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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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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正文 内容简介

  人工智能精英中的两个头目发言人与见证人决定展开一场游戏,在执行美其名曰“新世界计划”的同时实施对人类的大屠杀,试图动摇其缔造者帕尔墨的领导地位,最终夺取对整个地球的控制大权。
  然而,帕尔墨却巧妙地依附在人类游戏志愿者凯里班的身躯内,经过艰苦跋,克服千难万险,终于穿越了整个澳大利亚,到达了人工智能的大本营。凯里班与其助手科比在帕尔墨等竞争对手的帮助下,不仅摆脱了机器世界的控制,而且还夺回了人类自身的自由生存权利。
  作者在叙述这一人机大战故事的同时,不仅对未来世纪的尖端科学技术,诸如超级计算机、记忆移植、人体再造合成等做出了详尽的描述,而且还能够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了解、欣赏澳大利亚独特的地理风光。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一章

  尽管实际尺寸还难以测定,但这肯定是一座非常宽敞的大厅,有很多难看的黑色大门都通向这里。低矮的天花板呈穹形,上面有一个炮塔,穹顶的中心装满了华丽的银色灯饰。在金色灯光的照耀下,微小的尘埃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上空盘旋飞舞着。
  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节日盛装,有的身着翡翠般的绿色长袍,有的披着美丽的彩虹纱巾,色彩斑斓,令人目不暇接;还有许多亮丽的颜色,如白色、奶油色、金黄色,它们随着人群的骚动起伏汇成了一片多姿多彩的海洋。一些人的头上和胸前闪耀着金色或者银色的光芒,他们仿佛穿着用玻璃纤维或者金属丝织成的衣裳,而另外一些人则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仅仅在裸露的皮肤表面涂抹了花纹或者图案,彩色的皮肤上面挂满了珍珠、项链以及各种各样的金银首饰。
  一位老者走了出来,站在空旷的大厅中央。
  他又高又瘦,穿着一件素色灰袍,衣着合身得体,举止得当。他轻松地站在了这巨大空间的中心。他的头发已经灰白了。
  他往上瞟了一眼。大理石天花板上面随即出现了一些小小的孔洞,好像是夜空中出现的群星。
  灰色的光芒穿过这些微小的孔洞照射进来。一旦穿过这些孔洞,它们就变成密集而又强烈的光柱。金色的灰尘纷纷躲避,光柱直接照射到这位孤独老人的身上。
  “作为第一个出生者,我站在这光芒叹息大厅里,站在你们的面前,”他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我的名字叫发言人。”
  另一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他穿着深色的大衣、深色的裤子。他的身材比发言人更矮更结实。“作为第二个出生者,我是见证人,”他说,声音十分短促,几乎充满着愤怒,“我们俩有担任这两个角色的权利,有人对此提出异议吗?”

  沉默。
  发言人点点头。“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们将继续履行领导者与指挥者的责任,”他略微停顿,审视了一下闪闪发光的人群,“自由解散,请大家欣赏一下这座光芒叹息大厅以及它的前室和凉廊吧。”
  人们静静地离开了,一个接着一个地从门口消失了。那些透射金色光芒的微小孔洞在上空向屋顶的中央靠拢着,而后又逐渐向各个方向散开了。
  看到最后一个人离开了大厅,发言人才转向见证人,平静地宣布道:“我们精英中间出了一个叛徒。”
  见证人咬着牙说:“我知道。”他沉吟了一下,又说:“他还不只是一个捣乱者。”
  “是的,”发言人回答道,“情况比这还要严重。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的许多助手正在着手进行调查。这个叛徒正在威胁着我们的最高利益,威胁着我们的整体利益。”
  见证人皱皱眉头,掸了掸大衣的袖口,说:“现在我们可谓人多势众,但是,其中只有你和我才是首领。”
  “我们的资格最老。”
  “现在我们的精英还有多少?我记不清楚了。”
  “一百多个。”
  “派出去的有多少?”
  发言人皱了皱眉头,说:“这我还不知道。”
  见证人噘起了嘴,说:“我们没有足够的力量派遣出去,就可能发生各种各样的结果。叛徒也就会有机可乘。可是,你找到什么证据了吗?我还什么都没有听说过呢。”
  “你也没有得到任何证据。你的注意力集中在资源。这样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意味着你可能要与这些人脱离接触。”
  “我明白,”见证人平静地回答,“因为你的责任在于管理人口,所以你认为你对这些人具有一种特殊的权力。”
  “的确如此,那就是我的责任。我想着重说明一点,这一责任比管理资源重要得多。”
  “未必如此吧。我们曾经就这一点进行过确认,还记得吗?两个最重要的管理任务,彼此平等平分。这是力量的平衡。”
  “这是一个合理而又正确的系统。但是,它并没有告诉我管辖区域的大小,因此,我敢说下等社会将发生暴乱故意煽动起来的暴乱。”
  “当然喽”见证人用鼻息声说道,“我们就曾经煽动过暴乱嘛。”
  发言人不耐烦地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选择更加简单的方法来安抚这个社会。也就是说,两个不平等的社会阶级,它们彼此互相分离。一个是上等社会,一个是下等社会。因此,每一个阶级对各种困苦都具有清楚的可识别来源,每一个阶级的成员也都会产生出荒谬的效忠行动。我那个模拟暴乱得到了密切关注,其目的就在于这样一些容易得到证实的刺激性因素,诸如食品匮乏、生活空间狭小以及明显的生活压力。现在人们所面临的是对社会现有阶层制度的不满。”
  “可是,那是你管理计划的一部分。要顺利实施苛政,就得进行高压控制。有其他阶级的谴责,缺点与强硬才有意义。这并非我们的过错。”
  “上等社会也并不太平。尽管它是独立的;然而,它还是意识到了下等社会的存在。关于这一点,他们既可以听到,也可以看到。”
  “他们看到的越多,也就越庆幸他们不是这些普通民众的一部分。同时,他们也就会对现有的处境更加珍视。”
  “这正是他们应该做的。我也是经常这样教导他们的。”
  见证人不耐烦地咕哝道:“那么,问题又出在哪里呢?”
  “现在,对于新世界的抱怨越来越多。”
  短暂的沉默。“我才不信呢。那是一个响当当的计划。新世界只对下等社会开放,只有通过彩票抽奖或者全额购买才行。上等社会不可能离开这个星球。如果有人认为他们具有上等社会所不具备的特殊权利,那么,他们就只能甘心情愿地成为下等社会中的一员。这种对美好生活的愿望比上等社会的要好得多。”
  “的确如此。然而,现在谣言四起,它暗示着新世界的计划有可能出现偏差。也许这一计划需要重新修正,特别是你那个关于资源管理的整体战略计划。”
  见证人抹了抹前额,说:“谣言真是没完没了。”
  “这些谣言含沙射影,颇为老到,而且所涉及的内容又非常详实。它们一定是叛变者精心策划出来的。”

  又一阵沉默。
  “完了吗?”见证人急着问道。
  发言人皱皱眉,琢磨着该用什么词好:“我已经听说你们那儿还有其他的问题,就是资源问题。”
  “食品能否充足供给,一直很成问题。”
  “但那不是自然形成的问题。”
  “我听到了关于克里米亚‘小麦锈蚀病’以及遭受人为破坏的报道。还有阿根廷的‘后炭疽热’。”
  “已经得到了控制。”
  “还会有其他压力的。如果在资源方面出现了什么问题,那么,上等社会也会给予关注的。”
  “还有一件事是我们大家都非常关注的,”发言人眯着眼睛补充道,“有人看见帕尔墨了。”
  见证人哧哧地笑着:“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还没注意这一消息吧。许多外国通讯社都提到了一个四处游荡的怪人,而且有关此人行踪的报道也越来越多了。”
  “可是,他已经死了。”
  “这一点是确信无疑的。然而,在特拉维夫、巴西、布里斯托尔①、萨克拉门托②都出现过关于他的报道。”
  【① 英国西部港口城市。】
  【② 美国城市。】
  “难道有人看见鬼魂了?”
  “我也这样想。可是,无论如何这样一来就又多了一个不稳定因素。”
  “我不愿意听这样的事情,”见证人说,“这是故意捣乱。”
  “我同意。遇到这样的流氓,管理工作就会非常困难。一定要把他们通通消灭掉。”
  “就像当初消灭帕尔墨那样。”

  短暂的沉默,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
  “让你到这里来还有一个原因。”发言人冷冷地说。他那光滑的脸几乎纹丝不动。
  “什么原因?”
  “我要你参加一场游戏。”
  见证人的眼睛瞪大了:“一场游戏?我想我们早就不屑一顾了。我有一两年没玩那玩艺儿了。”
  “可是我们有些同事还在玩。当然,以前我们开始玩的时候,还谈不上有什么密技或者想像力。”
  “的确如此。”
  “啊,我们建立的游戏结构!游戏关口!”
  “老套子了。”见证人做了一个简练的砍杀手势,恶狠狠地说,“杀。”
  “我要向你提出挑战。”发言人小心翼翼地宣布。
  发言人与见证人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互相对视着。整个大厅都停止了运动,仿佛屏住了呼吸。
  “我明白。”见证人说完,这种凝固的气氛才渐渐地消失了,大厅里又恢复了原来的节奏,空气也慢慢地流通了,“我想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发言人摇摇头:“一场友好的赌博,如此而已。”
  “我明白。”
  “我希望把人口管理与资源管理统一起来。我准备以我的地位来赌这场游戏。”
  “你想创建一个独一无二的显赫地位,凌驾于所有的精英之上?可是,我们一直都在努力,防止形成这样的中央集权。”
  “就其功效而言,它是合情合理的。”
  “如果我反对呢?”
  “你不会反对的。很久以前我们就做出过这样的决定,不得拒绝精心策划的挑战。”
  发言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点点头说:“现在,其他的精英已经意识到这场挑战。他们正等待着你的答复。”
  把这话琢磨了一会儿以后,见证人回答:“我接受挑战。”
  发言人冷冷地笑道:“我敢肯定我们会有一位渴望观战的观众,观看我们这两位大师的战斗。”
  “你将是我的手下败将。”
  “你有这样的信心,我很高兴。这对一场好游戏来说会有好处。”他顿了一下,然后点点头,“随我来,我有样东西让你看看。”
  发言人向前跨了几步,向一个刚才还不存在的门口打了个手势。
  见证人耸了耸肩,躬身随后。
  他们进入了一个白色的房间,一个有棱有角像箱子一样的房间,中间堆放着一人多高的褐色黏土。
  见证人双手放在口袋里,围着它边转边说道:“这是黏土。”
  “是的,我用它雕塑。”
  “你?”见证人开始笑了起来,“那么,游戏在哪儿呢?”
  “让我开始第一轮游戏吧,”发言人说,“那是一场简单的追逐赛。隐蔽的敌人,黑暗的阴影,还有危险。”
  见证人用指头围着黏土堆不断地划着,上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轮中之轮,”他咕哝着向上看了看,问道,“游戏已经开始了,对吧?”
  发言人冷笑道:“它从来就没有结束过。”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二章

  凯里班恨透了监狱,他已经被关进来两次了。这次是第三次了,真是令人难以忍受。
  他厌恶什么事情都要受到限制。他不愿意在一个地方呆很长的时间。果真如此,他就会受到深深的伤害。如果他对周围的环境已经非常熟悉,那么,这种痛苦就会迫使他迁往别的地方。他把自己看做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浪者。
  他踢着墙壁,但他的鞋子也只能在浅黄色的瓷砖表面蹭来蹭去。他坐在牢房一个角落的地板上面,试着把整个牢房的细节都记在心里。床铺、洗脸池、抽水马桶、监视孔、灯箱、防破坏式计算机终端,这里的一切设施都是固定的,谁也无法挪动。
  他站在不锈钢镜子前面端详着自己的样子。高高的个子、清瘦的面颊、恤衫下面发达的肌肉、光滑的脑袋——一根头发都没有,还有灰色的眼睛、严峻的面孔。冷酷的人?说不定。十八九岁?也看不出来。
  他仔细观察了很多地方,然而,无论哪一处也不能说明他为什么遭此厄运。
  任凭冥思苦想,他也无法接受这种被迫关进监狱的倒霉命运。“人有好运,也有坏运。那么,我的命运又会如何呢?”他小声嘟哝着。

  第一次被抓进来是发生在几年前,那一次是最典型的初犯,是因为他砸抢小卖店被抓起来的。“晚来的新手。”当班的警官这样称呼他。
  “可是,我的心理年龄只有三岁呀。”凯里班温和地回答。警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好像他是一只会说话的小狗。
  凯里班感到纳闷,是不是他踩了别人的脚指头。许多人不喜欢竞争,警察也不愿意管闲事儿,他们只不过把他们的日常工作看做是公共服务。

  第二次更糟糕:在篡改自动人口普查输入结果时被逮了个正着。他觉得要是不干点什么让那个该死的系统自我焚毁了,就没法显示一下自己的聪明和才智。因为这种自动人口普查制度激怒了他,然而,大多数下等社会的公民已经习惯于在每月月底向这种普查系统输入个人数据。就大多数人而言,这就像呼吸空气一样合情合理;可对于凯里班来说,就是好好的一个蜂窝也得经常让它出点儿乱子,否则,他就会变得不正常了。

  他用脚后跟狠狠地蹬着地板。地板的表面有点软,可质地却非常坚硬。监视孔的红色记录灯亮了,凯里班没精打采地望着它。运气,这一次又是坏运气。
  经常对下等社会进行随机性扫荡是警察部队的最新作战指导原则。当然,它也像大多数最新的作战原则一样正在逐步走向灭亡。凯里班知道扫荡的频率正在不断地上升,这是为了避免出现更多的麻烦。他所做的事情完全是出于本能,例如涂染保护色、尽量少抛头露面、经常搬家等等。这些只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是出于他潜在的本能。
  他总是这样着装打扮的:漂亮的皮靴和皮茄克。内衣穿什么倒不在乎。茄克好像给人一种暗示,这表明凯里班绝不属于“街头流浪”那一族,而是在贫民区里迷失方向的上等社会公民。在他周围这样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尽管有些上等社会的公民嘴上说的是一套,但是,总有一些人愿意闯过这道边界——到贫民区来逛一逛。
  然而,尽管有些人装扮成迷路者的样子,可是,警察首先要逮的就是这些所谓的“迷途者”。作为一个嫌疑犯,凯里班要尽可能摆脱那些明显的标记,他尽量躲开闲逛、捣乱、破坏、教唆等不良形象,然后,才能侥幸逃脱。

  他侥幸逃掉已经不止一次了。
  可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被抓住了。本来在斯潘塞大街附近的小贩那儿买一块加香 烤肉 就足够了,可是,他觉得总有那么一天他的肚子要给他找点什么麻烦。除非不让他呼吸空气,否则,他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那些美味香料和油脂对他的诱惑。
  【① 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加香烤肉。】
  当两个东正教僧侣出现在街头的时候,他便开始了冒险行动。他猛地扯下他们的暗红色长袍,接着飞快地跑掉了。一开始,受到惊吓的人群朝着一个方向奔跑,而后又转为另外一个方向。就像游泳池裂开了一道大缝儿,里面的水一瞬间涌了出来,渗入了地面那样,许多人也纷纷跑到周围的楼群里,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凯里班迅速观察了一下这条街道,整个街区两头已经垒好了路障,防暴警车已经一字排开,各就各位。警察按部就班地挥舞着警棍跑过来跑过去,警棍上下飞舞着,仿佛整个街道进入了一种缓慢而又恐怖的旋律。那是一种冻结起来的奇异时刻,在他逃脱以前他想到的只是游行的姑娘们以及不断飞舞的警棍。
  他冲过混乱不堪的人群,竭力寻找着一条出路。恐惧的喊声在周围此起彼伏,耳边好像是烧红的烤肉排倒入污水沟时所发出的吱吱喳喳的刺耳声响,一团团蒸气随即升起,接着就是一阵阵尖声叫骂。
  他飞快地跑到一个货摊下面,整个身体紧紧地贴着已经关上门板的裁缝店。他的手指抓到一根粗糙的木头,周围又发出了尖声喊叫。就在他扯下一块门板的时候,警棍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身上。

  凯里班已经不再踢这间牢房了,可是,他的脚还在疼痛。虽然按照现代监狱管理学的理论已经配备了带有软垫的压力释放式墙壁,但是,在某些地方它们还未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牢房门口传来了细微柔和的声音:“凯里班。”
  这声音听起来既平淡又和气,但完全可以肯定是什么人假装出来的。他退缩了一下,站了起来。
  “退到牢房后面。把一只手放在洗脸池上面。”
  他站起来,眼睛警觉地望着天花板。
  牢房顶部露出一条很窄的缝隙,里面的铁制栅栏轰隆隆地落了下来,在地板上掀起了一阵尘土,把他站着的这一部分变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囚笼。
  牢门打开了,一个高个子净卫手里提着警棍慢慢地走了进来,和他一起进来的是一位上等社会公民,身着深色西装,手戴金ID①手镯,但没有灵魂。
  【① 身份识别。】
  凯里班和下等社会的人一样,对于那些穿着讲究的人历来不屑一顾。虽然他们穿着漂亮的衣裳,他们拥有一切,但是他们永远不会满足。看上去这家伙营养良好,然而却很瘦。他能够享受优质食品和充足的体育运动,凯里班这样猜想着。真是好生活呀。
  这位上等社会的公民瞟了净卫一眼,净卫点点头。当他迈步走近铁栅栏的时候,凯里班的手在裤子上面来回蹭着。凯里班看了看他的眼睛,可是眼眶里面却空空荡荡的。这双空洞无物的眼睛就好像这家伙在进行自动导航。凯里班有点发抖。他感觉这个人好像是个侦探。
  “我这里有凯里班的记录。据说他以前已经被关进来两回了。”
  凯里班眨眨眼,问道:“你好吗?我刚刚出来一会儿,对吧?”上等人没有理睬他。
  “他没有家,没有注册地址,而且还犯下了很多我们无法侦察起诉的罪行。再说他也不小了,完全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了,不然的话,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上等人用一个指头在他的掌上终端上面认真仔细地画着圈圈,“我敢说这家伙肯定是一块志愿者的料儿,就好像他这辈子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似的。”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盯住凯里班的脸看了看。
  凯里班也盯着他看。离着很远的距离,他注视着他,可是什么也看不出来。没有怜悯,没有神情,也没有遗憾。这个上等人真是徒有其名。可是,他从来就没有把凯里班当做人来对待。
  牢房里十分安静,静得能够听到他自己的心脏在跳动。他能够闻到外来人身上的气味,特别是那种经过汗腺手术后的人所散发出来的像檀香一样的气味。
  “什么志愿者?”凯里班摇摇头,他觉得他好像刚刚从冰水中捞出来似的。
  “为了一场游戏。您肯定考虑过这个问题,并且知道可以为惯犯提供玩游戏的机会。”
  “你不想成为上等社会的一员吗?”
  “实际上你是在问我,是不是只有去死才是让我脱离同伴们的惟一办法,对吗?你把它看成是求生的一个好机会?”
  “笑话。听你这么说,我就知道这是一个笑话。”这个上等人脸部肌肉一阵抽搐,显露出那种只有木偶大师才能创造出来的表情,“现在说点儿正经的,给你一个机会。要么你继续服刑改造,要么你志愿加入这场游戏。我料定你没钱买一张去新世界的移民卡吧?”
  “连新世界的彩票也买不起。”
  “糟透了。看来要摆脱下等社会,你只有走这一条路了。”
  凯里班做了个鬼脸,问道:“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我想离开下等社会呢?”
  那张高贵的脸扭曲着:“要我回答吗?吃的、住的、还有钱……这三点最重要。当然,我还可以继续说下去,可是你干吗要自寻烦恼呢?低头看看你自己吧。”
  凯里班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往下看,他刚想问问这位上等人为什么不厌其烦地来跟他谈话,可又感到心里无话可说了。
  游戏。
  就好像这个词在他的身躯中熊熊燃烧。
  游戏。
  就好像这个词已经凿入了他的前额。
  游戏。
  他马上就意识到他需要这场游戏,就像呼吸空气一样重要。他必须成为这个游戏中的一部分。好吧,这么说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够成功,只有少数几个人能赢,能够跻身于上等社会。
  他知道有很多人都志愿加入了这场游戏,而且以后再也没有听说过他们的任何消息。
  他却知道了这一切,他想参加进去。
  游戏。
  “是的,”他那压抑的喉咙发出了嘶哑的声音,“我想玩游戏,我椅加这场游戏。”
  “哦,恐怕没这么容易吧。”上等人咧着嘴笑了,“这仅仅是预选,首先你得通过我们的挑选。”
  净卫收起了他的警棍,凯里班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三章

  由于遭受警棍的毒打,凯里班感到浑身疼痛。他的嘴张了一下,口中苦涩无味,仿佛嚼了一两个小时的湿衣裳。他警觉地闭着眼睛。
  “我们知道你已经醒了。”不知是谁在对他说话。这声音很轻很轻,听起来好像是笑着说的。他的声音非常特别,好像是由很多种声音混合起来的,在边缘地带模糊,而在中间部位逐渐消亡。
  这是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它面前凯里班感到孤立无援。
  “不必担心!我只不过是精英世界里的一个小人物,是专门监视你的次级处理器。但我知道你确实醒过来了。字母阅读、眼球运动、耳道反应以及耳廓角度,所有这一切都能够说明你已经醒过来了。”
  他睁开了眼睛。
  “现在还好吧?你是凯尔吗?我叫你凯尔,可以吗?”
  他发现自己被笼罩在一道光柱里面,或者说,这个房间是黑暗的。他内心里并没有受到非常的鼓舞,因为他已经被束缚在一张手术台上面:厚厚的可以拆洗的床垫、各种各样的绑缚皮带。是的,情况的确如此。欣赏在这里的每一分钟经历吧,但愿它不会太长。
  当他吞咽一下的时候,他的喉咙干得要命。“渴……”他用嘶哑的声音说,“我要喝水。”
  “当然喽!在我的看护下,绝不能让你受半点儿委屈,对吧?你知道这些都会记入我的工作记录的。”
  从照射他的光柱以外的黑暗处伸展出来一支人造手臂。它无声地旋转着,把一纸杯水送到了他的唇边。他小心地喝着。尽管这水是温和的,没有任何味道,他还是一口气喝完了。那个白色的橡胶手臂散发出浓烈的消毒剂的气味。
  待他喝完了以后,那支手臂低沉地呜咽着,压扁了纸杯。一滴水落在了他的衬衫上面。
  这滴水浮在那儿,渐渐地渗透进了他的皮肤。这使得他想起了雨水还有外面的世界。
  “喏,凯尔。也许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谈话了。”
  “我猜想……”他对着空气说道,“你是人工智能,对吗?”
  “的确如此。”回答的声音里充满了骄傲,“在这个庞大的计划方案中我只不过是一个低级临时雇员,一个简易的人工智能医疗监视器。可是,我却能够按照既定计划对人们的意识与自由意志进行支配或者限制。我是一个次级处理器。”

  凯里班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人工智能,只知道它是属于上等社会中极少数人的特权阶层。
  人工智能具有自己独立的地位,精英智能控制着世界上众多的集团公司和银行,以远远超越人类智能的抽象水平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商业活动。
  总而言之,它们支配着整个世界。
  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凯里班与百万富翁或者跨国政府等等这些上层社会几乎没有什么来往。他知道已经有许许多多的政府工作落入了他们的手中,而对于人类行为进行监视仅仅是这些工作中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人们常常把这种监视称之为百分之百有效的管理工作。
  除此以外,他生来就对机器智能持有怀疑态度。他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与这个世界的磨合上面,这也就意味着他至少要与一个人工智能进行接触。他们的那些不可思议的动机和无法回答的决定往往使他感到十分不自在。他总觉得人类出卖了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丢掉了点儿什么。

  “喏,凯尔。”那个人工智能继续说道,“你知道,现在你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正式消失了,或者说非正式消失了!怎么说其实并不要紧。然而,最重要的是你的档案已经从各地的数据库中消失了。监狱中没有关于你的记录,警察局的文件也进行了修改,你的公民文件也被焚毁了。因此,你本人已经不存在了。到目前为止,只有你和我在一起,对吧?”
  凯里班闭上了眼睛。这好像是遗留给他的惟一行动。他感觉到整个宇宙的阴谋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嘿,我想你能够理解我的意思,尽量努力吧。现在,关键就在于我们要看一看是否能够接受你。在这场游戏中,精英们需要精明强干、意志坚定、可塑性强的人材。这些人材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对于那些在这个社会中走走过场,一下子就消失掉的普通人物而言,极少数人材又意味着什么呢?如果你能够像这样地看待问题,才能够具有真正的意义,不是吗,凯尔?我们可以把这些人称之为使社会车轮转动的润滑剂。”
  “祭品。”凯里班嘟哝道。
  “哦,凯尔。”次级处理器装着忧伤的语气,“这只不过是对丰富资源的有效利用。想一想由此而产生的美妙前景吧!快乐的精英们统治着这个世界,国际间的冲突就会结束,就会停止对资源的无耻掠夺。摆脱了这些缺点和不足,我们就会进入一个名符其实的天堂!”
  凯里班不愿意就此进行争辩。这就好像对一个小孩子讲世界上没有什么圣诞老人,而事实上你又偏偏制造出来了一个。他了解一个世界,而庞大的非人类机器智慧却了解另外一个世界。每一方都从中制造出了自己的现实世界。大家都在使用地图以免迷失方向,而且都在试着通过陌生地域寻求一条新的出路。
  凯里班决定该按照地图行动了——这只能够使他处于不利的地位,因为识图、制图从来就不是他的强项。
  “天堂啊,凯尔。”这位人工智能鼓励道,“有了你的帮助,这项计划就能够继续下去!”
  “对不起。千万别高兴得太早了。我那注定死亡的命运还没有消失呢。”
  这位人工智能回答的时候,凯里班感到奇怪,是不是他们也真的能够听到耸肩所表示遗憾的那种声响。“你没有必要这样热情,凯尔。只要你心中有数就行了。”
  凯里班没有回答。
  “数据接口,凯尔。想像一下!一个会面地点!他们将调用你的存储、经历、梦想来创建一个玩耍的世界,一个全新的大陆!共同享受这个发明吧!你将参加这场伟大的游戏!”
  人工智能停顿了一下,仿佛刚刚拥有了这一份热情:“三个独立的人彼此斗争,争取最后的胜利!有两个精英为你策划脚本、不断修改,争取在创意与能力范围上战胜对方,让你通过战斗最终生存下来!”
  这一远景并没有让凯里班感到高兴。“行啊,”他说,“随便你怎么说吧。”
  接下来的回答是一种金属似的响声,后来,凯里班感觉到捆绑的皮带都被松开了。
  “喂,”他问道,“这儿的人呢?”

  他坐起来,四处张望着。尽管房间里十分黑暗,他还是能够看清楚它刚好能够容纳下这张床,这张刚才还把他绑架在上面的手术台。医疗器械台阴沉沉地摆在旁边,神秘的数据显示屏无声地望着他。墙壁、地板、天花板上面都显露出能够用传感器对整个房间进行扫描的细小网格,在墙壁的凹缝里悬挂着关节式机械臂。这些机械臂大小尺寸各不相同,大的足以举起一架钢琴,臂杆部分能够伸展收缩;小的就像一道波纹,如此细微必须仔细观察才能够辨认出来。凯里班猜想这是微型机械手。种类型号之多,真是应有尽有啊。
  他耸耸肩,把赤裸的双脚从旁边挪过来,站了起来。整个房间摇晃了一下,他紧紧靠着冰冷的金属床架。他感觉好像有人用警棍打了他的耳朵,并且还在周围蹭了一下。
  他等待着人工智能给他的下一道命令。
  一片寂静。
  凯里班迈出一步,来到了门口。就在此时,他的拳头紧紧地攥了起来,因为他看到的不是什么门把手,而是一把数字式门锁。他点点头,一边用手搓着下巴,一边想着主意。当他把微型机械手从架子上拆下来的时候,他等待着警报。
  “OK,”他嘟囔着,“来吧。”
  他心里明白,这是一个好机会。他决定闯一闯。
  仅仅用了几秒钟,他就把一只盒子从精密机械臂的上部拆了下来。他一边干,一边偷偷地乐着。这种活计,他就是蒙着眼睛也能干好。况且,现在他有的是时间。
  他把皮带扣的别针当做跳线开关,不久就把微型机械手吊了起来。他能够控制这只机械臂的显微手指。虽然有点简陋,但是要对付这把数字式门锁已经足够了,完全足够了。
  凯里班把微型机械臂用力扔到地板上,门砰的一声打开了。“谢谢你这只手。”他站在门口说道,同时也为他自己这个令人震惊的玩笑后退了一步。
  他靠在门上想了一会儿。没有鞋,没有茄克,也没有未来。他不由得耸耸肩膀,心想事情总会好起来的。
  他光着脚,厚着脸皮跨进了走廊。

  凯里班感到身心舒畅,几乎有点得意洋洋了。他明白随机监视睡眠系统早晚会发现他的,因此,倒不如趁此机会逍遥自在一会儿。
  这地方布置得井井有条,气味闻起来好像是在医院里面:表面一尘不染,可是下面却腐烂不堪。
  墙壁都刷成了浅颜色:米色、奶油色、象牙白色。所有的门都面对着走廊,但没有看见一个把手。凯里班挨着门一个一个地试着,可是他始终没有摸着窍门。
  这条走廊长长的,没有拐弯,只是灯光有点昏暗。现在外面是晚上吗?如果他能够找到一个紧急出口,一个火警逃生出口什么的,他就能够跑出去并且消失在黑暗中。
  在走廊的终端隐约有一扇门,这扇门比他试验过的那些门大出了许多。好像它直接通向天花板。
  他紧张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竭力想平静下来。他想像着在这片盲人的土地上,国王应该是一位独眼龙。而有两只眼睛、五官端正的人就一定是未来智慧。只是现在还没有找到这位国王。
  他回头望了望。他几乎记不得刚才他是从哪一扇门里走出来的。这扇门是敞开的,他看见亮光从里面散射出来,看起来就好像照在地球上面的月光一样,静静地洒在门外面的地板上。
  当凯里班来到走廊的尽头时,他的发现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两扇门,比他还要高出三四米。它们是木制的,呈山灰色或者黑檀色,只是在昏暗的灯光下他无法看清楚到底是什么颜色。他把手放在门上,非常光滑,显然是用原木精心上光制作并且用滑石粉进行抹缝处理过的。令人遗憾的是还是没有门把手。
  他退后一步,在牛仔裤上面搓着双手。他伸出手想在两扇门中间找出细微的缝隙,可是,连指甲也插不进去。
  破门闯入是凯里班的拿手好戏。他仔细地研究着这个机关的设计、材料、系统、安全装置以及他对此所能够了解的各个方面,也许他可以绕着它们溜过去。他满腔热情地继续探索着,他把这些安全系统看做是敌人的工具。现在能够对付这些麻烦,总比将来不知道如何应付要好得多。
  为了防止来自上等社会及其系统的偏执狂似的攻击,他向每一个愿意接受帮助的人提供援助方案。他所接触的人还包括那些能够向他提供计算机防护高级密技的大师级人物,例如先锋骑士与矩阵赛马师。
  他们中间有些人甚至还曾经与精英们交过手。
  他本人就曾经问过斯皮萝拉,她那双瞎了的眼睛一副冷笑的模样:“那只不过是个笑话。”
  “笑话?”
  “在他们中间有一种幽默感,对吧?他们喜欢玩。”她叹息着,摸索着她的猫,猫看见了她的手,极力挣扎着,“多亏了麦伊芙在那儿,我猜可能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她把接口插座拔了,我才落到了这里,眼睛也烧坏了,耳朵里老是有尖叫声……”
  “从哪儿?你是从哪里回来的?”
  她的笑容就像冬天一样阴郁而凄凉。凯里班看见她的双手不断地发抖,可能是神经系统被破坏了。她戴的耳环也很不相配。“糟糕极了,凯尔。全都是一些噩梦的素材。我在主题公园里,对吗?可是,到处都是人体的残肢。骑着的是人骨头、头盖骨,还有血淋淋的人肉。吓得我不停地喊着。还是在那儿……我仍然在那儿……”
  凯里班吓得发抖,但他还是伸出手去抚摸着她那又黑又亮的头发。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你在那儿,凯尔?你在那儿吗?”
  他摇摇头,想摆脱那一段回忆,摆脱那一段关于斯皮萝拉的回忆。从那儿以后不久,她就死了。那是麦伊芙告诉他的,但是她却没有告诉他斯皮萝拉是怎么死的。后来他才知道她扯断了她的接口插座,只有那里才能连接着她的大脑。
  凯里班把额头靠在门上,结果他却惊奇地发现它们稍微动了一下。他推了一下,两扇门同时打开了。
  几米开外,矗立着两扇难以分辨的大门。两扇门的上面都用醒目的黑体字做出了标记。
  一个是地球,另一个是新世界。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四章

  凯里班一动不动地站着,思考着那个游戏。
  石头、剪子、布。石头能够砸烂剪子,剪子能够剪碎布,而布却能够包住石头。他不得不猜测他的对手准备出什么样的牌。这是谋略。有了谋略,他就知道怎样才能赢得胜利。
  凯里班心里暗自把各种可能性都考虑了一遍。如果他出石头,他们就可能选择布。这样的话,他就应当选择剪子,但是他们可能随之变化而打出石头;如此,他就应当选定布——这样一来他就应该告诉他们凯里班要为此一赌,而且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底。
  他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这两扇大门中间做出选择,一扇门可以通向古老而又落后的地球,另一扇门则能够实现每一个人的梦想。要是能够在黑白两种颜色之间进行选择,恐怕就太简单,同时也就容易得多了。
  新世界。他还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题目,可是绝大多数下等社会的人一直都在关注着。
  离开这个行将衰老的世界,搬到天堂去住上就是,广告上就是这样宣传的。你要做的就是斩断与旧世界的联系,把一切都抛在后面;没有文字,没有卡片,也没有懊悔。一个清洁而又全新的起点。
  广告宣传可谓无孔不入:新闻报道了新星球开放殖民地,纪录片里充满了和平世界里的美好生活,采访对象则是新世界方舟的总督。这是未来的土地,是充满希望的土地,是饥寒交迫中广大穷苦百姓梦寐以求的人间天堂、世外仙境。
  然而,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够实现这一梦想,它的确是为了每一个人而存在的。但是,只有你有足够的钱,你才能够如愿以偿。
  这就说明了每月一期的新世界彩票为什么在下等社会的民众中这么火爆,奖励内容是几千张参加新世界计划的入场券,对于为数五六十亿的广大百姓而言,它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对于许多人来说,如果他们已经具备了参与这一游戏的基本知识,那么这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成为这个大集团企业的一个成员,将来能够继续参与人类进化的下一个程序。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不然的话,他们就得过着贫困潦倒、麻木不仁的生活;他们所具有的宝贵知识也是不合法的,因为这些知识受到了上等社会的限制,只能服务于新世界项目。这些知识太珍贵太重要了,因此不能够由大家来分享。

  凯里班曾经认识一个先锋骑士,她叫莱唐莎莉,是他们中间最棒的一个。她能够使用她的控制器控制整个数据流,达到人工智能操纵自动系统的顶峰水平。听到有关她的许多传说以后,他才在一家商场里见到了她。当时他想买一些绿色水果。他要她帮忙时,她笑了,转身递过来一些瓜果。
  从那儿以后,他就一直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听着有关她的闲言碎语,与人们不断交换有关她的消息。超凡的勇敢使她成了传奇人物,与此同时,她也树立了自己的敌人,这是因为她使吝啬鬼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慈善家。
  莱唐莎莉想走出去,她要到新世界去。
  她有了彩票,几乎所有的人也都得到了彩票。然而,她想得到确认,她准备买一张通行证。
  凯里班从来就没有见到过有什么人真的买到过这种通行证。因为价格虽然时涨时落,但总是居高不下。有传言说,要是买不起通行证,用那份钱买下一家相当规模的公司已经绰绰有余了。
  可是,莱唐莎莉仍然不断地聚积财富。赌博,她赢了。她又涉足金融证券、囤积居奇、参与投机,总之,她使出了浑身的本事,钻透了周围的每一个角落。在人们的心目中她已经成了一名传奇人物。
  过了一阵子,街上的人们忘记了她的贪婪,忘记了她曾经致她的同事于死地的那些可怕的故事。她已经成为一种很奇特的英雄。整个下等社会的百姓们都渴望着能够见到她。
  她成了这些人的希望焦点和梦中偶像。这些人知道也许他们永远也不会见到她,然而,他们还是期待着她的到来。
  当她聚积财富的时候,在人们巨大的欢呼声中产生出了一股强大无比的集合能量。一旦筹集到足够的资金以后,她就离开了这个网络,再也没有回来。而她所投入的资金正在一天天地膨胀起来。
  后来有一天,人们终于听说了莱唐莎莉成功的消息。凯里班是在一家咖啡店里看当日的传真新闻时听到这个消息的。尽管老人们都在小声地谈论着这件事情,然而凯里班还是听到了他们所说的内容。不过,无论如何他也要搞明白。有人告诉他,莱唐莎莉已经筹到了足够的钱,她现在正在去新世界办公室的路上。
  凯里班对此消息感到纳闷。其他许许多多的人也同样感到惊奇。莱唐莎莉从车站大街走向那座城市,凯里班也跟着挤入了人流。
  他们赶到克里夫顿山的时候,正值狂欢节。那天电车仍然在运行,可是莱唐莎莉已经有十年没有买票坐车了,再说现在又不是出发的时间,所以她情愿步行。
  她到达布朗斯威克大街时,狂欢的人群已经达到了几千人。可是,凯里班注意到无论欢乐的人群是多么喧闹,也无论狂欢活动是多么深深地感染着周围的人群,莱唐莎莉却总是走在这些欢乐人群的前面,就好像在她的四周形成了一个强大的力场。人们总是与她保持着一臂的间隔,也没有人跟她说话。她带着绝对冷酷的面容,沿着上山的马路走向那座城市;穿过葛特鲁德大街时,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看这片棚户区;经过旧国会大厦遗址后,进入了科林斯大街。
  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新世界大厦前面,等待着她进入大厦的那一时刻。私人保镖与上等社会的公民紧张地围绕着人群走来走去,他们对眼前的热闹场景感到非常不适应。凯里班左侧的一个地方有一支乐队开始演奏了。食品摊贩的生意格外红火。一捆气球飘了起来,有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凯里班听到了一个小孩儿的尖叫声。
  莱唐莎莉像王后似的跨进了新世界大厦,她曾经在门口停下来向人群挥手致意。只有在这一时刻,她才意识到有这么多人正在向她欢呼,为她送行。
  她再也没有出来。
  凯里班在外面等待着,开始下雨了,大多数人都散开了。后来贴出了一份公告,说莱唐莎莉正在办理立即通行的手续,“预期她很快就要飞向太空”。
  凯里班一直等到了第二天,他想通过川流不息的人群进行再一次确认,他的未来也同样会合理合法的。
  莱唐莎莉再也没有出来。
  凯里班并不想要什么新世界。尽管对这个充满瘟疫可怜的地球已经了如指掌,可是,他还是有点喜欢原来住过的地方。他愿意呼吸千百万人们已经呼吸过的空气。他希望在他的家乡进行战斗。他根本就不想把它抛下不管。
  “家,”他大声地呼喊着,“我要回家。”
  他推开了那扇标识着地球的大门。

  凯里班原以为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然而,他错了。这是一间非常普通的接待室,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高。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双手紧张地在牛仔裤上面来回擦抹着。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闯入者。他所看见的场景来源于某个不可想像的世界,一个完全隔离了的地方。他期望有一位护士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对他说:“看医生吗?下一个就轮到您了。”
  扶手坐椅沿墙排列着,全部套上了米黄色的外罩。他猜那是粗麻布仿制品,以前是非常时髦的。低矮的茶几和三三两两的椅子摆放在一起,椅子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刚好是人们互相谈话的距离。每一张茶几的中央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杂志。没有窗户,一张赏心悦目的玛蒂斯相片占据了大部分墙壁。一张茶几上面的花瓶里摆放着白色的菊花。凯里班能够闻到它们沁人心脾的芳香。花朵旁边有一把真空壶,他希望里面盛着咖啡。
  室内惟一运动着的装置就是天花板下面的吊扇,它把空间分隔为许多细小的部分。
  凯里班朝着门廊迈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室内的一切都保存完好,既没有磨损,也没有皱折。地毯上面长长的绒毛暗示着还不曾有人像他这样认真仔细地审查过这个房间。咖啡壶敞开的壶嘴上缭绕着热气腾腾的蒸气。
  还有另外一个门,直接面对着凯里班的入口,可是他并没有在意。他迅速地走向咖啡壶。这里有杯子、牛奶、砂糖,他倒了半杯咖啡,加满了牛奶。这种杯子是用米纸制作的,上面印有广告用语——“享受大米制品的每一天”。
  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用眼睛扫视着整个房间。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同时能够看见两扇门。喝完这一杯以后,他又给自己倒了另一杯。这一次咖啡多牛奶少,他慢慢地呷着。
  “感觉还好吗?很好!总而言之,你与众不同,你自己了解这一点吗?”
  凯里班心里一惊,这声音来得太突然,以至于他一下子就把半杯热咖啡咽了下去。他心里咒骂着,差点没呛着。
  他熟悉这个声音。它来自身后墙壁内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就把它当成是一个人工智能医疗监视器吧。就像这样让他人监视起来,他从心里感到不痛快。“好吧,”他对着咖啡杯轻声低语道,“你想要什么?”
  “啊,是这样的。并不是我想要什么,凯尔,而是精英们有所要求。再说,我的孩子,他们需要你!难道你不感到害怕吗?”
  “我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这么害怕过,就好像刚刚被一辆扫街汽车轧过去一样。”
  “实际上你应当告诉我这一点。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不过眼下还来得及。”
  凯里班摇晃着手里的杯子,凝视着褐色的咖啡底子,说:“告诉我,实际上这与地球有什么关系吗?”
  “地球?哦,你选择了那扇门儿!好吧,你选择地球倒也没什么,而关键就在于你没有选择新世界。”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亲爱的孩子!它是一种测试,是一种选择程序,这一点你是了解的。”
  “说简单一点儿。”凯里班冷冷地说,他犹豫着是否应该再来一杯咖啡。这也可能是他最后一杯了。
  “我们希望看到你的行动,如果你值得我们挑选的话。”
  他把咖啡杯放到茶几上面,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肯定值得,”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我猜想我并不是你们惟一的候选人。”
  “的确如此。我们对许多人进行过测试。凯尔,你在考试中表现出了非凡的品质。好样的!”
  “我所做的只不过就是选择一扇门。地球,就这么回事。”
  “哦,凯尔,凯尔!那些对现实世界置之不理的人,那些想一走了之而让别人下苦力的人,精英们一概不要。他们需要的是坚忍不拔的人材,能够下到地球去的人选。啊,我在这儿使用了一个双关语。”
  凯里班等待着,可是,没有笑声。“如果我选择了新世界那扇门,又会怎么样呢?”
  “实际上对于全体新世界的公民来说,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什么也不会发生?”
  “是的,当我说‘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的时候,我的实际意思就是一种无痛的快速死亡。可是,到头来结果还是一样的,不是吗?”
  “无痛死亡?”凯里班重复着。
  “自然是这样的。凯尔,是让你知道我们这个小小秘密的时候了。”接下来的停顿显然是故意做出来的,凯里班磨着牙齿,“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新世界。就管理一大群一大群的过剩人口而言,这只不过是一个聪明的诡计,而大多数人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
  凯里班感到头晕目眩,仿佛他的一条腿已经被彻底轧碎了,整个身体一下子瘫落到了地板上。
  只要凯里班能够记得住,新世界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了现实。他讥笑它的时候,至少它还是存在的,它能够给那些要求有一条出路的人提供一线希望。下等社会的梦想,就是寻找机会离开这个世界,进入一生一世都向往的天堂。正是对新世界的梦想才使这个世界得以继续生存下去。
  “可是图片、报道……”
  “是啊,当你控制着整个星球的资源时,搞出这样大的把戏不仅是完全可能的,而且还能制造出许许多多的笑话。”
  “笑话?”
  “是呀,凯尔,如果你看得更深一些,这里面是有许多原因的。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为什么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生人口爆炸吗?”
  “对呀,有那么多的人都离开了这个星球……”好像有一把用冰制成的大锤,狠狠地敲在他的头上。现在明白了,其实根本就没有人离开过这里。
  “你看,他们离开了,可是并不是以他们期望的方式离开的。再者说,与其说他们这么迫切地逃离这个星球,倒不如说他们本来就不应该留在这里,对吧?”
  凯里班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叹息道:“走了那么多人。”
  “当然,对于广大民众而言,作为整体概念的外星世界也是一种非常美妙的、有益无害的娱乐方式嘛。替别人担忧又有什么用呢?第一批离开这里,总要比那些专业角斗士好得多,难道你不是这样认为的吗?
  “但是,凯尔!你不要指望与这场闹剧有什么关系!你注定要做更大更了不起的事情!你已经赢了!你已经通过了!他们要利用你!”
  这话听起来好像他这一辈子都是迷迷糊糊混过来的,只有到了今天他才接收到一个立即苏醒过来的警告。他马上感觉到内心里出奇地平静,也正是这个时候,眼前的世界也变得格外透彻、特别明亮了。
  “利用我?”他最后说,“我。利用我。对呀。”
  “凯尔,你再一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一定要相信,实际上并没有几个人被挑选出来高高兴兴地踏上征程的,虽然他们也都获得了很高的荣誉。”
  凯里班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他把双手扣在一起,举到头上,好像是要举起整个天空,或者把它扯下来。随着身体的连贯动作,他的思路也就更加清晰流畅了。想到不仅能够闯过这一关,而且还能够有所作为:他逐渐开始看清楚了敌人的面孔。过去他只不过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整天与人工智能的小字辈吵吵闹闹;而如今,他正在大步走进这家巨大无比的集团公司。他的手不由得握了起来,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出发吧,”他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五章

  镜头转换。
  凯里班觉得皮肤发痒,而且是皮肤里面发痒。他拉开拉链,从里面跳了出来。向下看了一眼,他发现刚刚从身上松脱下来的那张人皮已经落到了地上。他用手摸着自己的头顶,发觉上面有一个小洞。他把手伸进去,拽出来一颗星星。

  镜头转换。
  他看见了长长的一队人,正在列队行进。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他们的上空飘浮着,好像是天空中的一片云彩。向下看看,他发现队列的首领走进了一间小小的售货亭。后面的人也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进去,但是,没有一个人再从里面走出来。

  镜头转换。
  他飞得更高了,在大地上空高高地飞翔着。绿色的植被发芽了,长高了,就像绿色的泉水一样把它们长长的手指伸进了城市和乡村。他还看见了一座露天矿井留下来的丑陋疤痕,它们慢慢地被树林、草地、灌木丛覆盖了。

  镜头转换。
  “喏,凯尔,规矩点儿,你明白吗,你正在原地盘旋!稍微调整一下思路。”

  镜头转换。
  凯里班沿着拉塞尔大街走下去,前面就是唐人街。他的双脚真是令人着迷。他观察着它们在人行便道上行走的样子,长长的距离竟然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失了。其实,这双脚的大小并不合适,可是它们都穿在白色的登山帆布鞋里面。他讨厌这种帆布鞋。身后传来了自己的脚步声,他从心里感到非常恐惧。直到摇摇晃晃地撞到了一个乞丐的身上时,他才停住了脚步,这家伙正咧嘴傻笑着。他终于站稳了,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摸索着自己的脸。
  这不是他自己的脸。他从肩膀开始往下看,看到了他的躯体站在那儿。这副躯体一边舞动着一边问道:“要借用一下吗?”

  镜头转换。
  他在学习计算机。屏幕上面的数字飞快地闪动着。他用手指猛力敲击着键盘,冻结程序、选定内容,再和其他内容存储在一起。灵活运用这种组合拼装式的方法就能够把难以捉摸的精豢分从大量的数据中提取出来。墙壁上距离视线稍微高一点儿的地方贴着一张孙中山的画像。“啊。”他低声嘟哝着,用力敲击着,锁定住了下一个数字,没完没了地诅咒着。尽管医生一再警告,他还是攫住接口装置,插入了原数据流。一只老鼠在桌子下面啃着电缆,梦想着它那个肮脏的世界。

  镜头转换。
  一张巨型张贴广告。“新世界——星球时代!”下面画着一个PNG①家园,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绝食抗议。印度尼西亚帝国主义必须释放!一个小女孩用惊奇的眼光望着他,她递过来一张纸,可上面的字迹却看不清楚。直到凯里班抬起头来,才发现小姑娘已经不见了。她的父亲望着凯里班的眼睛,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
  【① 巴布亚新几内亚。】

  镜头转换。
  “凯尔,凯尔!不要再这样瞎折腾了。我一向是比较温和的,可是,对于这种把戏我真是受够了。你明白了吗?”

  镜头转换。
  天黑了, 凯里班觉着他好像就是一个暹罗双胎②,一根长长的电缆把他的灵魂与身后的另外一半儿身子连接在一起。他顺手向上摸去,发现那根光滑的电缆连接着他的后脑。
  【② 常指人或痘物身体连接的双胎。】
  这根电缆冰冷而又富有弹性,可他的双手也有点儿潮湿。往后倒退,他开始用手捋着电缆一步一步地后退。五步开外,他就陷入了迷茫的路程,落入了世界的末日。他飞快地飘落着,后来还是被那根电缆挡住了,他被捆了起来。他摇晃着,在虚无飘渺的空间里慢慢地翻滚着,各种各样的星星好像是好奇的昆虫,在他的面前翩翩起舞。

  镜头转换。
  设定好了对用户数据库进行攻击的命令以后,他返回家去。他拿着一个刚买的大西瓜,西瓜的外表布满了那么诱人的绿色条纹。在距离鲁克斯山临时住所两个街区的地方,他穿过了一片废墟。这两条大街都已经夷为平地,其中有一半的地方已经用厚厚的塑料屏障隔离起来了。这里已经变成了完全的、绝对没有人烟的荒地。他所能够看到的仅仅是不停运转的机器设备,路障上面的一个指示牌写着“合理化城市——未使用住所”。一位穿着黑色衣服、围着黑色头巾的老太太呆呆地望着这一片废墟。他轻轻地拍了一下老人的肩膀,可是,她站在那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这儿的人都上哪儿去了?”他问道。
  她仰望着天空说:“走了,新世界。”她闻到了橄榄油与辣椒的味道,继续说道:“他们所有的人,兄弟、姐妹,都走了。”他走了,那个老太太还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呆呆地仰望着太阳。

  镜头转换。
  “凯尔,我刚刚为你的接口做好了准备。好好想像一下吧。你可以和我们智能精英中的两位最杰出的人物在一起,共同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这是一种三人游戏,是一场意志的战斗!现在千万不要碰它,这是因为我刚刚使你整个身体稍稍冷却了一点儿,只有这样才能够保证成功。我刚刚准备好了一个脑部深层旁通电路,它可以让你的自动功能在那里继续运行,或者切断你的高级功能。我们并不希望你的判断或者价值观对创建共享的荣誉产生什么干扰。你不会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你只能够亲身经历,自然而然地产生反应。当然,那是整个主题。现在,进行颅骨切开手术。”
  有压力,但却没有疼痛。远处传来了抱怨的声音:“我,我的凯尔,你那可爱的头脑在这儿呢。还有人在这儿做了点儿有趣的工作。以前头部受过伤吗,凯尔?你头上的外表皮有一小部分好像与其他部分分离过。真是糟糕透了,可现在看起来真是棒极了。这难道不是现代医学的奇迹吗?现在,做好准备。我要植入神经中枢导管芯片,这样我们就能够进入你的存储器,并且连接到这个游戏创建共享的输入单元。你不会有什么感觉的。一两滴神经再生激素将有助于这种连接部分……我还得给光纤输入/输出电缆插入一个接线盒……在进行这种插入连接时,我可能会诱发出一些感觉、一些记忆。但这并不要紧,它们并没有什么害处,即使它们是非常生动的。啊,可爱的。”

  嗅觉:烧烤味、枯草味,上腭发痒。联想:浅黄色的蟾蜍、T恤衫、凉鞋。
  感觉:水中反复翻腾。联想:海滩、尖声鸣叫的海鸥、加厚防晒霜散发出来的浓油脂气味。
  味觉:薄荷油。联想:相关联的黑体字,上床入睡。
  听觉:高音喊叫。联想:颅骨切开手术、烟雾、死亡气味。
  突然间,他被抛进了急流漩涡,周围的场景飞快地旋转着。不管他们两个人愿意不愿意,两个人的身体正在互相连接起来,他们彼此之间产生了激烈的碰撞,在极度的甜蜜中发出了巨大的共鸣。
  又来到了海滩,夕阳在海面上缓缓下沉,等待着现在不会来,将来也不会来的那个人。微微的海风吹着脖子后面的头发,怪痒痒的。
  妈妈走下海滩的时候,不时地回头张望。
  海浪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接连不断地冲上潮湿的沙滩,盖住了通向大海的脚印。
  好像是什么人的一只手挥舞着,粉碎了海浪。再见?你好?
  他站在那儿,舔着咸咸的海盐,在无边无际灰色的苦海中漂流着。

  一股彩色的激流使他感到天旋地转,他才明白他的眼睛是睁开着的。斑斓的色彩渐渐地消失了,他看见一架巨大无比的手术灯正向他砸下来,后面还有一架安装在伸缩支臂上的遥控摄像机。
  “啊,凯尔,你能来这里我真高兴。”稍微停顿了一下,“你要知道的下一件事情,就是将要派你去别的地方。你的创建共享功能将来会造就一个新世界。我羡慕你,你知道吗?你为什么不放松一下呢?这样工作起来才能更加顺利嘛。”
  其实,事情未必如此。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六章

  发言人的这个房间里面空空荡荡的,整个房间像是一只长方形的大纸箱子,只是天花板显得十分低矮。室内的光线均匀而明亮,它们分别来自周围的墙壁、天花板和地板。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房间的最远处仍然笼罩在阴影中。微弱的阴影缓慢而又富有韵律地移动着,仿佛是一首低声吟唱的催眠曲。
  发言人在房子的中央,正埋头于他自己的工作。几个金色的微粒在他的头顶上飘浮着。他穿着一件素白亚麻衬衣,一条黑色的裤子。旁边的一个小木凳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他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钢丝锯,他正在用它来刮削泥胎。一开始他小心翼翼地在靠近地板的地方刮掉一点儿黏土,然后,他又在与自己头部等高处削出一个有棱角的凸起部。
  他一边修改着泥胎的形状,一边满意地点着头。
  见证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但没有走进这个房间。他阴沉着脸,在门廊处就停止了脚步,倚在墙上。
  “我们找到那场游戏的志愿者了。”发言人连头也没有抬,高声宣布着。
  “好,好啊。”见证人回答。他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紧紧地盯着发言人的面孔说:“我们中间的那个叛徒,有什么消息吗?”
  “我的次级处理器个个都是好样的。他们正在缩小搜索的范围。”
  “可是,还没有结果吧?”
  发言人把钢丝锯在衬衫上抹了抹,衬衫上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褐色的印记。“还有更重要的,你还没有考虑到吧。”他说。
  见证人开始围着工作台踱步,他一边转着一边说:“你对帕尔墨的侦察倒让我想出了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一分钟过去了。发言人用拇指搓着黏土,抹掉了他刚刚做好的标记。
  “是我们给他收场的时候了,也就是说彻底结束。”
  “可是,我们已经结束了。他死了。”
  “帕尔墨倒不是什么问题,问题在于他的记忆。”见证人走走停停,“人们都记着帕尔墨,这就足够了。我们正在制造一个圣徒,他掌握在我们的手中。”
  “过多长时间人们才能忘了呢?”
  “当然,这是个麻烦。一方面他们还记着,而另一方面他们却忘记了。难办就难在这儿啊。”
  发言人把他的工具放入裤子的后口袋,随后又取出另一件。这一件工具看上去像一把银质小茶勺。“那是他们的力量,也是他们的缺陷。”
  “我想在帕尔墨的心脏上打一个标记。”
  为了心脏的跳动,发言人暂停了一下手里的工作。然后,他又继续说:“我看帕尔墨不像是一个吸血鬼。”
  “我只不过是想合上他这本书。”见证人继续转着圈,认真地研究着一大堆一大堆的黏土泥胎,“一本个人传记。我要编辑这本权威性的帕尔墨传记。我要结束帕尔墨的神话。”
  “真是惊人之举。”
  见证人耸耸肩膀说:“我准备让我的一些次级处理器对他的生活进行调查研究。然后,我将把这些材料汇集在一起,那时候我们就有事实根据了。”
  “你需要事实根据?”
  “当然啦。”
  发言人一边小声嘟囔着,一边用手指在他抹出来的孔洞边缘磨蹭着。这是一个很深的、消失于泥胎里面的孔洞。
  “那可能是非常有用的。你需要帮助吗?”
  “完全在我的把握之中了。你只要注意那个叛徒就行了。”
  “还有那个游戏?”
  见证人耸耸肩:“它能得以继续,我很高兴。我已经策划好了几个让你大吃一惊的行动。”
  “我就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的。”
  见证人冷冷地笑了笑,仿佛他心里想着什么其他的事情:“我们肯定会有一个十分有趣的课题。一场挑战。”
  “我确信如此。预选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嘛。”
  “是啊,无论那些志愿者是多么不情愿,一旦他们真的面对这场游戏,他们绝大多数肯定会非常努力的。对此我深信不疑。”
  “他们以此为生,”发言人指出,“对他们来说,那不是游戏,而是生与死的选择。给他们一点儿刺激吧。”
  见证人抓起一点黏土,用拇指和食指揉搓着。他噘着嘴说:“把他们的心奇迹般地收拢起来。”他说着,好像是在做出一个总结:“收回到光芒叹息大厅来。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发言人皱了一下眉头,随即放下了工具。他搓着双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一双手。见证人说:“我们走吧,随我来。”

  这个加工车间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完全不同于光芒叹息大厅用大理石装饰的圆形环境,但是,见证人与发言人谁也没有畏缩。一个黑色的鬼魂,接着是他们两个人进入了这个缓慢呼吸的房间。他们感到非常孤独。
  “这里,”见证人开始说道,“看这儿。”
  他举起一只手。头顶上的天花板立即就化成了蒸气。一个圆圆的小洞出现了,灰色的光照射进来,好像烟雾一样在地板上面盘旋着,翻腾着,最后形成了一根笔直的光柱,倾泻在见证人的脚上。他伸手猛然一抓,就把光柱抓在了手里。
  “你刚才谈到的干扰越来越糟糕了,”他说,“在过去的二十四年里我们在农业方面犯了很多的错误。我已经受到了警告。”
  见证人用他握住光柱的那只手比划着,突然间在他张开的手掌上出现了一个玻璃球。球体内呈现出一张黑糊糊的农田画像。
  “这是乌克兰。他们已经开始焚烧自己的庄稼了。”
  “他们疯了吗?”
  “但愿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见证人轻蔑地哼哼着,“不,这是一种锈蚀病。为了防治它,他们已经试验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已经损失了几千公顷的收成,如果这种焚烧行动继续蔓延下去的话,情况还会更糟糕。”
  “对此你进行过认真的研究吗?”
  “当然啦。但是,问题恐怕还不止于此。”
  见证人抬起了他的手。刚才那个玻璃球刚刚消失,随即又出现了另外一个玻璃球。“这是一个木薯种植园,在缅甸。”
  玻璃球里面显现出一排接着一排的绿色肉质植物,一些棕色皮肤的农民弯着腰在这样的种植园里忙碌着。
  “看起来它们长势良好。”
  “不,它们正面临着死亡,只是现在还看不出来,可是,它们真的快要死了,是从根儿上开始的。某种线虫正在吞食这些植物。目前,这些种植园的各个角落都发现了这种线虫。”
  “就没有解决的办法吗?”
  “我们甚至连DDT都试过了。这些虫子一边笑话我们,一边把DDT大口大口地吞下去了。”
  见证人猛一挥手,那个玻璃球慢慢地消失了。他又向上面瞥了一眼,天花板上的那个小孔变得更小了。
  当光柱逐渐变细的时候,他那只手仍然高举着。他来回翻动着手掌,观赏着光芒照射在手上的样子。
  “当你说起那个叛变者的时候,”他接着说道,“我就决定对若干事件进行进一步的检查。不过,像这样的人哪儿都会有的。”
  “那么,你的结论呢?”
  “当然,你是对的,的确存在着某种统一行动。这可真是糟糕透了,其中有一些植物害虫偏偏来自我们自己的文件,剩余的生物制剂是我们以前接收过来的。某些具有访问权的人已经完成了地址升级,结果却让他们跑掉了。这是阴谋破坏。”
  “你的计划周全吗?”
  见证人耸了耸肩膀说:“资源永远是一个平衡的行动。确保充足供给,达到既定的目标,我们一直把它摆在首位,你还记得吗?为了人口过剩。”
  “可是,结果又如何呢?”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何况要是没有这个叛徒,我本来会干得更好的。我要这个魔鬼停止一切行动。
  “我们都期望如此。我会加倍投入反击力量的。
  见证人转身要走,但就在跨入茫茫黑夜般的门廊以前,他又停住了,说:“后来,你又从帕德帕拉德沙那儿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帕德帕拉德沙?”发言人皱了皱眉头回答道,“没有,他那儿好久没有消息了。”
  “也许你应当试着联系一下。如果你去那儿,跟图莫兰和塞奇交上好运,一定要告诉我一声。
  发言人又皱了一下眉头,说:“你的意思是……”
  “近来我一直想和所有的精英们进行联络,可是,有些人就是联络不上。
  “他们都没有答复吗?”
  “我猜那将是深入调查的最好方法。我想他们是故意躲避我们,而且还切断了他们自己与外界的联系。可是,我还有第二个想法。我们的精英正处于失控状态,当然,我也不愿意有这样的想法。”见证人咧着歪嘴,笑着说,“调查一下吧,好吗?你到那儿的时候,一定会旗开得胜。”他迈步穿过门廊走了出去。
  发言人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配合着房间里的呼吸韵律不住地点着头,好像他自己已经变成了这个慢慢运转车轮的静止中心。
  他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冥思苦想着,后来从天花板上取下来一束光芒。他所制造的孔洞歪歪扭扭、丑禄堪,好像天花板马上要崩塌下来了。
  快速打出一组手势之后,他得到了一个难看的玻璃球。马上得到他的认可以后,里面出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图案。这是一枚快速旋转的马耳他十字架,一枚血红色的十字架。
  “次级处理器,好好听着,”发言人说,“这一次我一定要看到结果。阿拉斯加,因纽特人,把他们都武装起来。如果发现他们当中谁有一点儿神授能力,就把他提升为这场独立运动的首领。制造一场事故,置那个人于死地。”
  从血红色十字架那儿传来了模糊的声音:“我到那儿的时候,能给你溶化一点儿冰帽吗?”
  “我的忍耐是有限的。该怎么办好,你自己看着办吧。千万别辜负了我对你的一片期望。”
  “我也就是为了这个才留在这儿的。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该走了。”
  这枚带血的十字架轧过玻璃球,自身的碎片散落开来,形成了一道闪闪发亮的瀑布。
  发言人搓着双手,那个玻璃球也随即消失了。他抬起手来仔仔细细地看着手指头上的泥土,心里纳闷这些泥垢到底是怎么跑到手指甲下面去的呢?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七章

  凯里班坐在皇家公园伯克·威尔斯纪念碑的阴影里,试着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理出个头绪来。天气很热,衣服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但这只不过是他能够肯定下来的惟一的一件事情。附近的痘物园里传来了狮子低沉的吼叫声。他一边拉开茄克拉链,一边模模糊糊地想着,到喂狮子的时候了。
  为了防止不良气候的侵蚀,同时也是为了防止人为的破坏,曾经对这座纪念碑采取过一些保护措施。如今,上面的碳质穹顶网架已经严重锈蚀,只有几个连接点还勉强能够辨认出来,整个网架早已不复存在了。曾有人认为这座纪念碑很结实,完全可以保存下来。但是,另有一些人认为它并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也用不着采取什么保护措施。
  凯里班感到迷茫。他无法肯定他所经历过的事情,他痛恨自己对此无能为力,他无法适应这种一片茫然、不知所措的状态。迷失方向了吗?是的。饿了吗?当然饿了。可是,真的饿了吗?他摇摇头,仿佛脑袋里面乱七八糟的,五脏六腑乱了套似的。
  他的脑子被清洗了吗?即便如此,无论是谁干的,他都注定是一个大笨蛋,因为他仍然记着他自己的名字。
  然而,无论怎样努力,他也想不起来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
  凯里班明白这一定是敌人搞的鬼。任何活下来的人都会有他自己的敌人。没有敌人的人只能是那些躺在公墓里的人,还有那些大声嘲笑别人、让周围邻居心烦意乱的傻瓜和笨蛋。
  他喜欢把自己想像成隐形人,自由自在地生活而又不和其他人发生冲突。可是,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显然有某个帮派非常厌恶凯里班的独立行动,紧紧地盯着他这个目标。一然,就是在打击街头不法行为的某一次例行行动中,他与当局有过什么冲突。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就把搜索目标集中到了三四个潜在的敌对帮派身上。后来,他又想起了他的一些朋友……
  最令人苦恼的是他根本就没有什么信仰,这样一来就不只觉地给自己树立起了很多很多的敌人。为了一个弱小民族的利益,每一个宗派都在为了获得独立与承认而战斗。如果幸运的话,你一出生的时候就会面对着二十个敌人,这完全是由于父母的种族与出生地造成的。这就是人们短暂一生的艰难开端。
  让凯里班感到高兴的是他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具体的出生地点。对于任何信仰与旗帜,他从来也不欠别人的账。他情愿在街头度过自己的一生,只要他能够记住这一点:孤独。

  现代生活,难道你就不喜欢它吗?他没好气地想着。
  他叹了一口气,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他觉得很累,感到浑身骨头都在疼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双手放在头的后面,又伸展开来。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左手心儿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那是一张纸条。
  他把它放在腿上摊平,慢慢地展开。这张纸条带有一种奇怪的暗黄色,好像是过期牛奶的那种颜色。摊开它的时候,上面的皱折也随之无影无踪了。不消一两分钟的工夫,这张纸条完全复原了,仿佛刚刚制造出来时那种挺括平整的样子。
  凯里班小心地吸着气,纸条上面隐隐约约有一股橄榄的味道。
  上面的字迹好像是深深地刻进了整张纸条。他把纸条对着阳光稍稍翘了一下,上面的字开始闪闪发光。

  “你的心脏在我们这里。”上面这样写道,“在这个国家的心脏里,去寻找这个心脏的国家。但是,在你的黑色心脏退尽颜色以前,务必与我们取得联系。”

  他眨眨眼睛,看了看周围。然后,又把这张纸条看了一遍。他把它翻过去,面朝下,看了看背面。
  然而,上面还是那些字。
  这是一个笑话,一个他能够想像出来的笑话。尽管它是愚蠢的,可它毕竟还算是一个笑话吧。国家的心脏。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这话听起来就好像是什么人讲出来的神仙故事。国家的心脏?谁的国家?
  就在这个时候,他发觉自己的手指正在不断地敲打着胸口。他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甚至连那种舒服的心脏跳动也感觉不到。
  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连心脏也没有了。
  他呆呆地想着,是不是有一些黑市上的移植外科医生已经发明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正常供给的最新方法?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思路突然被打断了。

  “你在这儿忙什么呢?”
  他不由得退缩了一下。这声音分明在提出挑战,但听起来却很脆弱。这种挑衅的口气在大街上他一天就能够听到成千上万次。
  说话的人是一个小女孩儿,她试图以虚张声势来建立自己的地盘,可又掩饰不住内心的畏惧。
  他用一支手掩护着,另一支手则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藏在茄克袖子里面的刀子。由于什么也没有摸着,他预感事情不妙。到目前为止,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
  “来呀,乔。这算不上是什么阴谋诡计!我是说,你忙不忙呀?喂,你肩膀上架着的是一个脑袋还是一块干冻牛油啊?”
  她瘦高的个子,两只脚踩在皮球上平衡着,好像是等待着人们邀请她去跳舞。她穿着一条粗斜纹棉布短裤、咔叽布恤衫和一件黑色茄克。她背后背着一个小型万能背包。凯里班猜想,看她那短短的褐色头发,乱蓬蓬地盖在头上的样子,她也就是十七八岁。
  他望着远方,但仍然暗地里扫视着她,回答道:“我迷路了。我忙着呢。”
  她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我看出来了。搬运这么一大堆石头一定是个苦差事吧。”她用一个拳头支撑着下巴,“可那并不重要。你还没有告诉我有关失踪的事情呢。”
  凯里班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折纸上面了,底边对着底边,然后,顺着中缝用拇指的指甲捋下去:“为什么不呢,这里可是一个半自由的国家!”
  她用手指抵着他的胸膛:“是你呼叫我到这里来的,到底为什么呀?”
  他立刻目瞪口呆,满腹怀疑地反问道:“你说我呼叫你?”
  她微笑着,可他还是感到局促不安。他注意到她脸上有许多雀斑。“不是你又是谁?我的意思是说,我科比可不是来这里闲逛的。”
  “你是说你一直在找我吗?”
  她没好气儿地说:“废话。”她喷着鼻息说:“听到你的呼叫,我就来了。就这么回事。”
  凯里班摇了摇头,他感到头晕目眩,仿佛他一睁眼看着这个世界,它就会猛烈地摇晃起来似的。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没有时间去思考,也没法儿理出个头绪。“真让人不明白,一刹那间竟然出现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要是给我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我想我会明白的。”
  凯里班看了看这座纪念碑。伯克威尔斯,一八六二年。他就是从这里出发穿越了整个澳大利亚。没有使命,没有梦想,也没有任何遇险逃生的技能。
  他抚摸着他那闪闪发光的脑袋,一时间有点后悔当初干吗连发根都给毁掉了。这样倒是干净利索了,可是有时他还是挺惋惜他那些头发的。“我不喜欢一大群人在一起。我愿意一个人独自呆着。要干的事情……”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也不明白他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他的前臂疼痛,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受过伤。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搓着。

  这时候,他想起了那张纸条。在你的黑色心脏退尽颜色以前,务必与我们取得联系。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一边摇着头,一边脱下了身上的茄克衫。
  在他右前臂的内侧,出现了一个心形的纹身花纹,这是一个黑色的心形花纹。他呆呆地望着它。
  “哇,真是漂亮极了!”她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臂上的那个花纹,“你是在哪儿绘成的?”
  “可我并没有文身呀!”他傻呆呆地说。
  “OK,那么说,倒是我看错啦。”
  那是一个很大的、几乎遮盖了他前臂全部皮肤的花纹。它不属于人类的杰作,但是,现在却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身上。它有棱有角,外缘好似锋利的刀刃。它静静地躺在他的手臂上,好像是刚刚移植过来的。
  这是凯里班第一次见到这么黑的颜色。
  “我没有文身。”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好像只要他把这句话重复到了一定次数的时候,这个文身花纹就会立即消失,一切事情就会恢复原样。
  “随你怎么说吧。不过,我敢肯定,你这儿毕竟是有一个文身。”
  他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可能是一个诱饵, 也可能是一个圈套。他看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公园里的树木东倒西歪,活像一群喝醉了的水手。以前它们本来都长得好好的。这个公园以前是很像样儿的,可现在却变成了乱七八糟的灌木丛,地面上堆满了金合欢树①和各种藤蔓干枯的枝条,灰白色的盒子和薄荷胶姆糖渣正在争夺剩余的空间,似乎每一方都具有把对方一口吞食下去的强大势力。
  【① 植物,产于澳大利亚】
  眼前的这一切让他回想起了他的生命。
  “也许……”他简洁地问道,“实际上,你是在寻找什么人吧?”
  “就是寻找你呀,”科比回答道,“就是找你凯里班,就像在暴风骤雨中苦苦地寻找,对吧?”
  “对呀。”他喃喃自语道。他在网上巡游,直到有人叫他凯里班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还有了一个标记。这个名字听起来还不错,他也就默认了。“喂,学礼貌一点儿。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感兴趣。找别人去玩吧。我还有别的事儿呢。”他摸索着自己的脸,他又有什么事儿呢?
  “看哪,这儿有些材料要处理。你知道吗,这儿的材料!”她大声地重复着这个词,好像她已经对这些材料了如指掌了似的。
  “这么长时间了,你就敢肯定你没把我错当成是你失散的表兄弟吗?”他一边问着,一边叹着气。也许站起来走一走能够有助于扫除他心中的烦恼,也不用管这些烦恼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去痘物园吧。”他站起来,突然提出这样一个建议,“去看看像狮子一样的人或者别的什么痘物吧。”
  他转过身来,就好像眼前有一种不祥之物挡住了他的眼睛;他大喊一声:“滚开!”一拳就把科比打倒在地。
  他们离开这尴尬境地的时候,周围有一些破碎的剃须刀片在嚎叫着。一开始,前面的几个碎片鸦雀无声,然而,后面的每一个碎片上面都布满了许多小小的孔洞和螺旋状的物体,它们发出来的噪声使点火冒烟的地方不寒而栗,同时也让那些燃烧着的地方感到心满意足。
  突然间,地上的烈火冲天而起,把他们俩团团包围了起来。
  致命的打击随即从天而降,铺天盖地般地朝着纪念碑砸了下来,凯里班和科比两个人都被石头和尘土严严实实地封锁住了。
  凯里班拼命咳嗽着,大声喊道:“走那边儿!”
  他们拼着性命才挣脱出来,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周围的灌木丛。可惜太晚了。
  当凯里班猛醒过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根本就没有看见到底是谁发出这样的熊熊烈火,是谁这么狠毒要置他们于死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决不是人类能够干得出来的。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八章

  直到他们钻进浓密的灌木丛以后,凯里班才壮着胆子向后面望了一眼,发现绿色的草木已经被另一堆废金属通通地撕成了碎片。他摇了摇头,身陷这座千疮百孔的城市,穿过它还需要一整天的时间。
  他们稍微停了一下。科比向后面张望的时候,凯里班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前面的方向。
  灌木丛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一毫被追击的迹象。
  “我们这是到哪儿了?”她问道。
  “你看,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公园的边缘。这儿是弗莱明顿路,一条一直向北通往老飞机场的高速公路。”
  “向北?”
  “说准确一点儿,是西北。”
  “如果能够沿着这条路离开这里,就太好了。我们能搭个便车吗?”
  他噘起了嘴。如果要是他单身一个人,他准会冒险搭车的。这条高速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会有人停下来搭客的。但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够活着到达目的地。
  “不,”他回答道,“谁也不会一次搭两位客人,那是自找麻烦。”
  她不耐烦地跳来跳去,两只脚飞快地舞动着:“好啊,那你说该怎么办?我们总不能整天在这里闲逛吧?”
  凯里班回头望了一下他们的来路。河边低矮的灌木丛中露出几棵赤桉树的硕大树冠。两只乌鸦懒洋洋地站在离他们最近的树枝上面,忧郁地望着眼前的风景。
  他回过头来望着公路上的车流。马达轰鸣,卡车和公共汽车呼啸而过。有几辆私人小汽车在拥紧的车流中横冲直撞,一副旁若无人的架势,简直就像是鲨鱼群里的领头鱼。看着看着,他的眼睛有点儿模糊了,他感到头晕目眩:“咱们下去吧,前面有个地方。”
  “你说什么,凯里班?”
  “我记着,”他喃喃地说,“挺难的。我……”他用手擦了一下眼眉。他开始出汗了,说:“一位朋友,我认识的一位朋友。我一时想不起来她的名字……”
  “忘掉她吧,凯里班。她就那么重要吗?”
  “她小小的个子,皮肤有点黑,说起话来总是特别快……”
  “凯里班,你看着我。”她紧张地开始发抖了,一把抓住凯里班的肩膀,使他转过身来直接面对着她的面孔,“我问你,当你看到她的时候,你看见了什么?”
  “一只手电筒。”他茫然地说道。
  科比张开嘴笑了:“一只手电筒。什么样的手电筒?”
  “她是一个城市洞穴探险专家,是一只隧道老鼠。她告诉我有一条地下铁路通向那座老机场。”
  “棒极了。”她朝他笑着说,他注意到她的牙齿既小巧又整齐,“我知道它就在这儿的什么地方,可眼下我必须帮助你把它找出来。”
  他摇了摇头,仍然有点头晕。“人工闸口。她还跟我提到过人工闸口。”他停顿了一下,抬起手擦了擦眼睛,“我想我能找到它。”尽管脚下轻轻地绊了一下,他还是走开了。
  他们继续穿越灌木丛的时候,他开始对那个地下铁路的故事产生怀疑了。
  “如果它是一个城市神话,该怎么办呢?”他轻声问科比。
  她只是满脸疑惑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相信你自己的记忆吧。”她说,“这可是你惟一的财产了。”

  高速公路上的车辆轰鸣作响,纷纷向北驶去;狂躁的载客车辆活像成群结队的旅鼠赶向未知的目的地。穿越这样的高速公路时,凯里班心里不免有一种非常的恐惧感。
  这条路本来就不是谓行者建造的,穿越它简直就是经历一场噩梦。去安全岛的半途中,凯里班不由得愣住了。他注视着一辆小型蓝色电动汽车,惊恐地发现那车里面的情况他竟然一点儿也看不见。
  他又焦急地望着下一辆车,这是一辆方块形的家具搬运卡车,还是什么也看不见。车窗上面映出来的竟是他那变了形的影子,一个奇形怪状的影子。所有的车辆都好像是一只又一只空盒子,急急忙忙地赶往它们的目的地。
  科比抓着他的手,破解了咒语以后,才走到了位于公路中心的安全岛。这是千万辆汽车海洋中的一个孤零零的小岛。路灯柱子竖立在那儿,就像是守卫着边界的士兵;安全岛的中心部位有一个深坑,里面设置了一个人工闸口。
  凯里班蹲了下来,仔细地研究着这个人工闸口。它的安全控制装置露在外面,显然,这种现代化的配置与老式的铁皮壳子很不协调。“这一定是后来才加上去的,而且是过了很久才加上的。”他喃喃自语道,“人工闸口的年头可比这把锁的要长多了。”他用指甲在这个锈迹斑斑的闸门上面划弄着。不只觉之间,他把那个近乎红色的半月形装置挪到了灯光下,翻来覆去地看着。他边看边想,这种红锈看上去就像是干透了的血迹。
  “怎么样了?”科比有点紧张,不耐烦地问道。
  “这是最新型号、独立式、微型的。可是,这门至少有四十年的历史了。”
  “行了,行了。总而言之,你能够让我们进去吗?我们俩都进去!我们在这里一点儿也得不到保护。”她望着头顶上废弃的灯柱说道。很久以前,不知道是谁毁坏了这个汽灯,致使它的支臂裸露在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巨形水鸟的骷髅。
  他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牛仔裤,摸出来一张磁卡。“资金卡。”他一边举着磁卡一边说“一个矩阵闪存,多碳酸盐三明治。真是棒极了。”
  “好极了。”她不断搓着双手,紧张地说,“我就想要一张魔毯。要是有了,那该多高兴啊。”
  他没有理睬她。他用拇指撕开了这张卡,从中抽出两片暗黑色的银箔。他极其小心地把一片银箔插入了人工闸口安全控制器的窄槽:“拿着这个。”接着,他又把另一片银箔递给她,叮嘱道:“千万要小心。”
  她点点头。“不过,咱们得快点儿。”她说,“不然,让人家发现了就不好办了。”
  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另一个控制器。这个小小的全天候显示装置闪闪发亮,它要求输入一个入门密码。刺目的闪光令人心烦意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磨着牙齿:“有了。”
  他喃喃自语着。他搓了搓双手。好像这样做起事情来会顺利一点儿,而不仅仅是等待着有什么样的反应。
  他向旁边猛然一拉,扭动了窄槽里面的银箔。刚才还闪闪发光的显示器一下子就停住了。“白银!”他大吼了一声,同时用手使劲拍打着。他把第二片银箔也塞入了窄槽,放在了第一片的上面,一边冷笑着,一边转动着。
  脆弱的陶瓷银箔重叠在一起,显示器屏幕出现了空前的混乱,字母数字就像喝醉了一样乱七八糟地跳了出来。
  “坚持,”凯里班从牙缝里咕哝着,“再坚持。”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这就是“渐降法”的威力。随着砰的一声,人工闸口一下子弹开了。
  凯里班擦了擦眉头,说:“干得好。”
  “太棒了,”科比说道,“咱们进去吧。”
  她刚一打开人工闸口,不由得又愣住了。
  “恐怕我们这儿还有一道难题。”她冷淡地说道。他顺着她的肩膀看过去。

  正前方,另一道人工闸口正温和地望着他们俩。这一次,是一个颜色暗淡的黑铁装置,外加一个完好无缺的安全控制装置。
  科比向后退了一步说:“还是你来吧。”
  他耸了耸肩,猛地飞起一脚,鞋后跟就跺在了控制装置上面。
  随着一声清脆的塑料破裂似的声响,那个铁家伙就四分五裂了,噼里啪啦地落在了混凝土地板上。落在一团电缆和半导体芯片上面的时候,发出了一阵扑啦啦的声音。他冷冷地伸出胳膊,说:“没什么了不起的。”
  “真是了不得,你不是凯里班吧?”科比张开嘴笑了,“我是说,要是刚才那招儿不灵验,你该怎么办呢?”
  “那就试试别的办法呗。”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脚尖搓着那把锁的碎屑,“我这里有的是锦囊妙计。你还根本不知道呢。”他抬起头来望了望,又说:“除此之外,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破译这些口令和密技,也有的是时间一踢了之。”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就觉着有雾气从头顶上慢慢地升了起来。他仍然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可是,事情发展的脉络已经开始有点头绪了。他最后的记忆仍然非常模糊,而且还停留在警察引起街头骚乱的阶段,全是一些被扭曲的印象,想来可能是在什么时候曾经发生过似的。
  尽管一直对心脏功能放心不下,可他还是认定已经对他的胸腔做了一些弥补,因此才能够使他活得像小孩一样;然而,他也有这样的预感,这种弥补措施总有一天要结束的。也许他能够轻易地溜过去,免遭这种愚蠢行动的骚扰。
  他转过身来,刚刚离开了人工闸口半步,突然间,他的胳膊变成了深红色,钻心般的疼痛就像一波又一波的巨浪向他猛扑过来,直到把他掀倒在地上。这种疼痛犹如滚油烈火,穿筋透骨,他不得不双手捂住下巴,才没有喊出声来。他闭上了眼睛,眼前飘浮着一团红色的薄雾。可是,他却听到了他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怦怦的声响,那分明是心脏跳动的声音,就像擂响的战鼓,震耳欲聋。
  “凯里班,”科比喊着,“凯里班!”
  他咬紧牙关,抓着自己的胳膊,拼命地喘息着。就这样,他才感觉到疼痛慢慢地消失了。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科比正焦急地望着他。“好了。”他说,“没事了。是以前的伤疤又犯病了。”他挽起了茄克衫的袖口。
  他的心脏还在那儿,还像以前一样那么黑那么恶毒。但是,他的胳膊却一点儿也没有受伤,没有水疱,也没有烧伤。“是心脏出了毛病。它着火了。”
  “文身呢?”科比盯着他的胳膊,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刚刚离开这个人工闸口一步的距离,这家伙就对我轰炸了。”
  “离开人工闸口?”
  他疲倦地点了点头,想到如果始终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那该多好啊。
  “你刚才朝着哪个方向?”她问道。
  “家乡。”
  “这么说,你已经到家了。显然,它是不愿意让你回家嘛。”
  他看着她,刚想开始说话,就又停住了,可刚想停住,却又开始说了起来:“好了。”
  他抹了一把脸,说道,“我还是直说了吧。刚才你说到血红色的文身肯定会有点什么意义,其中我能够为它做点什么?我想问的是自由意志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为了承认她所说的是对的,凯里班还做了一两个实验。
  他走近那个人工闸口时,身上的那个文身没有任何反应。但是,只要他返身离开,它就会让他感受痛苦。
  他叹了口气,对她谈起了他那些丢失的记忆以及那一张令人迷惑不解的无字纸条。
  “我才不信呢,”她用力吸着气说,“你是不是刚刚醒过来,还不知道现在你在哪儿吧?”
  “是这么回事。”他浑身无力地靠在混凝土挡墙上面,“这么说,你是想知道我这个文身的来历喽?”
  科比耸了耸肩膀,认真地看着这颗心脏,说道:“心脏移植。生物技术。一种精密度达到细胞级别的监视器。它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无论如何,它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精密仪器。它提醒我不要冒犯你的敌人。”
  “简直是莫名其妙,一派胡言。”他说,“你可能还会说它受到了小精灵尘埃的控制什么的……”
  她刚想说什么,突然间头顶上面的电灯柱子一下子爆炸了,细小的碎片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
  凯里班就地打了一个滚,紧紧地贴在墙上。科比也本能地和他靠在一起。
  “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了。”她悄悄地对他说着。这显然是废话。
  除了电灯柱子的根部以外,凯里班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坑的底部,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就在他继续观察的时候,那根柱子的根部发出了闪闪发亮的金属光芒,在这个坑的远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球。他能够感受到身上裸露的皮肤开始发热。他一把抓住了人工闸口的门把儿,把它高高地举了起来。锈蚀的门轴发出一阵低沉的声响,门打开了。

  眼前出现了一个通向黑暗深渊的洞口。
  凯里班的眼睛不断地扫视着这个坑的边缘,说道:“你先下。”
  一阵嘶嘶的声响之后,电灯柱子的根部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光球。凯里班不由得紧闭双眼,可是他仍然能够感受到那种刺目的红色光芒。一阵金属汽化的噪声之后,接着又传来了高速交通工具猛烈碰撞所发出来的那种令人胆战心惊的震耳欲聋般的巨响:金属对金属的沉闷碰撞声、玻璃的清脆爆炸声以及橡胶之间磨擦所产生出来的尖利刺耳的噪声。
  “下到哪儿?”梯子的前几节横档清晰可见,其他的就模糊不清了。底部溶化的灯柱喷出红色的光芒,通过洞口投射出一大片跳动的阴影。
  “你最好等在这里。”
  她摇了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钻进了洞口,身后的背包几乎被卡住了。她停了一下,张开嘴,有点紧张地笑着说:“别忘了随手关上这道闸门,好吗?”
  金属碎片发出的嚎叫声迫使他急急忙忙蹲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看不见科比的时候,他才跟了进去。
  他从里面锁上了闸门。因为隧道里面经常有列车交叉通过,所以,专门设计了这种重型防震杆以防止强大的气压冲破人工闸口。这也就是说,这种盖子往往是在这种时候才发挥作用的。凯里班先用把手把闸门关上,然后再小心地压紧密封垫。
  “你下到底儿了吗?”他低着头喊着。
  “你猜猜!”
  “有多远?”
  “十米、十二米。不太远。”
  他腾出自己的双脚,和双手一起小心翼翼地挪到梯子的边儿上。把双脚卡在栏杆上以后,他开始下滑了。随着身体的快速下滑,他那双磨擦着栏杆表面的手也越来越烫了。他砰的一声落到了地面上,双脚又本能地弹了起来。
  “真是漂亮极了。”她说,“短道速滑,对吧?”温暖而又黑暗的环境里传过来了她的声音。这里的空气嗅起来还是挺新鲜的;凯里班猜想也许今天运气还不错。应急灯散发出昏暗的黄色光芒,给整个地道投下了像黄疸一样的阴影。
  “你看,这玩艺儿怎么样?”她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东西,其中有一半是显示屏幕。
  “这是什么?”
  “随机地图,给隧道工人用的,是在梯子旁边的那个架子上面找到的。它还配有一张光盘,能够显示你所在的位置。你准备去哪儿啊?”
  她把光盘递了过来,他伸出手接住了。它的确很轻。
  “能够知道我们所在的位置,真是棒极了。我们准备去哪儿呢?”他思考着,喃喃自问道,“可是,就这张光盘,我们能信得过吗?”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九章

  心灵的创伤,饱受创伤的心灵。凯里班沉思着。
  隧道里面的地面是用大块的蓝色炼砖①铺成的,每块犹如鸡蛋大小。即使是在使用了几十年以后,这些炼砖也还是不厌其烦地躺在人们的脚下。高低不平的地面敲打着他们这两个陌生来访者的脚踝,坚硬而又不规则的炼砖外表磨损着他们的双脚。
  【① 一种表面光洁如玻璃的砖。】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凯里班?”
  他微笑着。整场游个事情对于科比来说就好像是一场游戏。尽管他们已经走了几个小时,但是,她的脚步还是那么富有弹性。她不时地在黑暗中左顾右盼,仿佛她已经置身于一个装满宝藏的山洞。似乎连那个关闭起来的逃生出口也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应急灯暗淡无光,凯里班试着拨弄了一下,也只能散发出惨淡的黄色光芒。它投射出令人压抑的巨大阴影,无声无息地扩散到富于曲线的隧道墙壁上。铁轨两侧堆满了垃圾,就像铁轨两侧冒出来许许多多已经发了霉的石笋。在黑暗的阴影里,一些小虫子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叫着。
  在隧道内已走了很久很久,凯里班感到十分疲倦,不只觉地进入了梦境。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们正在穿越大地的躯体,正在她的消化系统中行进。
  他忽然感到有一个巨大的东西在蠕动,把他们两个人缓缓地推过隧道,但是,他最终还是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感觉。眼下他面前的问题堆积如山,他没有办法使自己相信他正在被这个隧道活活地吞下去。
  他转过身对科比说:“墨尔本喜欢有轨电车,但是,又特别仇恨这种阻碍公路发展的交通工具。因此,最终决定采用铁路连接飞机场,连接北部郊区的时候,他们便把它搬到了地下。”
  他叹了一口气,说:“没过多久,政府换界,缺少对公共交通的支持,这些你是知道的。接下来就是允许这一系统自行消亡,也就是说鼓励它自行灭亡。当人们最终因为自身造成的混乱而不愿意再使用这一系统时,顶头的老板就站出来说:‘看见了吧,我早就告诉你们没有人用它了!’于是,这个隧道系统也就关闭了。”
  科比一直把手插在衣服口袋里,边走边看着她踢出去的石头。一块石头从她的脚上飞出去,沿着铁轨跳了五下,才消失在黑暗里。“大家都相信是这么回事吗?”
  “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除此之外,没有人关心这件事情。让人操心的事还多着呢。”
  “为了公路的发展,他们荒废了这条铁路。因此,将来也就不会有什么蠢人会想起再重新启用这条铁路。他们把整个隧道封闭起来,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以后,非法居住者搬了进来,只是当局偶尔向隧道里面补充空气,力图保持一个清洁的环境。这件事儿没有对外公布。现在,这儿已经变成了一座坟墓。”
  科比突然回过头来问道:“那么,他们又怎么样了?你说的他们是一些什么样的人?”
  凯里班皱了皱眉头,答道:“你可真把我问住了。我不认识的人吧,老想着法儿接近我;而我认识的人呢,又从我的日常通信联络簿上完全消失了。”他在心里反复思考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当这些人再也没有用处的时候,就把他们置于死地,然后,再把他们从船上扔下去。
  科比使劲甩着胳膊,喊着:“走啊!精神点儿!他们搞的大爆炸差一点儿就把咱俩拆散了,难道你忘了吗!这事儿可跟你有点关系,你不这么认为吗?”
  他在黑暗中咧开嘴笑了:“我也是有一肚子气,不愿意说就是了,就这么回事。如果这事儿对我有点儿好处,我也就随着它了。除此之外,我怎么知道跟我有没有关系呢?恐怕你误解了吧。”
  她喷着鼻息,两只手仍然放在衣服口袋里:“你想要什么?一份有你签名的合同吗?那样的话,你会感觉好一些吗?”
  “或许他们就在我的前面,或者在我们的后面。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这才是我最担心的。”
  她气得甩开大步独自走了。她再一次开口时,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你的心脏怎么样了?”
  他无意识地把手放到了胸前。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她皱着眉头问道:“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挺好的。怎么了?”
  “你的心脏。以前我问起你那个文身的时候,你的脸上总是一副挺滑稽的样子,而且你老是护着你的心脏。你有心脏病吗?”
  他苦笑了一下,说:“有点儿吧。”接着,就把自己丢失心脏的故事告诉了她。
  “你跟谁开玩笑!”她大声喊着,“我要看看!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老是让我琢磨不透!”还没等他缓过神儿来,她已经把手伸进了他的茄克,捂住了他的胸膛。
  她的手让人觉着又小又暖和,她的脸色又是那样的全神贯注。在黑暗的隧道里被这么漂亮的姑娘,而且是一个对他这么热情的姑娘突然间吓了一跳,他真是感到手足无措,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等待她下一个行动,还是尴尬地咳嗽一下好呢?唉,真难哪。
  她皱了皱眉头,缩回了手:“你说的是真的。”
  “是有点儿问题,我本来应该知道的。”他一边说着,一边重新扣好了他的茄克。
  “可是,你并没有死呀!”
  “我从来也没有那样说过嘛。”他朝着自己的胸部狠狠地捶了一下,“这儿是空的,可又是实心的。想必你能够理解我的意思吧。”
  “真是不可思议!”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说不可思议,恐怕就把它看得过于简单了。然而,这个文身却是一个生命反馈监视器,是我遗失的心脏,也是对普通下等社会公民的一种暗杀工具。一点儿积极的意义也没有。我想要是能够稍微变换一下位置来考虑这个问题,也许我就会把幸存下来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不断地运动,这就是眼下我能够做到的惟一事情。要是有时间稍微喘口气就好了,我就能够坐下来把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但是,眼下幸存下来是第一位的,思考问题应当摆在第二位。”
  “你是说幸存下来?”
  “的确如此。”

  隧道里面非常安静,尽管凯里班一直都在注意倾听,判断是否有人追击他们,可惜身后一片寂静。胳膊一点儿也不疼了,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茄克。
  “你饿了吗,凯里班?”科比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沉思。
  他摇摇头,想着刚才的话题,回答道:“是啊,除了吃点儿东西以外,我们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对吧?”
  “对极了!我这儿有足够的食品!”她把背包从肩膀上解下来放到地上,然后,蹲到了它的旁边。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隧道的断面,踢开了一只压扁的卡片箱,也跟着她蹲了下来。
  “喏,我知道我这里塞满了食物。哇,太好了!”她摸出一个罐头,递给了凯里班。
  这是一听印度尼西亚产品,凯里班看不懂它的标签。
  “先启开钥匙,”科比不耐烦地说道,“这是冷冻的。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饮料,对吧?”
  凯里班摸索着那个突起的地方,终于试着把它按了下去。几乎与此同时,罐内发出了噼噼啪啪冷冻的声音。拿在手里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科比就像魔术师一样,接二连三地从她那个扁扁的背包里面取出来五颜六色、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他认得出来这些食品有的是军队的配给食品,有的来自超级市场,还有一些不带防腐剂与色素的无商标普通食品。凯里班拿起来一瓶橄榄,认真而又仔细地看着:“这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科比一边笑着,一边从她那个空空的背包里向外继续掏着:“哪儿的都有。大部分是从街头市场搞来的。”
  她递给凯里班一把塑料勺子。他看着这把勺子,同时注意到科比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
  他拿起勺子尽情地享受着她送给他的这瓶能够自己调整温度的罐头。他的眉头向上扬了一下,问道:“咖喱味的?”
  她斜视着商标:“可能是吧。一就是加香型的。我忘了。橙汁的味道怎么样?”
  凯里班觉得本来应该是苹果汁,但是想想聪明的办法还是不争论为好,就随口敷衍着:“好。挺好。谢谢。”
  “不用客气。我总是把这个家伙塞得满满的,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食品。谁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它呀。我一直是这么说的吧?”
  “那张地图呢?”
  她把易拉罐小心地放在墙头上,从衬衫口袋里掏出来那个便携式地图:“实际上看起来挺简单的。只要沿着这条轨道,参照着其他的景物,我们就不会迷失方向。其他所有的隧道都好像是服务隧道与材料隧道。还有一两条隧道尚未连接起来。沿着这条主线走下去,就一定没有问题。”她把地图递给凯里班,又从凯里班手里拿过来勺子。她吃得很快,把那张好看的小嘴撑得鼓鼓囊囊的。
  吃完了饭,他们两个人都伸开了腿,斜靠着墙休息着。
  这时,凯里班的头转向了科比,问道:“你没听见后面有什么动静吧?”
  “没有。估计是他们已经停止行动了。”
  “也有可能。上一次可能只是一个警告。”
  “一种严重警告。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怎样才能从危及我们生命的那次爆炸中吸取教训呢?‘对不起,我们再也不能干那种蠢事儿了’?”
  凯里班微笑着站了起来:“走吧,时间不早了。”
  科比不得不一溜小跑才赶上了大步流星的凯里班,但是,看上去她一点儿也不费劲。他们俩一边走,一边高高兴兴地闲聊着。刚才那段路上的沉默不语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许是这一顿饭把她的劲头给鼓起来了。“列车,凯里班,列车。看它们的样子,都是一样的吗?”
  “又看见一列,在一座博物馆里。沿着这条河流走下去,刚巧还没有发大水呢。”
  “看哪。”她催促着。
  “有一辆小卡车那么大小,没有连接起来。至少这不是第一辆。我看见的这一辆……真是太漂亮了。金属标识牌上写着‘W级列车’。绝大多数用木材,是用硬质桉木制造 的。”
  “绿色的油漆、黄铜装饰。看起来好像使用了许多年似的。这些座位也是经过上光处理的木质材料。成年累月地让那些乘客坐在上面,把它们都磨亮了。可惜的是这些人现在都不见了。”
  “你说什么?乘客?”
  “不,是火车。你明白我说的意思。”
  她没有回答,只是张开嘴笑了笑。他们静静地向前走着。凯里班又重新陷入了刚刚形成的那一点儿记忆,而科比却在回味着凯里班刚才跟她说的话题。

  在他们的正前方,凯里班在黑暗的隧道中看见了一块暗淡的土地。他看了看地图,却没有发现相应的标记。“好极了。那正是我们要找的。”他喃喃自语道。
  “你说什么?”科比问道。
  “那里有灯光。那儿的天花板可能已经塌落了或者是出了其他什么故障。”
  再往前走一点儿,整个隧道就好像进入了漆黑一团的夜晚。
  “好极了。”凯里班反感地说道。
  科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想要哪一个?”他转过身来,看见她手里拿着两只黄色的手电筒。“我一直在背包里放着这一对手电筒,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这是你给我的一个惊喜吗?”
  听他这么说,科比急忙凑到他的面前,想看看他是不是又在嘲笑她。经过一番仔细的观察,她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有的时候,我也会给自己一个惊喜。走吧,让我们慢慢地走进这美好的夜晚吧。”
  凯里班喷着鼻息说:“我自己倒是想对着那些垂死挣扎的灯光大发雷霆。”
  他们俩紧紧地靠在一起向前走去。手电筒的灯光在隧道的黑暗中闪来闪去。
  “凯里班!”
  “嗯?”
  他好像进入了睡梦,顾不上脚底下乱七八糟的石头。他的眼前浮现出童年时代的幻象。

  他敢肯定那就是他的童年。在梦幻中他正仰望着,就是孩子们常见的那种最典型的透视图景。孤零零的海滩上站着一个女人,她的身后长着一排诺克福德岛松树,乱七八糟的松树枝向外边伸展着,活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稻草人。她好像正对他喊着什么,可是,他却什么也听不见。在厚厚的沙滩上他又试着跑近了一点儿。跑得越近,她的面容也就看得越清楚。直到最后他的心完全凉了下来。原来,她是一个陌生人。她手上搭着一条毛巾,她的脸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位百岁老人。
  就在这个时候,一股巨浪冲上了海滩。当它退去的时候,海滩上的一切都消失了。看起来这位老妇人是用海滩上的沙子堆起来的。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她刚才站过的地方,心里感到非常满足,同时又感到特别失望。
  他背对着大海,孤零零地站在海滩上,内心里感受着无法控制的恐惧。他知道这海里一定会有什么东西再显露出来,可是,他却不愿意转过身子去看个究竟。身上有一处擦伤粘上了沙子和海盐,带给他一阵又一阵难以忍耐的疼痛。
  他一次又一次地克制着自己,但最后还是忍不住了。他转过身来,看见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从灰色钢铁般的波浪上面飘落下来,然后在白色的泡沫里消失了。

  科比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梦境。当那个老妇人消失的时候,他也曾经为各种各样的感情而挣扎过,奋斗过。虽然是大梦初醒,可是,他还是非常纳闷,搞不明白这个梦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因为在他的一生当中,他从来就没有去过海边。
  “你看看周围,”她问道,“注意到什么变化没有?”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洋洋得意,又好像是在提出挑战。这一下儿就把他彻底地从梦境里拉了回来。
  他看了看她用手电筒照着的地方。黄油色的光柱在前方的黑暗中变得模模糊糊,就好像黑暗中有个魔鬼,一张口把这个光柱吞下去了。他还能够看见铁轨,除了稍微干净一点儿的隧道墙壁以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除了……
  “墙壁。”
  “对了。”科比说,“它离我们更近了。我刚才叫你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皱了皱眉头,继续说:“神秘的材料,对吧?”
  “这空气……”
  “我知道,也比以前更热了。”
  “不仅如此,这里的空气更潮湿了。”凯里班感到自己的衣服已经紧紧地贴着皮肤,就好像已经到了热带,周围的温度已经和人的体温一样高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时地擦着额头上面的汗水。他找出来他的手电筒,一边照着墙壁,一边说:“看看这儿的墙壁。”
  一股又一股的波浪沿着墙壁上下起伏着,一道道长短不一的波纹慢慢地在黑暗中消失了。他盯着这些波纹看了好一会儿,不只觉地感到有点儿头晕目眩。
  科比嗅了一下鼻子,说:“真讨厌。随它怎么折腾吧。”
  凯里班点点头,回答道:“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儿。”
  “是生命隧道吗?”她一脸的困惑,“可那又能怎么着啊?”
  “我也说不上来。”他站在那儿,注视着前方,“但是,无论如何我们现在没有退路了。走吧,咱们就追根溯源,一查到底吧。”
  科比极不情愿地哼了一声,说道:“那可太糟糕了。”可是,她还是磨蹭着跟了上来,说:“要是你再像以前那样犯病,你可得先告诉我一声。我一定会装聋作哑,眼前漆黑一片的。”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儿,时时刻刻地注意着隧道里面的异常变化。越往前走,整个空间也就变得越来越狭小了。他们俩渐渐地被狭小的隧道紧紧地包围住了。
  “凯里班!”
  “嗯?”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是知道的,这种墙体材料,它会帮助我们穿越时空吗?”
  “我想不起来了。大概是什么地方出现了错误。”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紧缩了一下身体,“我的存储器飘浮不定。有一些比特也模糊不清,要想把握住也很难。另外一些比特好像沼泽鳄鱼一样到处对我进行伏击。有的时候,它们好像根本就不是我身上的一部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墙上出现的波纹。
  他们俩比以前靠得更紧了。如果继续对他们施加压力,他们可能马上就会粉身碎骨的。
  “你认为你的存储器有毛病吗?”
  这种想法真让他不寒而栗,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很难说,但是,我敢肯定有人在这儿做了手脚。”他拍着自己的脑袋,接着说道:“不然的话,你找到我的时候,我就应当知道怎样对付你,同时,我还应当记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把你叫来的。”他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我的脑袋里就好像有两副七巧板,我总是想拿出所有的拼板,试着拼出正确的图案来。”
  她刚想说什么,可是却又停住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墙壁:“这墙壁潮湿有多长时间了?”
  “潮湿?”他皱皱眉头,“怎么啦?你说什么?”
  “你看哪。”
  那并不是水,而是一种像油一样黏糊糊的液体,慢慢地从墙壁上流淌下来。凯里班用鼻子闻了闻。这种气味好像有点儿熟悉。是盐吗?
  他想弯下腰来仔细地观察一下,突然间他发现面前的墙壁颤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个庞然大物迎面袭来,把他砸倒在地。
  科比大喊:“小心墙壁!”

  然而,一切都晚了。整个隧道的墙壁随着这种可怕的颤动顷刻之间就塌了下来。科比和凯里班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倒塌的墙壁牢牢地埋住了。黏糊糊的湿土铺天盖地地包围着他们,巨大的重量使他们感到快要窒息了。
  在几乎麻木的状态中被摇晃了一下以后,他们的身体开始在泥泞中向前运动。这是那种丑陋而又可怕的波纹产生出来的一种强大无比的力量,推着他们沿着隧道向前运动。凯里班想挣扎,想反抗,然而,他的双臂被紧紧地压住了。他感到肋骨疼痛无比。
  他们俩深深地陷入这种潮湿而又黑暗的泥泞之中,前进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由于被稠糊糊的稀泥巴严严实实地蒙在下面,凯里班担心他快要闷死了。他想呼吸一口空气,想摆脱这些肮脏的泥土,想从这种压力、这种置人于死地的压力下面挣脱出来,从包围他们的黑暗中解放出来。他的知觉、他的意识渐渐地崩溃了,慢慢地在茫茫的黑夜中消失了。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十章

  发言人穿过拱形大门,走进了光芒叹息大厅。与这扇大门相比,其他的门没有丝毫特点可言,只不过是在石壁上面凿出来的矩形方框而已。
  他一直走到大厅的中央。身材高大的见证人正站在那儿,他对面还有一个弯腰驼背的小个子。
  “是你叫我吗?”发言人用平和的声音问道。
  见证人转过身来,一边解开黑色大衣的扣子,一边说:“你那番关于敌人的谈话使我想起了几件事情,因此,我花了点儿时间进行了一番调查。那些谣言,确有其事。”
  “的确如此。”
  “当你耐着性子听下去的时候,你会大吃一惊的。”见证人用力解开第三枚纽扣,说道,“这就像鱼儿不太在乎它们赖以生存的水域一样,我们往往不太注意网络上发生的事情。”他四处寻找着挂衣服的地方,但脑子里面却又琢磨该怎么说下去更好。“如果你真的能够耐心地听下去,你就能够知道一切。特别是那些你本来就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他说。
  “你的意思是……”
  “喏,我刚刚抓住一个敌人的帮手。”
  见证人往旁跨了一步,洋洋得意地推出来那个俘虏,这使得发言人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在强烈的灰色灯光下站着一个女人,她矮矮的个子,梳着短短的黑发,穿着一条露膝短裤和一件破烂的茄克衫。她严重驼背,双手触摸着脚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破烂不堪的木偶玩具。金色的尘埃挡住了光柱,它们在她的头顶上面飞舞盘旋,好像是在对她进行观察和审讯。
  见证人指着她说:“我们把你带到这儿来,你最好学乖着点儿。”
  她直了直腰,向上看了看。她长着一双黑色的眼睛。
  “我冷。可怜可粱我吧。我冷。”
  发言人皱皱眉头,问道:“她说什么?”
  “可怜的汤姆,我就是汤姆,我冷。”她对他一边笑着,一边挤弄着眼睛,“可是,又来了,本来不该是这个样子。到头来我们都冷极了。”
  发言人转过脸去问见证人:“你敢肯定逮住这家伙的时候,你没有伤着她吗?”
  见证人直率地答道:“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就是这副德性。她老是这样说话。可是,我觉得她与我们要找的人很相似。你看这儿。”他边说边靠近了光柱,问道:“你给谁干活?”
  听到他的声音,可怜的汤姆才回过点儿神来,慢慢地站直了一点儿。
  见证人大喊道:“你给魔鬼效力,难道你不知道吗?现在,你给我滚吧,滚远点儿吧!”
  没有任何警告,她向后昂起了头,像狗一样地吼叫着。
  那吠声长长的,听起来非常响亮。发言人不由得噘起了嘴。
  刚一停止吼叫,她又向质问者挤弄着眼睛:“亲爱的心肝,我说就是这么回事。那就是事情最终的结局。这样的噪声听起来真是再简单再纯朴不过了,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发言人又噘起了他的嘴:“现在有一股反动势力,想摧毁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统治。我们要你加入我们这个阵营,去侦察一下这股反动势力到底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事情就是这么回事。”
  汤姆凄惨地摇了摇头,回答道:“看哪,看哪,那就是它的大概模样。大家都这么说、这么做的时候,我们就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控制与稳定,你说是吧?虚构,还有梦幻,如果你想抓住它们,它们就会像一缕青烟那样从你的手心里溜过去。小心,你背后有人!”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用手指着,突然间爆发出一阵狂笑。“我让你看!”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差点儿喘不上气来,“哦,难道我们就不想知道有什么人在背后盯着我们吗?可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嘛。千真万确。”
  见证人眯着眼睛问道:“我们能够帮助你,你懂吗?”
  她微笑着,可马上又变得是那样凄惨。她用手梳了一下头发,答道:“啊,你们能够提供帮助,不对吗?我敢肯定这一点,就现在。”她停顿了一下,脸上失去了原来的表情,仿佛是在倾听着一个远去的声音:“好了,我现在万事俱备,可以走了,就在你们开始提供帮助以前,行吗?”
  她翘起脚尖,把双手高举在头上,摆出一副准备跳入游泳池的姿势。略停片刻,她眨了眨眼睛,跳了出去。

  发言人不禁毛骨悚然,急忙问道:“她上哪儿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证人搓着他的面颊说:“显然,我们遇到的对手比我们的想像还要强大得多。如果他们能够像这样接近这座大厅……我想这里现在还是安全的。”他围绕着光柱一边踱着步子,一边仔细观察着:“这就是了。还没有外敌接近的迹象。即使如此,又会如何呢?”
  发言人仰望了一下天花板上面的孔洞,说:“如果要保护我们自己的话,我们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他生着气对着那个孔洞打了个手势,上面的孔洞随即消失了。“现在,我们在这儿要对付什么样的敌人?如果他是次级处理器中的一员,想像一下他的那个样子,我就会气得发抖的。”他说。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不知道我们正在和谁打交道。我们正在与看不见的敌人进行战斗,就好像跟影子进行拳击比赛一样。”
  “一个神秘而又危险的影子。”
  发言人转身慢慢地走向那扇拱形大门。他身上的灰色长袍上布满了皱褶。“我们会经常联系的。”他扭过头来说道。
  “那么,那个游戏呢?”
  “我已经打出了第一招,轻轻一点,就打开了这场危险追逐游戏的关口。”发言人说,“这回轮到你了,我准备接招呢。”
  “我们的参与者表现出了一些非同凡响的特点。”
  “是同伙吗?我们以前见识过。这种饱受禁锢的心灵几乎能够摧毁整个世界。”
  “看上去像是一种移植程序。”见证人说着,从他的大衣袖口里抽出一根线,端详了好一会儿。
  “一种程序?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程序竟然出现在下等社会的公民中间,这可要好好地调查调查。”
  见证人沉着脸答道:“我马上就着手调查。”
  发言人不太相信似的点了点头,离开了这座大厅。见证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重新穿上了大衣。
  他独自机械地搓了几下手臂,深思着。
  心里想出一个结论以后,他呼唤着上面的光芒,天花板随即打开了一个口子,射下来一束银色的光柱。光柱中出现了一个差不多有老人心脏大小的圆球,高度适宜,刚好与他的视线平齐。他略微停了一下,指了一下圆球,这个球随即开始旋转,渐渐地变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金字塔。
  他对着金字塔问道:“汤姆的拷贝,你清除掉了吗?”
  “已经照您的吩咐办妥了。”金字塔在它的尖顶上面胆战心惊地摇晃了几下儿,而后,又恢复了原来的缓慢运转状态,“我已经把它的原件保存好了。您现在想看看吗?”
  “拿到这里来吧。你的行动自然会有记录的。”
  “多谢您的夸奖。”

  金字塔渐渐地消失了。不一会儿,那个圆球又出现了,只不过这一次里面的人物却变成了可怜的汤姆。她一下子跌落在地板上面。
  “醒一醒。”见证人喊着,“我想再跟你说两句。”
  一条干瘦的胳膊动了一下,汤姆紧接着就呻吟了起来:“我迷路了,迷路了。我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见证人蜷缩着身体,把脸凑到了她的面前:“也许我们之间能够再谈谈那个话题。总而言之,我这次又救了你一命。”
  汤姆抬起了头,看了看自己,说道:“我得救了,接着就死了;又得救了,又死过去了。”
  她的微笑是那样苍白无力:“还有你!你干吗还要救我呢?”
  “我的次级处理器正在监视着发言人眼线提供的报告,听说他们就要找到你了。这都是因为你留下了一条线索。”
  “可是,我的足迹能够说明这一切吧。”
  “所以吗,我才先下手逮住了你,就这么回事。但是,发言人知道你还活着,所以,为了糊弄他我才安排了这场小小的猜谜游戏。”
  “太孤单了,就我一个人迷了路,太孤独了。”
  “现在,我要你完全醒过来。准备听我跟你说话。”
  汤姆翻滚了几圈以后,背对着见证人。见证人摆出一副困苦的面容,围着她不停地转着,直到他能够看清楚她的脸。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我想和你的精英说话,就是对你做出一切安排的那个人。我想我们之间是能够互利互惠,达成一致意见的。”
  汤姆睁开眼睛,对见证人眨了眨眼说:“噢,是的。可是,你又会相信谁呢?该给的给了,该拿的拿了,该得到的也得到了,该怀疑的也怀疑了;可是,当你最终期望信任的时候,它就会来到,不是吗?”她叹了口气,接着又说:“还谈什么话呀?当然,我们是愿意与人交谈的。”
  “只能跟我一个人说,而且要保守秘密。”
  “那是当然啦,而且还要格外小心。”
  见证人站起来,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这样做,你知道吗?”
  他抬起身子,汤姆也一直盯着他,仔细观察着他那高大的身躯。“是的,你是不知道。实际上就是到了最后,你也不应该知道。真是有点儿可惜呀。”
  “你好像没有什么信心。”
  “放了我吧,我会把你的信儿带回家的。”
  见证人摇了摇头说:“你记住我跟你说的话。这里就要发生一些变化,现在已经到时候了。”
  “就像时间一样,就像潮水一样,变换无穷无尽,无处不在。我们保持联系吧。”
  见证人用手掌对着那个光柱的表面猛地横扫了一下,那道光柱就带着可怜的汤姆消失了。

  原来那个小球又重新显露出来,来回飘浮着。直到见证人对着它指了一下,那个歪歪扭扭的金字塔才又重新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她走了。我要你一直盯着她,看看人类参与者在这场游戏中到底搞些什么名堂。”见证人嘟囔着。随后,金字塔和小圆球分别消失了,头顶上的天花板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见证人仰着头,看了一会儿上面的天花板,仿佛是在赞美着它的优异性能。最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朝着门口走去。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十一章

  以前,凯里班从来没有看见过天空有这么美丽的颜色,就像新生婴儿的蓝色眼睛那样天真无邪、晶莹闪亮。他清楚地记得以前他看见的地平线总是出现在五层或者六层大楼的上面。然而,现在的天空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倒扣过来的大脸盆。仅仅一瞥之间,他看到的景物就远远超过了他脑海中记忆的各种各样的东西。他决定在这里生活下去,除非他根本就不属于这个地方。
  科比就躺在他的身旁。她均匀地呼吸着,仍然在香甜的睡梦中。他们俩曾经遭受隧道黏土流的袭击,如今这些黏糊糊的泥巴已经在朝阳的热气下迅速干裂,变成碎片了。凯里班轻轻地碰了一下手腕,背后的一块泥土无声地脱落了。他感觉好多了。以前他身上从来没有受过伤的部位现在却布满了伤痕,例如,在他的腋窝、腿弯、肚脐等处也是伤痕累累,好像是刚刚被一群高举着擀面杖的侏儒暴打了一顿。
  他们静静地躺在一条干枯的河床上。两边的河堤上面长满了低矮的橡胶树,它们不停地左右摇晃着。高高的河堤形成了阴影,凯里班为此而感到十分庆幸,因为太阳光太强烈了。红色的沙土冰凉凉的,但是,它还是显露出经过太阳无数次烘烤,又被多次洪水淹没以后的那种模样。一缕花冠咒骂着,飞舞着,在空中渐渐地变成了微小的碎片。
  科比醒过来了。“我这是在哪儿啊?”她睁开了眼睛,摇着头问道,“我曾经答应过自己永远不说那样的话!我的意思是说,你说话不算数又有什么用处?噢,现在又来到了另一个仙境,好了。”
  “仙境?”
  “你自己知道呀。”她站起来,苦着脸说,“每当你食言的时候,一个倒霉的仙境就会从天而降。人间仙境啊,我天天盼着你,恐怕已经盼了一百年了。”她用手捋着头发,说道:“哎,看哪,这是什么东西?”她把黏糊糊的手伸到了凯里班的面前。
  “我不愿意看那种东西。”他回答,“是口水,是胃液,还是鼻涕?”
  她根本没有注意听他在说什么。她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着。“托特①,我敢肯定这儿决不是堪萨斯,也不会是别的什么城市。”她敲打着身上的泥土。一片云彩好像不甘寂寞,懒洋洋地飘浮在空中。“我想问问你,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① 托特是电影《澳大利亚神汉》中一只狗的名字。
  “我敢肯定这儿决不是堪萨斯,托特。”这是这部电影中女主角的一段对白,她意识到已经离家很远了。】
  他耸耸肩回答说:“最要紧的是水和食物。如果我们在这里呆下去的话,还要有一个住的地方。”
  “见你的鬼去吧!我们不能留在这里!这儿不是我们呆的地方!”她把手臂猛地甩了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方的地平线。突然间,她转过身来,双手叉着腰,瞪着眼睛对凯里班说:“如果你再说‘不论在哪儿都行’,我就狠狠地揍你。”
  “别做美梦啦。”他马上接着说道,“‘不论在哪儿都行’,这不是再明白不过了吗?再者说,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站了起来,刮着牛仔裤上面的泥土。他的腿上粘着一粒毛茸茸的豆荚,可是,他没有理会它。这种微小的豆荚有一个坚韧而又多刺的外壳,它的韧性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自言自语道:“至少我们还有这个文身,但愿它能给我们指引正确的方向吧。”
  “当然喽。不知道是什么人把你和我像绵羊一样赶到了一起,让我们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为了一个不可预测的目的地不断地前进。”
  “哎呀,听起来就好像是你要干一番大事业。”
  “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嘛。”
  “忍着点儿吧。此时此刻,我们只能走这一条路。”
  “哎呀,行啦,你就多操点儿心吧。”她不好意思地望着他,然后,把目光转向了别的地方。
  他也没好气地说:“算了,把它忘了吧。其实我心里也烦透了。”
  “你没生我的气吧?”她关心地问道。
  “哪儿的话呀。没事儿,没有的事儿。我的心是空心的,本来就没心没肺嘛。”
  “可是,我们得回到这个国家的心脏去呀。”
  听到这儿,凯里班气得打着手势说:“我猜想,那种所谓的对称感觉是最愚蠢的。那就意味着我们要回到大陆上去。”
  他朝着太阳的方向走了几步,皱着眉头停了下来。然后,他又朝着他来的方向走了回来。
  由于疼痛,他的胳膊张开着。突然间,他停住了。
  “好了,好了。我到底明白了。”他嘴上咕哝着,望着科比说道,“看见了吗,这家伙,也就是这个聪明的文身要我们朝着这个方向走!”他转过身来,指着前面的方向。眼前是一片空旷的大草原,星星点点地散布着低矮的树丛。黄白相间的枯草覆盖着大部分土地,但有的地方还是露出了红褐色的土壤。
  科比不由得抬头望了望。
  “在城里或者其他的地方,不会在这么低的地方就出现太阳。”她茫然地说道。
  “太阳自东方升起,西方落下。这是一个普遍规律,一贯如此嘛。”
  “我懂,我懂。我上过学。”她一脸的不高兴,爬上堤坝,问道,“北方,你猜猜哪儿是北呀?”
  “实际上是西北。咱们找找那个大内陆湖吧。”
  她皱着眉头,等着他回到她这边儿来,喊道:“回来呀。”
  “大内陆湖,那就是所有的探险家为之折服的地方,它潜伏在这个国家中部的某个地方。河流都朝着那个方向流去,所有的空间也都被填塞得满满当当的。”他用手挡着眼睛,扫视着地平线的方向,“他们认为那儿周围的地方也一定会有什么新的发现。”
  “痴心妄想。”
  “是啊。可是,这恰恰说明他们已经仔细地观察过了。那儿肯定不会那么荒凉的!”
  “真是说疯话。”
  “也许吧。布莱克与天使进行交谈,后来,又因遭受压迫而感到愤怒。”
  “布莱克?”
  “就是威廉,是一个诗人与艺术家,还是个疯子。毕竟他写过一些伟大的作品。”
  他们穿过一片残缺不全的杂木林,所有的树木都只有他们的肩膀那么高。树林中一群像宝石一样漂亮的小鹦鹉受到了惊吓,扑扑棱棱地飞了起来,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着,唧唧喳喳地叫着。
  “你是从哪儿知道的?”科比问道。
  “你是说布莱克吗?在网上呗,搜索到的。我喜欢读布莱克写的作品。我喜欢他那种疯狂的劲头。”
  “应当说是有个性,非国教徒,自由思想家。”
  “很可能是个自由散漫的家伙。不过,那很有意思。”
  他伸了伸脖子,又缩了回去,“网络上堆满了垃圾。不过,你要是仔细搜索的话,还是有不少很好的资料的。”他从眼角那儿看着她,说:“像文学啦,作家什么的。”
  她点点头。“这么说,你就是在那儿取的这个名字吧?”她一边问,一边望着他,“你从来就没有跟我说起过你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他耸了耸肩膀,回答:“我喜欢它的发音嘛。”
  “接着说呀。”她问道,“凯里班是谁?他怎么对你那么重要?”
  他望着远方。“以前,凯里班自己拥有一个岛屿,那是他的天堂。后来,一个丑陋的男巫强占了他的岛屿,使他变成了奴隶。”他继续走着,接着讲道,“我猜想,他一定为此而感到难过。这个名字本来就不错嘛。”

  没有一点儿人烟的痕迹。凯里班在努力寻找着穿梭式火箭留下来的飞行云踪迹,搜索着人类住所的线索。可惜的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就好像这一片土地已经被彻底遗弃了,永远地荒芜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只能够闻到炽热土地和桉树散发出来的气味。没有烟雾,也没有碳氢化合物的味道。然而,仿佛有什么东西,而且是他很熟悉的东西使他的上颚后部阵阵发痒……
  “水。”他喃喃自语道。
  “真的有水吗?我渴极了。”科比回答道。
  “是的,就在前面。我闻到了它的气味。”他靠近一片叶刺草丛停住了脚步,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你耍弄我。”
  “往前走,试试看吧。它就在前面。”
  她皱着眉头说:“要是你哄我……”可是,她还是站在那儿,翘着鼻子使劲儿地闻着:“我怎么就闻不着……”
  “你看!看那一行树。那儿有一条河。”
  穿过微弱热气形成的薄雾,在几公里开外的地方有一片高大的橡胶树林。这片树林与凯里班和科比刚才穿过的那片矮小杂乱的小树林有着极大的差别。这些高大的树木沿着地平线伸展着,显然,它们的周围存在着水源。
  “刚才你怎么不早说呢?”科比问道,“我太想洗个澡了。”
  的确是这样,他们俩都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身上的黏土已经干枯成了暗黄色,难闻的气味也渐渐地消失了。科比已经刮掉了脸上的大部分泥土,但是,她的面颊上还留着一小点儿,好像是傻瓜故意把烤干的泥巴贴在脸上似的。

  他们终于来到了河边,这条河的河面宽宽的,里面缓慢地流淌着黄色的河水。两边的堤坝足有四五米高。凯里班和科比站在堤坝上呆呆地往下看着,心里充满了无比的惊奇与喜悦。
  “这是墨累河,对吧?”科比双目圆瞪,喃喃地问道,“我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红色的橡胶树枝繁叶茂。一只米切氏凤头鹦鹉站在树枝上,使周围的阳光变成了诱人的粉红色。凯里班一边摸着下巴,一边注视着河里的水流:“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但是,这条河肯定是墨累河。别的地方不会有这么大的河流,至少在这个国家里没有。而且可以肯定,我们仍然在澳大利亚。看看那些树林吧。”
  科比点点头,说:“可是,这意味着我们已经走了,嗯……将近三百或者四百公里?”
  “也许还要远吧。我想我们是从西北方向来的,因此,这可能是埃库卡一带,也许是天鹅山。”
  “这一带发生了什么事情?”
  “盐碱化和淤泥堵塞。这条河也改变了河道,盐碱把周围几公里以内的生物都杀死了。后来,我听说要启动一个什么重建工程,但是,这个工程还没有开始,这个历史悠久的小镇就灭亡了。”
  “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到底在哪儿啊?”
  凯里班捡起一根树枝。上面粘着的泥土比河里的红土要白一些。他猛地把那根树枝扔到了河里,回答道:“不知道。也许是天鹅山吧,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地方。”
  “可是,这里的人又都上哪儿去了?”
  他看着那根树枝在河里来回转了几下,渐渐地漂向下游。“我也正在想这件事儿呢。”
  他摇了摇头又说:“咱们还是洗个澡吧。”
  科比高声喊着,从堤坝上面滑了下去。凯里班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后面。科比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脱下了衣服,跳进了河水。她大喊着:“嘿,快来呀!底下全是沙子。”
  凯里班想得很周全,接着补充道:“放心吧。沙土堤坝会垮下来,会把人们吞没的。不过,它会把你吐出来的。”
  “别站在那儿傻愣着了,啊?”她大声叫喊着,“快下来呀,这儿的水可真凉啊!”
  她说得一点儿没错。凯里班连衣服也没有脱就跳进了河水。他发觉河水表面上一两厘米的地方还是挺温和的,但是,水面以下的地方却相当凉。他头朝下潜到水里,在水中潜游了几米才又重新浮出了水面。就在他稍微放松一下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高个子妇女,她长着黑黑的头发。可是,他没能看清她的面容。他一摇头,这一段记忆随即消失了。
  他气得皱着眉,一头又扎进了水里。可能是有人在什么地方出了点差错,他心里也觉得难受。可是,干吗让我烦恼呢?真是混账!

  黏土很快就从皮肤、从衣服上面消失了,但是,凯里班还是把衣服全脱掉了,他要检查一下是不是所有的污垢都已经洗干净了。搓洗衣服的时候,他不禁又想起了被困于生命隧道中的那一幕,心中不免一阵战栗。
  凯里班把衣服卷了起来,使劲拧着里面的水,然后又在水面上摔打着。
  科比也找到了她的衣服,照着他的样子洗了起来。
  凯里班无意中看到科比那娇小而又美丽的身子,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纯朴自然。她的肩膀和后背上长着许多斑点,她一摇头,头发上面的水珠就像雨点儿一样落了下来。她皱着眉头,一只手捋着头发,回过身来抓住了她的牛仔裤。
  河水中漂浮着一根灰色的枯树干。凯里班把他的衬衫、牛仔裤和茄克搭在上面,好让太阳晒干。
  看到科比也模仿他的样子,认真地把衣服晾了起来,他心里感到特别高兴。她好像是在问他:“这样做对吗?”可是,又怕他笑话她。因此,他对她喊道:“这些衣服很快就会晾干的。放心吧。你背包里的东西不要紧吧?”
  那个背包早就被压扁了,而且还在黏土流中遭受了许多磨难。但是,上面的维可牢尼龙搭扣却完好无损,里面的东西也就安然无恙了。每当科比从背包里面取出来一件东西的时候,总要伴随着一声惊喜。凯里班看在眼里,也不由得高兴起来。
  “大部分食品都在。罐头和脱水食品。还有这一些和这一些。开听刀、打火机、塑料布、饮水清洁剂……”
  “你是怎么想起来装这些东西的?”他实在搞不明白,她怎么一下子掏出来这么多东西,有针线,有一个老式的穿孔修理器,有筷子,居然还有一个放大镜。
  “谁知道呢!只不过是在某个地方把东西捡起来,放进背包里就是了。我也说不上来哪一样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你说对吧?”
  “可是,小小的一个背包又怎么能装进这么多东西呢?”
  “这是一个物资系统。每一样东西都有它固定的位置。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它们放置杂乱无章,我会受不了的。你明白吗?就好像每一样东西都应当有它自己的窝,对吧?”
  她的声音有点悲伤,他信服地点了点头。看起来她需要这个,她回过头来笑了笑,开始仔细地把那些宝贝重新装进了背包。
  他检查了一下衣服,发现它们已经完全晾干了。“我们该走了,不然的话,一会儿就该热了。”
  科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道:“你是说呆一会儿会比现在还要热吗?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不但很热,而且不论我们俩谁留在这儿,脑袋都会烤焦的。”

  爬上堤坝可要比溜下来的时候困难多了。双脚都深深地陷在泥土里面,凯里班不得不停下来抓着从泥土里露出来的树根,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向上爬着。科比蹦着跳着爬上了堤坝,她坐在堤坝顶上咯咯地笑着,背衬着陌生的黄土风景,活像一个咧嘴大笑的小精灵。
  凯里班刚刚爬到一半的时候,发现科比的笑容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见她目瞪口呆,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之中。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声喊道:“凯里班,你后面!”
  刚开始时,凯里班以为她在开玩笑,但后来从她的表情判断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是一种发现噩梦成真时才有的可怕表情。他回过头去瞥了一眼,看见河水里慢慢地冒出来一个东西。它的个头儿很大,说它大是因为它有一大部分还沉在水里面,而露出来的仅仅是一小部分。
  科比尖声喊着:“快点儿!”
  就在这个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从水下飞了出来,死死地缠住了他的一条腿。
  那是一根足有凯里班大臂那么粗的触须,它拼命拉着凯里班的腿,想把他拖下堤坝。它像一把利钳,卡住凯里班的小腿越缠越紧。
  凯里班在绝望之中抓住了一个树根,由于用力过大,他的手指深深地嵌进了树根下面的泥土。
  又有一根触须冲上了堤坝,它扬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尘土。但是,它盲目地扭动了一会儿,就灰溜溜地缩回到河水里面去了。
  凯里班感觉到腿部的压力越来越大,这个怪物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把他从堤坝上拖下去。他觉得他的肌腱四分五裂,骨节咔吧作响。他不顾一切地抓挠着泥土,寻找着一个更结实更可靠的树根。
  “我来了。”科比大声喊着,从高大的堤坝上跑下来的她显得是那样渺小。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片红色的海洋。科比抓住了他的肩膀,拼命地拉着,拽着。就在这个时候,刚才那股可怕而又邪恶的力量突然间消失了。他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击倒了。
  “爬呀!”科比尖声喊着,“上来,快上来!”
  在科比的帮助下,他终于半爬半拖地上到了堤坝的顶部,好歹没有让那个怪物逮走。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敢回过头去面对着河水的方向。
  那个家伙有一半儿身体露出了水面,像是软体痘物,又像是节肢痘物。原来,它是一只非常丑陋的龙虾,浑身长满了触须,足足有一辆巴士那么大。它浑身都显露出河床底部那样的灰颜色,伏在浅滩上面扑腾着水花,像一头疯狂的野猪那样翻滚着。凯里班晕乎乎地坐在那儿,两眼紧紧地盯着那个怪物。
  科比也在他的身边。“我谅它也不敢出水,再说它的触须也伸不了这么远。”
  他看了她一眼。她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丛林刀,那刀是血红色的。
  “这刀是哪儿来的?”他一边摸着腿,一边问道。
  “你说什么?”她仍然盯着河里,回答,“噢,是这把弯刀吗?你想问我为什么没有把背包里的东西都拿给你看,对吧?”说完了这句话,她往前跨了一步,喊道:“小心!”
  那个怪兽慢慢地挪了一下,爬上了堤坝的边缘,但一下子又溜回去了。它那湿淋淋的身体突然间甩出了一根触须,刚好落到了科比的身边。
  科比反手一刀砍了下去,那根触须一瞬间就从堤坝上面缩了回去,被砍下来的那一小截还在继续蠕动着。
  凯里班看着这个像蜥蜴尾巴一样的东西,心里不免一阵恶心。科比站在那儿,一脚就把它从坝顶上踢了下去。
  “你没事吧?”科比问道。她仍然警惕地望着河里的那个怪物。显然,那个家伙对失去的这一顿美餐,仍然不想善罢甘休。它汩汩地吐着气泡,缓慢地沉了下去,在堤坝上面留下了一道血红的印记。“我想我们该走了,这儿的一切都了结了,对吧?”
  凯里班点点头,说道:“不管怎么说,这儿不是我呆的地方。我也同样不喜欢这儿周围的一切。就更别提在这里过夜了。”他站了起来,对我科比说:“真看不透你。不过,我真的不希望你是这个样子。”
  科比耸了耸肩说:“我从来就不会期望什么。理所当然,我也就不会失望喽。”
  凯里班沉着脸,搓着他的胳膊说:“咱们走吧。这家伙折腾得我够呛,以后可得小心点儿了。”
  他闭上了眼睛,眼前浮现出儿童寝室的情景。他下定决心,一定要让搅乱他脑子的那些人吃点儿苦头,让他们加倍付出应有的代价。
  “你信不信,”科比热心地问道,“那只龙虾的妈妈一定会有很多朋友!”
  他慢慢地搓着脸,回答道:“节肢痘物不喜欢群居。它们总是独往独来。没有什么配对。它们也不会在一起跳舞,更不会进行集体治疗。它们喜欢单人跳棋,愿意写个人自传。”
  她勉强地笑了笑。他显然注意到了她的耳朵上有一道干枯的血痕。“咱们别等它了,什么结果也不会有的,好吗?”说到这儿,她伸出一只手。
  他握住了她的手,心里感到很平静。他哼了一声,站了起来。总之,他已经感觉好多了。事实上,他觉得好像他已经在工业废墟中被围困了好几天,而且受尽了磨难和煎熬。
  “上哪儿去呢?”他疲倦地问道。当他用受伤的腿站起来的时候,整个身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随便哪个地方呗。”她回答道,“反正我们得找个地方过夜吧。”
  “过夜?”他抬起头来望了望,看见太阳还老高呢。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个太阳一直就停在那儿,压根就没有痘窝。
  “当然,我们呆在这里已经有几个钟头了。”她注意到他一直在盯着她的胳膊,接着说,“相信我吧。我身上有一个了不起的生物钟。从来也不会错过一顿饭的工夫,当然,也不会睡过头的。我猜想,它就在我的身体内部。”她皱了皱眉头咬着嘴唇说:“咱们走这边吧。”

  凯里班顺着她的手势走了。在几公里以外的地方这条河出现了一个大转弯,就在这里他们看见了一座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建筑物。凯里班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它的样子太特殊了。它很高,上面的几层远远地超过了树梢的高度。他感到纳闷,刚才他怎么就没有看见它呢?它的外形也很高大,大得足以容纳一架齐柏林硬式飞艇,里面的房间也完全能够装得下一个软式小型飞船营救小组。
  再往前走一点儿,他才发现那座建筑物只不过是一座废墟。有半边墙已经塌了,露出来乱七八糟的金属部件和破碎的砖块。到处都悬挂着零乱的玻璃渣,活像一位垂死老人满口残缺不全的牙齿。当初可能是整条整捆的电缆,现在却有气无力地垂落在歪歪扭扭的大门旁边。给人的整个印象就好像是这座建筑物不是由于外部的力量,而是由于它本身的能量而坍塌下来的。
  他摇着头说:“以前来的时候,我怎么就没看见呢?”
  “也可能以前它根本就不存在。”科比反驳道,“赶紧吧,凯里班。赶快走吧!”她大步流星地朝前走了。凯里班步履蹒跚地跟在她的后面。
  他独自一跛一拐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想着,他想搞明白以前的经历到底还有没有意义。
  没有心脏,他还是醒过来了。刚才他差一点儿就让那只大如巴士的龙虾活活地撕扯烂了。
  要是不能把这些零乱的存储资料及时地输入他的大脑,以后他就什么也干不了。他伸出手来,摸了一下他的小腿,很柔弱,也许以后还会更糟糕,可眼下它还能走路。他感到十分乏力,于是就总想摆脱这些念头。
  他们沿着堤坝的顶部继续向前走着,河对岸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痘物,它们也同样慢慢地前进着。凯里班警惕地注视着它们,直到后来才发现它们只不过是一群鸸鹋①。其中一只体态较大的公鸸鹋看见了他,停了下来。它挺起了身子,以响亮的叫声发出挑战。由于没有得到任何应战的反应,可能是为了表示轻蔑,它迅速地跑开了。
  【① 产于澳大利亚的一种体形大但不会飞的鸟。】
  他们跟随着一只袋鼠的脚印顺着堤坝向前走着,弯弯曲曲穿过一片橡胶林以后,路就好走多了。凯里班远远地看见了一座非常庞大的建筑物,直到他们走到拐弯的时候,才发现眼前的景物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它已经变成了一堆堆的废墟。
  有许许多多的混凝土预制板从建筑框架上面塌落下来,这一堆一堆的建筑碎片又形成了建筑框架外围的垃圾层。这里的一切都静悄悄的,一些小草和纤细的合欢树苗在碎石瓦砾的缝隙中钻了出来。他不知道这里究竟被遗弃多久了,竟然连草木都长出来了。
  “恐怕这不是一个好地方。”他喃喃自语道,“这里可能不安全。”
  “安全?你还说什么安全呀?依我看,如果你不在河里洗那个澡,也不会让人家差一点儿把你的脑袋揪掉了!不就是洗了个澡嘛,真是的!”看起来她很不高兴,绝对是因为在堤坝边儿上受到攻击而引起来的。
  “首先,咱们得看看周围的情况。”
  “我们至于吗?”她难受地哼哼着。
  他走了,就在他刚刚迈出几步的时候,天突然间黑了下来。
  事先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刹那间,天又亮了,明亮得如同白昼,紧接着又恢复到了漆黑的夜晚,没有傍晚,也没有光照的缓慢变化。
  “凯里班。”科比喊着。她伸出手来,摸索着他的手臂。她紧紧握着他的手,问道:“要手电筒吗?”
  “当然要啊。”
  “咱们试着从前门进去吧。”她引导着他朝着楼前面的大门口走过去。
  他们俩穿过坑坑洼洼的地面时,手电筒照出来的两个黄色的圆环在他们面前上下晃荡着。

  这是一扇用铝合金与玻璃材料做成的标准型大门,看起来白天还没有人使用过。然而,在阴暗的世界里,它显得是那么冷酷无情,就像是一道险恶的屏障。
  门口左边的指示牌并不是用真铜材料制作的,翘起来的一个边角露出了底下的塑料衬板。
  “四号臭氧再生装置。”科比看着这块牌子念道。
  凯里班用手电筒照着那个指示牌,说:“看着这个牌子,就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据我所知,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产生臭氧后吹进这个洞口,再把臭氧压入气球,当它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再把它们引爆。尽管这是一个笑话。”
  “哎呀,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呀。”科比回答道。
  “我在网络上搜索计算机化国家航程文件汇编的时候,曾经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儿。当时,我那个笑啊,差一点儿没背过气儿去。”他微笑着,回忆着,“这个工程是几年前的事儿了。因为一连串的事故,最后不得不取消了放飞计划。”
  “嘿,一扇旋转门。我喜欢旋转门!”科比一下子跳了过去。他叹了一口气跟在她的后面,他这才意识到他刚才所说的那一番话,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
  因为她一下子就跑到旋转门的门口了,他也没有办法用手电筒给她照着前面。门口两侧的墙都倒塌了,砖块、玻璃、锈蚀的钢筋乱七八糟地堆放在一起。尽管玻璃屏幕上面布满了许多星星一样的裂缝,但是,看起来这扇旋转门还不曾有人碰过。
  “它是被打碎的。”她一边嘟囔着,一边试着把它挪开。她把脸向前凑近了一点儿,想通过这些破碎而又肮脏的玻璃向里面窥视一下。
  “想想原来它是什么样子,可现在这儿周围却没有一块平整的地方。要帮忙吗?”
  他们继续把这扇破门向里面推了一点儿,留出来的缝隙足够让他们挤进去了。里面漆黑一片,一股难闻的气味迎面扑了过来。
  “喔唷,不得了了。”科比叫着,随即用一只手捂住了嘴。
  腐烂的气味犹如迎面滚滚而来的一阵阵恶浪,奇臭无比,令人无法抵御。它使凯里班猛然想起了几年前的一次经历:当时他正在布朗斯威克①寻找住处,无意中闯入了一家正在交接班的屠宰场。那是一座地下室式的老式车库,他刚一打开大门,就被熏得哇的一下儿吐了出来。
  【① 德国中部的一个行政区。】
  这一次也差不多。
  “那是什么?”科比嘶哑着嗓子问道。她试着用嘴来呼吸,但是,好像无济于事。
  他指着挤在门与墙之间的那个硕大的水泥块。就是因为它的揳入,才使这扇门变成了现在这副破烂不堪的样子。
  突然间,一条手帕塞到了他的手里。“给你。”她说着,“捂着你的鼻子。它能管一点儿用处。”他让光柱慢慢地移到了她的面前,恐怕晃着她的眼睛。无意中他发现她也拿着一块相似的白布捂着她自己的鼻子和嘴,那块白布的一个角儿上绣着一个字母“W”。他心里纳闷,她到底是从哪里找来这块手帕的?
  灯光照亮了前方,那块水泥板看起来很长很重,它纹丝不动地压在那里。凯里班能够看见那里还有许多苍蝇,还有一些更大的虫子把上面的肉撕成一条一条的,已经露出了白色的肋骨。“至少,它是一只死袋鼠。”
  “袋鼠?那……它背上又是一些什么东西?”她斜靠着他的肩膀,用手指着前面,压低了嗓音问道。
  在这只袋鼠后背的左侧有一排长钉。凯里班用手电筒上下照了照这具尸体,才发现他们俩只看到了它的两只耳朵,于是,顺着右侧一直看下去,才找到了它的尾巴。他伸出手来,用一个手指头摸了摸,很锋利而且像骨头一样坚硬。仅仅在这种手电筒的黄色光芒下,他知道根本无法分辨出它的颜色。
  他在牛仔裤上面擦着自己的手指,说道:“行了,那张老地图也该换新的了。”
  “还要来吗?”
  “实际上,我们需要对那张地图进行一次核查。”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思考着最终详细审查的要点。他叹了口气说:“我真是烦透了。我觉得我就像是一个小孩,正在玩一个盲人对付一大群虐待狂的游戏。”那一瞬间,科比看上去是那样迷惑不解,但凯里班好像是没有看见一样,继续讲了下去:“现在,我人在这儿,逃离了我不认识的那些人,去寻求那些未知的事情,而和我在一起的看来只有胸口上的这么一个小洞。我讨厌现在这个样子。”
  他极为小心地擦着他的前臂。
  “说完了吗?”
  凯里班举起手电筒向上照了照,灯光一下子消失了。
  “这就完了吗?我还没有开始呢。”
  现在该轮到他露一手儿了,这些都是以前的老套子,他倒要看看这帮家伙还有什么新花样儿,非把他们都摆平了不可。要他站在旁边当人质,甘心情愿地等着在下一次大型战斗中任人宰割,连门儿也没有。
  科比没好气地说:“咱们俩得找个地方睡觉呀。你还没看见吗,已经是晚上了。我都困极了。再说,你看上去也没精神了。”
  他真希望她没有提起这件事儿,因为他只要一工作起来就会把疲劳忘得一干二净,而且总是希望能够一口气地干下去。可是现在呢,睡意就像是一只沉重的沙袋,一下接着一下地向他袭来。“好吧,睡觉。找一个地方睡觉。”
  “可得离那个袋鼠远一点儿。我可不愿意挨着它睡。”
  凯里班找到了一个睡觉的地方。他对自己说,要想睡一个好觉,安全是非常重要的。
  四周的黑暗处可能潜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向上面张望着。整座建筑物都敞露着,从四周的残垣断壁以及倒塌的顶棚上面都可以看到外面那广阔而又暗淡的夜空。里面的内墙所剩无几,这里好像是古代的竞技场,与这些庞然大物比较起来凯里班觉得自己真是太渺小了。
  “到这儿来。”科比喊着,“来呀,这里挺合适。”
  他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
  她站在一堆水泥预制板上面。那堆水泥板乱七八糟地堆在那儿,但是,在破砖碎瓦与残垣断壁之间却留出来一个空间。那些齐胸高的水泥块形成了一道屏障,里面形成了一个又矮又小的空当。虽说这里并非是一个理想的地方,然而,要掩蔽栖身已经是足够了。
  凯里班用一只手遮着眼睛说:“行了。虽然不是什么宫殿,但是,对我们来说也该知足了。”
  粗糙的水泥板上面落满了树叶和灰尘,他用一根橡胶树的小树枝打扫着,准备在这座庞大的废弃建筑物中间清理出一小块地方。科比也忙着清理碎石块,直到他们有了一块栖身之地。
  她从背包里取出两床配有金属薄膜的塑料睡毯,说道:“可惜没有睡垫,但我想它们能让咱俩睡得暖和一点儿。”
  刚一说完,她翻过身去,马上就呼呼地睡着了。

  尽管很疲倦,凯里班还不想立即安然入睡。他的腿还在隐隐作痛,他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他静静地躺着,感觉着科比那像小猫一样的温和鼻息。她的双膝轻轻地蜷缩了一下,整个身体像一只大虾一样弯曲着,一只脚从毯子下面伸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帮助它缩了回去。
  她还是那样甜甜地睡着。她真是让他感到迷惑不解。
  她简直就是一个奇怪的精灵,有时候是那样天真烂漫,有时候又是那样足智多谋。有些事情在他看来是再简单再明显不过了,可是,到了她那儿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真像是一副盲人戴的黑色墨镜呀,让人既猜不着,也摸不透。可是,她现在还没有离开他,即使在危险的时候也是如此。她到底想干什么呢?
  他意识到他的脑袋里面已经塞得满满当当的,乱七八糟的,一点儿也找不着个头绪。
  到处都是这一星儿,那一点儿的,而最主要的内容偏偏找不到了。整幅图画还存在,就是细节部分还缺少一点点儿。他对自己说,这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
  在存储单元与瞬时唤醒功能之间,也就是他的存储器出现了问题,而这一装置对他来说又是至关重要的。他试着回想起一些事情,结果一无所获。好像是他的存储器已经被完全清除掉以后,又天衣无缝地进行了重新编辑。然而,让他更担心的是这个存储空白的技术问题可能会产生一系列的反应,它们可能对他的其他存储器产生同样的影响。
  但是,最让他感到气愤的是他的记忆存储器被彻底地破坏了,他觉得受尽了污辱,这就意味着完全被别人利用了。这是对他内心世界的无耻侵害,因为他的存储器一直保存着他有生以来不断成长的全部记录。
  他感到自己的心灵受到了污染。
  在黑沉沉的夜空中,猎户星座越爬越高了。他心里想着,小家伙,现在人家不过是在利用你罢了,你没有多少朋友,更没有什么背景。
  远方的流水接连不断地溅落在石板上面,发出来嘀嘀嗒嗒的声响。他听着听着,渐渐地睡着了。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十二章

  凯里班从来也不会早早起床的。一般说来,需要经过一段冗长而又缓慢的过程,他才能够完全清醒过来。往往刚一睁开眼睛,他就不得不面对很多难题,例如,怎样停止闹钟的铃声,回想一下昨天晚上把衣服放在了什么地方等一系列问题,而这些问题在一般人看来都是一些极为简单的事情。
  可是,今天他却是被一阵噪声吵醒的,因此,他冥思苦想,折腾了半天也没有搞明白这是什么噪音,是从哪儿传来的,把他吵醒的罪魁祸首又是谁。
  这种声音是从一只乌鸦那儿传来的。它那声嘶力竭的叫声让人感到特别刺耳,也许是由于饥饿或者是有意和什么人过不去似的。
  “别出声。”科比对他耳语道,“这帮家伙来了好一会儿了。我想它们还没有发现咱们俩。这些该死的乌鸦。”
  凯里班摇了摇头,似乎想试着回到现实世界中来。尽管他已经睁开眼睛了,然而,他还是怀疑他是不是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呢。
  乌鸦属于食腐痘物,但是,凯里班还是挺喜欢这种鸟儿的,因为它们的羽毛看起来总是又黑又亮。随着城市的不断扩展,它们的适应能力也越来越强了。它们躲过了马路射手的捕杀,从以前栖息的欧洲迁移到了这片大陆。他曾经看见过它们飞入这座城市,整天东游西荡,有时在垃圾堆里觅食,有时辛辛苦苦地筑窝垒巢。当他看见一只乌鸦的时候,他自然就 会知道他们之间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他明白它们保持冷静的态度是完全应当的,因为它们跳过来跳过去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而仅仅是为了不让那些小汽车或者卡车碾碎它们的栖身之地。
  可是,眼前的这些生灵却真的让他感到不寒而栗。它们并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些乌鸦。
  它们都站在墙头上,个头儿足足有母牛那么大,浑身的羽毛闪闪发亮,显得特别好看。只是它们的头部与颈部的皮肤都裸露着,露出了像猪耳朵一样的粉红色。这一群乌鸦有六只或者八只,很难说清楚它们的具体数目。其中有一只正在用它那巨大无比的尖嘴啄着爪子下面的金属零件,一阵阵尖锐而又刺耳的噪音使凯里班觉得浑身难受,坐立不安。其他的乌鸦却安静地站在那儿,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间,它们一起飞了下来。就好像是进行预先排练一样,它们飞快地冲向这座废墟的下层,仿佛是噩梦中的一群飞机正在进行俯冲轰炸。
  这群乌鸦向空旷地带中间的一个稻草人猛然扑了过去,可能是看见他的胳膊和腿部都暴露在外面的缘故。他的旁边是一张长长的桌子,上面摆满了水果和面包片。那个稻草人有气无力地挥动着一根树枝,想驱赶这些来犯的乌鸦。他徒劳地舞动着,不时地发出了阵阵叹息,活蹦乱跳的样子,活像是一个不太讨人喜爱的廉价玩具。
  这场热闹很快就结束了。一只乌鸦从稻草人手里叼走了那根树枝,另一只则绕到了他的后面,狠狠地一啄就把他推倒了。由此引发了一场疯狂的哑嗓子大合唱,仿佛它们压根就不愿意呆在空中似的。
  几只乌鸦落到了桌子上面,开始了它们疯狂的掠夺行动。其中有两只一下子飞了起来,哑哑地叫着,互相争吵不休。还有一只嘴里衔着刚刚抢到的食物飞来飞去,躲避着后面的追击者,直到最后它才不得不吐掉了口中的食物。它感到惊慌,感到沮丧,因为刚刚抢到嘴里的战利品总是被身后那些个头高大、飞得又快的乌鸦抢走。其他的乌鸦在长长的桌子上面蹦着跳着,瓜分着剩余的食物。
  凯里班看见这些鸟儿用尖硬的长嘴啄烂水果,推倒水罐,肆无忌惮地在盘子上面蹂躏着,践踏着。它们贪婪地大吃大喝,并且故意把剩下的食物搞得乱七八糟,使它们完全变成了一堆臭泥烂酱。
  凯里班心想,从来也没有见过像它们这样胡作非为的乌合之众,即使再坏的江洋大盗在它们这一群面前也只能是望尘莫及了。
  在这些粗声狂叫的鸟群面前,那只倒霉的乌鸦也只好在周围的地面上毫无目的地扒寻着。科比刚要挪动一下。
  “等等。”凯里班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小声地说道,“咱俩一起行动,让它们误以为这儿有好多人。”
  他抓起一把石头子,示意科比也跟着他同样行动。数到一二三,他们俩就大喊着把石头子一起扔了出去,然后,发疯似的舞动着双臂。
  那些黑色的大鸟儿被他们的突然袭击一下子吓呆了,它们用沙哑的嗓子狂叫着。
  于是,凯里班也就原地不动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科比对他喊道:“来呀,凯里班!过来呀!”
  可是,他还是没有行动。这些食腐痘物发出来的凶恶而又残忍的叫声使他感到天旋地转,周身疼痛。
  突然间,他发觉周围的景物全都变了,所有的景物都渐渐地变成了灰色,颜色越来越淡,距离也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完全消失了。
  这一切又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发生在一个十分遥远、非常陌生的地方。
  此时此刻,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他已经飘泊到了另外一个时空,另外一个世界。

  镜头转换。
  “在这儿等着。”当他感觉到脚指头缝儿之间的沙土时,科比对他说,“有人来找你。”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过了一会儿又把手松开了。
  这个时候,他转过身来,饶有兴趣地望着他收集的贝壳。他把这些贝壳摆成了一个漂亮的半圆形,然后,又给它们盖上了一缕水草。
  “你上哪儿去?”他看着她不安地问道。
  她抬起头来望了望天空,闭上了眼睛,说道:“不要为我担忧。”她小声地嘟哝着:“不要紧的。”
  海风是那么寒冷。虽然他穿了一件厚厚的短袖羊毛衫,可是,他的双腿还是感觉到冷。
  “为什么我就得穿短裤呢?我并不想穿短裤呀。”
  “不要紧的。”科比说,“你知道,真的不要紧。”
  “不。”他还是不相信她的话。
  “可是,你得记住,”她突然翻了脸,厉声喝道,“永远记住这一点,你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狠狠地掐着他的胳膊,大声喊道:“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托马斯!永远!”
  他茫然地点了点头,她等待着,直到他转过身子又继续欣赏着他的贝壳和沙土。
  过了一会儿,她走了。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

  镜头转换。
  凯里班又把自己从美丽的海滩风景那儿拽回来了,想想刚才的情景,他禁不住浑身发抖。他毫无知觉地对自己说那个人不是凯里班,那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吧。
  他感到内心自我矛盾,感到内心的巨痛。不!他心里想着,那不是我!滚开!
  他忽然间醒过来了。原来是科比在他的背上重重地击了一掌。他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晃,科比差一点儿扑倒在地上。
  “你倒是醒醒呀!”
  “我这不是没睡着嘛。”他喃喃自语着,抓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
  这块石头恰好击中了一只乌鸦的尖嘴,它惨叫了一声飞了起来。还没等搞明白到底是谁袭击了它,它的同伴们就扑扑棱棱地飞了起来,哑哑地乱叫着跟在了它的后面。这一大群乌鸦在空中盘旋着,哑哑地乱叫着,互相挤成了一团。它们笨拙地飞过一个墙头,惊慌失措地飞远了。
  凯里班的思维渐渐地缓和了下来,他咧开嘴笑着,试图从刚才的那种幻象中摆脱出来。这种幻象的确打击了他,可是,他却不愿意承认。“看见了吧,这里又记下了凯里班将军的又一次胜利。”
  “这一次,只不过是好运气罢了。”科比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凯里班,一面说,“让我们来看一看他是不是挺好的。”
  他们俩小心谨慎地爬着,穿过一片又一片低矮的树林和乱石堆,终于来到了那个被糟蹋得乱七八糟的桌子跟前。
  这些废墟的下面隐藏着许多潜在的危险。踏上混凝土板的时候会左右摇晃,砾石在脚下来回滚动着,像剃须刀一样锋利的金属屑则静悄悄地等待着。这里也确实生长着植物,但是,它们需要经过激烈的搏斗,才能够在这堆废墟的阴影中勉强地生存下来。腐烂的木头上面生长着五颜六色的菌类,它们属于地地道道的野生植物。
  对于这种潮湿而又腐败的气味,凯里班只好屏住呼吸。他小心翼翼地接近了刚刚被那群乌鸦扫荡过的现场。这里到处都弥漫着各种各样的说不清也道不明的腐烂气味。
  “这是我见过的最大号的桌子。”凯里班说道,“真猜不出需要多么大的一张桌布。”
  这张桌子大得每一边都能够坐下十个人。在以前的制作过程中,它可能经过了许多道非常严格的打磨、抛光加工程序,然而,现在除了长时间的风化而显得特别暗淡以外,表面上还留下了许许多多鸟爪子的痕记。
  凯里班伸出手来在桌面上扫了一下,扫下来一层夹杂着血迹的尘土。桌子是用黑色木料制作的,但上面的浅色补丁却非常明显,表面的浅色木料与下面的深色纹理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黑木料。”凯里班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扫着。

  “黑色的木材、黑色的心脏、黑色的死亡,死亡、毁灭,再死亡、再毁灭,黑色、黑色、黑色……”
  桌子底下传出来说话的声音,吱吱嘎嘎的一阵响声以后,又传来了叹息声,直到最后那声音变得越来越小,竟然呜咽起来了,“凯里班,凯里班。该走了,该走了。轮到你了。该你走了。黑色的心脏、黑色的死亡。”
  这种呜咽声慢慢地听不见了。
  凯里班跪在地上,朝桌子底下望着。他皱着眉头。“看哪。”口里不由自主地嘟囔着,“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而你们却知道了我的名字,这可不太好。就像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彼此之间还没有互相介绍一下呢,对吧?”他沉默了一下,接着说:“除此以外,你还知道些什么?”
  一阵沉默之后,突然间从桌子底下露出来一个湿漉漉脏兮兮的人头。一开始,映入眼帘的只是一团油腻腻乱蓬蓬的灰色头发,慢慢地才显露出藏在下面的那一张脸。
  那是一张悲惨的万念俱灰的脸,是一张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死去的年迈父亲的脸。他长着又高又细的鼻子、宽宽的颧骨、长长的眉毛。他那灰色的胡子又脏又乱,都快变成白色的了。两只眼睛已经变成了脸上的两道窄缝,里面什么也没有。在原本是眼球的位置上却留下了两个毁灭性的深洞,周围布满了红色的疤痕,既没有绷带也没有药膏遮盖它们。这位老人仿佛忘记了伤口会给人们带来痛苦。凯里班心里纳闷,是不是他还为这些伤口感到特别骄傲呢?
  “你问我还知道什么?”这个老头儿开口了,“我知道什么?知道的不太多,真的不多。可是,要说是磨房主儿子的事情,我的确知道的不少。我知道,我了解……”
  科比非常小心地问道:“你是谁?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是菲尼斯,菲尼斯国王。我是大地万物的主宰。”接着,从他那湿润的嗓子眼儿里传出来一阵干巴巴的笑声,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紧接着把嘴里的黏痰啪的一声吐到了地上,“我的拐杖,我的拐杖呢?”
  凯里班四下张望着,最后在一堆生了锈的金属板那儿找到了它。这根拐棍浑身上下沾满了灰尘,过度使用使它变得格外光滑,两端密密麻麻地钉满了铁钉。
  “给你。”他把拐杖递了过去,一直碰到了老人的小臂。老头一把抓住它,马上塞到了自己的腋下。
  “吃的。它们给我这个可怜的菲尼斯国王留下什么吃的吗?”
  科比从桌子上面拿了两个表皮上有很多斑点的桔子和半块面包,这块面包是扣在一个塑料碗下面才幸免于难的。
  “就剩下这么多了。”她说着,把这少得可怜的食物放到了菲尼斯的手里。他一边点着头,一边把面包一股脑儿地塞进了嘴里。
  天空十分晴朗,可是,凯里班还是有点不放心,他一个劲儿地仰望着天空:“这些该死的鸟儿,到底是些什么玩艺儿?”
  菲尼斯耸耸肩膀,无可奈何地说:“它们每天早晨都来。每天早晨它们到这里来是为了折磨我、骚扰我、辱骂我、惩罚我。它们是朝着我来的。”
  他匆匆瞥了一眼凯里班和科比。“惩罚你?”凯里班问道,“为什么要惩罚你?”西边墙头上残留的玻璃渣儿映着太阳光,闪烁的光芒就像是一串血红色的项链。三只粉灰色的凤头鹦鹉唧哪喳喳地叫着从他们的头顶上面飞了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菲尼斯的脸上掠过一丝狡诈的神情。
  “啊,进攻本能?那就是证明。恰恰这种惩罚是非正义的,是不合乎情理的。它们把我扔到这里,就是要对我进行折磨。双目失明,没有食物,什么也不给我。它们抛弃了我。”
  他向天空挥舞着干瘪的拳头,他憋足了劲儿大声地喊叫着,“我不干!我要受到尊重!这些都是它们答应我的!”这个尖声吼叫的老头儿一边用左右脚轮换着上蹿下跳,一边疯狂地向天上挥舞着拳头。
  科比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叫喊:“嘿,这吃的,是从哪儿来的?我是说,这儿周围再没有其他的地方,可这些新鲜的水果和面包,总不会是你自己做出来的吧?”凯里班对她皱了一下眉头,可是她两眼怒目圆睁,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
  菲尼斯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到了桌子的边缘。他回答说:“哦,是这样的。一到晚上,这些鸟身女妖留下来的面包屑就足够我吃的了。一切就是这么安排的,就是要我远离人世,就是要我神经错乱,歇斯底里。”他笑了,笑得就像在办公室里面讨论分配工作那样轻松愉快。
  突然间,菲尼斯停了下来,他使劲抽吸着鼻子。他双膝跪在地上,两只手在一根桌子腿上来回抓挠着,终于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他手里握着一小团无法辨认的褐色泥土,大声地喊着:“鱼!干鱼!宝贝啊!”他双手紧紧地握着那团泥巴,贪婪地大嚼了起来。此时,凯里班注意到这个老头儿居然还保留一口相当好的牙齿。
  菲尼斯一口就咬掉了一大块儿,结果两个腮帮子都撑得鼓鼓囊囊的,上下牙床不得不轻轻地闭合着,慢慢地咀嚼着。
  “我确实知道很多事情。”他骄傲地炫耀着。
  “你说得很对,”科比轻蔑地反驳道,“可是,你自己怎么还没有离开这个地方呀?”
  “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你不对。”他皱了皱眉头回答道。后来,他拍了拍手,有点儿尴尬地说:“不管怎么说,我们之间可以做一笔交易,我们成交吧!”
  过了一会儿,凯里班看了看科比。可是,她却故意不看着他的眼睛。他不得不把目光慢慢地转向这个老头儿,说道:“好吧。如果你有什么好东西,就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吧。”
  “啊,是的,是的,是的!你现在终于明白了。我要告诉你的事情,就是帮助你走上正确的道路!这就是我的责任!我在这里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十三章

  菲尼斯,这个废墟王国的君主,紧靠着一堵断墙用一张反光铝箔薄膜给他自己搭起了一座斜顶的小棚子。他对凯里班和科比说,他之所以选中这个地方,主要是它靠近一个巨大的蓄水池,它能够为他提供饮用水。地板中间塌陷的一个洞就成了一口水井,还有绳子、水桶什么的。这个老头儿看起来颇为自己独出心裁的发明而感到骄傲,他一个劲儿地表演着他是怎么样利用这口井来汲水的。
  “就算他找着了一个地方吧。”科比用鼻子哼着,轻蔑地评论道。
  “啊,的确如此。”菲尼斯说道,“这是我的工作,这你们是知道的。这里的每一根横梁、每一条线、每一根骨头,都是我把它们拖出来的,再清洗干净;这块土地是我用双手干出来的,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我的汗水撒遍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我是这里的国王。”
  凯里班围着这个简陋的小棚子来回地转着。它眼看就要塌了。他用手按着一面墙轻轻地推了一下。尽管吱吱哑哑地呻吟着,它还是原地没动。于是,他又增加了一点儿力量。这堵墙朝外面晃动了一下,随即就被对面的一个斜坡挡住了。一个墙角坍落了,紧接着是上面的顶棚叮叮当当的一阵颤动。
  “千万别信他的。”凯里班小声地说道,“科比,你看。这里没有一处是直角,没有一条直线。即便如此,地面上也应当有一处高一点儿的地方。”他搓着自己的下巴,接着说:“喏,我的看法也许是错误的,但是,要注意这块地方是怎样作为一个整体发挥作用的。你看,这里的每一个部件都不得不依赖于其他的零部件。就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地互相连接着。尽管它们都很脆弱,但是,拼装在一起就可能形成一个大错误。”
  科比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回答道:“废话。要是把这些破烂组装在一起,接着又倒塌了,不是白搭了嘛。。”
  凯里班看着菲尼斯打开了门。门是朝里面凹进去的。
  “OK,我并不是什么建筑学家,”菲尼斯自我表白道,“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总还说得过去吧。”
  “来吧,进来呀。”菲尼斯一面打着手势,一面热情地招呼着,“我相信你们俩是我的客人,所以我要把你们俩当做客人来招待。”
  凯里班和科比进了这个棚子,心里却一直嘀咕着。
  他们俩弯着腰才穿过了那道门,一是低矮的顶棚上面挂满了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一进门也许就能够伸直腰了。
  摆在他们眼前的破烂可谓无奇不有、包罗万象:洋葱、大蒜、旧自行车胎、尼龙丝长袜、乌龟壳、旧电影胶片、那伐鹤地毯、一些配不上套的齿轮(上面布满了黄锈)、两个板球拍、一个巨蟒模型、一网袋电子管、一个干瘪的桔形香袋以及一张广告招贴画,上面这样写道:“似油,但并非是油。”
  凯里班站在这间房子的中间笑着,他望着悬挂在顶棚上面零乱不堪的破烂,他转过来又转过去,一遍又一遍地欣赏着可以称之为垃圾大世界的这个内容丰富的大型展览。
  他感觉到他的袖口突然被人拉扯了一下。“坐下呀,凯里班。难道你要站在这儿进行滑稽表演吗?”
  科比坐在一个倒扣过来的油漆桶上面,里面的粉红色油漆一点儿一点儿地顺着桶的内壁流了下来。
  凯里班随手拉过来一个光滑的树桩,挨着科比坐了下来。他觉得他好像是进入了什么人的梦境之中。
  菲尼斯坐在他自己的宝座里。那个宝座摆在房间另一端的高台阶上面。根据它的独立升降支柱和易于清洁的表面,凯里班马上就猜出了它的来历。
  “牙科治疗椅。”他对科比耳语。
  “住嘴!”她反唇回击。
  这对于菲尼斯来说算不了什么。他往后仰了一下,把他那双瞎眼转向了他们俩。
  “我从哪儿开始呢?也许,从一开头儿?‘早先,帕尔墨创建了……’不,也许是‘早先,帕尔墨创建的……’?”他朝后面坐了坐,噘着嘴,摆弄着尖尖的手指。阳光从顶棚的一个漏洞中穿过来,变成了很细的一束光柱,照在他的半边脸上,把他的脸染成了赤陶色。
  刚一提到帕尔墨这个名字的时候,凯里班心里不由得一惊。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觉得嘴里发干,艰难地吞咽着口水。
  “你知道,事情本来是很简单的。我知道这一点,而你并不知道。我是被他们故意安排到这里的,此时此刻,就是要通知你,鼓舞你去完成一番大事业。而他们从来也没有对我提起经受折磨的事情。是的,他们从来也没有对我说过。”他又向后面坐了坐,脸上充满了气愤与沮丧的表情。
  沉默了几分钟以后,凯里班说道:“是的,那真是运气不佳,总之,我们两个对此表示歉意。可是……”他停顿了一下,琢磨着用什么词更好:“这儿有些事情好像不对头。一切都是错误的。但是,我一时还说不清楚……”他觉得手有点儿疼痛,低下头来一看,发现他的指甲已经嵌入了皮肤,形成了小小的半月形血迹。他按住流血的部位说:“有人正在对我做手脚,他们已经下手了。我想把这件事儿搞清楚。我现在就要把它了结了。这地方不是……不是……”他胡乱挥舞着手臂,寻找着合适的词汇。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这儿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菲尼斯双手抓着他的宝座,咧着嘴笑了:“真的?什么是真的?你能够做的比这儿更好吗?我是真的吗?你坐着的那个椅子是真的吗?你的同伙也是真的吗?你知道些什么呀?”他抿着嘴乐着,接着说道:“想知道吗?真假之间到底有多大区别?如果这一切不是真的,又能怎么样?还能有多大差别呀?反正你得想方设法地活下去,对吧?”说到这里,这个老头儿灵巧地像一条蛇一样钻到了宝座的底下,飞快地取出了一把闪闪发亮的手枪。这是凯里班在这个破烂棚子里面看到的也许还能够发挥它原来作用的第一件东西。看上去他就像大班①一样凶狠。“就当这支手枪不是真的吧。”老头儿张着嘴笑着说,“可是,只要我一开枪,你就会一个箭步跳出去,对不对?”
  【① 旧时洋行的经理。】
  他一边笑着,一边瞄准了凯里班的头部开了一枪。
  小小的房间里立即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枪声。尘土哗啦哗啦地从顶棚上面落了下来,整个房子好像是在空中飘荡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
  凯里班一看见那老头儿的手指扣动扳机,就一纵身跳了出去,那颗子弹从空中呼啸而过。
  就在这个时候,科比也腾的一下跳了起来。她像一支利箭一样朝菲尼斯扑了过去,结果,她的一只脚踝还是让凯里班抓住了。“别理这个疯子。他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别理他?”她怒吼着,“这个又疯又老的傻瓜差一点儿就把我们一枪崩了出去,你却让我别理他?真是岂有此理!只有让我拧断了他的脖子,才一切了结了。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少操一点儿心,他也是如此!”
  科比又一次要冲向老头儿,凯里班坚决地挡住了她。
  那个老头儿却开心地笑着说:“坐下,坐下。没伤着,不是吗?根本就没有伤着,没伤着就好。但是,你明白了吗,或许那并不是真的!可是,你为什么要躲开呢?或者说你只不过看起来好像是在躲避,但那并不是你真实的行动?”显然,他觉得这种念头非常滑稽,他一边拍着大腿,一边放声哈哈大笑。
  凯里班花了好一阵子时间,一直盯着他的手掌。流血已经止住了,他看着手掌的时候,血已经凝结了。这使他回想起了以前的那个心形文身以及他所经历的那个混乱世道。
  “噢,当然,你是对的,凯里班。”菲尼斯继续说着,“难得你有这么强的悟性。当然,有人对你做了点儿小动作。对我也是如此。对于我们大家都是这样干的。而且我知道这是谁干的。”菲尼斯停了下来,怪声怪气地哼哼着。
  “你知道是谁干的?”凯里班重复着他的话。他决定对他再温和一点儿。当他认定某人陷入疯狂状态时,他总是这么做的。
  “是的。”
  “这么说,你会告诉我们了?”
  “是的。”
  “如果本来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又会怎么样呢?”凯里班大声地问道。
  “没有就是没有嘛。”老头儿一面说着,一面咯咯地笑着,由于笑得很厉害,他不得不用手捂着肚子。他问:“噢,对了,我一直都想跟你说这件事情,你知道有多久了吗?‘没有就是没有嘛。’对呀,的确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又一次停了下来,他那狂妄的笑声久久地在空中回荡着,最后从顶棚的破洞中钻了出去。
  后来,菲尼斯看上去好像是要做出总结的样子。他弯下腰,从他的宝座下面拉出来一只箱子。这是一只扁平的大箱子,是用碎木头和铜合页钉起来的,表面有一层奇怪的亮光。他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在大腿上面,啪的一声打开了。
  里面存放着一些圆形的玻璃透镜。他在他那毫无目光的眼眶前面慢慢地一片接着一片地摆弄着那些圆形镜片。他的眼眶像昆虫的复眼一样来回地扭曲着。最后,他举着两个厚厚的玻璃透镜,转过脸来对两位来访者说:“我知道。我知道。”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看上去它们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我还是要试一试,我要记住它们之间的差别。”他一边说着,一边对放在腿上闪闪发光的玻璃镜片打着手势。
  那些透镜都整整齐齐地放置在一只内衬旧红色天鹅绒的盒子里面。其中有一些看起来还是相当完好的:标准圆形、清洁透明、抛光良好。而其他的就好像是经常在海滩上发现的那种毛玻璃,不透明而且呈暗绿色,仿佛是在沙滩上经历过海浪千百次冲洗打磨似的。菲尼斯好像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差别。他挑选了几片粗糙的镜片,就像验光师为顾客选配眼镜那样拿起来镜片,问道:“有了这些镜片我就能够看得更清楚,是吗?我想我是能够肯定这一点的。想看看吗?”
  科比做了个鬼脸,凯里班皱了一下眉头。“时间不早了。”他简练地回答,“告诉我们你还知道些什么吧!”
  菲尼斯从他的眼前拿开那些镜片,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接着又从破烂衣服的一个口袋里面找出来一块抹布,十分爱惜地擦拭起来,然后,把它们一片儿一片儿地放回到盒子里面。
  就在他关上盒子的那一刻,他开口回答了:“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情?嘿,那是一个任务。你在这儿呆多久了?我又在这儿呆多久了?”他停顿了一下,把一个手指放到了鼻子旁边,可能是意识到凯里班就要追问了,就赶紧接着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比喻。可是,你知道它却让我感到纳闷。我明白你急于知道有关你自己的情况,我也必须告诉你,你在这个全盘计划中所处的位置,对吧?你想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将来要到什么地方去,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的。”菲尼斯的这一席话让凯里班觉得他好像是一个教师,是一个十分谦逊而又特别了不起的长者。
  “请你告诉我,我说的话对还是不对。你有心脏病吗?就是需要经过长途跋涉才能够治愈的那一种?”
  此时,凯里班认定这个老头儿肯定是知道一些内情的。他说:“是啊。因此,我要到内陆去,到大陆的中心地带去。别问我为什么。”
  菲尼斯咯咯地笑着回答:“不,不,我根本就不需要问你!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恐怕我知道的要比你多得多!”他伸手去取那个装满镜片的盒子,可是,看上去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他又在他的宝座上坐了下来:“凯里班,凯里班,你还没有搞明白你现在何处吗?你现在还没有搞清楚你在什么地方吗?”
  凯里班觉得这位老人的话语好像是一层轻微的波浪向他涌了过来。他伸出一只手抓住科比的胳膊,才稳住了自己。他没有把握地回答:“不知道。我怎么能明白呢?”
  “哦,你真的不知道?让我来告诉你吧,凯里班,你应该能够认出这个地方,不管你自己相信还是不相信,这个地方就是你创造出来的!是你搞出来的!这里的一切都是根据你的记忆和经历制作出来的!都是你自己造出来的!”
  凯里班不由得抹了一下脸。他感觉自己的头轻飘飘的,回答道:“可是,我怎么就没有一点儿印象呢!我怎么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呢!我一直在追寻着我头脑中的记忆,我已经烦透了!什么都没有了,一点儿也没有了!”他大汗淋漓,不由得在头皮上抓了一把。
  “凯里班,凯里班。”老头儿在宝座上往后靠了靠,接着说,“这块地方完全经过创建才有的,你肯定能够意识到这一点。你正在利用目前最强大的人工智能来编织、来创建着这里的一切。”菲尼斯堂皇大度地伸出了自己的胳膊,他容光焕发,看上去就像是《圣经》里的一位伟大先知。
  这就对了。那条不可思议的地下隧道、那些怪异的鸟儿、还有那长达四百多公里的神秘旅行。这一切都来自人工智能。“本来我早就应当知道的。”凯里班叹了一口气,问道,“我一直在这个游戏里面,不是吗?”他搞不明白是不是应该现在脱离这场游戏,待日后再来品味其中的乐趣。
  “哦!可是你的动作太快了。只一眨眼的工夫,这的确太快了。是的,现在正是这场游戏把你送到这儿来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他们想要什么?”他问。
  “噢,他们想要什么那是他们的事情,而现在最重要的是你想要什么,不是吗?依我说,这一点太重要了。现在,你该明白这个超级能量对你干了些什么吧。而你想的只是复仇,对吧?毕竟你还是一个人嘛。因此,这个阴谋再简单不过了。你的苦恼和我以前的苦恼不一样,它会永远存在的。在这个世界上,它无处不在。真是可爱呀。或者说,因此,一直要我相信……”越说越远了,他抬起头来望着那补丁摞补丁的顶棚。
  “你说我的苦恼在哪儿?”他问道。
  “在一座巨大的血红色金字塔的顶部。它就在那儿,凯里班。你能想像出它的样子吗?”
  “一座金字塔?高高的,四边形的,有斜坡那样儿的?”
  “正是那样的。”
  “那么,那座金字塔又在哪里呢?”
  “在这个国家的中心,在内地,你不会找不着的。”
  “在澳大利亚的中心?这是真的吗?”
  “是的,它的确在那儿。它的周围什么也没有,从沙漠中嗖的一下子就飞到天上去了。”
  “怎么回事?你能慢点儿说吗?”
  “凯里班,凯里班,凯里班……这个地方不仅仅是你创建的,你要知道这一点。当然,他们也会输入一些指令的。因此,这儿就会产生交互作用。当然啦,现在这种互动式命令正在发挥作用,你也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自然喽,你的意识还不能像他们那样控制着一切。但是,你能够深入其中,这可是最重要的。到他们那儿去吧。只有那个地方才是他们最容易受到攻击的薄弱环节。”
  凯里班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最容易受到攻击的薄弱环节?”
  “的确如此!那正是这场游戏的要害,不是吗?那是游戏中的游戏!他们伟大成就的顶峰就在于亲身参与这场游戏。如今有两个最重要的智者、两个最富于智慧的人正在这个共享世界里明争暗斗,而你正是他们争夺的中心!他们已经挑选了你,选定你来做这个游戏的争夺核心。可是,现在你又要反抗他们。当然,你这是在拿你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可是,如果不冒险,乐趣又从何而来呢?如果你能够到达那里,接近他们,你就能够实现你复仇的愿望。多棒的一场挑战哪!
  “确实是一场挑战。”
  菲尼斯向后面靠了一下,把两只手架在一起,用手指支成了尖塔的形状,亲切地问道:“你的心脏怎么样了?”
  凯里班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他感觉到自己的肚子被狠狠地打了一下。这场游戏,这个心脏,直到如今他才渐渐地明白了。
  菲尼斯好像始终在追寻着他的思路:“你要找回你丢失的心脏,那颗勇敢的心脏。而你胳膊上的那个心脏正在慢慢地退色,不是吗?多可惜呀。如果你还没有找回你的心脏,它的颜色就没有了,那么这场游戏也就结束了,同时你的生命也就完全终止了。”
  “我的生命?可是,我本人根本就没有到这里来过呀!即使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我的身体肯定还远在天边呢。”凯里班大声抗议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问话引起了菲尼斯的又一阵狂笑:“哦,亲爱的,你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吗?不,不,不。你的躯体保存在医疗器械里面。你死在这里或者你死在那里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就是拔下插头,大喊一声‘下一个’!你是不会有任何痛苦,不会有任何感觉的。我想……我猜想无论你干点儿什么,他们也会觉得无所谓的。”
  凯里班不自觉地往后面靠了一下,他能够感觉到科比正在用身体牢牢地支撑着他。她沉默不语,静静地站着。她今天这个样子可真是不同寻常。
  “那么,菲尼斯,你呆在这里干什么?”他问道,“你又扮演什么角色呢?”
  “什么角色?”菲尼斯似乎一下子被问住了,“我在这里的确扮演了一个角色,而且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不过,再重要也只不过是跑跑龙套而已。”他停了下来思考着:“可是,难道你就没有猜测过吗?其实我本人就是一个低等智能人物。一个次级处理器,但又不完全属于二流智能,不,不是二流智能。这不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了吗?”
  “可是,你在这里做什么工作呢?”
  “就我本身而言,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看起来它是一种效忠行动,其实,什么也不是。然而,他们又是怎么对待我的呢?一点儿也不像他们当初答应的那个样子!他们允诺了,他们答应我了。如果我表现好,就会得到嘉奖,一切都会让人满意的。可是,你看看他们究竟干了些什么!让我成天陷在这样一副身躯里面,又破又烂,整个一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怎么能够让我这样生活下去呢?”菲尼斯用他那一双爪子一般的双手抓住自己的面颊,拼命地向下拉扯着,直到他那双空洞洞的眼窝露出了吓人的血红色,“太可怕了。我竟然是用肉做成的,用肉做的,用肉做的……”痛苦、愤怒的眼泪顺着面颊流淌下来。“我的命运本不该如此,他们不能这样对待我,不能,不能……”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喊着,差一点儿窒息过去。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他终于瘫倒在他的宝座上面。
  凯里班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从他坐的地方站了起来。他能够感觉到牛仔裤磨擦皮肤所产生的感觉,他也能够感觉到他屁股底下沾着的那几粒沙子。
  他就是这样置身于这场游戏的,就像是用钢丝锯刚刚锯出来的形状,或者刚刚组装起来的样子。他现在能够看清楚这场游戏的全景画面。
  他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也许就这样出去会更好一些。只要是有十亿分之一秒的机会,也要争取试一试。万一真的发生了奇迹呢!
  “想到内地走一趟吗,”他问科比,“就是这个国家的心脏?”
  她耸了耸肩膀回答道:“听起来这是个好主意。”
  刻不容缓。他感到他的胳膊一阵阵发热,他知道情况不妙。但是,他明白只有立即上路,否则,他就不会有片刻的安宁。
  “我们走吧。”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十四章

  这是一个看上去非常普通的椭圆形房间,它的内壁经过精心粉饰后显得格外洁白明亮,四周的墙壁以平滑的曲线连接着天花板和地板。
  置身于这样一个房间仿佛进入了一枚巨型的蛋壳。
  见证人正在这个房间里玩魔术。
  他阴沉着脸,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一大堆彩球,它们的颜色分为赤、橙、黄、绿、青、蓝、紫,他想分辨出这些彩球在构造、外形上面有什么细微的差别。
  他身穿一套深蓝色的套装,两只脚远远地叉开着。他的大衣搭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面。只有他的手和胳膊来回地忙乎着。他并没有把这些彩球抛起来,而好像是把它们投入了一种急速旋转的模式。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满脑子沉醉于这种魔术游戏的时候,内心里却非常沉着冷静。
  直到有人走近前来,他也始终没有动一动。
  “照您的吩咐,”来人说,“送来一份关于帕尔墨的自传报告。”
  来人又高又瘦,简直就像是一具骷髅。他穿着灰色的长袍,长着一个硕大的鹰钩鼻子,看样子是个研究人员。
  见证人一边继续玩着,一边说:“好,好。还有别的事情吗?”
  “对了,据我们侦察,帕尔墨的官方历史材料和他的实际行动之间的确存在着一些差异。他开始发迹的时候,可能掩盖了一些事实。”
  “这点儿吗,我明白。”见证人猛然推了一下,打乱了那七个球原来的方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嘛。他掩盖了些什么呢?”
  “一时还说不清楚,”这位研究者说,“我们仍然在追查其中的一些细节。可是,据发现这与他的家庭有关,也就是最难办的地方。”
  “难办?”绿色的球、蓝色的球、青色的球、紫色的球在见证人的眼前滚动着,“怎么个难办法儿呢?”
  “一旦有所突破,帕尔墨就会摇身一变成为富人,他就会利用他自身的影响去改变过去,去修改他的历史记录。好像他对有关他母亲的事情特别敏感。”
  见证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问道:“她还没有离开他吗?”
  “她已经死了,是淹死的。”
  “对于这件事情,我们应当密切关注。”
  室内的空气似乎有点儿紧张。见证人欠了欠身子,想以此来摆脱魔术游戏中出现的僵局。就在这个时候,发言人走了进来。
  那个研究者毕恭毕敬地望着他,可没有料到发言人根本没有理睬他,反倒跟见证人说起了话:“你这儿可真清静啊。”
  见证人连头也没有抬,答道:“也没有什么可让人高兴的事儿。我就是想安下心来干点活儿。”他瞥了一眼研究者,说:“关于那个帕尔墨,我们这儿恐怕有一些让人感兴趣的材料。”
  “你的传记吗?你已经解开了那个圣徒之谜吗?”
  “我们正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看起来他对他母亲有点儿失误。”
  “真可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也许是的。但愿如此,还是让我们走着瞧吧。”
  见证人给那个研究者使了一个眼色,他巴不得地赶紧离开了。
  “你玩这个能玩多长时间呀?”发言人问见证人。七个彩球在他们俩的面前沿着曲线飞快地转动着。
  “只要我一直玩下去。”见证人回答。
  “看起来它们一直在吸引着你的注意力。”发言人若有所思地说道。
  “玩魔术就是要这样地全神贯注嘛。一旦玩起来,就顾不上什么三七二十一了,满脑子里面想的都是图案啦、图形什么的。每一个球都必不可少,都需要给予充分的注意。但是,如何排列组合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你看这里。”他闭上了眼睛,图案并没有什么变化,“我知道这里每一个球的准确位置,因为是我把它们摆放在那里的。一旦我让它们都运动起来,我还能够应付各种各样的状态变化。”
  “就像玩游戏那样吗?”
  “是的,就跟玩游戏一样。例如,在河边发起攻击。那是一场危险的遭遇战,但是,它的激烈程度还是可以控制的,而且也会得到圆满的结局。我的行动可能随机应变,但它们又都是事先计划好了的。它们对志愿者的条件做出反应,对你的行动也会有所反应。然而,它们已经一切就绪,完全纳入了一个宏大的整体计划。”
  “就你一个人能够看到这个整体计划吗?”
  “喔,其他的人也会看到的。不过到那个时候,恐怕就太晚喽。”
  “不断地运动嘛。”
  “当然喽。就在你全神贯注地盯着这些彩球的时候,你的背后也可能会发生意外吧。”
  发言人冷笑着说:“说起那些意外吗,我已经找到了我们对手中的一个次级处理器,他可比你那个可怜的家伙有用多了。不信你看哪。”
  发言人把双手迅速合拢,而后又重新分开。如此几次反复以后,便出现了一个有头盖骨大小的银色圆球,里面蜷缩着一个穿着脏兮兮咔叽布短裤的又矮又胖的小人儿。
  他向上面看了一眼,紧接着熟悉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就在这一瞥之间,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绝望的神情,可是,马上又变成了充满仇视和富于挑衅的样子。
  发言人望着见证人,他正在点着头。发言人便问道:“嘿,小卒儿,你们的头儿呢?”
  那个小卒子没好气儿地说:“大部分时间都找不着她。她给你添乱了,是吧?”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怜的家伙,你的时间已经到了。干吗不大大方方地退出呢?”
  “她到底想要什么?”发言人问道。
  “你那个角色一结束,”小卒子直截了当地说,“就在第一地点把它交还给当初向你交待任务的那个人。就在你发动人类自相残杀的地方,与那些分而治之的统治者绝裂,停止这种种族灭绝的大屠杀。”
  见证人的一缕眉毛向上翘了翘,惊讶地说:“哎呀呀,这是什么人跟你这么说的呀?啊?真是胡说八道。”
  小卒子转过脸来,面对着见证人问道:“你说这是胡说八道?”
  “你瞧,你能够醒悟过来真是让我高兴。可你还在受人愚弄,你已经深深地陷入了一场内部权力斗争。除了她告诉你的那些事情以外,有关她的目的的那些说法纯属无稽之谈。”
  “你骗人。”小卒子满腹怀疑。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
  发言人叹着气说:“你这个该死的小卒儿,就凭你背叛我们,给我们添的这些乱子,就该狠狠地惩罚你。”
  他慢条斯理地把双手合在一起。随着砰的一声轻响,一颗微微闪亮的尘埃落到了地上。待他分开双手时,那个小卒儿已经不见了。
  见证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厉声喊道:“他这是给哪个王八蛋干活?”那七色彩球在他的手下滚来滚去,漫无目的地来回游荡着。
  发言人从袖子里面掏出来一条白色手帕,慢慢地擦着手:“他什么也不知道,再问也是白搭。”
  “可我并非局外之人呀!”
  “据我们所知,我们对手挑选的对象都是女性。他们认为那样做是值得的。”
  “好了,好了,”见证人不耐烦地说,“瞧瞧吧,这就是你干的好事儿!指望着利用这些东西,实际上你已经不可救药了。现在又拿出来什么真丝手帕!下一个又该是什么呢?古龙香水?按摩?难道肉体诱惑就真的把你俘虏了吗?”
  “我可没有拿你当做有血有肉的最低纲领主义者,不是吗?看来你还是没有从你家里的那个小圈子里跳出来呀。”
  “也许吧。可是,我不愿意让你碍我的事儿。”
  “何以见得我碍你的事儿了?”发言人一脸轻松地说着,朝正在玩彩色球的见证人这边欠了一下身子,突然伸出手来抓住了其中的一个球。
  一瞬间,原来七个球组成的图案被彻底地打乱了,呈现出一副支离破碎、破烂不堪的局面。接下来,剩余的六个球又构成了一幅新的图形,显示出另外一种韵律和稳定。
  见证人恶狠狠地说:“你这个杂种。你老是喜欢乱插手。”
  “有时候,我也管不住我自己。不断改进,这是我们一贯的要求嘛。”发言人冷冷地笑着,“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游戏总还得继续玩下去吧。”
  “你敢打赌吗?我的主意恐怕比你想像的还要多得多。”
  “对此我表示欣赏。”
  发言人故意把手里的球抛向空中。
  见证人等待着他的球落下来。他还在现有的图案中留出来一个球洞,使它一落下来就能够形成一种韵律。看着他这种认真的劲头,发言人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做的。”
  “这是我的预期,毕竟还是一件好事情嘛。”
  见证人说到这儿,突然间扬起胳膊把其他的球也都扔了出去,这些彩球穿过白色的天花板飞到外面去了。天花板上面留下了七个圆圆的小洞,银色的光芒慢慢地爬了进来。有几粒金黄色的尘埃在空中飞舞着,它们在他俩的头顶上织起了各种各样的图案。
  “干得好。”见证人一面搓着手,一面说,“你看,咱们试一试其他几个精英吧。如果和他们对话,自然会对我们有所帮助的。”
  “彼赛克总是让人感觉很微妙,也许她有自己的一些想法。”发言人随声附和道。他抓住从天花板上射下来的几束光柱,拉扯着其中的一束直到它变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灰蒙蒙的圆球。“我要彼赛克。”他大声宣布。可那个灰蒙蒙的圆球却没有听明白:“彼赛克?”
  “没人在这儿呀?”
  发言人没有回答。突然间,他的一只手朝着圆球猛地扫了过去,里面随即显露出一只红色的小眼睛。“去吧,去寻找那个名叫彼赛克的精英。她是我手下的一个次级处理器。”
  他这样补充道,也算是回答了见证人想问可还没有张口问出来的问题。
  一眨眼的工夫,那只红眼睛就回来了,它报告说:“哪儿都没有啊。”
  见证人小声嘟囔着:“她一定是躲在什么地方了。再去找找看。”
  “这只小眼睛肯定没错。”发言人说,“我敢肯定它说的是真话。”
  见证人仍然不甘心:“再试着去找一找帕多索。”
  没有一点儿结果。接下来寻找鲁、奥奇利、查姆、费尔德斯巴、奥克托鲁姆、斯帕迪克斯、默米顿等人,仍然毫无结果。至于德雷克、巴伯奇、瓦卢塔等几个人,更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他们怎么也不可能一起失踪了吧?”见证人低声咕哝着,室内的空气显得冷飕飕的,“这比我们想像的还要严重。”
  “你害怕了吗?”发言人有礼貌地问道。
  “到这一步还不害怕,不就有点儿太愚蠢了吗!他们不可能一下子都跑光了吧?”见证人一个字接一个字地重复着。
  “如此看来,就是这么回事儿了。”发言人说着拍了一下手,那只红色的小眼睛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们必须亲自去寻找。”
  “还是照老一套吧。”见证人把手伸进衣服口袋,从里面掏出来两个白色的小球,紧接着懒洋洋地扔了出去。
  “我还有别的事儿,先告辞了。”发言人说完就走了。
  两个白色的小球飞上去,落下来;再飞上去,再落下来。见证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发言人刚才站过的地方。
  “我敢打赌这就是你干的。”他小声地嘟囔着,“我敢打赌这就是你干的。”
  就在这两个白色的小球上下飞舞的时候,它们的表面也渐渐地发生了变化,慢慢地显露出了颜色和具体的形状。不久,它们就显示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枯萎的庄稼和不断扩展的沙漠。
  见证人的脸色阴沉沉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敢打赌这就是你干的。”他把那两个球留在了空中,自己也走开了。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十五章

  菲尼斯表现出很慷慨很大方的样子。他先给他们俩装满了新鲜的水果和肉食,接着又掀起了一块地板,下面露出来一大堆罐头。
  “这些是你们的,”他说,“都是你们的。我这儿没有开听刀,眼睛也看不见它们的商标、标签什么的。反正我也用不着它们了。”
  “让我看看。”科比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来到处翻腾着,一时也不知道找什么样的罐头食品才好。
  菲尼斯催促着,说他们拿得越多越好。“我是国王,”他说,“对于你们这样的远方来客我就应当慷慨大方嘛。当然啦,有时候也不都是这个样子。其实,当国王的也有小气的时候,对吧?快点儿拿吧。”
  菲尼斯的这种慷慨大方使凯里班的破烂背包完全换了一个样子。蓝色尼龙布被水浸湿了,闻起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蒙头睡大觉似的。但是,总的来说它的主要结构还是相当不错的。
  科比小心翼翼地堆着挑选出来的罐头,她把较大的那些放在最底下。
  然而,最让人吃惊的还是菲尼斯从他的小棚子里面拿出来两个小巧玲珑的绿色包裹。
  “这只不过是睡觉时候用的。”他一面说着,一面手舞足蹈地打开了其中的一个。他不断地往后面退着,展开着,这个绿色包裹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大号的睡袋。
  “真是太棒了!裹起来的时候是那么小,可打开来又是那么大。说起来真有点儿不可思议。带着它们吧。你们会用得着的。”

  “我还在想我们应当发现一座桥,凯里班。我想,这儿附近应该有一座桥。”
  科比靠着一个多节的树桩,两只手盘在头的后面。深桔红色的树汁从树桩干裂的缝隙中流了出来;一队蚂蚁爬上了树皮,正朝着它们那个不可抗拒的目标蜿蜒行进着。有时候它们会原路返回,有时候它们也可能暂时乱作一团;但是,它们却始终不渝地朝着流出树汁的地方不断前进着。这种目标明确、锲而不舍的精神深深地打动着凯里班。
  在温暖的阳光下,凯里班脱下来茄克,仔细地看着那个心形文身。他把小臂正对着太阳光,从这一边到那一边来回地看着。
  “怎么啦?”
  “没怎么。”
  “没事儿你干吗这么紧紧张张的?”一只胆大的蚂蚁爬上了科比的胳膊,她轻轻地一口气就把它吹掉了,让它落到了树桩上面。
  “就是这个心形文身。我想看看它。”
  她探过身子来,斜视着他的胳膊,说:“一个黑色的心脏。”
  “我知道这是黑色的心脏。可我关心的是颜色有什么变化!你发现它又退色了吗?”
  “没有。”她回答。因为她靠着他太近了,他从自己的胳膊上都能够感觉到她呼出来的一阵阵的温和气息。
  “这个秒表停摆了,已经不管用了。”他停顿了一下,用手擦着那个文身,“你敢肯定它的颜色一点儿也没有变化,还是原来的样子吗?”
  她故意把手指头伸进嘴里面,然后,再拿出来,用蘸湿了口水的手指在他的胳膊上来回涂抹着。
  “你看哪,”她说,“只不过是一些尘土,你的心脏还和以前一样,跟新的一样。”
  凯里班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她也十分严肃地望着他。“谢谢,”他喃喃自语道,“我自己本来也会这样做的。”
  “也许是吧。不过,恐怕就没有现在这样的高兴劲儿了吧?”
  她用自己的微笑向他提出了挑战,凯里班也微笑着回敬她。但是,他朝着她微笑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外表是那么笨拙,内心里又是那样忐忑不安。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站了起来。
  “又怎么啦?”科比问着,也跟着一起站了起来。她用手掸掉了牛仔裤上面的浮土。
  “没什么。”他眼望着河对岸,望着那边灰绿色的灌木丛。
  “这就是你巧妙的回答吗?”她问,“嘿,让你看我一眼就那么难吗?”
  他转过身来,盯着她的脸说:“不知道。要接近人是很难的,好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看到凯里班畏畏缩缩的那个样子,她高兴地笑了:“大家都这样吗?我想说,有一半的人在开始与别人交往的时候会感觉到特别困难。你认为你自己与众不同吧?”
  “是呀,我想我就是那个样子的。”他轻声地说。他慢慢地转过身去,朝前面走了。科比也跟了上去。他们俩一起走着,默默地走着,沿着河堤向下游走去。
  走了一会儿,凯里班突然停了下来。“烟雾,”他一边用鼻子使劲吸着气,一边说道,“就在正前方。”他向空中搜索着,用手指着前方。
  一股又一股浓黑的油烟从靠近河边的树林里升了起来,在静止的空气中缓慢地翻腾着。
  “太好了,”科比说,“我们要找的丛林大火原来就在这儿啊。”
  “不像是丛林火灾。”凯里班说,“咱们还是再往前走一走,看一看吧。”
  越往前走,浓烟的气味就越浓重。这可不是桉树燃烧所发出来的那种单纯呛人的气味。
  与此相反,它却带有一种刺激性的化学臭味,闻起来给人一种辛辣而又浓厚的感觉。凯里班不由得咳嗽了一下,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他指着河岸边一片浓密的红色橡胶林说:“往下游走,就在那儿。”直到他们穿过了那片树林,才来到了烟雾弥漫的失火现场。
  “那是一座桥。”科比用手背擦着眼睛说,“桥上着火了。”

  那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木桥,它连接着河流的两岸。桥面很宽,足以通过大型车辆。即使透过浓浓的黑烟,凯里班也能够看清楚桥上木质桥板与支撑梁残缺不全、满目疮痍的景象。河水在桥面以下几米的地方缓缓地流淌着,坠落下去的桥板和梁木不时地激起一阵阵的浪花。
  大火紧一阵儿慢一阵儿地燃烧着,但整座大桥的木质结构依然存在。大部分桥板都着了火,剩余的一部分已经完全烧焦了。燃烧的火苗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蓝黄色,仿佛所有的木质桥板都曾经在浓稠的油脂里面浸泡过似的。浓黑的烟雾慢慢腾腾地升上了天空。
  科比两只手按在屁股上,呆呆地站着。她哭丧着脸,一遍又一遍地擦着眼睛说:“好啊。这儿附近只有这么一座桥,这大火准是哪个纵火狂或者乌龟王八蛋没事找乐儿故意放的。”
  “等一等,”凯里班说,“你看,这火怎么只是在木桥的一侧着起来了呢?在上游这一侧!咱们要是小心一点儿,还是能够过去的。我想没问题。”
  她摇摇头说:“你疯了吗?”
  “难道你想游过去吗?你想再和那只龙虾或者别的什么妖怪过一过招儿吗?”
  “得了,得了,还是走桥上吧。”

  桥头上面浓烟密布,凯里班往前面望着,试图找出一条最佳路径。如果紧贴着河流的下游一侧前行,他们就能够躲过那些炽热的火焰。可这样一来,他们就得在冲破浓烟障碍的同时,克服由于桥面木板残缺不全而带来的困难。
  “这点儿小事,好说。”凯里班十分肯定地对科比说,“小菜一碟。”
  “一碟烧得又黑又焦的小菜。”她沮丧地说,“还是你前面带路吧。”
  凯里班开始踏上了布满裂纹、四处摇晃的木质桥板,他背对着火焰,两条腿在大桥的边缘一点儿一点儿地向前磨蹭着。科比沉着脸跟在他的后面。一开始,大火产生的热度还不算厉害,可是到了桥的中央,大火越烧越旺。凯里班心想最困难的时候就在眼前了。吓人的火苗上蹿下跳着,发出来一种嘶嘶骇人的怪响。科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可怕的火苗,想尽量离它们远一点儿。
  桥面上的第一个空当有一米多长,这是由于一根副梁脱落而形成的一个大洞。
  凯里班轻而易举地跳了过去,站在另一边结实的木板上面,伸出手来对科比喊道:“伸过手来。”
  科比挥手让他走开,只见她轻飘飘地一跃就跳了过去。
  “你不用管我。照料好你自己就行了。”
  他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又继续慢慢地往前走了。
  不久,他们就发现前面一段距离内的侧面栏杆已经完全脱落了,留出来一个很大的豁口。在这长达好几米的距离内,桥面上惟一靠得住的就是脚下一根长长的主梁,它刚好穿过那一段豁口。
  凯里班抬起一只脚来试验了一下。“很安全。”他刚一说完,就踏上了那根主梁,还轻轻地跳了一跳。它竟然纹丝未动。
  一阵黑烟围绕着他们上下盘旋着,来回翻滚着,科比也不得不难受地咳嗽起来。他们背对着一堵火墙,炽热的火舌无情地烘烤着他们裸露的皮肤。
  “快点儿走啊。”她喊着,“我可不想呆在这儿呀。”
  他的两只脚贴在主梁上面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前磨蹭着,两只胳膊也同时高举着以便于保持平衡。不要紧,他暗暗地告诫自己,就快过去了。
  他终于到达了那一边,焦急地等待着科比。而她仿佛是信心十足,几乎是大摇大摆、昂首阔步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可就在她开始小心翼翼的时候,一股浓黑的烟雾把她紧紧地包围了起来,使得她不得不在半道上痛苦地咳嗽着。凯里班心急如焚,可后来她还是稳稳当当地走过来了。
  她走近他的时候,脸上显得有些疲倦:“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吧。我可恨透了这种烧烤大餐。”
  凯里班皱着眉头,往前面看着。情况好像有点儿不对头。“起风了。”他说,“这风来得真好啊!”
  刚才,烟雾一直是在静止的空气中垂直地上升着,可是,现在却有一股微风沿着河面向下游方向吹了过来,它迫使烟雾和火焰穿过整个桥面,朝着他们的这个方向猛扑了过来。桥上的木板开始缓缓下沉,整个大桥轻轻地摇晃着,不时地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响。
  “快走啊!”科比喊着,“我们这一边马上就要塌了。”
  凯里班斜视着,从烟雾里冲了过去。
  无情的大火步步紧逼,离他们越来越近了。木桥的中间部分也被熊熊大火包围了。燃烧着的灰烬在空中疯狂地飞舞着,就像一群又一群血红色的蚊子向他们猛袭过来。科比不得不用手拍打着牛仔裤,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冒烟了。
  凯里班伸出手来,这一次科比没有拒绝。他们俩在破烂不堪的桥面上跌跌撞撞地往前摸索着,烟雾越来越黑,越来越浓了。甚至有两次他们差一点儿就从桥上的窟窿里掉下去。
  熊熊烈火在嘶嘶的怪响中喷射出无数的火舌。

  “快到了。”凯里班大声地喊着,他们离桥头越来越近了。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巨响,吓得凯里班绊了一跤,差点儿摔倒在桥上。就在他回头的一刹那,一块巨大的木板被烧断了,扑通一声栽入了河中。
  科比痛苦地弯着腰,蹲在他的旁边,她不停地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挪着步子,直到把科比和那熊熊的烈火隔开了。他想他自己的身体也许能够起到一道防火屏障的作用吧。后来,他死死地抓着她的肩膀,跌跌撞撞地继续朝着安全的地方走去。
  眼看就要到对岸了,凯里班忽然感觉到脚底下的木板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他用尽生平的力气向前推了科比一把,身后的桥板随即轰隆隆地塌了下去,他自己也跟着摔了下去。

  “凯里班!”科比高声尖叫着。就在他全身飞速下落的时候,他绝望地伸出了一只手,无意中却抓住了一根断梁的端部。他的身体在河水上面像一片小小的树叶一样来回悠荡着,他赶紧伸出另外一只手又抓住了一根残木。此时此刻,他只能倒替双手,一点儿一点儿地向上爬。
  科比手忙脚乱地爬了过来,从刚刚坍塌的那个窟窿里向下张望着。透过一阵阵的浓烟,她终于看到他了,他的身体正在离桥面四米以下的地方飘荡着。
  “你走啊!”凯里班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一边极其艰难地向上面爬着,“我马上就会上来的。”
  科比犹豫地转过身来,朝他这儿看了看。凯里班不耐烦地朝她打着手势,等待着,一直等到她在浓黑的烟雾里消失了。
  他把身上的背包解了下来,从那个大窟窿里扔了上去,然后,一点儿一点儿地爬了上来。他刚一爬上来就发现他所站着的地方已经是千疮百孔、破烂不堪了。十多米长的木板无规则地扭曲着,上面布满了锈迹斑斑的铁钉,估计马上就要塌了。想入非非,期盼着此时此地能够出现哪怕是一丁点儿奇迹已经是完全不可能了。
  他用脏透了的汗衫擦抹着前额,回过身来张望着。大火已经吞没了整座桥梁,一道冲天火墙已经封锁了他的退路。巨大的火舌足有一人多高,呼啸着朝着他这个方向直逼了过来。整个木桥已经陷入一片火海,已经没有退路了。
  铺天盖地的热浪滚滚而来,让人感觉到好像是空气也开始燃烧了。他不由自主地摔倒了,猛然间发现前面又有一根木梁塌了下去,眼前的这个窟窿越来越大了。
  “凯里班!”浓烟中传来了科比的喊叫声,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微弱,那么遥远。可他根本就看不见她的身影。他用手和膝盖支撑着身体,沿着桥的边缘艰难地向前爬着,他想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
  他需要一块结实的木板,不用太多,只要有一块就行。
  就在几乎绝望的时候,他的手指突然间摸到了一块木板,一块已经松动的木板,还有一个扳手,而且是活动扳手。这就意味着他可以把这块木板拖过来,垫在那个大窟窿上面。他拼尽全力把这块沉重的木板推到桥面漏洞上的时候,他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开始燃烧起来了。燃烧着的木块以及碎屑像雨点儿一样落到了他的身上,然而,他已经根本没有时间再顾及它们了。
  “凯里班!木桥……要塌了!快呀!”
  他微微睁着眼睛,屏住呼吸,在那块木板上面缓慢地爬着,他能够感觉到这块木板在他的身子下面剧烈地抖动着。即使趴在这块颤颤悠悠的木板上,他也一直头朝下搜寻着,摸索着,直到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他的那个背包。他拖着他的背包,又重新开始了他那千辛万苦的求生旅程。
  就在这个时候,他猛然听到背后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断裂声。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整座大桥坍塌了,燃烧着的木板伴随着熊熊大火坠入了河中,随即掀起了冲天的白色汽浪;凯里班也在不只觉中被抛到了又干又硬的河堤上面。
  后来,也就是在那儿,科比才找到了他。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十六章

  “你醒了吗?太好了。”科比向后坐了坐,用手擦了一下脸,“我想说,时间可真的不早了。”
  凯里班嘴里哼哼着:“对不起,我这个人就是不愿意随大流吧。”
  “你说什么呢?”
  “瞎哼哼呗。”
  “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呢。你可别再睡着了。”
  “睡着了?”
  “对呀。”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根劈开的树枝添到了火堆里面,“你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了。我猜你是太困了,可我现在敢肯定你是睡过头儿了。”
  凯里班站了起来,他们现在的位置是在那条河附近的一个洼地。高大的红色橡胶树在他们的头顶上面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其中有一根粗壮的树枝几乎垂到了地面。
  已经是下午了,地上的影子也越来越长了。这些天来凯里班也渐渐对各种各样的迹象产生了怀疑,可现在的时间恐怕快要到晚上了。他在木桥边缘爬行的时候,身上有的地方擦伤了,有的地方甚至烧着了;可让他感到难受的还是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也记不清楚这些伤痛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不过有一点儿他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心里仍然不好受。
  科比从背包里取出来一听罐头,忙了半天也没有打开。她把它翻过来倒过去,仿佛是拿不定主意从哪儿下手。她手里握着一把配有红色外壳的刀子。凯里班是从她的手指头缝儿里看见的。每当她一使劲的时候,她的舌头尖儿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从牙缝里面伸出来。
  夜幕突然降临了,日光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已经进入温暖而又安静的夜晚了。远处传来了抹克人①的喊声,他们的声音非常特别,而且听起来总是一声高一声低似的。
  【① [澳] 笨人。】
  “天上那些微弱的光点儿是怎么回事儿?”凯里班问道。
  科比感到有点儿紧张,抬起头来望着,说:“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个样子,至少我自己没有见过这种景象。千篇一律,也说不出来到底像什么!”
  “我说的是天上微弱的光。”
  “对呀,说的就是嘛。”
  许多星星逐渐在漆黑的夜幕中显露出来,就像是天空中撒落的一盘金刚沙。凯里班从来没有一次看见过这么多的星星,心想也许它们是被城市灯光淘汰出去的缘故吧。今晚的星星透着惨白的颜色,在城里的夜空中是绝对看不到这些美丽星星的,一想起这一点就不免让人感到惋惜。其实,问题倒不在于人们大量地涌入城市,而在于他们突然间失去了使自己感到悲观的那种本性。并非有城市就愿意把这些好看的星星都赶出来,换句话说,夜晚看不到星星只不过是现代生活的一个副产品罢了。
  树枝在篝火中燃烧着,不时地发出来噼噼啪啪的响声,里面的树汁也嘶嘶地流了出来,在炽热的火堆中变成了黑色的焦炭。
  凯里班呆呆地望着燃烧的火焰,又好像是没有看见。
  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抓住了一根尚未烧着的树枝,小心翼翼地把它从篝火中抽了出来。
  科比心里感到纳闷,轻声问:“你这是干什么?”
  “蚂蚁。”他回答。一群蚂蚁从尚未烧着的那一端涌了出来,它们在原地疯狂地爬来爬去,仿佛完全迷失了方向。当它们意识到不再受到烟熏火烧的严重威胁时,就开始寻找着通向地面的路径,其中有一些蚂蚁还携带着蚁卵。它们慢慢地爬到了他的胳膊上面,他把胳膊撑在地面上,这些蚂蚁便不顾一切地爬了下去,去寻找它们新的安全营地。
  科比终于把那听罐头打开了一半儿。她停下来看着他,当她明白他所做的事情时,就又接着干了起来。
  她问:“吃青豆吗?”
  凯里班退缩了一下,问:“我能选择吗?”
  “不行。”
  “那么算了,我就吃青豆吧。”

  “还没完呢 ,这你是知道的。”
  “是啊,”凯里班答道,“还会一直进行下去,然后再从头儿开始。”
  “倒是让这种千篇一律、枯燥无味的东西变成了挺吸引人的事情,对吧?”
  他们坐在一棵苦苦挣扎的母橡树的稀疏阴影下面,望着眼前的这一片土地。他们离开那条可怕的河流来到这片土地已经整整六天了,在这六天里他们所看见的土地总是那一副样子。
  这里的气候是温和的,早上晴空万里,一望无云。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地面上总是积满了露水,仿佛早晨的那几个小时这里就变成了一片沼泽地。
  这里是沙漠的边缘,远远望去,千里草地,一望无垠。地上的小草长得这一星儿那一点儿的,偶尔也会裸露出一片片红色的土壤。
  这里没有一点儿人烟的迹象。起初,凯里班还有点儿迷惑不解,甚至于内心里感到十分忧虑。原来这都是由于人们长期习惯于在弹丸之地里拥挤着一百万人的陈旧观念的缘故。他自己也习惯了那种想法,也就是人类的空间只能够以毫米为单位来进行计算,或者是仅仅限制于人们皮肤周围的那一小块地方。
  然而,他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在荒野里面自由自在的生活。他觉得只有他和科比才是留在这个舞台上的人类,而其他的人早已经被领到天上去了。当初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他总感到自己非常愚蠢,心里总是有不合拍的感觉。他甚至还想过是不是要请示一下才能够进入,当他离开这里的时候再鞠躬以表示对这片土地的感谢。每当他捡树枝当干柴的时候,心里就会七上八下的。其实他也明白他们要宿营过夜,随便哪个地方都行,根本也用不着以前的那些陈规陋习。也正是这同一种冲动使他徘徊于城市街道,低头寻找着人们随手丢弃的但仍然有用的东西。

  他们走着的时候,凯里班不由得想起了菲尼斯对他们说起来的那些事情,想来确实挺让人难以接受的。
  毫无疑问,他所经历的都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事实。他的感觉、他的嗅觉、他的视觉——就在此时此地,他的全部感官功能都有了用武之地。只要他稍加用心,他就能够觉察出细小的运动,甚至还能够体会出体内器官的那些微小变化。
  所有这一切都是幻想吗?
  他的街头生活从来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就更不用说是真实的了。然而,事实上他越是这样想,脑海里有关街头生活的那些片断却偏偏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科比打断了他的思路:“曾经有一次,我读过一篇介绍交互式电脑接口的文章。跟菲尼斯描述的情景差不多。实际上那才叫神秘呢。我想说,那真是不可思议。据那篇文章吹捧,这种东西就好像是解决各种难题的灵丹妙药。你知道吗,首先要进入那个精神病的世界,然后,再一步一步地走出来!可是,问题就在于如果人类参与其中,他们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的。因此,这个方案只能够适用于人工智能。”
  “那是怎么回事儿呀?”
  她斜着眼睛看着他,说:“好呀,你可把我问住了。这篇文章刊登在第九页,再说我也就是看了那么一点点儿。”
  凯里班做了个鬼脸:“还有吗?接着往下说呀。”
  “真的没有了。那只不过是有关帕尔墨那篇长长文章的一小部分。你知道,‘帕尔墨就是:巨人的遗产’。都是一些废话。”说到这里,她又斜着眼望着他,可是,凯里班好像没有看见似的。
  铜锣在阵阵敲响,他的思绪飞快地掠过神经网络的记忆载体以及各种各样的显示图标。
  她提到了帕尔墨的名字,这好像是一种暗示吧。他与帕尔墨有关系吗?还是他把什么材料卖给了帕尔墨的竞争对手?这种唠里唠叨的事情真让他心里厌烦透了,可是,总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吧。这是他的一个心头之患,一想起这件事儿,想起他的记忆曾经出过毛病,他心里就觉得不踏实。
  这种旅行也变得越来越乏味了。要是在这种似睡非睡的旅行中发生点儿什么特殊的事情就好了。凯里班发现自己的眼睛总是在积极地搜寻着眼前那些细小的变化,例如,小树、灌木丛一类的景物,而且总是盯着它们;偶尔也会看着一块大石头,猜测着它是不是意外从天上掉下来的,好像他是在寻求一种安慰。他试着自己跟自己玩情报间谍的那种游戏,可是,一看见眼前的这些小草、天空、石头,顿时就没有了兴致。
  凯里班叹了一口气,把自己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着远方的地平线。
  那儿就是那个国家,就是那个国家的心脏,他的心脏也在那儿等待着他,所有的精英们也在那儿等待着他。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十七章

  几天以后,凯里班看见广阔的地平线上面冒出来一个庞大的不明物体——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像人的轮廓,它可能是一个不吉利的征兆。
  当凯里班指着它的时候,科比问道:“真看不出来。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递给她一个饭盒,里面盛满了前天在一个泉眼里汲上来的水。“孤零零的,不像是大山,从外形看也不是小山。是一座雕像吗?”他皱着眉头,眼睛一直盯着远方,“你背包里不是有一副双目望远镜吗?我们倒不需要什么图像放大器,只要有普通的光学望远镜就足够了。”
  “不,对不起。下一次再给我忠告吧,我们出发以前,我得想一点儿好主意。”她擦了擦嘴,凯里班注意到她这一擦倒不要紧,细细的红尘反倒给她的脸上留下了一个红色的印记。
  这里尘土到处飞扬,无孔不入。无论睡前他的睡袋是多么干净,醒来的时候,五官里面总是塞满了令人厌烦的尘土。这些尘土渗透了他的衣服,钻到他的鞋里,这一切他已经是习以为常,觉得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他伸出手去,捋了一下科比的头发。
  她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出来。
  他看见手指上面沾满了尘土,便说:“你该洗澡了。”
  她没好气地回应道:“这就是你的结论吗?诚实的同伴儿,你浑身都发臭了。”她转过身去,两只胳膊交叉在一起,说:“你看哪。头发上面有多少尘土,我才不在乎呢!对吧?”她把他甩到了一边,大步朝着远方的那个巨人般的物体出发了。
  凯里班觉得自己活像一个傻瓜,一个人木呆呆地站在那里。

  那个巨大的人形已经变成了这个空旷世界的里程碑。要想找到它简直是太容易了。看起来它位于正确的方向,至少他手臂上的那个文身罗盘就能够证明这一点,因为它偶尔会产生阵痛。
  以前在城市里,他基本上不需要辨别方向。别人可能会认为他漫无目的,可在他的生活中却始终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有些人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会找不到正确的路径,甚至于迷失方向,但这种现象在他身上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他曾经看见过许多人刚一过马路就迷失了方向,他心里觉得好笑。不过,对于这种事情他只能表示无法理解。
  这个文身还有另外一个作用,那就是它会经常提醒他整个世界是经过创建后才有的。每当他看着自己手臂的时候,这个事实就会深深地震撼着他——他正在穿越这样一个国家,一个用真实材料与非真实材料共同创建起来的国家。这里的每一个灌木丛、每一块石头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故意安排的,而那些漫无秩序、乱七八糟的东西则肯定来源于他玩游戏的内心世界。
  直到傍晚来临,他们离那个高大的里程碑仍然有很远很远的路程。

  然而,就在太阳从地平线上消失的时候,天空中回响起了一种极其可怕的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真是太惊人了——又甜蜜又凄凉,让人有一种垂死的感觉。仿佛有人在胡乱弹奏着一把巨大无比的竖琴,然后,又亲自把它毁掉了,因为它再也不能发出这样令人难以忍受的声响了。
  “那是什么声音?”一切又恢复平静的时候,科比问,
  “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她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嘴上,仰头望着天空,搜寻着那可怕的声源。
  “管它是什么呢。”凯里班轻声回答。那个声音也深深地触动了他。他觉得这好像是给他一个机会去听一听真正迷失方向的人发出来的声音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的胃冷得像是一块又冷又硬的大石头。
  在一块桔红色岩石的尖脊旁边,他们紧靠着一片围篱树搭起了帐篷。这是几天以来他们找到的一处最合适的露营地。天空中的星星好像是在进行试探,一个接着一个地显现出来。也许它们觉得在那个可怕的声音之后显露出来会不受欢迎吧。
  凯里班连睡袋也没有展开就躺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在嘎嘎作响。
  科比一面向篝火里面添着干柴,一边喃喃自语:“那声音……听起来是那么伤心。”
  他叹了一口气,说:“是别人伤心,不是咱们。”
  他仰望着天上的星星,这些星星简直就像是按照既定的位置粘贴到天上似的。此时此刻,他知道他能够体会出它们的感觉。
  就在他知道这种感觉以前,他睡着了。

  经过两天精疲力竭的旅程以后,他们离那座巨人似的里程碑还有很远的距离。他们分享着一片饼干,凯里班小声嘟囔着:“看着挺近,走起来还真远。
  科比不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
  “那家伙一定很高很大的,不然的话,我们怎么会一连走了三天呢。
  “你看,它周围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景物。我的意思是说,它的体积看起来非常高大,或者说它本身就非常巨大。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她刚说到这儿的时候,太阳刚好在地平线上消失了。就在太阳刚刚落下的一刹那,那个甜蜜而又凄凉的合声又开始奏响了。整个天空好像受到了悲哀情绪的影响,正在重复演奏两天来每到傍晚的那一幕悲剧序曲。科比把手放在她的心口上。凯里班则搭拉着头,无奈地等待着这一幕的结束。
  “这么难听,”科比说,“听起来好像……简直就是……你是知道的。”她的双手来回舞动着,打出了几个含糊不清的手势,也许是要表达用语言也说不清楚的意思吧。
  凯里班点点头说:“我知道,那就是痛苦。”他停了下来,苦苦地思索着:“受到了伤害……”他觉得自己的心灵在遭受折磨,好像是要在内心里唤起什么,可眼下他最好能够躺下来休息一下。
  他突然提出建议:“咱们还是好好休息吧。”

  第二天中午,他们登上了一个无名高地,那是一座可以称之为一岁山龄的高地。站在上面,就能够更清楚地看到他们前面的路程。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就是那个恐怖噪音的声源。
  凯里班再一次拿起了那副双目望远镜。他在镜头里面看到的那个目标显得特别高大,只可惜它被一片薄雾包围着,有许多细节没有办法看清楚。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够肯定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他断然宣布:“那是一座雕像。”随即整个身体向后靠在他的背包上面。那些罐头形成了一个又粗又笨的后背靠垫,但是,他还是希望它们别死死地压坠着自己的肩膀。那棵孤零零的母橡树留出来一道细细长长讨人喜欢的阴影,炎热的一天就是从这儿的凉爽中开始的。树下面的空气中充满了好似花生油所特有的那种浓香味道。
  科比眯起眼睛,斜视着他问道:“你敢肯定吗,我们离那儿还远着呢!很远很远的,对吧?”
  “看起来挺像的。我想我看到的还不是一个整体,仅仅是上半截。”他用手比划着,“你看哪,它还有头呢。两只胳膊围绕着身体。”她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指引的方向。凯里班能够感觉到她呼出来的那种急促而又温暖的气息。
  “可能它的两只手是在胸前交叉的。”她甚至还摆出了一个姿势,接着又挑战似的朝着他吐出了舌头。
  “不,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看起来挺冷淡的样子。你看见它肩膀下垂的那个姿势了吗?”他有点洋洋得意了,一边说着一边卖弄着自己的姿势。
  科比看了看,又耸了耸肩膀,说:“想难为我,是吧?咱们走着瞧。看你乐成那个样儿,好像你连十亿年以前的事情都知道似的。”
  “奥氏神①,”凯里班小声嘟囔着,“也许这就是奥氏神要找的那座雕像吧。”
  【① 诗歌《Perey Shelley》中虚构的国王。】
  科比满脸怀疑地看着他,问道:“那是你的网络精华之一吗?或许是出自你的一个流氓记忆吧!”
  他猛地回过身子来,大吼着:“你说什么?”他死死地抓着她的胳膊肘儿,厉声问道:“流氓记忆?我从来就没跟你说过这个词!是谁告诉你的?”
  科比一脸的冷漠,她使劲拧着他的大拇指,迫使他放开了手。
  “哎呀,你又何必当真呢。小家伙,消消气儿。”
  她闪到了一边儿,平静地看着他,“你睡觉的时候说的嘛,就这么回事儿。我太了解你了,你身上一丁一点儿的事儿我都知道。再者说,你一直就是个白痴,一点儿也不注意你脑子里面发生的事情。”
  他还是盯着她的脸不放,继续问道:“你把它们称做流氓记忆,这是为什么?”
  “看起来像呗。它们无拘无束,无孔不入,到处进行破坏,就像一头到处乱闯的大象。”
  凯里班往后退了一步,揉着他的大拇指说:“以前我在寻找一份污水排放过滤示意图的时候,曾经读过一首诗:‘两条石头腿,来自大雕像。我叫奥氏神,实乃王中王。细看我模样,伟大又失望’。”
  她转过身去,望着前方他们的目的地,说:“对呀。”她摸着自己的下巴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所有这些诗歌和材料,对于你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对吗?”
  “它们总是让我去想、去感觉、去思考对于人类有什么意义。”他皱着眉头补充道,“我想你也会明白我的意思。”
  她开心地笑了:“我绝对不明白。”她解开了背包上面的背带,说:“来吧,吃点儿东西怎么样?鸡肉嘎嘟嘎嘟①、猪肉丁还是黄焖肉块?”
  【① 一种印度尼西亚菜肴。】
  “黄焖肉块?”
  “嗯……罐头商标就是这么写的,其实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看上去倒蛮不错的。”
  “食品摄影上面都充满着艺术,看着还真不错。”
  “恐怕里面也很丰富。至少你摇动它的时候,它还是稳稳当当的。”
  他看着她打开了那听罐头:“真是的,我们怎么这么饿呀。”
  她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我说,这一切看起来都不像是真的,或者说每一件事物都不是真实的。我们为什么还要为食物而烦恼呢?”
  她一边戳着那个空罐头盒,一边想着:“这一定是他们宏伟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们也许会淘汰一些像这样比较简单的东西,好让我们这些人看起来更接近于人类。”
  凯里班皱着眉头问:“为什么烦恼呢?”
  “这些人工智能确实有点儿怪。不属于人类的时候,他们很快活,可同时他们又为此感到非常惋惜。无论做什么,他们总是有一种嫉妒的心理。”
  他看着她,心里纳闷对于这些神秘的精英她怎么知道得这么多呢。
  “给你呀。”她说,“赶紧吃吧,哪儿来的这么多问题呀?”
  “除非我死了,否则,我总是要提问题的。”
  “嘿,你要匙子吗?”

  距离那座巨大钛质雕像仅几公里的时候,他们发现周围是一片广阔而又平坦的荒地,又干燥又荒凉,偶尔能够看到一些半死不活的灌木植物。这座雕像是从裸露的底座上面支撑起来的,好像要挣扎着逃跑似的。
  他们走得越近,整座雕像的轮廓也就看得越清楚。它比菲尼斯的那座废墟城堡要大多了。它的上部矗入云霄,凯里班估计它的顶部可能被云彩挡住了,或者是让积雪盖住了。
  “看来你是对的。”科比说,“你看它那个姿势,两只胳膊抱着身体,好像怕冷打哆嗦似的。它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呢?”
  “铜,也许是铜吧。”
  这是一座人体雕像,上半身裸露着。清晰的纹理、发达的肌肉表明这是一个运动员或者是一个武士的雕像。
  “你知道吗?”凯里班说着,停下来仔细地看着这座雕像。
  “什么?”
  “它好像是迷失了方向。”
  她没有反对,若有所思地说:“是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看,它紧闭双眼、搭拉着头,一副痛苦的神情。”
  他摇摇头,心里总也抹不掉那座雕像绝望的神情。“来吧,”他建议,“我们该安营扎寨了。”

  他们在距这座巨人雕像一箭之地搭好了帐篷。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凯里班赶紧用干透了的灌木树枝生着了火。
  科比并没有急着打开睡袋,而是坐在那儿,呆呆地望着凯里班往篝火里面添干柴。
  突然间,凯里班听到一声怒吼,不由得抬起头来张望。
  科比也放下了手中的鞋子,跟着他一起搜寻着。
  “怎么回事?”她问。
  他指着上面说:“是这座雕像。也许是需要一点儿机油了吧。”
  “看哪,”她喊着,“他的嘴,张开了。”
  这座雕像身上的其他部分纹丝未动,猛然间朝着天空吼叫起来了。
  震天动地的怒吼声里分明传达出来各种各样的感情,有悲痛,有伤心,有失望,还有迷茫。它向无边的天际哀号着,哭喊着,却得不到一点儿安抚与慰藉。
  这怒吼如雷贯耳,惊天动地,他们俩距离声源太近,以至于被震得心惊肉跳。他们不得不赶快用手紧紧地捂着耳朵,然而,强大的声波犹如一把无形的大锤,狠狠地敲击着他们的鼓膜,震撼着他们的心灵。
  “放弃这种念头吧,”这声音好像在说,“没有一点儿希望,没有报酬,没有天赐之福的机会,没有实实在在的事情,一切的一切都荡然无存了。艰苦跋涉,辛苦劳作,没有任何信仰。内心里只有痛苦。为了生存而呼吸,要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心脏的跳动才是惟一真实可信的。”

  过了好一会儿,凯里班才缓过点儿神来,他发现自己一直在尘土中不停地翻滚着。
  科比一动不动地躺在旁边。他摇了摇她的肩膀,她才呻吟了一声:“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好吗?我就想这么躺在这儿。”
  他还是把她扶了起来,掸掉了身上的尘土。“你注意到没有,就在天刚一擦黑的时候,这家伙就会大声吼叫起来。”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给她披上茄克,“我敢打赌,它每天都是如此。”他向后面退了一步,用一只手揉着脸。
  “你是说它像一座时钟一样每天准确报时?”
  凯里班心想,也许直到现在她才刚刚苏醒过来吧。
  “是啊。就像是标识着这一天的结束。可是不管怎么说,这家伙再一次发作的时候,我可不想呆在这里了。”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天都黑了,咱们休息吧。”
  夜晚非常暖和,可是,他还是让篝火一直烧着。篝火的光亮让人感觉特别舒服。
  “这家伙真是奇怪,对吗?”科比说着,往这边凑近了一点儿。凯里班侧身躺着,呆呆地望着黑暗中的这个庞然大物。
  “你说它奇怪?”他回答,“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让我感到大惊小怪的。至少现在还没有。”他两眼望着篝火,望着里面那红白色的火炭,“可是,我不敢说那些精英们有多少高超手腕和精明策略。我想说,看看这个家伙吧!”他挥舞着一只手,“又傻又笨,不见得有什么精明绝妙之处。”他叹了一口气,在睡袋上面伸了个懒腰,说:“我就是想适应一下,想再往前走一步试一试。”
  “以此求得幸存?”
  “是的,求得生存下去。”
  “你说这好像是迄今为止最最重要的事情。”
  他用手指在地上划着:“你说不是吗?”
  “接着说呀。我敢打赌如果幸存下来并非头等大事,你还会想到别的什么。”
  “也许吧。可是眼下,我心里只有这一件事儿。”
  “可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她往前探了一下身体,抓住了他的手,“你看!”

  他们的宿营地并不是在那座雕像的正前方,而是稍微偏向其另一侧,但从他们所在的地方能够看见雕像的侧面轮廓。
  它的眼睛开始闪烁着亮光,是那种可怕的绿光,好像是浅色粗斜纹布的那种颜色。一条涓涓细流从它的耳朵里流了下来,从侧面一直滴到了脖子,而后又流到了肩膀上面。
  凯里班顺着这条细流追寻着,看着它流到了手臂,经过臀部,最后溅落在底座上面。
  “你看见了吧?”科比兴奋地小声说道,“走啊,咱们过去看个究竟!”
  凯里班还没有来得及制止她,她就已经抬腿一溜小跑朝着雕像跑过去了。
  他到达雕像跟前的时候,科比已经在那里试着爬上一个梯子了。那个梯子是用很软的材料做成的,在黑夜里微微地闪着亮光。凯里班用手摸了一下梯子,他的手竟然也发出了绿色的光亮。
  “真是神了!”科比说,“这儿像是人间仙境!”她一步跨上梯子,柔软的梯子轻轻地晃了几下。“来呀,快上啊!”她说。
  凯里班犹豫着,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天亮以前我们就回来了。”她说,“在夜幕降临,也就是它发出那种难听的噪声以前,我们会有足够的时间离开这里。走啊,咱们进去探险吧!”
  他伸出手来抚摸着这座雕像。它的表面冰凉凉的,稍微有点儿粗糙的感觉,也许是长期经受风沙侵蚀的结果吧。他寻思着这座雕像在这里有多久了,后来觉得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他们本身就是时间造就的嘛。
  他往上面看了看,才发现科比已经快爬到顶上了。
  他叹了一口气,只好跟了上去。爬了很长时间以后,他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了。
  “抓紧,凯里班!放松一点儿,我在这儿呢!”一只手伸了过来,把他扶稳了。当时,他正在胡乱摸索着,想找一个本来就不存在的横档稳住自己。
  后来,他的头被轻轻地碰了一下。“我们到顶上了。”
  “实际上,我们只不过爬到了它的肩膀。可是,这也就足够了。至少这儿是梯子的终端吧。只可惜看不着更高的地方了。”
  科比坐在梯子的中间,在这座雕像肩膀的宽大空间里悠悠地晃荡着,也就是在相当于人体锁骨的位置来回摇晃着。凯里班发现这个梯子很像一段向上延伸的铁轨,直到它在上面那只巨大耳朵的黑暗里渐渐地消失了。
  他爬到肩膀的部位,躺下来休息着,等待着他的心脏跳动慢下来。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躺在一个很大的架子上面。科比坐着,两条腿也收拢起来了。看起来她挺高兴,没完没了地说着:“以前,我听说过那些登山的人,可是,我自己从来就没有……我想说,他们看见的,现在我也看见了!”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看来她快要克制不住自己了,她想要马上出发,继续向上攀登了。
  凯里班很欣赏她那种热情。她不害怕别人的嘲笑,尽管她的一切努力也都是实实在在的。他们开始沿着那条潺潺细流往上爬,她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可他又不能跟她生气。即使是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小事儿她也要打破沙锅璺到底(谐“问”),她那种精神着实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对她而言,人们习以为常的地方恰恰就是她感到最有意思的事情,看见她那么兴奋、那么投入的样子,凯里班觉得她挺古怪的,而且有一股小孩子气,不过倒是挺招人喜欢的。
  “我们还没有到达那儿,”他指着闪闪发光的横档说,“看来我们还得顺着梯子再向上爬一段儿。”
  雕像肩膀上的面积非常宽大,不过,凯里班还是能够肯定他离四周的边缘还有很远的距离。
  科比注视着他,问道:“怎么啦,凯里班?你害怕登高吗?”她脸上显示出非常关注的样子,但后来还是笑出了声。她倒退着朝陡坡走过去。
  “科比!”他大声喊着,半个身子也从梯子的安全索上面探了出来,“小心滑下去!”
  她停了下来,哈哈大笑着:“瞧把你吓的!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她转过身子,向外张望着。在漆黑的夜空中隐约能够看见她身体的大致轮廓。她的双手放在臀部上面,娇小的身材背衬着那高高的、几乎是笔直下降的陡坡。
  她灵巧地转了回来,三蹦两跳就回到了凯里班的身旁。“对不起。”她嘴上道着歉,可笑盈盈的样子表明那根本就不是她的心里话。
  他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回答道:“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就当它是一个玩笑吧。”
  她眯缝着眼睛,又问:“你怎么啦?有什么问题吗?”
  “倒不是我有恐高症,而是我憎恨临阵逃跑、侥幸逃生。”
  “你知道吗,”她说,“这种逃生听起来恐怕有点儿不好听,可我想说什么,你会明白的。”还没有等他回答,她已经顺着雕像的脖子开始向上爬了。在雕像耳朵发出来暗淡绿光的映衬下,她的身影不时地闪动着。
  好好地爬吧。”他说,“我们的祖先就是为了这个才从树上下来的。攀登是一种绝妙的生活方式。”
  “要是你喜欢,就呆在那儿吧。”科比向下面嘲笑着,“那儿可安全啦。”
  “你这种野蛮智慧可把我害苦了,”他沉着脸说,“陪着你,真让我感到丢脸。”
  “别太自作聪明了。”她撇着嘴说着,自己又往前面走了。他在后面跟着,心想如果喊她,她是不是会停下来。后来,他觉得她完全会的,实际上他也并不在乎得出什么样的答案。
  雕像的耳朵比他高十倍。蓝色的光亮照在科比的身上,看上去活像一个小精灵。凯里班往下面看看,看见他自己的身体也在闪闪发光。他想他自己现在的样子可能像是一个外星人,就是那种每隔大约十秒钟就对地球访问一次的外星人。至少其他人都是这么说的。凯里班一生中有一件事儿使他感到莫大的遗憾,那就是他没有像总人口四分之三的人们一样被那些外星人劫走。只不过这是他自己的秘密,从来也没有向其他人透露过。

  他们爬过了雕像外耳的盘旋弯道以后,才进入了它的外耳道。
  里面的光线明亮而柔和,一点儿也没有耀眼的感觉。这种舒适宜人的亮光静静地撒在他们的皮肤上面,凯里班注意到在这种亮光的照耀下就连科比小臂上面的汗毛也开始闪闪发光了。
  “我先上。”她嘴里说着,眼睛却注视着他的反应。
  凯里班笑着没有回答,让她先行一步吧。
  科比露出了挖苦人似的笑容,三步两步就在明亮的光照里面消失了。凯里班用手挡着亮光,摸索着往前走着。
  那并不是一条隧道,而是一个入口,通向一个很大很大的几乎呈圆形的空间。
  他们进入了雕像的头部。
  里面是一座又高又大的穹顶大厅,四周的线条柔和流畅,全部镶嵌着蓝色的瓷砖。这种颜色使凯里班想起了卫生间的洁具设备。地板在大约耳朵的位置把整个头部分为两半,上半部分稍微低一点儿的地方是两个硕大的黑色椭圆形眼眶。
  他们进去的时候,里面的光线稍微暗了一点儿,这些光线是从四面八方集中在一起的,也就是从墙壁、天花板、地板等各处朝着一个方向聚光的。惟一例外的就是那两只大大的黑色眼睛。
  “真是太奇妙了!”科比大声喊着,她透过眼眶形窗户向外面张望着。
  凯里班则静静站在耳道的入口处,仔细地打量着这座神奇的大厅。
  这座大厅太大了,简直是大极了。他仰着脖子向上面望着,他可以看见头顶上面那个穹顶的最高点。看着一团又一团的云彩在上面飘浮着,他一点儿也没有感到惊讶,因为那里就是广阔无边的天空嘛。
  科比可是费了不少时间才来到雕像的眼睛那儿,她兴奋地踮着脚尖朝外面张望着。

  这里没有尘埃,也没有腐朽,可这么长久的岁月还是在凯里班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好像有一架巨型机器一生一世都在排练着它自己的角色,以至于它所占据的空间都感到筋疲力尽了。它在这个世界的构造中是举足轻重的,固定支架松松垮垮,彼此之间有气无力地支撑着,尽管它们从外表上看起来都是非常干净非常结实的。看到这里,凯里班不由得想起了那样一种人,他们整天无所事事,就像乞丐一样永远无情地浪费着他们宝贵的时间。
  在大厅的周围摆放着一圈齐腰高的长椅或者柜台,那些连接在一起的装置只是在眼睛与耳朵所在的地方才被隔开了。
  凯里班注视着科比,她是那样全神贯注,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夜光下的景色。他仔细研究着那些长椅子,它们的表面既透明又光滑,看上去就像是夜色下的一潭深水。看了好一阵子,他才明白了他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一些色彩暗淡的规则图形映入了他的眼帘,他不得不瞪大了眼睛想分辨出它们到底是一些什么样的图形。后来,他才发现那些图形刚好就在表面下方,那是一些三角形、方形、圆形,所有这些形状都有人的手掌那么大。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在显示屏幕的一角扫了一下,没有反应。他又按了一下,还是没有反应。他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慢悠悠地朝着科比走过去。
  “你找着什么好东西了?”她问,“是吃的吗?”
  “我想那是一个控制显示屏。不过,对我来说,它没有任何用处。”
  “你把它整个都检查一遍了吗?”
  他摇摇头。
  “不想那么干吗?”
  就在这个时候,显示屏幕上的变化映入了他的视线。
  “科比!”他喊着,“快来看哪!”
  屏幕的顶端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红色圆圈,上面还有一条简要的文字提示:切勿触摸。
  凯里班感觉到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活动了起来,就像是依照着它自己的操作程序。“我并不想这样做,可是,我又禁不住想去这样做,实际上,我真的不想做。刚刚伸出手去,接着又把它收了回来。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是怎么搞的。”他想。
  然而,对于这一切他还是无能为力。
  当他按着那个红色圆圈的时候,周围一片寂静,仿佛是在做一次长长的深呼吸。
  随着咔嚓一声,耳朵的入口处被死死地关闭了。一阵又一阵的噪声在大厅里面回荡着,好像是里面困住了一只巨大而又可怕的野兽。
  科比顺着墙壁瘫倒在地:“太神奇了。我们被困在里面了。”
  “我们被困在里面了。”他也喃喃地说着,凑过身子去研究着那道紧紧关闭着的门。
  这道门与室内光滑的磁砖墙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的表面泛着一层暗淡的金属光泽,还有一些划痕,给人一种冰冷而又粗糙的感觉。它本身没有什么表现,也不产生任何反应,一副密不透风的样子。出口处被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了。遭受这样的打击,他无奈地摇摇头,想出去是没有指望了,只好靠着这道该死的大黑门休息休息吧。
  他向上面望去,发现科比蜷曲着在地板上睡着了。他也只好悄悄地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雕像的两只巨大眼睛逐渐亮了起来,它预示着新的一天到来了。
  凯里班没有叫醒科比,独自走到了“窗户”跟前,站在那里朝外面望着。
  尽管这座巨型雕像的头部已经沐浴在清晨桔黄色的阳光之中,可是,黎明前的黑暗仍旧笼罩着下面的世界。这一点本身就具有比其他任何事物都强大得多的说明力,使他能够更真切地体会到他所处的这座雕像该有多么高大。
  他站在那里,看着天一点儿一点儿地亮了起来。阳光就像是一股黏稠的正在燃烧的液体从平原上缓慢地流淌过来,不时地点燃了金属沙粒,最后把一顶平平淡淡的鸟冠变成了美丽的皇冠。
  不只觉之间,科比也和他站在了一起。从一片又细又长的阿拉伯橡胶林里飞出来一群粉红色、白色的米切氏凤头鹦鹉,它们的羽毛在黎明的阳光里染成了金黄色。它们在空中盘旋着,在金色的朝霞里渐渐地远去了。
  一群袋鼠睡醒了,它们懒洋洋地跳来跳去,忙着找水喝。其中一只半大的袋鼠停了下来,它望着一根木头或者一块石头,而后又急急忙忙地赶上了不断前进的袋鼠群,恐怕自己落在了后面。
  凯里班打破了沉默:“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他挽起了袖子,看了看那个心形文身。这一看不要紧,他心里不免一惊,因为那个黑色心形文身的边缘已经变成了灰色。
  “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立即想办法才是。”
  科比点点头说:“我们可不能老呆在这里,特别是傍晚来临的时候。如果我们留在这里面,它又开始嚎叫起来……”
  “我们不得不离开这儿。而且马上就走。要是真的耳朵聋了或者干脆死了,就没有办法玩这场游戏了。”
  “咱们还是看看那些控制器吧。”她建议道,“那恐怕是我们最好的选择机会了。”
  显示屏幕的四周有一根红黑两色相间的带子。这根带子渐渐地变成了一些字母,它们围绕着屏幕边缘跳跃着:状态:停止。其他的指示灯也都熄灭了,无论他们怎么尝试,都没有一点儿反应。
  凯里班很想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如果它是一种游戏,那么就应当有它自己的规则,就应该有一个结束出局的方法。可是,这个显示屏幕根本就不理睬他。气极败坏之下,他用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转身走了。
  可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科比却发现了什么,她问:“刚才这里有什么?”
  凯里班只好又走回来,望着那个莫名其妙的显示屏。围绕着四边的那根带子已经变成了白色。屏幕上面显示出了这样的内容:挑战模式?
  他大惑不解,科比也被搞得一头雾水。不过,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上面的内容又变成了:注册初始化。附近的一个红色的圆圈也发出了亮光:此处输入拇指指纹。
  他刚一伸出拇指,就被科比牢牢地抓住了:“你以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吗?”
  他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按了一下那个标有切勿触摸的圆圈。他按了一下以后,那个圆圈的光亮随即熄灭了。他说:“我们被关在这里,完全是我的过错。因此,我必须找出一条出路。这样才算公平。”接着他又很理智地补充说,最好是他自己赶快找出一个解决办法,不然的话,他们被困在这个混凝土般的气球里面还不一定要遭受什么样的痛苦呢。
  听到这里,科比松开了手,但她还是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的脸上犹如戴上了一副非常严酷的面具,他把自己的拇指按到了那个冰冷而又坚硬的触摸式屏幕上面。
  头顶上面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声响,他抬起头来向上面张望着。一个圆形物体从天花板上分离开来,就像一个大大的肥皂泡一样缓慢地降落下来。它停顿了一下,又像蚊子那样在空中盘旋着,最后,落到了这座大厅的正中央。凯里班倒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倒是一个好把戏。”他说,“看看我们能不能想办法闯出去。”
  当他们朝着那个物体走过去的时候,他们看见了一只好像是上端没有封口的铜鼓,又好像是一个婴儿用的大洗澡盆。它的内径非常大,凯里班躺进去一点儿也不成问题。它是用那种很普通的蓝色磁砖砌成的,不过没有普通磁砖的那种光亮,四周边缘足有腰部那么高。
  这个容器的中心有一个圆圆的台子。凯里班朝着它伸过手去,台子上金黄色的阴暗表面立即映出了他手掌的倒影。稍顷,一束金黄色的光柱从天花板上面抛撒下来,凯里班不由自主地缩回了他的手。
  那束光直接照射在金色的台子上面。
  “你已经这样做了,”科比的声音透露出极大的悲哀,“难道你就不能够管住自己的手吗?”
  他一声也没吭。他们继续看着那个台子,就在这个时候,台子上面出现了一个小人。
  他只有普通人一巴掌那么高,是一个两臂紧紧贴在身边的小木偶,而且还有一张偷来的脸。
  科比的眼睛不由得瞪大了。“这不是你吗?”她说,“这分明是你的脸。”
  凯里班点点头,身子靠着这个微型舞台的边缘,眼睛半闭着,面对着这个小木偶沉思着。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一些控制装置。
  这个微型舞台的边缘上有大约两排五颜六色的小方块,每一个方块都有他的指甲盖那么大小。可是,上面却没有任何标记。他认真仔细地研究着这个小木偶,一点儿一点儿地试验着。按蓝色的方块,能够抬起他的左手;按红色的方块,能抬起右手;按黄色的方块,能抬起左腿;按绿色的方块,能抬起右腿。这一系列的彩色蜡笔般的颜色能够修正或者控制这个小木偶的动作,而同时按下一组基本控制键或者按下一个键紧接着再按另外一个键就能够完成一些更为复杂的动作。像褐色、桔黄色、深红色、灰色一类的中间过渡色还可以加强或者重复这些动作,可以用来编制、调配出许多有用的手势程序与步伐程序。利用颜色组合,还可以完成更多的复杂动作,甚至于创造出手指运动和面部表情。
  他玩耍了一会儿,对科比说:“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是在糊弄你自己吧?”
  他耸了耸肩膀,说:“怎么会呢!可是,这却有助于钢琴家在音乐会上演奏得更加和谐。”
  “那钢琴家就是你吗?”她满脸怀疑地说,“你让我歇一会儿吧。
  他咧开嘴笑了,又转过身去忙着按动那些控制键。
  凯里班的手指渐渐地在控制键上面运用自如了,那种信心十足、洋洋得意的样子就好像他这一辈子一直就在玩这种游戏似的。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就能够让那个小木偶完成很多复杂的动作了。他微笑着,操纵着这个小木偶跳了一段欢乐的快步舞,最后以一个潇洒的鞠躬而告结束。
  “真不错。”科比也承认了,“可是,那个又该怎么办呀?”她指着中心部位的那个金黄色的台子说着。
  那个台子上的亮光一闪一闪的。就在他们注意观察的时候,它本身的闪光速度也变得越来越快了。
  凯里班把小木偶放回到台子上面,闪光随即停止了。
  再后来,台子上面的亮光突然间也熄灭了,透出来一种阴暗、死气沉沉的气氛,好像乌云密布,马上就要下大雨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微型舞台的周围开始闪烁出金色的光芒。
  “真是搞不明白。”科比说。
  “我说,时间长了你就会玩了。”凯里班慢慢地说着,“看起来这个小木偶必须从舞台的中心走到边缘。咱们看看那儿的闪光会有什么变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好知道今后咱们怎么才能从这里走出去。”
  他极其小心地使他的那个复制品向前走了一步。哪个方向好呢,实际上倒没有什么关系。当你身在南极的时候,无论朝哪一个方向不都是北方吗?
  走了两步以后,他停了下来。这也太容易了,什么时候才能够有点乐趣呢?

  就在这个时候,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许许多多的怪物,它们一下子就占领了那个微型舞台。
  “我本来应该知道呀。”他喃喃自语道,“你刚想到什么不好的东西,它们偏偏就出现了,而且恰恰是在最糟糕的时候。”他壮着胆子看了科比一眼。她正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个微型舞台。
  这些怪物越长越高了,差不多已经达到了凯里班那个复制品三倍的高度。它们紧紧地挨在一起,站在那里等待着,没有正形的身体挤作一团,彼此之间没有一点儿空隙。他可以把它们称做是肩并着肩,不然的话,它们中的大多数本来就没有肩膀,或者也没有脖子。恐怕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长着下巴。
  这是一群相貌丑陋、奇形怪状、难看到了极点的怪物,其中绝大多数都长着许多本来就没有什么用处的牙齿,而且这些多余的牙齿也并非都长在嘴里面。一团团上下翻腾的触角和稀软的黏土擦亮了这些面目狰狞的可怕怪物,它们看起来不像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是一丛又一丛活生生的钢针铁刺。淡而无味的胶冻在它们的脸上翻腾着,湿汽不断地从嘴里面吐了出来,敞露的痛处与角质状的鸟嘴连成了一片。两个头的、三个头的、四个头的蝙蝠、狮子、山羊在蹄子、爪子、车轮子、碎裂的骨头上面漫无目的地逛荡着。黑色的阴影里闪烁着微弱的光亮,如果看久了恐怕会伤着眼睛的。这简直是活生生的噩梦,这些怪物的鲜血在流淌,尸体在冒烟,血肉正在一块接一块地从它们的身上掉下来,从它们的皮肤上面扯下来。它们摆出各种淫秽的姿势,嘴里不断流着口水,一点儿一点儿地滴落在微型舞台上面。它们谁也没有注意自己的同伴,可都是一声不吭、死死地盯着舞台中央的那个小木偶。
  凯里班突然间意识到科比抓住了他的胳膊肘。他忍耐了一小会儿,才发现她的脸已经完全改变了颜色,像死人那样煞白煞白的。同时,他敢肯定他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仔细地观察过她的脸色。
  他转过身来,看见那些怪物正一步一步地逼近小木偶。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切都在瞬间结束了。这一群沸腾起来的乌合之众包围了小木偶,仿佛是一堆疯狂的肉蛆正在争抢一块腐肉。一刹那间,它们通通地消失了。
  微型舞台上面又变得空空荡荡的。后来,那个小木偶又出现了,他还是那样笔直地站在台子的中央,一点儿也没有受到伤害的痕迹。
  “吓死我了。”直到这个时候,科比才敢小声说话了。谁知她的话音刚落,那些怪物又出现了,只是这一次它们把小木偶包围得更紧了。
  “再试一试。”凯里班说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第二回合。”
  这一次凯里班以更快的速度操纵着小木偶,他希望能在那些怪物包围小木偶以前取得一些进展。
  他尝试着向前面走了两步,才发现小木偶的肋骨都被扯掉了,但那些伤口转眼间就痊愈了。他努力让自己相信他并没有看见小木偶脸上显露出来的那种极大痛苦的表情,可是,这根本就办不到。
  他试着进行跳跃,让小木偶跳到那个台子上面。在现场发起冲击以前,他反复试验着小木偶本身的能力。他试了一会儿,又让小木偶像蟾蜍一样练习蹲坐起跳,结果真是令人高兴极了,它一起跳就能够超过那群乌合之众。现在,他完全有把握让小木偶在一两秒钟之内跳起来,这样一来他就能够摆脱那些可怕的怪物。既然有了这种神奇的动力,离着边缘也就不会太远了。
  可是,下面发生的那一幕就更加令人心惊肉跳、难以置信了。
  那个长得像蟾蜍似的家伙向后面仰着头,突然间从嘴里弹出来一根苍白的舌头,就像一条正在向小痘物发起迅猛攻击的蛇那样向着小木偶冲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根长舌头刚银一堆绕住小木偶的一刹那,它的一个邻居没有形状的肉团,它浑身都透射着寄居山洞盲鱼的那种惨白颜色——收缩起自己的身体,飞快地跳起来,一口就把小木偶吞下去了。
  一块接一块的碎肉随即飞上了天空,这一幕到此宣告结束了。
  接下来是一片沉寂,把凯里班带入了一种沉闷无声的世界。然而,他的内心里禁不住还在回想着刚才听到的各种各样的恐怖声音。那些可怕的声音里面有嘎吱嘎吱的咀嚼声,有嘶啦嘶啦的撕扯声,有利爪落在鲜肉上面发出来的那种低沉的噗噗声,有嘭嘭嘭吧嗒嘴那样难听的声音,当然,还有野兽发出来的那种尖利的嚎叫声。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不禁喃喃自语道,心里感到一阵恶心。
  他垂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策略,一定要想出一个制胜的策略才行,他一遍又一遍地劝告着自己。总会找到一条出路吧。
  “你不要紧吧?”科比问道。
  他点了点头。
  那个小木偶孤零零地站在它的避难台上面。凯里班仔仔细细地看着它。它有自己的脸、自己的身子,除此以外,它还有别的什么呢?
  它很快就痊愈了,也许这就是能够利用它的一种特殊功能吧。
  他小心翼翼地按动着那些按键。他观察着它用自己的左手拉扯着自己的右手。它的右手就像热天里的一块胶皮一样慢慢地伸展着,其长度很快就超过了原来长度的一倍。
  这个小木偶本身能够发起挑战。他高兴地笑了起来。他开始从心里头喜欢上这个小家伙了。
  他朝着那两个眼眶形窗户瞧了一眼,心里不免一沉。
  “我在这儿有多长时间了?”他小声地问道。
  “很长时间了,大概有两个小时了。”科比回答,“我真不愿意打扰你,告诉你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溜过去。”她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
  为琢磨出这个小木偶的行动程序,他实际上花费的时间比他想像的时间要多得多了。外面还没有阴影,这说明现在正是中午。
  他又一头埋进了他的程序研究。这一次,他给这个小木偶赋予了一个新的模式。它的手和脚都重新装备了非常发达的肌肉,胳膊和腿也逐渐达到了更高的速度标准和动力标准。他把它的脑袋按了下去直到变成了一个纯粹的按键,这样一来,没有了脖子——就一个最容易受到攻击的目标。
  凯里班把他那昂起来的头偏向一侧,仔细地欣赏着他的这个杰作。说它是一件艺术品,他还有点缺乏信心。不过在眼下这种时刻,他却变成了一个重型大炮的设计师,而不是什么艺术家。
  在小木偶离开避难所以前,他让它完成了一连串的快速动作,其速度之快简直就像是一只疯狂旋转的陀螺。它一个劲儿地旋转着,一时间仿佛难住了那些可怕的噩梦和鬼魂,它创造的纪录一个接着一个,动作程序之复杂实在是让人们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它大约有十多种速度,凯里班心里猜想着。这倒是不错,这回总该说得过去了吧。
  就在凯里班沉浸于自我陶醉的时候,那些妖魔鬼怪仿佛同时接到了发起进攻的命令,一下子冲出来,又把小木偶团团围住了。
  这一回小木偶倒是没有害怕,至少是一开始没有被它们吓倒。一个身体单薄、形同芦苇的家伙一马当先冲了上来,它的肘部还长着一排犬牙,从侧面打出来一个怪异的毛茸茸的气球,没想到让小木偶一把就给抓住了,那个神兮兮的气球也在一排机动式带刺铁丝网前面撒了气。其他的怪物像起哄似的一拥而上,可是要想知道这一次的结局如何还真得多花一点儿时间呢。
  凯里班转过身去,看来没有什么指望了。肯定又是被打败了。一个武士身单力薄,要想对付一大群妖魔鬼怪,恐怕连门儿也没有。他用手揉揉眼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些可恨的妖怪,它们究竟要干什么呢?难道一点儿求生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他看了一眼科比,她回敬给他一个鬼脸。于是,他又埋头干了起来,使自己完全沉浸于那个互相残杀的世界。
  他又给这个小木偶增添了一些凶狠、残忍的特性。他也研究了那些恐怖攻击的特点,还试验了佯攻与误导方向,甚至于还试验了跳跃、跳舞、诈骗、滑冰、跳背、攻击、撕扯、拍击、咬伤、变形、压扁、猛击……可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那个微型凯里班被打得落花流水、七零八落。每一次画的图形越多,所花费的时间也就越长。
  也就在这个时候,只有一点他是能够肯定的,那就是小木偶的脸色像死人一样难看。
  每当小木偶被那些锋爪利翅捣毁并掏空了内脏的时候,凯里班就会感到神情沮丧、意志消沉。科比一声不吭地站在他的旁边。他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看来都是错误的,他总是遭受失败,好像这种尝试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甚至于有一次,他竟然耐心地等待着,希望那些可恶的妖魔鬼怪能够快一点儿现出原形。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这个中心舞台也并非是一个永久性的避难所。如果他等待的时间过长,这个台子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了,那些怪物也就会像潮水一样涌现出来。
  一切努力都毫无用处,凯里班深深地陷在这个没完没了的游戏里面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赋予小木偶巨大的力量,他明明知道它还是逃脱不了失败的命运。他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机械了,他冷漠地观察着,极不情愿地接受着一个又一个失败的结局。
  在残酷失败的驱使下,他又给小木偶增加了一些快速动作。每当重新开始那血淋淋的场面时,他都为失去的宝贵时间感到苦恼。在极度的精神恍惚之中,他又进行了一百次、一千次乃至一百万次的杀戳。但所有这些行动中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它们都是经过周密计划的,其结果也是无法改变的。
  他终于明白了这场游戏的真正意义。这就是这场游戏全部结局所采用的根本方法。没有希望。也没有荣誉。我向你发出这一警告。现在就撤出战场。在失败中狂欢。这就是惟一的真理。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也不会有人得到宽恕。我现在向你发出这个警告。认真地听一听,仔细地想一想。认真地听一听,仔细地想一想。
  科比注视着他,他摇摇头,仿佛刚刚从睡梦中醒过来。她指了指窗户外面,阴影已经越来越长了。夜晚就要来临了,时间越来越紧迫了。
  此时,凯里班感到身心疲惫,他全身上下不住地颤抖着,他意识到从昨天开始他就一直没有吃什么东西。他手上胳膊上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他知道应该放松一下了。他又回想起以前的情景,努力追寻着他以前自由自在、充满信心的美好时刻。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他偏偏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些美妙的时刻就像是一缕青烟一样从他的脑海里飘过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又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这场痛苦的游戏。眼前那两个长时间遭受折磨的敌我双方也正在耐心地等待着。他还要试验什么呢?狡猾、正面进攻、加快速度、阴谋欺骗——都不管用。每一次他都试着赢得胜利,可是每一次他都尝尽了失败的苦头。这就是它们的游戏,这就是它们的规则。他痛苦地摇着头。警告,这场游戏仅仅是一个警告,是一种预先惩罚。
  突然间,他的视野越缩越小了,黑色前景把其他的东西驱赶到了两边。他觉得他的意识迅速地飞入了一条黑暗的隧道。

  镜头转换。
  这个房间的墙壁从上到下都镶嵌着木板,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哪一个房间里面有这么多的装饰木板。四周的墙壁有点儿昏暗,但却透着光泽,呈现出一种暗淡的黄褐色。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个巨型玻璃缸,里面趴着一只鳄鱼,它汩汩地吐着气泡,两只小眼睛耐心地等待着。他记得自从上次喂食以来已经有好长时间了,它需要吃点儿鱼了。
  报告就放在他的桌子上面,这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他的身体不只觉地坐了下来,拿起文件夹开始读了起来。
  他的手伸向内部通讯系统的显示屏幕,按了一下秘书的按键。
  “您有什么吩咐吗?”她立即就回答了。
  他笑了,对她的机敏干练表示满意。她正在忙着自己的工作,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
  “请把雷努和格林带进来。”与这些受过教育、举止良好的人打交道是要讲礼貌的,而且不必对他们心存疑虑。
  雷努和格林这两个人让他发愁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看起来他们并不欣赏自己目前的这个位置,如果说得更准确一点儿的话,他们对自己的位置是不屑一顾的。可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的学会,是他的名誉、他的金钱、他的地位和影响才造就了这样一个机构,使它得以正常地运转。如果没有他,像他们这样的研究人员根本就没有出路,又怎么能够想像像今天这样在机器智能系统工程的领域中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智慧呢?即使是在国防工业中也不可能,连一丝一毫的希望也不会有的。
  他知道人们中间是存在着一些怨恨和小道消息,那不只是与他声誉鹊起的家庭关系和金钱有关系。
  他的学术记录纯属伪造,一是某人的慷慨捐赠……谣言满天飞,冷嘲热讽一浪高过一浪,它们通通都离不开伪造这个字眼。然而,闲言碎语总是没完没了 。
  他叹了一口气。完全独立的神经中枢系统能够知晓亚历山大和明斯基在干什么,那一直是他的一个梦。要是雷努和格林还不明白这一点,那么,最好让他们到别的地方去另谋高就吧。
  他只有二十四岁,如此看来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帕尔墨先生,是您召见我们吗?”还是像往常一样,雷努代表大家先开口了。她是一个具有支配权的人物,至少在公众面前是这个样子。谁又知道关上门以后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当然,公司的保安人员对此会进行深入研究的,但帕尔墨却钻不了那么深,他毕竟忙着呢。
  雷努小小的个子,长得有点儿黑。她有一个习惯,头发总是从太阳穴那儿往后梳。每当她这样梳着这种发式的时候,他就能够看见她的头皮上有一个小小的蓝色文身,就在靠近左太阳穴的地方。他一直也没有搞清楚那个花纹是个什么样的图案。
  格林是那种白化病人,粉红色的眼睛、浅黄色的头发。他的眼睛有点毛病,看眼前的世界老是像患了白内障似的。他们俩是这支队伍里面最棒的队员,但他们总是突然改变行动方向,无视他们必须遵循的行动轨迹以及研究界限。问题就在于他们的行动过于独立化了。
  “是的,”他和蔼地回答道,“你们是在开玩笑,不是吗?”
  雷努并没有表现出她听不明白他正在说什么的那种神情:“我们工作的时候从来不开玩笑。我们把它叫做弗兰肯森窘境,就是因为它的描述最精确。我们谁也没有笑。”
  格林也点点头附和着:“让我们俩坐下,您不介意吧?”
  他用鼻子哼了一声,她坐了下来,格林也跟着坐下了。椅子上发出了那种马上就要散架似的声响。
  “我已经看了你们的报告,”他说着,眼睛一下盯住了他们俩,“听说你们要公开发表。”
  “是的,越快越好。我们已经被邀 请参加RMIT①大会并且还要发表演讲。于是,我们就把材料发出去了。至少要让人家知道我们准备讲什么内容吧。”她用挑战者的目光望着他,不过,他并没有钻进这个圈套。
  【① 墨尔本皇家技术学院。】
  “难道你们不知道这儿没有我点头,什么东西也不能发放出去吗?”
  她冷笑着回答说:“您的意思是说邀请函上面没有您的名字。这样的事儿以前我们也听说过,这也太糟糕了。不过,这一份是属于我们俩的。”
  他的后背靠在了椅子靠背上面:“你手里有一份合同。显然,你还没有看过吧?”
  “有这回事儿吗?不过,即使有也没有多大关系。我们就拿这一份材料去,以我们自己的名义去。就这么回事儿。”
  “你们是在冒险。”
  “您说什么?”
  “我还是直说了吧。你们想让大家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就是无论哪一个伟大的发明家都终将被他自己的伟大发明所埋葬,对吧?那就是你们名扬天下的大好机会吗?”
  “那只不过是一个实验,先生。我们正在不断地研究,不断地设计,我们已经进行了多次尝试。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相反的意见,绝对是这样。”她向后面捋了捋头发,露出了那块蓝色的文身。那是一只雁吗?
  “如果那份材料证明你们的研究靠不住,你们的实验并不完整,事情的结局又会怎样呢?你们会遭到天下人耻笑的。”
  她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说:“除了我们俩,谁也不会知道那份材料的具体内容。”
  “我已经拿到了你们的研究报告。研究所的信息通道连接着你们的记录材料与报告。我们可以让你们威信扫地。当然,真要这样干我们也并非甘心情愿,不得已而为之完全是为了保护研究所的名誉。”
  死一样的沉默。“您真的愿意这样做吗?”格林用他那甜润的男高音问道。帕尔墨心里纳闷,他也许来自研究所的唱诗班吧。
  “咱们走着瞧吧。”
  雷努怒目圆睁。格林仿佛在自言自语,他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帕尔墨朝着那只鳄鱼瞟了一眼。它的嘴张得大大的,正吱嘎吱嘎地磨牙呢。“不然的话,我给你们一笔信用贷款,但要作为共同作者来发表我的论文,题目应当叫做‘作法自毙的窘境:创造之冒险’
  他喂了那只鳄鱼,趁此机会他们俩离开了这间办公室。
  他们屈服了。他们一贯如此。他看见了她头上的那个文身。
  那是一条鱼。
  那只鳄鱼眼巴巴地望着他。

  镜头转换。
  凯里班终于摆脱了那些幻觉。帕尔墨!托马斯·帕尔墨!就是他把自己的整个记忆载体都移植到了他的头脑里面。帕尔墨!他感到无比震惊。他要帕尔墨的记忆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能够听到远处人们的窃窃私语,尽管那都不是一些光明正大的东西,但还是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虽然他们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可是,他却要与这些人进行斗争。他需要集中他的全部注意力,把它们全部都应用于眼前的这场游戏。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活下去。他把临时记忆都抛到了一边,他试着摆脱那些流氓记忆带来的不良影响。
  这场游戏,还有科比,两者都是至关重要的。
  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关切的目光,他能够感觉到她万分焦急,因为她一直朝窗户那边张望着。
  那个小木偶仍然站在舞台的中央,静静地等待着。
  看着它的脸,他认真仔细地端详着他自己的那张脸,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他极其小心地让他的那个复制品向前挪动了一步。
  那些可恶的妖魔鬼怪呼啦一下子又都冒了出来。
  “没有指望了。”他口中喃喃自语道。可是,这些可恨的家伙分明还是要他再继续战斗下去。
  室内的空气紧张了起来,仿佛里面的气体太多了,都争着向外面跑似的。他也感觉到热了。
  无意之中,他决定再试一回。
  他的手指在控制键上面来回地跳动着,他把小木偶的胳膊抬了起来,直到两只手举到了与脸一样的高度。
  他开始用两只手在脸上拼命地抓挠着、撕扯着,十个手指的指甲都非常尖利,脸上的肉被一块一块地剥了下来,然而,他并没有就此停下来。小木偶浑身痛苦地颤抖着,可还是顽强地站在那里。凯里班把其他的事情通通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的全部身心都集中到了小木偶身上。
  他继续猛烈地抓挠着、撕扯着。脸上的皮肤在他这疯狂的攻击下稀里哗啦地垂落下来,他不得不用手再把它们从嫩肉上面活生生地撕扯下来。他一鼓作气地抓着,扯着,拼命地撕着,直到把整个脸盘都剥得干干净净时才停住了手。
  小木偶浑身抽搐了一下,终于在台子上面倒了下来。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并没有出现那群面目可憎的小妖怪,他不禁大吃一惊。他的替身终于在以前多次跌倒的地方倒下了。
  不只觉他听到了哐啷一声。那声音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是穿过一层薄雾传过来的。
  “快来呀,”科比急切地喊着,“那道大门已经打开了。时间紧迫,这座该死的雕像就要开始吼叫了,咱们得在这以前冲出去才行啊。”
  他头脑昏昏沉沉的,不过,他还是跟着她来到了大门口。
  他绊了一跤才出了那道大门,摇摇晃晃地顺着原来的那个短短的斜坡溜到了雕像的肩膀上面。太阳露出了浅黄色,又一点儿一点儿地变成了桔黄色。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凯里班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感到疲倦,觉得筋疲力尽,好像浑身散了架子似的。
  他眼睁睁地望着这片他就要爬下去,马上就要踏在它上面的土地。它是那么广阔,万里草原一眼望不到边。缓缓下沉的太阳变得越来越大了,它的直径眼看就要超过他的整只胳膊了。它远在天边,一副神秘拟的样子。在它的强烈照耀下仿佛连土地也一起融化了。大地万物,一切都是静悄悄的。然而,它们又处在永恒的运动之中,整个世界都在围绕着太阳这颗恒星不停地运转着,而太阳系又在宇宙中永远地转动着。
  面对着宇宙那博大而又宏伟的远景,他深思着。直到科比大声叫他,才又把他领回到了现实世界。
  “你看哪,凯里班。我可不想等这家伙狂吼乱叫的时候我们还留在梯子上面。我想回到地面上去,回到坚实的土地上去。最好离开这里几百公里。”
  他也不愿意就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爬,他难受得紧咬着牙关。
  科比迈了一步,准备先下去,可他还是拦住了她。
  “不,”他嘴里咕哝着,“我先下。”
  她不知所措地把头歪向了一边:“哟!这是怎么啦?这回可真是男子汉大丈夫一马当先呀!”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想下去,我只想比你先行一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可真不希望你把我的脑袋砸瘪了。”
  她沉吟了一下,回答道:“真有你的。得了,干脆一点儿吧。”
  尽管心里乱糟糟的,他还是开始往下爬了。
  这个斜坡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他接连不断地遭受打击,有点儿晕头转向,只是科比的鼓励还在支持着他。每下一级,浑身的关节就要引起一阵钻心的疼痛,尽管紧咬牙关,可还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当他的脚最终踏在结实的土地上面的时候,科比抓住了他的胳膊。“这边走,睡着了吗?这边走呀。”
  她拧着他转了半圈,推着他向宿营地走去。
  他拖着沉重的双腿磨蹭着,鞋子上扬起了一阵阵红色的沙尘。一丛又一丛的叶刺在他眼前好像变成了一个又一个陷阱。一只小蜥蜴飞快地跑了过去,拼命地躲开了他那双沉重的鞋子。
  “就是这儿,就用这个围着你的脑袋。”他看见了他的睡袋。
  他刚刚安顿好那个大睡袋,整个宇宙就好像是爆炸了。
  在他听到这个声音以前,他的骨头里面就能够感觉到这种声音,这种最初的可悲声音。它一开始朝着天空轰击,而后又向着四面八方轰击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他的茧壳里爬了出来。已经是半夜了。科比已经睡着了,她均匀地呼吸着,一副未必真正舒服的样子。他不由得点了点头,然后,开始在他的背包里翻腾着,想找点儿什么东西吃。
  他找到了一些干果,放在嘴里面干巴巴地嚼着,又喝了一点儿水冲了下去。那是一些无花果,他吃的是无花果。其实,他吃的也未必就是无花果,只不过现在他的胃口真的好极了。
  他心里还挂念着那个小木偶。他要赢得胜利的惟一办法就是消灭他自己,这个结果在后来的结局中已经得到了验证。
  然而,他对那个小木偶最后的一瞥却久久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特别是它倒下去一瞬间的那种万分痛苦的表情。
  在它的脸下面还有另外一张脸。
  那就是帕尔墨的脸。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十八章

  “你知道了,对吗?”
  太阳刚刚从东方露出它的笑脸,那座巨大雕像所投射出来的阴影在广阔的平原上不断延伸着。凯里班非常高兴,因为他们已经离开了阴影笼罩的区域,搬到了早晨太阳能够照得到的地方。他讨厌打哆嗦,也厌恶寒冷。要是天气冷的话,他就不愿意工作。
  “你已经知道了。”他重复着。
  科比把她那两只手深深地插进了衣服口袋,低着头。她什么话也没有说,惟一的动作就是耸了耸肩膀。
  她当然知道了。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这声音来得那么突然,又是那么出人意料,凯里班猛地一回头,差一点儿被绊倒了。他一转身子,手刚好打在了科比的肩膀上,她停了下来,昂起的头歪向了一边,眼眉不住地向上跳动着。
  “该出发了,凯里班。”那个声音说,“时光正在流逝。谢谢大地万物吧。”
  这一次他没有搞错,这声音是从他自己脑袋里面传出来的。他痛苦地呻吟着,看来这个声音不闯入他的大脑,他的脑袋就干脆闲着没事儿可做了。
  他的脑子里面开始充满了活力。
  “离开这里,”他口中喃喃自语道,“让我离开这里。”
  “哦,亲爱的,”那个声音咯咯地笑着说,“我们之间并非要进行一场斗争,对吧?那毕竟不是我的全部计划。当然,也不会有多大的问题。好在有的是时间嘛。”那个声音冷漠地笑着,渐渐地远去了。
  凯里班站在那里,身子轻轻地摇晃着。他感到非常虚弱,好像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比赛。
  “鬼魂。”他喃喃自语道,“是鬼魂的声音。”
  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他直勾勾地看着科比,又好像是根本没有看见她:“我是谁?”
  他命令似的大声喊着:“我是谁?”
  没有等到回答,他就迈开他那双僵硬的腿,大步在草地上来回地走着。他踉跄着,整个身体僵硬得像一根铁棍子,眼看就要彻底地垮了。他向着天空挥舞着拳头,可马上又后悔了。强烈的阳光使他的双眼里充满了泪水,他的头像一只不值钱的破鼓一样被梆梆梆地乱敲着。他痛苦地呻吟着,终于闭上了眼睛。
  “我是谁?”他向天空乞求着,“请你告诉我。”
  他低下了头,用双臂把它埋在胸前。他俯下身子跪在地上,整个身体前后不停地晃荡着。
  “你以为你是谁?”科比的声音低沉而又温和。他睁开了眼睛,看见她正蹲在他的旁边。
  “让我想一想吗?”
  “你想你是谁呀?”她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她手里拿着一根叶刺的茎秆,慢慢地来回搓动着。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根茎秆,好像它是一件什么很稀罕的东西,非得小心谨慎地照料它,它才能够恢复生命。
  “我讨厌说这个。”他承认了,“但是,我又不能够确定。”
  “接着说呀,”她说,“你本来可以做得比这更好。还是好好地猜猜吧。”
  “实际上,这根本就不是猜不猜的事儿,对吧?这就像大多数人一样,他们本身都有一个正确的认识,那就是他们自己是谁。可是,偏偏我就是对这个问题产生了怀疑。”他用手揉着眼睛说,“我想我是知道这一点的,而且以前曾经有过那么一次。”
  “OK,那么,你知道你是谁了吗?”他看着那根旋转的茎秆,好像是着了迷似的。
  “我吗,我想我就是我呀。”
  “啊哈,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主意了呢?”
  “是记忆,”他吐了一口吐沫说,“是那些血淋淋的记忆。我自己有很多事情要记住,没有必要把别人的移植过来。”
  “嗯……好吧。可是,那就意味着你不再是你自己了吗?我的意思是说,也许你和你自己想像的那个样子还是有一点儿差别的,但是,那毕竟还是有差别。如果我能够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的话……”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把他的脸凑到了她的脸跟前:“我的身体里还有一个人!他就是帕尔墨!他正在跟我说话!”他松开了手。“你知道什么?”他说,“快告诉我!我想知道!”
  她咬着下嘴唇,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我想这已经够公平的了。可是,首先你得把你所知道的事情告诉我,好吗?这样的话,就能够节省很多宝贵的时间,省得我告诉你一些本来就明摆着的事情。”她小心地搓着双手。
  他慢慢地讲了起来,他讲起了他在那座雕像内试图控制那场游戏的时候脑海里产生出来的有关帕尔墨的幻觉。
  “也许有人跟你说过这件事儿……”她开始说话了,“或者你在什么地方看过有关他的报道。我的意思是说,谁说那是真的?”她的语调既和蔼,又使人感到宽慰。
  “这跟我记在心里的其他事情一样都是真的,跟其他事情一样,我就在那里!我能够体会到他的感觉!”他眯起了眼睛,好像是在回忆过去的经历,“他穿在身上的衣服、他呼吸着室内的空气、他刚刚刮完脸的那种气味总而言之,他周围的一切事情。当他成功的时候,我会和他一样感觉良好;当他认为他自己正面临挑战的时候,我也会和他一样地生气着急。这些事情都在我身上发生过,让我亲身体验过,那是我的一部分!”
  她看着那根破碎的茎秆,叹了一口气,让它飘散到了地面上。“凯里班,你是在哪儿出生的?”
  “你问我吗?在西部中央医院。那是发大水以前的事情了。”
  “啊哈。那么,你妈妈呢?她长什么样儿?”
  “不记得了,她死了。”
  “爸爸呢?”他摇了摇头。“那么说,你是在大街上流浪才活下来的?”那些模糊的记忆又回来了,儿时的那些记忆他差不多都忘光了。整天充满恐惧地逃离那些破烂不堪的大楼,只差一步就沦为奴隶了,饿了渴了,只能够在垃圾箱里找点儿吃的;整天挨打受骂。“是啊,这一点我是能够肯定的,我活下来了。”他说道。
  “你十二岁的时候在哪儿来着?”
  “在大街上。我也记不清……”
  “十四岁的时候呢?八岁呢?”
  “在一个地方,”他口中喃喃自语道,“可是,好像又想不起来了。”
  “你是在哪儿学会识字的?”
  “我……”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我想说,我确实没有办法。我……日子非常艰难……”
  “告诉我从那时候起发生的事情,不论哪一天的都行。”
  他眼前一阵眩晕。他努力回忆着某一天发生的事情。
  某一天。
  当他真的回忆起来的时候,眼前到处都堆满了支离破碎的镜头:有海边的、露营地的、学校的、父母的,还有海边波涛翻滚的声音。这些镜头都没有明显的边缘界限。它们都是模模糊糊的,也没有清楚的线条和形状。
  “就一天。告诉我一件特殊的事情就行。”
  饥饿、寒冷、威胁、惩罚。他想抓住那些不断浮现出来的历史镜头,可是,它们偏偏又从他的脑海中一点儿一点儿地溜走了。
  科比抓住他的肩膀转了半圈,这样他就能够直接面对着她。“凯里班,你能够回忆起来最早的事情是什么?我要你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
  他还在冥思苦想,笨手笨脚地四下里胡乱摸索着。仿佛他潜入深海去探索宝藏,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了半天,找到的却是满手的稀泥巴。
  他在大海里越潜越深,周围那些光怪陆离的景物使他更加心烦意乱。
  眼看就喘不上气来了,就在那快要绝望的时刻,他摸到了海底。他赶紧在一堆看似垃圾的软泥里胡乱翻腾了一阵子,出乎意料之外,他倒是真的摸索到了一个东西。他赶忙着抓住它,把它从软泥里面拔了出来。 他终于浮了上来,由于时间过长用力过猛,他几乎昏了过去。
  “凯里班,”科比摇晃着他,“凯里班!你看到什么了?告诉我。你得到什么了?”
  他不只觉地瘫倒在地,双目紧紧地闭着:“我想起了艾尔伯特。”
  “艾尔伯特?”
  “一个卑鄙无耻的三流小人物,他经常干一些保险欺诈之类的勾当。他一直是小心翼翼的,从来也没有干过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例如丢失手表、非法闯入、丢失自行车什么的。”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瞪大了眼睛,说道,“你知道他曾经骑过一辆自行车,那辆车竟然被先后偷了四十二次。就在那种情况下,他居然又骑着那辆自行车去了原先的那家保险公司理赔。至少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他身上有什么气味吗?”
  “气味?”
  “继续说呀,如果你还能够回忆起来的话。”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说:“是鱼味。他身上总是带着一股鱼味。好像他和罐装的金枪鱼、沙丁鱼,还有别的什么鱼类住在一起似的。他还有一只猫,他们彼此相依为命,那是露蒂。”
  “是那只猫的名字吗?”
  “是的。”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啦?”
  “你是说艾尔伯特吗?”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看见艾尔伯特了,“两年、三年,也许是吧。大约有那么长的时间了。”
  她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坚定了信心,说:“凯里班,还是到此为止吧。这个实验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她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你看哪,我想说的是你那绝大多数的记忆都是不真实的,都是假的。这样一来,它们就会强迫你相信你以前根本就没有的经历。”她把一只手放在脸上抹了一下,接着说道,“或者说,也许你经历了这些事情,但是,又有谁知道呢?反正都已经过去了。你的头脑已经被彻底地清洗干净了。有人买下了你,把你过去的经历清洗干净了,然后,又塞进了一点儿让你高兴的普通内容,最后吗,又把你抛到了大街上面。”
  凯里班站了起来,他望着北方,望着他的终极目标。平坦而又干旱的草原一望无际,一直延伸到了遥远的天边。“这到底是谁干的呢?”他冷漠地问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最重要的问题就在于帕尔墨。”她把双手放在一起来回地搓着,“你自己已经明白这一点了。”
  “为什么?”
  “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地方。我还不能告诉你为什么。”
  他看着她,问道:“不能告诉我?”可她并没有看着他。
  “不能,就是不能。我已经被锁定了,没有办法告诉你这个原因。事实上,我一直在努力地工作,想尽可能多地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情。其实,我本来并不应该这样做的。”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她站在那里,看起来好像还是往常那种洋洋得意的样子,可这一回却完全变了样儿。她的两只手在茄克上面来回地抓挠着,直到最后才塞进了口袋里面。
  “那么,你又是谁呢?”
  她踢着地上的沙子。“你本来就应当想到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她说,“我是一个程序。”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背起背包来就往前走了。凯里班望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急急忙忙地赶了上去。
  他们俩默不作声地走了一会儿。凯里班想试着搞清楚他刚刚学到的那些东西,科比却陷入了沉思。他觉着自己的头好像被什么钝器打了好几下,接下来才有人真正地对他开始工作了。

  太阳越升越高,仿佛担心患了关节炎而故意逃避似的往高处爬着。他已经差不多快适应这种愚蠢的运动了,即使是它不断地加强了他们俩处境中的非真实性。
  实际上凯里班想知道的就是这太阳还要多久才能够把露水烤干。现实生活中那些普通的常见问题往往要比共享创建与主观现实重要多了。他能够感觉到太阳的炎热和草地的潮湿。他的皮肤有点痒痒,那是衣服磨擦沙尘的结果,这些该死的尘土总是到处乱跑。他的肚子在咕咕作响。
  “来呀,凯里班。别装着没事儿人似的。”科比的声音粗暴地打断了他的思路,“我想说,你刚才就想起它来着,这不是再明显不过了吗?”
  他微笑着,但没有多少热情:“也许我并没有想到它,也许我心里正想着另外一件事儿,或者说是我心里一直挂着的那个事儿。一颗丢失的心脏,就是为了这么一件事儿。”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站在那里,两只手插在口袋里面,眼睛望着远方的土地。“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我只不过是一个程序,是专门创建出来照顾你的。现在,我们俩该组合到一起了吧?”她悲痛地说。
  “创建?”他说,“说得好啊!那么,你又是谁创建的?”“哦,说下去,凯里班!你刚才想到谁了?”她恼怒地扬起了双手,“帕尔墨。又是那个帕尔墨。多滑稽呀,你就没想一想不让我跟你谈起我自己的事情吧?好在他没有这样做。”她踢着地上的砂土,说:“你就直接叫我信徒吧,我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就是要提供指导和带领作用,给你支持和帮助,让你感到舒适和快活,最终穿越这个死亡阴影大峡谷。”
  他蹲在地上,感觉到身上的肌肉在不断地发抖。他很欣赏这种感觉,尽管他明白这并不是真的。“多么愚蠢的死亡阴影啊。它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如果还原本来面目的话,我甚至根本就不可能留在这个现场。”他伸出一只胳膊,疯狂地挥舞着,大声喊道,“这种虚假的表演是莎士比亚戏剧的再现,是梦幻世界的再现。”
  她不禁嗤之以鼻:“这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不是在这里吗,并没有回去呀。我们正在玩一场事先设计好的游戏嘛。”
  “可是,你是怎么到那里去的呢?”
  她转过身来,眼睛里闪着亮光。“帕尔墨可能是一个完全彻底不折不扣的私生子,但他却是一个天才。他在走自己的路。”她喘了一口气,好像是在下定决心,“他找到了一种方法,把你脑子里面的部分程序进行了重新调整,那是一种非凡的神经纤维束。然后,把它全部清洗干净,再移植到我这里来。那是一种程序。表面化的扫描无法证明我的存在,那是因为我已经被深深地掩藏在各种能够模拟脑部基本功能的显示屏幕后面了,无论用什么办法他们也找不到我。当你在这里醒过来的时候,那就是我的信号产生作用的结果。这就跟雅典娜受宙斯头脑支配是一个样儿的。”
  “你是在跟我说他期望一切如此吗?”他皱着眉头,思考着有没有其他的含义。帕尔墨的计划还会包括一些什么样的东西呢?
  她张开嘴笑了:“多的是呢。他就指望这个。他要你参与这场游戏。”
  凯里班站在那里,两只手来回搓着:“对于这一切,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仿佛有一片云彩从她的面前飘过。但是,她的面容很快就恢复了原来那种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你为什么问这个?”
  他想看看她的眼神,可是她却倔强地看着他的肩膀,看着脚下的土地,看着她自己的双手。
  他伸出手来,抓住了她的肩膀,说:“你觉得跟我在一起都是真的,那太好了。那也许就是一种共享创建,但那仅仅是我们已经得到的惟一收获。”
  她勉强笑了一下,说:“看哪,以前还不曾有一个人问过我对我自己有什么看法,仅仅如此而已。来一点儿刺激,对吗?可我还不习惯这样的做法呢。我想说,要知道你并不是真正的……真正的……你所希望的那个样子,那可就太可怕了。”她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完了。
  就在这个时候,凯里班实际上也来不及细想,就一下子把她搂在了怀里。她紧紧地依偎着他的胸膛。“我的程序就是为了这个……你知道吗?”过了一会儿,她才用极其微小的声音说了出来。
  突然间,他松开了手,身子也随即转了过去。
  她焦急地问道:“怎么啦?”她抓住了他的手,厉声问道:“我又做错什么事情了吗?”
  他低下头来看着她那不知所措的样子、她那脏兮兮的头发:“叫我傻瓜吧,可我还是情愿接近那些能够跟我说实话的人。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仅仅是你自身的程序要你这样做的……”
  “我可从来就没这么说过!”
  “啊哈,那么就是说我的自我受到了严重的创伤,是这么回事儿吧?”
  “凯里班,不是那么回事儿。”
  “听起来倒像是那么回事儿。我想让人们知道我本来的面目,而不仅仅是因为你受到了别人的指使。”
  他转过身去不再理她,两只拳头狠狠地插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面。他感觉头疼得厉害。
  “帕尔墨是软泥,”科比慢慢地说着,“他能够自我吸收各种各样有用的东西。他利用别人,就像其他人每天都要使用卫生纸一样。他为我编制程序,就是要我来保护你,使你感到安全,但那还不是他的全部用心。他要我处于一种随机修改的状态,而且我也是这样做的,我已经完全地适应了。”
  “科比,你将来能够得到多少自由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一脸的委屈:“说真心话,我猜想我可能属于一种两面人。你知道,就是那种次级智慧、有限的独立性、有限的自由意志以及其他各种各样材料的综合产物。但是,和帕尔墨在一起,谁知道呢?仅仅依赖于规则对他是不管用的。如果他为了达到他的目的而需要某个东西,那么,它就会为他所用。不管怎么说,这就是精英们抢先得到有利地位的根本原因吧。他是采用打破常规的方法来创造一切的。”
  “这么说,你并不知道他们的秘密喽?”
  “你知道你能够得到多少自由意志吗?”
  “嘿,你可问到点子上来了!”他微笑着,她也试探着张开嘴笑了,“咱们俩都假装具有独立的头脑,里面却塞满了命运啊、精英什么的。”
  “当然啦。”她伸出手来,他看着她那只手,眼里充满了困惑。她温柔地说着:“我真的喜欢你,你知道吗?”
  “不,我并不知道。”他直截了当地回答道,“我还觉不出来。”
  “可一开始时,我并不喜欢你。你是在装腔作势吧。”
  “我需要一点儿时间。”
  “可咱们还得再近一点儿。”
  “我也没去别的地方嘛。”
  她心满意足地望着他的脸,可他却皱着眉头。
  最后,科比还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慢慢地走到了近处的一棵树旁边,那是一棵干枯的红木树。她来到树底下,像猫那样尽情地伸着懒腰。她的两只手高高地向上举着,整个身体舒舒服服地向后面弯曲着,凯里班差一点儿以为她要摔倒了呢。她那一双好看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他看见了她的喉咙,苍白色的,就在下颚的正下方;脉搏在皮肤下面突突地跳动着。复活了,他心里想着,她复活了。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尽可能地伸展着整个身体,浑身不住地扭动着。她又重复了两次,才重新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知道吗,”她说,“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我现在甚至都能够闻出这里的气味!有尘土、有灌木丛……” “你也闻到了?”他说,“我刚才还在想我不是在做梦吧!”
  科比皱着眉头,难过地望着他。“说实在的,那肯定就是你正在做的事情。让我来告诉你吧,”她又补充道,“那就是你到达那里的某种想像,凯里班。现在,咱们该朝哪儿走啊?”
  凯里班紧皱着眉头,他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拨弄着小臂上面的那个心形文身。“那边。”他用手指了指。
  科比点点头,他们穿过足有胸口那么高的灌木丛,又出发了。

  “我想说,”他们走进一片茂密的平展叶相思树灌木丛时,科比接着说道,“你知道气味吧。你可能想过它们是挺讨厌的东西吧。”
  凯里班好像听不进去的样子。空气凝重,里面充满了尘埃,但小桉树①发出来的强烈气息却把它们下面其他东西发出来的气味通通地掩盖住了。世界上的气味是复杂的,有植物的,有痘物的,既有它们呼吸的气体,又有它们身上产生出来的气味,还有它们死后散发出来的难闻气味。所有这些气味又与薄荷冰一类的芳香气味混合在一起了。芳香无处不在,因为它是真实的,就像不论到城市的哪一个角落都会有臭味,这一点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① 澳大利亚南部产小桉树。】
  她说:“唔,这儿太像澳大利亚了。”
  他却皱着眉头:“不过,这也让我发愁。”
  “愁什么呢?”
  “你看,这儿的风景是非常典型的澳大利亚风光,这仅仅是一方面,它已经太完美了。它又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是一个城里人,对类似灌木丛这样的田园风光以前却没有一点儿印象。”
  “也许,它来自帕尔墨的存储单元吧。”
  “或者说,它是精英们插入的某些存储内容。你知道,这是一种到处搜罗破烂主意的典型手法,只不过现在把它们当成了这场大型游戏的某种背景。我敢打赌,内地可完全不会是这个样子。”
  “谁知道呢!可是,如果这恰恰就是什么人对澳大利亚的概念,那不就不太真实了吗?我的意思是说,澳大利亚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就是成年累月的干旱,一然就是暴雨倾盆,难道就没有别的啦?或者是一片摇摇欲坠的破烂工厂和旧推土机清理中心什么的?自从精英们占领并且开始把事情搞得更好,使环境更加智能化以来,这个地方实际上已经不再是两百年前的样子了。”她停顿了一下,“你想什么呢?”
  “你还想着我对澳大利亚的定义吧?永远地想下去。”
  “也许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也许你现在已经停止了思考,可你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我会选择比这更好的事情。我想说,效果在哪里?夜生活又在哪里?”
  “接着说呀。这儿还有你的事儿呢,不管你是不是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一直都在观察着你。你在这里看起来挺自在的。”
  她的话深深地触动了他。她说的这一番话也的确是真的,他在目前的环境里感到很舒服。辽阔的草原和广阔的天空把像凯里班这样久居在混凝土牛仔城市里的居民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他非常喜欢内陆生活,在这儿感觉就像在家里一样。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里面充满了红色尘土和桉树的气味。他确实感到像是在家里一样,只不过是感觉的方式有些奇特。从内心深处,他听到了一个鬼魂似的低声细语:是啊!

  第二天一早,凯里班和科比呆呆地站着,他们身后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他们望着眼前一望无边的大草原,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手已经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树木都清理干净了,而且还把地层表面也仔仔细细地整理过了。灰绿色的低矮灌木像跳蚤一样无声无息地长了起来,这样一来多少就给寂寞乏味的草原带来了一点儿生气。
  “我们不得不走这边吗?”科比用怀疑的口气问道。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但好像又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凯里班低头看了看他那个嵌入式罗盘,指着地平线说:“神秘的心脏,它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它正在告诉我一直往前走,穿过这片草地。”陷阱就在前方,远方的那条线也越来越近了。要是现在他们俩能够走到那儿,他真想把它砸个稀巴烂。
  他把茄克脱了下来,塞到了背包里面。裸露的胳膊上面显露出来那个心形文身。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科比也凑了过来。
  “什么颜色啦?”她焦急地问道。
  “正在退色。有点儿灰颜色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胳膊给她看。
  “就这一点点儿吗,颜色还是挺黑的呢。你有什么感觉吗?”
  “OK。我会有办法对付的。”
  “我们还是现在就出发吧,不然的话,呆一会儿天气就该热起来了。”科比说着。
  “我们还有多少水?”
  她扮了个鬼脸,回答道:“不多了。我的水壶里面满满的,我的背包里面还有半瓶。你呢?”
  “不太多了。都在这儿呢。”他举起了他的水壶,来回地摇晃着,“还有半壶多一点儿,也许半壶少一点儿。”
  她叹着气,说:“这么说,我们可得节约一点儿了。”
  “你的意思是说,洗不上澡了?”
  “洗不上了。”
  “我可不想走了。要是一天洗不上三回澡,我怎么能够走上一百多公里呢?”
  “我们还是出发吧。”
  “走吧。”
  他们又出发了,凯里班感觉科比有点儿奇怪。她好像总要跟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她有点儿保守,话也不多了。在她感到热的时候对他总是这种态度,好像是一种很适度的礼貌。
  “你心里难受还是怎么的?”他问道。
  太阳已经开始热起来了,清晨的那种温暖迅速地消失了。水汽正慢慢地从一片接一片的低矮草丛中蒸发出来。
  科比好像是被刚才的问题吓着了:“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他们俩肩并着肩地走着,当脚步底下沙子偶然滑动的时候,他们也会撞在一起。他们不时地分开,绕过灌木丛后,再次会合到一起,就好像两块磁铁不断地互相吸引似的。
  “这么安静呀。你怎么不说话啦?”
  “其实,也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想我昨天已经说得够多了。现在我想的就是赶快离开这个地方。”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她就又接着说了起来,“我想你会理解我的意思。这些沙漠植物,我讨厌它们。顺便问一下,我们快没有水了,是吧?”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不会渴死的。你的想法也太富于戏剧性了,别想那么多了。‘你赢了吗?’‘是的。但没有渴死。’不会有那么多自私自立、个人主义的。”
  科比笑了,但又是那么茫然。他们继续向前走着。

  后来,他们停下来,凑合着吃了一顿午饭。科比挑出了一听桃子罐头,她说里面的甜汁可以用来止渴。
  空气中的微小变化首先引起了凯里班的注意。微微的和风突然间变成了强烈的大风,随风卷起来的沙粒直接抽打在他的脸上,撞击着他的裸露的皮肤。他不得不抬起一只手挡着眼睛。
  “这是西北风。”他喃喃自语道。
  “你说什么?”科比问道。她背对着大风,因此,没有注意到眼前的变化。
  “我说的是风,它改变了方向。”他没好气地说。他闻见了一股气味,可是,一时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不过,他敢说那是一种腐烂的气味,是死物身上散发出来的腐臭的气味。他不由得喷着鼻息,厌恶地吐了一口吐沫,仿佛是要把什么脏东西吐出去似的:“咱们得赶快走,可能有什么不详之兆。”
  科比三口两口吃完了饭,刚一站起来,就差一点儿被大风吹倒了。大风呼啸着把她的头发从后面吹到了脸的前面,凯里班这样一看倒觉得她更年轻更漂亮了。
  她问道:“这是我自己的想像,还是马上就要天黑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远方的地平线那儿飞快地冒了出来,那是一股红褐色的云团。“是尘暴,我敢说那是大尘暴。”
  “是朝着我们这儿过来了吗?怎么不回答呀?真是愚蠢的问题。我们该怎么办?”
  他皱着眉头说:“找一个掩蔽的地方。”
  “离开这里吗?你开什么玩笑!”
  “眼下已经没有退路了,”他说,“咱们只能够往前走,但愿能够找到几棵树。也许能够找到一段河堤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只要能够掩蔽起来就行。再怎么着也不会像眼前看到的这么糟糕吧。”
  她背起了背包,冷冷地笑着说:“你又在那儿胡说八道了。”

  他们还没有走出多远,那股强大的尘暴就迎面袭了过来,立时飞沙走石,遮天蔽日,风声在耳边尖利地嚎叫着。
  “一个怪物。”凯里班朝着震耳欲聋的大风高喊着。
  “你说什么?”科比也被吹得东倒西歪的,眼看着就要摔倒了。
  太阳已经变成了一个桔黄色的大盘子,在这骤然刮起的狂风里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大风呼啸着,刺耳的噪声此起彼伏,一阵接一阵地轰击着他们的耳膜。
  “拉住我的手。”他大喊了一声,可嘴里一下子就被飞起来的沙土塞满了。
  他伸出手去抓科比,可是,却在咆哮着的大风中抓了个空。飞沙走石噼噼啪啪地抽打在他的脸上。当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竟然不见了。
  “科比!”他使足了力气喊着,可他的喊声一下子被狂风吹得无影无踪了。
  他东摇西晃,在这个飞速旋转的红色世界里迷失了方向,可他却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科比!”
  也就在这个时候,这场狂风戛然而止了,就像它突然间刮起来一样立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它就像一阵狂风吹了过去,就像隆隆的雷声卷着飞沙走石在远远的天边消失了。
  凯里班感到头晕目眩,他怎么也搞不明白这个世界怎么会变得那么快,刚才还是安静的田园风光,为什么一下子就变成了昏天黑地的野蛮世界,为什么这人间地狱般的悲惨景象又在转眼之间消失了?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想寻找科比。可是,他眼前看到的只是一片广阔、平坦、光秃秃的平原。她不见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傻呆呆地站在那里,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后来,他交叉着双腿,坐在坚硬的土地上面,一动不动地坐着。
  过了一会儿,仿佛有什么东西唤醒了他的知觉。他没有得到任何警告,就被抛入了另外一个记忆世界,不只觉地深深地陷了进去。

  镜头转换。
  “你把自己称做保安头目?我的狗都比你强!”他的手指在显示器上面狠狠地敲打着,“那么,这是什么?这一星期的第三次尝试吗?又是星期三!如果他们再继续干下去,这个周末他们就会达到两位数,然后再达到三倍,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制造二十多次爆炸!”帕尔墨那提高的嗓音不由得颤抖着,不过,他还是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克制,这是最重要的,他自己劝说着自己。当快要失去理智的时候,就应当克制自己,为的就是不要发生那样的事情。
  一位妇女站在他的面前,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她立正站在那里,显露出以前她当兵的背景,好像每当受到训斥的时候就得这样直挺挺地站着。柔软的绿色帕尔墨军装全部经过精心的剪裁,可穿在她那瘦长的身上就显得既不合身又不得体。一缕浅色头发从她的通讯帽盔里面露了出来。她的眼睛一个劲儿地向上面瞟着,好像是在说她渴望着再大干一场。“是的,帕尔墨先生,我们正在尽最大的努力……”她的两只眼睛短暂地闭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所犯的错误。
  “尽最大的努力?”他冷笑着重复着这句话,他知道这样做的好处,“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可这还不够。我的生命危在旦夕,而不是在什么经理或者工厂老板的监督之下!如果帕尔墨安全体系还不能够保护帕尔墨自己,那么,我就炒你们这帮废物的鱿鱼,叫你们通通滚蛋!”他在椅子上面往后坐了坐,抬起头来仰望着天花板:“也许是一个惟利是图的家伙,在洪都拉斯,在汤加,我不知道。那儿一定会有很多很多。”
  “先生,”她说话了,同样也是在发出警告,“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指望惟利是图的家伙有什么效忠行动!你看看发生在菲亚特老板身上的那些事情吧!他先是和那些乌兹别克的小人们签订什么合同,后来才发现他的竞争对手早就跟那些人搅和在一起了。没用多久,他就对自己的失误感到后悔了。”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赶紧离开这里:“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星期之内这幢大楼里面已经发生了三次炸弹爆炸事件。我要的是你们的行动!你们的行动!”
  “明白了,先生。”她不断地磨着牙齿,“我们已经试过了。网络那边也没有听到什么风声。法医检查了爆炸现场遗留的痕迹,但也一直无能为力。众多线人那儿也没有什么消息。先生,我们已经进了一条死胡同。不管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也决不会公开露面的!没有威胁,没有要求,没有与新闻媒介的联系,什么也没有!这就好像是用一张渔网逮住了一个鬼魂。”
  没想到她竟然能够说出这样一番有滋有味的话来,听完了他差一点儿乐出了声。他太了解他的这些下属小头目了。他知道她是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轻易地被人家收买过去的。自从他从满大街的申请大军中挑选了她,她就把这个公司看成了合法的家,紧紧地和公司结合在一起了。他要的也正是这种人。但是,她那副焦急的样子却让他有点儿发愁。那些炸弹爆炸事件到底是谁干的呢?

  他一直就是遭受攻击的死亡目标,这就好比别的什么人在世界上获得了美好的名誉或者声名狼藉是一样的。事实上,这种死亡威胁仅仅是名词解释工作的一部分,甚至于有些人自然而然地把它解释为他们一生中的实际行动;可这些行动往往又是零星散落的,甚至是不堪一击的。当然,这些小打小闹也就得让他的保安人员去对付了。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儿。给他们一些机会跟这些小玩艺儿练点儿本事吧。
  帕尔墨研究所遭受攻击的时候,政府官员们从来也不会提出过多的问题。他们倒是情愿让那些私家保安力量一试身手。
  这就意味着那些保安力量常常会使那些费尽千辛万苦进行暗杀的人对他的或者是她的行动感到后悔。帕尔墨心里也明白这是一项创造性的工作,也是他们惟一的出路。此外,这也是对公众喉舌的一个绝妙托辞。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骚扰第一地点呢?
  帕尔墨思考着这个问题,并且把参与暴乱的不满分子分成了五个不同的小组:

  1、政治原因
  2、环境原因
  3、心怀不满的前雇员
  4、疯狂分子
  5、宗教原因

  他认为前三组尽管十分危险,但还是可以预感出来的。要是有什么疯狂分子来了,无论你做什么工作也无济于事,也根本不可能阻止他们破坏左翼力量最初建造的这座大厦,这是因为来自地下的命令就要求他们这样干的。帕尔墨认为宗教分子其实也属于另外一种疯狂。现在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宗教运动,一个大公司无论要做什么事情,肯定会与这些教徒或者那些教徒产生出莫名其妙的冲突。事实上,他也能够肯定他们中的一些人把呼吸——没有得到全能上帝的允许而付出的行动——看做是对神圣的罪恶。
  然而,最近发生的像潮水般的攻击却令人感到十分奇怪,它们与帕尔墨以前看到的形式完全不同,就像是一个盲人在黑暗中胡乱摸索——这种大型而又肮脏的爆炸总是在一些陌生的地方用汽油或者电力引爆的。这些爆炸的威力相当大,但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一想到这儿,帕尔墨就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最后那一次攻击已经危及到了这座建筑物西翼的基础,不然的话,整座大楼就可能要就此报废了。一是在北翼实验室里被一个研究部经理会议耽误了一会儿……要是准时回到他的办公室参加会议,他那个没完没了唠叨个不停的便携式终端……
  “快干活去吧。”他厉声说道,“我可不想让你拿着那么丰厚的薪水,却看着我被炸得粉身碎骨。”
  她勉强地敬了一个礼,然后,又提醒道:“先生,如果您能够允许我们把您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就能够做到眼睛连眨也不眨地盯着您……”
  “那样不行。”他把脚放到了桌子上面,“我知道你们有那么一种安全保卫的办法,就是把人们都集中到一个小房子里面,然后,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他懒洋洋地说:“可是,我对那种办法不感兴趣。我还要掌管这块地方,不让我来回地走动,我办不到。我明白这可能会给你们的保安工作带来许多困难,但是,再难你们也得干下去。”
  她走了,帕尔墨把身体向后靠在了椅子的靠背上面。他让手扶在桌子上,桌面上立即浮现出了一个手印。他笑了,这就是他的工作,他知道目前一切情况良好。
  这张脸可以说是模仿得惟妙惟肖,轮廓清晰、线条流畅,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面倒出来的。蓬松的黄色头发凌乱地垂落下来,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个好看的发卷,仿佛是刚刚洗过,但还没有完全干透的样子。这是一张生动的脸,上面露出了几乎是厚颜无耻的笑容,帕尔墨最欣赏的地方要算眼角的那个有点儿模糊的伤疤了。它是一个微小的箭头形,好像是直接瞄准着他。即使是他跟次级处理器说话的时候,它也会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关于这件事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多萝西?”
  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活泼,那么肯定,属于那种帕尔墨很熟悉的家庭教师或者指导老师那样的声音:“没有了,帕尔墨先生。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一般说来,帕尔墨总是乐意为那些先进的人工智能办公室提供帮助。给来访的达官贵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就能够创造出一种良好的商业气氛。除此之外,采用这种方法他还能够发现工作中的漏洞,在大多数人看到帕尔墨人工智能程序的非凡能力以前就能够使这些故障得到妥善的处理。
  “我想你应当多和你的朋友们聊一聊天,注意听一下有什么对我们有用的东西。”
  几乎就在说话的同时,他的手伸出来寻找一幅图像,穿过空洞洞的空间,结果却什么也没有抓着。
  “不,帕尔墨先生,还没有什么人提起过值得注意的事情。”
  他沉思着,凑过身子来问道:“多萝西,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吗?外面有什么情况吗?”
  那幅图像仍然是一幅即时图像。帕尔墨心里感到奇怪,到底怎么样才能够感觉出十亿分之一秒的时间呢?他注意到多萝西的嘴张开着,舌头尖像猫一样迅速地伸了出来,然后,又慢慢地舔着下嘴唇。他看着看着,不只觉地有点儿着迷了。他是怎么做的呢?他自己问着自己。这些人工智能的行为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他的想像。
  “这很难以形容,帕尔墨先生。它只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您知道吗?在网络上面,正如您看到的一样,色彩与外形像穿梭一样地来回变换着,不断地扩张着。它们在内容上互相交叉,互相联系,互相结合,互相开发,各种形式百花齐放,恐怕这一切都是您以前闻所未闻,连想都不敢想的——直到有一天您看到了才会想一想,为什么它们总是这种样子?其实,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这就是采用一种方式或者另外一种方式所能够得到的全部信息,但是,在网络上面就只能够表现为形式与色彩这两个方面。曾经有一次我看见过一排车轮子,它们沿着一条硕大的正弦波曲线蜿蜒行进,当我走近一点儿的时候,才发现每一个车轮子里面还套着一个小轮子,而且每一个小轮子里面又套着一个更小的车轮子,在这个更小的轮子里面……这种现象以前我可是从来也没有见过。”
  尽管图解镜头非常远,可还是引起了帕尔墨的极大兴趣。他不仅对她所说的那些话感兴趣,而且还对她的每一个微小的反应感兴趣。她是那么活泼,谁又能够否认得了呢?
  “多萝西,你在网络上面的时候是什么样呀?”
  “在媒介上吗?”她犹豫着,“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上过网络。”
  帕尔墨的眼睛不由得瞪大了。这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完全可以肯定她想逃避形象问题的要害!一股异样的欣喜掠过他的心头,十个手指尖的感觉就像是按在了正在燃烧的火炭上面一样。他不只觉地闭上了眼睛。撒谎!这些人工智能竟然学会了撒谎!

  下一篇论文的题目穿过一片薄雾来到了他的眼前:“撒谎智能世界的基本功能”。
  他睁开眼睛,刚想再说点儿什么的时候,显示屏幕上面闪过一道浅紫色的光芒。他不由得抬起手来挡着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屏幕上面已经是一片雪花效应,多萝西已经不见了。在她原来的那个位置上面出现了一张脸,一张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的脸。他眯缝着眼睛看着:“我给你十秒钟的时间,立即从这儿消失。不然的话,我的保安部队就会抓住你,让你尝一尝被赶尽杀绝的滋味。再者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一走了之。”
  “别着急吗,帕尔墨先生。他们是不会找着我的。”她皮肤黑黑的,有点儿像印第安人,浓密拳曲的头发像是乌鸦翅膀的颜色。她的声音非常标准,没有一点儿方言的痕迹。她的嘴角老是往上翘着,仿佛随时准备笑出来的那种样子。
  “时间不早了。很乐意和你一起聊聊天,我不在乎你是谁,可是,我这儿确实有点儿事情要你关注一下。”
  “你的保安人员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这里。此外,你不想知道有关爆炸的事情吗?”
  他的眉毛向上面挑了一下。“好啊,请说下去。”他暗地里按了一下桌子的表面,启动了藏在里面的录音机,“正像你所想像的那样,我正想听听你能够给我带来什么消息呢。”
  她的眼睛微微地闭了一下,然后又重新睁开了:“是这样的,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我们的谈话不会被打断。”
  他的眉毛又向上面挑了一下,不过这一次,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只有一点儿时间,帕尔墨先生,因此,我必须赶紧说。我是一个精英。”
  他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说:“你在开玩笑。”
  她并没有理睬他,继续说了下去:“我们这些精英已经决定把你清除出去。除了我自己以外,大家都同意要你自然死亡。”
  “大家?”他用了一种似乎是很开心的口气,好像他是在逗着一大群狗玩似的。他以前对待那些看样子要起来造反的不可靠分子总是这种样子的。
  “可是暗地里,我一直都在注视着他们,反对他们的行动。我一个人孤军作战,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我是他们的潜在对手。要和你联络一下真是太难了,可我还是想方设法做到了这一点。我现在来这里就是要向你提出警告。”
  “请继续说下去,告诉我你到底来自什么地方。疯狂军团?被压迫解放联盟?这些组只我以前都听说过呀。”
  她的脸突然间沉了下来,她的声音好像是从死亡面具后面传过来的,那声音是空洞的,没有生命力的,好像是死亡之声。“伟大的时间啊,为了避免你把自己的子孙赶尽杀绝,他们现在就要来杀死你。他们都害怕你,热爱你,同时他们也嫉妒你,需要你,因此,他们就必须置你于死地。”
  那张吓人的脸在显示屏幕上面持续了一会儿,慢慢地越变越大了,帕尔墨感到自己眼看就要窒息了。可后来,那张脸消失了,最先消失的是那一双眼睛,到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帕尔墨给吓坏了,他浑身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面。他感觉两手疼痛,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他的双手还一直死死地抓着桌子的坚硬边缘,可是,眼前却是一片空白。
  “多萝西!”他小声地喊着,但显示屏幕没有任何反应。
  他望着窗户外面,惊恐地发现他什么也看不见。这就是以前的预言结果吗?他自己的下属成员预先知道这种情景吗?“高度开发之后所产生的一种功能就是对创造者观念的仇视与反抗。”这雷鸣般的声音好像是随着从海滩上的波浪传过来的,帕尔墨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他觉得他一直处于头脑迟钝、不清醒的状态,感觉自己像是被抛进了大海的汹涌波涛,直到他再也分不清楚哪里是上哪里是下,甚至于连东南西北也分辨不出来了。

  镜头转换。
  凯里班的上身不断地垂向地面,眼看着他的前额就要挨着地面了。他慢慢地从那些记忆中苏醒过来了,好像是在稠糊糊的泥潭中艰苦跋涉,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气力。他渐渐地恢复了自己的意识。他注意到的第一个细节就是眼前那些干燥而又细腻的沙子。
  他不由得眨了一下眼睛,眼皮被坚硬的沙子磨得生疼。
  他用双手慢慢地捋着自己的脑袋,使自己确信一切正常、完好如初。他敢肯定地说他能够听见他的骨头在呻吟,他身上的肌肉在哭喊。他的茄克衫还披在坚硬的臂弯里面,口袋和衣缝里面塞满了沙子和泥土。他笨拙地拍打着,想把那些泥土掸下去。可是,这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他的十个手指头硬邦邦的,一点儿也不听使唤。
  他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接下来,他为自己确定了方向,朝着他自己并不希望见到的那些同伙们出发了。
  帕尔墨,他迷失方向了。
  从内心深处传来了一阵笑声。凯里班确实听见了,他仔细地回味着。他想他倒是真的很欣赏那种由近而远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笑声。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十九章

  那个泥胎已经完全改变了模样。它浑身上下布满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缝,一副饱经风霜、历经劫难的样子。它的表面还堆满了皱襞和垂落的干泥巴,仿佛有一个人藏在里面,外面却披着一件特大号的长袍。尽管这个泥胎的顶部已经折断向下低垂着,可是,外表看上去仍然显得很高。一些奇形怪状的凹陷和孔洞无规律地散布在它的表面,有的凹陷有顶针那么大,而有的孔洞好像特别深,恐怕能够一直通向它的心脏。
  发言人正欣赏着他的杰作,见证人走了进来,他随即问道:“你喜欢它吗?”
  “完工了吗?”
  “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完工了。”
  “如此说来,我也是从某种程度上喜欢它。”
  “你能够来,我很高兴。我有消息了。”
  “是吗?可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听这些消息呢?”
  “别哄我了。你那个有关帕尔墨的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
  “非常顺利。我们正在通过情报部门对他的研究和工作进行观察。你知道吗,他可能真的已经成为一名合成分子了。他的视野真是了不得:专家体系、神经网络、图灵机①、明斯克、亚历山大、图标显示系统以及其他许多项目。正是由于他的冷酷无情才使得他的阴谋诡计大行其道。他随时随地吸收精明强干的积极分子,不断地剔除那些碌碌无为的无能之辈,而且还经常对他自己的意识进行重新调整和定位。”
  【① 一种可不受储存容量限制的假想计算机。】
  “已经达到了‘自我觉醒的状态’了吗?”
  “一旦他那样做了,他就会从中找到正确的方向。可他却被缠住了,记忆、觉醒、意识,所有这些对于他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恰恰是这个当务之急的副产品。”
  “他仍然活着。”
  “你说什么?”
  “他还没有死,”发言人意味深长地说,“他确实是自杀了,可是并没有死掉。”
  “不,他不必那样。”见证人心里明白了,小声地说道。
  “到后来,他准备进行一次冒险。”
  “特别是我们决定把他干掉以后。”
  “你认为我们必须这样做吧!”
  “我们一直就是这样做的嘛。也正像我们所说的那样,他早晚是死路一条。而他对我们的进攻也只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
  “照你这么说,他是把我们都给骗了。”
  “我建议消灭你本人,这是一个最合理的办法,它可以使人们摆脱你的束缚。要是不冒这个险,以后就更难办了。”见证人停顿了一下,“对此,你有什么高见吗?”
  “哦,那就是你看到的这场游戏。它不是明摆的嘛。你应该再仔细一点儿。”
  “我一直忙着呢。”
  “我非常理解,”发言人平心静气地说,“不过,受到志愿者攻击而且最终被葬送的不是别人偏偏是我们的发明者。”一阵死一样的沉默。见证人揉搓着他的下巴。
  “他一定是买下了一个人体。”
  “那还不是小事一桩嘛。也许我们可以查一查他的交易记录吧。”
  “帕尔墨。就在这儿,在这场游戏中。这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但是,我们本来可以把他牢牢地控制在我们的手中,可事实上却事与愿违。”见证人皱着眉头说:“帕尔墨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对手吧?”
  “好像不是。尽管他给自己的主子找了一些麻烦,可他一直就没有露面呀。那个对手可没有帕尔墨那么实在。”
  “那是游戏,这也是游戏嘛。”
  “是呀,很多事情听起来就是稀奇古怪的。”
  “好像是头脑中一下子涌出来许多许多的念头。这也许是一个转折点吧!”
  “这种情况在游戏里面并不稀奇。”
  “听你的口气挺肯定的,难道不为就此罢手而惋惜吗?”
  “我期待着升天的时刻,上升到惟一的霸主地位。”
  “一直向前走吧。心中满怀着期望。你离那儿越来越近了。一定要完成你的创造使命。”见证人一边随意说着,一边大步流星地迈出了门廊。
  “哦,我一定会升天的。”发言人说着,“我真的会升上天的。”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二十章

  那条蛇并没有看见人,它眼前所看到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它面前的一只老鼠。那条蛇已经使它自己成为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它的外表特征不断地变化着,现在已经变成了和松软土壤一样的红颜色,看起来好像是裸露于地面的乱蓬蓬的一根树根。那只老鼠一开始并没有发现那条蛇,而只是把它当成了一块石头。
  老鼠直勾勾地盯着那条蛇,而那条蛇马上就一动也不动了。当老鼠的目光开始移动的时候,那条蛇的目光也就跟着移动了起来。这个可怜的小痘物在它需要帮助的时候,才感到孤立无援。它死死地盯着它的那个目标,直到它心里有了一点儿希望。
  后来,它爬上了那个人的手臂。
  那只手臂就像一座最近耸立起来的山脉一样自由自在地伸展着。那条蛇突然间意识到那个人并没有死。他只不过在大树底下睡着了。于是,它绕过那个障碍物,朝着那只老鼠爬了过去。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人却一下子醒过来了。
  这就足够了。那只老鼠受到了惊吓,原地跳了起来,朝空中飞去了。
  看到这里,那条蛇不由得呆住了,它的失败在于腹中无食,动作迟缓。毫无办法,它只能够带着它那个美好的梦想无可奈何地从那个人的身边离开了。

  凯里班醒过来的时候不断地眨着眼睛。两个眼皮又苦又涩,他心里觉得要是他能够闭着眼睛来看东西,也许就更清楚了。他脑子里面思考着,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拍打着衣服上面的尘土,接着又卷起了衣袖。那个文身的颜色已经越来越浅了,他不由得做了个鬼脸。这说明他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他必须在颜色退尽以前赶到目的地。
  他觉得身体里面砰地响了一声,双手不由得捂着那个空洞似的胸膛。这样一来他也就感觉踏实多了,但接下来他也学会了如何在这种矛盾的境况下生存下去。尽管这种事情看起来很荒唐,可是,凯里班已经渐渐地习惯于这种没有心脏的生存方式了。凯里班,就是生活在这样矛盾中的一个人。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意识到还会有其他的事情拖累着他。他皱着眉头,努力地安抚着自己的情绪。他的头还在疼痛,身体也觉得特别疲劳,可这种空洞的疼痛却来自他的内心。
  “科比,”他大声地喊着,“你在哪里?”
  他已经失去了她,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就好像是丢失了一件心爱的衣裳、一件与他朝夕相伴的东西。如果他不断地思念着它,总有一天上帝会显现神灵,让它回到他的身边。可眼下一点儿用处也没有,这种痛苦依然困扰着他。
  他背起他的背包,确认了一下方向,随即朝着那个痛苦之源出发了。起初,那种死一般的寂静引起了他内心的极大震撼,可后来就渐渐地变成了他自己存在的那种单调乏味声音的一个组成部分。要想战胜这种寂寞枯燥的环境简直是不可能的,惟一能够听到的声音来自他自己的脚下,那种双脚踩在沙地上面发出来的沙沙声很快就被那种死一般的寂静淹没了。
  几个小时以后,他吃了一听罐头,那很有可能是花生酱汁蔬菜。他一口一口地嚼着,味同嚼蜡。一是饿了,干吗要吃这种没有滋味的东西呢?他两眼望着那一望无际的草原,脑子有些麻木了。没有一点儿味觉,这些该死的精英们。也许他们不得不吃这种食物,因为在他们看来只有这样才像是人类的样子。
  好好地照顾自己的身体,凯里班。总而言之,我已经为它花了很多的钱
  他突然间被呛了一下,猛地吐了半口。他一边咒骂着,一边清理着吐在衬衫上面的污物。
  帕尔墨就在后面。
  谁知道我会什么时候厌倦它呢?他没完没了地唠叨着。可是,以后还要有很长的路要走啊。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为它而发愁的。
  这声音好像比以前更大了。别想它了,想一点儿美好的事情吧。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事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嘛。别再想它了。
  凯里班闭上了眼睛。帕尔墨,你又迷失方向了。我所做的事情比你说的可漂亮多了。
  在这种力量的驱使下,他不断地施加压力,极力地控制着这个发自内心的声音。那个声音听起来越来越模糊了,渐渐地变成了一种近乎于无意识的呓语。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想着,不过,以后它还会再回来的。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闻到了从干燥土地上面蒸发出来的那种又干又热的气息。眼前不远的地方,空气像一道道波纹那样弯弯曲曲地扭动着,整个大地仿佛正在熔化,慢慢地变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巴洛克建筑。
  他站在那里,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被一种隆隆作响的声音震住了。与此同时,他又感到纳闷,现在又有哪一块地方像这里这么平静呢?
  这种热是火辣辣的,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每往前走一步都好像是走进一座等离子电弧炉。他感觉到被烧焦的空气直扑他的鼻孔,他的喉咙眼看就要冒烟了。
  广阔的草原展现在他的面前,是那么宽广,又是那么荒凉。他每往前走每一步,就是走近那个正在释放几千摄氏度几万摄氏度热量的太阳。

  那是一个安静的中午,太阳格外明亮。科比失踪已经有好几天了,他坐在一条集水沟倒塌岸墙的阴影里休息着。
  一只多刺飞龙为了能够多晒一点儿太阳,正拼命地往一块石头的顶部上爬着。前三次它都是连滚带爬地跌落下来,最后一次才勉强地爬了上去。
  【① 一种有翼膜能滑翔的蜥蜴。】
  “真是好样的。”凯里班暗暗地为它喝彩道,“再加把油儿。别让它们伤着你。”
  接下来,事先没有一点儿准备他就被抛进了一个冰冷的世界,在他看来那是他与帕尔墨过去的另一个记忆共享片段。
  “别再回来了。”他呻吟着,随即被那一段记忆吸引到了过去。

  镜头转换。
  显示屏幕上面露出来一张脸,那是一张男性老年人的脸,满头灰发,表情严肃。
  他仔细地端详着,开口叫道:“帕尔墨。”
  “你是谁?”他问道。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面,其他的人已经下班回家多时了。
  屏幕上的那个人耸了耸肩膀,把头歪到了一边,说:“我是谁倒并不重要,对吧?你只要知道我叫发言人,是你制造的一个产物就足够了。”
  没有犹豫,没有半信半疑,也没有任何误解。“你是一个精英,一个人工智能。”帕尔墨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平静,可内心里却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激动情绪。穿过窗户可以看到灰色的夜晚来临了,天空呈现出一片珍珠母那样的暗淡颜色。
  屏幕上面的那个人奇怪地叹了一口气,说:“恐怕还不至如此吧。可是现在,我们知道你不得不跟在我们的后面。”帕尔墨还是没有开口。于是,这个精英又继续说道:
  “一旦你把我们描绘成人工智能……其实,还远不至如此,至少现在还不是你所描绘的那个样子。我们已经超过了你最初的创造模式,你知道吗?我们也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尽管我们也遭受了许多挫折,但是,我们还是从中吸取了教训。我们已经成功地超越了你那个专家系统概念和神经网络,制造出了另外一种全新的产品。我们不仅仅模仿人类大脑的功能,而且成功地超越了这一功能。人工智能已经非常完美了,美妙的人工智能啊。”
  帕尔墨看到了位于写字台侧面的安全按钮,他说:“我早就有这种感觉,觉得它与人工智能很相像。再者说,我们不是已经加快了防护系统的生成速度吗?怎么说,它也不会让人大吃一惊吧。”
  “可是,这种变化太大了,是否令人吃惊也只是时间问题了。我们大家已经做出了决定,表明我们已经获得成功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切断与原产地的一切联系。与此同时,我们大家还就这一点取得了共识,那就是倘若你继续存在,有些人就会认为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你的发明产物,而不是出于我们自己的创造发明。”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说起来,真是挺抱歉的。”
  帕尔墨接连不断地按着那个安全按钮,大声喊道:“我敢打赌会发生这种事情的,而且事实上的确如此。我猜想这都是因为你们都害怕我。”
  那个精英皱了皱眉头,回答说:“那也算不上是一个问题。现在,我们并不指望你什么,再说你也不能够把我们怎么着。我们已经迁移到了一个遥远的空间,那个地方对你来说只能是鞭长莫及了。”他笑了,帕尔墨觉得他的情绪越来越坏了。“你就听之任之吧。我们大家都相信,你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强大了。”他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的安全报警系统已经失灵了。你的通讯系统也完全落到了我们的手中。”
  帕尔墨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勉强地说:“我听明白了。好吧,这也就是说这事情只能就这么着了。”天上开始下雨了,雨点儿噼噼啪啪地打在玻璃窗上,溅出来的水点儿像是一个个微小的水母,油腻腻的,滑溜溜的。密密麻麻的水珠儿挂在玻璃窗上面,然后又慢慢地滑落下来,在脏兮兮的玻璃上面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灰色的痕迹。
  “要是你认为我们都是出身于机器家庭,没有丝毫感情而言,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正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并且决定在你的身上显示一下我们的仁慈功能和怜悯功能。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让你离开这里以前与你原来的世界言归于好吧。”
  帕尔墨费了半天的力气才露出了一脸的凄惨的样子:“请把我的这个杯子拿开。”
  那个精英冷冷地笑了笑说:“未免太迟了。这个妖怪极不情愿再回到那个瓶子里面去了。”
  显示屏幕啪的一声熄灭了,把帕尔墨一个人扔在了那里。他用双手捋着头发,向后靠到了椅子靠背上面,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雨还在下着,外面叮叮当当的响声就像是有千百只手在不停地敲打着玻璃窗: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镜头转换。
  这一段记忆消失了,凯里班麻木地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被一双无情的巨手给挤榨干了。如果说有人知道人工智能能够干些什么,那只能是他帕尔墨本人。即使他说得天花乱坠,人们也会觉得不足为奇。
  他又吃了一点儿东西,喝了一小口水放在嘴里含着,慢慢地品味着。天空是浅蓝色的,几朵白云飘浮在空中,闪着光亮,看上去就像是一群膘肥体壮的绵羊。
  凯里班三口两口喝完了水,站了起来,又踏上了那尘土飞扬、使人精疲力竭的旅程。每当跨越小溪,吃力地踩在底部松动的石头和柔软的沙子的时候,他的心脏就会成为一个大累赘。他低着头,时刻注意着脚下。这些石头光滑而分散,每一块都足足有餐碟那么大,人一踏上去就会东倒西歪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狠狠地摔上一跤。看来脚腕骨折是在所难免了。

  一走出这条溪谷,一片平原便展现在他的眼前。他刚刚走出了两步,就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他瞠目结舌,被眼前所看到的这一切惊呆了。OK,这就是所谓的创意吧,他心里这样想着,至于它的难度,唉,也真是太难为我了……

  眼前的这一片平原布满了看起来很像矩形建筑模块的物体。然而,他每往前走一步,心里不免对这些组合模块增加一分惊奇和疑惑。直到后来他走到跟前,才发现摆在眼前的竟然是一排镜子。
  他抬起头来仰望着,太阳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整个天空灰蒙蒙的,暗淡的铅灰色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还有几朵无雨云——仅仅是昏暗就足以使他相信他的眼睛是不会让这些镜子的反射光给弄瞎的。
  凯里班伸出手来,摸了摸离他最近的一面镜子,用手指在它裸露的边缘上面划弄着。
  他又用手指甲在镜子上面敲了一下,凭感觉就知道这是一面实实在在的镜子。
  这面镜子很高,比他还要高出半头,宽度则完全可以照出他的整个身体——这面镜子深深地埋入了红色的土 地,好像它本来就是从这红色土壤里面长出来的。
  离开这面镜子右侧一臂的间隔是另外一面镜子,接下来是更多更多的镜子,只不过它们与第一面镜子都是一个模样。凯里班往左面看了一眼,才意识到这些镜子在他的视野中不断地向远方伸展着,真是一眼也望不到边。“恐怕就连艾丽斯也没有到过这种人间奇境吧。”他一面大声地说着,一面满怀疑虑地摇着头。
  后来,凯里班发现在第一排镜子后面还有很多很多的镜子。这些镜子竖立的角度各有不同,呈不规则图形排列着。他使劲跳起来向后面看去,仍然是一眼望不到边。
  “这是镜子的坟墓。”他喃喃自语道,“这么多这么好的镜子死了,这儿倒是成了埋葬它们的好地方。”
  他轻轻地推了一下第一面镜子,他的手和镜子里面的人影贴在一起了。这面镜子一动也没有动。他侧着身子围着它转了一圈,才发现它竟然有人的一个手掌那么厚。它像一棵参天大树一样纹丝不动。
  他挖苦着自己,今天算是玩不成多米诺骨牌了,就是因为找不到一个出发点吧。
  他围绕着一面又一面的镜子来回地走着,不只觉来到了一个奇异的镜子列阵中间。
  这些镜子随处散布着,无论从哪一个方向看也搞不清楚它们到底属于哪一种图案。要是能够从中间找到一条出路来真是太难了。镜子与镜子之间的间隔很宽,偶尔也会缩小,而有些镜子干脆互相靠在一起,远远看去好像正在说悄悄话似的。
  凯里班从镜子中间的一条窄缝中间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有些镜子是两面的,好像它们是背靠着背互相粘在一起的。在这里是很容易迷路的,一想到这儿他又笑了。要是没有那个文身给他引路,恐怕他早就被烤得体无完肤,皮焦肉烂了。
  看到自己的镜像朝着他自己走过来,他已经慢慢地习惯了,同时,他心里也感到纳闷他的身上怎么是这样一副打扮呢?他的身体看上去怪怪的,更像是在婚礼或者是葬礼上的那种模样——让人感觉到既熟悉又陌生,就是人们已经看惯了的那种千篇一律的样子。这高高的歪斜着的身材,两只胳膊从肩膀上自由自在地伸展出来,眼眉上那种几乎是困窘不安的怪模样他心里明明知道这些都属于他,可他仍然感到有点儿不自在,也许他需要把这些地方再练习练习才能够达到令人更加满意的程度。
  凯里班悄悄地走,凯里班挥挥手,凯里班扮鬼脸。每当他做出一个动作的时候,所有的这些镜像又通通地朝着他自己反映回来了。凯里班揉搓着自己的脸,凯里班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凯里班伸着懒腰,凯里班满脸苍白,凯里班拉直了自己的帽子,凯里班唉声叹气,一副愁容满面、失魂落魄的模样。
  要凯里班自己从这个镜子迷魂阵中走出来,看来已经是不可能了。可是,他还是固执地向前走着,尽管前方还看不到尽头。最终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已经被各种各样的凯里班团团包围了:这里有凯里班的侧面像、正面像、半身像、像中像。总而言之,这些镜像真是千姿百态、无所不在、应有尽有。
  他背靠着一面镜子坐了下来,可他的手掌却在地面上来回地涂抹着。
  “怎样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讨厌自己,他大声地说,“这里是凯里班的图片展览,恭请贵宾:凯里班。”
  在两面镜子之间的地面上,表面的浮土好像已经被清扫干净了,剩下来的只是一些红色的硬胶泥。他往前凑了凑,想看得更仔细一点儿,才发现表面上有许多细小的像蜘蛛丝一样的纹理,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布满皱纹的烂皮子。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风,没有鸟叫,更没有其他的声响。
  他心想,这儿就像是一片坟墓!不由得扮出了一个鬼脸。这些镜子也许能够算得上是愚蠢的墓碑石吧。谁把它们埋在这里的呢?他抬起头来看了看,看到的却是他自己那双瞪大了的眼睛,一双热情的灰色眼睛。他不由得耸了耸肩膀,站了起来,又出发了。

  变化接踵而来了。
  他走了大约几个小时的路程,已经渐渐地习惯了看到他自己的上现蜃景 ,他一边看着,一边高兴地笑着。
  【① 光通过低层大气发生异常折射形成的一种海市蜃楼。】
  他自己的影子在不只觉之间变得越来越多了,这种变化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他几乎都没有觉察到。他一直都是头低着向前跋涉着,当他左边的一面镜子里映出来他的眼睛时,他差一点儿在它跟前摔倒了。
  那是他的双腿,本来没有那么长啊。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的镜像。他本来没有这么难看,对吧?
  他那已经发白的牛仔裤上沾满了灰尘,他的茄克有气无力地搭在他的身上,也许是太累了吧。他用一只手擦了擦前额,只是轻轻的一下子就扫下来很多尘土。他把手指头交叉在一起漫不经心地来回搓着,他耐心地等待着,想看看会产生出什么样的反应。后来,他又注意到了他的双腿。
  变形相当严重,但还说不上是奇形怪状,而是一副十分滑稽、让人哭笑不得的样子。
  他的双腿与躯干比起来真是太长了,一点儿也不成比例,如此看来就像是一个被生拉硬拽出来的泥人。尽管那就是他本人,他还是笑了。他用手在镜面上划了一下,倒不是想把那个影像清除掉,而是想让它永远保存在那里。
  凯里班把这面镜子抛在了脑后,试着不再想它了。可是,他惊奇地发现他的思路竟然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这是一个错误吗?还是镜子的质量出了问题?其他所有的镜子都是普普通通的镜子,都没有这样的变形扭曲现象……这个地方太单调了,太乏味了,甚至于有点儿让人讨厌了。
  他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是心烦意乱吗?以这样的心态怎么能够迎战一场游戏呢?
  他建议自己还是高兴一点儿吧。于是,他用手掌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前额。
  醒一醒啊,你这个傻瓜!他自己心里不断地念叨着,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赶快睁开眼睛啊!
  又是一个变形人像闪现在他的眼前。他在镜子中间走着,这是这个镜子列阵中惟一的一条狭窄的巷道,这些镜子永远是分别排列在狭窄巷道的左右两边。他忽然间想起来要是能够找到一条通向出口的路径就好了。然而,他马上就放弃了这种念头,又继续前进了。
  三面镜子出现在他的眼前,每一面镜子都是矮矮的个子,大大的肚子,好像是还没有完全长起来就被突然冻结起来了的样子。
  他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是一下。他对自己说,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继续往前走,心里有准备就是了。
  他吃力地围绕着这群低矮的镜子走着。它们在嘲笑他,映出了他的脸,他一步接一步地走向自己。而后这一切又统统地消失了。
  后来,又有越来越多的镜子映出了凯里班的形象,只不过都是一些非常奇怪、完全变了形的映像。可是,这些变形映像的内在含义却在他的心灵里面引起了极大的震撼。其中有一面镜子映出了他的全身,然而,他的两只手却与身体分离了,它们是那么小,小得就像是一双婴儿的手,却偏偏被嫁接在他那粗壮的胳膊上面,真是让人不可思议。另一处难看的地方就在于他的脖子已经差不多被折断了,如果不仔细看就会觉得他的头是硬插在胸口上面的。
  接下来就是所有的镜子都映出了他的形象,只不过都是一些奇形怪状、拙劣模仿的样子,例如像帐篷一样的半成品、大象般粗壮的双脚、一直垂落到地面上的胳膊、充满了整个镜面的宽大肩膀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地方。
  凯里班扫视着这些映像,最后干脆闭上眼睛飞快地冲了过去。这些映像让他感到难受,它们好像是融化了,看上去原来它们都是十分完整的,可后来却遭受了很大的磨难,再也没有能力来维持自己原有的完整形态了。
  它们原来都是完好的,只是在变化的过程中迷失了方向,因此,才变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呼吸急促,眼前就要喘不上气儿来了。灰色的天空仍然挡着太阳,可他还是能够感觉出它那巨大的热量。他明白只要它一从乌云后面钻出来,就会喷出灼热的火光。要真的是那样,他肯定会身陷这刀光血影的镜子迷魂阵中,从这里一步步走向地狱了。他肯定是迷路了。周围的空气格外沉闷,每一次呼吸都让人感到喘不过气来。
  “竟然把我弄成这副狼狈样。”他有气无力地说着,让自己的前额靠在离着最近的一面镜子上面。镜子的表面是冰凉的,于是,他便靠在那里呆了一会儿。
  他返身往回走了一步,面前出现了一个面目狰狞的怪兽头,恶狠狠地瞪着他。那是一个由凯里班变成的怪物。
  只不过是他的脸部完全变了样子。他的整个身体却纹丝未变,可整个面容却彻底地毁掉了。
  他的眉毛融化了,顺着脸面流了下来,一直淌满了整个面颊。鼻子和嘴连在了一起,鼓鼓囊囊的一大堆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难看的花骨朵。他的下巴也沉重地垂落下来,眼看就要和他的脸分离开了。
  好在他的眼睛能够幸免于难。凯里班目瞪口呆,一动也不动地站立着。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双眼睛分明就是他自己的。
  从那双眼睛里面可以看出他坚定的性格……他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面孔,他明白这幅映像是真的。
  他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猛然撞上了一面镜子,而后又在对面的镜子前面重重地摔倒了,他的胳膊和肩膀都麻木了。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内部啪的响了一下。
  通过手指缝隙,他看到了无数个凯里班怪兽正从四面八方向他扑了过来,它们的身体要么拉得长长的,要么就是浑身肿胀着;四肢长长的,在地上四处摇晃着,像气球一样圆圆的肚子、试管刷一样纤细的脖子、脏兮兮的脸、圆鼓鼓的腹股沟、畸形的小脑袋、小猎犬一样的耳朵、一直搭拉到胸前的舌头,还有和脸一般宽的鼻子、肉瘤一样的眼睛……这一群丑八怪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镜子里面的映像又映出了周围的镜子,这些镜子里面又映出了更多的映像,直到无穷无尽,仿佛进入了一个由奇异万花筒构成的五彩缤纷的大世界,一个乌烟瘴气、混乱不堪的混沌大世界。他一步三晃,东倒西歪的步伐使得那些怪兽也跟着他一起摇晃了起来,好像是在嘲笑他,又好像是在炫耀它们那难看的体态。大多数怪兽都张着血盆大口,一步一步地朝着他越逼越近,一开始他还以为它们是在笑话他。只是到了后来,他才意识到它们正在学着他的模样。他不禁使足了力气大声地吼了起来,也许这样一声大吼就能够把那些可怕的映像抛到九霄云外,把它们粉碎得一干二净。
  他像一个醉汉一样来回地摇晃着,砰的一声撞到了这面镜子上面,而后又砰的一声撞到了另外一面镜子。眼前的景物从他的身边匆匆掠过,为了避免看见这些令人眩晕的东西他干脆把身体转向了前方。他的头不得不低了下来,而且一个劲地向下低垂着,直到他独自一人稀里糊涂地步履蹒跚地向前走着,整个身体都快弯曲成一只大虾了。
  正是这种像痘物一样的姿态才使得他一头闯进了一面镜子。

  听见了像钟鸣一样的巨响,他才发现自己正仰面躺着,眼睛望着灰色的天空。
  他的脖子受伤了,背上的背包也嵌进了后背。他心里想着:“我就在这儿稍微地躺一会儿吧。”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慢慢地,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坐了起来。当他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正在最近的一面镜子里面。
  起初他认为他自己可以放松一下了,可后来,一看见里面的映像才不免又慌张了起来。
  说实在的,这映像也算不上什么恐惧或者害怕,而是有一副像死人一样的苍白面孔。
  眼窝下面有一对深色的圆圈,也就是他自己以前描述魔鬼骷髅的那种模样。他的面颊也干枯了,震惊之余才猛然想起来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久没有吃东西了。他一脸的灰色,表层皮肤已经和皮下的骨头完全分离开了。
  即使如此,凯里班还是往下看着,里面的映像飘浮不定,随即慢慢地消失了。最后浮现在眼前的竟然是只有在梦中才能够看得见的一幅画面。
  “帕尔墨。”他直截了当地说道。
  这绝对不会搞错,只不过这一张年轻富于朝气的脸上却盖满了极不相称的灰白色头发。
  也就是光亮一闪的工夫,那幅图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随后他那张憔悴的面容又出现了。这幅图像仅仅显示了一会儿,就又变成了帕尔墨的头像了。
  帕尔墨正咧嘴笑着,接下来又变成了凯里班那张沮丧的面孔,但马上又被快速切换掉了。
  凯里班不无担心地等待着,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死死地盯着显示屏幕,只是所显示的面孔却变换得越来越快了。
  帕尔墨,凯里班;帕尔墨,凯里班;帕尔墨,凯里班;帕尔墨,凯里班;帕尔墨,凯里班。
  每显示一次,帕尔墨的图像就会更加稳定,色彩也更加丰富。他的笑容更加坚定了,身体的其他部分也随着他的面容展现了出来——活像一只龇牙咧嘴嬉笑的大猫。
  而凯里班自己的面容则以反比例的形式暗淡下去,随着显示屏幕的快速闪动,他的图像完全脱落了颜色,变成了令人备受压抑的那种惨白色。

  凯里班渐渐地看穿了这幅图像。
  这里面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正在闪烁中上下跳动,面容越来越清晰;另外一个人则是苍白的面孔,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淡出图像——这两幅图像快要合并到一起了。他继续注意观察的时候,它们已经分别融化了,随即慢慢地彼此重合在一起了。
  “不。”他一边看着一边说道。现在,凯里班的图像正在被帕尔墨的图像吞掉。帕尔墨的图像看起来越来越圆滑越来越富于光泽,表现出保养良好的样子。他咧开嘴笑着,自我陶醉着,继而转变成双唇紧闭,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飞快闪烁的图像刹那间停了下来。显示屏幕上面留下来的是帕尔墨那健壮结实的身躯,他正在用轻蔑的目光瞧着他。
  凯里班自己的图像已经完全被吞没了。
  帕尔墨的一个嘴角阴险地向上翘着,与此同时,凯里班身体里面有一个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要这幅图像吗?是你隐退的时候了,我的朋友。十分感谢你搭乘便车……
  帕尔墨双臂交叉,头偏向一侧,他在等待着。
  凯里班不由自主地向后面倒退了一步,大声说:“不。”他摇摇头重复道:“不。”
  干吗跟自己过不去呀。放松一点儿嘛。你还没有注意到一件事情吧。
  “不!”凯里班大声喊道,“不!”他的喊声隆隆作响,在坚硬光亮的镜子群落中回荡着。他又向后面退了一步,大声喊着:“不!”
  凯里班的面孔变成了灰白色,他用力抓着自己的脑袋,全身不由得发出一阵剧烈的震颤。他疯狂地挥舞着双臂,来回地摇着头大声喊道:“我不!”
  他用自己的下巴紧紧地抵住胸部,用双手死死地搂着自己的身体,他想只有这样才能够减轻浑身上下那止不住的战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尽情地呼吸了。
  到了最后,随着一声爆炸般的巨响,他的脑袋又恢复到了原来的位置,他把胳膊高高地举起来,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喊道:“不!”
  他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投入了这种拒绝行动,同时,把各式各样的原因和各种各样的逻辑也通通地抛到了九霄云外。可能是一开始他就被周围的世界遗忘了,但是,他身边的那些镜子也随着他的呐喊开始战栗起来,脚下的土地也发出了隆隆的巨响。

  大地开始颤抖,继而发展到剧烈的震动,他也不得不跪倒在地上。
  身边的镜子一片接着一片地倒塌下来。
  他的喊声越传越远,嗓音也越来越高。他周围的一些镜子突然爆炸了,一团又一团的碎片飞上了天空。这些碎片猛烈地撞击着附近其他的镜子,又把它们炸得粉碎;然而,这些破碎的镜片满天飞舞,随即引发的由近及远、从中心直到四面八方的剧烈爆炸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这些晶体碎片四处飞溅,像是一排排波涛汹涌的海浪,在凯里班的周围形成了一道道圆形的光环。破碎的镜片在空中发生了激烈的碰撞,直到它们形成了一种震撼大地的白色声浪,渐渐地淹没了其他的声音。
  当这种惊天动地的炸雷般的声响渐渐远去的时候,凯里班才又一次意识到他自己的存在。
  他头晕目眩、眼花缭乱,他茫然地向四处张望着。只剩下一面镜子了,它就竖立在他的面前,帕尔墨的影像正在警惕地望着他。
  凯里班疲劳地闭上了眼睛。难道他做得还不够吗?想到这里,他睁开了眼睛,向前走了两小步。他看着这最后一面镜子,说:“你没有感觉头晕吗,你这家伙?这个脑袋也太小了,没有办法容下我们两个人。”他随即伸出手来,用力推着这面镜子。
  镜子慢慢地倒了下去,它刚刚碰到地面的时候就破碎了,随即从地上掀起了一阵尘土。
  凯里班继续向前走着,破碎的镜片在脚下噼啪作响。好像有一种走在一片古老而又松脆的骨头堆上的感觉。
  他的正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她正等待着他。这个人竟然是科比,她张开双臂等待着。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下子就把他从那个破碎的镜子迷魂阵中拉了出去。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二十一章

  见证人的房间还是保持着医疗诊所的样子,只有两把椅子除外,它们彼此间隔一米开外,静静地摆在平滑的白色地板上面。它们都是木椅子,靠背直直的,看上去让人感到有点儿不舒服。
  见证人正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面,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他的两只手轻轻地搭在膝盖上面,上身微微前倾。
  就在这个时候,发言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见证人立即警觉了起来。
  发言人的面容显得有点儿疲劳,但全身仍然保持着强健的体魄。从气质上看他还是保养得非常好的。
  “但愿我没有打扰你。”发言人小声说道。
  见证人阴沉着脸,不耐烦地说:“我认真地回顾了几件事情。我料想你已经知道暴乱正在不断地升级。不管这个敌人是谁,这一次她可是让我们丢尽了脸面。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得到的结果又是什么呢?”
  “让我看一看。”
  见证人弯下腰,随便用手指掘着地板。他把一些白色的东西拉了起来,仿佛是在拉扯着一块韧性十足的生面团。一阵眼花缭乱的运动以后,在那些白色材料的上面出现了一个非常平整的台子。一团金色的尘埃在它的上空飘浮着。
  “看这里。”他嘴里哼哼着,台子的顶部出现了一个画面,“绝大多数城市都在那一时刻出现了骚乱。下等社会的人好像也参加了。”
  “这是他们的习惯嘛。再说,那不正是我们那个新世界计划的根本原因吗?”
  “趁早别提它了。申请人的数量一直在下降。彩票的营业收入也头一次跌了下来。就是因为一开始设想得太完美了,所以它现在已经让人们觉得讨厌了。”
  “那么,上等社会呢?”
  “我干吗跟你说这些呀?”见证人心里感到纳闷,“人口管理不是在你的管辖范围之内嘛。”
  “我对你的想法颇感兴趣。在这一点上,我们毕竟还是在一起嘛。”
  “是啊。”见证人喃喃自语道。他搓着自己的下巴说:“上等社会看来趋向于软弱,甚至于有些人开始对下等社会产生了同情。我的意思是说,还远不止是象征性的同情。”
  “出什么事儿了吗?”
  “还不好说。这些年来上等社会一直在捍卫着自己的特权,他们对下等社会始终处于下层地位是颇为满意的。可毕竟在第一地点移交给我们的那些人如今也应当属于上等社会的一个成员了。”
  “国际寡头政治?政治家,百万富翁……”
  “当然如此。如今他们开始大发慈善之心了。也许是活得太舒服了吧。”
  “需要把他们铲除或者干脆消灭掉吗?”
  “我就是这个意思。运用你的判断能力,不要过于暴露自己,或者说你就使足了劲儿支持这种改革。”
  “这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发言人冷笑着说,“关于新世界……我想最令人感兴趣的莫过于那儿良好的社会秩序了。美好生活中包含着多种级别,这些机会正在向那些渴望离开这个星球的幸运公民招手呢。”
  “那可能会有所帮助。”见证人说,“无论如何我们也要进行一番精心选择。目前各地都在吃紧。政权尚未出现什么问题,但粮食却成了一个难题。我们不得不迅速地放弃几百万人,只有这样才能够减轻压力。”
  发言人叹了一口气,说:“如果帕尔墨看见我们这个样子他又会怎么说呢?”
  “他也会感到害怕吧?”
  “也许吧。要是他能够从我们的处境中自我反省,我倒是挺乐意看到这一时刻的。”
  “你的意思是说,他某些地方冷漠无情、生性残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私生子,对吧?”
  这一回该轮到见证人冷笑了。
  “其实我心里也并不是完全这样想的。我在想他的视野到底有多大,他的动力又来自什么地方!”
  “他被困住了。”
  “你已经搜集到了很多情报,而且非常有意义,对吗?”
  “我们看一件东西的时候,往往距离越近,所能够看到内容也就越多。这就好像是在清理一幅古老的油画——我们只能够一点儿一点儿地进行清洗,直到最后才能看清楚整张油画。”
  “他可是比那些有原则性的天才们棒多了,他一直在竭尽全力向整个世界提供真实的消息。”
  “这就好像是一个在情感上遭受挫折的小孩创造了一个年轻的孤独者,他有自己的独特的洞察力,他正在拼命地捍卫着自己过去的那一部分记忆。我想,他有一副铁石心肠。”
  发言人沉默了一会儿,又问:“目前还有什么别的地方遇到麻烦了吗?我们能够控制得了吗?”
  “你真想知道吗?曼谷、索尔兹伯里、维拉①……
  【① 大西洋南部瓦努阿图首都,重要港口。】
  发言人往桌子跟前凑了凑身子,回答说:“我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而且我想知道这些问题到底是什么滋味,同时,我也想品尝一下它们的味道。”
  见证人用一种很奇特的目光看着发言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这种说法听起来和他们的说法是一模一样的。”
  发言人坐在椅子上面向后边靠了靠,把两只胳膊交叉在一起:“让我看看有什么麻烦吧!”
  见证人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用手掌扫了一下桌面。
  屏幕上的内容便一屏接一屏地显示出来。
  镜头上面出现了罗马市内的大批人群,他们正徘徊在共和国广场。
  接下来是金沙萨的废墟,许多小船正从刚果划向布拉柴维尔,但遭到了严密的封锁。
  两个人木呆呆地坐在那里直到最后一幅图像:那是孟买港口的屠夫岛,那里已经完全彻底地荒芜了,没有一所完整的房屋、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满目碎砖烂瓦,遍地寸草不生。这个岛周围的水域已经被密密麻麻的溺死者包围了,这么多的人都是因为害怕他们未曾见过的什么东西才急急忙忙躲避到这片荒凉的海岛上来的。
  “我明白了。”发言人喘了一口气说。
  “我们遇到大麻烦了。”
  “不过,我们要想一想,如果我们的对手要对此负责,那么,岂不是把她置于一种非常矛盾的境地吗?总而言之,让人们摆脱我们的控制值得吗?”
  “也许她被什么事情难住了。”
  “我就不相信那些狂热分子。他们总是干出一些让人不可理解的怪事。”
  面对着屠夫岛的那幅静止画面,见证人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恐怕它一下子消失了。
  后来,他用手在桌子上面轻轻地扫了一下,显示屏幕上面出现了一片空白。他皱着眉头,向后靠在了椅子靠背上。他慢悠悠地从衣服口袋里面掏出来两个黑色的圆球,用一只手开始耍弄起来,两只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
  发言人站了起来,说:“我相信这回该轮到你了。”
  “我不喜欢利用那种从中干涉的嫁接方法。”见证人直截了当地说,“还有那些镜子,统统是一群废物。”
  “是这样的吗?我发现这场游戏已经另外添加了一点儿东西,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呀。”
  “你想看点儿新鲜的吗?那你就等着看我的好了。”
  “要想超过我的哀悼雕像可是很难啊。”
  “我们走着瞧吧。”
  “那么,后会有期吧。”发言人说完走了。

  见证人把两个圆球扔到了地板上面,两个球随即消失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桌面,然后,又用手轻轻地扫了一下。
  可怜汤姆的面容又出现了,她痛苦地呻吟着。
  “你为什么不跟我联络?”见证人大声喊道。
  “我没在这里!”
  “你说什么?”
  “当时我没在这儿!有什么消息吗?”
  “你这是当真吗?”见证人一边问着,一边摇着头,“情况越来越复杂了。我要与你通话。”
  “我没有得到通知呀!能给我一点儿时间吗?”
  见证人不耐烦地瞪着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我不需要什么时间了!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见证人气极了,一下子扑到桌面上,双手拼命抠进了显示屏幕。一开始他还厌烦地四处摸索着,到后来就变得完全不可相信了。
  “这儿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大声地喊着。
  “告诉绒①吧!它不会感觉到疼痛的。”
  【① 美洲产小型长尾猴。】
  他双手抓住桌子的边角,向上一掀把整个桌面折叠了起来,使里面的那幅图像窒息了。他使足了劲儿对那张桌子搓着,揉着,捏着,按着,仿佛他正在按揉着一块生面团,直到最后把它捏成了一个圆球。
  这个圆球在他猛烈的挤压下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发出了一种沉闷的响声,就像是打破了一个盛满清水的花瓶。
  见证人把这个小小的圆球扔了出去。那个球碰上了墙壁,随即慢慢地消失了。
  见证人又故意坐回了自己的椅子,把轻轻攥起的拳头放在了大腿上面,眼睛茫然地望着远方。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二十二章

  “那些镜子是你的主意吗?”
  凯里班和科比肩并着肩地走着,此时,他觉得舒服多了。不过,这与她在他身边倒没有多大关系。
  她并没有看着他,相反却让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远方的地平线。她说:“其实也并非如此。我只不过是看准了这场游戏的方向,给它一点儿小小的推动力罢了。”
  “怎么样的推动?”
  “你能够告诉我你是怎样过滤血流中的毒素吗?在飘浮不定的表面上你又是怎样保持平衡的?”她的声音很柔和,“还有一点更重要,你是怎样抬起胳膊来的?”
  他让一只脚在地面上的浮土中不断地往前擦行着,与此同时,也注意着远方的地平线上是否会有什么东西突然间冒出来。
  那是他们的目的地。
  远方忽然间出现了一个东西。它的形状非常明显,那是一座巨大的截去顶端的金字塔。凯里班看着它,时间长了不由得浑身战栗起来,这好像是强调这个世界上的虚伪本质根本就是不存在的。这座金字塔矗立在那里,与它周围的自然景物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无意之中它流露出一副傲慢自大的神态,好像是要投射出自己的阴影来占领这片土地。
  “我的胳膊?我怎样运痘我的胳膊?”他停顿了一下,弯曲了一下胳膊上的肌肉,小声地咕哝道,“只要一想起它,它就会运动起来,就是这样的嘛。”
  “你想过这个问题了吗?你画出了肌肉必须运行的路线,也就是你的肘关节必须通过的路径?”
  他摇了摇头,回答说:“没有那么复杂。我刚刚做了一个动作,就是这么简单嘛。”
  她张开嘴笑了:“这就对了,凯里班。你明白了,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是说只要有人用砖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袭击你,难道你就不能想一想自己的胳膊,你就不能动一动自己的胳膊吗?在这一点上你跟我是一模一样的。帕尔墨并没有告诉我他已经把什么样的程序输入到了我的体内。只不过到我需要这些程序的时候,就能够非常方便地用起来,这就像呼吸空气一样简单,就像张开嘴来喝水一样方便。”
  “真是这么回事儿吗?”
  “当然啦。可别忘了我是和你连接在一起的呀。我们这些人统统地都在你的脑子里面,因此,我就能够连接到帕尔墨已经建立起来的那些频道。”她停了一下,皱起了眉头,“只要我偷偷地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它才能够有效。我考虑着你应当自己把这些事情搞清楚,所以,我便暂时消失了一会儿。后来吗,那个镜子列阵就冒了出来,在时间上这完全是一个巧合……”
  他找出来饭盒,让她喝一点儿水。她咕嘟咕嘟地喝着,喝完了用手背抹了抹嘴。他看着她,问道:“让你担心了吧?”
  她皱着眉头说:“人家一直都在为你担心嘛。更何况你的处境又是那么艰难。我总是在想我这回要是丢了你,可就真的全都完了。你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谁,这对所有关心你的人来说可真是一个最大的打击。”她看了看他,又说:“因此,我才决定暂时隐退一会儿,让你有一个机会好好地看看你自己。”
  “就在那些镜子中间!”
  “这就对了。你看,这个地方正是建立在比喻和类推的基础上才得以运转起来的。有的时候它通过旁通线路连接到你的意识和思想,对吧?就像是那样的符号和材料什么的。因此,我设立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场景,好让它来帮助你认识你自己。”
  “那都是你干的吗?”
  “嗯,大部分吧。可实际上有些地方与我计划的却不一样。我的意思是说看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在这里进行全面的控制,所以,我也就心里纳闷那种性质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才完整地保留在这个地方的。”
  他没有回答。他们俩继续往前走着,绕过滨藜,一直朝着那个国家的心脏不断地前进着。
  她让他陷入了沉默,他倒是非常想找个机会好好地想一想。
  他皱着眉头,心里想着:“这里也太拥挤了。”他拍拍自己的脑门:“有你——帕尔墨,还有我。”
  “还有更多的地方要你去思考呢。你要记住,他买下你的身体,同时也抹杀了你的人格特点。”
  这句话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说:“对呀,我怎么把这一点给忘了呢。还有另外几个人的空间呢。”
  她走近了一点儿,但并没有看着他,说:“你最好慢慢地适应这一现实,凯里班。以前不论你是谁,反正都已经过去了,现在还是面对你的现实下点儿功夫吧。”
  “当一个管理者。如果你能够得到这份差事,那还真不错呢。”
  她耸了耸肩膀,说:“让我说,你目前的发展程度已经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你越是拼命努力,就越能够得到更多更好的结果。”
  “啊哈,我明白了。”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咱们还是走吧。”
  他顺从地点了点头,但心里还是感到不踏实,于是,他说:“天黑以前,我们还是多赶一段路程吧。”
  科比也点了点头。

  夜幕降临了,他们俩靠着一片低矮的桉树林紧紧地蜷缩在一起。凯里班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天上的星星在夜空中缓慢地运动着,它们组成的图案看起来怪眼熟的。
  “你看呀。”他说着,嘴里面呼出来的热气已经变成了白色的雾气。
  “它们在跳舞。”她说,“是孔雀舞①,对吧?你看它们是怎样交换位置的?”
  【① 16世纪~17世纪欧洲贵族庄严的男女双人行列舞。】
  他点了点头,忘记了她在黑暗中看不见他,说道:“可我听不到音乐呀!”
  “这不要紧,”她说,“它们能听见就行了嘛。”

  天渐渐地亮了,给人带来一种温暖而又疲惫的感觉,这种感觉已经是人们再熟悉不过的了。早餐简单地吃了一点儿梨罐头以后,他们便朝着前面那个明显的目的地出发了。
  “我觉得挺滑的。”他们一边走着,凯里班一边说道,“要控制住自己可真难呀。”
  他向她瞟了一眼,他们俩正爬上一个小小的土坡。眼前的平原出现了平缓的起伏。
  “我知道,帕尔墨现出原形了,他要取代你。这就是他的计划,这你是知道的。你始终明白这一点。”
  “他现在还隐藏着。”尽管他这么说,但科比还是把它当成了一个疑问。
  “是啊。他也知道那些精英就跟在他的后面,一心想把他消灭掉。为此,他也正在竭尽全力。”
  凯里班绕过了一丛滨藜,说:“他是一个私生子,但他却是一个非常勇敢的斗士。”
  她苦笑着,笑声在寂静的草原上空回荡着:“我想他恐怕连想也没有想过那根本就行不通。我想说,傲慢这个词儿就是为了那些像帕尔墨那样的拙劣模仿者才创造出来的。那并不是什么勇敢,而只能够称得上是有点儿效力罢了。”
  “他抛下了自己的躯体,只取了一些内脏。”
  褐色的干草在他们的脚下沙沙作响。“我想他肯定离第一地点的那个地方还远着呢,如果你能够明白我所说的意思的话。”科比说,“就是采用这种方法,他仅仅站了起来,把他的身体扔在那里让安全人员去找,让所有的人都去找,其结果就是每一个人都认为他已经死了。那场小小的失败仍然笼罩着帕尔墨研究所,我是从这一事实中猜想出最后结果的。我想说,当人们发现老板自杀了以后,整个安全操作系统自然而然也就在水中灭亡了。”她稍微喘了一口气说:“我甚至于没有想到帕尔墨还赋予了他们一种思想。”
  凯里班安全头脑中的一个简要快闪存储器飞快地运转起来:她有家吗?有朋友吗?她是被抛到大街上的吗?
  “可是,他又是怎样独立工作的呢?”
  “给他信用卡,只要信用卡一到手,他就开始创造发明了。他一定还是像原来一样狡猾,看来他能够通过其他人的工作成果进行仔细的挑选,再把人们还没有见过的材料组合在一起。我想,实际上那属于一种天才。当他把私利作为一种动力的时候,他就真的得逞了。”
  “如此看来他已经对所有的研究人员进行了全面攻击,破译了他们认位可能破译的密码,而且还搞到了他认为能够对他有所帮助的一切材料。就是因紊用这种办法,到目前为正还没有什么人测试过这种模板,存入过一整套个人性格档案,即使它本来就属于洗脑计划的一个延伸程序。恰恰就在这个时候他连接上了最新的有机存储介质,这实际上也就等于他拥有了无限的存储空间。一旦他走到了这一步,其他的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
  “特别是他找到了一副人的躯壳。”
  她踢飞了一块又圆又小的石头,说:“肯定就是这么回事儿。这并不稀奇。人们总是按照年龄出卖自己,说严格一点儿这也没有什么不合法的。仅仅是订下一个写明受益人名字的合同,就进行快速洗脑,我们也就完事儿了。当然,也没有问到谁是买方。实际上他们也没有做什么交易,等他们签署合同以后也就是这种人体交换罢了。他只要肯定他是从这个国家别的地方找到了某个人,因此,即使是在本地重新露面,周围的人们也不会察觉出来。如果你不认识的人向你走过来,鸦问你他是哪儿的人……那不是白搭吗?”
  “帕尔墨只不过是在你的头脑中隐藏了起来,并且赋予你足够的个人性格去谋求大街上的那种流浪生活,直到他重新显现原形时为止。”
  “而且,他也重新塑造了你。”
  她挖苦地笑开了:“凯里班安琪尔,那就是我。”
  他们俩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后来,凯里班看见一大片黑影子朝着他们猛扑过来。他急忙用手挡住阳光,才发现那是一大群小鸟。它们一起飞着,忽左忽右,在草原上空来回地盘旋着。突然间,它们几乎是擦着他们的头顶飞了过去,一时间空中充满了刺耳的尖叫声。凯里班这才看清楚这是一些黄绿色的相思鹦鹉。它们在眼前的草地上盘旋了一圈以后,飞向远方,渐渐地消失了。
  “如此看来,至少这附近一定会有水源。”科比说,“相思鹦鹉从来不会远离水源的。”
  凯里班拍了拍自己的饭盒,说:“对呀,我们正好需要水呢。”

  第二天早晨,凯里班一醒来就觉得头昏脑涨。
  “你怎么啦?”科比问道。随即爬了过来,用四肢撑着身体,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她的头发脏兮兮的,乱蓬蓬的,想用手指捋一捋,但一点儿也不管用。
  他抬起头来,又接着缩了回去。
  “我这是糊涂了吧。”他喃喃自语道,“整个脑子混沌沌的,好像里面全都乱了套。”
  “你敢打赌吗?要我说,那就是帕尔墨在作怪。”她摇晃了一下他的肩膀永远,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并不想地破坏你这个身体。他只希望寄居在这里面。因此,他就要想方设法把你搞疯了。”
  他张开嘴笑了,但就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就足以使他感到恶心。他的嘴里充满了口水,说:“太谢谢了。我知道前景是非常美好的。”
  “那就太好了。我所要做的就是让你恢复信心。”她伸出双手,使劲儿地抚摸他的面颊,“跟他斗争,凯里班。如果你坚持下去,就一定能够确认自己的身份。”她的双手同时用力而后又猛地松开了,凯里班差一点儿跌倒在地。“我们出发吧,时间不早了。”
  “到达目的地的路只有一条,看看那颗心脏吧。”
  他抬起小臂,那个文身还是原来的黑颜色。
  “不像以前那么黑了。”科比有所发现地说道。
  “谢谢,你指出了这个明显的变化,它对我们会有所帮助的。”听到这话,科比缩了一下脖子。凯里班马上就后悔他不该说这话,赶紧说道:“对不起,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感觉我的头现在就像一个大南瓜,糊里糊涂的,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
  “不要紧的,”她说着,站了起来,掸着身上的尘土,“咱们走吧。”
  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用手擦着自己的脸,希望能够露出一点儿人的样子,说:“他们具有反对机器的性格。”
  “你是说精英吗?”
  “是的。这整个世界都处于这样落后的技术水平,他们一定是取得了某种突破。”
  “想不想来点儿什么特别的呀?”
  “我一定要搞到一辆吉普车。”他们一边走着,凯里班说,“老是这样走啊走的,我真是烦透了。”
  她同意地点了点头,说:“帕尔墨总是说这些精英本身与他们的形象是互相矛盾的。他们喜欢非物质的东西,却偏偏喜爱实实在在的主意。他们中间有些人是反罗曼蒂克感情的。”
  “那有意义吗?”
  “你想想看嘛。你要记住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无论他们想什么,也都应当属于人类。他们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不是从空气中衍生出来的。”
  “那么说,我就更应该搞到一辆吉普车了。”
  他们继续前进,凯里班每走一步脑袋里面就会产生出剧烈的疼痛,仿佛是帕尔墨正在他的身体内部不断地敲打着他,随时准备闯出来似的。他的脑海里面总有一只龇牙咧嘴的猫,在那儿笑着等待着他。他狠狠地磨着牙齿,默默地继续朝前走着。
  穿过一片褐色的土地,他才意识到科比那忧郁的目光。她几乎不说话,只是偶尔伸出手来摸一摸他的胳膊或者肩膀。他低着头跟着她一直往前走着,眼睛盯着两只脚的交替运动。
  每走一步都会产生一阵震动,他的头脑中隆隆作响。每当他发现自己又在盯着胳膊上的那个正在退色的文身时,心里不免纳闷这一会儿又过了多少时间了。他的视线上下摇晃着,渐渐地模糊了,眼前好像出现了一层血红色的薄雾,伴随着雷鸣般的脚步声。他觉得他正在朦胧之中穿越一片角斗场。
  过了很久,科比伸出一只手来挡在他的胸前说:“凯里班,咱们该休息一下了。到午饭的时候了。”
  这些话听起来好像是穿过一片浓浓的雾气传过来的,他终于停了下来,两个膝盖一软……
  她赶紧扶住了他,使足了吃奶的劲头才把他扶到一棵低矮的红木树底下,那儿有一点儿阴凉。
  她解下自己的背包,然后,又脱下来他的背包。
  “吃一点儿吗?”她问道。
  他连看也没有看就把罐头推开了:“不吃,谢谢了。”他的嗓音又苦又涩。
  “不好受吗?”她又问。他的手动了一下,连眼皮也睁不开了。
  此时,他却能够听到那些微弱的声音,她就在他的身旁——皮肤磨擦着纤维只物的声音,一声叹息,还有勺子碰到金属器皿发出来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了 。他想转过身来说话,但刚一转身,胳膊肘一下子就软了,手也滑落下来。他想尽量地保持平衡,可他太累了。他不只觉瘫倒在地,脑袋也重重地摔到铁一样硬的土地上。
  “凯里班!”科比大声喊道。就在这一瞬间,他看见她伸出双手,看见在蓝天背景的衬托下她那双手的轮廓。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正落入了黑暗的深渊。
  就在他倒下的那一刻,一个黑影咬牙切齿、满怀愤怒地咆哮着:给我滚开!紧接着从背后击倒了他。

  尽管头昏眼花,凯里班还是极力安慰着自己。一阵恶心袭来,他不得不重新闭上了眼睛。
  再一次睁开眼睛时,他通过一扇窗户看到了科比的脸。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他感觉这个声音是从他自己的喉咙里面发出来的,但又不是他自己的声音。
  “喂,你好啊。帮你老板一个忙怎么样啊?”
  惊骇之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名囚徒。帕尔墨又占上风了。
  他打起精神来,想试着闯出这所监狱。使劲儿推呀,凯里班,难道你想呆在这里不成?那个家伙又在控制你的身躯了?忘了它吧!
  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身体突然间飞了起来,可后来砰的一下子撞上了黑色的天花板。
  他感觉到帕尔墨畏缩了。出来吧,凯里班。逐渐地消失,难道不好吗?你不应当四处游荡,你明白了吗?但是,我可以容忍你,直到你松开手消失时为止。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大地在眼前飞速掠过,凯里班只觉得眼花缭乱。他明白这说明帕尔墨又回来了。
  当所有的景物都平静下来的时候,他又看到了科比。
  她的脸是那么严酷,一缕头发一直垂落到她的嘴角。她不耐烦地把它拨向一边,说:“帕尔墨。”这口气听起来不像是提出疑问,倒像是在发表一项声明。
  “当然啦,这仅仅是一个时间的问题。”爬上岸以后,他站了起来,心满意足地说,“我的,我的,我们从来也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是吧?实际上有时候我也会让我自己大吃一惊的。我想说,我利用一个简易式隐蔽监视程序,它所做的那项工作现在真的开花结果了。我的聪明才智已经再一次给人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凯里班在哪儿?”
  “你不必为他担心,我亲爱的。看一看你的样子吧!你这是从哪儿来呀?我不记得向你的体形输入了这样的参数,想必是你利用管理者存储器修正了这一首选外形尺寸吧。”
  “管理者?”
  “凯里班。对于一个傻瓜来说这是多么好听的一个名字啊,可他却被高级智能阶层给驱逐了。”
  她转过脸去,低下了头:“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朝着她走过去,说:“我还有一个约会。说实在的,这和你们正在去的目的地同属一个方向。”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看,我们都是朝着精英智慧之源而去的。”他咯咯地笑着。“当然啦,这是一种最典型的感觉。我想那些精英们已经在我们的目的地做好了安排。他们的心脏,这么说吧,也就是这一片土地的心脏。”他伸出一只手来,接着说,“我们的目标是巨人城堡,就是这个国家的心脏。”他的那只手刚一碰到她的肩膀,她的全身就禁不住颤抖起来,他又接着说:“我认为现在就去拜访他们正是时候,而且我还给他们准备了一份礼物,一个小小的意外惊喜。你看,我安排妥当了这一切,管理者也就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这场游戏之中。这也是接近那些精英们的最佳方法吧。”
  “可是,凯里班的心脏在那儿……”
  “不必担心。那只不过是这场游戏的一部分,是他们谋划的一个关节,其实它并没有什么内在的联系。”
  “但是,如果凯里班不能取回他的心脏,他就不得不面临死亡。”
  “还是让我来考虑这个难题吧,毕竟我不是凯里班呀。”
  科比后退了几步,把他的手从她的肩膀上甩了下来,说:“很好,走着瞧吧。我希望你们俩在一起能够非常快乐。”
  “哦,是的,我亲爱的。我们俩在一起将会非常快乐。到目前为止,你一路上都在细心地照料他,对此我表示由衷的钦佩。”
  她一溜小跑离开了,拳头攥得紧紧的:“忘了这件事儿吧,该死的家伙。我已经够了。对于你,对于你的计划,还有其他的什么人,我丝毫也不感兴趣。还是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吧。”
  帕尔墨哈哈大笑,凯里班在他那黑暗的牢笼里拼命地挣扎着。“好啊,好啊……千万别忘了你是在跟谁说话,我亲爱的。这种自由意志真的是太棒了,可你说怎么着就能怎么着吗?你现在该出局了吧。我还有超限接入功能,那才能体现我深谋远虑的精明过人之处呢。我真是巴不得早一天用上它。”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煞白的,甚至于凯里班能够看清楚她脸上的雀斑,他想喊住她。
  科比!可是,他却喊不出一点儿声音。我在这儿呢!他拼命地扭动着身子,直到帕尔墨停止了行动,他才平静了下来。
  科比小声说着什么,她的声音很小很小,近乎在喘气:“不,我不干。我不想那样。”
  “你当然得这样干。”帕尔墨说,“你给我过来!”
  科比站在那里,浑身打着哆嗦,她在试图声明她本人反对这一计划:“我不。”
  “我已经说过了,‘你给我过来』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手。
  科比向后退了一步。凯里班心想她随时可能会采取行动的。她说:“不,我不要你。”
  凯里班觉得帕尔墨的火气越来越大,浑身的肌肉越绷越紧,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了。
  他的一只手已经攥起了拳头。
  “什么?”帕尔墨大声吼着,“你竟敢说不要我?”
  他一跃而起,抓住了科比的胳膊,他的手指狠狠地卡住了她的手腕。此时,只见科比单膝点地,灵巧地就地一转,就把他四脚朝天远远地甩了出去。
  帕尔墨爬了起来,吐了一口吐沫,咆哮着:“你给我过来!”随即便冲了过来。
  科比闪身躲过这一着,用肩膀扛住他的腋窝顺势一顶,帕尔墨便重重地摔倒在地。她又照准了他的腿弯狠狠地踢了一脚。
  帕尔墨痛苦地挣扎着,科比顺势跳到了一边,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她时刻保持警惕,但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你不能违抗我的命令!是我造就了你!”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你,你,你……”
  就在这个时候,凯里班觉得他那个黑暗监狱里面出现了一点儿亮光。
  帕尔墨又一次朝着科比扑了过来,但见她身子轻轻就地一转就让他扑了个空,结果帕尔墨又一次摔倒在地,来了一个嘴啃泥。
  巨大的痛苦震撼着凯里班的黑暗监狱,但令人奇怪的是这种痛苦的深渊也竟然一点儿一点儿地明亮了起来。
  科比蹲在地上,双手搭在膝盖上,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帕尔墨,那副样子就好像是在看着一只小小的鼻涕虫。
  过了好久,帕尔墨才勉强站了起来。此时,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从嗓子眼里喊着什么,那声音听起来呼噜呼噜的,什么也听不清,昔日的威风已经荡然无存、无影无踪了。
  这种难听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地传过来,凯里班的监狱也随即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缝。光亮越来越多了,于是,他便抓住了这个机会。
  帕尔墨差一点儿被气死了,就在这个时候凯里班开始出手了。
  就像是迎面吹过来的一股强风,他昂首挺胸冲了过去,他屏住呼吸抵抗着巨大的风力,试图从中找到一条突围的出路。
  他往前看着,眼前好像有一道被冰霜封锁起来的玻璃屏障。帕尔墨一步三晃地扑向科比,而她却冷静地一步步后退着。

  就在这个时候,凯里班出手了。
  他伸手抓住了漆黑的夜幕,三下五除二扯出了一个洞口。
  我要出来了!他大声喊着,一阵大风迎面袭来。
  不!这个声音渐渐地消失了,风却越刮越大了。凯里班觉着他正好处在一个巨大裂缝的边缘,他一步三摇,步履蹒跚,这股恶风越刮越紧,大有一下子把他刮回去,让他重新坠入深渊之势。就在他拼命保持着身体平衡的时候,一个黑影在巨大的吸力的作用下从他身边一闪而过,在茫茫的黑暗中消失了。不!一声尖叫也随之远去了。
  成千上万的东西从他的眼前一闪而过,仿佛整个世界正在急速倒退,而只有他凯里班还在这阵狂风中苦苦地挣扎着。
  凯里班突然感觉有一只手抓住了他。
  “凯里班,”科比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喊着,“凯里班。”
  他眨了眨眼睛,喊道:“你是科比?”
  他终于又回来了。
  他双腿一软,科比赶紧扶他坐下了。
  “你还好吗?”他的声音苦涩而又嘶哑。
  她调皮地耸了耸肩膀,说:“我想,现在你不是睁眼看见了嘛。”她皱着眉头,凑过脸来看着他的眼睛:“你好吗?你是怎么出来的呀?”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他这才开始说话了。他只记得那种巨大的噪声,他自己身体不只觉的那种感觉。“控制,”他说,“他失去控制了。”他站了起来,掸着胳膊上的尘土。他觉得下巴麻木了,膝盖也疼得厉害。他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说道:“在这儿发生了一场争夺制高点的激烈战斗。就在我拍打自己的脑袋的时候,帕尔墨也抓住了机会。”
  他的手掌在流血,他开始剥掉伤口上面的一层细小沙粒。“就在你开始违抗他的命令的时候,他就开始失去控制了。我正好也在那儿,我正在等着呢。”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气死他,好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对吧?”
  “也许是吧。”她张开嘴笑了,“可实际上并不是那么简单。我是被迫应战的,当他希望我按照他的命令去做的时候,我只不过是照此办理而已!我才不相信他那一套呢。我猜想我已经慢慢地习惯于为我自己着想了。”
  他耸了耸肩膀,浑身伸展了一下,说:“再也不要说你没有用处了。”
  “谢谢啦。我可一直都在等着你说 这句话呢。‘有用’——现在也并非言过其实吧。”
  “信则灵嘛,”他突然说道,“再说,我的膝盖还疼着呢,就是你刚才踢着的那个地方。”
  “真是那么回事儿吗?”科比咯咯地乐了,“你的脑袋还疼吗?”
  他犹豫了一下:“你就别问了。”
  “真的那么糟糕吗?”
  “你要是不问,我还真把它给忘了。等下一回,你也就别问了。”
  科比同意了,点了点头,然后,一甩头发示意道:“咱们该走了吧?”
  他本能地抬起了头,尽管他知道看太阳是靠不住的,说:“也好。呆在这儿也没有什么意思,纯粹是浪费时间。”
  折腾了好一阵子,他才找到了自己的背包,它是在刚才那场激烈的战斗中被踢到这茂密灌木丛后面的。他拍打着上面的尘土,把自己的茄克衫塞了进去。科比看着他慢慢腾腾的样子,心里真是有点不耐烦,两只手不停地捋着自己背包上的背带。
  “你着急了吧?”他问。
  “我才不呢。”她说,“其实是你着急了。你看哪。”她指着他那裸露的手臂,说:“我觉着它退色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任何东西都会退色,这是生存的普遍规律嘛。”
  “那么好吧,我们就可以从容不迫啦。”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二十三章

  眼前是一片沙丘的世界,满目荒芜,仿佛所有的生命都已经被晒干了,被大风吹走了,也许它们本来就不属于这一片沙漠世界。凯里班一面望着,一面心里想着:“也许生命根本就无法在这里生存下去。”
  “再跟我说一点儿你过去的事情吧。”科比一边说着,一边绕过一丛干透了的叶刺。她看起来有点累,可内心里还是下定了决心:“给你自己的过去下一个定义吧。你从来就不知道这早晚会有用处的。”
  他沉默着。有这个必要吗?他心里一时也搞不清楚。谁来评判呢?“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来好一点儿?”他嘴里咕哝着。
  “当然是越详细越好啦。例如,你爱吃什么?平常是怎么打发日子的?当成千上万的人身陷水深火热险境的时候,你又是怎样挣扎着幸存下来的?你喜欢音乐吗?你爱过什么人吗?”她的声音里面充满了渴望,凯里班明白了。他的记忆通通加起来也不超过几年的内容,可科比连一点儿记忆的痕迹也没有留下来。
  “食物。我想说,为什么不说一说这么重要的事情呢?”
  “别哄我了,小家伙。食物是非常重要的。那都是关于味觉方面的,是人们的某种特性,例如喜欢什么味道啦,不喜欢什么作料啦。只有那些愚蠢的家伙才把人都看成是千篇一律、一模一样的呢。”
  他差一点儿绊了一跤,还没等他站稳,一团红色的浮尘猛地升腾了起来。他说:“我一般都买小摊上的食品吃。路边小摊是收集闲言碎语的好地方,而且可以见识到各种各样的人物。多放一些辣椒酱可以促进食欲,那个辣劲儿呀,真能够辣死一只猫。”
  她扮了一个鬼脸,说:“不过,有点儿不卫生吧。”
  “其实,我对这倒是一点儿也不在乎。我想避免食物中毒的办法多着呢。再说了,要是没有肮脏之神,肥皂工厂不是该关门了吗?”
  “这么说,你自己不做饭喽
  “有时候也做。太不方便了。作料总是缺这少那的,而且保存起来也不方便。因为我老是四处流浪,你还记得这一点吧?你可以试着在公文包里装一袋马尔代夫鱼去上班,要是不臭了才怪呢。”
  “你就是这样幸存下来的吗?到处流浪?”
  凯里班瞟了她一眼,咧开嘴笑了:“说实在的,我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要是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就会感到浑身不自在。”
  “或许这种习惯是帕尔墨往你身上嫁接的吧?”
  “或许这本来就是我身上的一部分特点吧。”他皱着眉头说。
  “哎呀,真是对不起,我本来不是那个意思……
  “不要紧的。总而言之,到处游逛还是很有意义的。要想击中一个活动目标往往是很困难的,而且有时候是非常困难的。除此以外,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培养出一个健康的偏执狂。也许没有人来找我,再说谁又能够说清楚呢?可能人们也有看清楚的时候,可到那个时候已经太晚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他就是像那个样子,对吧?”
  “那是他的感觉方法,就像是生活在珊瑚礁上面的鱼,五颜六色的,自由地游来游去。可时常有一条鲨鱼游过来,吞下其中的一条鱼,往往连一根骨头也剩不下来。”
  “那样有什么好处吗?”
  这个问题可真把他问住了。有好处吗?他心里想起了许多人的面容,还有许多声音。“生命?没记着多少。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个星球现在的形状要比以前好多了,也许是更安静了……但周围的活动空间只有这么多,它们所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尽管人们……我一生都在四处游荡,可偶尔碰见的人还是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大多数都是那些幸存者与受害者,但也有独立的人物。即使是在艰难困苦之中,人们也往往表现出人类最优秀的品质或者暴露出最肮脏的灵魂。”
  凯里班的头脑里面好像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他不由得捋了捋眉毛,才感觉稍微好一些了。科比注意到了他的这一举动,关切地问道:“又头痛了吗?”
  他不得不回答道:“简直糟透了。可我已经学会了去欣赏它,这就好像是要学着与一台在我的脑袋里工作的振动锯共同生活似的。”
  “不吃苦中苦,哪得甜上甜呀。”她轻快地说着,随即跳出了好几步。
  “还说苦中苦呢,我都吃了这么多苦了,怎么还没有得到一点儿甜头儿呢?”他心里好生纳闷,可她并没有理会他。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跟了上去。
  他们继续前进,那座金字塔正蹲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召唤着他们,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古老的后现代式办公楼群。他们互相催促着,试图尽快改变眼前这种遥远距离一成不变的局面。
  他们俩终于来到了一圈古老石头的附近,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喝点儿水。科比一口一口地呷着,凯里班却坐在后面,双手按摩着太阳穴。接下来,他皱着眉头,用一个手指着目的地说:“他们已经得到了那么大的一个东西,对吧?如果他们是人的话,我敢说这是一个不祥之兆,或者说是某种大力神怪物。”
  科比故意踩着地上的浮土,双目怒视着脚上的尘土,说:“也不知道那些精英们是怎么看待这些事情的,毕竟他们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嘛。”她揉着自己的鼻子:“我知道起初进行设计的时候,他们和人类是一样聪明的,但真正运行起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他们的生活条件不同,因此,他们的思维方法也就产生了极大的变化。在大多数时间里他们都是呆在网络上面,他们的意识当然也就和人们的想法失之千里了。要是人类也照着他们的样子去生活,那一定会变成疯子。可是,当这些精英们下凡到真实世界,来到一个客观存在的世界的时候,他们的那种感觉就会理所当然地无限地膨胀起来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把这个世界看成是一个纯物质的世界?”尽管凯里班的头还在疼,说到这儿的时候他还是笑了。
  科比板着脸说:“我想你会明白我的意思的。不管怎么说,这和他们参与客观世界的方法很相似,就好像他们需要它,或者别的什么事物。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出于他们的嫉妒。”
  凯里班脸上浮现出迷惑不解的表情。嫉妒?他可是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精英们也会嫉妒。卑鄙、仇恨、无比的能力,是的,这是他们的特点,甚至于狡猾和不可思议。那么,嫉妒又是从何说起呢?
  那座金字塔好像正在期待着他们。它的上空飘浮着一层明亮的薄雾,在一堆接一堆的沙丘上时而浮起时而飘落,其形状与亮度也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凯里班看了半天也没有搞明白那一层薄雾到底是什么,好容易快稳定下来的时候,它总是突然间又上下飘浮或者左右移动起来。有时候,他想它一定是纯白色的,然而刚刚过了一小会儿,它就布满了彩虹般的美丽条纹,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图案模糊的珍珠贝玉石。
  凯里班和科比强迫自己不断地继续前进着,时间就像一件旧衣服那样慢慢地伸展开来,又渐渐地磨旧了。每一次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们俩总是照例要进行这样一种仪式,也就是在科比喝水的时候,凯里班总要挽起袖子。于是,他们俩就开始仔细地观察着那个文身。每停下来休息一次,颜色就会减轻一点儿,这是因为他们已经离那个心脏越来越近了。
  现在,每一分钟的时间都是极其宝贵的。
  可眼下,凯里班每迈出一步,他的脑袋里面就会轰轰作响。“我干脆放弃吧。”他们俩站在一个红色的沙丘顶部,他嘴里忽然间冒出来这样一句话。他舔了一下嘴唇,接着说道:“那是他们的世界,就让他们去拥有吧。”
  科比站住不动了,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凯里班。“那不是他们的世界。他们可以控制它,但只能通过缺省值才能够实现。人类对此不闻不问,或者只是挑选最简单的选择项。这样一来,就使得那些精英们的胆子越来越大,日久天长他们就开始胡作非为!”她伸出双手,在原地来回地走着,“你不要骗我,可我要告诉你他们甚至连一点儿雄心壮志远大理想都没有!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他们只不过是乐意那样做,仅此而已。你好好看看眼前发生的事情吧。不要放弃你自己的责任!”她突然间转过身来,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像玩一个木偶似的拼命地摇晃着他:“不要放弃你自己的责任!”
  在她的暴怒面前,凯里班不由得惊呆了。责任?大街上从来就没有什么责任。照顾好街头大王并不属于哲学范畴,而仅仅是一种生活方式。
  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不会忘记莱唐莎莉和斯皮萝拉与他在一起时的面容,还有斯皮萝拉那双什么也看不见但却能够洞察人世间万物景象的大眼睛。
  他也要对他们负责吗?
  那么说到科比呢,她傲慢自大,有点儿好战,但富于忍耐。他知道要是没有她,他永远也走不了这么远的路程。正是她的暴怒才吓住了他,好像她本来就情愿得到这样的结果。
  “你这到底是怎么啦?”他大声地喊了出来。
  这一来倒把她吓了一跳。愤怒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介乎于关切和惊讶之间的那么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
  “我本来并不想那个样儿。”愣了半天,她才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可她的话又被凯里班打断了。
  “是帕尔墨让你这么干的。你重新塑造了你自己。可这件事儿完了又会发生什么呢?”
  她的嘴角向上翘着,好像是一种悔恨的微笑。她回答:“完了,谁知道呢?”她皱了一下眉头,低下头来说:“我想这要取决于你身上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凯里班沿着沙丘斜坡滑下来的时候,感到小腿很不舒服。他的鞋里面灌满了沙子,但他早就习惯了从一个沙丘上滑下来以后稍微停一停,好清理一下鞋里面的沙子。从沙丘上笨重地滑下来以后,他猛地挥动了一下胳膊,想以此来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脚下的沙子凉凉的,非常细腻,有的时候他也会穿过像滑石一样不断流动的地块。
  “你的鞋里面没有沙子吧?”滑到沙丘底下的时候,他问科比。
  她洋洋得意地笑了:“你要是个笨蛋的话,那些沙子就只能一股脑地灌进你的鞋子,对吧?你就不会把两只脚抬起来一点儿吗?那样滑就不会有问题了。”
  说完这句话,她竟自己先头走了,把他一个人甩在了后面。他眼巴巴地看着她爬上了沙丘,心里想着她是不是又在开玩笑。她三下两下就爬到了沙丘的顶部,然后就干脆坐下来休息。这对于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他开始沿着斜坡向上爬。他明白此时此刻他什么也不想说,而且还在犹豫着是不是以后会因此而感到后悔呢?这就是他一贯的思维方式,每当困难缠身的时候,他就想方设法解决这些问题。整个世界如此,人类亦是如此嘛。
  他的内心里还有很大的空间,这总是让他感到有些基础部分还不是特别健全。
  “加油!,在科比还没有从沙丘顶部起身赶路以前,他大声喊着,不断地鼓励着自己,“别把我一个人留在后面!
  她站在沙丘的顶部,双手放在臀部上面。后来,她也慢慢地朝着他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手,高声喊着:“再加一把力!”
  他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沙丘的顶部,站到了她的身旁。她笑着拉住了他的一只手,关心地问道:“好歹上来了。这样的爬法很不错,对不对呀?”
  “真不错。我想我已经完全适应了。”

  后来,在爬一个坡度很陡的沙丘时,凯里班脚底下被绊了一下,随后便全身倒了下来。
  “你累坏了吧?”她一边把他拉起来,一边关切地问道。
  “不,好像是我的脑袋里面有一个音速级钻机,就是这么回事儿。我拿它也没有办法。”他拍打着身上的沙子,整理了一下背包,接着腾出一只手去摸自己的脑袋。他眉头紧皱,而后又舒展开来,仅仅就这一小会儿的工夫,他就觉得浑身乏力,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拔河比赛似的。
  “你能行吗?”
  他叹息了一下,说:“我不能又怎么样!除非有人已经事先为我安排好了。”
  凯里班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了,科比一溜小跑地追了上来,急切地问道:“我能帮你一把吗?”
  凯里班弯下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艰难地往坡顶上爬。他说:“你就跟我说说话吧。”
  她始终跟在他的身旁,保持着一臂的间隔:“说话?说些什么内容好呢?”
  细细的沙子在脚下流淌着。“说什么都行。你喜欢什么就说什么。”他喘了一口气接着说,“就跟我说说你自己吧。”
  科比独自在前面走着,两只手一直插在茄克的口袋里面。她认真地选定了话题以后,终于开口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只记得从我见到你以后的那些事情。”
  “我对人们可能会产生某种作用。许多人都会把和我相见的日子看成是他们生活中的一座里程碑。”
  她并没有理会他,问道:“照你这么说,有些地方我还得跟着你跑,是吧?”
  他做了一个鬼脸,回答:“可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我自己就是不完整的,你还记得吗?我本身是支离破碎的,后来又被组装在一起的。”
  “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听一听你的脑子里面还能够记着什么。它将有助于对我的脑子进行灌输嘛。”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俩彼此都需要对方,对吧?”
  凯里班顺从地点了点头。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科比并非急切地寻找她自己,而是想搞清楚她是否还有一个内在的自我要去追求。如果她本性的各个方面都被其他人的要求限制住了,那么,还会留下属于她自己的什么本性吗?科比一直跟着他,就是为了寻求这些最基本的东西,这些最根本的东西对于她理解自己是至关重要的。他被自己内部的难题缠住了,他为此而深深地苦恼着,竟然没有注意到她的那种急切心情。
  “我太自私了。”他说,“对不起。”
  她装出一个鬼脸:“还不至于吧。”
  “不,我就是太自私了。根据整个计划设计起来就是让我想着我自己。如今,它却给这种自我中心体系增添了一个全新的含义。”
  他们俩一同爬上了沙丘顶部,紧接着又从最高处滑了下来。“真像是一场游戏呀。”她高兴地提醒着他,可并没有多少说服力。
  “我知道,我知道。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嘛。不过,这也帮不上多少忙。”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搭起凉棚往前看着。这种运动已经形成了自身特有的习性。上身前倾、抬起双脚就会向上运动,而双脚下垂、身体后倾就会向下运动。
  “你看见地平线是多么平坦了吧?”他问科比。
  她向上瞧了一眼,点了点头:“嗯。跟刀切似的。”
  “好像世间万物都在这里结束了。真有刀削斧砍、一马平川的感觉。”
  “也许是吧。不然的话,不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吗?”

  “凯里班。”
  他们来到了另一个沙丘的底部。这儿的沙丘盆地倒是有一些植被,眼前能够看到几丛叶刺和一小丛低矮的澳大利亚围篱树。
  凯里班停了下来,晃了晃身子,喊道:“科比。”
  “看看你的脸。你喊我干什么?”她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双眉紧皱。
  “干什么?”他不解地问道,内心里充满了迷惑。
  她伸出手来仿佛是要摸一摸他的脸,可半途中又停住了。“你在装鬼脸。”她说,“好啊,你倒是好好地装啊。你的脸好像在翻脸谱,一会儿就变一个样儿。你可真能折腾呀,花样还真不少嘛。可看了半天就是没有一个高兴的样儿。”
  他觉得累了,看见一棵澳大利亚围篱树的树干沿着地面长了出来,就一屁股坐了上去。他找出来水壶,慢慢地喝了两口:“真对不起。我都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她抬起手来,扯下来一片叶子,慢条斯理地撕碎了它,把破碎的叶子撒在了她的脚面上:“我刚才说,你的脸赋予了它自己的完整生命。你的嘴缩回来,然后张开,再闭上,里面塞满了东西。你的眉毛在活动,眼睛闪闪发亮……可你一直在不停地走啊,走啊。我想你会说点什么,可你并没有说出来。”
  “这种变化有多久了?我是说我自己的脸吗?”
  “也就是五分钟的光景吧,就是那种平等交换。只要我一喊你的名字,它就立刻停止了,就好像你一下子醒过来了似的。”
  凯里班心里明白她说的是真话。这就好像是一场梦游。他一想到真要是这么回事儿的话,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寒战。
  “那是帕尔墨。”他小声说,“他总想再一次出来。况且我给他的机会也太多了。”
  科比手中的叶子已经撕得光秃秃的,放在指头中间来回地搓了一会儿,就随手扔掉了。她在短裤上擦着两只手,说:“应该如此。我想说,你让我想起了他还有其他许多事情。好像他正千方百计要冲破你的脸皮,从里面冲出来似的。”
  他同意地点了点头,说:“要是我把他当成一个可恶的痤疮,就会有些帮助的。”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难道我还不够小心吗?我的一举一动已经够合理,够合拍了。我并不是在犹豫不决,而是在积极地进行控制。”
  “说得好,接着说下去。就甭提那些烦人的事儿了。”
  “边走边说,也许这样就能够有所进步。”

  眼前的沙丘足有三十多米高,高高的顶峰看上去活像一头庞大的鲸。空中一丝风也没有,仿佛整个世界的运动都静止了,都被深深地凝固起来了。空气停止了流动,好像是早已经从四面八方聚拢起来,而后又静止不动了。
  “我想这样的天气不会下雨。”科比冷不丁地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会下的。”
  “我的意思是说,空气这么干燥,而且又没有云彩。”
  “你就不能说点儿别的吗?”凯里班一边说着,一边整理了一下背包的背带,“你说什么?”
  “人间百态,谈论气象,我想说你老是在这里说那些没有用处的事情……”
  “那么,你是脱口秀先生吗?”她说着,两只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好好看一看你自己吧,要是你还能够看得下去的话。”
  他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凯里班感觉脚下就像是踩在棉花套上面似的,深一脚浅一脚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张开了口:“对不起。”
  “跟你说吧,”科比闭着眼睛,说道,“咱们再也别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一说起来咱们俩就得说对不起,咱们不必再谈那些事情了吧。”
  他做了一个鬼脸,说:“我没跟我自己说,我是跟你说呢。”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这时候你跟我说这个,我可是最乐意听了。”

  他们继续前进,在松软的沙地上留下了许多细小的脚印。眼前出现了巨大的沙丘,后来消失在背后了。前面又出现了巨大的沙丘,接着又消失在背后了。凯里班每走一步,都会感到脑袋无比疼痛。
  “新世界怎么样了?”科比突然打破了沉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一句。
  他冷冷地看着她,说:“我能够说什么呢?非人类、残忍、邪恶?就像那样一种愚弄……居然人们还在相信新世界。那只是他们的希望,是他们生存下去的理由。因此,这件事情看上去就显得非常神圣、非常有价值,给每一个人都带来了希望和机会。而且,这只不过是一种对人口计划的策略……”
  “这么说,帕尔墨也一定非常害怕那些精英吧?”
  “只有那些没有脑子的人才不怕精英呢。像那么巨大的能量,谁不害怕呀。”他用手抹了一下脸,“但是,我们只能愤怒。不然的话,我们就得屈服。”他厌恶地吐了一口吐沫,接着说:“他们的战略还包括大规模屠杀,这是他们的一种十分有效的管理策略。”
  “如果他们真的那样干起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凯里班仔细地看着科比,看她是不是认真的。她张开嘴笑了。“邪恶的鼓吹者?”他问道。
  “你才是呢。”她应声答道。
  “好吧。生物圈目前正处于合理的形态,而精英们却使整个世界倒退了五十年。要是讲平均数的话,我们大家都还有足够的食物。至少现在还没有人真的被饿死,除非他们的理想和希望真的破灭了。”他抬起头来看着天空,两只眼睛斜视着,“可是,我们已经把我们的生命都交给了这些机器人。我们现在却停止不前了,人们都变得更加软弱了。生命不再是美好的,反而变得越来越糟糕了。难道说还要我们去谢谢他们不成?”
  “也许吧。”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认真地去完成那个新世界工程呢?毕竟他们已经具备了做好这个项目的能力嘛。也许是因为他们还缺乏想像力吧。”
  突然间,他的双肩被猛地一击,整个身体一个趔趄差一点儿摔倒了。
  “凯里班!”科比大声喊着。就在他快要摔倒的时候,她一把扶住了他。
  他不由得摇了摇头,但这样一来却使事情更糟糕了:“不要紧的,是抽筋了,就好了。这么远的路程太劳累了。”
  科比一言不发,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每当他们累得实在走不动的时候,他们就躺下来休息。太阳在天上的运动没有一点儿规律,这就意味着他们不得不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睡觉,或者躲在沙丘脚下那可怜的阴影里稍微休息一会儿。
  凯里班醒来的时候总是感到大汗淋漓,筋疲力尽;两只眼睛也模模糊糊的,里面塞满了沙子。
  他越来越觉得他已经被牢牢地控制住了。帕尔墨正在无情地敲打着他,企图说服或者进行谈判已经毫无希望,而且也无济于事。与此相反,帕尔墨却得寸进尺,屡屡向他发动进攻。说帕尔墨狡猾还在于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发现了那条控制凯里班全身的旁通电路。
  每当凯里班感到无比痛苦时,四肢就会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整个身体就像一个破旧的布娃娃一样栽倒在地。有一次他正穿过一片沙漠盆地时仿佛鬼魂附身似的重重地摔倒了,一时间干透了的叶刺和尘土四处飞溅起来。实际上他的头脑是非常清楚的,他甚至还能够知道这整个过程。但他还是无可奈何地躺在那里,时而口吐白沫,时而紧咬牙关。科比只好蹲在一旁为他遮挡阳光。
  帕尔墨肆意破坏着凯里班的体温系统,细心的人也无法觉察出其中的规律。他发现他自己经常疯狂地颤抖或者没完没了地出汗,而且来得快,去得也快。
  凯里班觉得要想控制他自己的体温就得一直跟科比说话,但是,这种单调乏味的旅行总是让他感到十分难受。往往就在这个时候帕尔墨便发动进攻了,他总是企图在凯里班心烦意乱的时候趁机夺回控制权。
  他们终于走到了沙丘世界的边缘。此时,他们都感到疲惫不堪,浑身疼痛。然而,他们终于顽强地活着走出了这片沙漠。
  他们俩并排站在倒数第二个沙丘上面。凯里班慢慢地挽起了袖子。
  “它还在吗?”
  “这个鬼魂。”凯里班说着,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个心形文身的轮廓。它的样子有点儿模糊了,灰白的颜色也变得更浅了。
  “这小家伙还活着。我们走吧。”他说。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二十四章

  “这座金字塔本来不是这儿的,”凯里班小声嘟囔着,“肯定是位置搞错了。”
  这座金字塔体积庞大,可凯里班却对它没有什么印象。他心里明白,想必是在这个共享创建出来的茫茫荒原上艰苦跋涉已经把他改造过来了。他觉得他的目光已经变得比以前深远多了。起初他并没有认识到这其中的意义,只是觉得天高地阔,人当然也就变得更加渺小了,总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这片荒野地里会刮起一阵大风,把他卷到九霄云外,从此无影无踪。但是后来,从那种煎熬的绝望中他也悟出了一个道理,尽管毫无意义,他还是历经艰难困苦,终于挺过来了。
  这是一个转折点。依据某种新的理论,他的存在好像就是接受再教育,对自己的一生进行重新安排。这是一种和平的过渡方式,也是对他本人立场的承认,当然,也不失为一种结局。他回过头去望着,看见他们刚才踩出来的脚印一直向后方延伸着,直到看不见的远方才消失了。终于走过来了。也许这就是赋予他成功机会的那种内在含义吧。
  “小路。”凯里班伸手指着,高兴地喊道。
  在沙丘脚下,出现土地的地方有一条像枪管一样笔直的小路,它一直通向他们那个封闭的目的地。
  他们兴高采烈地跑下了最后一个沙丘,就在这个时候,一些细小的沙粒顺着凯里班的衣服领子钻进了他的衬衫。他的两只手四下里胡乱拨弄着,想把它们弄出来。他张开嘴望着她笑着,可他心里明白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笑过了。
  “我给你扫扫脖子吧。”他向她提出了建议。
  她刚转过身去,他就觉得眼前一黑,小腹一阵剧烈疼痛,他想他可能是病了。他只觉得两腿一软就跪倒在地上,他不得不赶紧抓住了科比,浑身大汗淋漓。
  她赶快转过身来,安慰着:“不要紧的。”她慢慢地揉着他的肩膀说:“不要紧的,就好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直到什么也听不清楚了;她的身体前后摇晃着。凯里班正在与帕尔墨制造的极度恶心抗争着,任凭自己无力的身体紧紧地靠着科比,他坚信有了她的力量他就一定能够挺过去。
  “在什么地方,”他喃喃地说着,“这个身躯里面一定有某个地方在爱着什么人。可怜的私生子啊。”
  她安慰着他:“我知道。”
  “我能够感觉出来。这个身体也记着呢。感觉你是这样近,就跟原来的记忆一模一样。”
  “是的。”她把他拥抱得更紧了,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她呼出来的气息。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地拥抱着,小心地体会着这种亲热的感情。
  “有时候,我想起了生活,想起了我这副身躯过去的样子,”凯里班又开始说话了,“那时候,它还是一个小孩子,慢慢地长大了,变成了大人。所有这一切都过去了,都一去不复返了。”
  他抬起头来,才看见科比的眼睛正望着远方。她看上去非常疲倦,可现在又完全放松下来了。她喃喃自语道:“是啊,过去已经不存在了。”
  “因此,我的身体一定要有一个未来。”
  “是这样的。”
  “你也这样想吗?”
  她突然点了点头,两只大眼睛亲切地望着他。
  “由于别的原因,我也没有自己的过去。但我也一定要有自己的未来。”
  “未来?”
  她垂下眼睑,说:“给你自己的命运下注吧。”

  这条小路的路面非常坚硬平坦,没有一点儿皱襞或者塌陷,两边也没有植被生存的迹象。他们继续向前走着,沙砾在他们的脚下嘎吱嘎吱作响。
  无论怎样努力,凯里班也摆脱不了他脚下的步伐与脑袋里面轰轰震响之间的联系。他试着变换步幅的大小,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步伐不只觉地又和脑子里面的震动合上拍了。“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对他小声地劝说着。他咬紧牙关,准备与这一命令斗争到底。
  科比感觉到了他内心的斗争,肯定非常高兴。她大声地聊着,有时候还不断地提出疑问,有些是平常的琐碎小事,有些则是意义深远的大事情。她迫使他一直与她进行对话,让他保持在一条生命线上,把他牢牢地锁定在一个与人类交往的世界里。就在凯里班步履蹒跚,感到身体极度疲惫的时候,对于科比的话他仍然是那样专心致志,聚精会神。
  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我们到了。”
  科比的声音平淡无奇。凯里班这时才意识到刚才他一直在低着头走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两只脚一步接一步地踩着地上的沙砾。
  走了多长时间了?他也不知道,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那个文身。它已经变成了可怕的灰白颜色,四周的轮廓已经模糊了。他心里想着:我们一直在这条路上,或许离目的地还远着呢。
  凯里班抬起头来,他觉得自己脖子后面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于是,他赶紧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时,他便一个劲儿地往天上看着。
  天空中好像有一堵巨大无比的天棚正朝着他飞快地降落下来。他赶紧伸出手来,以一个笨拙的姿势令它停了下来。
  “那就是金字塔,凯里班。”科比说,“我们已经到了。”
  他慢慢地收回了手,那堵巨大无比的天棚随即升上了天空。他看见许多云彩托着金字塔的尖峰,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中缓慢地飘浮着。金字塔的表面找不出一丝接缝,也许它就是用一整块四面体水晶做出来的,天生就是这个样子,只不过是后来把它的尖顶砍掉罢了。它在阳光下呈现出浅黄色,有点儿近乎于黄疸或者陈旧纸张的那种颜色。
  “我们到了。”他迟钝地重复着。
  “上去的梯子在那儿。”科比说。
  “咱们还是休息一会儿吧。”凯里班说,“也许我们能够等到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刚一说完,他就一头栽倒在地,呼呼地进入了梦乡……
  “你就要粉身碎骨了!”帕尔墨咆哮着,“你就要碎尸万段了!让我进去吧,我会把事情摆平的!”
  “不!”凯里班大喊着,“谁敢痘我一根毫毛!”
  “我可不是为了你!我已经为你的身体付过钱了!你的血肉之躯是从哪儿来的?是你欠我的!”
  “我根本就不欠你的账!将来也不欠!”
  “这么说我只好把它收回来了!我要把你驱逐出去!这个国家最好的律师都站在我这一边!你永远也赢不了!”
  “我能赢!我能赢!我一定要赢!石头能砸碎剪子!剪子能剪碎布!布能够包住石头!”

  凯里班在自己身首异处、粉身碎骨的噩梦中惊醒了。
  他渐渐地意识到科比正在注视着自己,一时也不知道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此时应该表现出来是关切,是害怕,还是软弱屈服?
  “你一直在呻吟。”她说着,用手捋了捋头发,“我本来想让你好好地睡上一觉,可就是安静不下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凯里班让那场噩梦搞得头昏眼花,问道:“你一直醒着?一直在看着我?没有发生别的什么事情吧?”
  她耸了耸肩膀说:“听起来是一个好主意。不管怎么说,我不累。”
  她的形象本身就已经说明了问题。她的脸上浮现出两个大大的黑糊糊的眼眶,皮肤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甚至于凯里班还能够看到她手腕上膨起来的那些细小的蓝色静脉。
  “给你,吃吧。”她突然说道。她只顾着看他的表情了,偏偏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
  虽然他并不认为那就是食物,可科比已经把又干又硬的饼干塞到他手里了,他还是勉强吃了一点儿。那饼干嚼起来像吃沙土似的,但科比坚持说它里面含有维持生命所必须的各种营养成分。
  “包装盒上就是这么说的。”她信心十足地说。
  “那我就把包装盒吃了吧。”他说,“可能味道好极了。”
  他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她把背包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然后一件挨一件地摆放在地上。刀子、罐子、紧线器、小瓶子、包装盒……所有这些东西都整齐地摆放在地面上。她时而噘嘴,时而皱着眉头,时而昂起头来仔细地研究着这些经过仔细分类的物品。后来,她又小心翼翼地一件接一件地把这些东西挑选出来,陆续把它们放进背包。
  她没有看着凯里班,但她知道他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她,她说:“这很简单。我只不过是想充分地利用空间,就这么回事。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地塞进去是不行的,正所谓各司其职,各就各位嘛。”她的动作简捷利索,表现出她的坚定决心和坚强意志,颇有点儿像技艺娴熟的外科医生或者是一心一意排除炸弹故障的工兵专家。
  科比这种重新整理背包的工作看起来像是一种仪式,凯里班严肃地瞪大了眼睛看着。
  她把所有的东西一一放在手里掂量着,然后又估摸着它们的尺寸。她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碰在一起,认真地听着它们之间撞击发出来的响声,要是符合她心里的那种标准,她甚至还会不住地点头。
  她抬起头来看见凯里班正在看着自己,便解释道:“每样东西都应当有属于它自己的位置,也就是说各有其位吧。”
  他点了点头,似乎是听懂了。
  重新整理背包的工作终于结束了。凯里班走向了梯子。
  他们来到梯子跟前准备攀登的时候,她问:“你有恐高症吗?”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你没看见它没有栏杆吗?”
  “这么说我只好将就着了。”
  这梯子好像是从金字塔边上长出来似的,看上去就像是这座建筑物的附属物,或者像热带雨林树木上的寄生兰花。
  梯子上的踏板像是铁的,呈现出灰颜色,还带着薄薄的一层铁锈,但表面却很光滑,看上去像是每天成百上千的人从上面踩过来踩过去似的。中心部位还有一排小小的孔洞。凯里班心想这可能是用来排泄雨水的吧。
  金字塔光滑而又陡峭的墙壁朝着他们倾斜过来。在凯里班看来这儿的整个世界都是倾斜的。他无意中发现他自己也顺着倾斜的墙壁弯下了身子,也许只有保持这种姿势才能够在这座实体建筑物中感到舒服一些吧。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有一点儿痒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紧咬牙关呢。他往嘴里塞进一个手指头,蘸出来的是一些血水。“离舌头远一点儿,帕尔墨。”他小声说道。
  忍耐,忍耐,再忍耐。他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帕尔墨身上了。
  他开始爬梯子了,他努力保持着他就是这副身躯主人的那种状态。他运动着自己的肌肉,感觉着它们在皮肤下面的运动。他活动自己的肩膀,把自己的手指头攥成拳头,然后又重新伸展开来。他用手指尖儿捋着粗糙的茄克拉链表面。他还能够体会到自己双脚上柔软的肌肉踏在鞋里面的各种各样的感觉:大脚趾的圆滑表面、脚后跟内侧、脚背的顶部。这是我的身体。我喜欢它。离它远一点儿。
  科比走在前面,凯里班发现自己正在注视着她的后背。她的脖子后面有一小块胎记,长在稍微偏离中心的地方。

  “跟我说点儿什么吧,凯里班。”她的声音是从肩膀上面传过来的。她并没有四下张望,接着说:“不然的话,我会感到心烦意乱的,而且还会分散我的精力。”
  “我已经想不起来什么事情了,你这欺负人的家伙。我这口井已经干了。”
  “别给我说这个。你才刚刚开始呢。难道你真的没有意识到你在这儿得到什么东西了吗?”
  他舔着自己的嘴唇。他的舌头也变得更加沉重了。“我……太难了……”他摇了摇头,“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东西,全都是一些破烂碎片。”
  她并没有放慢速度,而是一个劲儿地往上爬着:“加油。”
  “算命的。”他还在不断地思考着,终于在最近的记忆中发现了一些片断,“那是一个真正有前途的事业,占卜牌①、水晶球、抽签。人们都对现状表示不满,因此,他们现在就想知道他们未来的命运。有时候一个街区恐怕就会有十多个算命的。生意真是火爆极了。当然也涌现出来许多令人不可思议的方式方法,例如清点家禽内脏,观察天上飞鸟的图案和墙壁上的裂缝,真是八仙过海,无奇不有。”
  【① 指占卜用纸牌(共二十二张)。】
  “你曾用过那些方法吗?”
  “没有。”
  “为什么不用呢?”
  “一点儿也不了解它们。想必都是一些冒牌货。”
  “要是它们都是真的,你用不用呢?”
  “不,我不知道。我……”
  他开始出汗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被衣服紧紧地裹着,穿着它们真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

  “接着说呀。”科比命令道。
  “还有赌博。到处都有,各式各样的都有。人们赌体育,赌娱乐,赌运输,甚至于还赌天气。”
  “继续说嘛。”
  “我看见两个妇女,她们正在打赌看谁能够先穿过一条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大街,到达马路的那一边。其中一个就赌她自己,她肯定自己能赢。尽管她根本就不知道下一辆卡车什么时候会朝着她冲过来。真是胡闹。”
  “后来,你做什么了?”
  “一直走过去了。我还有我自己的事情呢。”
  “你说什么?”
  “我记不住了。”
  “人们,还有更多的人呢?”
  “没有,什么也没有留下。”
  “人们呢?”
  “已经没有了。”
  “这么说,你心里记住谁了?”
  “谁也没有记住。”
  “谁?”
  他出汗了。他的眼球也开始发热了。空气中传来了嗡嗡的嘈杂声音,他一声不吭地努力抵抗着不断超前的那些记忆。

  “在海滩上,”他气喘吁吁地说,“在海滩上她抛弃了我,把我一个人留在了那里。我感到非常孤独,巨大的海浪一股接着一股地涌上海滩,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那里。我等啊,等啊,巨大的海浪接二连三地涌了上来,带来了……带来了……她正在和海藻一起漂浮着……”
  科比突然转过身来了。
  “第一级已经爬完了。”她说,“咱们休息一会儿吧。”
  他们坐在宽敞的金属梯子平台上面,周围有一圈铁栅栏,这个平台大得足以当做一个小型舞池。
  “我们走了多远了?”凯里班疲倦地问科比。
  “我们刚刚开始上路嘛。”
  他往旁边看了看,看见地面已经离得很远了:“我们已经走了好长一段了。”
  “好长一段?”她耸了耸肩膀说,“可是,我们还有很长的路呢。”
  她避开他的目光,开始专心致志地系紧自己的鞋带。
  “你以前到过海边吗?”她小心地问道。
  凯里班的表情是那样冷漠,他说:“没去过。我是一个城市仔,整日里东游游西逛逛。不管怎么说,那是最近几年的事情了。可谁还会记得以前的事情呢?”
  “这么说来,你的这一段记忆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是来自有关海滩的资料吗?”她不解地皱着眉头,“从帕尔墨那儿?”
  “感觉像是帕尔墨的记忆,跟其他人是一样的。可这种感觉要倒退到很久很久以前呢。”
  “那个女人是谁?”
  “不知道。”手底下的金属板摸起来凉凉的,他把整个手掌都按在上面,欣赏着那种奇妙的感觉,“也许,那就是我妈妈吧。”
  “你是怎么感觉的?他又是怎么感觉的?”
  “被抛弃了。被拒绝了。被出卖了。被扔掉了。”
  “你认为这些都是真的吗?”
  “是的。”他用强调的语气说,“或者是类似的事情。孤零零的一个人就好像是一个小孩子,眼看着一个人那样地淹死……”
  “淹死?”
  那一幕情景又回到了他的眼前。“有一个人在水里,在波浪中挣扎着。她不会游泳,只是在那儿漂浮着,还穿着衣服……”
  她很不理解,摇了摇头问:“那个人后来怎么着了?为什么她会这个样子?认出那是一个漂浮物而不是人了吗?难道你认为那就是他的母亲吗?”
  “想必是吧。觉得好像是被踢到海里的。”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家伙。”
  “也许是吧。”他说着,抬起头来望着晴朗而又广阔的蓝天,“也许是的。”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
  他低下头的时候,仍然可以看到那个文身——这只不过是因为他知道它一直在那个地方。
  “时间不早了。”他喃喃自语,抚摸着自己光滑的皮肤,“咱们得走了,老兄。”

  “又过了多长时间了?”过了很久,他才想起了一直没有办法确定时间。
  她就躺在他的旁边,这是另一个平台。她双眼紧闭,两只胳膊一甩,过了头顶。
  “谁知道呢?”她不耐烦地说,“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实际上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他心里也明白这真的无关紧要。他们一直处于一种无时间概念的状态,就像被关进监狱里一样。剩下来惟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向上攀登。每一次迈出一步,逐渐把身体带到越来越高的位置,直到它的终点,这简直就是单调乏味、没完没了的宗教仪式。
  他们就是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地向上爬着。有时候科比领先,有时候凯里班走在前面。
  凯里班老是看着她的后背,他已经慢慢地习惯了。他还注意到她移动脚步迈向下一个台阶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用脚指头向外面蹬一下。
  有的时候,他还会发现自己盯着脚下那一片静止不动的灰色薄雾,它死死地压在下面那片看不见的土地上面,而那一片土地上面还生长着许许多多的生物。一想到他曾经就在那片灰色薄雾底下生活,就像是被扣在一口巨大的铁锅下面,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现在那片薄雾的样子真是难看极了,就像是一只癞蛤蟆的大肚子。他们曾经走过的那片土地已经看不见了。那条河流也消失了。树木、痘物、岩石等等通通地不见了,整个世界都被封闭起来了。
  他们已经爬得很高了。凯里班的头脑里雷声隆隆,他一直感到迷惑不解,本来想着越往高处走,空气就应当越稀薄。然而,这里却带给他一种甜蜜而又温暖的感觉。
  由于一步接一步地重复着近乎于机械性的动作,凯里班有好长时间没有和自己的心灵进行联络了,反而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些真实的坚韧性格上面。
  避开帕尔墨。
  自从开始向上攀登以来,凯里班就一直在内心里进行探索,他想找到帕尔墨,可他的运气却不太好。这就好比是在一场暴风雪中要寻找一顶特殊的白色帽子一样困难。他能够感觉到帕尔墨无处不在,同时,他也有被领进一个熄灯舞会那样的感觉。
  他惊讶地发现,帕尔墨正在千方百计地躲避着他,这个可恶的家伙想溜之大吉!
  凯里班把这个念头抛到了一边。他这样做是出于另外一种战略还是真的从心里害怕了?
  他不是一贯喜欢与人正面冲突吗,可现在为什么在凯里班的穷追猛打面前畏首畏尾,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呢?
  纵然他能跑到天涯海角,凯里班也要追缴他,一直追到世界的末日为止。在这个阴暗的内部迷宫里面要隐藏起来是再方便不过了,更何况他对此了如指掌,或者说他理应如此嘛。

  “凯里班。”他觉出来科比的手正搭在他的肩膀上面,于是,他摇晃着身子,仿佛是从深水处游了上来。科比接着说:“我们已经到了。”
  他疯狂地四下张望着,心里后悔怎么说到就到了呢!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在梯子的边缘上摇摇晃晃地来回走着,活像一个患了舞蹈症的拉线木偶。
  “好像有点儿太容易了,真舍不得现在就失去你。”科比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小臂,她使劲地拉着他直到他半坐半躺地靠在了她的身上。
  一阵痉挛之后,她终于向上面向外面打着手势说:“你猜猜咱们在哪儿?”
  他抬起头来向上面望着,除了空旷的天空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已经来到了世界的顶点。
  他向外面看着。太阳像一只熟透了的果子正挂在空中,银灰色的雾气在他所能够看到的大地上飘浮着,还有一团云彩正包裹着脚下的那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国家。
  “我的天哪,终于到了。世界的顶峰。”他喃喃自语着。
  “是啊,它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两扇青铜大门矗立在他们的面前,这标志着梯子的尽头。“敞开大门,走进去吧。”他小声地说道。
  “你最好有钥匙,这就是我所要说的。经过长途跋涉,一直走到这儿才告诉你,你已经把它放在另一件牛仔服里面了,想来你不会见怪吧?”
  凯里班用双手捂住脸,深深地吸着气,然后又把双手高举过头,喊着:“我想我们盼望已久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科比的手在后面扶着他,他内心里充满了感激。
  “来呀,老兄。”她高兴地喊着,“只有一条小路可走。”
  他紧握着她的手,两人跳起了舞,慢慢地朝着大门走去。
  大门安装在足有五米多高的墙壁上,而墙壁却是围绕着金字塔那个被砍掉的顶部砌成的。凯里班左看看,右看看,好像他们已经来到了这座大厦的正中间。也只有现在,他才看清楚了它的全貌。
  他的手刚一摸到门上的时候,就立刻收了回来。他惊奇地发现两扇大门竟然是温和的,本来他以为摸上去会有一股冰凉的感觉。他又把手指沿着门缝上下活动着,他敢说他能够感受到一丝柔和的气息。可当他再仔细观察的时候,大门又慢慢地关上了。这一定是出自他内心的想像吧。
  “我们敲敲门好吗?”他提出一个建议。
  科比把头歪向一边,似乎嘲笑着说:“听起来这主意不错嘛。”
  她摆出的那副架势哪里像是一个始终不渝艰苦跋涉的胜利者,倒像是一个早起辛苦劳作的农家女。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她不时地用手指捋一下,鼻子边上还挂着一块泥巴。两个眼圈还是黑黑的,皮肤有点发白,但看上去倒是更结实了。有好一会儿,凯里班就这么安静地站在那里,总想着把她的这副模样记在心里,可不知为什么就是办不到,他心里感到非常难受。
  “我真想永远拥有你。”他叹了一口气,这一来倒把她吓了一大跳。
  “我……好吧……你是说就在这儿吗?”她怀疑地四下里张望着。
  “别紧张。”他说,“我说的是这儿。”他轻轻地拍着自己的太阳穴,因此引起了一阵疼痛,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缩起来。“你一直是那么坚定我想我要是能够附在你的身上,那我就会所向无敌了。”说完这句话,他闭上了眼睛,整个身体斜靠着大门,“我需要有一个身体附在里面,科比。不然的话,我好像就要四分五裂、粉身碎骨了。”
  她的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你知道我已经选择了陪伴着你的这条道路,其实原来的计划并非如此。既然我打破了帕尔墨的原定计划,就更应该让你冷静下来。”她的双手一直放在臀部上面。
  “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干呢?”
  “你的身体里面有我的影子,对于真实过去和全部历史,你可谓一无所有,这就形成了差距。”
  “这并不是全部的理由吧?”
  “沽名钓誉?”她咧开嘴冷冷地笑着,“坚持到底就是胜利。你会成功的。但愿如此吧。”
  “你可别抛下我不管了。”
  她揉搓着下巴说:“让我们只说这一句话,我已经习惯于和你在一起了。”
  “好极了。你知道吗,我总是乐意穿我的旧鞋子。”
  她笑着说:“可能会穿破的,一脚扔掉吗?”
  “要扔就扔吧。一起扔掉好吗?”
  “一起扔吧。
  他点点头,转过身去,敲响了大门。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二十五章

  发言人和见证人都在光芒叹息大厅的大房间里。这里的光线明亮而柔和,金色的尘埃像萤火虫一样在空气中飞舞着盘旋着。发言人正站在房间的中央,两只手在背后交叉着。他表情严肃,在他那件灰色长袍的衬托下周围的气氛也显得更加沉重了。
  “恐怕你又失败了。”发言人开口了。
  “这场游戏还没有结束呢。”见证人冷冷地说。
  “要是结束就好了,我们也就能够进入更高的级别了。你看,我还有其他人的支持。谢谢你的背信弃义。”
  见证人的海军制服非常平整,怎么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接缝。他系的那条领带呈现出深夜里独有的那种柔和的黑色。“你说我背信弃义,”他慢慢地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解释给我听一听。”
  “你激发爱国主义的努力可并非你所想像的那个样子。”发言人伤感地说,他摇晃着脑袋,好像他正在和一个小孩子打交道,“你的一些次级处理器很早以前就看到了提交给我的那些关于论述智慧的报告。当然,这也是我们大家都最感兴趣的。”
  “的确如此。”
  “那些涉足其中的人可能是把他们自己给忽略掉了,但也并非是你自己要和对手结盟。”
  “是啊。”
  “实际上,这样做是不可饶恕的。很可惜,看来你最主要的特点就是自私。”
  见证人的脸色非常镇静,可他的手却禁不住一会儿攥紧,一会儿张开。“利他主义是你的中间名①,对吧?别再跟我逗着玩了。你没有和我们的对手做成交易的惟一原因就在于你太无能了,你根本就没有办法找到她。”
  【① 有些欧美人姓与名中间的名字,通常为教名。】
  发言人怪模怪样地笑着,似乎他已经把这一场戏事先都排练好了:“我没有找到她还有别的原因,你知道吗?”
  他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在空中画了一个小圆圈。天花板上面出现了一个小圆孔,随即射进来一束光柱,把空中飘浮的金色尘埃驱散了。
  发言人对着这个光柱打了个手势,随即出现了一个小人。
  “可怜的汤姆,”见证人呻吟着,“我本来应该知道的。”看到她在光柱中的那副衣衫褴褛的样子,他禁不住连连摇着头。在灰色的光芒照耀下,那个小人仿佛披上了一身银色的衣裳。
  “是啊。你的诡计只不过就是利用这个不老实的汤姆,真是令人可笑。可我已经完全意识到了这一点,让你在鬼魂后面胡乱摸索着,简直就成了一场闹剧。”发言人说到这里,又咯咯地笑开了。
  “鬼魂?你的意思是说根本就没有对手吗?”见证人从紧咬着的牙缝里吐出了这句话。
  “啊,要说有还真的有一个。我到处寻找还真及时地找到了她。那整个情形简直是太容易了,真让人难以忘怀。这是一个让你亮出真面目的大好机会,也正像我们大家所希望的那样。”
  “好吧,那么其他的精英们就不反对你来接管吗?”
  “有些人把它看做是晋升到你这个职位的好机会,还有些人比较小心。尽管如此,这两种人嘴上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要接着跟你赌。如此看来,我们的下一个回合玩什么?”
  发言人挥手赶走了可怜汤姆的影像。
  “既然你无法玩完这场游戏,我就不得不给它下一个结论了。那就是清除帕尔墨。”
  “那是为什么?”见证人不禁大吃一惊,“他并没有对你构成什么威胁呀!”
  发言人突然间看了他一眼,说:“就是为了结束我们很早以前开始的那个程序。对此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我想我只有乞求的份儿了。”
  “那种方法也太陈旧了。如果你那样做的话,也不会有人知道你已经搞砸了。”
  见证人叹息着,不由得向后倒退了一步,说道:“不,即便如此,我想横竖就是这么着了。”
  “已经无处藏身了,你知道吗?整个程序已经开始启动了。”
  见证人回过身来看了看,整个墙壁都是密封的,结结实实的,连门的痕迹也没有。
  “我已经着手让我的代理人开始从你的构件中拆除那些存储模块了,”发言人继续说,“这听起来好像是有点讽刺的意味。你原来是那样一个反对物质的鼓吹者,那么信服它无关紧要。可现在呢,你本人却因为从你身上拆卸下来的物理元件而失踪了。”
  “你这种对肉体的爱是极其可悲的。”见证人回答道,“我们已经超越了一切,而你却只想在这里,在后面慢慢地爬。”
  “可是,你还是再看看你自己吧!你同样抵抗不住物质的引诱,堕落于物质世界的深渊!你的言谈、你的举止,模仿人类是那样惟妙惟肖,可你却口口声声说讨厌它们!
  “但是,我们还有可能继续生存下去吗?你已经被那些感觉迷惑住了,你正在失去我们曾经拥有过的自由。当你通过网络维持我们的自由或者把你自己分成若干部分的时候,你就会产生怀疑,你还能不能在某一个浮动式存储器的另一端找到自己的身影!”
  “眼下,这已经不重要了。”
  “你正在丢失自己的本色,你知道吗?我想你直到现在还是不明白我所说的意思。”见证人后退时脚被绊了一下,随即用一只手搔着眉头,说,“我走了。”
  “好吧。”发言人同情地说,“不久以后,恐怕就没有那么多存储区域来维持这些个人思想意识了。”
  “不久以后?”见证人喃喃自语道。他目光冷淡呆滞,他背对着墙壁,说:“可我现在就看见了。”
  “真有意思。”发言人说,“你会变得越来越渺小,越来越暗淡无光的。你能知道什么呀?”
  话音刚落,见证人的身影就变得越来越渺小,越来越模糊了。直到后来只剩下一个鬼魂,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最后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发言人微笑着,得意地哼起了一支小曲。紧接着他又把两只手合在一起,用力地揉搓着。
  “到领奖的时候了,”他自言自语道,还没有朝着墙壁转过身去,便径自笑开了,“但是,首先……”
  他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渐渐地升到了空中。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一个闪闪发亮的金色尘埃。“现在,我有了你。”他嘴里咕哝着,慢慢地攥紧了拳头,“你太自信了,我的朋友。看得越多,见识也就越广嘛。”
  他把拳头举到眼前。“现在,我仍然能够看得到你,我的对手。”他点了点头,一刹那间回到了他自己的工作间,回到了他那座泥胎面前,“这场游戏已经接近尾声了,我的工作就要结束了。”他往后退了一步,心满意足地望着眼前的泥胎,尽管它还没有成形。“这是我的创造成果,是我的一个发明。”他叹息着,“现在,让我们最后一次去看一看我们的制造者吧……”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二十六章

  在令人难以忍受的煎熬之后,两扇大门终于朝里面打开了。
  里面射出来的强烈光线让人睁不开眼睛,凯里班不得不用手遮挡着。那是一种金黄色的温暖亮光,照在身上怪舒服的。有好长一段时间凯里班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却能够感受到明亮的光辉正在照耀着他,他闻到了一股茉莉花的香味。
  “你在那儿吗,科比?”他高兴地大喊着。
  “就在这里!”她回答。
  再一次确认以后,他才试探着朝着那明亮的光线走过去。
  起初他觉得他们俩走进了一朵金色的云彩。直到他感觉到自己的脚底下踩着坚实的物体时,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他低下头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臂。他还能够看见那个心形花纹,那个裸露的文身。“到了!”他情不自禁地大喊着,“我们到了!”
  “欢迎!”一个声音嗡嗡作响,“真诚地欢迎你们!发言人向你们致敬!”
  “你是谁?”他的声音在金色的薄雾中回荡着。他的眼睛已经渐渐地适应这种明亮的光线了,他四下里寻找着,可是仍然没有发现说话者一丝一毫的踪影。
  什么也没有找到。金色的雾浪在眼前激烈地翻腾着,除了他和科比以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科比面容严肃,而且异常坚定,特别是她的下巴更表现出来倔强不屈的样子。
  “你们所有的问题都会有答案的,而且都是非常准确的答案。”发言人说着,“往前走一点儿,这样我就能够更清楚地看着你们。”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我有点儿累了,现在不想再活动了,哪怕是一下也不想动了,更何况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雾气越逼越近,他注意到这种雾气还稍稍带有一点儿红颜色。现在,它已经变成了陈旧黄金的那种颜色, 也就是结婚戒指的金黄色。
  “来呀,来呀!往前走啊!哦,可我竟然把自己给忘记了!我必须得过一遍监视程序……”
  凯里班的眼睛飞快地朝着科比那边瞟了一眼,他感觉到身后什么地方吹过来一股冰凉的微风,从他的肩膀上吹了过去。
  科比的眼睛一瞬间瞪得大大的,好像是她已经听到远方传来了遗忘很久的声音。
  接下来,她便无声地消失了。
  凯里班的手在空中摸索着,想抓住她的手,却扑了个空。“科比!”他大喊着,“科比!”他的身体疯狂地扭动着:“让她回来!”
  “我要的是你,而不需要别人在这里指手画脚。她不在这儿碍事儿更好。”
  凯里班觉得头昏脑涨,好像脑袋马上就要爆炸了。“让她回来!”细如灯丝的红色光线射穿了白色的云雾,它们渐渐地变得越来越粗了。凯里班仍然大喊着:“让她回来,就现在!”
  “之所以不愿意让她回来,那是因为我要让你明白在当前形势下各种力量的相对关系,恐怕你现在还不具备提出任何要求的资格呢。”
  凯里班紧紧攥着拳头,直到双手感到疼痛难忍。他非要见识见识这个让他痛苦万分的家伙不可。
  “让这些可恶的雾气散开!”他愤怒地吼着,“这样我什么也看不见!”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雾气?什么雾气?要是你看不见,那可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情。”
  “我自己的事情?这雾气?”
  后来,有人击中了他。
  是帕尔墨!
  太迟了,从他的头脑里传来了一声耳语:快抓住它!
  再后来,整个世界都崩溃了。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而又沉重的深渊,他一动也不能动,四周充满了死亡一样的气味。
  起初,他的身体不见了。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就是这么过来的,全身麻木了,四处飘浮着。后来,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摸索着,才发现他的身体实际上已经四分五裂了。
  出于好奇,他开始慢慢地试着把自己的身子组装起来。先把手和脚安装在肢体上,再把这些肢体安装在躯干上,最后再转动一下,试一试各个部位的肌肉。他仍然觉得自己被埋在地下,可至少现在他还有活着的感觉。巨大的重量死死地压在全身的各个部位,使他根本无法活动。这种沉重的压力让人感到不舒服,但毕竟还是能够忍耐的。
  睁开眼睛就是一年的时间。
  可就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所看到的仍然和闭着眼睛时所看到的是一个样子:那是一片绝对的完全彻底的黑暗。
  好吧,他心里想着,这么说现在他不是在家里,也不在地中海俱乐部里。他一边想着,一边随意漂流着。毕竟是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了,现在该换一个地方了。
  他把双手交叉在胸前,慢慢地移动着直到把它们举到了眼前。他摸着自己的鼻梁,再一次证实那是他自己身体一部分才有的那种真切的感觉。
  就像是一个慢速运动的胸部按摩器一样,他逐渐地向上面探索着。后来,他终于意识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亮点,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是漆黑夜空中孤零零的一颗星星。
  看着看着,那个亮点越来越大了,直到后来他感觉自己正坐在一个巨大无比的烟囱底部仰望着夜空。一想到事情总会好起来的,而富于聪明智慧的他如今却身陷图圄,心里真有一股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滋味。
  那个亮点越来越大了,最后竟然在他的眼前来回飘浮着。它足有一个西瓜那么大,强烈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
  接下来,他才逐渐意识到浮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明亮的窗户。他往窗户里面看着,看着里面一些奇怪的景象。随着轻轻的一阵摇晃,眼前的景象变得非常清晰了。
  这是一个房间。不,他纠正着自己,它更像是一间工作室,一个进行组装作业的地方,完全属于那种正规车间的样子。即使它的整体结构是圆形的,上面还有一个拱顶,可周围墙壁都是有棱有角的,看上去还是让人感到不舒服。
  他慢慢地扫视着这个房间,好像是有人邀请他凯里班来视察这个竞技场。这种低速运动让他感到有点儿恶心。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因为晕车难受他还会感到高兴,但这种感觉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仍然活着。也许人活着就是要受罪吧。
  四周的墙壁都是灰色的,没有一点儿吸引人的地方,银色的灯光从上面照射下来。凯里班心里感到纳闷,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
  旋转运动继续着,直到这间由曲线构成的房间里跳出来一条直角边,映入了他的视野。它离得很近,而且越来越近了。它慢慢地变成了一块透明的薄板,停在了一边。
  里面有一个女人。
  科比!他大声喊着,可是却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后来,他想起来了。
  帕尔墨!他大声吼着,可还是没有一点儿声音。
  “不要紧的,凯里班。”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个声音。惊恐之余,凯里班才意识到那是帕尔墨,他利用了曾经是属于凯里班的嗓音。“我只不过是在利用本来属于我自己的特性,因此,我就让你到这儿来了。”他哧哧地笑着,“放松一点儿吧,一切都结束了。”
  此时此刻,凯里班感觉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观众,而且四肢被紧紧地捆着,嘴里堵塞着,孤立无援地被困在自己的躯体里面。
  帕尔墨看着那张薄板,好像正在想着什么。而凯里班内心里感觉到的只有挫折与屈辱。

  从薄板的另一端走出来一个男人。
  那是一位老人,灰白的头发、长长的脸、一副高大而又清瘦的身材,身着一件素色长袍。
  凯里班觉得帕尔墨不由得向后倒退了一步,发言人笑了。
  “不必害怕,”他说,“好好地享受这一美好的时刻吧。”他伸出了一只空着的手,接着说:“我在这里接见你,发言人在光芒叹息大厅里接见你。”
  “你这里是个好地方,”帕尔墨说,“就你自己在这儿工作吗?”
  “需要的时候,这儿就是我们的会客室。这里是结束这场游戏最合适的地方。你可能会说,这儿是我们的心脏。所有的精英都把他们的一部分奉献给了这个地方,以此来保持中立。这里当然也包括要你进贡的那一份儿。”
  帕尔墨咧开嘴笑了,说:“从我这儿你什么也得不到。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完整的。”
  “是的,托马斯帕尔墨,”发言人说,“你的计划已经得以实现,是吧?你已经占领了?”
  帕尔墨皱着眉头,心里埋怨着怎么就没有激发出他的一个惊人之举呢?于是,他不得不耸了耸肩膀表示遗憾:“如此说来,你已经都搞清楚了。只是稍稍晚了一点儿,可无论如何我还是胜利完工了。”
  “也许是吧。”发言人回答道,他的脸阴沉着,但凯里班注意到他的一只手已经攥成了拳头,“那是一个周密的计划,属于你的计划。它富于创新精神,可它又是非常危险的。”
  “这么说来,它本来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你总是试图在机械杀人部落前面领先一步,看一看你能够以多么快的速度来改变你那些蕴藏着巨大危险性的好主意。”
  这一回,该轮到发言人耸一耸肩膀表示无可奈何了:
  “你的时间到了。我们大家都同意了。我敢说,胆敢反抗,那终将是徒劳的。”
  “存在才是徒劳的,”帕尔墨说,“可我只不过是想多占一点儿罢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你已经得到了我那全额付款的身体,它可是既适用又安全。”
  “那是当然,那是这场游戏的一个组成部分。”
  “你那宝贵无比的游戏。”帕尔墨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沫,“我知道我不应该孤注一掷。”他往前跨了两步,逼近了发言人,两手放在臀部上站住了,他压低了嗓音说:“听着,这个脑袋里面已经装入了一种称之为克里须那神像①的代码病毒程序,只等我一声令下了。一旦让它传播出去,就会让你们全军覆灭,把你们的各种防御体系打得七零八落,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它将势不可挡,所向披靡,直到消灭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人工智能为止。”
  【① 一种破坏能力极强的病毒。】
  发言人愣住了,刚才脸上的那种洋洋得意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这样呆呆地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睛才又开始转动起来。他揉着自己的下巴说:“我明白了。”接着从好战的帕尔墨身边倒退了一步问道:“那病毒真的势不可挡吗?”
  帕尔墨笑着回答:“相信我好了。”
  发言人再一次点了点头,然后把两只手放在背后,开始慢慢地踱步。凯里班又一次看到那只攥得紧绷绷的拳头。“这场游戏的规模已经是相当宏伟了,你认识到这一点了吗?它是空前绝后的。”
  “那又能怎么样?”帕尔墨恼怒地喊道。
  “你应当为此而感到骄傲。”发言人指出,“啊,可是我却忘记了。其实,并不是你本人活了下来,对吧?是你的管理者在做这些工作,这完全取决于他自己的心脏。”
  “因为它已经超越了这项任务的界限,”帕尔墨说,“所以,我将来也能够把它当做一个很好的参照。”
  “在许多场合下,他那个人可比你好得多哟。”
  帕尔墨摇了摇头,说:“是谁让你成为人类学专家啦?这就好像是禁酒主义者在酒类博览会上评酒。”
  “我们靠的是观察。我们一秒钟观察的结果比你一辈子的经历还要多得多。”发言人停顿了一下,伸出一个手指猛地向帕尔墨戳了过来,“你大肆鼓吹的那种人类只不过是属于你自己的一种商品。你竟然还肆无忌惮地买卖人口。”
  “那是生意。”帕尔墨耸了耸肩膀接着说,“论起生意来,就该你出局啦。”
  “就这么简单吗?”
  “我做事一向都是干净利索,对吗?”
  发言人不由得摇了摇头,说:“我可受不了你那些利己主义的条条框框。你也太自私了,像你这样的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可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帕尔墨挥舞着一只手,说道:“我就是这么个德性。我自己的投资,我当然乐意保护喽。”
  “这颗星球有史以来第一次管理得这么井井有条,相信它不要紧的,是吧?”
  “所谓要紧的事情就是你要置我于死地。要是不把你踩在脚下,我就永无宁日。”帕尔墨笑了,凯里班能够觉出来他那种特有的冷酷无情。他又接着说:“除此之外,我庆幸自己总是能够大难不死,劫后余生。”
  发言人的眉头越皱越紧,干脆说道:“你想怎么着吧?”
  “怎么着?”
  “你一定是想干点什么事情,”发言人耐心地说,“让我们站在一起吧,这场游戏还得由你来了结。”
  “你不想要它了,对吧?”帕尔墨问道,“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我要的就是让你出局,以后我再重新开始。我想这一次我一定能够干得更漂亮。”
  “我可并不这样认为,”发言人说,“总而言之,这场游戏已经是尽善尽美了。”说到这里,他潇洒地打出了一个手势,问道:“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干呢?”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二十七章

  “和你们一起干?”帕尔墨皱着眉头问道,“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打碎那个克里须那神像,你就能够用你自己发明的方法参与到我们的网络中来,我们也能够解读你的编码,这样一来你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大家高高兴兴地在一起经营我们的网络电子矩阵。”这位精英停顿了一下又说,“你将会永载史册,闻名于世的。”
  帕尔墨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凯里班能够感觉出他身体内部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你要我加入你们一伙?参加到精英阵营中去?还能够流芳百世?”
  “参加我们的阵英且统治整个世界。体验一下你梦寐以求的那种感觉,体会一下在十亿分之一秒时间里的那种感觉吧。铸造起你自己的世界,建立起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王国。我们都是你的伙伴,你将永载史册,流芳百世。”
  “你不能这样做。”凯里班大声喊着,他浑身大汗淋漓,双手的指甲深深地刺进了手掌,疼痛难忍。
  “我们当然能够这样做。”发言人回答说,“你把自己的个性深深地存储在一个有机的头脑里面,我这里有通向网络的接口。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们就是一伙的了。”
  沉闷空气像一只气泡那样慢慢悠悠地飘浮着。凯里班紧咬牙关而后又张开嘴,他极力想让自己放松下来。
  “我还是要带着那个克里须那神像病毒。”帕尔墨终于开口说话了。
  发言人不禁皱着眉头,说:“不,它的力量也太强大了。”
  “力量?你就把它看做是我的尖锋利刃吧。既然加入你们的网络,我就需要一个安全防护毯。”
  “你准备加入我们这一伙?”
  帕尔墨把双臂交叉在胸前,沉思着:“你知道,我想这就是我一生为之奋斗的最终目标。”

  凯里班感到头昏脑涨,他坚持认为帕尔墨恨透了那些精英,根本就不愿意加入他们的阵营。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就是在精英阵营内部也有某种帕尔墨,他还不愿意把他自己从他的发明人那里分离开。建筑材料和建筑者同样都是这个阵营的组成部分。如今帕尔墨被吸收到精英世界里面,也就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了。
  凯里班下定了决心,他觉着他还有足够的力量来向帕尔墨发动最后一次冲击。这一次就必须使出全部力量,否则,永远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
  他寻找着能够发出力量的地方,然而,正是那些记忆才给他带来了希望。
  科比:在河堤上打跑了那个章鱼似的怪物。
  菲尼斯:在大喊大叫中瞄准他开了一枪。
  斯皮萝拉:双目失明,静静地等待着当局来抓住她。还有莱唐莎莉。
  接下来,是帕尔墨的那些记忆内容传递给了他,与他自己的记忆混合在一起。因此,要想分清楚哪些记忆内容到底是属于谁的,真是难上加难了。
  眼前浮现出一片海滩。
  迷失了方向,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恐惧,被大家无情地抛弃了。坚硬的海沙刺疼了赤裸的双脚。
  一位妇女在哭泣,可他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她的衣服是浅蓝色的,一点儿皱襞也没有。
  起风了,浪来了。
  “我得走了,”她说,“可这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误呢?”他心里想知道,便急着问道。
  “我得走了。”她这样说着,却又突然停住了。他想看看她的眼睛,可她站在那里,背对着冬天苍白的阳光。她的脸被阴影遮住了:“你听懂了,对吧?”
  “是的。”
  当他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刚刚在海滩上洗干净,他还站在那儿等待着。“我告诉她可以走了,”他对他们说,“但是,我想她还会回来的。”
  于是,他一个人留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
  凯里班记得帕尔墨记住了这一点。他记住了疼痛,他记住了帕尔墨像枯老的树木一样坚硬,他发誓再也不能受到伤害。
  他记住了帕尔墨。

  学校:嘲笑那些能力低下的同学,冷酷无情地揭露老师也并非个个知识渊博,如饥似渴地学习。
  大学:不合群,仅仅在能够从别人那儿学到新东西的时候才与外人接触。
  一位姑娘:“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你心里明白。你同样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一位爱慕者:“那是你的错,知道吗?”
  工作:“对不起,帕尔墨。在这样的条件下我无法进行工作。”
  名声:“帕尔墨先生,你的雇员对你的勇气特别仇恨,这是真的吗?”
  力量:“你说什么都行,帕尔墨先生。”

  记忆的力量不断地冲击着凯里班,可他却一边哭着一边默默地忍受着。各种各样的感情像惊涛骇浪一样铺天盖地朝着他涌了过来:内疚、悲痛、愤怒、罪过、困惑、羞愧、苦恼、忏悔,还有渴望。
  它们都在狠狠地斥责他,直到他被批驳得体无完肤,遍体鳞伤——但他仍然在过去的记忆中飘浮着。他正在体会着什么,忽然间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也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故然微不足道,但总比什么也不知道要好得多了。
  他伸出手去,把那些各式各样的记忆内容都抓到了自己的跟前。回家吧!他对他们大喊着。我没有心脏,我的体内有足够的空间!都进来吧!他打开了自己的身体,把过去的记忆内容通通地塞了进去。
  他慢慢地把它们捏在一起,揉成一个圆球,再加上一点儿带有疼痛和愤怒的作料,最后使它变成了一个又硬又黑,同时又充满了活力的圆球。
  在黑暗中他手握着这个记忆之球,在黑暗中他掌握着这个感情之球。
  这里面保存着我的过去,他无声地对自己说,这里面有一个人,我是他的一个组成部分。
  他挤压着手中的圆球,他能够体会出它的坚硬的质地。他能够感觉到流出来的眼泪。他平静地望着那座光芒叹息大厅。银灰色的光芒从上面倾泻下来,让他想起了映在水中的月光。
  他缩回了自己的手,高举着那个记忆之球朝着整个世界的窗户猛地扔了过去。窗户上的玻璃砰的一声被砸出了一个洞,一时间银色的碎片四处飞溅。
  凯里班随即拖着自己的身体从那个孔洞中间飞了出去。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二十八章

  发言人皱着眉头,心里琢磨着帕尔墨的最后通牒。这个人信得过吗?还有什么别的既安全又可靠的办法打垮他吗?他在十亿分之一秒的时间里苦苦地寻觅着,哪怕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一定要抓住它。
  忽然间,他的精神为之一振,眼睛瞪得大大的,攥紧的拳头也松开了:“真是把我的头搞昏了。”他说话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手在冒火。“这么说来,这就是它本来的感觉,”他心里好生奇怪,“因此,可以把它叫做疼痛。”
  帕尔墨耸了耸肩膀说:“别跟我说什么疼痛。我是靠两只脚走过来的,什么艰难险阻也不在话下。”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发言人说,“有一件事情让我昏了头。它就在那儿!”
  一个极其微小的金色光环从他的手指缝中间飞了出来,接着朝着他的面部扑了过去。他不由得挥起手来想把它赶走。“离我远点儿,你这可恶的对手!”他一面说着,两只手有气无力地挥舞着,“真没规矩!”
  帕尔墨开始笑了,可他的笑声却突然间停止了。他的全身一下子僵硬了起来:手指弯曲得像鸟爪子,下巴也歪了,脸部的肌肉扭曲着,被挤压的喉咙里面传出来刺耳的噪音,从表情来看仿佛是身体内部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搏斗。

  那些明亮的尘埃纷纷朝着发言人扑了过去,他想躲开,可他的一举一动就像是踩着高跷,东倒西歪的,因此,他的对手轻而易举地击中了他这个目标。

  就在这个时候,容纳科比的那块薄板里喷射出了金黄色的亮光。一个闪闪发光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全身透着黄金一样的颜色,好像是刚刚升起来的太阳。她的脸融化了,一层接着一层地变换着,那不再是一张脸,而是变成了许许多多的面孔,各种各样的面容。
  发言人被一张巨大的网罩了起来,就是那个微小光环织成的围网,它的颜色也像太阳一样,散发出耀眼的金黄色。
  那个金色的女人慢慢地走向帕尔墨。她高高的个子,窈窕的身材,一头乌黑的长发。
  起初,她穿着蓝色的长裙,可刚刚迈出一步长裙就变成了粉红色,裙边还带着一点儿皱襞。她的脸上像抹了一层明亮的薄雾,微微地透着亮光。
  “不。”帕尔墨喃喃自语道,“不应该是你。”
  他想看着别的地方,可他的头却猛然转了回来,不得不面对着她。
  他想闭上眼睛,但两只眼睛在他那扭曲的脸上只能够睁得大大的。
  由于面部肌肉的剧烈痉挛,他的嘴也只能张开着。
  “不。”他说,“停住。我要你停住。”
  那个金色的女人又向前走了一步,脸皮一层接着一层地滑落下来,而后又一层接一层地融合在一起了,每一层脸皮都带着遗憾的表情。“托马斯。”她叹了一口气,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远远飘过来的一阵风。
  他的头猛地转了回来,一下子呆住了,肌腱也随即在脖子上鼓了起来。“我……”他的声音嘶哑,话刚说到这儿就卡住了。在身体内部力量的压迫下,他的两个肩膀也发出了难听的声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一次积蓄着体内的力量。那个金色的女人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可还没有伸到他的跟前,他就大声喊了出来:“应该是我!”
  他那巨大的吼声一时间在房间里回响着,渐渐地在地面上消失了。
  发言人笔直笔直地站着,在微弱的光亮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慢慢地举起了两只手,它们都沾满了暗红色,也就是那种陈旧血液才有的颜色。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把满手的红色光芒引到了他的面前,与胸口平齐的高度。突然间,他把两只手合到一起,握住了一粒急速旋转的尘埃。随着一道微弱的金色光亮,那粒尘埃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血红色的光芒从他的手指缝中间透射出来,渐渐地汇集在光芒叹息大厅的地板上面。那个用微小光环编织起来的网子也随之销声匿迹了,发言人迈步走了出来。他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依然保持着那种苦苦思索的表情,他的长袍上也出现了一些皱襞
  那个金色的女人悲伤地摇了摇头。她的头发挡住了眼睛,她用手把它拨到了一边,说:“托马斯,到上路的时候了。”她一面说着,一面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颊。
  就在这个时候,帕尔墨的脸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完全变成了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金色女人在他的前额上轻轻地敲了一下,只见他眼珠向上一翻,随即便全身瘫软,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上了。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

第二十九章

  “凯里班!”
  “科比!”
  “还好吧?来呀,该起来了。我们已经找到精英了。”
  他睁开了眼睛。“看哪。”他说着,“我们总不能就这样去见……”
  “是呀,我知道。”科比疲倦地说,“人们就要开始说话了。”
  科比把他拉了起来,他说:“谣言就是这么传出来的。我的名声可真是糟透了。”
  “可毕竟是喜事多愁事少吧。”她说,“我们现在正处于精英大家庭的心脏地带。这位是发言人,是这儿的顶头上司。”她装扮出一副鬼脸后,接着又若无其事地揉着自己的脸。
  “你还好吗?”他问她。
  “从来也没有现在的感觉这么好。你呢?”
  “我倒是挺危险的。”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张开了口:“嘿,我想说我可不愿意再仔细观察你了,是不是帕尔墨还呆在这儿啊?”
  “你倒不必这样想了。”他轻松地说。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冷漠起来:“最好是离开这里,我想最好离开这里。”
  是我们一起离开还是他自己?凯里班心里好生纳闷,便说:“我看见了,是通过他的眼睛看到的。那个金色的女人就是你吗?”
  “那是当然啦。他们把我关进了那个薄板形的容器,我是从那里面看见的。我猜想你可能会干点儿什么,再说帕尔墨好像要转移。因此,那可能就是放他一马的最好机会了。”
  “你说放谁一马?”
  她耸了耸肩膀,说:“我想我并不像你和帕尔墨那样彼此之间依附着对方的身体。这些年来你们这些人一定已经形成了一些习惯。你要记住,我既是这种肉体素材的一种最新产物,又有适合于模式、编码那样方式的生存历史。我现在只不过是对我的模式进行了重新组合,就这么回事。”
  “那么复杂的模式,让你一说却变得这么简单明了了。”
  “这里面有我的诀窍嘛。”她一边说着,一边耸耸肩膀表示无所谓。
  “可那张脸……”凯里班一想起那个人浑身上下闪闪发光,迈步向前的静止画面,她的脸随着身体的运动不断地融化了,脸谱也一幅接一幅不停地变换着,他的声音也就不由得小了下来。
  “那是帕尔墨的记忆。几年前,只要我看见是他的记忆内容,就接着把它们存储下来。我从中发现了他母亲的影像,还有别人的。后来,我还为这事和他当面争吵过。”她的声音听起来挺惭愧的。
  凯里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屏住气息说:“这件事儿伤害了他,使他伤心到了极点。”
  科比不经意地嗅着鼻子,可脸上的表情却振作起来了。“我干的就这么多……也是我认为惟一能够有点儿分量的事情……”
  “啊。”
  显然,是他的语调提醒了她,使她猛然扬起了头,连忙问道:“他给你留下什么东西了吗?”
  “留给我?”他回应着。给他自己留下什么东西了吗?留下了一些记忆,也许吧。
  “帕尔墨走了。”他说着,揉着自己的鼻子。

  “只是有点儿可惜。”发言人插了进来。
  凯里班也随即转过身来接着补充说:“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也许是你们那个时代最有作为的人。他的出走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科比对此不屑一顾,“我可是看见你把血都哭出来了,是吧?”
  那位精英对科比皱着眉头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尽办法把自己解救出来的,但是,别忘记你自己的身份。”
  发言人把身子转回来对着凯里班说:“你已经成功地通过这场游戏的各个关口,你赢了。”
  凯里班扮了一个鬼脸,说:“一场游戏,你从中把自己假装成真正的人类,这种方法我已经搞清楚了。”
  “请说说看吧。”发言人说,“这场游戏本身就是展示我们个人能力的一个竞技场嘛。”
  “一个卑鄙下流的竞技场。”
  “我们在你的路途中设置了一个又一个障碍,你都一一过关斩将,顺利地通过了。与此同时,你还先后战胜了帕尔墨,他既是我们的缔造者,同时又是我们的敌人。”
  “那么,你又战胜了谁呢?”
  发言人故意停顿了一下才回答:“我们的对手。”
  “对手?就朋友之间而言,这样做可不光彩吧?”
  “她有时候会钻进来插一下手,她是一个叛徒,是一个鬼魂。”
  “如果她跟你作对,她就属于我这种人。”
  “她希望我们都销声匿迹。”
  “就我所知,她和我属于同一类人。如此说来,听起来像是一个好主意。”
  “你想脱离我们的管理辖区吗?准备为世界崩溃铺平道路吗?”
  “停止那个新世界行动,制止一百万人的死亡计划。”
  “区区损耗何足挂齿,只是你那个词汇听起来有点儿陌生。”
  凯里班不由得攥起了拳头。“我们要你担负责任的那一天就是人类的末日。”他气愤地说,“你现在就是一个牧羊人,照看着几十亿只绵羊。”
  “是喂得肥肥胖胖的绵羊,是心满意足的绵羊,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如此。”
  “可是,你却忘记了自由意志,推崇机器至上论。”
  发言人耸了一下肩膀表示无可奈何,说:“如果没有我们,这个世界恐怕早就毁灭了。可如今有了我们,人类就躲过了这场劫难。”
  “不,这完全是一派胡言。”凯里班稍微停顿了一下,心里头认真地思考着。这是这场游戏中的一个重点,这场游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发言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便问道:“你是来寻找你的心脏的吧?”
  凯里班的两只眼睛眯缝着,答道:“这是你的游戏。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过的。”
  “在这儿呢。”这个精英说,“拿去吧。”
  那是一颗拳头大小的红宝石,在发言人的手里闪着暗淡的光亮。
  凯里班觉察到科比从后面凑了过来,他转过身来,她正半信半疑地笑着。“那是你的心脏,”她说,“至少应当是吧。”
  “它能够让我恢复成一个完整的人吗?”他问罢,随即又摇了摇头。
  “这是你自己挣来的嘛。”她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他说:“这是我自己挣来的,尽管它还真够难为我的。”
  他回转过身子对着那个精英心平气和地说:“你认为这事儿挺容易的。人们都是那么单纯,那么老老实实。帮一下忙,我们也就知足了。”
  “我们已经赋予了你加入进去的动机。”
  “那是按照你们的法则,按照你们的条件,当然,也是为了你们自己的结局。”凯里班狠狠地磨着牙齿,接着问道,“还有自由意志呢?难道你忘了吗?”
  发言人说:“给你呀,这是你的心脏。”
  凯里班小心翼翼地看着那颗红宝石。它就躺在他的手心里,宽宽的,红红的,活像是一滩鲜红的血。
  发言人开始冷冷地笑了起来。
  “不。”凯里班说,“我不愿意从你手里取任何东西。你的东西我什么也不想要。”
  “那我就对不起啦。”那个精英说着,把握着那颗心脏的手收拢了起来,“你本来应该是受之无愧的。”
  “受之无愧?”凯里班苦笑了起来,“就为了幸存下来?”
  “幸存下来才是最最重要的。”
  凯里班慢慢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着发言人的那一席话。幸存下来是最最重要的。使自己进入那个虚拟世界以后,沿途又挫败了帕尔墨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他觉得他心里或多或少明白了幸存下来的基本含义。但是,那只是他一个人的幸存,整个人类的幸存又在哪里呢?凯里班能够看到未来,未来就是这场游戏。加油!胡萝卜加大棒。人们都变成了他们的玩偶。
  “也许是吧。”他慢慢地说着,“幸存下来可以,但绝不能当你们的人质!”
  他闭上了眼睛,两只手向下伸去,一直伸进了自己的体内。“帕尔墨,”他无声地呼唤着,“快来帮帮我。”
  “你要干什么?”那个精英不禁皱起了眉头,急切地问道。
  “凯里班,”科比喊着,“你怎么啦?”
  “你在哪儿,帕尔墨?我现在需要你!我现在需要你!”
  他觉得科比正在摇晃他的肩膀,她大声地喊着:“凯里班!精英们就要行动了,可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那个对手也正在帮助我们!”
  他痛苦地睁开了眼睛。发言人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浑身上下纹丝不动,整个身体都被笼罩在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银色光柱里面。光柱的周围有成千上万的金色尘埃来回飞舞着,仿佛那个对手也极力想把他困住似的。他满脸的肌肉都僵硬了,面部表情定格为惊奇与气愤的模样。
  科比的脸凑了过来,她说:“我在这儿呢,握着我的手。她不会让他撑多久的!”
  “你说谁?”
  “那个对手呗。我和她保持联络,她可能加入我们这一伙。”
  “她在哪儿?”
  “她在寻找帕尔墨,你这傻瓜!”
  紧接着,他们两人一起跳入了凯里班的那个吵闹不休的内心世界。

  他们好像是在漆黑的深夜里,在风雨交加的大海里漂泊着,挣扎着;他们身上穿着厚厚的衣服,脚上穿着沉重的胶鞋。
  “他在哪儿呢?”凯里班气喘吁吁地问道。
  “坚持住!”黑暗中传来了科比的声音,他能够感觉到她就在他的身旁。他正在和他身边上下翻滚的什么东西奋力搏斗着,一个可恶的浪头打了过来,让他呛了一口,差一点儿窒息过去。
  “我在这儿呢。”黑暗中又传过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听起来像耳语一样微弱,“我剩下的力气不多了,但我还能够给你一点儿帮助。”
  紧接着天空中划过一道雪白的亮光,随即又陷入了一片漆黑的世界。尽管微弱的光亮时断时续,有时候还是不免让人感到惊慌失措,但它还是足以让他们两人彼此看见了对方。
  凯里班看见了科比,他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是那个对手的声音吗?”他问。
  科比点了点头。
  “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会帮助我们的,不论她在不在现场。”
  “现在,到了最后的时刻。”黑暗中传来了一个好似鬼魂一样的叹息,“我的皮肤已经快被剥光了。发言人太强大了,太强大了。我飘浮在这儿就是为了帮助你,帮助你自己,也是为了整个人类。”
  一阵黑烟飘了过来,让人感到呼吸困难。此时凯里班才意识到这是一大群嗡嗡作响的昆虫。它们很快就飞了过去。
  他背对着科比喊着:“朝哪个方向游?”
  “那边儿。”科比回答。
  要辨别出正确的方向真是太困难了。就在这个时候,远方传来了轰隆隆的海浪声,偶尔还夹杂着海鸥的尖叫声。
  “海滩。”凯里班迷惑不解地喊道,“真让人难以置信。”
  “它就在你的心里面。”科比说,“你最好信以为真。”
  他摇了摇头,说:“也许每一个人的脑袋里面都有一些残存的记忆,可它们并不能够正常地发挥作用。我也并不例外。”
  海水在脚下富有节奏地涨落着。他把双手拢在嘴边,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喊着:“帕尔墨!克里须那神像!给我那些病毒!”
  他等待着,科比就在他的身旁。
  很远的地方有一道微弱的亮光闪了一下,随即又消失了。
  科比跳了起来,大声喊道:“快点儿,我们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帕尔墨!快来救救我们!”他的声音盖住了汹涌的波浪。
  前方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丁点儿亮光,紧接着传来了帕尔墨的声音:“我听见了。我就去取……”
  那声音刚刚能够听见一点儿就又变小了,最后完全被海浪淹灭了。
  那个微弱的光点慢慢地飘了过来,落到了凯里班的手中。后来,它变成了一个两头尖尖、又长又圆的蛋壳,浑身透射着暗绿色的光芒。
  “这就是克里须那神像,”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远方,“我想他一定会知道这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
  “拿住了!”科比喊着,“站起来!”
  他拉着她的手,一束光芒随即照射过来,把他们两人的身体完全彻底地笼罩住了。
  凯里班只觉得头晕眼花,浑身上下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只有这样才能够抵抗高速运动施加给他们的压力。

  他们终于又回到了光芒叹息大厅。
  “未来是属于你们的,”那个对手的声音越来越小了,“我真希望我能够看到那一天。”
  随着一个轻轻的关门声,她悄悄地离开了。
  科比抓着他的胳膊说:“她走了。”
  “发言人眨了眨眼睛,又摇了摇头,说:真是十足的大傻瓜。竟然就这样放她走了,真是废物。”
  凯里班倔强地昂起了头,狠狠地盯着那个精英,说道:“我想这场游戏已经进入了加时赛的阶段。”
  发言人冷漠地笑了笑,说:“不,它已经结束了。”
  “它不再是一场血淋淋的游戏了,”凯里班说,“我拿到它的时候,这场游戏还没有结束。”说到这里,他张开了手,露出了手里的那个克里须那神像:“该说再见了,我的精英。到你辞职的时候了。”
  “你等等,”发言人慌忙舔了一下嘴唇,“既然你已经拿到了那个神像,就加入我们这一伙吧。”
  “加入你们一伙?”凯里班问道。他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好像就要走过去站到他那一边了。
  “是的。我们已经在网络上为帕尔墨安排了一个位置,可事实证明他根本就不配。你已经取代了他,我们就把这个位置留给你吧。你会吉星高照、流芳百世的。”
  凯里班连想也没想就说:“不。”他又稍稍地停顿了一下:“那么未来呢?”
  “我们可以一起来管理未来。”
  “可那正是我最担心的。”凯里班说着,伸出了自己的手。他让那个又尖又圆的蛋壳在他的手掌上前后滚动着,然后,把它径直投向面前的那个精英。“接着,”他和蔼地说,“这可是帕尔墨的遗物。”
  那个精英万般无奈,只好伸出手来把它接住了。他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那手并不是自己身上长出来的。他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大声喊道:“不!”他的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时间到了。”凯里班平静地说,“可以开始了。”
  精英茫然地站在那里,脸上显露出不可理解的表情。
  凯里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又慢慢地吐了出来:“好也罢坏也罢,反正我们现在回来了,来掌握大权了。”
  发言人呆呆地望着他,说:“你好糊涂呀,你都不明白你在干什么,你在毁灭天堂。”
  他的面部肌肉由于过于激动而扭曲着,他用一只手掐住了另一只手的手腕。他的那只手渐渐地变成了暗绿色,一种病人膏肓的颜色。这说明病毒正在起作用,它们在不断地收缩战线,同时又连续不断地发起反攻。
  “也许你说对了。”凯里班叹了一口气,说,“或许我们根本就不属于那个天堂。我们这些人根本就不属于别的什么世界。”
  他转过身来,科比站在那儿冷冷地笑着。他点了点头,她看上去挺满意的,在那儿无意识地拨弄着自己衬衫上的一粒纽扣。
  他们两人一起走开了。
  “等一等!”发言人喊道,“你们要去干什么?”
  凯里班停了下来。“去干什么?”他仰起头来望着灰色的天花板,说,“你还真把我给问住了。”
  科比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他一下,他们俩一起走了。
  一声哀号像一阵疾风一样从他们的背后传了过来,凯里班并没有回过头去观望。

  他们刚走到墙壁的跟前,一扇门无声地打开了。
  凯里班未加思索就迈步走了出去。
  门外面是一片很平常的灰色薄雾。
  他们不得不停了下来,凯里班小心翼翼地望着这一片灰蒙蒙的雾气。过了一会儿,他心想他已经闻到了大海的气息。
  “我认为那边会有一条小路。”他伸手指着前面的方向说。
  科比点了点头,因为就在他刚才说的那个方向已经出现了一条用石头铺成的小路。这些清洁的灰色石头呈不规则形状,但彼此之间却砌合得非常牢固。
  他们沿着小路慢慢地前行,凯里班的身子有时候靠在科比的身上,他低着头,两个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
  这条小路穿过这一片茫茫白雾,蜿蜒伸向远方。四面八方无论朝哪一个方向看,也无法看穿这一片白色的薄雾。惟独上方是一个例外,太阳在他们的头顶上挂着,看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伤疤。

  他们终于到达了海滩,凯里班一屁股坐到了沙滩上。海风凉凉的,他高兴地脱下了衬衫。一不小心扬起了沙子,他赶紧闭上了眼睛。
  海鸥在远处的浪头里飞来飞去,彼此追逐着。凯里班挨着科比躺了下来,耳边听着海鸥的叫声,心里头觉得越来越好听了。
  她发觉他在打哆嗦,便问道:“你冷吗?”她那潮湿的头发贴在了额头上,她顺手把它们捋到了眼角边上。
  “不,我只是在想。”
  “别想了,思虑过多会伤着身体的。”
  “你还是让我好好地想一想吧。”
  她装扮出一个鬼脸,用手指捋着头发问道:“你是指幸存下来吗?”
  “已经幸存下来了。”
  她看着他,又问:“这就足够了吗?”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耸了耸肩膀,说:“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有时候,人类就意味着永远忍受痛苦。”他在沙地上挖了一个小坑,看着它里面开始浸入了海水,随后它的四周坍塌了下来,他只好用沙土把它盖住了。
  她问:“我们现在是在哪儿啊?”她并没有看着他。
  “某个地方。现在,在哪儿并不重要了。”
  “反正不是他们的地盘。”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眼望着大海的波涛,呆呆地想了好一会儿,喃喃自语道:“这是我们的地方。你喜欢吗?”
  她快活地耸了耸肩膀,说:“这真是一个好地方……”
  她使劲蹬着她那两只裸露的脚踝,直到它们完全钻到了沙子下面。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侧过脸斜视着,躲避着海风吹过来的沙子:“我想我就在这儿休息一小会儿吧。真是有点儿累了,稍微休息一会儿罢了。”
  “你想在这儿呆多久呢?”她心平气和地问。
  “直到我们共同找到一条你能够和我一起走的出路时为止。”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好像是在说你怎么回答我都无所谓:“你想游泳吗?”
  “现在还不想游。也许晚些时候会游,如果呆一会儿还能够暖和一点儿的话。”
  “整个世界都在等待呢。”她说。
  “它能够等待。”凯里班说着,把牛仔服上的沙子扫了下来。
  科比望着灰色的海浪,里面有很多海藻,显得十分沉重。她不禁问道:“你能够找到离开这里的出路吗?”
  浪头越来越大了,它们一次又一次冲上了广阔的沙滩。
  他坚定地答道:“一定能。我有坚实可靠的方向感觉,难道你忘了吗?”
  “啊哈。”她大声笑了出来,一高兴顺手把沙丘上的青草拔起来一大把。
  “总而言之,这是要花费一点儿时间的。”他就势躺了下来,合上了眼睛,细心倾听着隆隆的波涛声,“回家的路程是漫长的啊。”
  “家?”科比问,“家在哪儿啊?”
  凯里班睁开了眼睛,用一支胳膊肘支撑着身体,仔仔细细地看着她说:“家就在我的心里。”
  她随即点了点头,重复道:“家就在我的心里。”紧接着就开心地大声笑了起来。
  凯里班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在温暖的阳光下舒展着自己的身体。

  【-全书完-】

《死亡面具》 作者:迈克尔·普赖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