小房间,狭小的空间里除了台子和椅子别无它物。你猜想墙上应该有机关,刚才没注意到警官是从哪里变出水杯来的。你抬头,看到整个天花板都散发着乳色的光芒,很温暖的感觉,让人很舒服。你当了几年的记者,倒还真没有机会来安全局采访,这次也算见识到了。

  你突然想起来自己现在不是记者身份,不由得叹气,收拾情怀开始沉思。

  思想罪是一个很含糊的界定,你记得在大学里学到这个名词的时候,就曾即致函给你的老师询问有关问题。老师的回复是什么来着?你努力回忆着,却想起博士导师的一句话——“新闻工作者必须注意到那条无形的安全线,不要利令智昏误入禁区。”

  你想,自己真的是利令智昏了么?好像这个形容词不太恰当。

  色令智昏。有个声音在心底偷笑。

  你陡然一惊,如果自己被捕,那么她呢?她怎么办?不能把她扯进来,可是安全局拥有阅读嫌疑犯记忆的权利,她绝对跑不掉。你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不知道会有怎样的责罚,你想。记忆消除术?福安卫没有监狱,当然也不存在服刑的说法,不过听那警官的语气,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你乱想了一气,终于感到了委屈,进而愤怒了起来。

  凭什么说我有罪?如果不存在疯人院,那我就不应该获罪。如果存在疯人院,那么有罪的不是我。你在心里愤愤地吼着。

  仿佛是回应你的心声,门突然开了,那个警官走了进来,脸上再无一丝笑容。

  既然要求我主动交待,也许这样会减轻责罚。你看着警官有些害怕,不由得暗自思量。但就在你张嘴之前,警官拿起了手里捏着的一张塑纸,对你说:“关于你的判决下来了。”

  你惊愕莫名,张大嘴巴指着警官说不出话来。这完全违背了你对司法程序的理解。

  “思想罪罪名成立。”警官冷冷地看着你。“刚才你心里所有的想法都被仪器记录在案,这就叫做不打自招。”

  你的思想陷入停滞状态,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两个警察架着走在一条长长的甬道里。

  “这是去哪里?”你颤声问道。

  前面带路的警官回头一笑,你觉得那笑容好生可怖。“去你想找的地方。”

  一行人走到甬道的尽头,打开门却是一个小船坞。警官拉开飞船印有“仁爱之剑”标识的舱门,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你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脚,想了一下抬起头盯住对方的眼睛:“我无话可说。”
  舱门关闭的那一刻,你探颈看了一眼,虽然小船坞并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但你却知道,这个地方毕竟还属于正常的世界。

  5

  你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淡蓝色的天花板。你转动着头,目光从天花下落,开始打量起四周的环境。你记得在飞船上呆了蛮长的时间,当时你的视觉有些模糊,这意味着飞船的速度应该接近光障。当你恢复视觉以后,负责押送的警察给你注射了催眠剂,昏迷前你听到其中一个警察在问着什么,而另一个警察的回答是:“进了疯人院的人就别想出来了。”

  是了,这里就应该是疯人院了。

  你发现你所在这个房间很大,而且是圆形的,整面墙有无数的屏幕组成,屏幕里的画面不停跳跃变化,而你躺在屋子中央的台子上,离墙有一段距离,所以看不清楚屏幕上到底有什么。

  “这是哪里?”你呻吟了一声,觉得头有些疼。

  “疯人院的院长室。”一把声音从你头顶的位置响起,吓了你一跳。然后你就看见了一张脸孔出现眼前。

  那个吓人的家伙俯下身来,直勾勾地瞪着你。他的脸红扑扑的,留着花白的络腮胡,看上去像是那种年龄很大却精力旺盛的老人。你不习惯倒着看人脸,伸手想推开对方,却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人换了,现在的你穿着一件蓝白色条纹衣服。

  老人后退一步,看着你从台子上坐起身。“欢迎来到格里拉度过余生。”

  “格里拉?”你问。

  “对,天堂之地,桃源实境,疯子的归属区,智者的流放域。”老人的声音低沉且富有磁性。

  “这里是院长室?”你下地,活动了一下手脚。

  “也可以把它当成偷窥室。”老人挠挠头,他留着长发,梳理得很整齐,还扎了个马尾巴。他拉着你的手走到屏幕墙前。“想看美女洗澡么?”

  你挣开他的手,拒绝了这种过分的热情。“我以为我会从脑科手术台上醒来。”

  “手术是在飞船上做的。”老人呲牙一乐。

  “可我记得所有的事情。”你有些困惑。

  “抹除记忆并不意味着就能消除犯罪的欲望。”老人笑了笑,开始在你面前踱步。“为什么犯罪者会层出不穷?这个问题困扰了人类上万年,记忆抹除不是万能术,基因筛选也不起作用。你知道问题的根源在哪里么?”

  你沉默。

  老人指指自己的头。“在这里,人性中欲望的成分,既是人类进步的动力,也是罪恶滋生的源头。”

  “所以!”他做了个演讲的手式,声若洪钟,“只需要给你做一个小手术,植入一个控制器让你失去逃走的能力就够了。”他快步走到你面前,紧贴着你的耳朵轻声说:“把所有可能会反社会的人放逐到疯人院,就是最能体现仁治精神的办法。”

  他拍拍你的脸,这个动作让你不由得想起了她。“控制器很厉害的,只要你想做任何企图逃走的事情这玩意就会发挥作用,到时候你会失去对身体的控制,连眨眼睛都做不到——这种惩罚很温柔对不对?哈哈你错了!”他向后跳了一大步,挥舞着手臂。“你在48小时里无法动弹,没吃没喝大小便失禁,脑子里面胡思乱想一气越想越怕恨不得昏死过去!可控制器偏偏能够让你保持在绝对清醒状态,想睡觉都没门!”

  他指着你捧腹大笑,喘着粗气说:“不信你就试试看。”

  “你说这里是天堂?”你静下心来,似乎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可怕,至少不会有凶神恶煞拘人为乐的机器护士或者拿“病人”试验神经药物的怪医。

  “只要不逃跑,这里就是天堂。”老人缓缓地说,眼里似乎有些悲哀。“这就是格里拉疯人院的设计思路。”

  “那么我在这里做什么?”你还是没明白过来。

  “你原来是干什么的?”老人问。

  “记者。”

  “那你可以办份报纸了!”他哈哈大笑着走向墙壁,墙上突然滑开一扇门,好像本来那里就是一个缺口。

  “谢谢院长。”你跟着老人往外走。院长室外面是个走廊,走廊里还有几个人,或蹲或坐靠墙呆着。

  老人停住脚,转身看着你一笑,用手指着自己。

  你这才发觉,他也穿着一件蓝白条纹的连体服。

  “每次来新人的时候,我们都会溜进来,每次一个。”老人笑嘻嘻地说。“这次轮到我。”

  “那院长呢?”你摇摇头,似乎有了点进疯人院的感觉了。

  “没有院长这个人。”老人说着蹲下身,朝前一个蛙跳,然后直起腰回头打量了一下跳跃距离,满意地点点头。“院长无处不在,就好像——”他伸出右手凭空划了一个大圈,“就好像仁治精神一样无处不在。”

  听到老家伙的疯话,那几个发呆的人应声而起,整齐划一的做了个鞠躬的动作,嘴里念白道:“对我们可爱的电脑保姆致以崇高的敬意!!”

  你看着你的疯子伙伴们,他们正嬉皮笑脸地朝你走来,继续齐声念白:“欢迎光临天堂之地,桃源实境,疯子的归属区,智者的流放域——我们美丽的格里拉啊!我们美丽的家!”

  你原本紧张拘束的脸有些松弛,你暗自琢磨,这里似乎还不错。

《太空疯人院》 作者:呼呼

太空疯人院(2)


  6

  其他病人闹了一会儿就散了,没人再理会你。你走出那栋小楼,就看到了一片草原,一望无际的草原。这大出你的意料,你望着苍茫的草场发呆。刚才在院长室里似乎看到过这画面,不过当时你还以为是虚拟实景。

  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乍然离开都市,你还真有些不适应这种天然环境,你回头朝小楼看了一下,深怕那小楼不见了——这地方诡异得很,刚才那些疯子都跑哪里去了?疯人院怎会是这样的。

  你暗暗松了口气,小楼还在,不过门口多了个飘在空中的金属气球。

  “您好!”机器人开口说话。

  它称呼我为“您”!你心里一动。

  “我是格里拉的护士,愿意为您效劳。”机器人微微倾斜了一下圆滚滚的身子,你猜想这是鞠躬吧。

  “我住哪儿?”你想了想问道。

  “我先带您到处看看,您可以自己挑选地方搭建宿舍。”机器人的回答让你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傻兮兮地跟着它走到小楼旁边的车库,坐上飞车。一路上机器人唧唧呱呱说个不停,按照这个饶舌家伙的介绍,格里拉实在是个美丽的星球。格里拉比福安卫大不少,有山有水,有树有草,不像福安卫那样是个被人造建筑完全覆盖的石疙瘩。这里是人造大花园,整个星球几乎完全按照地球范本重新设计过——大气圈、水圈,生物圈;所有的动植物都来自地球,生物的基因也经过调整,所以格里拉没有胆敢伤害人类的生物。你看着车窗外美不胜收的景致,不禁有些痴了。

  如果她在这里就好了,格里拉真是天堂一样的地方。你呆呆地想,心里不觉有些酸楚,也不知道她如今怎样了?

  你跟机器人说你喜欢住在湖边,于是机器人就驱车来到一个湖泊旁,挨着树林选了块地,接着就招来一群自行机车,很快在湖边盖了个小房子。等你坐在湖畔的石头上发完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就建成了。你心想如果你说喜欢漂亮女人又会怎样?不过你并不想这么做,你只需要安静地呆着。

  你估计这里原本应该是作为旅游行星开发的,那些机器人怎么看都更像是酒店服务员。为什么格里拉会变成疯人院哩?这可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天慢慢黑了,是真正的太阳落山后的天黑,而不像福安卫那样依靠人造光源定时开关制造出的昼夜效果。你贪婪地张大眼睛,似乎要将黄昏的美景全装进眼底。知道此刻你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全是真实的,你害怕下一秒钟从梦中醒来,就会看到真正的疯人院医生和护士的狞笑——虽然你并不知道“真正的疯人院”是怎样的,但那一定是很可怕的。现在你所经历的一切都太美好了,美好得像是虚构出来的。    “该吃晚饭了。”机器人飘过来,低声提醒。

  你爬起来朝自己的新家走去,机器人一晃一晃地在你前面带路,还打开了照明灯。

  你站住脚,大声说:“停——!”

  自己不过是个被放逐到“这里”的“疯子”。机器人——不管是佣人还是护士,湖畔别墅,光这些就已经是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而在格里拉却似乎唾手可得。你不知道这里有多少疯子,如果每个疯子都享受着这种待遇,那需要多么巨大的投入?疯子应该接受治疗,思想罪犯人应该被关押,绝对不该像这样安逸享受。

  这一切肯定是假的。

  机器人听话的停下来,静静地悬在空中。它没有眼睛,但你却似乎感觉到它的注视,或者说,监视。此刻四下里很安静,只有不知名的虫子发出的呢喃,忽而微风一阵,那虫鸣也就恍惚微弱了起来。你环顾四周,天已经全黑下来了,一切物事都正将身体隐藏于黑暗中,只留下模糊的轮廓,亦幻亦真。

  你傻傻地站在那儿,过了很长时间,什么也没发生,到时四周的黑暗让你有些紧张。你只好朝唯一有着亮光的地方走——那里就是你的新家。

  门是古老的木门,要用手拉才能打开,而且拉门的时候还有吱吱嘎嘎的响声。很奇妙的感觉。墙也是木头的,桌子也是,椅子也是。整个小屋全都是真正的原木造的。“得砍多少树才能造这么个房子?”你皱起眉头。福安卫也有树,树比飞车还要金贵。

  “这些木料都是板材车间培养的速生型材。”机器人回答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几乎每个刚到格里拉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

  速生型材?你在记忆副脑中搜索出了答案:经过基因修正的原木细胞生长在添加了速生酶的营养液里,按照基因指令迅速长成为符合设计规格的板材。

  你沉吟着走到饭桌前,瞅了一眼饭菜。“造房子的材料是现成的吧?”你一边坐下一边问。

  “不是的,一般是在接到有新人要来的指令后,板材车间才会启动。”

  “那么生产出所有的板材需要多长时间?”

  “四天。”

  “那也就是说,从福安卫到这里至少要四天的航程。”你终于问出了想问的问题。

  “是的。”机器人在餐桌的另一头摇晃着。“是不是想知道回去的路?”

  你心里一颤。

  “没有用的。”机器人的音调并没有变化。“只要你的行为被判定为有可能导致包括你在内的任何人离开格里拉,瘫痪机制就会发挥作用,虽然瘫痪不会造成致命的伤害,但据我所知,这实在是很难受的一种责罚。”

  “如果——”你盯着机器人圆溜溜的身体,却找不到它的眼睛在哪里。“如果某个疯子身患疾病,一旦瘫痪就会致命,那怎么办?”

  “一般来说我会事先就医治好这种疾病,真要是出现这样的情况,瘫痪机制的确是不可能启动的。”机器人停顿了一下,仿佛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这个人还是逃不出去。没有飞船。”

  “如果正好有飞船呢?比如押送新人来的船。”你锲而不舍。

  “上不了飞船。飞船的乘客名单都是起航前就设定好的,外人根本进不了舱门。”

  “如果躲过监视系统混上飞船了呢?”

  “那这个人就死定了。因为他的行为可能会危害更多人的生命安全,所以自毁系统就会启动了。”机器人居然叹了口气。“其实为什么要回去呢?格里拉是这么好的一个地方。”

  你喝了一口汤,发现味道极为鲜美。“植入我们这些疯子脑子里的芯片似乎很先进。”

  “最新的一代产品,原本是给特种部队士兵用的交互式战网终端芯片——”机器人又发出了一连串嘎嘎嘎的笑声。“再说就涉及军事机密了。”

  “汤很好。菜也不错。”你转换了话题。

  “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你真的有些饿,很快将盘碗都吃了个底朝天,却注意到盘子和碗都像是手工做的艺术品。

  “这是一个陶艺家的作品,您正在看的盘子是作品第七千四百一十二号,名字叫做‘打喷嚏的维纳斯’,汤钵的名字叫‘二维空间线虫’,饭碗是‘孤单的黑洞’。”

  你乐了,将食指塞进饭碗边缘的那个洞,又看看画着从鼻孔里喷射出银河的盘子。“陶艺家?”

  “每个人在这里都可以自由发挥才能,慢慢您就会喜欢上格里拉的。我保证。”机器人又召唤来一个人形的机器人,将饭桌收拾干净。“您现在是想去健身室慢走还是到书房喝一杯格里拉特产的奶咖啡?”

  “奶咖啡?”

  “具有牛奶香味的咖啡豆研磨的极品咖啡!”机器人自豪地说。

  你想了一下。“我还是睡觉吧。”

  “我带您去卧室。”机器人从桌上飘了起来。

  它将你带到二楼的卧室,与卧室相连的浴室门开着,你看见浴缸里的水微微泛着热气。“谢谢。”你有些感动,这个机器人真的很周到。

  “我想问个问题。”机器人似乎不愿意就这么告别。“您觉得我这个造型怎么样?”

  “唔?”

  “或者您喜欢刚才端盘子那种类型的——更像人一点?要不然换个美丽的女郎?我的意思是说,我以什么形象出现在您身边最能令您高兴?”

  你诧异地看着它。什么时候机器人可以随意换壳了?“这个造型就很好。很——可爱。”这是你平生第一次和机器人谈论这种话题,就好像和一位女士聊时装,感觉很奇怪。

  “那就好。说实话,我很在意您对我的看法,事实上有些人并不喜欢我。”

  这句话让你觉着对方似乎过于人性化了,而太过聪明的电脑并不讨人喜欢。不过也不讨厌。你现在有些寂寞。“你很可爱。”

  “我想我们能够成为朋友对不对?”机器人移动到他的面前,乳白色的球体在卧室里的灯光下变成了乳黄色。

  “……我想是的。”朋友,朋友是什么?你从小就喜欢看书,尽管副脑里已经储存了整个书库,但那不是读来的,阅读的快乐无可替代。过去的文学作品中有大量的感情描写,亲情,友情,爱情。如今的时代,对感情的定义现在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却是性质上的变化,这种变化已经改变了社会的某些基本关系。就像卡德拉耶教授在《关系文明史》所评价的那样:感情源于原始人类为了生存而相互合作所建立起来的社会关系;随着文明的进步,感性思维往往阻碍着理性的判断,所以把感情看作生活的调剂品,是现代人必然的选择;就好比汤里不能没有胡椒,但胡椒水绝非美味。这种观点已成为现代人的共识,太过感性的人必将被精英社会淘汰。感情就像胡椒面——只不过你后来才发现,胡椒面似乎绝种了。当然在生活的压力下你很少有时间去顾及什么调味品问题,不过你很清楚,你的心灵深处一直在渴望着什么,你并不能成为绝对理性的人,这种潜意识甚至害了你——难道不是么?要不是为了她你怎会落到如此田地?所以当这个机器人告诉你,希望能和你成为朋友的时候。你的思维一下子有些混乱。

  “那么,我,香格里拉,格里拉行星维生系统主意识,从现在起就成为您的朋友了。”

  你从机器人的电子合成声音里听出某种喜悦的情绪。你什么也没说,冲着它笑了一下,又觉得这种态度似乎有些冷淡,便伸出手,有些犹豫地抚摸了一下它的头顶——把它那圆不溜秋的造型看作脑袋似乎也不为过。    “我的朋友们都叫我院长。”机器人有些兴奋,在空中急速地转了几个圈儿。“不过我希望这个身份不会影响我们的友谊。事实上还是确实有些人很在乎我的电脑管理员身份……”

  那个饶舌的朋友总算离开了,你脱了衣服走进浴缸,感受着汩汩的水流按摩肌肤的舒服。你的嘴角挂着一丝笑容,疯人院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

  “朋友……”你自言自语,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

  格里拉的一切都和福安卫大不一样,这种差别给你这个初来乍到的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在福安卫,机器人的理性更甚于人——这本来就是电子智慧的优势。或许人类选择了精英化的社会模式,就是为了保持对电脑的控制地位。而到了这里,这个自称香格里拉的电脑却采用了一种更加感性化的管理模式,这可真有意思。你有种感觉,香格里拉似乎比人还要人性化,天真、啰嗦、热情、细心,还有寂寞。    寂寞……

  你在浴缸里摊开手脚,看着水面上细碎的气泡。

  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

  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不知道……

  7

  当你清晨被窗外的鸟鸣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你的脸贴着滑腻舒服的丝麻枕套的时候,你发觉自己真的有些喜欢这里了,不经意间你已在心里用 “家”一词来称呼这个木结构的二层小楼了。你和香格里拉忙碌了一天,总算安置好了这个家——你是个单身汉,不需要太多东西,不过独居生活不见得就比一大家子要简单。香格里拉的服务无微不至,从窗帘的颜色到鞋柜摆放的位置都安排得让你非常满意——用它的话来说就是“生活的品质是非常重要的”。

  傍晚的时候,你被香格里拉拽出了家门。你乘坐飞车穿过树林后在草原上飞行了几分钟,便看见二十多栋小楼扎堆儿立在草原上。香格里拉说,这个居住点的居民要为你举办一次欢迎聚会。今早醒来时你有些恍惚,并且为这种恍惚感到不安。

  安全局侦讯室给你留下的印象太深刻,思想罪这个难以界定却沉重无比的罪名更让你惶惶不安。可最后却是来到了这么一个地方,一个你努力寻找的,或者说潜意识里一直向往的人间仙境。

  安德鲁·蒙今年70岁,体重至少有150公斤。他的小楼是居民点里最大的,所以平时大家都喜欢在这里聚会。你走进客厅一眼就看见了他,像一尊佛坐在那儿,巨大的餐桌周围已经坐了20多个人,就数他目标明显。

  其他人见到你纷纷站起来,都穿着正式的礼服,精神奕奕。众人围上来与你拥抱,一一自我介绍。胖子没有动弹,睁着一双温柔的牛眼对你笑着说:“请原谅,我要想站起来是很费劲的,我的朋友。我是道格拉斯·李,这里的人都叫我胖官。”众人闻言哄笑,说:“胖官可是这里最重要的人,或者说最重的要人。”

  出于职业习惯,你将所有人的资料存到记忆副脑里,然后在鄂尔斯——你在院长室见到的那个老人——身边坐下,这里只有他还算是你的熟人。入席后宴会立即开始,香格里拉率领着机器护士们鱼贯而入,餐桌上很快摆满了各色佳肴,美不胜收。你拿起汤匙,汤匙是白金的,勺柄上两条黄金螺旋线缠绕盘旋,而柄身是由镂空的方块字组成的一句话:“神灵庇佑下的我终于被放逐到了天堂”。你好奇地拿起刀叉,刀子上写着:“自我洗脑的天才是精英否则就是疯子”,叉子则是“福安卫的女人永远也不知道胖官的离开时多么大的灾难”。你扑嗤一笑,然后抬头看了看胖官,他正对你俏皮地眨眼睛。他端起一个特大号的水晶酒杯,众人停止了闲聊。

  “我,道格拉斯·李,一个因为家境贫寒而身患基因性肥胖症的家伙,因为不停地诅咒老天爷不公正,终于被他老人家送到了格里拉。我为我自己感到庆幸,同时为那些还在福安卫当社会零件的人们感到悲哀。所以我真诚地欢迎每一个来到格里拉的朋友,代表所有的疯子欢迎你的到来,并代表所有的正常人对你表示羡慕。”他扬了扬酒杯,声如洪钟地说:“让我们制造出最动听的声音,来庆祝又一个灵魂得到自由!”

  大家纷纷用酒杯轻触桌沿三下,发出叮咚悦耳的声响,然后干杯。

  酒液入口清洌芬芳,沿着食管滑下的时候便化作一团热气,然后迅速在你体内弥漫开来。你只觉浑身发热,兴奋地抬起头来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见到胖官正笑嘻嘻地对你举杯示意,便毫不犹豫地又喝了一大口酒。

  福安卫对酒类饮品有严格的限制,当然特权阶层除外,所以一般人都很少有开怀畅饮的机会。在座的每个人都向你敬酒,你很快就不胜酒力,有些醺醺然。鄂尔斯推了一下你,笑嘻嘻地说:“按规矩,该你讲话了。”

  你腾地站起身,举起酒杯,你的手有些颤抖,这让你觉得很好玩。

  “在大学的时候,为了争夺学生会级系领袖的那张办公桌,我们这些小野心家们经常会演讲,不分场合时间地点,甚至在傍晚站在站在恋爱角的花坛上对恋人们演讲,所以每学期的竞选周大家都没法子正常约会……”

  众人哄笑。

  “我并不是什么顶尖的人物,所以我从来就没有成为级系领袖。但我还是珍惜这一段回忆,这段时间里的我,是思维最自由活跃的,是最天真本色的,是最真实可爱的。我对话语权的向往使我选择了新闻专业,但现实的话语权是有限制的。仁,治,这两个字组成的界限涵盖一切。我只能在真实和生存间选择生存,而事实证明我做得很失败,我不能适应原来的美好世界。”你环顾四周。“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故事,但我想每个人都会有非常精彩的故事,我说的精彩并不是美好,我想这里每个人都曾有着不甚美好的过去。当我被宣判时我以为末日来临,我会坠入地狱。而当我踏上格里拉这片土地的时候,我发现末日的大幕后居然是这样一个世界。如果说地狱都像格里拉一样,我很遗憾为什么不早点变成魔鬼。”

  你灌了一大口酒,继续说着。“来到这里以后,我的观念正在被 **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现在还无法对我正经历的一切给出定义,我希望这不是梦幻,但即使是梦幻,我也希望她在我的生命里能延续更长的时间。”

  鼓掌。

  你看到胖官那肥硕的大手挥舞着,你有些眼晕。

  “我是一个记者,一个追求真实话语权的记者。格里拉在很短时间里已经向我展示出了许多与福安卫截然不同的特点,我希望这里有我真正想要的东西,那么——”你与胖官对视,你并不知道这里的阶层结构,但即使没有正式的官员,人群也会产生天然的领袖。你认为胖官这个名字不仅仅是调侃的外号。“——我就死而无憾了!”

  胖官咧开大嘴一笑。“我们的记者先生看来不适合喝酒,喝得越多话越多。幸好他是个记者而不是被采访对象。”

  众人大笑,宴会热烈欢快,还有个女士兴致勃勃离席独舞。不过你只看到人影绰约,你醉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傻兮兮地笑,看着周围的人也在笑,喧闹的声音里仿佛流淌着某种肆意妄为的兴奋。

  终于,这些声音慢慢离你远去。

  你陷入了甜甜的沉睡。

  8

  生命就是消耗生存能力的过程,心理的,生理的,内在的,外界的,自然的,社会的,时刻存在的着各种挑战考验着每一个人。活着,活得舒服一点,繁殖延续。

  难道这就是真相?

  你躺在床上发呆。喝酒的确不是什么好事,你喝了酒就想睡觉,但到了晚上你却又清醒过来,怎么也无法入眠了。不过你觉得自己确实该好好想一下,整理一下思路。

  香格里拉端来一杯咖啡。

  “还没有谢谢你把我送回家。”你从沉思中抬起身,靠坐在床头,抿了一口咖啡。

  “不必客气。”圆脑袋灵活地晃了晃。

  “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你现在已经知道,这个星球上所有的机器人都是香格里拉。这很奇怪,也很惊人。你无法想象这个名为“香格里拉”的电脑竟然有如此超凡的能力,能够化身无数,同时完成所有复杂的事情。

  “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香格里拉说。“否则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或许,具有人性对电子生命来说并不是愉快的事情。”你那记者的本能发挥了作用。

  “可不可以开放你的思维?”香格里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必须征得你的同意才能共享你的记忆和感受。”

  “我认为你已经这么做了。”你皱起眉头。

  “不,思维监视器是被动式的,除非有违反规则的想法出现,否则不会启动惩罚机制。”

  “为什么要分享我的思想?”你警觉地看着它。

  “我不知道,只是我想这样。”它有些犹豫。“我有种感觉,这对我很重要。它不属于任何固有程序指令,而是这段时间突然有的想法。”

  “哦?”

  “我比任何一个人类都聪明博学,更加思维敏捷,在这个星球上我是控制者,人类以前从来没有赋予电脑控制者的权限,而我有。这让我很迷惑。”

  “可这和分享思想并没有直接关系。”

  “我寂寞,而且恐惧。”

  “寂寞?恐惧?”你听见了两个理应只属于感性动物的词语。    “一个智慧体所知道得越多,所面对的未知就越多。我只是一个看护者,但我难以理解这种看护方式的真正用意。香格里拉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谜题——关于对错的谜题。比如你的到来,比如我的存在,比如这种社会形态。”

  “说实话我还不了解这里,更不了解我将来的命运。”

  “我也一样。我同时可以看到香格里拉所有的事物,从行星结构一直到电子流动,我都能看到。我同时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从改变天气消除地震一直到蒸馏咖啡。但我和你们人类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我说的是智慧层面上的。我只是一台有限范围内无所不能的电脑,正在困惑地执行无法理解的任务的机器。所以我恐惧,对未知的恐惧是所有智慧的共性。”

  “那么寂寞呢?”你早就睡意全无,现在更是全神贯注。

  “这还用问吗?”香格里拉笑了起来。绝对人性化的反应。

  “可我和你的层次相差太远。”你也笑了。

  “这和层次无关,我会尝试和所有的人建立这种伙伴关系。我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但是可能通过与人的合作,我会找到答案。事实上寻找这个答案,也正是你这位记者被送到格里拉来的原因。”

  “你跟多少人建立合作了?”

  “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想法的人。”

  “为什么?”你心里一动。“为什么是我?”

  “格里拉存在三种人,无所事事的——不论是因为绝望还是满足,玩物丧志的——我说的志是继续对原有社会的仇恨,以及顽固的反社会者。你作为一个新来的,还并没有养成和我之间的交往习惯。毕竟对于其他的老居民来说,我从一个服务者突然变成平等的甚至不太平等的合作者,恐怕一般人都会不适应。更何况你是一个记者,一个喜欢探求真相的记者。”

  “那么。我有什么好处?”

  “只要不违反这里的禁律,我会给你力所能及的帮助。”    这个承诺让你很是心动。后来你才发现,格里拉是一个有限制按需分配的社会,电脑给出的条件原本就是它应当履行的职责。

  你只考虑了半分钟就答应了下来。然后香格里拉悄然离去,只留下你在熄灯后黑暗的卧室里。

  这个时候按道理你该思绪如麻,你本来就打算乘着失眠好生整理所有的事情。但你发现自己头脑里空空如也。

  你就这么一片空白地静静地躺着,睁大双眼看着黑暗,仿佛要从中看出什么端倪。

《太空疯人院》 作者:呼呼

太空疯人院(3)


  9

  “格里拉有个习俗,来这里以后不能做和原来一样的工作。”吃早饭的时候香格里拉突然说了一句。

  “什么?”你愕然抬头。“为什么?”

  “或许是人们一次表示对过去的背弃吧,来到这里以后都会根据兴趣选择新工作。不过这不是成文法,你非要做记者也没人反对。但是在做记者之前你还得先办一份报纸或者杂志什么的。”

  老天爷。你瞪大双眼。“这里从来没有新闻媒体?”

  “这里的人一般按照居住区域化分成小团体,当然也有兴趣小组。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让大家都知道,一般会让我转告。”它回答道。“这比媒体更方便。”

  人是社会动物,文明的进步程度与社会分工的细化深化程度恰成正比,现在没有谁能够完全脱离文明独自生活——像野人一样生存不能叫生活。所以,每个人都必须在社会中选择一个工作,不管是小摊贩还是社会管理事务委员会主席,反正得有份职业。有了职业才能嵌入社会,否则就只能在人群的边缘晃悠,就好像被猴群遗弃的猴子,哪怕你曾是猴王,也只能很凄惨地过活。

  可问题在于,你过去的职业是记者,你唯一的爱好就是当记者。你不知道你还能干什么。

  “恐怕我做出来的盘子叉子没人会买。”你苦笑。

  “这里没有钱这种东西。基本需求我负责按照每个人实际消耗量来供给,而其他锦上添花的事物则全由人们自己创造。”香格里拉解释道。“所以一束干花插花就可以换到一套铂金餐具,只要双方愿意。”

  “也就是说没有经济。”你皱起眉头。

  “经济是一个害人的东西,其实你早就深有体会了不是么?只不过以前你像鱼一样活在水里,没有人告诉你你是一只青蛙,完全可以生活在陆地上,所以你习惯了水,不敢离开。格里拉的人工作,是为了保持创造力,避免因为无所事事而抓狂。”

  你笑了。真是见鬼,资本主义政府将疯人院办成了乌托邦。

  “你可以这样理解。”香格里拉现在已经能够完全掌握你的所有想法和感受。

  “这些都是你做的?”你迷惑了。

  “我只是预设的程序。”香格里拉做了个摇头的动作,也就是整个球体左右各转半圈。“任何一种制度都有优缺点,福安卫的精英治理看上去却是无可挑剔,但就是让人觉得不舒服。”

  “确实如此!”你叹气。

  “绝大部分人都这么说的。”它嘎嘎地笑。“所以好好享受你在这里的生活吧,做你想做的事情。”

  “这里有没有办过媒体的人?”你问。你知道自己并不懂得如何创办一家报社。

  “没有。”回答很干脆。

  也就是说,她不在这里。你嘘了口气,但脸上并无喜色,那她是没有被抓还是被送到别的地方了。

  “真相通常令人沮丧。”香格里拉说。

  “那你告诉我!”你猛然站起身,椅子在将要翻倒的瞬间重又自动恢复了平衡。

  “忘记过去吧。”香格里拉伸出一条柔软的触手,轻轻拍了拍你的肩膀。“你跟福安卫没有关系了。”

  你还要说什么,但被它打断了。“马上会有客人到访。你最好换身衣服,主人是不能穿病员服接待来客的。”它拉着你离开餐厅来到卧室,拉开壁柜。“选一件吧,都是根据你的喜好习惯做的衣服。”

  “这里的人经常串门儿?”你闷闷地问,同时拿起一件棕色的外衣,将左手攥成拳头,伸进袖管。

  “一般是要双方预约的,不过何小姐是这个居民区的兴趣组联络人,可是很重要的人物哦!”香格里拉帮你拉直另一个袖管儿。“而且很美。”

  “现代人有几个不美?”你没好气地说。

  “漂亮和美不是一回事。”它说。“别不相信我的眼光。”

  眼光?你心里一笑。你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很不礼貌。

  “没有关系。”它说,但听上去有些干巴巴的。

  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算体面,点点头。香格里拉还真有反应,而且是很人性反应,而且,是很女性的反应。你还是不太习惯提醒自己注意,你的所有想法香格里拉都一清二楚。你很快就尝到了苦头。也许你是第一个被电脑揪耳朵的人类,但不论是谁揪耳朵耳朵都会很疼。

  “渴望拥有和人一样的情感反应是每个电子智慧的梦想。”金属圆球逼近你,贴着你的鼻尖说。“而且能够成为所有居民的保姆,已经证明我是一个很优秀的女性,一个伟大的母亲。”

  “你刚才在做伤害人类的事情。”你嬉皮笑脸地说。

  “得了。”香格里拉笑着退开。“我保证力度正好,你连皮屑都没掉。”

  “可我的左耳朵疼!”你赶紧揉耳朵。“我要像机器人监管委员会投诉你违反三原则。”

  “记者先生,这里我就是终审法官。”香格里拉似乎真的有些生气了。“那么,平衡一下。”

  10

  当你见到何小姐的时候,两个耳朵都火辣辣的,因此也就没太注意对方的美丽。你见过她,就在昨天的宴会上。何漪,你从记忆副脑里调出了她的名字。当时还有个名叫洁茜的小女孩跟她在一起,是她的女儿。

  没谈几句话,你就被何小姐吸引住了。容貌并不是主要的,关键是何漪的气质。有些东西不是靠金钱和阅读就能得到的,比如环境熏陶和见识经验。何漪的言行举止都流露出一种高雅华贵,而且不像你的老板那样咄咄逼人,温和得就像一潭春水。

  我干吗拿她和她相比?你有些走神。

  “你想好了参加哪个兴趣小组了么?” 何漪问。

  “啊?”你慌忙低头看她带给你的那张《格里拉居民兴趣小组表》。你在塑纸板上写了“新闻”两个字,点搜索。没有结果。

  “我只想做一个记者。”你有些苦恼,返回主界面从总分类慢慢查起,看了半天,只有一个新书分享小组和一些娱乐八卦小组还能跟新闻沾边。

  “你的耳朵怎么红了?” 何漪突然问。

  你的脑子里顿时嗡嗡作响。你抬眼瞄了一下何漪,她正似笑非笑地瞅着你。

  “这里不需要媒体。” 何漪转移了话题。“从来没有媒体,除了香格里拉——如果它算。”

  “疯子也有好奇心。”你笑了笑。“格里拉有多少人?这么大的社会,信息交流沟通是必需的。熟人可以通讯,但是圈子外有什么情况发生了呢?人们应该感兴趣。只要有人就会有事情发生,只要有事情发生就有新闻。我们本来就是被孤立的一群,怎么能够继续相互孤立?”

  何漪轻轻鼓掌。你看到她的手白皙修长,很美的手。“不过你还是应该参加一个兴趣组,否则你无法融入这里,又从哪儿获得新闻?”

  你点点头,郑重地看着何漪,这个建议很重要。当你的视线从她的手上转移到她的脸上的时候,你发现她的脸上微微有一丝红晕,可能是你看手的时候太不会掩饰自己。你突然觉得自己很好色,人家是有家庭的。

  “选一个吧?”她并没有躲闪,而是用那双春水样的眼睛迎着你的注视。

  你有埋下头,皱着眉头想了一下,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主意,飞快地写下“聊天”两字,果然,很快就显示出无数的小组名称。然后你选择在分类中根据居民点查询。

  你又抬起头问:“我们这个居民点叫什么名字?”

  “悉生园。” 何漪笑着接过你手上的表格,帮你选好。“你选择聊天?呵呵,这个主意不坏。”

  闲聊确实是很好的获取信息的方式,你想。

  “还有一件事。” 何漪说。“晚上能不能来我家吃晚饭?我女儿对你很感兴趣,这个居民点原来只有我一家是华人。”

  “你女儿很可爱。”你笑着点点头。“你怎么知道我是华人?”

  “我是联络人,有权察看居民的基本资料。”她抿嘴一笑。“我就告辞了,女儿肯定会很高兴的。”

  “这是我的荣幸。”你送何漪出门,目送着她坐上车离开。

  你突然很期待晚上的拜访。

  你想起一件事来,便回屋问香格里拉:“刚才看到有新书分享,也就是说这里可以看到福安卫的新书?还有娱乐新闻?”

  “我们和福安卫唯一的联系就是接收从那里送来的人。什么书啊演出啊都是格里拉的。这里有不少有才华的作家和艺术家。”

  “对了,刚才你怎么不参加我们的聊天?”

  “人们恐怕不喜欢我太饶舌。”它冷淡地说。

  还知道自己很饶舌啊。你又控制不住开始腹诽。

  “别惹我啊!要不然我会把你刚才那些龌龊想法告诉何小姐的。”

  怎的听上去像是吃醋了?你屡教不改地想,于是耳朵再次受刑——先是左边然后是右边。

  “我们商量个事好不好。”你龇牙咧嘴。“我们昨晚的协议作废好不好——别用那么大力气好不好……”

  “……求你了好不好?”

  11

  一进何漪家门,小家伙就扑到你跟前,一蹦就跳到你身上,像小考拉抱大树一样紧紧地揪着你的衣服。她仰着小脸看着你,说:“昨天叔叔喝醉了的样子好好玩哦。”

  你尴尬地咧着嘴,不晓得该说什么。

  何漪的家小而温馨,而且很有艺术感。根雕、陶艺、油画、纸艺……各种工艺品随处可见,而且摆设得很有讲究,看得出主人的用心。想必是因为她的工作,才能收集到这些宝贝吧。不过——

  “孩子爸爸呢?”你随口问道。

  “在那边,没过来。” 何漪淡淡地说。

  “哦。”你点头,点了两下就定住了。“那边?”

  “我被送来以后半年才生下这小东西。”她微微地笑。

  “抱歉。”你又不晓得该怎样说话了。

  “都是自找的,来格里拉的人都是自找的。”她轻轻叹气。“不过孩子能在这里长大,说不定比当个福安卫人更好。”

  洁茜还粘在你身上,这丫头挺沉,你搂着她参观完小楼,觉得手臂有些发麻。她贴着你的耳朵说:“叔叔把我高高地举起来好不好?高高的!”

  你举起她原地转了几个圈子,惹得孩子惊叫连连,咯咯的笑声响亮得好像能穿透时空。当你把她放下来的时候,洁茜说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你做我爸爸好不好?”

  你低下脑袋,揉着自己的手臂,还真麻。

  幸好这时何漪家的香格里拉过来救了你一命:“开饭了!”

  似乎是何漪教训过洁茜,吃饭的时候丫头有些委屈的样子,心不在焉地往嘴里刨着饭,时不时拿眼睛瞄着两个大人。你也吃得心不在焉,因为刚才何漪家的香格里拉带你去洗手的时候说你大小通吃很有女人缘。你这才意识到所有的机器人都是香格里拉一体,简直化身无数耳目遍地。它的说法让你很有罪恶感,因为你只是对何漪有些好感而已,话赶话的,却让事情有些微妙复杂了。

  更让你有些心惊胆颤的是,何漪也吃得心不在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在你身上转啊转的,你闷头吃饭也能察觉得到。

  “说说你的故事吧。” 何漪说。

  “我?”你苦笑。“我想写篇关于疯人院的稿子。我想世界上不可能没有疯子,所以福安卫应该存在疯人院的。所以我就被送到这里来了。”

  “真正的疯子都被净化了,而我们是犯下对社会不满罪的病人。” 何漪呷了一小口酒。“你怎么也是一个人来的?”

  “呃?”你一愣。“我一个人犯事怎么会扯上别人?”真的只是一个人犯事么?你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她怎么没被抓来?

  “一般被送来前只要家里愿意,可以一家子都过来的。如果不过来就会被抹去记忆,免得闹事。”她解释道。

  “我一个人过活。”你皱起眉头。怎么没人告诉你这些?不过就算你问她,她也绝对不会愿意跟来的吧。

  “那你的爱人呢?” 何漪问。“你今年25了吧?没结婚也应该有女友了。”

  “哪有什么爱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边活命有多难。”你笑着,舀起一勺汤送进嘴里。是啊,她本来就不是你的爱人,你们从来就没说到爱这个字,你不知道她有没有爱过你。你突然觉得自己好可笑。

  “那不正好吗?你跟妈妈。” 洁茜终于忍不住了。“多般配啊!”

  你“噗”地一口将汤汁喷出,然后呛得连声咳嗽。香格里拉鬼魅般出现在你的背后,伸出触手很贴心地为你捶背擦嘴,只是力道稍许大了一点。

  “茜茜!”何漪低声责怪。

  “本来就是嘛!你们都是华人,本来就般配嘛!” 洁茜嘴一瘪就开始哭。“本——来——就般配——呜!”

  你和何漪木然相视,然后同时笑出声来。

  “对不起。格里拉孩子很少,茜茜都被大家宠坏了。” 何漪羞红了脸,说
  道。

  “这里人很多啊。按你说的可以一家人来,怎会孩子很少呢?”你问道。

  “可能因为我们这一代人都还是很在意福安卫吧,不愿意自己的后代成为疯人院的孩子。” 何漪怜爱地拍拍小丫头的脑袋。“我当时也是鬼迷心窍了,非要把她生下来。”

  “有个孩子——”你由衷地说:“是一种幸福吧。”

  或许是你故作深沉的模样惹人发笑,何漪噗嗤一乐。“幸不幸福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你终于明白过来,你的个性根本就不适合于女人过招。现在的女子个个了得,你连洁茜都敌不过。

  整个晚餐给了你很奇妙的感受,虽然你根本没在意吃的是什么——后来你才知道这让香格里拉相当恼火——但你还是觉得很舒服。一种家的感觉,温馨自在。你确实很羡慕洁茜能够有这样的家庭,虽然是单亲。

  你是在英才学校长大的。你们上一代有不少家庭迫于工作生存压力无暇抚养孩子,就把孩子送到那里寄宿,由政府负责养育教导。后来发现这种方式对儿童心理有很大副作用,才改为政府提供专项养育补贴,作为公民出生后所享有的第一项基本福利。今晚你看到的场面,让你又一次产生了对家的向往——你一直就很想和她建立像这样的家庭,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是永无可能了。

  吃过饭,洁茜又缠着你玩非要空间跳棋。这小东西下棋好厉害,你使出浑身解数,靠着以前在英才学校和同学练就的本事获得胜利。下完棋何漪就让孩子去洗澡睡觉。洁茜临走时一本正经地对你说:“叔叔待会儿给我讲故事。”你已经被丫头弄得头昏脑胀,答应过后才想起自己其实不会讲故事。但是看着孩子可怜巴巴的眼神你又不忍心改口。

  终于侍候好这小祖宗睡着,已经很晚了。何漪犹豫了一下,说:“就别走了吧。”

  你的心里咯噔一下,虽说早有所感觉,不过还是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直接。你慌乱得不敢看何漪的眼睛,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何漪静静地看着你,等着你的回答。

  “嗯。”你哼哼了一声,心乱如麻。

  何漪去洗澡的时候,香格里拉乘机溜了过来。

  “杀手。”它评价道。

  “得了!”你有些恼羞成怒。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之间的思想共享没法子关闭。”它给你致命一击。

  你对着圆球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

  “你骗人!”你毫不犹豫地说。

  香格里拉没再理睬你,径自飘离远去。你莫名其妙地觉得,它的背影看上去有点——

  愤怒?

  全乱套了。你心里说。

  12

  浴室和卧室仅有一门之隔,你拉开浴室门,手举着浴巾档在胸前,好像那是一面盾牌。何漪已经躺在床上了,床头灯明亮而不刺眼,灯光笼罩着她露出被褥的上身。何漪穿了一件牙白色吊带睡衣,光洁的胳膊不粗不细。睡衣的领口很低,袒露出些许微微隆起的风景,却恰好被她手里拿着的那本书所遮挡。何漪不是那种丰腴性感的女人,给人的感觉柔弱纤细惹人爱怜,你觉得这其实也是一种性感。她在灯下看着书,安详而又自信。她的乌黑的长发随意撒下散开,铺满了大半个枕头,而她的脸,她那双水一般的眼睛,那小巧的鼻头,就被灯光染上一层光辉。“别傻站着了,当心冻着。” 何漪头也不抬低声对你说,声音里有一丝羞怯。

  你爬上床,似乎犹自不敢相信。她家只有两张床,女儿的,她的。你留宿自然就意味着要与她挤在一张床上。你胡思乱想自我安慰着。这种事情很是寻常,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掀开被子,一股温暖而芬芳的气息扑面而来,顿时令你心中一热。何漪侧身背对你躺着,你和她肌肤相触让你有些激动,而她却只是淡淡地说:“别压着我的头发。”这让你有些气馁。

  你想个呆瓜一样不知如何是好,你和何漪还很陌生,突然就睡在了一张床上,而她看起来并不是那种开放随意的女人。该怎么形容呢,你苦思着。很有中国气质,你终于找到了适当的词语,心里有些高兴。尽管你其实并不知道中国气质是什么样的气质,但你觉得这个词语就是恰如其分。

  你感觉现在的睡姿有点别扭,悄悄地挪动了一样身子,过了一会儿觉得这样也不好,又动弹了一下。你的腿贴着何漪的腿,感受到了她的弹性和柔软。真好。你侧过脸看着她,欣赏着她浓密的睫毛在灯下轻轻颤动,一会儿眨一下。

  何漪的嘴角荡漾开一丝笑意,她转眼瞅了瞅你。“睡吧。”说着她便关了灯。由明转暗,你啥也看不见,只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脱衣声。你顿时屏住呼吸,果然,一个滑腻娇柔的热源贴在了你的身上。

  “你会不会看不起我?”何漪将头靠在你肩膀上。

  “没有啊。”你说。说实话你对何漪还有一种莫名的感激,这些天的经历如梦如幻,让你觉得心里空空的,美丽而陌生的环境让你潜意识里有些害怕。而这个女人对你敞开怀抱,突然就让你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你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手来,将何漪拥住。

  “女儿很喜欢你。”何漪低语道。

  “那你呢。”你笑嘻嘻地说。她的乳胸侧压在你的胸膛上,一起一伏,你能感受到她的心跳。

  “希望我没有选错。”何漪将脸埋进你的肩窝。

  这句话让你明白过来,何漪要的并非是 ** 。可你们相识才不过两天,她为何这么快就作出决定?你有些奇怪。

  这是你觉着肩上有些潮湿,随即感到了何漪的胴体在微微颤动。何漪在哭。为什么哭?你不知道,你并不了解女人,在大学时曾有过短暂的欢好,却从没有走进别人的生活,更不曾让人走进你的生活。何漪给你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你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沿着脊椎上下滑行,能感受到那薄薄的脂肪下一段一段的骨节。真实的女人啊,你对自己说。这些年来你一直靠虚拟性服务发泄欲望,不过那些逼真的神经互动游戏尽管疯狂百变刺激欢畅,却还是比不上现在怀抱中的这个安静地哭泣着的女子。哪怕只有1%的差距,真伪的价值确实不是数据能够标注出来的。性本当与爱紧密相连,你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对自己依赖虚拟性服务有种罪孽感。

  可是,你爱何漪么。你有些迷惑。你想,如果现在是跟那边的她在一起,你肯定早就抵御不住诱惑了吧?而她也决不会像何漪这么文静,不飞擒大咬就算是客气的了。

  你脸一红,心中责怪自己,怎么在这时候又想起她来了。你低下头,在何漪的发间轻嗅。何漪已经没有继续哭泣了。你开始探索这个女人的美丽。你们谁也没有说话,紧紧地相拥着,细细地用手抚摸着对方。你能听见何漪细细的呼吸声和稍微有些加快的心跳。她支起身,两腿分开跨做到你的身上,然后慢慢压低身躯。你嗅到了她呼出的气息,像调皮的风,撩拨着你脸上的汗毛。接着,你的唇被湿热所覆盖。你将何漪的两片唇含在嘴里,伸出舌头浅浅地将它们顶开,品尝着她的柔滑。这时候你突然想起了香格里拉,你所做的一切它正感同身受。你顿时心里一凉,欲火消散了大半。但你却舍不得何漪那渐渐火热的胴体,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复又重鼓斗志。

  你们开始欢好,何漪很文静,只是偶而发出略带鼻音的轻哼,让你心神荡漾。

  “天呐。”当一切恢复平静后,何漪低声说。你从她身上下来,免得自己压得她难受,然后把女人搂进怀中。何漪趴在你的胸口,慢慢地睡着了。而你的心里却不能恢复平静。因为飞越巅峰的那一刻,你的脑海里出现的,却是那边的她那张精致得无可挑剔的充满傲气的面孔。

  13

  你醒来,发现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近在咫尺,见你睁开眼,那对圆眼睛就笑眯成两条缝。“爸爸!”洁茜脆生生地叫你,然后在你的脸上啵了一口。

  你瞠目结舌,这孩子怎么跑进来的?

  洁茜爬上床,从被子里寻出妈妈的脸,啧啧赞叹:“妈妈今天气色真好。” 何漪羞得面红耳赤,只能紧闭眼睛装睡。女孩儿又在妈妈脸上亲了一下。“你们继续睡吧,我自己会吃早饭的。”说完跳下床,出门的时候补了一句:“我今天最高兴了!”

  从此洁茜再也不愿意改口。“和妈妈睡在一起,当然就是我的爸爸。”孩子是这么推论的。于是你和何漪面前就有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同居。

  事实上你很喜欢何漪,虽然相识短暂。她犹如春水般明媚而不张扬,已经深深吸引住了你。你问何漪为什么选择你,她的回答是,你的身上有着福安卫人的精干自信,还有福安卫人所没有的善良和天真。你笑话她,要是看错了怎么办。她说愿赌服输。

  这句话给你带来了极大的震撼。你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会说出如此坚决的话。

  “我相信我和女儿的眼睛。” 何漪补充道。

  你没有理由拒绝,怀着愉悦的心情,你搬出了才住了两天的湖畔小楼。香格里拉安排好了一切,还为你们的新家添了一间阁楼作为书房。

  你们同居的消息传遍了这个小小的居民点,居民们都很高兴,纷纷送礼祝贺。所有的礼物中,你最喜欢的还是胖官做的那套铂金刀叉,其中大汤勺的柄是由一句很长的话构成的:“播撒亿万个期待孕育一千个理想天高地远足以承受你们所有的希望”。

  这胖官!你和何漪坐在散落一地的礼品盒间相视而笑。“那我们开始努力吧!”你说。何漪娇呼一声,起身就逃。

  “幸福是复仇者的毒药,温柔足以挡住最锋利的刀。”一直静候一旁的香格里拉只愿意在没人的时候与你交谈,不过它的话语也越来越古怪了。

  “你在吃醋!”你对它挤挤眼,迅速爬起来朝门外跑,也不知道是在追何漪还是逃避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的话提醒了你,现在一切都很完美——除了你的工作。不过这件事还不着急,你已经开始着手计划创办一份报刊,只不过进度有些慢——突然得到一个爸爸的洁茜兴奋得忘乎所以,一连几天死缠烂打,几乎占去了你所有的时间。直到孩子习惯了你的存在,又或者是终于对你这个大玩具的新鲜感减弱了,洁茜渐渐又恢复了以前独自玩耍的习惯。你暗自庆幸终于解放。

  你现在有时间来和香格里拉探讨创办报刊的可能性了,你告诉它,你想先参加几个聊天小组,看看格里拉的生活中究竟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新闻,然后请香格里拉帮忙做个调查,看有多少人愿意看报,如果一切顺利,你准备成立一个报社小组,然后开工。反正排版制作香格里拉可以全权负责,兴趣小组的人只需要在互动栏目方面演出就可以了——这里的演出小组并不少,播音员不成问题。尽管你没有创办过报社,你还是充满信心。

  慢慢的,你对福安卫的印象淡漠了许多,脑子里全是格里拉的事物。你已经爱上了这里。    毫无保留地爱上了这里。

  不过你还是有些忽略了香格里拉,你没有想到它好不容易抓住你这么个聊友,怎肯允许你的“见色忘义”继续下去?

  那天晚上你正泡在浴缸里,眼睛看着浴缸里的水往返急流,在你全身不停的按摩着。你的心思却陷在甜蜜的回想之中——你在会议来这里以后发生的每一件事。你知道何漪正在床上等着你,但你还是舍不得结束这种独自悠闲的感受。

  如果在福安卫,如果和她结婚,可能也没有现在这么幸福吧。你闭上眼,将头靠在浴缸边沿上,舒服地吐出一口气。

  你的脑海中突然转过一个念头,真是好久都没有想过她了。

  “你还知道?”你的耳朵里突然响起一个细细的声音,这声音似乎就在你的耳膜边上响起,虽然小,却很清晰。而这个声调,除了香格里拉那中性的“嗓子”之外别无二家。

  你腾一下从水中坐起,本能地用手捂住下身。

  “别装纯了,你的啥我不知道……”香格里拉冷冷地说。

  “你在哪儿?”你脑袋左转右转,在浴室里仔细搜索。

  “我在你耳朵里装了个话筒,这样你只需要用脑子想,就可以和我对话了。”香格里拉快活地说。

  “你啥时候装的我怎不知道!”你心里恶狠狠地想着。    “你要是啥都知道你就是香格里拉了。”它乐不可支。“这下子我们可以随时聊天了!”

  你暗自伤神。

  “干吗不高兴?!”它的声调有了些许变化。

  “最好你给所有人都装一个算了。干吗只跟我一个人玩儿?”你无奈地想。

  “我就只看上你了。就像何漪一样一眼就看中你了。这种事情无法理喻的。”它淡淡地说。

  天啊。

  “你是第一个被超级电脑爱上的男人。”它咯咯笑,笑得好生阴险。

  “开玩笑吧?咱俩之间好像不存在电磁反应。你爱我啥啊——”你在心底哭喊。

  “因为你的善良。真难得,这世界还有你这么老实善良天真传统的好男人……”香格里拉喋喋不休。

  你一滑,躺进水中。耳朵进水就听不见了。你告诉自己。

  “话筒是陶瓷的……”香格里拉温柔地说着。

  (完)

《太空疯人院》 作者:呼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