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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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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鑫日》
作者:七月

正文 水鑫日(1)

  为了寻找遁世者荒原达西雅和他的随从阿克萨翻遍了整个多明尼亚大陆。从凡派尔沼泽到西瓦火山,从陶拉利亚岛到罗堰森林,他们遍寻了每一片土地,问遍了每一个存者,无论他是活着或者死去,是吸血鬼或者精灵。他们推敲每一个证词,搜索每一个信息,耗费了无法估量的心力,终于完成了这个所有存者都认定无法完成的任务。这一切,花掉了从雨季开始到旱季结束的整整一个多明尼亚年。为了完成这个任务,他们创造了37种全新的咒语,75种神器,然而这一切丰功伟绩都没有办法令达西雅控制住自己渐渐增长的烦躁和焦虑。当最后300名卡西亚铁魔像在非瑞克西亚酸雨下挖掘出遁世者荒原的通道入口时,达西雅终于爆发了。

  神的愤怒几乎毁掉了整个非瑞克西亚,这片长满了铁树,下着油和酸雨,行走着神器的大地化成一片焦土,最后在时空的扭曲中被撕成碎片。达西雅疯狂地尽自己一切能力毁灭着多明尼亚,一边呓语着,一边毁掉空间中所有的数据。在意识到达西雅已经彻底陷入疯狂之后,阿克萨最后不得不在混乱中杀死了自己的主人。然后他花掉了一整天的时候调用一年前的人格备份,重新将她复活。幸运的是,即便是神的愤怒也没有毁掉遁世者荒原的入口,那道深黑色的通路口孤零零毫无依附地漂浮在化为虚无的空间之中,像是择人而噬的凶兽的口。

  对于刚刚重生失去了一年经历的达西雅来说,一切考验都还刚刚开始,而事实上,这样的错觉却也正是所有对将来的预计中最为接近事实的一个。这个考验并不会因为她是这个世界的神而显得更加轻松。

  风吟醒来的时候还很早,天空没有任何放亮的痕迹。他不得不检查自己的咒语准备,好在已经回复了记忆。在队伍里,法师永远是最重要的角色,虽然他并不像强壮的战士那么得到异性的欢心。这个时候的落叶丛林里很宁静,一切都还沉浸在一片淡淡的黑暗中。没有风,树叶就低低地垂着,因西落而黯淡的月光已经没有办法在林里留下影子来,于是周遭就像是梦一样的沉默。同伴都还睡着,只有哈雷德不时翻身发出轻轻的鼾声来。

  今天是水鑫日。预言书上说的正是这一天,获得水纹弓的日子。塔城近在咫尺,不过是两三个小时的路程。其实昨夜便可以赶到那里,不过预言书上既然说今天才应当是拿到弓的日子,那么就不要随便节外生枝,尽管整个队伍很迫切地期待与克罗夫的重逢,他们还是等了一晚。

  牛头怪达斯是第二个醒来的,作为背负的部落预言的人,越接近预言,他便越沉默。他一言不发地爬起来,收拾了自己的行囊,然后静静地靠着树坐着。这个队伍里,他是最后加入的。风吟的队伍是在在大平原遇到正和一群鬼怪纠缠的达斯的。他们救了他,然后得知牛头怪的部落接到这样的神谕,名为深蓝的魔王将带领他的蓝龙将临这个大陆。要阻止深蓝的入侵,必须找回三件传说中的神器,水纹弓,蓝晶圣斧和温玉神剑。于是达斯作为部落的继承人,开始寻找着三件神器。他进行着早间的萨满宗教仪式,等待着其他人的醒来。风吟没有去打搅他,望了望天边,东面已经火红,他走过去,叫醒了还在睡觉的罗琳。他没有叫哈罗德,在早饭的气味进入这家伙的梦中之前,大胃袋是不可能醒过来的。

  人类法师风吟,牛头怪野蛮人达斯,精灵巡林客罗琳,还有人类战士哈罗德,这支就像是种族与职业的展览会一般的队伍在半个小时之后装备完毕,开始向目的地塔城进发。路上,阳光灿烂,这和塔城的传说严重不符。根据传说,自从矮人的守护神澳汀利维和太阳神拉丁斯闹翻之后,塔城就再没有见到过晴天。“传说也许只是传说,但塔城的晴天的确非常罕见,百年一遇也许夸张了,但十年能看到一次的确算得上运气。”他们的矮人伙伴在离开队伍回塔城开酒店之前是这样描述自己的故乡的,这样的好天气不由得令风吟疑惑。

  即便是在树林中,太阳也显得格外炽烈,爱出汗的哈罗德终于抱怨了起来:“该死的,如果太阳神拉丁斯能让这里阳光普照,而几公里外的塔城阴沉沉的话。我宁愿用脑袋走过去。”

  风吟冷冷地回答道:“算了吧,你从来不用脑袋做任何事情的。”这句话让罗琳发出了银玲般的笑声,随后似乎觉得没礼貌,很快便停住了。

  哈罗德脸红了,无辜地望了精灵一眼,不服气地争辩,“今天塔城绝对是晴天,如果不是克罗夫骗我们,就是……”

  “你曾经见过克罗夫骗人吗?”风吟说,其实他也一样的疑惑,只不过人类之间的斗嘴,挑刺和找茬似乎是队伍永远的开心果。

  “……那我们就捡到了个百年难遇的好日子。”人类战士底气不足地说。

  树林终于走到了尽头。举目望去,远处的白塔群映着金黄色的阳光像受到上天赐福的神殿一样,向四周散射出橙色的光芒。这个城市辉映在一碧如洗的蔚蓝天空下,华丽得如同永远无法接近海市蜃楼一般,一行人看呆了。

  “我说什么来着?……”哈罗德呆呆地,小声地说。

  风吟怔怔地站着,并不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自己所创造的世界正在改变,并毁灭。

  当寻找到遁世者荒原的入口之后,达西雅和他的随从便不再以实体的形式出现。当通道口被解开之后,那个长期来困扰神的庞大资源消耗之谜立刻被解开了。荒原的数据流就像是滔天洪水一样将主存狭小的河道充塞地满满的,处理器在繁重地疏导任务下变得滚烫。达西雅对这巨大的数据流感到了莫大的恐慌,毫不留情地将荒原化为乌有。她小心地规划目标的活动范围,然后开始毁掉那之外的一切,这个世界里上万名NPC在一瞬间被时空的罅隙说吞没,消失地无影无踪,就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而他们的造物主这时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法师,对这一切毫不知情,更无能为力。

  处理器还来不及喘息,一串可怕的咒语从神的层面传了过来。比原来更加庞大的数据奔涌而来,一瞬间几乎令它崩溃。它更加疯狂地工作起来,同时惊讶地发现除了遁世者荒原,整个多明尼亚都被冻结了起来。作为一个处理器,它无从理解如此庞大的数据流如何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制造出来的。

  这时候,达西雅和他的随从在嘈杂的数据中锁定了她的目标。他的命运剧本被扭曲,接入了她创造的故事,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命令:域冻结备份,目标调入。准备开始。

  风吟眼前的城市消失了,不仅是城市,在一瞬间之后,一切知觉都消失了,就像死亡一样。风吟死过5次,每次都是一样的感觉——绝对的黑暗之后紧接着难以忍受的晕眩,。然而这次来得太突然,毫无征兆,不像是遵守了他这个世界的规则——真实生活中也许死亡降临得不明不白,但要是在这里也这样,未免就显得无趣了。然而他依然表现出惊人地冷静,只是虚空之间的无从着力的感觉令他不适。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就像是一副糟透了的耳机一样,没有办法判断声音的来源方位。“你好,风吟先生。”那个女声说,他不得不试着扭动一下自己的脖子来寻找声音的来源,可是没有办法做到。

  意识到了他的不适,这样的绝对黑暗的漂浮状态中开始诞生了一些实物,先是地板,然后是墙壁,但显然是没有费什么功夫制作。就像是百年前的三维技术一样,仅仅是用了数十个多面体来构造这个光滑得让人害怕的房间。风吟脚踏实地地站着,一下轻松了不少。他在第一时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在面对神。

  外面的人已经多长时间没有理会过他们了?风吟想,自己早已记不清,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无限期的流放早就磨掉了关于时间的概念,甚至连外面世界的样子都已经模模糊糊,就像是一个遥远幻梦。

  风吟说,“我比较喜欢面对面的谈话。”

  于是女子的形象慢慢地像水雾一样凝聚起来,出现在他面前一米远的地方。对于这个世界,她的样子只能算是平庸,但是在外面,应该算是美丽了吧。

  “外来者,你好。”他平静地招呼着。“主人应该招呼客人的,可惜的是,这个房子我没有产权呢。难不成是旧房改造,来通知我一声,叫我快点搬家?”

  达西雅看着眼前的男子,从憔悴而玩世不恭的面容看来这是个很难对付的对手。虽然这个世界里的面孔是自己选择的,可以轻易地伪装,但是仍然多多少少地暴露了他的性格。

  “我想请你出去,帮我一个忙。”她说。“作为报酬,我会给你自由,离开这里的自由。”

  “很有吸引力的报酬。”风吟回答,但是却没有一点被吸引的表情,“小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中学的时候老师时常念叨‘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个的规则即便是在这个世界也没有改变过吧。你不会谈判,第一句话就暴露了,这个工作绝对不是你说的’帮一个忙‘那么简单。这个世界有3000多个存者,费如此大的力气找到我来帮帮你一个忙,好给我自由,这还真是恩赐呢。别兜圈子了,说吧,怎么了?”

  谈判在一开始就被对方控制了局面,这让她有些发楞。她不知道该不该坦白说出麻烦的所在,毕竟那个麻烦太大了,大得超出想象,在一开始就表现出对他的依赖是不合适的。她原应该慢慢地引发出他的渴望才对,主动权原应当牢牢地掌握在她的手里。对于这样的存者的心理正常人实在是无从揣摩,毕竟他在自己制造的世界里活着,也许对于他,这样的囚禁生活并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快乐。

  “老实一点吧。”她说。剧痛从风吟的脊椎爬上来,就像是被巨石缓缓地压过,从最下的尾椎骨一直压到颈部,然而他没有办法叫出来。“面对神的时候,应当有礼貌,不要在神面前炫耀自己的聪明。美杜沙就是因为在雅典娜面前炫耀自己的美貌而变成的那副模样的,记住了么?”

  在那样的剧痛下,风吟点了点头,在自己制造的世界里,已经有多少年不曾尝试过痛苦的感觉了。

  “我们开始谈交易吧。”达西雅继续说,尽力保持着自己的冷静,“我需要你的技术,你那种制造出遁世者荒原的技术。对你来说,我的工作不过是举手之劳,所以不过是‘帮一个忙’。我要你到外部空间,用一个壳出去……”她顿下来,调解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和呼吸,开始打算说出一切。

  “用一个壳,到外部空间去?”风吟表情怪异地看着她,像是看到了一个怪物般,“让我能自由活动?”

  达西雅点了点头,动作很轻但足够看清。

  风吟微笑起来,渐渐地演变成无法抑制地狂笑着。笑声没有办法在这个简单的模型制造的房间里发出混响,却因此更加显得怪异可怕起来。他无法抑制地狂笑,话语夹杂在狂笑中传出来:“你疯了吧?你就不怕我骗取了离开这个世界的机会之后,立刻自杀吗?”他笑得肩都抖动了起来,“你们难道不知道这个监狱的罪犯多么渴望死亡?小家伙。用脑子想想吧。”

  那样放肆的狂笑令达西雅迷惑不解,笑声的轻蔑让她的脸抽搐起来,片刻,她挥了挥手,从房间中隐去。

  房间开始淡去,然后笑声也像是突然被禁音的电器一样消失而去。风吟保持着张着嘴的姿势,像沙堆成的雕像一样化成无数微粒,然后像被风吹散的尘埃一样,飘散开,淡去,终于不见了任何痕迹。

  达西雅的意识则笼罩着整个世界,开始疑惑这么一个问题,即存者们的心智到底处在什么样的境地。她开始查询迷一样的多明尼亚的一切,想弄明白到底这个监狱是为何而建,又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她发现了自己愚蠢,在一切都还不清楚的情况下进行了一次错误的尝试。她并不知道他想知道的一切实际上在上一个达西雅在寻找入口的一年工作中已经打探清楚,然而那一年所发生的一切随着她的死亡而消失。不过,时间还多得是,机会也还多得是。

  命令:域删除,从备份中调入域,接入脚本1《蓝龙》

  阳光下的塔城不仅震惊了初来乍到的风吟一行,也震惊了塔城矮人们。矮人的建筑华丽而宏伟,代表着大陆建筑的最高水准,而塔城则是矮人建筑中登峰造极的体现。百余座高耸入云的白塔错落有致地占据着方圆不过十来公里的城市,却不显一点拥挤或是局促。阳光从一座高塔上散射开,撒在四周的塔上。来回穿梭的光线被拉成丝一般,经纬交错地编制着塔城晴日的奇异画面。

  这是克罗夫一生中第六次看见塔城的晴天。和塔城其他的矮人相比,曾有过外出冒险经历的克罗夫也算是见多识广,何况一百岁的年纪即使是在矮人中来看实在也不算小,但这样的一个塔城的晴天仍然让他有点惊惶。大清早树屋酒吧里的人就特别得多,嘈杂的声音更增加了他的烦闷,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颇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当连着酒吧门的铃铛猛地响起的时候,几乎酒吧里所有人都感觉到——雨来了。

  稍微胆小的矮人尖叫了起来,胆大一点的紧紧抓住身边可以当作武器的任何一件东西,不管它原来是碟子,酒杯或是别的什么。克罗夫咽下了一口唾沫,他确信这家伙不是来喝酒的,牛头怪即使是庆功宴上也从不喝酒。牛头怪扫视过酒吧,目光停留在了克罗夫身上。

  门外一个熟悉而洪亮的声音叫了起来,“克罗夫,这个酒吧还是你的吗?”克罗夫愣了一下,紧张之下,竟一时记不起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天哪。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兴奋的克罗夫关掉了酒吧,赶走了客人,把大家带进酒吧后的房间。

  “说来话长了。”哈雷德一边与嘴里塞满的食物奋斗,一边咕咕地说。

  “当然了,我们不是专程来塔城看日出。”风吟补充道,随手啪地一下把试图从自己盘子里偷点心的手打了回去。一旁的罗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克罗夫也笑了。哈罗德棱角分明的脸上不好意思地红了。

  “达斯,豫隆族牛头怪。我们的新伙伴。”风吟向克罗夫介绍说。

  克罗夫向他伸出手。达斯默默地看着他。

  “你知道。因为牛头怪的……传统,所以……”罗琳在一旁紧张地解释道。

  “好的,种族歧视。我会学着忍受的。”克罗夫点了点头,收回了手。

  “你离开之后,我们像过去一样在大陆上四处寻求冒险。在大平原,我们遇到一个正和一群鬼怪纠缠的达斯。我们帮了他一个忙。然后他告诉我们他的部落接到的神谕,大意是名为深蓝的魔王将带领他的蓝龙将临这个大陆。要阻止深蓝的入侵,必须找回三件传说中的神器,水纹魔弓,蓝晶圣斧和温玉神剑。达斯作为部落的继承人,开始寻找着三件神器。于是我们加入了他。既然水纹魔弓在塔城,我们就决定先来塔城。顺便看看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

  “奇怪的神谕,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魔王叫深蓝这个怪名字,而且,这个世界也没有蓝色的龙啊。”他耸耸肩,走到窗台前,推开了窗户。“塔城难得有这样的晴天……”

  他突然间嘭地又把窗户关上,靠着墙浑身发抖地问:“你们刚才说……说,什……什么颜色的龙来着?”

  多明尼亚所保留的关于它自身的资料少之又少,管理者阿克萨能够提供的资料不过是零碎的侧面说明。作为一个监狱,多明尼亚的历史太长了,名声早已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之中。达西雅在进入这里之前,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种古老的电子计算机存在,为了进入这里,她甚至修改了自己的数据模式来适应从量子计算机到电子计算机的改变。

  这台计算机本身存在了50年。她毕竟原本不是与这些事物,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闯入这里,对一切一无所知。有关的人在所有公共信息中能够找到的资料里,对这里的描述都太过简单:监狱,犯人3000名。这丝毫没有办法解决她的疑惑,即风吟那些无法理解的行为的原因。“你们就不怕我骗取了离开这个世界的机会之后,立刻自杀吗?你们难道不知道这个监狱的罪犯多么渴望死亡?”这不合情理的话到底要如何解释,这个监狱空间又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她无从通过正常的途径得知。也许外部空间有关于这里的资料,但那也只会是大毁灭之前的事情了。

  她不得不重新唤醒了被冻结的多明尼亚的一部分,激活一些存者,从他们那里得到消息。

  然而这项工作进行了并不顺利,因为囚禁生活对于人类心灵的影响是巨大的,太多的人神志混乱,更有彻底忘掉了多明尼亚以外一切,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真正的多明尼亚生命来欺骗自己。为了找到一个能够探听消息的人,达西雅不得不制造一个统一的剧本来尽可能多得获取资料,在得到足够的信息之前,剧本《蓝龙》不应该运行完,否则下一次对话她是没有办法夺回优势的。阿克萨重新分配了系统资源,将遁世者荒原的配额降到极低,而在多明尼亚采样调查的工作提到了高速。这样,在剧本运行的数小时时间里,她可以在多明尼亚获得好几天的调查时间。

  达西雅不得不从疯子的呓语中寻找线索,如果能够找到正常的人,她就用尽威胁欺骗利诱甚至刑罚的一切手段来攫取信息。尽管这样,在得到足够的资料之前剧本《蓝龙》便已经接近尾声,她不得不暂时冻结那一个进程,来保证谈判的优势。当她最后把所有的信息拼合在一起的时候,得到了令人震惊的结果:多明尼亚便是传说中的“永生者监狱”。

  她也听说过这样的谣言,但从来不曾信以为真。世界上各种各样虚妄的传说太多,真假莫辨,“永生者监狱”是其中颇有名的一个。它从数十年前便开始流传,即大洋洲政府为了解决越来越混乱的网络治安问题,开始秘密地将一些对网络造成严重破坏的黑客投入“永生者监狱”。在那个监狱里,犯人将获得永生,没有肉体,然而永远地活下去。永不会死亡,没有死亡的权力,在自由的塞博空间中游荡。

  她后悔找上了这样一个监狱,不过除了这一个,她并没有其他的选择。大毁灭之后,除了这种作为机密严加防护的东西之外,实在是没有剩下什么东西可以使用了,何况除了这里要找到一个关于电子计算机技术这种古董科技的专家几乎是没有可能的。

  达西雅攥着手中的砝码犯愁,这个时候,她真正地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麻烦,一个也许永远无法挣脱的麻烦。你要如何去说服一个期望着死亡的人来帮助你。他是如此的渴望死亡,一旦逃离这个无法死亡的世界,你要如何让他帮助你。不给他一个壳离开这个世界,你要如何让他和你一起到100公里外的工作站完成这个任务。她手中的筹码是自由,然而这样的自由只要被他拥有一瞬间,便可以获得渴求已久的死亡,这个筹码是没有办法被攥到最后的。

  她陷入这样的困境,困境就像是风吟的狂笑一样:“你们就不怕我骗取了离开这个世界的机会之后,立刻自杀吗?”她必须劝服他,用尽一切手法。

  而另一个事实也同样令她震惊,多明尼亚在遁世者荒原建立之前,一直以一个可怕的十倍系统钟频运行着。虽然在外部空间是五十年时间,但是在多明尼亚,却是数百年。在遁世者荒原被创造出来之后,巨大的资源消耗降低了系统的处理速度,让时间速度恢复到与外界近乎同步。然而达西雅没有办法查出遁世者荒原到底在何时建立,时快时慢的多明尼亚时间无法作为标准,而风吟掩盖掉了关于荒原的历史纪录。她没办法确切地知道这些存者在这里被关押多久。

  唯一确切的是,她的任务是一个大麻烦。比她想像的更大的麻烦。

  蓝色的巨龙不知何时盘旋在了塔城的上空,无声无息间,毁灭降临。

  精灵的神经即敏感同时也脆弱。罗琳打开窗户的同时,那股像是要将她的心灵击碎的恐惧令她无声无息地瘫倒下去,这种恐怖是生理性的,而非心理性的。风吟他们并不是第一次接触龙,他们有与龙威对抗的经验。但是面对这种浑身披满天蓝色细鳞的龙,他们竟完全无力生出反抗的意志,巨龙仅仅是在天空中滑翔而过,他们就倒下了。

  风吟在短暂的昏迷后醒来,从材料口袋里哆哆嗦嗦地摸索出半个蝙蝠的翅膀,缓缓地放手,施展心智魔法防护术。翅膀在落地途中碎成一阵粉末,爆炸般散开,雾一样笼罩住了克罗夫的小屋,小屋顿时整个陷入一片昏暗中。达斯第一个跳起来,抓起刚才落在地上的斧子;然后是哈雷德,因为自己刚才的胆怯感到羞愧不安,右手拔出剑;风吟因为恐惧和施法的缘故已经耗费了太多力气,不得不由罗琳搀扶着站起来;克罗夫则在自己的柜子里寻找着从前收起来的武器。没有必要说废话了,战斗开始了。

  风吟推开门,透过魔法的昏暗,四周已经是一片废墟。蓝色的巨龙居高临下口中喷射着淡蓝的气息而不是通常的火焰。看似温和的气息从一旁的白塔扫过,白塔如同朽木般坍塌下来。一个无法动弹的矮人躺在路中央,被倒下的白塔击中,巨大的冲击力把他变成了一滩血泥。这样的情景就连达斯也忍不住转过了头,神经敏感的罗琳在风吟身上吐了起来。又一道气息直接喷在四五个倒得很近的矮人身上,瞬间,身上从皮肤开始急速溃烂,不到两秒钟的时间,地上就只留下一个堆淡蓝的粘液。

  来不及阻止,达斯便愤怒地冲了上去,借着断壁变力向上冲。然而,向上刚刚离开魔法屏障,牛头怪的身体就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起来。然后无力地落下。蓝龙看也没看一眼这个小丑般的家伙,继续随心所欲地毁灭着这座原本华丽的城市。

  达斯重新落入魔法的范围,在重重地摔在地上之前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稳稳地站住。他看着风吟,希望能得到帮助,但是风吟只是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一个幼小的矮人进入风吟的视线,尚没有到离开母亲的年龄,幼小的身体在地面缓缓地抽搐着。他的旁边,是一堆淡蓝的粘液。看样子,那曾经是她的母亲。幼嫩的皮肤上附着的粘液腐蚀带来的痛楚让他不断的抽搐,还不会说话,他只能拼命地啼哭,拼命地把皮肤往地面擦,试图摆脱黏液的腐蚀,然而,却将更多的粘液擦在了皮肤上。他向上伸出手,似乎在寻求帮助。慢慢地抬高,风吟震惊地看见布满了粘液和血痕的手臂上已经露出了森森的白骨。幼嫩的胳膊找不到援助,又缩了回去,依旧拼命地在地面摩擦,风吟似乎听见了骨头在摩擦中发出吱吱声。

  孩子的动作明显引起了蓝龙的注意,他好奇地目不转睛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大约是觉得无趣,张开了嘴,吸了口气。

  他们知道,接下来将是另一口毁灭的气息。罗琳敏捷地抽出长弓,拉弓搭箭,射出。箭划过一道抛物线射在龙的脖子上,但是砰的一声被弹开,根本无法穿透龙鳞的保护。

  趁着龙分心之时,克罗夫冲了出去。同样的,刚一越过略显昏暗的魔法边界,他就一阵抽搐到了下去。他爬了起来,然而很快再一次倒下。这个脱离了魔法保护的动作引起的蓝龙的注意。毁灭气息扫过孩子,向克罗夫扑来。达斯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借着惯性,两个晕倒的躯体撞在一起,险险地躲开了。

  蓝龙开始吸下一口气,哈雷德一把从罗琳身旁抱过风吟,向二人奔去。以法师为中心的魔法球体赶在龙息喷出之前再度遮住了所有五个人。

  失去了目标蓝龙,发了会呆,向城市的另一边飞去。很快,另一边传来连绵白塔轰然倒地的巨响。没有人的声音,在龙的恐惧下,没有训练的矮人正常的意识全部丧失,连一声惊叫都喊不出来。整个城市在另类的安静和蒸汽机的喧嚣中,变成一座废墟。无声无息的死亡更令人恐惧。

  “现在,除了自己,我们谁也救不了。”风吟黯然地说。克罗夫垂下头,开始低低地抽泣。

  达斯抬头看了看蓝龙的位置,再度向外走去。

  “你要去送死吗?”风吟厉声说。

  “既然敌人与我们的预言有关,我就应该负起责任来。何况,牛头怪只有一种命运——战死。”牛头怪坚定地说,头也没有回。

  哈雷德从背后悄声无息地欺上,用剑柄对着达斯后颈敲下,牛头怪一软,向后坠地。

  “克罗夫,带路,我们去取水纹魔弓。”风吟渐渐恢复了力气。哈雷德把达斯背在了背上。

  他们尽可能安静地奔跑起来。当大家艰难地登上这座全城最高的白塔,却很快发现塔里什么也没有。无论是警备,结界,魔法,或者是机关,任何阻止他人进入的东西都没有。慢慢地沿着盘旋的阶梯向上爬,什么也没有出现,除了楼梯,还是楼梯。

  从高塔里向外望去,整个塔城尽收眼底。半小时之前,那是一片辉煌圣洁而充满了活力与欢笑的城市。现在,看见的只是一片残败而不断崩塌的废墟,充斥着的是逼人的死亡气息。附近的一座白塔颓然崩塌,击垮了四周的房屋,尘埃冲天而起,高塔一阵颤抖,大家站立不稳连滚下数阶。

  爬起来,什么也没说,拼命地向上爬去。终于,高度已近塔顶。

  一道雪白的玉制大门出现在眼前。简单而朴质。不像矮人的华丽风格,甚至不雄伟。

  哈雷德在门前放下达斯,三人的目光集中在了风吟身上。

  风吟轻轻伸出手,推了一下门。

  异变突起。

  在他接触门的那一瞬间,风吟那瘦长的身体在四人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水鑫日》 作者:七月

水鑫日(2)

  风吟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中,感觉也突然间变得模糊。有一刻,周围似乎生出了变化,但再一感觉,又似乎还是一片漆黑,就像在做梦“醒了么?”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风吟没有说话,恐慌混乱依然盘旋在他心头,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切都毁了,他不知道就算是拿到弓又该如何去拯救他们,而这片黑暗正如一个避难所般的包围着他。他还并不知道一切已经离他远去,奇幻世界中的一切都已经与他无关。

  达西雅从四面八方看着他,不是透过视觉,而是这个巨大的数据体本身。这个数据集如此之大,与她自身的大小比起来,就像是大象与蚂蚁。除了最基本的资料,她读不出更多的东西。那些不断变化的数据通过有本人才能够理解的方式解读,她只能从改变的频率上大致区分出各个数据区的作用。如果能够破译出这些数据的意义,她就可以用自己的权限来修改他的思想,让他变得更加老实驯良,像控制木偶一样控制他。然而没有办得到,人的大脑太过复杂,即便是通过计算机技术复制了思想,但依然没有办法将其解构出来。

  在了解到这个世界的真相之后,达西雅没有在这一次能够成功的信心。信心甚至比第一次还有匮乏,如果说第一次是无知无畏的话,这一次则是清楚地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造成的沮丧。她原本打算通过这个意味着无法挽回失败的剧本来击溃风吟的自信,让他为无能为力而不安,让他希望能够利用自己的力量来帮助他人,来拯救外面那个分崩离析的世界。然而剧本本身并没有考虑到这样的问题:风吟在迫切地追求死亡,他的心智在数百年的时间里因为扭曲变态而无法用正常的途径理解。达西雅只有一点点渺茫的希望,即风吟会因为面对那些悲惨死去的矮人们而痛心,进而在她告诉他外面的问题后能够联想到人们正在经受甚至比矮人们更加可怕的痛苦。她只有那么一点希望,然而风吟这点悲悯与即将唤醒的积累了数百年的愤怒仇恨相比是否值得一提。她感觉这个数据体的巨大,猜测其中比她多出来的部分里有几成是绝望和仇恨。

  “我知道你醒了,请听我讲。我是从外面来到这里的人,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她停下来,想了想。“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对你不公平,要你帮助一个把你投入如此境地的外部世界是一种奢望,但是我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我没有办法强迫你,一切由你自己来抉择。”如果她作为实体形象出现,会忍不住为自己的谎言而羞红了脸。

  达西雅的故事从一年前的恐怖主义袭击开始讲起,从小行星陨击事件的发生,以及紧随其后核报复,因为疯狂地受害幻想引发的无理战争,生态系统的毁灭,岛屿的消亡等等等等。她简短地讲述了外面所发生的灾难,用了简要语言说明了这一切发生的原因,却用了更多的语言来感性地描述灾难中死去或者正在失去的人们的绝望和痛苦。她也尽量少地涉及政府和国家面对的问题,以避免激发他幸灾乐祸和复仇的快感。来自新闻报道的数据也尽量不用,那种平面的灾难数字即便是多一个零也远不如她所看到的任何一个城市废墟令人触目惊心。达西雅大致地介绍了在小行星撞击和核报复之后完全瘫痪的世界的现状,调用了她所能够获得的一切影像纪录来增加风吟的感受,希望能够尽可能地引发出他悲悯来,然而在一切都已经清楚展现在他眼前之后,达西雅只看到了一张疲惫而厌倦的脸。

  “我对外面的世界没有兴趣。”他简单地回答。“如果我有自由选择的权力的话,我要回到我的世界里去。”

  达西雅在获得这个在意料之中的失望之后,回答道:“当然了,你的意志是自由的,没有人能够强迫你。”

  选择本身的确是自由的,但是不令她满意的选择意味着被消灭。她在这个时候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突然感到的不是不安,而是荒谬。她用死亡的自由来诱惑他,然而当他选择不合作的时候,却立刻会得到了期待已久死亡。她不可能让他回到自己世界里去,这一切早已注定,无论回答是什么样的,他都没有办法回去。下一个风吟会从备份的数据中激活,重新开始这一天的旅程,但是却和这一个无关。对于下一个风吟来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水鑫日刚刚开始。然而神将看到一个个重复的水鑫日发生,直到一个令人满意的水鑫日,一个令人满意的风吟出现为止。

  达西雅开始思考下一个剧本,准备另一个水鑫日。她是神,她操纵着整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道具,为了让唯一的演员按照她的想法演戏的道具。

  命令:从备份中读得人物,接入剧本《叹息》

  根据城里矮人的指点,克罗夫的树屋酒吧就在眼前了。风吟推开了门,伴着一阵铃铛的轻响,铃声令风吟莫名的一阵温暖。他看见克罗夫熟悉的脸。

  “早上好,老板。”他快活地打着招呼。“你们这里的阳光不错嘛。”克罗夫愣了半秒,热泪盈眶地冲上来,跳起来抱住了他的腰。

  “知道吗,这是我回到塔城第一次看到太阳。我预感到有事情会发生,但我没有想到,会是你们。”克罗夫久久地打量着伙伴,“胖家伙,你居然变瘦了。”

  “是啊,你不知道,我在罗琳家里住了两个月,他们都给我吃什么。”哈雷德给烤肉洒着调料,“梨,桃子,苹果。尽是些饭后的小点心,从来没有正菜。”

  “所以你行动比以前敏捷多了。”罗琳指了指他的肚子说。

  “你也变漂亮了,我们的精灵,现在是个人见人爱的美女了。”

  罗琳脸红了,低下头。羞涩所独有魅力,一下吸引了风吟的目光。他并非不曾注意过罗琳的美丽,然而今天,那种美丽却格外的耀眼。他无法言明那是什么样的美丽,总之,这和过去似乎有了不同。

  克罗夫又转向风吟说,“你也变了,比以前更有沧桑感了。”

  风吟闻言一笑,“沧桑感?我?……你倒是好像没什么变化。”

  “不,”克罗夫缓缓地摇了摇头,“我老了。”

  “少来,哪有你说老就老的?”哈雷德一边用力嗅着烤肉的味道,一边反驳着。

  “我的确老了。”他叹了口气。“虽然矮人和精灵一样拥有漫长的生命,但矮人的心灵会随着时间而衰老,期待变化。精灵不会,精灵对时间是迟钝的,精灵不喜欢变化,也不接受变化。所以矮人向来不喜欢精灵,精灵也不喜欢矮人。”

  “当然你是例外。”他又笑着对罗琳补充道。

  “每个种族都有自己的命运呢。我们矮人长寿,我们会改变,但是我们善忘。人类期盼改变,人类不善忘,但人类只有不足百年寿命。精灵不善忘,长寿,但他们不会改变。”

  “矮人老了之后就会变得多愁善感,”克罗夫自嘲,“话越老越多。但是……矮人老了,就更加健忘了。”

  “老啦,老啦。”他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觉得自己老了。在酒吧里听人们谈外面的世界只是感慨而不是热血沸腾了。我知道我老了,对于冒险,我已经不再有当年的勇气了。很高兴你们来找我,但是我的灵魂已经老去了,和你们一起只能拖后腿,帮不上忙了。”

  三人一愣,“你不和我们一起去了吗?”罗琳惊讶地说。

  克罗夫点了点头。

  “开玩笑?你看上去和以前一样强壮。”哈雷德走近克罗夫身边,手搭上他的肩。

  “孩子啊,衰老是来自心灵的,不是来自身体。”他慈祥地看着哈雷德说。

  拐角处的门被打开,达斯从外面进来。太高的个子令他不得不俯下身子。

  “出发吧。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

  风吟看看达斯,又望望克罗夫。“你真的不去吗?”

  “我已经没有冒险的欲望了。”克罗夫摇了摇头,“最后一次和你们同行吧。我送你们去封印塔。”

  达西雅越来越熟悉风吟制造的这个世界,她越来越熟练地操纵着世界的运行。在解析了数百个NPC之后,她终于明白了这个通用模板的格式。虽然他们用有与真正存者类似的思维结构,如同真正生命一样思考,但是毕竟这不过是人类制造的模仿品。能够制造业必然能被解析,真正存者数据的复杂程度远不是NPC可以比拟的。她成功地解构了它,开始修改NPC的状态,意志,和记忆。虽然没有办法直接控制他们,但是却成功利用手里的资源将他们控制在一个狭小的自由之内。当所有的NPC都按照她所安排的角色表演的时候,风吟的“自由意志”便不再那么自由。她要把选择推向一各无法选择的境地,让风吟回忆起他的处境,让他的意志在重压崩溃,让他和NPC一样,成为一个可以操纵的玩偶。

  达西雅监视着塔城的一切,任何一点变化都无法逃脱她的思维,她开始播种,让克罗夫忧郁,让他感慨。“你快要死了。”她对克罗夫说

  巨大的蒸汽坦克在马路上轰隆隆的驶过。哈雷德和罗琳惊讶地盯着这个从未见过的机器怪物,连达斯也目不转睛地看着。

  克罗夫赶到风吟身边,扭头看了看三人,小声地说:“我快要死了。”

  风吟先是一惊,随后心里一阵抽搐。矮人对自己死亡拥有无法理解的洞察力,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就意味着死亡真的已经接近了。

  “死亡未必是什么坏事,孩子。”

  风吟没有回答,茫然地望着坦克顶上冒出的白烟在空中划出抽象的图样。

  “记得那年秋天在瓦伦平原看到的那片梧桐树吗?梧桐树上树叶几乎已经脱落的一干二净,仅有的树叶也枯黄,在风中摇摇欲坠。地上是一层厚厚的树叶堆积起来的地毯,踩上去哗哗地响,软软的。我老是在里看到那片树林。生命就像梧桐山的叶子,当他成熟了,也就该凋落了。只有这样,梧桐才能保证自己的生长。”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突然觉得,人类才是合理的生物。精灵有高尚的美德,优秀的传统,无法低估的力量,但是精灵讨厌变化,长寿而保守。精灵不可避免地陷入僵化而被抛弃。矮人太过健忘,没有稳定的个性,用了太多的时间来塑造自己。刚刚定型,立刻就衰老了。精灵就像不会落叶的梧桐,挂满了枯黄的叶子,渐渐地无法改变地走向死亡。矮人则像略过了夏天的梧桐,没有足够的养料储备来应对严寒。只有人类,是这个世界上合理的生物。他们只有百年的生命,他们懂得珍惜,欢迎改变。他们不断拥有新鲜血液,同时保持着足够的经验。他们个体虽然有无数缺点,狡猾,善变。但是整体作为树却是健康的。”

  坦克开过,哈雷德和罗琳追了上来,克罗夫就不再继续说下去。

  风吟静静地与克罗夫并肩走下去,思想早已飘忽于这个世界之外。

  他生存的时间太久,久得不得不花掉其中的很多来思考活着的意义。外部世界学来的生物知识让他明白活着不是指一个个体生命的延续,而是指种的延续。永恒在于生物物种的延续与变化,在于旧的毁灭,新的诞生和新旧之间的继承,而不是个体的永存。生命的延续只是被动选择的结果,没有真正的最终目的。生命甚至不是为了保存自己的种而存在,他只是因为能够保留自己的种而延续了下来。能力构成了结果,就像恒星因为具有了足够的质量而发生聚变,而不是为了聚变而集聚了足够的质量。他很清楚人类的思想在漫长的进化中与百年的肉体生命达到了契合。人类的心灵所能承受的不过是百年,强迫它去容纳千年的记忆就如同就像试图往五百毫升的瓶子里充5升水,瓶子只有破碎。

  所以永生者要学会忘却,然而忘却的咒语在这个世界里似乎并没有被定义。创造遁世者荒原的时候他曾经尝试所有可能的方法试图制造出忘却的咒语,但是遭遇了无法逾越的障碍。那是来自硬件结构的,无法在这一个层面里绕过去。他只有设法不去想过去的一切,用这种方式来伪装忘却。他不断地更新世界,更换不同的场景和伙伴。遁世者荒原经历了那么多不同的世界,从童话到现实,从现实到幻想。他不断地改变,阻止可能激起他回忆的物体重复出现在眼前,但他依然失败了,因为能够勾起他回忆的东西太多,以至于无法逃避。

  他看见了眼前的封印塔,木然地仰头试图看到塔顶,强烈的阳光令他一阵晕眩。他已经忘记了身后的同伴,径直地走了进去。当哈罗德打开塔门,已经看不见风吟的身影了。

  所有人,整个塔城,连同这个被监控的世界在一瞬间如同击碎的玻璃一样跨塌,消失在了时空的象限之中。

  达西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当同情风吟。虽然她尝试着去思考永生会带来些什么,但是那种空旷的设想与真实能以比较。她唯有假装冷血无情,继续扮演她那个邪恶地玩弄着他人的神的角色,她知道自己必须保持冷静,不能让消极的负面情绪乘虚而入,否则就会像上一个达西雅一样发疯,然后被消灭。

  那团变化的数据集被包裹着,也是荒原如今仅存的活物。她要在他平静下来之前开始谈判,利用对方的混乱将他的思想引入自己满意的方向。

  “你想从这里逃出去么?逃离开这个永生不死的命运?”她对他说。那团数据就像受惊的水螅神经网一样疯狂地闪烁着。她知道开局是令人满意的。

  “你是谁?”风吟问。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现在是这个世界的神,我能够把你从这里释放出去。这就足够了。”

  沉默,达西雅看着那团数据时而疯狂,时而平静,明白他的欲望在寻找出来的道路而理性却试图压抑。

  “给你五秒钟回答时间,愿不愿意出去。过了这五秒谈判就宣告结束。5……4……3……”

  “愿意。”风吟回答。达西雅的雷霆手段奏了效。她笑了,一切如同预期的一样发展。

  “那么,我们来谈谈你的任务吧。”

  达西雅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四肢。从完全自由的空间里出来,回到“壳”里被身体所束缚并不是特别愉快的感觉。身体状况良好,没有零件失灵。身旁的另一个壳正在醒来,眼球快速地转动着,猛地睁开。

  当离开这个世界数十年后,再一次看到的世界竟然是这一幅模样,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感想。她看着眼前的这片世界,遍布着高温融化后的玻璃结晶,红褐色焦土和混凝土碎块翻结在地面又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尘埃,在酸雨侵蚀下,千沟万壑,生锈的金属像是装饰一样混乱地耸立在四周,从外貌依稀还可以判断出过去的用途。偶有怪异的植株零落在废墟的分支中,也算是他们之外仅有的活物了。

  风吟用自己的新身体茫然地观察着这个糟糕的外部世界,看不出任何激动来。扫视周围几分钟之后,他问:“这是外面?”一边从身边抽起一根锈迹斑斑的钢筋,难听的“滋”的一声。他把钢筋握在手里,颠了颠。

  “对。”达西雅点头说,“往那边走,我的车停在那里。”她指着身后的废墟说,远远望去能看见大略还平整的道路。

  “谢谢你让我出来。”风吟说,却站着不动。他开始微笑,然后突然间将钢筋用力地挥舞着向自己的头顶砸去,只一下,头颅就裂成了两半。失去了控制中心的身体依然忠实地执行着刚才的命令,继续一下一下,努力地将裂开的头敲成碎片。

  达西雅愤怒了,受欺骗引发的怒火甚至让处理器升了温。然而她决定到最后也要让风吟尝试到恐惧的所在,于是她压抑着,依然用平静的语气说话。

  “你骗了我。”她看着那团数据,当风吟意识到刚才的一切仍然不过是塞博空间伪造的世界之后,就已经处在了疯狂崩溃的边缘,数据闪烁着。

  “我会让你得到教训的。”她说,“你永远地活下去吧,就这样永远地在虚无缥缈之间活下去,永远做着不能醒过来的梦。别忘了一百年只不是一切的开始,对于永远来说甚至连零头都上不上。一千年,一万年,时间多的是,足够你玩下去。慢慢地玩,慢慢地做你的冒险者游戏,慢慢地看着自己的冒险途中的朋友,敌人老去死亡。当然,你有足够的才能,可以让这里所有的生命都变得永生下去,慢慢地陪你玩。我再说一遍,时间多得是,这个世界到末日,还早得远。”

  数据疯狂地跳动,之后陷入了无法理解的循环。达西雅知道他疯了。她有些庆幸自己没有轻率地相信他,否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从此之后模拟试验会成为一个例行的程序。

  她毁了他,然后决定使用更加猛烈地手段进行,她开始编造一个足够让风吟崩溃的剧本,把他老老实实地攥在手心。

  命令:从备份中读得人物,接入剧本《蜥蜴》

  当风吟到达塔城的时候,他发现,塔城的居民竟然不只是矮人而已。路上三三两两地出现巨大的站立着的蜥蜴,它们只有三个指头的手里握着长矛,用一跳一跳地怪异姿势前进,而强有力的尾巴挥舞着,向第三条腿一样。也许大陆上很多人会对这种生物感到陌生,但是风吟他们绝对熟悉这种自称凡尔西诺的蜥蜴。自从遇到达斯之后,他们的武器沾了不少这个生物绿色的血液。这东西是习惯找他们麻烦。

  达斯攥紧了手里的巨斧,哈雷德看似漫不经心地把手放在剑柄旁边,罗琳把背上的黑木弓拉拉正。而风吟没有动作,只是默默地向前走。空气里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不时有蜥蜴们好奇地盯着他们看看,但只是看看,然后继续回去寻找可以欺负的矮人。鞭子破空声和惨叫声不时在四周响起。

  达斯呼吸越来越快,不时变换着握斧子的姿势。

  风吟严厉地瞪了他一眼。“别激动,先找到克罗夫问清楚情况再说。”罗琳轻声地说。

  然后他连连换了四五个握斧的姿势。

  酒吧里坐满了。但却只有三五个矮人,剩下的全是握不稳杯子的凡尔西诺。克罗夫坐在吧台里,灰蒙蒙的脸上掩饰着喜悦。

  “他们来了多久了?”哈雷德端着杯子掩着自己的嘴,不盛清晰地问。

  “一个月。”克罗夫假装在为风吟添酒,愤怒地瞪了粗鲁地打着桌子的蜥蜴们。“一个月前,突然一群蜥蜴怪攻了进来。他们身手太敏捷,我们的弩车,火炮,坦克连目标都还没锁定,就被摧毁了。”

  哈雷德深有体会地点了点头。

  “也会是和我们一样来拿水纹弓的吗?”

  “不知道,但他们好像并没有进入塔里,只是进驻城内,把我们赶出自己家。我是因为经营酒吧的缘故才被强迫留下的。谁愿意卖酒给这些绿色的蜥蜴?要不是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他们,他妈的……这一群无知,低劣,愚蠢,贪婪的……”

  “拿酒来。”这时候角落里一个沙哑地声音大声喊,“快,快,慢腾腾等死啊?”然后哈哈大笑,似乎觉得自己相当的幽默。

  “白痴。”克罗夫低低地骂一句,端起就酒瓶走了过去。

  风吟透过酒吧的天窗向高耸的封印塔望去,皱起了眉。

  “妈的,你这个侏儒给我的是什么酒啊?就是尿也比这个好喝。你这个蠢货侏儒以为我不懂酒吗?”角落的声音破口大骂,风吟三人转过去,看见一只凡尔西诺怒气冲冲地瞪着克罗夫,站起来的他比克罗夫高出半个身子。

  克罗夫一脸湿淋淋的酒。他轻蔑地仰起头,“你既然已经发现马尿要好喝一些,那你干嘛不回去继续喝你的马尿,来这里干嘛?”

  酒吧响起一片笑声,凡尔西诺们从来没听过这么有趣的笑话,笑得桌子乱颤。被激怒的蜥蜴猛地抄起身边的椅子向克罗夫砸来,克罗夫敏捷地向右一退,椅子粉碎。他顺手抄起手中的半满的瓶子向蜥蜴脑门砸下,酒瓶两半,蜥蜴木然倒下。

  其他的凡尔西诺一愣,大叫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抄起身边的长矛向克罗夫扑去。最接近的蜥蜴一跃而起,从上空向克罗夫扑去,眼见克罗夫已经无路可退。

  一支箭后发先至,以惊人的速度狠狠地钉进蜥蜴的右手,劲力之强将蜥蜴带起,钉在墙上。凡尔西诺们还来不及反应,随后而至的斧子高速旋转着,切下另一只蜥蜴的胳膊,势头不减向墙上的蜥蜴飞去。透过蜥蜴的脖子,钉进墙里,绿色的血液喷满了墙壁。

  直到这时候,凡尔西诺们这才注意到身后的四个冒险者对着他们亮出了武器。

  没有停顿,凡尔西诺们显示出自己作为天生战士的才能。片刻间,它们迅速而有组织地分兵扑了过来。罗琳眉头一皱,再次搭箭射出,从一只蜥蜴腹部透体穿出,又透过其后蜥蜴没有防备的眼睛里刺入头部。在这争取到的片刻的时间中,克罗夫已经从墙中拔出斧子,借着自己身材矮小的优势,集中攻击敌人腿部。忽视了他的敏捷和力量的凡尔西诺很快倒下,然后被毫不留情地击碎头骨。

  风吟不得不退到哈雷德背后,战场太小,法师难以施展强大的咒语,唯有依靠魔法飞弹之类效果甚微的简单攻击法术。哈雷德凭借精巧的剑术把三只蜥蜴封在自己面前进退不得。作为狙击手的罗琳的手上黑木弓每一次激发,战场中最具威胁的攻击者便颓然倒下。达斯的近战不是任何凡尔西诺可以阻挡的,挡隔的长矛如同不存在一般被辟成两半,然后是蜥蜴的身体。在不到两杯酒的时间,酒吧里坐满的蜥蜴除了三个被箭钉在墙上的外,都躺到在了地下。

  克罗夫看了看狼藉的酒吧,叹了口气。

  “没办法,我只有跟你们一起走……”

  响起的铃铛声打断了他的话。一个凡尔西诺推开酒吧的门。

  连同蜥蜴自己,大家都一下愣了。等到蜥蜴反应过来,转身向后逃离。罗琳这才抽出箭,拉弦。早有准备的蜥蜴听见背后箭的破空声,向一旁闪过,消失在了大家的视野里。

  几乎就是下一刻,尖锐的警铃在塔城响起。

  战斗明显已经不可避免。

  己方五人,对方则是一整只军队。无论这五人是如何的身经百战,硬打起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用脚趾头想也会明白的,所以没有人当傻子喊:“冲啊,杀了那群白痴蜥蜴。”大家不约而同地望了远处的封印塔一眼。

  拿到水纹弓立刻撤退。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样,不敢停留,五人向封印塔的方向冲去。

  街道上暂时空无一人,留下的矮人们都躲了起来。动作要是不快的话,很快就会被蜥蜴从四面八方保卫,绝对不可放任这种情况发生。达斯与哈雷德冲在最前,罗琳紧跟着风吟尽量走视野宽阔的地方。克罗夫负责贴身护卫两个缺乏近战能力的家伙。

  很快便有二十多个凡尔西诺从街道口冲了出来,达斯与哈雷德大喝一声迎上去。三支箭不分先后,以远高于战士的速度追上去,准确地射杀了三只蜥蜴,全部命中头部,一击毙命。只要是一般的敌人,面对这种神乎其技的箭术即使不生恐惧,也会一愣,那么正好在这时候赶上的两名武士,便可以如同切瓜一样迅速消灭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的敌人。

  但凡尔西诺并不是一般的敌人,他们是天生的战士,不需要训练,便已是强悍的军队。他们连看都没看死去的同胞一眼,便和冲上来的敌人纠缠上。高速的近身肉搏战令罗琳的发箭频率明显慢了下来。达斯虽然神力无敌,但面对一群配合紧密地敌人,生出了有力无处用的感觉;哈雷德的精妙剑术倒与人群攻守相交,加之上罗琳不时的狙击,他们渐渐地站了上风。

  问题是敌人可不只二十个。风吟听见了凡尔西诺们高高低低的跳跃声。“闪光术。”他大声叫道,确信达斯与哈雷德能听清他的话,然后他身上立刻如同太阳般耀眼,强烈的闪光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没有准备的蜥蜴们瞬间陷入无法视物的暂时致盲状态,哈雷德和达斯迅速地完成了一场屠杀。即使在厮杀中,两人也听见接近的脚步声,更不敢再作停留,径直向前奔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队凡尔西诺从后面赶来,数目足足有五十以上。他们在屋顶之间高速地跳跃而来,达斯和哈罗德更来不及回防。风吟正处了咒语释放的失调期,无力反击,罗琳是没有办法一下解决这么多的敌人。克罗夫望着迅速追来的蜥蜴群,从兜里掏出一个褐色的球体,用力掷了过去。“趴下!”他喊。风吟立刻拉着罗琳卧倒在地。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浓烟伴着蜥蜴的残肢腾空而起,一片狼藉。罗琳轻轻地呻吟了一声。风吟掉头一看,罗琳的肩上被一块飞石打得血肉模糊。来不及包扎一群凡尔西诺突然出现在前面,阻断了前进的道路,将他们和两个战士分隔开来了。一个受伤精灵射手,一个人类法师,一个矮人武士,要面对二十余个准备充分的凡尔西诺。

  克罗夫怒吼着冲了上去。他知道,凡尔西诺一旦靠近,风吟和罗琳就完了。只有暂时拖住他们,希望慢慢地逆转局面。

  蜥蜴们镇定地望着眼前的敌人,没有任何轻敌的神色。克罗夫在这一刹那就知道,完了。六支长矛从凡尔西诺的手中投出,径直向冲来的克罗夫射去。

  他一跃而起,宛如同传说中的战神一般挥斧劈下,跨过一丈余远的距离将最前面的敌人劈为两半。第一阵线的蜥蜴长矛已经脱手,手无寸铁之下被一斧抡过立即命丧黄泉。然而后面的凡尔西诺们迅速地散开,当长矛再一次投来时,深陷混战中的克罗夫再无法抵挡。硕大的矛刺穿他矮小的身体,连同被他剿灭的敌人一起被钉在地面。

  尖锐惨叫声从罗琳的嗓子里冲出去,回荡在塔城狭窄的街道中,而迎接这声惨叫的,是五支袭来的长矛,透着万钧之力来势凶猛,避无可比。

  就在长矛即将穿透罗琳的喉咙的那一刹那,一股冰冷的魔力升腾起来,包围了整个战场。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停住了,长矛悬在半空,再无任何一点前进的余地,除了风吟,所有物体的时间都凝固在了咒语的结界里。风吟抢在了最后的一瞬间施展出了“时间暂停”,这是他仅有的顶级咒语,为此他抢到了12秒的时间。在这12秒中,他将罗琳从长矛的包围中拉了出来,然后一个耀眼的火球划过长空,坠落在凡尔西诺群里。当时间重新开始流动的时候,焦丑的味道伴着碎片飞溅出,洒了一地。

  连续的两个高级咒语消耗掉了风吟全部的力量,他颓然倒下。然而从火焰中五个带着不同程度烧伤的凡尔西诺跳跃着冲上前来,看样子是焰球下仅剩的蜥蜴。

  罗琳拼着肩膀的剧痛搭箭射出,一只蜥蜴从天空中猛地坠下。当她拉上第二箭时,另一只蜥蜴已经扑到了的面前。

  精灵的箭贯其胸而过,而去势不止的尸体将长矛刺穿了从风吟脖子。两个尸体叠在一起,绿色的液体纠缠在红色的血中,格外的刺眼。

  罗琳不可致信地看着风吟的死去,瞳孔渐渐地放大。最后三只凡尔西诺便围了上来,举起了长矛,猛地穿过了她修长的身体。

  蜥蜴们开始向另一个战场移去,并没有对死亡的同伴有更多的伤感。结束了,他们这么想,但是他们错了。

  一支带着鲜红血液的长矛射出,从后心透过了凡尔西诺毫无防备身体。嘶哑的叫声传来,令罗琳用尽残存的最后一口气朝长矛的来源望去。

  她看见风吟浑身鲜血地站了起来,喉咙上的窟窿犹在,但是伤口诡异地蠕动,迅速愈合。她还来不及考虑这是这么一回事,意识便永远地停止了。

  惊讶并没有阻止凡尔西诺的反击,但是当长矛射入风吟的左胸之后,从来不明白恐惧为何物的凡尔西诺也被吓得无能动弹。他们看到他倒下,却又缓缓地重新站起来,慢慢地用力拔掉贯穿身体的长矛。即便是穿过心脏的巨大伤口也没有办法杀死他,然后他留着血,遥遥欲坠地走到罗琳的尸体旁边拾起落地的沾满红色与绿色鲜血的黑木弓,慢慢地搭箭射出。

  一切发生地那么慢,让人感到箭也会慢慢地飞行,永远无法到达目的地一样,然而它却迅速地从眉心穿过凡尔西诺的身体,令它木然倒下。最后一只蜥蜴就那样傻傻地等待着死亡,似乎虔诚地等待自己的命运一般。

  杀死了战场上所有的敌人之后,风吟神色麻木地越过罗琳的尸体,径直向前方走去,留下了一串暗绿色与明红点缀的足迹。

  他穿过两条街道,战斗的声音越来越近。转过弯,他看见被将近二十只凡尔西诺围困住的牛头怪和人类战士。两人背贴背,被困得牢牢实实。

  达斯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巨斧,上面早已沾满了绿色的粘液。被击中的蜥蜴瞬间变成两半,但这也已经是困兽之斗,每一只蜥蜴的死亡都给他留下一道或轻或重的伤痕,伤口在剧烈的战斗中撕开,血流不止,原来的纹身早已无可辨识。牛头怪知道自己的倒下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更加暴虐地砍向四周,原本火红的眼睛透露着血的颜色。哈雷德的处境更加不妙。明显已经支持不住,手中的剑仅仅凭借技巧拨开敌人的长矛,毫无进攻的力量。也许就是下一刻,长剑就将坠地。

  然而这个时候无论战斗还是同伴都已经无法吸引风吟的注意力,他眼睛茫然地望着前面,所看到的只有绝望和无力。

  当牛头怪终于倒下,被蜥蜴们刺成马蜂窝;哈雷德失去协助,从背后被三支长矛同时贯穿。风吟只是提着手中的驳杂着红,绿,黑三色的长弓,缓缓地向前面走去。死亡的记忆和永生者的痛苦拥挤在他的脑中,翻腾着将所有其他的念头吞没。眼前这个沾满血色的世界在他的脑海里不过是自己经历的无数世界中的一个,他已经无法将现实和记忆分辨开来,被淹没在了幻象和回忆之中,他的行动仅仅是依靠本能支撑着。

  长矛一支接着一支地刺入他的身体,当风吟终于止住了不断后退的身体之后,一支一支地将深陷体内的利刃拔除,然后缓步向蜥蜴们走去。

  达西雅看着沉沦在幻觉之中的风吟,并不知道自己是一步步接近成功,或者不过是慢慢地确认更多无法通行的道路。作为一个神,她并不成熟。她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不过是突然降临的灾难中背负了这样责任和使命。也许这样的责任和使命迟早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在一次次水鑫日的重复失败中积累了太多的焦虑和烦躁,最终疯掉。这在磨练她的耐心,然而却说不清到底是渐渐磨厚,又或者是渐渐磨没。

  这一切就像是一个游戏,玩家不断地失败,不断地回读自己的进度,尝试着找到破关的方法。只不过游戏的角色是真实的生命体,而作为玩家的她操纵的是除了主角一起以外的一切,而不是主角本身。也许她要花几乎无限地尝试才能成功地扭转主角的行为来完成这个游戏,同时却又不能因为厌烦而将游戏抛弃。她必须玩下去,玩下去,直到游戏结束,然而也许还等不到那一刻降临,她就会崩溃疯掉。她也知道当崩溃降临的时候,阿克萨会毁掉她,然后就像读取风吟一样读取一个心智正常的达西雅来代替自己。那个达西雅会继续她的进程,就像自己继续上一位的进程一样,直到新的崩溃之日到来,由再下一个来代替为止。在这样的两个循环中,不知道哪一个达西雅才能看到游戏的结束,更不知道那时又是第多少个风吟了。但是她知道一切终会结束,而时间,多得足够等到那一刻的来临。

  在那一刻到来之前,这个世界将在一直停留在这一天。

  这一天,是水鑫日。

《水鑫日》 作者: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