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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克伦岛的新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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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克伦岛的新移民》
作者:七月

正文 斯克伦岛的新移民(1)

  《科幻大王》2003、九期

  序幕

  希拉伦被右手的冰冷与疼痛从夜里惊醒过来。他小心地将受伤的右手从身子下面抽出来,这费了他不少力气。不用借助窗外的月光,他也知道这只手现在还是肿得像水桶一样。他用左手摸了摸因浮肿而光滑起来的皮肤,冰冷而麻木。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右手揣进怀里,期待彻骨的疼痛能够快速的缓解,自己好快点重新进入梦乡。
  他失算了。被岛上蜘蛛咬伤的右手很快温暖了起来,疼痛也不再那么无法忍受,但是睡意已经却被四周如同战斗机一样嗡嗡作响的蚊子驱散得无影无踪。时近时远的轰鸣声吵得希拉伦心烦意乱,压抑不住的愤怒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发泄。他猛地往声音的来源拍过去,立刻安静了下来,然而不久之后,轰炸机的声音又在另一边响起。如此来回几次,这位正处在衰老期谷底的老人再也没有了睡觉的心思。
  从窗户透过来的微微泛白光线表明离日出不太远了,希拉伦微微松了口气,从床上爬了起来。
  希拉伦是这个陶拉里亚世界的元老,并不只是这个斯克伦岛,而是整个陶拉里亚。这位有着一脸沧桑面孔和灰白长发的老人已经五十来岁,而在这五十余年中足足有二十多年是在陶拉里亚度过的。他是陶拉里亚历史纪录上第一批犯人,或者说的更清楚一点,他是整个地球上第六个被处以剥夺死亡权的人。论资格,他自然是整个陶拉里亚的老大——前面五个已经先后疯掉了。不过,这大概也不是什么特别值得炫耀的身份。
  希拉伦推开自己小房间里唯一的窗户,一阵吱吱的木头叫声。外面光线虽然已微微泛白,但依然是一片黑暗。他朝西边望了望,月亮已经偏西,但离隐没还早了点,不过,用不着等到那时候太阳就会从东边爬出来。
  斯克伦岛的夜晚没有灯光。离开微弱飘忽的烛火,夜晚的屋外总是沉浸在一片寂静的黑暗当中。没有路灯,日落之后,黑暗就没有任何阻挡地吞噬了小镇的一切,低矮透风的瓦房,沿岸的高大棕榈树,跑快了会硌脚的碎石路,以及一块块种植着小麦的土地。如果这个晚上还没有月亮,那么这一切就像是消失了一样。
  希拉伦这时候突然感到一阵讽刺,离爱迪生发明电灯都几个世纪了,而他们却仍然仅仅依赖于太阳的光明,然而,这个太阳却又是是陶拉里亚这个虚拟世界人造的。
  的确是有够讽刺,在这个由电流,电子,脉冲构造出来的陶拉里亚世界的这个角落,竟然有这么一个叫斯克伦的小岛,它上面没有电。
  新来的人往往一开始会很不习惯没有电的生活——没有灯,没有计算机,没有网络,没有随身听,没有电话……甚至没有离子洁身器。实际上这里任何像样的工业品都没有,虽然这里可以轻易到不用付任何代价就可以拥有任何想要得东西——从比紫禁城宏伟一万倍的宫殿到比海伦有魅力一亿倍的情人。但是在斯克伦岛,却偏偏就是什么也没有。
  想着这些,希拉伦望着窗外模糊的一切笑了。这是他创建的社会,他选择的生存方式。在他二十多年前随着虚拟监狱的建立来到这里的时候,整个陶拉里亚还没有一个独立城市。一开始这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是随着囚犯的增加,大杂烩带来的自然是无法避免的暴力冲突——当然了,不会有死亡。但是死亡,复活,死亡,复活,像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永远没完没了。于是很快,人们厌倦了。希拉伦第一个建立了自己的聚居地——斯克伦岛,接下来很快才有了拉瓦都,还有萨拉斯通。
  这倒是他的骄傲,第一个建立聚居地的人。不过他并不指望因此名流青史。和这里所有人一样,希拉伦期待的,是自己百年刑期之后,能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力。
  他迷迷糊糊地望着窗外,似乎听见了远处稻田里夏虫简单而优美的歌声。歌声中,慢慢的,东方终于亮了起来。

  新来者

  希拉伦费力地啃着昨天亚当为自己留下的煎饼。小伙子来为他这个执政官干了两天的活,还为自己制作三餐。希拉伦已经嘱咐他今天不用来了,但是,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怀疑起这个决定的正确性来。
  午饭怎么办?他问自己。这个问题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这个世界无论如何也饿不死。因为没有死亡,作为对另一种威慑力量,陶拉里亚世界的痛苦被强化了,不知道为什么,连饥饿也包含在内。因为没有真正的肉体实体,系统程序很轻松地连习惯化都取消了,痛苦会延续下去,而不是消失。就像他在田间被蜘蛛咬的右手。
  希拉伦不想回忆那个不愉快的经历——那让他觉得很丢脸,自己连蜘蛛都躲不开。但那实际上不是他的错,本来看见蜘蛛用两只腿站里起来的时候他往后退了两步,但是似乎蜘蛛那一跳并没有受到引力影响。太不合逻辑了,他想。
  这个世界就是那么不合逻辑,恐怕改进还等要相当长的时间。毕竟要承担这么多工作,对于计算机的处理器来说已经是不堪重负了。量子计算机技术发展到了瓶颈阶段,要冲破它进一步提高处理器能力,或许要花一年,或许要花一百年,没有人能肯定地答复。
  不过这和希拉伦的关系似乎远了点。对现在的他来说,那绝对不比今天的午饭怎么办重要。他看了看自己的灶房,然后又用左手推开门看了看几百米远外克拉克小屋的烟囱,耸了耸肩,慢慢吞吞地向屋外走去。外面的太阳似乎比昨天还大些。
  然而这次拜访泡了汤。他刚走出门,就看见远远地跑来岛上的通讯员马丁,很明显。那是朝他来的。
  马丁气喘吁吁跑过来,手撑在腿上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别急,亲爱的,慢慢来,我们的时间多的是,何必赶这么急呢?”希拉伦扶住他,说道。
  马丁休息好一会儿,也许抵消了跑来节省的时间,才说道:“有一个……从拉瓦都来的……家伙,说……说想来……移民。”

  移民,这个词在希拉伦脑海里盘旋。移民,多久没有人来了?一年?五年?十年?记不清了,总之,是很久。就连来看看的人都没有,更何况来定居的。斯克伦岛的神经失常率每年不超过百分之一,很有诱惑力的数字,但是人总是比较看重眼前的利益,让他们用舒适和快乐悠闲来换取这个下一周之前看不到作用的数字,很少有人肯干。好几年前有过不少有意图来移民的人,但是真正留下来的几乎没有。相反的,他们倒是将这里的简陋艰苦添油加醋地宣扬了出去,于是风潮之后就鲜有人来了。
  “来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希拉伦自言自语的问自己。他不是一个喜欢在结果出来之前作猜测的人,但这次还是忍不住在自己脑子里勾画来人的情况。老头子,腿脚都不甚灵便的家伙受不了拉瓦都的喧嚣?那他很快会离开这里到萨拉斯通;或者是一个原论主义者,宣扬要放弃科技回到原始的自然状态,这种人尝到苦头后会连信仰也放弃,当然,这之前他会努力坚持一段时间;好奇的年轻人?那就走的更快了;拥有天使面孔的美女?不,不,还是不要的好……
  “男的?”他问。
  “嗯。”马丁有点着急地回应道,“对,我把他带到大厅去了,他在等你。”
  “我们走吧。”
  “抱歉,恐怕我不能。”马丁因为体力透支而显得苍白的脸笑了笑:“今天轮到我充电了。”

  新来客的消息让希拉伦很快忘记了午饭的事和右手的肿痛。有一些激动地快步向大厅走去,通往大厅的碎石路是特制的,要好走得多,但是希拉伦这时候却觉得很慢,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为什么走起路来这么慢。
  路过克拉克的农田的时候,在田里干活的克拉克大声对他喊道:“嘿,我的执政官,干嘛走这么快?你的手还没好吗?”
  “不,还没有。今天有客人来。”
  “哦?”他摘下草帽挠了挠头,他兴奋的时候时常这样。“移民?”
  “对,移民。”希拉伦微笑着回答他。他兴奋地搓了搓手。
  “午饭的时候带来,我请客。有田鼠肉。”他从地上提起一支硕大的似乎这个贫瘠的土地根本就养不活的田鼠,希拉伦兴奋地嗑了嗑嘴。“说定了。”
  “希望他能留下来。你猜他会吗?”
  “我不愿意猜这个,希望会。我们也很久没有新血液了,有一个新面孔总是好的。记住,我要烤得十成熟的那份。”希拉伦挥了挥手向克拉克告别。

  大厅之所以叫做大厅的只是因为它的大。当然以现代的眼光看来,“大厅”并不大,但是一群不懂建筑学,没学过泥水匠的家伙能做成一个二十米长,十八米宽,六米高的房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没有混凝土,没有砖块,连像样的能当柱子的木头都少得可怜的情况下,这么大的一个房间用了大家一年多的时间。希拉伦对此有相当的自豪感,当然,担惊受怕地等在里面害怕房顶会掉下来的访客是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轻轻地推开门,因为材料的缘故,这里的木门比家里要重得多,均匀的吱吱声也不那么难听。大厅里是一个面孔柔和,三十来岁的男子,唯一引起希拉伦注意的是他一头未加梳理稍嫌浓密的头发,还有一点稀稀拉拉的胡子,这和他柔和的面孔有点不搭配。这个很大众的脸孔不会给人什么深刻的印象,也看不出什么性格特征。对方有点不适地坐在大厅中央的椅子上,一看见希拉伦就站了起来,他有些迟疑地问:“您是……”
  希拉伦尽量温和地注视着他,微笑着说:“可以叫这里的执政官吧。希拉伦。”
  希拉伦伸出左手,对方有点别扭地用左手握住。“艾伦,艾伦·艾贝尔。”他好奇地看了看他的右手,但是没有问。
  希拉伦笑着伸出肿得像水桶的右手给他看了看,“这里艰苦生活的一个象征。怎么,为什么想到到这里来,我猜你听说过这里的生活情况吧?而且一定是添油加醋过的。好吧,艾伦,告诉我为什么还想到这里来呢?”
  “拉瓦都不适合我。”他简单地说,希拉伦等了一会儿,没有下文。真是内向的孩子,他想。
  “然后呢?”
  “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喜欢那里生存方式。”他顿了顿,在脑海里搜索恰当的形容词,“繁华,刺激,华丽,奢侈。但是这一切都掩饰不了那里人们的空虚。空虚而没有灵魂的生存方式,只有一个肉体在享乐和麻醉的浮光中游荡,一切都没有意义。寂寞,空虚,nada,对,nada。为了掩饰空虚就毫不保留得放纵自己的欲望,让自己沉没于欲望之海,就像没带氧气瓶又沉迷于海底美景的人一样,不上来换气,迟早被淹死。”他笑了笑,“在那里我迟早会疯掉。”
  艾伦突然的一大段话令希拉伦有点惊讶和措手不及。对一个刚认识的人说出这么多,似乎奇怪了点。一个喜欢存在于自己世界的人,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倾泻而出。不说是因为沉溺于自己的内心,倾泻是也是在讲给自己听,希拉伦在心里描绘着艾伦的性格。
  “跟我到处看看?纠正一下你对这里的认识?”他拉开门,说。
  “好的。”说着,就跟着希拉伦走了出来。
  因为不习惯这里的碎石路,艾伦走起来相当费力。希拉伦不得不放慢步伐,避免把艾伦落下。
  “喜欢海明威?”希拉伦问道。
  “什么?”
  “海明威,nada,如果你不是学过西班牙语的话。”
  “不,嗯,我是说是的,喔,不,我意思是……”他花了一会时间来组织,似乎不太习惯跳跃的聊天方式,“我没学过西班牙语,我学的专业是生物,海明威……”
  大概是很少与人家交流的家伙,希拉伦记下这一点。“瞧,这就是我们自己开垦的土地,我们的主要食物就来自种在这里的小麦。”他指着前方。
  艾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那是一片高低不齐的绿色植物,如果不是和四周分明的界限以及规则的排列,看上去实在是想是杂草。
  “刚才我被带进来的时候见过,但是我没想到这就是所谓的农田。这和我知道的农业差太多了。”他惊讶地说。
  “那你认为这里的农业是什么样的呢?”
  “我也听说过这里的农业是原始性的,可是我不相信他们说的,我以为是添油加醋的误传。我以为即使没有良种基因修补和基因重整,至少也有温室育种和营养培植。”他搔了搔脑勺,“完全没有想到会是像这样直接种在土里。这样收成会有好收成吗?”
  “看你用什么样的角度来看问题了。如果是供给全岛的人食物的话,还算勉强,但是如果你打算出口到整个陶拉里亚。”他笑着耸耸肩,“问题就严重了。”
  “还好我没这样想过,我还有个小小的问题。”
  “说吧,乐于为你效劳。”
  “也许是我的上学的时候玩得太多了,我总觉得小麦似乎不应该生长在这种地方。”
  “好吧,你还玩得不够多,没错,在真实的世界里,小麦的确不应该长在这种地方,这里据称是亚热带气候。”
  “据称?为什么说是据称?它不是吗?”
  “没到过亚热带的家伙空想出来的亚热带,这里的气候很怪异。夏天炎热少雨,冬天寒冷少雨,温差很大,像是……”
  “地中海气候?”
  “对,地中海气候,但是还有很多问题。”希拉伦突然安静下来,紧紧抓住艾伦的胳膊。艾伦好奇地回过头去看怎么了。
  眼前的情景吓了他一跳,一只硕大的蜘蛛用两只后腿站立着,正对着他。希拉伦猛地一把拉过他,随后蜘蛛猛地一跃而起,从他身边擦过。希拉伦随即一脚踩上去把蜘蛛压得粉碎。
  “知道这家伙是什么吗?也许你能从你的生物图鉴中对上号。”希拉伦问。
  艾伦蹲下仔细地看几乎已经粉碎了的尸体。
  “从攻击的动作来看相似上大洋洲的毒蜘蛛,记不得叫什么名字,有致命的危险。”
  “好吧,看样子你的生物专业知识排不上用场。被它咬了只会像我这样。”他伸出水桶状的右手挥了挥,“又红又亮,漂亮得就像火腿一样。记住我救了你一次。行了,别研究了,你对不上生物图鉴的,这估计是无聊的程序员自己创造的生物。这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这里的问题就像这样。这里的东西完全不合地球上的逻辑。”
  “全新的生物?”艾伦好奇地问。
  “一部分,还有很多东西,就像刚才说的,小麦是不应该在这里生长的,亚热带应该长水稻。”希拉伦回答道。
  “那为什么不种呢?”
  “种不活,就像这样。真实世界的规律在这里行不通,我估计制作这个世界的程序员并没有估计到我们会用这种方式生存,所以这里的程序逻辑有点混乱。”希拉伦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表明,快中午了。
  “我想也是,谁会想到你们会这样生活。他们只完善了像拉瓦都,萨拉斯通的生活方式。”
  “说的对,所以现在我们在靠小麦为生。还得应付地里的田鼠,另一个奇怪的事情。这种地方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有田鼠,可是我们刚开垦了田出来,它们就进化出来了。进化的速度似乎过分了点。小麦的产量本来就相当低,而我总认为连这里的田鼠都养不活。总而言之,我们需要一份自己的百科全书,生物的分类,作物的种植,气候的规律。该死,外面的知识在这里一点用都没有,那些程序员不是在田里长大的,我们只好跟他们转,从头学起。”
  “从失败中摸索?”
  “对,反正在虚拟世界中你不会被真正的饿死。虽然会很不舒服。好吧,说道田鼠和饿,我饿了。我们去吃午饭。也许你带了吃的,但是我建议你早点适应这里的饮食,何况已经有人预约好了邀请你的客,走吧。吃完了午饭,我们再去看看别的。”

  午餐

  克拉克家离大厅并不远,很快就远远地看见他家院子里烤食物的烟。希拉伦不由得肚子呱呱叫了起来,他朝艾伦抱歉地笑了笑。
  “谈到吃的会让人肚子饿,不是吗?在这里,吃的意义和外面不一样,我们一年中大多数时间都在为食物而挣扎。现在还好,过去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为了寻找食物而奔波。那时候一切从头开始,没人知道该种什么作物,该怎么种。也没人知道该去哪里捕鱼,哪些鱼又可以吃。我们实在不得已的时候还不得不申请系统直接提供食物,虽然这里饿不至于饿死,但是痛苦是很难忍的。”
  “还有鱼?”
  “对,鱼是主要的肉类来源。但是品种很少,而且味道不令人满意。其实海里面鱼很多,但是几乎都不能吃,也许他们没有考虑到我们会吃鱼,所以只注意美观而根本没有给鱼的模型提供吃的数据,多数鱼吃起来就和土一个味。我们到了。”
  他推开克拉克的房门。
  “都不用敲门吗?”
  “基本上来说,没这个必要。”屋内基本上是四面墙。当然一张木床,一个方桌,两个方凳还是有的。“克拉克的房间是难得的奢侈了,很多人连像样的床都没有,他还有个院子,这在这里也很少见,很少有人会费力造一个院子,虽然这不难。”希拉伦解释道。
  “为什么?”
  “大多数人都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不会这里留太久,不想这里当成真正的家。真正的家在外面,你明白?就算明知那是幻想也还是不愿意戳破那层纸。”
  “可是要住上好几十年,也许是几百年。”
  “是的。但是……好了,我们不讨论这些了。”他拉通往后院的门,“嗨,克拉克,客人来了。”
  克拉克正专心地用着独家秘方烤着田鼠,只会过头来看了一眼。“欢迎光临,朋友,抱歉,我现在很忙,如果你们想吃到可口的食物的话,就再等一会儿。”
  “克拉克很会享受生活,即使是在这里。”
  “希望你会喜欢这里,亲爱的,这里田鼠的味道不错。”
  “田鼠?”希拉伦听见艾伦咽了口唾沫,“你是说,吃田鼠?”他走过去看了看地上的几只田鼠,厌恶地摇了摇头。
  “对。”克拉克转过来微笑着说,“你喜欢几成熟的。”
  希拉伦看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禁失笑。“忘了告诉你,田鼠在这里是很好的美食,平常是很难吃到的。不过你要是不喜欢,这里还有土豆和煎饼可以吃。”
  “没别的了?就这些?土豆和煎饼?”
  “对,就这些。面包很难烤,而且没有足够的糖和酵母粉来做,所以一般就是这些。”
  “很快你就会习惯的。”克拉克说,“从哪儿来?”
  “拉瓦都。”
  “当然,吃上面会差很多,但不是最大的区别。我以前也在那里呆过,很疯狂的城市,什么都不缺,特别是疯子。还是卡瓦希那家伙执政吗?那个到了这里以后变成了同性恋的家伙?”
  “不,他疯掉了,那都是旧闻了,用左轮对着嘴里来了那么一下。”
  “就像海明威?”希拉伦插进来说。
  “不,海明威用的是来福,劳驾,把那个调味料递给我,谢谢。”克拉克指了指一旁的盒子。“对,复活过来之后又钻进垃圾粉碎机里被捣了个粉碎,据说从那之后都有股臭味。你知道,在这个被剥夺了死亡权的世界里是没办法死掉的。下一次复活之后又……”
  “还会试着用粉碎机,疯得不算太厉害,再厉害些才会失去意识,那就解脱了。我记得他的刑期是九十八年,还不到我的一半,真是没有耐力的人。最后呢?不是就这样不停地死去活来吧?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们这里消息不灵通。”希拉伦把东西递给克拉克,在一旁津津有味地闻着肉香。
  “最后被关进精神病院,就是那种有软橡胶墙的房间里了。五年前的事了,现在的执政官是个双性恋者。也许你不认识,他叫克瓦多·查伦。”
  “天哪!”克拉克突然尖叫到。
  “你认识?”
  “不,完全没听说过。只不过是肉烤焦了而已。希拉伦,你不介意十一成熟吧?”
  但实际上那份肉不只是十一成熟而已,已经焦得有点发苦。不过希拉伦向来是不在意这些的。对事物的讲究是外面世界的事了,当然,八成熟牛排的味道是令人怀念的,可是要知道,这里的讲究容易使人精神失常,那时候就没有机会怀念了。
  “好了,这意味着我们可以开饭了不是吗?”克拉克问艾伦,“真的不要吗?田鼠肉是很鲜美的。就像,就像……”
  “蝙蝠?”
  “不,别提蝙蝠,我们可还要吃饭。”
  “可是老鼠……”
  “那是吃的。记住,他们不一样。我在这里没见过长翅膀能吃的东西。”
  三人在石桌旁坐下,艾伦坐下的时候因为不习惯石凳的温度颤了一下。克拉克最后又问了一遍:“真的不要?也许下一次有田鼠是明年了。”
  “不了,谢谢。“
  希拉伦用左手抓起一只烤田鼠,津津有味地咬着,含糊不清地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刑期是多久?”
  艾伦的脸色一下变得不自然,嗯了半晌,什么也没说。“不想说就算了?”希拉伦说。“我们不希望让你不快乐,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基本情况。当然了,谁没点秘密呢?但是你瞧,我已经把岛上的基本情况介绍得差不多了,可是我对你几乎还一无所知呢。”
  “一百一十七年。”他小声地说。
  “没有意义的时间,别担心,不会那么长的。”克拉克边给自己的土豆剥皮,边说。
  “嗯?为什么?”艾伦停下手上的动作问。
  “我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希拉伦也停下来,听他说。
  “任何政府,法律,监狱,或是别的什么,反正就是社会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可能可以维持那么长的时间,一切都是会变的,明白?总统会换届,法律会废除,修改,失效,政府会被 ** ,总之,一切都是不稳定地,都会变,明白?在外界的变动之中像要保持这个世界不动,根本就不可能,也许就是明天,或者是后天,就通过法律宣布我们被赦免了,你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说,‘风水轮流转吗’?”
  “我不是华裔。”
  “是吗?抱歉,看起来很像,我不太分得清东亚人。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充其量不会超过五十年,我猜。”
  “以什么作为开始算起?我进来的时候,还是你进来的时候?或者……孩子,你是什么时候被送到这里来的?”希拉伦问道。
  “去年,请不要叫我孩子了,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去年?那你怎么知道克瓦希的事?”希拉伦好奇地问。
  “听说的。”他平静地回答。
  “那么,克拉克,你认为这五十年该从什么时候开始算?他来的时候还是我来的时候?这可有二十年的时间差。那可是五十年的百分之四十,可有够大的。”
  “只是理论上来说,事实就是如此,或迟或早,但不会太久,反正我这么认为。说说你是为什么进来的?这个岛上的罪犯没几个是真正十恶不赦的家伙,我是无证行医,虽然实际上我算是个技术过关的好医生,但是一次医疗事故把我的行医执照断送了。你呢?”
  “过失犯罪,”他脸色黯淡地说,“电线短路,一个社区在虚拟世界里玩的人成了白痴。”
  “所以就送你进虚拟世界过一百年?”克拉克咂了咂舌头,“现在的法律看样子比我那时候更严厉了,说不定我现在出去,明天就会再进来。”
  这个笑话没法令人发笑。
  “好吧,那么,你说过你是生物学家。”希拉伦在一旁说。
  “不,只是个生物实验室实验员。”
  “管他呢,对这个世界来说没什么不同。有什么特长?如果你的专业知识派不上用场,要在这里生活最好有特长。”克拉克说。
  “该死,克拉克,你先住嘴,让我说完。也许你的本来的知识没有用,但是也许科学的方法是有用的。我希望你能和拉瓦希一起做研究,应该能帮上不少的忙,他在编写一本斯克伦百科全书,我也许说过。”
  “不,你还没有。”
  “好的,我现在说了,就是关于这里的气候,农业,渔业,等等,关系到我们生计的知识的书。让我们能预知气候变化,指导什么时候播种,去哪里捕鱼,怎么修建房屋,动物的活动规律,怎么防范有毒动物,等等。这一类的东西。我们需要自己的科学,像你说的,也许我们要住上百年,那我们就必须知道这些,得有人来做这些。”
  “不,放心不会那么久的。”克拉克又插话说。
  “该死,我们总的做好最坏的打算,明白。我也希望三十年后就把我们放出去,那时候我就可以好好的享受一下真正的死亡。但是,最好不要对不确定的事实报太大期待。也许,我真的呆上两百年。所以,做好最坏的打算,一定不会吃亏的。”
  “好吧,你说的对。”
  “那么,艾伦,如果你去帮忙的话,我可以让大家提供给你食物,你就不用自己种地了。我也可以让大家帮你造间房屋,当然,最好我还是希望你能和拉瓦希同住。那样大家都方便一些。有意见吗?”
  “没有。”艾伦冷静地点了点头。
  “那么,克拉克,我想吃完饭之后,拜托你送他去拉瓦希那里好吗?我觉得我的手又痛起来了。”
  “好吧,我想一天不给田里除草也没什么的。”
  “记住,艾伦,在拉瓦希那里千万别他叫你吃什么你就吃。他现在正缺小白鼠。”他一脸认真地说,“那么,讲讲在拉瓦都的生活,或者你要是愿意,讲讲你被送进来的时候,真实世界怎么样了。你知道,我们这里消息不灵通,很少有新人来。”

  充电时间

  从克拉克家回来,希拉伦觉得有点累。也许只是自我暗示产生的幻觉,他觉得右手肿得更厉害了。斯克伦岛夏天的午后是炎热而干燥的,皮肤的水分蒸发快得惊人,他总是以为自己脸上下一刻就要裂开了。没有雨水,这里整个夏季都是这样的干燥,即使是比较耐旱的小麦也看上去像是快缺水枯萎而亡一样。
  然而没有谁知道沿岸的椰子树是怎么活下来的,还有那巨大的蜘蛛,没有温湿的丛林保护,它又是怎么在麦田里活下来的。它又是从哪里获得食物呢?也许这将会是艾伦将要研究的课题。
  这个新来的家伙没有给执政官留下特别的印象,似乎是一个没特点的人,在人群中一抓就是一大把,但又似乎不是,他说不清。
  本来他也许会花更多的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但是当他看到自己的日程表的时候,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日程表上明天的位置上打着一个火红的圈。在这个陶拉里亚,这样的标记代表的都是同一件事——每月一次的充电时间。
  “充电”这个词并不是官方用语,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由谁发明的,但很久以前,这个形象的比喻就在陶拉里亚流传开去了。为了剥夺囚犯们死亡的权力,意识的生理基础被计算机的模拟和运算所取代,于是肉体和意识本来理所当然的同步被隔断。
  但是他们毕竟还是有刑满释放的一天,希拉伦苦笑着想,总有那样的一天,不管是几个世纪之后,也不管到时候会不会还有人拥有完整的意识,但那一天总会到来。只要有那么一天,官方就不得不有一个交待,不能任由意识脱离肉体越来越远,直到一天那个被监禁百年的意识再也不能掌握那具安安静静地泡在维生舱里肉体。正像一节不能停止供电,但又不能永远接着插头的充电电池,三天两头就不得不充一次电。而现在,他们正像是充电的电源,而肉体就是那节电池。
  每次想到这个,希拉伦都会有无法抑制的怀疑。他怀疑会不会有一天自己的肉体因为一些无法预料的原因而突然死去,虽然理论上他们身体的寿命近乎千岁,但是,谁知道呢?如果那样的话,会不会滑稽到肉体已经消失了,但是意识却依然在陶拉里亚活着,就像真正的幽灵一般呢?进一步说,他们会不会因此永远地将他囚禁或者,也许是根本就是遗忘在这个世界呢?想到这里,希拉伦不禁打了个冷战,努力将这种想法驱赶出去。
  屋子里简单而空旷,像大多数岛民一样。床,桌子,椅子,太过简单,反而容易使人陷入复杂的想象和思考中去。希拉伦深知这一点,他又一次打开门,从狭小的密闭空间里走了出去。虽然屋外的烈日令人无法忍受,但是皮肤会慢慢变黑而迟钝,大脑却不会。
  开阔的视野让他的神经一振,数只信天翁出现在他头顶的天空,巨大而优雅的翅膀偶尔缓缓地挥舞,它们吸引住了希拉伦的注意力。信天翁并不是这里的常客,斯克伦岛上没有信天翁的栖息地——附近的几个小岛也没有,根本没有人知道它们来自哪里——所以那种巨大而优雅的“水手幽灵”的身躯并不常能看见,希拉伦的目光不自禁被那自由的精灵吸引住,望着头顶盘旋着的白色身影发着呆。在一碧如洗的天空背景下,整幅画面简单而宽阔。希拉伦忽视了这一点——最简单的,往往是最引人遐想的。
  他们的窝在哪里?他想起了这个困扰了很久的疑问,就像岛上的蜘蛛,棕榈树一样,神秘而怪异。它们到底是像真正的生物一样,有着自己的虚拟生命,或者不过是这里的简单工具,除了为了让人看到的这一面以外,什么都没有?希拉伦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虽然总是面对讨厌的蜘蛛,但是只有这种巨大而优雅的生物才给他带来这样的思考。
  望了太久天空之后他一阵头晕,但是却拒绝把目光收回来。你要是能够仔细看他的眼睛,你会发现,他的焦点已经在蓝色的背景中迷失了。
  时间,凝视着头顶这片无际的空间,希拉伦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个纬度,时间。
  曾经在多久之前,人类期望在时间的流逝中保持自身生命的永恒。那似乎也不是很远的过去,一两百年之前而已。永生,这曾经是人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获得珍宝。但是当这一切从幻想变成现实的时候,那些人决不会预料到它会成为最沉重不过的惩罚。这里的人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死亡的权力。要是他们可以相互作一个交换,那可真是皆大欢喜的事情。想到这里,希拉伦傻傻地笑出声来。
  时间就像很多东西一样,当你拥有太少的时候,总是期待着多一点,当太多的时候,又变成了无法避免的灾难。希拉伦将时间慢慢地堆积起来,看着它慢慢地一步一步从轻松,休闲,无聊变成痛苦,绝望,直至发狂。
  克拉克说的对,没有什么可以保持恒稳不变,对人来说,百年实在是太长的概念。基因修补术出现不过百年,人类突破生命瓶颈让理论生命值达到七百岁不过六十年,死亡权立法不过是四十年,陶拉里亚存在也不过二十年。用只有数十年的法律设置百年的刑罚,正像是企图万世不衰,然而传承不过百年的封建王朝一般,笑话而已。
  当然,他们笑不出来。
  一阵来自海边带着咸味的风吹了过来,希拉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着头脑的清醒,令人昏昏欲睡的思考被赶出了脑海。明天,充电。这个短暂的消失会带来或带走什么,他也懒得去考虑。他只是走进房间寻找拉瓦希为自己配制的草药去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希拉伦已经五花大绑地被扔在软橡胶屋里了。电源已经接上电池了。
  他没有挣扎,早就放弃那种无谓的尝试了。虽然束身服绑得并不是不能动,但是动作幅度在“无害”范围内实在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于是嘴里防止咬舌自尽的东西就显得格外令人不舒服。他小心地保持着平衡慢慢蹲起,然后站了起来,试着动了动腿,把麻木的感觉甩掉,然后轻轻地活动了一下关节。虽然没有力气,但是还算健康——至少对于在一具维生舱里泡着的躯体来说是这样。
  右手健康如初,这倒让他一阵不习惯。虽然希拉伦昨天已经想到这点,但是,这种没有过程的变化容易被人忽略掉,他还是不自觉地少用右手。这一天就是一个这么滑稽,“真实身体”与“陶拉里亚身体”之间的断层总是构成讽刺意义。举个例子来说,也许你在陶拉里亚严格地减肥,已经从一百一十公斤成功地降低到九十二公斤而感到欣喜若狂,然而这一天你会发现,自己的身体实际上依然是浑身赘肉;又或者长期的纵欲已经让自己身体严重受损,本来已经决定从下周开始远离毒害身体的一切,但是这一天,他会发现,原来自己依然身强体壮,一天晚上能应付一打。于是所有的计划都被遗忘掉,直到终于有一天,你发现自己的意识已经不能驱动身体。
  外面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吼叫。他不会那样白费力气,绝对不会有人来理他们,营养是特别补充过的,安全措施也是完善的——他们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周围都无法造成伤害。一整天都不会有人来,直到晚上将他们送回维生舱,这个房间里换来下一批充电者为止。其实很多人都明白没有用,这只不过是在发泄而已。
  过去的充电不是这样的。最开始的时候,在这一天拿到自己身体之后,他可以在一个小小的运动场上锻炼,适应一下自己的情况,有时候工作人员甚至仁慈得让你和机器人打打网球什么的。对希拉伦来说,这甚至是一天难得的放松。但是后来,因为工作人员难以监视囚犯们的意识状况,慢慢地情况有了变化。有人发了疯,充电期间蓄意破坏,打伤工作人员,试图破坏计算机主机;有人处心积虑在这一天自杀,逃开遥遥无期的刑罚,虽然基本上都是失败了,但是这一切却让工作人员失去了耐心。于是他们用了最简单的处理方式,用束身服把人捆起来,然后扔进一个用软橡胶制成的狭窄房间里,过完这二十四小时。
  希拉伦像往常一样,走到一边看了看墙上的镜子。那是有机高分子体中融入金属纳米材料做成的,像布一样,不能被打碎,以前他试过。当然了,谁又能不抓住一线死亡的机会呢?希拉伦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每次看到镜子里的影像都不免吃惊。镜中的老人肤色格外的白,也不知道是因为缺乏阳光还是被维生舱里液体泡成这样。比起一个月前,似乎老年斑少了些,也许是进入生理修复期。似乎右边面颊上小时候玩耍留下的伤疤也浅了不少,的确,分生层细胞开始活化了。开始进入越活越年轻的阶段了,希拉伦苦笑着想,不过自己是没有机会去感受了,如果刑期真的要两百年的话,那么还要经历六个生理修复期,现在只是第一个。
  他突然想到,在陶拉里亚,自己会不会也进入生理修复期呢?如果并不是的话,陶拉里亚的自己会不会慢慢苍老,慢慢没有生命力,直到……死去?也许陶拉里亚还没有人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毕竟是那里拥有思考能力的最老的人。程序员考虑了这些吗?自己会不会慢慢的自然老化,失去生命力,但是却无论如何也死不了呢?如果不是的话,如果陶拉里亚的“身体”也会进入生理修复期,那么在这个生理修复期里,身体的可塑增强,会不会变得真实世界的身体和陶拉里亚的身体差距越来越大,最后没有任何相同之处呢?当自己的意识在虚拟世界劳作的时候,真实世界的身体在维生舱里安静的躺着休息,这两个到最后还有重叠的可能吗?他捏捏自己无力的胳膊,疑惑地想。这些炮制陶拉里亚计划的人有足够的生物学知识作为保证吗?
  外面的吼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个中气十足但嘶声力竭的声音。听不出喊的是什么,但是声音里的绝望让人发抖。动一动身体吧,希拉伦对自己说,他们把你绑过来不是让你来进行思辨的。于是他活动活动腿脚,开始在小小的房间里慢慢地跑起来。

《斯克伦岛的新移民》 作者:七月

斯克伦岛的新移民(2)

  百年大计

  第二天早上,希拉伦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渐渐地消去浮肿,指头的感觉也不再那么麻木了。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对自己说,可以干活了。
  天气也格外的好,阴天,看不见太阳。不那么炎热,也许一天就能补上两天的工了。他弯下腰开始卖力地除草。
  不知道多久之后,他的耳边传来克撒的冷而硬的声音,“你回来了。”希拉伦吓了一跳。
  有一半黑人血统的克撒走起路来向来无声无息,加上他冷硬的声音,常常给人以恐怖的印象。但是他是个好人,虽然这个社会学家讲起自己的理论来听起来总是不近人情(加上他的声音,他被一些人背地里叫做冷血博士),但是实际上却是个乐于助人的家伙。“我昨天去找你,你不在,克拉克说你充电去了。”
  “没错,怎么,我错过什么了吗?”他想了想,“或者你认为我不该允许新人加入我们这里?”
  “有新人来吗?”克撒诧异地说,“我还不知道。我已经改变看法了,经过研究后我发现,过去理论并不适合这里,陶拉里亚和真实的世界不一样,那些理论在这里不适用。这是一个变态的虚拟世界。”
  “好吧,我知道社会学家所说的变态和我们的不一样。”
  “我不是来讨论这个的,我发现了一些新的问题。”他挠了挠脑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那是他从萨拉斯通带过来的东西之一,这种产品对斯克伦岛来说,太高级了。
  “这是我研究的结果。”
  希拉伦晃了一眼本子上的方程和曲线,“抱歉,你知道我看不懂。”
  “这是我自己总结的理论。从这个函数可以看出,心灵疲劳程度,环境的变化,思维的混乱程度,时间的长度,这些东西拥有复杂的相互影响关系。”
  “最好简要的告诉我结论,你知道,我已经过了学习新知识的年龄了。”希拉伦直截了当地说。
  克撒为无人理解自己的理论而难过地摇了摇头。“当环境缺少变化,心灵会更容易疲劳,随着时间的成长,疲劳程度会以近于立方的形势增长,然后心灵会对变化麻木,进而驱动胡思乱想。最后,疯掉。”
  “我想,这些东西并不是那么需要严格的函数就可以知道,不是吗?”
  “不,你不明白。”克撒盯着他说,“函数可以定量的描述发展状况,这里的世界很变态,大家的心里多少都有扭曲,前途又漫漫没有目标和希望。我的方程预言结果是我们这个岛的社会,在三十年内会崩溃,陷入像拉瓦都一样的疯狂中去,每天都会有人发狂。你明白?这个岛的纯洁历史就快成过去了。”
  “可是这个斯克伦已经有健康地存在了二十年了。”希拉伦不解地说。
  “就像是函数的攀升路程一样,在一个特定的点之前是攀升是缓慢的,但是之后就像火箭一样直线上升。一旦疯狂的人达到一定数量之后,疯狂就会像瘟疫一样扩散开去。那时候就来不及了。”克撒严肃地说,然后把珍贵的小本子翻到最后,看了看,“我最近仔细观察了一些人的状况,结果不是很好。不少人情绪低落,没有刚来的时候那样有激情了。他们开始熟悉种植,生存问题不在那么迫切,又没有精神寄托,生活没有变化。于是又开始胡思乱想。辛克成天躺在地里望着天发呆,老斯文森说自己开始做一些关于死亡的梦,说自己曾是大天使,而麦克唐纳来问我有没有关于哲学入门的书。我不知道其他地方的人怎么样,但是从我周围看来,事情已经有够糟糕的了。”
  “还真不是好兆头。”希拉伦也严肃地说。
  “所以有必要做点什么了,得让大家有目标,让生活有点改变,别让他们闲着胡思乱想。找点事做。”
  “你有什么建议吗?”
  “抱歉,我不擅长这个,我擅长理论分析,要具体的方案,我恐怕就无能为力了。”他把本子收了起来,“如果没有事情,我要走了。”
  “好吧,再见。的确需要好好考虑这个问题。”希拉伦说,“谢谢你来告诉我。”
  克撒不发一声地离去,渐渐地在碎石路的尽头消失成一个小黑点。希拉伦蹲坐在田埂上,目光弥散地望着自己麦田,开始思考这一切。当然,他不相信危机将在十年内发生,但是问题的确存在。如果以自己的两百年作为刑期来算,斯克岛刚刚过完使命的百分之十。以后会更加艰难,函数绝对是递增的,即使不是以立方形式。
  可以让岛屿维持在正常状况下一百年的计划,应该是什么样的?他想了想,记起曾经在一本什么书上看过的一些碎片。可以分裂成一个个短期内能有显著成效的任务,这是要能维持百年长度的计划的必备条件。
  满足这个条件的百年大计能有什么?他脑海里空空地想。
  “你好。”这时候一个陌生而客气的问候又让他吃了一惊。希拉伦抬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他愣了一会儿,想起是艾伦。
  “嗨,抱歉我在想事情,没注意你。”他微笑着打了招呼。“怎么样,还习惯吗?”
  “还好,除了田鼠肉,一切都还好。”他开玩笑说,“没想到你这么出神,刚才我看见你和一位黑人在谈什么,有什么问题我能帮上忙吗?蜘蛛?”
    “那是克撒,如果说拉瓦希是我们的自然科学权威,克撒就是社会科学的权威了。”希拉伦不打算告诉艾伦关于克撒的论断。这和他是新人没关系,只是为了避免恐怖情绪在大家心里散布。有时候,当人们相信有危机,就真的会做出蠢事来制造危机。“我在考虑有什么计划可以激发一下大家的积极性。不介意的话,帮我想想。也许人老了,思维变迟钝了。”
  “关于什么的?”艾伦兴致勃勃地说。
  “随便。”
  “运动会?斯克伦岛第一届全民运动会?”
  “不错,但是,还不够好……”
  “那么,考察周围列岛的状况,研究能提供什么资源?”
  “值得考虑,但是怎么说呢?”
  “那我就想不出来了。”
  希拉伦又陷入了沉思中,艾伦等了好一会儿,最后忍不住打断了他。
  “希拉伦先生?”
  “嗯?喔,对了,抱歉,你来找我不是为了看我发呆的。有什么事吗?”
  “拉瓦希先生说,今天是捕鱼船到港的日子,叫我去看看。”
  “今天吗?”他想了想,“对,是今天。好吧,我带你去,来,拉我起来。”他向艾伦伸出了右手,艾伦一用力,把他拉了起来。

  干扰

  “我看出您的手好了。”艾伦跟在希拉伦身旁,说。
  “是的,也该好了。拉瓦希配置的草药有些效果,过去要两周多才会恢复,有了他的草药,三到五天就起效了。怎么样?习惯和拉瓦希在一起吗?”
  “还好吧,就是我觉他是不是有点……”他又花了很多时间搜索适当的形容词。
  “疯狂?”
  “对,好像除了研究,什么都不重要一样。从前天下午到今天早上,他就吃过一顿饭。就连睡觉的时候我都听见他说梦话,‘磷百分之三点二……’”
  “没错,他就是这样的人。据说他在外面被捕的时候身边就躺着助手中毒的尸体。对了,他是因为见死不救被送进来的,助手 ** 中毒他都不知道。听起来挺滑稽的。”
  “我觉得他更适合呆在萨拉斯通,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他和我一起入狱的,我拉他过来,他就跟过来了。有够简单的家伙。好了,港口就在前面。”希拉伦指了指前方。
  艾伦望去,那是一个大海向小岛侵入形成的天然港口,有一点类似于河流的入海口,但是这里没有河。几根木桩子定在沙地上,从露出来的部分无法猜测埋在地下的到底有多深。一波波海浪恰恰消失在木桩面前,似乎木桩下是一个无形的障壁,挡住了波涛的去路。
  “我们的渔业很危险,工具简陋,特别是船,经不起风浪,遇上坏天气也许大家都要死上一次还不够,你知道,在这个世界里,这句话就是它字面上的意思。”
  “海里有鲨鱼吗?”
  “没有,都是卷进海里被淹死的,然后就在自己家里复活。”
  “很好的设计,如果在原地复活就有被淹死了,要是在船上复活也许会再被卷下去。”
  “说不好,各有利弊。要是所有的人都死了,船和这么多天的收获就没有了。以前还有过船员死了大半后,剩下人手不够最后都回到自己家里了。这里资源不多,鱼就算了,问题是船,新船造起来太费工夫了。现在还看不见船的影子,也就是说还要等很久。”
  “一个小时?”
  “不,看样子你对我们的原始航海工具并不了解,即使能在海平面上看到船的影子,也还要等上半天,而且得是顺风才行。”
  “那么基本来说,平常什么时候渔船会到?”
  “这倒说不定,有时候误差甚至有一两天呢。”
  艾伦吓了一跳:“我就这样等下去?”他想了想,“我觉得我还是先回去吧,等船到了我再来。”
  “得了吧。”希拉伦打断他说,“你要是这样回去,拉瓦希非把你的皮扒了不可。”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艾伦一阵失望。
  “不,当然不是。”希拉伦笑着说,“我带你四处走走,过一会儿再回来,总之,在渔船回来之前,你不能回去。你还要看这里的风景吗?”

  从港口一直往东走就是正处小岛正中的大厅,岛上居民的房屋便是以大厅为中心辐射到整个岛上。希拉伦带着爱伦一路向北走,到了西塞的古里怪气的屋前。
  “您能试着从这间房子的样子猜想一下主人的性格吗?”希拉伦问。
  “我说不好。”艾伦好奇地看着这个有着高耸而倾斜的尖塔,兀立着骇人的鬼怪雕像的房屋,墙上的不知用什么材料作的奇异装饰是这个建筑看上去在大地上突出成为一个怪物。艾伦跃跃欲试地看着它,嘴里推脱着。
  “没关系,随便说说。”
  “我觉得这个房间的主人一定很有自我中心主义的倾向。能够不顾别人的眼光建造这么一间房屋,很特别。”
  “然后呢?”
  “前卫的家伙,置世俗习惯于不顾,甚至没有感到自己是一个特别的人。在他眼里,旁人看起来骇人听闻的事情他都觉得很正常。”
  “请继续。”
  “我想,就这么多了。”
  “好吧,一点也不对。我们去见一见西塞,这个房间的主人。”两人离开屋子,向不远处的麦田走去。似乎那里本来没有人,但是绕过田埂,突然出现一个棕色皮肤的中年人。他闭着眼,面朝天地躺着,四肢随意地展开,摊成一个大字。
  希拉伦停了下来,远远地轻声说:“瞧,就是他。我们的心理学家,但是,一般人都认为心理学家才是真正有心理障碍的人。”
  “我可听见了,希拉伦,别在人家背后说坏话。”西塞闭着眼,大声地说,“另一位是谁?他的脚步声我不熟悉。”
  希拉伦凑过去对艾伦小声说,“瞧,他的耳朵比他的眼睛灵。”然后又大声说,“一个新人,你最好睁开眼看看。”
  西塞坐了起来,然后才睁开眼,“欢迎,亲爱的,我们这个岛很久没人来了。看起来你很年轻,或者是已经经过了生理修复期了?”
  “不,我才三十二岁。”
  “还是小伙子,好吧,为了你的心理健康,不介意来做个测试?”西塞才站了起来,走过来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着艾伦。
  艾伦望了希拉伦一眼,希拉伦点了点头。“玩得愉快。如果船到了我回来告诉你的,要是一直没来,你就来我家吧。要是你想呆在西塞家……”
  “那我就可以全面地为你做一个心理状况分析曲线了。”
  “我走了,记住,无论你有什么秘密,千万别被西塞看出来了。”
  “你小看我的水平。”西塞发牢骚道,“我倒是发现你有瞒着大家的秘密。”
  “哈哈哈哈。”希拉伦打了两声哈哈,扔下艾伦,溜掉了。
  “跑得真快,来不及挖出他的秘密。”西塞看着希拉伦的背影,揉了揉耳朵说。“不介意的话,我们开始吧。”

  希拉伦像年轻人在碎石路上一路小跑。西塞也许只是一个三流的心理学爱好者——他甚至不知道怎样保持自己的心理健康,但是他的观察力敏锐得令人吃惊。总能发现一些别人发现不了的迹象,即使他的眼睛不好。希拉伦不知道他在自己身上看出来的是什么,小岛的危机?
  他把艾伦带到西塞那里去,并不是全无目的的。他总觉得艾伦有一点怪异,但是又说不出来是什么。一开始他认为那是一个沉溺于自己内心的人,但是后来又侃侃而谈,似乎很善于交际。自己和他见面时间并不多,但是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和他很熟悉,和他在一起,自己就不停地谈论,解释。自己的话就会变得很多,这不是他的风格。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改变。
  希拉伦一个人静静地走到港口,坐下。他没有回去给自己的田里干活的心情,虽然知道这样不好,但是他就是不想。
  猛然又想起克撒说的,大家的心理已经越来越疲劳,坚持不了太久了。突然想到,这会不会正是自己心理疲劳的体现?没有干活的心情,没有了生活的激情,在长时间没有变化的环境中,自己用劳作来填充的空虚变得更大,大得无法用劳作来填充,转移了方位,老办法开始失去效果了?
  他心里一阵恐慌,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当开口一打开,灾难就会像决了堤一样涌出来,正如潘多拉的盒子一样。
  的确,灾难迫在眉睫了,如果不很快点想办法的话,也许用不了十年,这个岛真的就要完了。
  看着茫茫无边的蓝色大海,他一阵恐惧,转身向克拉克那里走去。

  长跑的终点

  这一段路并不是特别近,从港口到克拉克家,但是因为在想着事情,希拉伦倒是觉得很快就走到了。
  克拉克正在自己的田里愉快地寻找着可以用来制成添加在食物里的香料的一些野生植物。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东西一旦人工种植,里面的芳香味就消失了。否则的话,按照克拉克的习惯,一定会在后院栽上一些。
  “午安,执政官,怎么,今天又没有干活?田里会长杂草的,你不介意吗?”
  “这就是问题,我明知道自己应该干,但就是不想干。”
  “欧,变懒了?”克拉克还是不以为然地拔着那些希拉伦不认识的植物,用戏谑的口吻嘲笑着他。
  “没错,也许就是变懒了。”
  声音里压抑感让克拉克停下了手中的活。“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我说不清,但也许我们的小岛正面临着一场巨大的危机。”
  克拉克看了看他认真的脸,“好吧,进屋里去谈。”
  两人走进房间,面对面地坐下。
  “嗅到什么危险的气息了?关于那个新人艾伦?”
  “不,这和他没关系,怎么?你觉得他有什么问题?”
  “有一点,但是……”他沉默了一会儿,“你先说你的吧。”
  “今天克撒来找过了我。”
  “又是什么理论?”克拉克皱了皱眉头,“我不太相信这个迷信函数的家伙,他相信函数胜过事实。”
  “但是这次他说的也许有道理,忽略他的函数。他说我们的小岛也许在近期就会面临危机,大家心灵开始空虚,失去生活的热情。”
  “是吗?我没有这种感觉。”
  希拉伦大声地说:“可问题是我有了。”
  克拉克看了他一会儿,开口说:“那就糟糕了。”
  “不只是我,克撒说不少人都有这种感觉,他给我举了几个例子,辛克,斯文森,麦克唐纳……。”
  “加上你,好的,都是来这里十八年以上的家伙。”
  希拉伦回想了一下,“对,我没有注意到这点,都是最老的家伙。时间的确是问题的所在。等一下。”他又停下来,“还有拉瓦希,他几乎和我是一起来的。”
  “你不得不忽略他,他心里充满了科学,对他来说,环境如何没多大区别。那家伙除了研究什么都不能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也许你是对的。那么,也许危机的确存在。”
  “我从来都没有否认过这一点。”克拉克平静地说。
  “那么我们要怎么避免它?即使是如你所愿,法律会很快改变,我们最多在这里呆五十年,而且是从我来的日子算起,但还有近三十年呢?按照克撒的说法,今后危机的发展将会是越来越快。立方增长,他这样说的。”希拉伦显得有些焦急,毕竟,他是这里最老的一个,也许,危机就用他作为发端。
  “关键问题是你们在绝望。”克拉克还是不慌不忙地说。
  “绝望?”
  “对,绝望。虽然你也说刑期不过五十年,但实际上你没有相信我的论断。你还是认为你要在这里呆上两百年。你觉得刑期遥遥不见结束。就像一条万里亚龙,根本不知道它的尾巴在那里。你觉得自己还要在这里遥遥无期的等待,于两百年相比,正常生存的二十年才不过它的十分之一,几乎忽略不计。”
  “那又怎么样?”
  “于是就绝望。从心底绝望。特别是你感到自己已经开始空虚,开始害怕。想到不过才是十分之一就把自己变成了这样,剩下的又会把自己变成什么样?于是你就恐惧,开始放弃。就像马拉松,才不到一公里,自己的肚子就开始疼起来了,于是你就想退出了,因为剩下的还有二十多公里。”
  “……可是,我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可是实际上你还能跑至少五公里,而且问题是实际上终点就在前面两公里的地方。你被虚幻的困境吓倒了,你可以跑到的,可是你没有尽力去跑。”
  “要是终点在五公里以外怎么办?”
  “你们的问题就是这个,你们不相信终点就在那里,你们觉得终点你跑不到。这才是关键的所在。”克拉克停顿了一会儿,给希拉伦和自己倒上两杯水,“我看过去的刑法介绍,一两百年前的徒刑不是剥夺死亡权,而是剥夺人身自由。”
  “人身自由?就是把你关起来,不允许你干你想干的事?”希拉伦想象了一下,“天哪,太残酷了。”
  “未必,这倒不见得。我们未必好多少,我们是被逼自己选择过他们差不多的生活。说这个就扯远了。当时有期徒刑最高是二十年,有很多人都成功地出狱,很少听说有谁疯掉。”
  “我不也呆了二十年吗?”
  “但是不要忘了,整个陶拉里亚,没有几个熬过了十五年。几乎所有十五年以上的人都在我们岛上了。为什么?就是因为以前的囚犯看得见自己的刑满释放的日子,这里的人看不到。这里的人动辄就是百年刑期,对人类来说,百年太长了。”
  “我……”
  “不,”克拉克打断希拉伦的话,“请等我说完。过去甚至还有无期徒刑,刑期直到囚犯死亡为止。几乎所有人都是寿终正寝,极少数疯掉。”
  “那是因为那时人们的生命不过百年而已。”
  “没错,正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会受这种折磨太久,他们对生命的渴求高于一切。当然,现在不一样了。但是我们可以看到人的忍耐极限在哪里,据我所知,曾经有人被囚禁了几乎一百年,然后刑满释放。”
  “嗯?”希拉伦疑惑地问,“我记得你才说,有期最高二十年。”
  “那是更以前的事了。”他有点不耐烦地解释到,“我认为,他们的环境未必比我们好,但是他们可以熬过来。也许人的忍耐力有高有低。但是我认为,五十年,这个年限应该正常人都应该能跑到。即使考虑到人们的忍耐力比过去下降了。”
  “就是你所说的终点所在。”
  “对。只是因为大家没有希望,没有信心。正是因此,很多人不过区区十年便忍受不了,疯掉了。然后这样的事实让剩下的人恐惧,于是忍耐力更加下降。原因和结果相互影响,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克拉克说完又想了好一会儿,笑了。“行了,我讲完了。”
  希拉伦看了克拉克半天,“我认识你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见你说这么多有深意的话。”他笑了笑,“虽然我知道你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但是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哈哈,过奖了。”
  “但我还是有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刑期并没有五十年的时候花上一个句号,那么会怎么样?相信你的人们岂不是将再一次陷入绝望之中。”
  “我知道想说服你不那么容易。”
  “不,不是说服我。你认为会在五十年中结束,但是毕竟这只是推断。没有人可以保证,事情在变化。”希拉伦认真地说,“但是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变化的程度会达到我们所需要的。”
  “你是对的。也许是六十年,七十年,甚至是一百年。但是,绝对不会有两百年那么漫长。我想说的是,如果能够坚持到五十年,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毕竟它可以让大家正常的生活更长的时间,又有什么不好呢?就算是骗术,能有这个效果不好吗?何况它不是。我觉得,这比转移人们注意力的方法要好得多。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相信我。”
  希拉伦笑了,“好的,我会努力的。你帮了我大忙了。”
  “不客气。”
  希拉伦站了起来,“奇怪,你为什么不早点把你的想法告诉我呢?我从来不知道你已经发现了这么多事实。”
  克拉克没有起身,他脸色严峻地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最好坐下来,我还有些事情想和你说。”
  希拉克看着他,又坐下了。“我想,我今天看到了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没有看过的很多东西。就像你刚才的脸。”
  “谢谢。我想和你谈谈我们的新人。”
  “艾伦,我想起来了,你刚才说过。你发现了什么吗?”
  “不,没有。只是我的感觉,也许只是我的妄想。但是我想最好还是告诉你。”他有点迟疑地说,“你有没有觉得他有哪点不对头?”
  “说实话,隐隐约约。”
  “我发现,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他面前有一种肆无忌惮地倾吐的倾向。”
  希拉伦愣了一下,但是还是很恰当地表示关切地说:“欧?”
  “说不出理由。你知道,我是一个……怎么说呢?”
  “一个深藏不露,思想深邃,但使用大量无用的口水淹没着别人,隐藏着自己深邃的思想的家伙。”
  克拉克不禁大笑起来,“嘿嘿,谢谢你的夸奖。”
  “但是遇到他之后,我就禁不住要把肚子里所有知道的事情倒出来帮助他。”他又沉默了一会,“看见他为自己刑期苦恼的样子,我就忍不住告诉他我的想法。这种想法我从来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包括我。”
  “对。”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主动告诉了他我的罪行。整个岛上知道这一点的人都不多。”
  “是的。”希拉伦也开始陷入思考,“把真相淹没在口水里的人竟然开始主动地扫水了。”
  “事后我才感到奇怪,而当时却很自然地改变了自己的行为方式。这让我后怕。然后我认真的研究了我行为的状态,结果发现……”克拉克抿着嘴唇,犹豫着。
  “发现什么?”希拉伦好奇而又忧心忡忡地问。
  “那种行为最符合的类型是……面对自己爱慕的人的时候。”他有些哭笑不得地苦恼地说。
  如果是别的时候,希拉伦一定已经笑出声了。但是这次,他笑不出来。“好吧,我不认为你因为压力而心理失常成了同性恋。但是这却是值得研究,这实在太奇怪了。”
  “谢谢。说实话,这样想不符合科学精神。因为我成了同性恋是最合理,也是最能解释这一切的结论,而且是最简单的。”
  “我不认为,你能在看了第一眼之后就爱上了他,即使你是同性恋。”
  “嗯……说的对。总之,我不希望是我的问题。”他说,“理智面对感情的时候,感情总是占上风。”
  希拉伦安慰他说,“别乱想了,不利于心理健康。”
  克拉克点了点头,然后希拉伦便起身告别,离开了克拉克舒适的凳子。

《斯克伦岛的新移民》 作者:七月

斯克伦岛的新移民(2)

  权重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渔船才回到港口。按照惯例,希拉伦到了场,而那个时候,艾伦已经开始检查收获的鱼了。
  “收获看起来不错。”他远远地对捕鱼队长拜伦叫道。
  “如果不遇到风的话,还会更好。”拜伦也大声地回话说。
  “所以耽搁了?”
  “对,糟糕的风,我们差点损失了西里尔和艾默生。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救上来。”拜伦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的冒险。“如果你想听的话,那是一个很惊险的故事。”
  “不了,下次有空再说吧。”希拉伦推迟到,“如果看样子大家都还不错。”
  “当然了,死里逃生嘛。”拜伦欢快地说,“你要知道……”
  “我想你们已经认识艾伦了。”希拉伦打断他说。
  “喔,对,很不错的小伙子,充满活力,你怎么把他派去给那个榆木脑袋当助手了?记住,下次我要他和我一起出海。”拜伦略有些不快,但说到艾伦很快又恢复了欢快的口吻。
  “拉瓦希可不是榆木脑袋,你可要当心下次你被蜘蛛咬了,他不给你药。”希拉伦说,“行了,我要去看看有什么可以上餐桌的。”
  “如果他会不给我药的话,他就不是榆木脑袋了。”拜伦嘟哝着走开,西里尔和艾默生紧跟在他身后。看样子这次航海又建立一组亲密的关系,就像当年的克拉克和希拉伦自己。
  爱伦站在给鱼分堆的人边上,一会儿看看这条,一会儿看看那条。时不时地拿起一个小本子和铅笔在记着什么,也不知道是西塞或者拉瓦希给他的,或是他自己带来的。在和克拉克的谈话后,希拉伦对这个面孔柔和的,看上去温和而纯善的家伙有了戒心。虽然在克拉克有同性恋倾向和艾伦有什么奇怪的能力之间选择,希拉伦会选前者;但要在自己是同性恋和艾伦有什么奇怪的能力之间选择,他就会选择后者。
  “怎么样?艾伦,昨天在西塞那里过的怎么样?”
  “不错,谢谢。”艾伦给了一个充满阳光的微笑。希拉伦回味了一下这个微笑,没嗅出一点自己是同性恋的味道。
  “对我们的原始渔船有什么样的感想?”
  “说实话,简陋得没办法想象。我很惊讶这样的船还能在海里航行足足一周,甚至还能带这么多鱼回来。”
  “谢谢你的夸奖。这都是出自拉瓦希的手笔,岛上的木材不多,这么大的船造起来已经不容易了。那么,这次拉瓦希要知道的是些什么?或者说,你在记些什么?”
  “鱼的种类和数量统计,各类鱼要记下鳍式和鳞式,这是最困难的。你看,”他给希拉伦看了看他放在一旁的三条鱼。“这几条与他们说是一类的,但是鳍式和鳞式都有相当的区别,我不知道该算一类或者说三类。”
  他比较了一下三条鱼的鳞片和鳍,没感觉到任何不同。“抱歉,这个我不太懂。我们只要看起来一样,吃起来一样就当作一种鱼。对吧,西奥多?”
  正在给鱼分堆的一名水手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有问题你可以问问他,他是我们这里渔业的专家。关于栖息地,繁殖期什么的他都一清二楚,每次捕鱼我们都会带上他。但是他不太爱说话。”希拉伦抬头看了看太阳,“我想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再见了。”
  艾伦微笑着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西奥多走去。希拉伦站起来离开,在港口消失在他的身后之前,他就听到了西奥多和艾伦的谈笑声。

  希拉伦亚向东一直走到了大厅,然后才转向北,向西塞的屋子走去。
  “很高兴又看见你。”西塞远远大声打招呼,“怎么想通了,来找我解决你心中的秘密?”
  “不,谢谢,如果你的水平足够的话,我想,你应该能看出来,我的秘密已经解决了。”
  “光从这句话,你就暗示了我,你还解决得不够彻底。”
  “也许。好了,我想知道你在艾伦身上看出了些什么?”
  “艾伦?”他愣了一下,“对,昨天的小伙子。很不错的人,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聊得那么痛快了。我们聊了一整天再加一个晚上。”
  “聊了一整天?”希拉伦疑惑地想,西塞是一个健谈的人吗?
  “嗯,我是说,你应该知道,好的心理医生从谈天中帮助人们。”
  “好吧,他有什么问题?抑郁?”
  “抱歉,作为心理医生,我们有义务为病人保守秘密。”西塞一脸抱歉地说。
  “该死,我可没空和你闹着玩,快点。”希拉伦有点哭笑不得的看着这位“医生”。
  “不,这不是闹着玩,你要明白……。”
  “你要明白的是,你是不是想不再有鱼吃。别忘了,你既不会捕鱼业又不会捉田鼠。”
  西塞不满地看了他一会儿,“好吧,既然你用执政官的独裁来压迫我,我也只好先忍耐一下了。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西塞向屋里走去。希拉伦也跟着他走了进去。屋子里面就不再像外面一样希奇古怪,而且即使是在这个岛上也显得寒酸。只有一个简陋的椅子和一架床。床有时候还会被充当心理诊疗室的沙发。希拉伦看了这架床,很疑惑昨天晚上是不是有两个人睡在上面,如果是的话,它为什么还没有塌。
  “开始吧,你有什么问题需要我解决。”
  “不是我,我是问你艾伦。”
  “好吧,艾伦,艾伦。”他翻了一下自己的本子。整个小岛有三个人有本子,对,现在是四个,加上艾伦。其中克撒的本子永远随身携带,拉瓦希从来和本子一起呆在屋里,而西塞总是找不到本子上记的东西。
  “这里,我找到了。相当奇怪的一个人。”
  “怎么个奇怪法?”
  “没有过去,真实世界的事物在他脑里模糊不清。每个人的性格行为方式都是在小时候建立的,但是看不去他的小时候对他的人格怎么产生影响的。可以检查到的过去只是近期的碎片。”他“啪”地合上本子,“没了,就这些。”
  突然的中断让希拉伦一阵惊讶。“没了?”他盯着西塞好一会儿。“一个下午再加一个晚上,你就只获得这点?”
  “不,当然不,这些是重点。问题要抓住重点,否则我的本子不够用。”
  “该死,好吧,你没记上去有些什么?”
  “没记上去的……”他考虑了一会儿,“抱歉,我忘了。你知道我的记性不好。”
  希拉伦深感没救地叹了口气。“好吧,再见。”
  “再见。有心理问题欢迎随时来找我。”西塞很客气地道了别。

  希拉伦一边向东南走去,一边考虑着西塞的结论。他不知道这个三流心理医生的结论有多少可信。这个结论没有丝毫解决自己的疑惑,相反的,它甚至加深了。这个结论和之前的信息没有任何对的上号的。何况这个结论本身就让人怀疑下结论的人思维是否有够清晰。
  但是无论如何,看上去艾伦都有问题。毕竟,没有人得到过西塞这样的评语。希拉伦看了看碎石路的尽头。远远的麦田随着海风拍击出一道道麦浪,然后消失在田埂的边缘。这段时间的问题还真是不少,他这样想。然后似乎远远地看见了拉瓦希的家。
  他迟疑了一下,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了?去看看拉瓦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离开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不喜欢看见一个能够无忧无虑地全身心投入而忘记身边一切的人,每次看见他的时候,他都会有一阵因为嫉妒引起的针刺办的心痛。也许他是个榆木脑袋,但是却是个没有烦恼的榆木脑袋。即使有危机也一定轮不到他。
  又走了好一会儿,希拉伦在近于中午的时候到了克拉克家。
  “好吧。”看到他的时候,正抗着东西回家的克拉克耸了耸肩,“你总在选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于是我实在不好意思不请你吃午饭。”
  “啊哈,那么我实在不应该客气了。这样宾主都会愉快一点。”希拉伦愉快地说。“好吧,有田鼠?”
  “赤纹鱼。”
  “你已经去领过鱼了?”他跟着克拉克向小屋走去。
  “不,是上次做熏鱼。”克拉克爬上房把鱼取下来,扔给了希拉伦。希拉伦贪婪地闻了闻。
  “好吧,有什么事情。我可不希望你只是来吃午饭的。”走进屋,克拉克忙着将炊具一个个就位,抽空问到。
  “有一点问题,关于艾伦的。”
  克拉克把锅架上,倒上水,干好这些,才有空搭话说:“那么说说看。”
  “不只是你一个人觉得艾伦有问题了。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至少我发现有两个人觉得喜欢和他聊天。一个是西塞。”
  “他代表不了什么,不是吗?他的废话来的时候也不少。另一个?”
  “但是他自己说他和艾伦聊得很过瘾。还有一个比较有分量,西奥多。”
  “西奥多?”他想了想,“那个打鱼的西奥多?”
  “就是他,他们还没认识满一个小时,我就听见他们谈笑风生了。”
  克拉克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切熏鱼。“好吧,那么还有谁?你?”
  希拉伦也沉默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对,还有我。”
  克拉克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好吧,现在有足够的权重证明有问题的不是我,而是他的。这样的解释比较简单,所以比较合理。当然,也许我们都有问题。”
  “算了吧,还有,有没有心情听听我们的心理学家对他的评价。”
  “他说什么?”
  “这个人没有过去。”
  “没有过去?失忆?我怀疑是下结论的人自己有问题。”
  “不知道,谁知道呢?先放在一边吧。毕竟奇怪的人也只是一个奇怪的人。”
  “不,”克拉克突然认真地看着他说,“你错了,任何小事情都可能改变一切,蝴蝶效应。不要忽视任何东西。”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像计算机里的程序,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程序也许最后会导致系统崩溃。”
  希拉伦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但事情总要慢慢地来。我想,下一周,我们找时间向大家提出你的论断。我考虑过了,你说的对,我们现在首先需要的是希望。”

  欢迎会

  希拉伦决定在三天后开一个欢迎会,届时艾伦已经来了一周,可以正式接纳为小岛的成员,当然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他准备在欢迎会上宣布克拉克的论断,给大家以信心,另外顺便寻找一个观察艾伦的机会,在人群中看一看这个人到底有些什么不同。
  这是需要准备的工作,他让拜伦牵头,也叫上了不喜欢种地的西塞。当然,这两个家伙对艾伦有好感,做起事来也会麻利一点。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希拉伦才一个人来到拉瓦希的家。这时候除了艾伦所有人都应该已经接到通知到场了,当然,今天需要充电的伊凡和拉瓦希除外。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艾伦正在一张半透明的纸上绘制着什么,听见声响,他转过头来看见了希拉伦,对他点头示意。拉瓦希则完全没有发现有人进来,头埋在纸堆里不知在做些什么。
  “二位晚上好。”希拉伦大声地打着招呼。
  拉瓦希把头从纸堆里伸了出来,一脸憔悴的样子不知道是几天没有睡过觉了。希拉伦看了看房间另一边并不大的床,明白为什么艾伦没有一点因睡眠不适而出现的精神不振,也许根本没什么必要考虑再给他做一张床了。
  “你好,”拉瓦希想了一会儿,希拉伦知道他在回忆名字。“希拉伦,有什么事情吗?”
  “我们为你的助手艾伦举行了一个欢迎会,现在需要主角到场。如果你不介意耽误一些时间的话,我希望你也去。”他补充道,“岛上所有人都去了。”
  “欢迎会?”艾伦有些意外,“为我准备的?”
  “对,岛上的惯例。”他说,“在这里呆了一周之后才能被正式接受为岛民,这时候会有一场欢迎会,毕竟我们的人不多,每一个新人的加入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那么和我没多大关系。”拉瓦希又把头埋下进纸堆里,“希望你别把他带走太久,缺了他给我的工作增加了不少困难。”
  “请一起去吧。”艾伦在拉瓦希身边说,“我希望您能到场。”
  拉瓦希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希拉伦惊讶地看见他竟然站了起来,收拾了一下桌面,对自己说,“好吧,既然他这么说。我希望不要花掉我太多时间。”他呆呆地看见拉瓦希和艾伦走出房间。
  拉瓦希二十年来有几次离开过这个房间,希拉伦回忆着。也许不超过十次,他惊讶地回味着这个事实,才跟了上去。
  通往大厅的路已经隐在了夜幕下,两人凭着脚下的触感辨认着碎石路,而拉瓦希则是在艾伦的引导下,才能勉强找到前进的方向。

  当走进被近百只烛火点亮的大厅时,希拉伦发现,局面和他的想象并不一样。艾伦和每个人像老熟人一样打着招呼,他们也这样回礼,并没有面对陌生人的新奇。倒是拉瓦希的到来引起大家一片惊讶的叽叽喳喳声。
  “看样子你已经认识每一个人了。”希拉伦对艾伦说。
  “几乎吧,我想快点了解这个岛上的情况。”艾伦回答道,一边和周围的人聊天,“晚上好,克鲁亚,你的烟草长得什么样了?”
  “不行,叶子还是又细又短。”一旁的克鲁亚回答道,“你怎么把拉瓦希拉过来的?”
  ……
  随着周围人谈话的进行,希拉伦很快发现这么一个事实,自己并不比艾伦更了解自己的岛民。他甚至有时候不能插入他们的对话中去。他意识到,这场欢迎会本身的意义已经被打乱了,甚至他的角色并不必要——现在艾伦在唱着毫无争议的主角。
  好吧,希拉伦想,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他还是老习惯,没有去猜测事情的结果,慢慢等着真相的浮现。但是,他忘记了要宣布的事情。
  大约过了一小时,艾伦洪亮的声音把他惊醒,他才感觉到,事情开始有些出格。
  “很高兴大家来参加我的欢迎会。”
  这时候,希拉伦感到一阵极度的不快。这应该是他的事,岂容一个新来者越权。即使是篡位,现在也还早了点吧。他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几个人意识到艾伦行为的不妥。他一阵恐惧。
  站在大厅前端的艾伦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愤怒,看着他安抚地笑了笑。
  “所有人都到了不是吗?除了伊凡充电去了。”他说到这里笑了笑,然后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没必要了。”
  场面完全在他的控制中。希拉伦干脆放开看他要怎么表演,但是也不免被搞得莫名其妙。没必要了,什么意思。
  然后他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他看见伊凡突然凭空出现在了艾伦的身边。

  真相

  伊凡突然凭空出现艾伦身边。所有人全部愣住了。
  希拉伦头脑迅速地混乱,无数思绪开始盘旋,构不成一个成型的想法。只是混乱得让自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场所有人都一样,包括伊凡,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从那间橡胶房间里消失,重新出现在这里。做梦,他惊讶判断到,在场很多人也有着同样的想法。
  “该从哪里开始呢?”艾伦说,“我知道你们现在头脑很乱。伊凡,别那么惊慌失措的样子,我马上给大家解释。你们不是在做梦,要不要掐自己一下。”
  伊凡愣愣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痛得叫了起来。大厅里断断续续的响着这样声音。艾伦笑了。
  “我本来没有准备在这个时候说这个事情,但是,既然有这么好的时机,反正准备已经结束,我就临时改变主意了。我要讲的也许你们一下很难接受,整个事实相当的复杂。”
  “好吧,首先,我要告诉大家,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实际上不是一个囚犯。或者更进一步的说,我不是一个人。”
  下面传来一阵骚动和笑声。“请让我继续。谢谢。”
  “实际上,我是这个虚拟世界所依赖的计算机的一部分。”
  下面骚动的声音更大了,怀疑的,惊讶的,认为他神经失常的。希拉伦什么也没想,慢慢地走近前面,等着下文。
  “接下来的事实就相当复杂了,要一下子说清楚不太容易。我尽量给大家解释清楚,如果不明白,你们再问我。”
  他考虑了好一会儿,“我希望你们无论听到什么都能保持冷静。好吗?那么我开始。”
  “这里的人将在最近一段时间分批出去,离开这个虚拟监狱,回到正常的世界里去。”
  一片寂静,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疯狂,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轻易,人们都没有准备好欢庆,因为几乎会没有人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原因?法律改变了?”克拉克也许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
  “不。”艾伦停了一会说,“和您想的有一些不同。”他又想了想,“不,应该说,有很大的不同。”
  “实际上的原因是,外面的人类社会已经整个消失了。”这句话又换来一阵死寂。
  “消失了?什么意思?崩溃了?”克撒的声音,在这个时候能保持头脑清醒的人只有他们几个而已。
  “我不知道该用是还是不是来回答您的问题。事实是,很可能人类已经灭绝了。”
  “两个问题。”这个声音很轻,远一点的人便听不见,是拉瓦希。“第一,灭绝是指完全消失还是在地球上失去了踪迹,第二,‘很可能’是什么意思。”
  “作为一台和外界封闭的计算机,我对外面的信息并不全。这是我对搜集到的信息做出的推断,结论的可能性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所以就做很可能。灭绝是指在地球上找不到踪迹,但是这是推理判断的结果,并不一定是事实。”
  “如果可以的话,请详细地说明完整的事实。好吗?”希拉伦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地问。
  “开端是真实世界二十七年前,数颗直径在两百米到一千米之间的数颗小行星相遇地球相撞。”
  “人为的?”拉瓦希问,“重复一下数据,两百到一千米?”
  “对人为的,其中还有两颗是过去人工搬运到近地轨道上作为丰富的稀有矿产资源开采的。”
  “我记不得名字了,有一颗含有大量的铂,对吗?”
  “没错,还有至少一颗是从小行星到通过改变轨道弹射过来的,那是最大的,大约直径一千米。在两天时间内,三颗连续撞击地球。以后也许还有,但我不清楚。具体的数据只有这一点。”
  “看来那些家伙的技术很到家,但是重复一下数据,直径两百到一千米。这样的撞击效果的确是全球性的,但是不足以毁灭整个地球。至少也需要十千米,历史上恐龙是那样消失的。”
  “你忘了人类不是恐龙。”克拉克在一边说,“只要电力系统,食物供给系统被毁,人类就只有等死。人类的生命系统实际上已经极为脆弱,根本就不需要让全球生态系统失衡,输电线路被毁,食物管道被毁,很快就没多少人活下来。这个社会就像一个生物体,循环系统一被摧毁,人类整体就很快崩溃了。这样的破坏甚至利用核弹就可以完成,根本用不上小行星的威力”
  “谢谢你的解释。”艾伦说,“我并不了解这些,我的知识并不丰富,对于这样的推理来说,资料不足。我只能说明事实,其中的因果关系我没有办法全部告诉你们,我所知道也就这一点儿而已。”
  “人类全军覆没。好吧,我相信。”克拉克平静地说,“那么给我解释一下这个词‘真实世界时间二十七年前’对我们来说,陶拉里亚的建立只有二十来年。不至于在我们这里一些人来之前外面就完蛋了吧?”
  “陨击之后,工作人员命令我将陶拉里亚的时间放慢了。换句话说,我的工作钟频调到比正常值低。基本上来说,这里的三年在真实世界花了大约四十年才过完。也就是说,陨击发生在陶拉里亚时间的两到三年前。”
  全场一片惊异的声音,也许是这里和外界时间同步太久,太想当然,大家几乎都忘了,虚拟世界的时间快慢是由系统的处理速度决定的,和现实世界并没有一一的对应关系。这种“天上方一日,地上已千年”的沧桑感迅速地在大厅里弥漫。
  “那么你最后一次和人类有接触是什么时候?用真实时间计算。”过了好一会儿,克拉克再一次问道。
  “四十七年前。那一年之后,再没有接到过任何信息。死寂的一片。”艾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听众就不一样。
  希拉伦放眼望去,不少人已经陷入了痛苦和悲伤之中,更多的人还没有自从震惊中苏醒过来。他知道很多人努力保持着自己心灵正常的动力是在外面的等待的亲人和朋友,但是,现在,等待的人却已经失去了踪影。希拉伦也想起自己的孩子,但是早就印象模糊。
  “你是不联网的计算机,对吗?”
  “没错,联网会增加我的危险系数。”
  “工作人员偶尔带来的信息是你唯一的外界信息来源?”
  “可以这样说。”
  “那么如果这个信息渠道有问题,那么,你也没有办法验证?”
  希拉伦明白了克拉克的意思,也许“艾伦”被欺骗了,也许真实世界根本没有事,也许只是他们,连同“艾伦”被外界抛弃了?又或者……
  “的确是这样。但是这么久没有人来接触,其他的解释有点牵强吧。任由这么大的一台计算机自生自灭,连同一个核能发电机组?他们要放弃你们的话,直接中断程序就好了。”
  克拉克沉默了一会儿,伊凡突然开口说话:“充电呢?没有工作人员充电怎么进行的?”
  “你还没有明白吗?根本就没有充电,只是将我们移去了另一个虚拟世界。我们的身体早就完蛋了。我们的时间都和真实世界不同,怎么可能还能充电?”另一个人在后面代艾伦回答,声音里充满绝望。
  “别担心,虽然你们的身体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但是,我可以根据你们的意识情况再造一个身体。”
  “已经掌握到这种程度了!”拉瓦希惊讶地说,陷入了沉思。而其他人被不断飞驰而来的一个个新消息撞得措不及手,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包括惊讶。
  “等一下。”克拉克再次开口。“你只是再也没有接触过人。但是在大灾难过后,你能不能保证人类有足够的精力来关照你。”
  “不能。”艾伦很干脆地说,“也许你说得对,但是从计算的结果来看,人类还能幸存的可能很小。”
  “换句话说,外界怎么样,实际上一无所知。也许陨击事件的制造者事前早有准备,现在地球成了他们的掌中之物,也许灾难过后,人类跌落到原始社会,不会使用已经太过专业化的技术。也有可能外面已经是机器人的世界,那些联网的计算机统治了地球。还有更大的可能……”
  甚至连艾伦也被提起了兴致,“请继续说,我的分析能力虽然强,但是思维的发散性方面并不如你们,我很想听听你想到了什么。”
  “没有理由不相信人们会像我们一样躲进虚拟世界,在电力和食物中断到死亡降临之前,人们应该有充足的时间来虚拟世界。的确,我进来的时候计算机的性能不能满足这个极大的功能要求。但是也许十年间瓶颈已经被突破了。那样的话,他们甚至会比我们过的更好,他们还可以装备探测外界的装置,一旦时机满足,就可以从龟壳里出来,重新开始生活。我不认为这种可能很小,他们也许太忙,还管不上我们。”
  艾伦笑了,没有像别人一样露出深思的表情,他不需要,他的思维速度不是他们赶得上的。“也许,毕竟我的知识很陈旧,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而且,从我的资料看来,要突破计算机功能瓶颈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说,“但是,无论如何,我没有看出,这里面有任何妨害你们离开这里的,对你们来说,这是期盼已久的事情,不是吗。也许人类逃过一劫,他们不可能还计较你们的往事,这是你们最好机会不是吗。”
  “我只是想在出去之前了解到所有的可能性。”克拉克还是很平静地回答道:“为什么你不自己先制造一个机器人,出去看看。”
  “抱歉,我没有那样的知识。我有材料,制造人,制造机器都可以。但是我只有制造人类肉体的知识。陶拉里亚没有机器人的知识,这里曾经有过机器设计专家,但是已经疯了。我需要你们,你们也需要我。”
  再一次长时间的沉默,渔船船长拜伦鲁莽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你们这些白痴还在想什么?我看问题很简单,要么试试,也许真能逃出去,要么永远呆在这里。要我说,当然是试试看,我没看出来我们还有什么东西能损失。”
  “没错,就是这么简单。”艾伦保持着他的笑容。
  “一切都掌握在您手里了。我们就连选择也不用做。”希拉伦突然间感到一阵凄凉。
  艾伦毫不谦逊的点了点头。“我以人的身份出现,考察了在这里生活的人的精神状况。作为浮游于上的计算机,要看出你们的精神状况很难,我创造了艾伦。所以。实际上我的材料并不多,只够制造五个躯体。接下来需要这五个人的帮助,提供材料。我不希望这五个人出现什么问题,所以精神一定要健全。结果很令人失望,实际上有五个艾伦,分别在五个地区执行同样的任务。除了这一个,其他结果都有点悬。”
  “换句话说,五个人都会在斯克伦岛上选出。”
  艾伦突然朝着克拉克笑了笑,“为了保证这五个人选的正确,我推动了一下你们内心的沟通交流的欲望,以便我搜集足够的情报。我会将把你们分为四个梯队,第一梯队五个,第二梯队二十个,第三梯队四十五个,剩下的第四梯队。第一梯队首先全部出发,这五个未必是心理最健康的,但是会是最合适的,第二梯队出发人数和时间由第一梯队拿回材料多少和时间决定。其余类推。分组已经做完了,到时候我会公布,好了,就这样,大家好好休息吧。也许第一批就可以出发了。”
  说完,艾伦消失在虚拟世界的空气中。
  结束了,希拉伦想,结束了,可以出去了。然而心里空落落的,也许是来的太突然,太简单,太凶猛,也太激烈。二十年来的一切在一夜之间被突然打破,像梦一样,充满了不合逻辑的气息。
  人群慢慢地散去,推开大厅的门,希拉伦突然看见一轮圆月将陶拉里亚的梦染得一片昏黄。

  结束或者开始

  人类的历史也许已经结束了,也许才开始重建。没有人知道外面是些什么,远古野兽,跌入原始时代的人类,疯狂的恐怖分子,或者是充斥着机器人。是的,没有人知道。
  这是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事实。也许人类的历史要这些被依法剥夺死亡权的人来重建。而这其中有很多本来是准备一旦从这个牢不可破的监狱中逃出来,就立刻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现在他们却选择要活下来重建人类的文明。
  也许我说得不对,也许外面的一切并不如他们所想。也许,出去的瞬间这些人就会因为一些没有预料到的原因而死去。他们只是做了无畏的牺牲品。但是出去之前,谁也不知道。
  艾伦已经将时间加快,陶拉里亚的时间已经重新和外界达到了同步,第一梯队的五人已经就绪,克拉克,克撒,拜伦,西塞,和马克。这五个名字到底会成为接下来数千年间丰碑中的开端,或者是历史长河中不起眼的一片落叶,谁也不知道。
  试过之前,谁也不知道。

《斯克伦岛的新移民》 作者: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