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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关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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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第一部 第一章

  “砰”的一声,石门被重重地砸上。这是克利弗的招牌动作:从未有哪扇门能逃脱他的巨掌,不管那门多重,多复杂,设计得多精巧,他总能以一种毁灭性的重击将其关上,同时制造出世界末日般的巨响。在我们的宇宙中,也没有哪颗行星的大气浓稠如铅,能把这声巨响阻隔在我们的耳膜外──哪怕是在锂西亚上,一样不行。
  雷蒙·路易斯·桑切斯神父并没有抬头,他的目光还停留在书本上。他是秘鲁人,出身于一个耶稣会家庭,如今已经是正式的神职人员。那边的保罗·克利弗恐怕还要费上老半天,才能 把自己从那件丛林服中拽出来,而摆在他面前的是书本上的难题,让人困惑不已。这是一个有一个世纪之久的难题,早在1939年就被人提出,教会至今尚未找到解决的途径。它复杂而混乱,仿佛带有某种魔性(这个词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官方用语)。别说这个问题本身,即使是那本提出此问题的小说都早就登上了禁毁书籍名录。全靠有纯洁无瑕的品性作为担保,路易斯·桑切斯神父才得以一窥其面目。

  他翻开书页,差不多完全没有注意到大厅那边的脚步声和嘟嘟囔囔。一行行看下来,书中的内容越来越迷乱,越来越邪恶,每一个字母都变得怪诞而不可理喻:
  “马格拉维斯威胁安妮塔,如果她不肯就范,仍然欺骗霍努菲卢斯,不履行夫妻义务的话,就要让苏拉去搔扰她。苏拉是一个野蛮的东正教徒,也是一伙十二个苏利文尼雇佣兵的首领,正想为格里高利、里奥·维特留斯和马特杜加留斯等四大长老找到费莉西亚。安妮塔又声称她发现了杰里米亚斯和尤格纽斯的乱伦……”
  就在这儿,他又看不懂了。杰里米亚斯和尤格纽斯到底是谁?哦,对了,指的就是所谓的“费城男孩”,或者说男同性恋(这里显然又是一处隐藏的罪行),就像一开始提到的,他们跟费莉西亚和霍努菲卢斯有点很远的血缘关系──后者就是那个最显而易见的罪人,也就是安妮塔的丈夫。正是马格拉维斯,一方面显然对霍努菲卢斯心怀敬仰,一方面又被奴隶毛利提留斯催促着向安妮塔张口,自身却又处于霍努菲卢斯的庇佑之下。可是对于这层关系,安妮塔早就从自己的侍女芙提撒那里得知,因为芙提撒曾经做过马格拉维斯的法定妻子,还给他生过孩子──所以整件事都必须慎之又慎。而霍努菲卢斯最初的所有供词,都是屈打成招──当然也有他自愿招供的成分,但肯定也是拷打之后的结果。芙提撒和马格拉维斯的关系要是说起来,其实更可疑,实际上只是陈述者维尔神父的推测……

  “雷蒙,帮我一把,行吗?”克利弗突然喊了一声,“我挨扎了,还有──我很难受。”
  耶稣会士生物学家警觉地站起来,把小说放在一边。克利弗嘴里能说出这种话来,以前他可从来没想到。
  物理学家正坐在一个又厚又圆的编制椅垫上,那玩意儿满是泥炭藓似的斑斑点点,被他的体重压得向四边凸了出来。他刚把身上的玻璃纤维丛林服脱了一半,脸色苍白;头盔已经扔在一旁,脸上豆大的汗珠滴滴滑落。他那粗短坚实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正试图拉开一条卡住的拉链。
  “保罗!你怎么不早说呢?你生病了!嗨,别乱动,你只会越弄越糟。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太清楚。”克利弗说,喘着粗气,放弃了制服那条拉链的徒劳努力。路易斯·桑切斯跪在他身边,开始使劲把卡住的拉链拽回正常的轨道。“我刚才钻到丛林里,想试试能不能发现一点新的结晶花岗岩。我脑子里一直觉得,那里肯定有什么地方产氘──而且产量肯定非常惊人。”
  “神不会允许的。”路易斯·桑切斯低低地哼了一句。
  “嗯?不管怎么说,我什么都没找到。只看到几只蜥蜴,很多跳蚤,就是这些普通的东西。后来我走在半路,撞上了一棵类似菠萝的植物,它上面有一根刺扎破了我的衣服,刺到了我的身体。看上去好像没什么事,可是──”
  “我们专门配备这套衣服,可不是为了好看。来,让我看看。把脚抬起来,我们现在先把靴子脱下来。噢,你怎么弄的,看起来不太妙,我会处理的。还有什么别的症状吗?”
  “我的嘴很疼。”克利弗抱怨说。
  “张开。”耶稣会士命令道。克利弗顺从地张开嘴。神父马上就发现,物理学家对自己症状的陈述简直保守到了极点。他的口腔黏膜已经被丑陋的溃疡完全覆盖了,一看就知道肯定疼痛不堪。溃疡的边缘粗拉拉的,和做饼干的模子一样粗糙。
  路易斯·桑切斯没有作出任何评价,反而故意换了一副面孔,作出无所谓的样子来,要是物理学家非要掩饰自己的病症,路易斯·桑切斯何必去点破呢。在这样一个外星球,硬要剥去他人的自我防卫心理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到实验室去,”他说,“你有点炎症。”
  克利弗站起身来,身体略有点摇晃着,跟在耶稣会士的身后走进实验室。路易斯·桑切斯从克利弗的溃疡上刮下一点样本,放在显微镜的载玻片上,做成样本切片。等待样本生成的时候,他把显微镜载物台下的反光片旋开,朝向窗外的天空,瞄准一片明亮的白云。等定时器显示的时间一到,他把开始那块载玻片拿下来漂洗了一遍,然后快速烘干,最后装进卡槽。

  检测结果正好印证了他心中的忧虑。他没看到多少混合杆菌和螺旋菌,看来克利弗罹患的并不是地球上常见的文氏咽炎,或者叫“烂嘴病”,虽然临床症状完全吻合。但这种病也很好处理,神父只需要给他有点消炎软膏,再让他好好睡上一觉就能好一大半。克利弗的口腔菌群还算正常,只是由于皮下组织的裸露,它们的数量和活性有点上升。

  “我会给你打一针,”路易斯·桑切斯温和地说,“然后你最好去躺下。”
  “见鬼,”克利弗说,“我手头还有一打的工作要干,这下全给这倒霉的病耽误了。”
  “生了病总是很不方便,”路易斯·桑切斯表示赞同,“不过只要你身体没什么大毛病,耽误个一两天有什么关系呢?”
  “我得了什么病?”克利弗有点不安。
  “没什么病,”路易斯·桑切斯回答,听上去甚至有点失望,“事实上,你没有感染任何病菌。不过你碰上的那棵所谓的‘菠萝’给你添了点麻烦。在锂西亚,这一种类植物的刺或者叶子都含有某些多聚糖,而这些多聚糖对我们来说是有毒的。你今天碰上的那棵应该属于海葱一类,或者是海葱的某种近亲。被它扎到就会引起类似于‘烂嘴病’的症状,不过更难治愈一点。”
  “那得治多久才能好?”克利弗问道。他还有点不情不愿的,但口气已经不那么冲了。
  “至少得好几天──直到你的身体达到自我免疫。我待会儿给你注射的药剂中含有一微克的特种球蛋白,专门对抗海葱素。它会缓解你身上的症状,直到你自己体内产生足够数量的抗体。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你会发一段时间的烧;我也会相应地给你用一点退热剂。在这样的气候环境中,即使低烧也很危险。”
  “我明白。”克利弗放心了,“随着对这颗星球越来越了解,等到我们表决的时候,我投给它赞成票的几率就越来越小。行啦,把你的针管拿过来吧──还有你的阿司匹林。我想我还是该庆幸,自己得的不是细菌感染。否则的话,那些蛇头怪说不定要把我全身都注满抗生素。”
  “可能性不大。”路易斯·桑切斯说,“在锂西亚人的药材库中,至少有一百种能为我们所用,这一点我从不怀疑。不过──行了,已经完了;你现在可以放松了──不过我们必须从头研究他们的药理学,这是必须的。行了,保罗,上吊床吧。十分钟以后你会受点罪,你会觉得生不如死,我保证。”
  克利弗笑了。他有一头浓密的金发,挂满汗珠的脸庞棱角分明,即使在病中也显得十分坚毅。他站起身来,故意把袖子放了下来。
  “不过你那一票也不会有什么悬念。”他说,“你喜欢这个星球,是吧,雷蒙?这里是生物学家的乐园,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我的确喜欢。”牧师说,也笑了笑。他跟在克利弗的身后,走进那间用作他俩卧室的小屋。除了有扇窗户,这间小屋怎么看都像一间牢房。房间的整个内壁是一个弧形的整体,用某种陶瓷类材料建造,永远不会漏气或者渗水,不过房间里并不因此就显得有多干燥。墙上有几个钩子,吊床就挂在上面,那几个钩子跟墙壁浑然一体,好像和墙壁一起,有同一块陶土烧制而成。“真希望我的同事梅德博士能来这儿看看,她肯定比我更喜欢这东西。”
  “我不赞成把科研事业交给女人。”克利弗简洁地说,带着点莫名的恼怒,“她们都是些情感动物,喜欢乱猜一气。梅德──什么啊,这算个什么名字?”
  “日本名字,”路易斯·桑切斯说,“她的名字是柳子──她家按照西方风俗,把姓氏放在名字的后面。”
  “噢,”克利弗显然失去了兴趣,“可咱们刚才讨论的不是锂西亚吗?”
  “好吧。别忘了,锂西亚是我登上的第一颗太阳系外行星。”路易斯·桑切斯说,“信仰与科学二者并非水火不容──恰恰相反。但是,如果你把科学标准放在第一位,而把信仰排除在外,坚持万事万物都可以经由科学来检验,那么你只能得到一些空洞的数据或图表。对我而言,生物学只是宗教的一种行为表现,因为我知道所有生物都是上帝的作品──任何一个新的行星,不管它承载的生物有多么新奇,终究不过是上帝神力的另一种表现。”
  “你是个富于献身精神的人。”克利弗说,“无所谓啦,我也一样。我的意思是,我的奋斗目标在于为人类赢得更大荣耀。”
  他展开四肢,把自己扔进吊床里。过了一会儿,路易斯·桑切斯又帮他把甩在床外的腿脚抬了上去。克利弗甚至没怎么注意到,只是自己又往里挪了挪。
  “你说得没错,”路易斯·桑切斯说,“不过你只说了半句。剩下的半句是,‘也为了上帝更大的荣光。’”
  “别给我讲经文,神父。”克利弗回了一句,随即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不过对于一个物理学家来说,这地方简直是地狱……你最好帮我把阿司匹林拿来,我好冷。”
  “当然可以,保罗。”
  路易斯·桑切斯快步返回实验室,弄了一点水杨酸酯和巴比妥酸盐团,放在一个锂西亚式的华丽的药臼里,做了一些药片(在锂西亚潮湿的大气中,这类药片不可能长久保存;这里湿度太大了)。他真希望手里的每个药片上都打着“拜耳制药”[1]的标记。要是克利弗最信赖的万灵药就是阿司匹林,那么最好让他觉得自己吃的正是阿司匹林──当然,他还不至于真的这么做。他拿了两片药,回到克利弗身边,手里还拿了一个杯子和一瓶纯净水。

  床上的大个子已经睡着了。路易斯·桑切斯把他叫醒,至少是半醒。克利弗还会接着睡下去,在这段相当长的睡眠期内,挺过这段不太严重的不适期,然后,他便会渐渐病愈。他被叫起来,迷迷糊糊地服下送到嘴边的两片药,随即又躺倒,伴着粗重的喘息声沉沉睡去。
  做完这件事,路易斯·桑切斯回到前厅,坐下来,开始检查那件丛林服。那个被荆棘划过的破口很显眼,也很好修补。相对而言,克利弗心灵方面受到的打击弥合起来恐怕更难一些。他以前一直以为,地球人在锂西亚上的自我防护措施已经无懈可击,抵御荆棘当然更是不在话下。路易斯·桑切斯不敢确定,他们这个锂西亚全权考察队的另两个成员是否也抱有同样观点。

  克利弗自己也把那株刺伤他的倒霉的植物叫做菠萝。其实任何一个生物学家都可以告诉他,即使在地球上,菠萝也一直是一种大量繁殖的有毒的野草,只是因为前人一次偶然而幸运的尝试,我们才发现它可以作为食物。路易斯·桑切斯还记得,在夏威夷的热带雨林中,旅行者要是没穿厚实靴子和结实裤子的话,根本就没法通行。即使是在人工种植园中,种得密密麻麻的菠萝也能把我们的裤管划成碎布条。

  耶稣会士把手里的衣服翻转过来,检查被克利弗弄得卡住的那条拉链。拉链材料是一种高分子塑料,内含多种地球上的抗菌材料,主要是有毒的硫藤黄菌素原浆。锂西亚的霉菌很怕这一玩意儿,一点都不沾。不过,这种精心研制的高分子塑料自身有点问题,就是在锂西亚潮湿的气候中,它会自己内部发生聚合反应。这就是克利弗衣服所发生的问题,形状看上去像一颗爆开的谷粒。

  路易斯·桑切斯忙活的时候,外面的天空已经渐渐暗淡下来。随着一阵轻微的嘶啦声,他身边每堵墙的凹孔中都泛起一片小巧而柔和的黄色火焰,整个房间都明亮起来。照明用的燃料是天然气,这种气体在锂西亚上有几乎用之不竭的储藏,新的气脉还在不断生成。气体从墙壁的管道排出时会被催化剂引燃。还有一个石灰质燃罩,装在一个隔热玻璃制成的活动架子上,可以套在火焰上方,从而使柔和的火光变得耀眼而明亮。不过牧师同锂西亚人一样,更喜欢火焰自身燃烧的柔和的光亮。只有在实验室里,他才会用到那些燃罩。
  当然,为了某些装置的运行,这些地球人必须使用电力,所以他们也带来了发电机。锂西亚人的静电学知识比地球人要先进得多,但他们的电动力学知识却相当匮乏。仅仅在这支地球考察队到达的前几年,他们才刚刚知道了磁力的存在。因为在这个星球上,从来没有天然磁体。他们首先观察到的磁力现象并非来自磁铁,而是液氧──拿这种物质来制造发动机的磁心,难度实在太大了!

  从地球人的眼光来看,锂西亚人的文明成果实在有点怪异。这种十二英尺高,形状类似爬行动物的智慧生物已经建造了几个巨型静电发电机,还有不少小型产品,却从没有造出任何类似电话的东西。他们对电解作用的实际操作有很深的研究,不过长距离传输电流──比如一英里的距离──对他们而言,却是一个难以克服的技术障碍。他们没造出任何地球人概念中的电动机,可他们却制造出了由静电驱动的喷气式飞行器,能在各个大陆之间高速穿梭。克利弗说他已经摸清了这种机械的原理,可路易斯·桑切斯却还是一头雾水(克利弗给他详细描述了射频加热电子等离子体的原理之后,他的相关知识体系简直被搅成了一团乱麻)。

  当地人拥有一个奇妙非凡的无线电网络──这个网络和其它一些设施一起,组成了一个遍及整个星球的“实时”导航网格系统──其基础竟是一棵树(这点恐怕可以说是一个缩影,一个锂西亚人这种貌似不可理喻的神奇技术的缩影)。还有,他们从来没有发明一只真空管,而且他们的原子理论居然还停留在德谟克里特的水平上!
  他们的科技成就之所以如此特异,部分原因是这个星球本来缺乏某些物质。像所有旋转的物体一样,锂西亚星本身也具有自己的磁场,不过这里几乎没有任何铁元素,所以锂西亚人几乎不可能认识到这个磁场的存在。他们对放射性物质也没有任何概念,至少在地球人到来之前如此,而这些地球人也只不过给他们讲述了一点最粗略的原子概念。和古希腊人一样,他们也发现了丝绸和玻璃摩擦会产生一种能量或者电荷,而丝绸和琥珀摩擦的产物会产生另一种;有次他们进一步研究,得到了范德格拉夫发电机、电化学和静电喷射发动机──可是由于缺乏合适的金属物质,他们造不出足够容量的电池,也无法在电动力学方面开展进一步的研究。

  在那些与地球具有同等条件的领域,锂西亚人取得了很高成就。尽管这个星球一大半时间总是乌云密布或者雨水不断,他们的记述性质的天文学还是成果辉煌,这多半要感谢他们夜空中的一颗很小的月亮。正是它从很早的时候起就把锂西亚人的目光引向了广袤的天空。而这又给他们带来了发达的光学理论,以及对玻璃制品极其广泛的应用。他们的化学成就充分得益于海洋和丛林。从海洋中,他们得到了种类繁多、至关重要的物质,比如琼脂、碘、盐、痕量金属以及各种食物。而丛林则为他们提供了生活所需的几乎一切:树脂、橡胶、各种硬度的木材、食用油和香精油、植物黄油、绳索和各种纤维、水果和坚果、单宁、染料、药品、软木和纸张。事实上,在丛林的所有产物中,他们唯一没有获取的是动物。对地球人而言,这种显而易见的忽视有点不可思议。以一个耶稣会士的眼光来看,他们的动机可能是出于宗教的善心──问题是锂西亚人没有任何宗教信仰,而且他们日常食用很多海洋动物,吃得心安理得,完全没有一点心怀不安的意思。

  他叹了口气,把丛林服扔在自己大腿上。那条卡住的拉链还没修好。窗外锂西亚无尽的暗夜中正在上演一场音乐会。这是一场新颖的生机勃勃的音乐会,频率正好在人耳的收听范围之内。音乐家们是锂西亚的无数昆虫。与地球上那些只会吱吱喳喳,或者抖抖翅膀发出噪音的小东西不同,这里的许多昆虫都像鸟儿一样,有一副纤细颤动的嗓子。这里不存在鸟类,或许是他们的大幸。
  在邪恶降临于我们的世界之前,伊甸园里的声音是否也是这样呢?路易斯·桑切斯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他的家乡秘鲁听不到这样的歌声……
  归根结底,他的根本职责是审视灵魂,而非解决生物分类学上那些纠缠不清的问题。早在人类飞向星空之前,地球本身的那些生物类别就已经让人头脑发昏了;随着一个个系外行星的发现,一个个全新的生物系统又摆在人类的面前,这简直就是一个又一个新的迷宫。锂西亚人其实只有一点让人感兴趣:这是一种由爬行动物进化而来的两足动物,长着类似于有袋类动物的腹袋以及有翼类爬行动物的循环系统。他们应该同样会受到灵魂、良心等问题的困扰,这一点至关重要。但是,他们真的有这方面的问题吗?

  他的目光落在日历上。这是一本“艺术”日历,是刚抵达这里时,克利弗从他的行李中拿出来的;上面的女孩现在已经不知不觉被一大片橘黄色霉菌遮蔽了。日历上的日期显示为2049年4月19日。快到复活节了。那个日子提醒我们,相对于自己的灵魂而言,身体不过是一副无谓的躯壳。对于路易斯·桑切斯自己来说,这个年份也具有非同寻常的含义,因为2050年是一个大赦年。

  教会现在已经恢复了一个古老的传统,即由教皇卜尼法斯八世于1300年正式创立,每五十年举行一次的盛大的免罪仪式。如果明年圣门打开的时候,路易斯·桑切斯没有赶到罗马的话,那他这一生将永远错过这个机会。
  赶快,赶快!有种恶魔般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萦绕不绝。或许这就是他自己灵魂的声音?是不是自己的罪孽已经沉重不堪,只有一次虔诚的朝圣才能使自我得到救赎呢?或者正相反,这只是出于骄傲之罪的诱惑?
  不管怎么说,他们手里的工作不可能一蹴而就。他和其他三个同伴来到锂西亚,是为了检验能否在这里为地球建造一个中继港,前提是不得损害人类和锂西亚人中任何一方的利益。队伍里其他三个人的基本身份都是科学家,路易斯·桑切斯也一样;不过他心理清楚,自己最终作出决定的依据,并不在于生物分类学,而在于心灵的指引。
  至于这种心灵的指引,如同造物一样,匆忙不得。它甚至不可能按照事先的计划依次而行。
  他面色凝重,久久地盯着腿上那件丛林服,直到耳边传来克利弗的呻吟,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站起身,迈步出门。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第二章

  从克利弗和路易斯·桑切斯宿舍的椭圆形前窗向外望去,是一片长长的平缓的斜坡,从他们基地开始,一直向斯法湾的一部分──下湾角延伸过去。这一大片海滩像锂西亚上绝大多数海岸一样,基本上都是盐碱地。每当涨潮的时候,这块海滩总会有一半面积淹没与一码来深的海水之下。而退潮的时候,比如今晚,沿海丛林里上演的那首低沉的交响曲就会增添一部高亢的和声,那是一种肺鱼在滩涂上撕心裂肺的号叫。有时候它们甚至能汇集几十只之多,同声嘶吼。偶尔当天上的月光穿破云层的遮挡,而城市的灯火又分外明亮的时候,还能看到一些两栖动物跳跃的影子,或者锂西亚鳄鱼爬过后曲折蜿蜒的痕迹。这种笨拙的杀手总能找到恰当的时机,猎取动作远比自己迅捷的可怜生物。

  再往远处,景物已经掩藏在锂西亚四处弥漫的雾气之中,即使白天也看不到了。那是下湾角的另一岸,水边仍是时常被淹没的滩涂,再往后就是丛林了。丛林一直向北延伸,绵延数百英里,直抵赤道海。
  从宿舍后窗往后看,与大海遥遥相望的就是他们居住的城市,寇里迪什茨法,南方大陆的首府。以一个地球人的眼光来看,锂西亚人建造的城市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隐蔽性。即使城市就在你眼前,不仔细观察的话你也很难找到。他们所有的建筑都非常低矮而且习惯就地取材,直接用挖掘地基得到的泥土做建筑材料;所以即使在一个老练的观察者眼中,城市仍是与脚下的大地浑然一体,难以分辨。

  大多数年代久远一点的建筑边缘比较方直,也没有用灰浆,纯粹是用泥土直接夯筑而成。即使经过数十年的风雨,这些夯土建筑依然坚固如初。如果年代太过久远,到了要废弃的地步,锂西亚人多半是直接放弃了事,因为这些房子拆除起来委实太过费力了。他们这个小组来到锂西亚以后,最初遭遇的挫折之一就是这种建筑。有一天安格朗斯基突发奇想,决定用TDX把一栋这样的建筑夷为平地。TDX是一种重力极化炸药,锂西亚人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它的威力足以轻易摧毁钢筋水泥。他们那天面对的那栋房子面积较大,墙壁厚重,已经有三个锂西亚世纪的历史了──也就是312个地球年。爆炸的巨响把周围的锂西亚人吓坏了,可是硝烟过后,他们尴尬地发现那间旧仓库居然还立在那儿,毫发无伤。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新一点的建筑显眼多了。因为最近半个世纪以来,锂西亚人开始把他们卓越的陶瓷技术应用到建造中来。这些新房子都呈现出千百种奇妙的、类生物的形状,虽然并非毫无定规,但是没有一个能看出循规蹈矩的痕迹。他们看上去就像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的作品。每一栋房子都是独一无二的,全凭主人的喜好建造,但是每个个体组合起来,又能明显呈现出整个社区的风格,以及它们脚下土壤的特征。这些建筑同时也跟周围环境融为一体,隐在丛林大地之间。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当光线照射的角度和观察的角度恰好达到某个合适的值的时候,你将会看到每所房子都光洁如镜,甚至可说是光芒夺目。正是这些从空中看来时时变化的璀璨光芒,首次引导着地球探险者从锂西亚茫无边际的丛林中找到了智慧生命活动的线索(在那之前,人类已经认定这里肯定存在智慧种族。从这个星球上发出的规模宏大的无线电波已经说明了一切)。

  从实验室走向克利弗吊床的时候,路易斯·桑切斯至少向面向城市的后窗张望了一万次。在他眼中,寇里迪什茨法充满着勃勃生机;每次望去,它都呈现出一张全新的面孔。他觉得这城市不但美丽绝伦,而且奇妙无比:尽管地球上的城市也千姿百态,但没有一个能像它一样有如此非凡的魅力。
  他查了一下克利弗的脉搏和呼吸,两者都显得快了一些。锂西亚大气中的二氧化碳浓度较高,引起地球人血液PH值上升,同时刺激呼吸频率加快,但再怎么说也不该这么快。不过牧师还是判断,只要克利弗的实际耗氧量没有上升,那么他的身体就不会有什么危险。在目前的情况下,他睡得非常沉──但也不见得能真正得到多少休息──这样说来,就算暂时离开他身边一会儿也不该有什么问题。

  当然,假如一只狂躁的异龙误打误撞闯入这个城市……不过这种情况就好比一头大象误入新德里市中心。有可能发生,但实际上几乎从未发生过。再说,除了异龙之外,没有什么野生猛兽能闯进锂西亚人的房子──只要门窗都关好就行。即使是老鼠──在锂西亚上,与地球老鼠对应的是那些无所不在的单孔目小动物──也没法钻进一栋陶瓷房子。

  路易斯·桑切斯换了一瓶新的纯净水,放在吊床边的壁龛里,然后回到前厅,穿上靴子,披上雨衣,戴上防水帽,向门口走去。一拉开石门,锂西亚的夜晚交响曲一下子涌到近前,包围了他,扑面而来的还有一阵阵大海的气息。那种标志性的咸咸的潮湿气息就是所谓的“海腥味”吧。天空中正飘着一点毛毛雨,迷蒙的雨雾中,寇里迪什茨法夜晚的灯火泛出微茫的光晕。远处的水面上也有一点火光移动着,多半是驶向伊里斯的近海汽轮。伊里斯是正对上湾角的一个大岛,像一扇屏风般阻隔在斯法湾和大海中间。

  在门外,路易斯·桑切斯拨动门上的转盘,门上随即伸出几个插销,将门闩牢。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粉笔,在门檐下的铭牌上做了一个标记。在锂西亚人的风俗中,这个标记的意思是“家里有病人”。这个标记非常有效。其实不管谁来了,只要转动门上的转盘,就能轻而易举地打开房门。锂西亚人从来没有“锁”的概念,但他们同时也是遵守社会规范的楷模。他们所有人都像遵守自然法则一样,尊重一切约定俗成的社会规范。
  做完了这件事,路易斯·桑切斯向城市中心走去,直奔那棵信息树。街道笔直,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带罩的路灯,两旁房屋的窗户也都泛着柔和的黄色光亮,脚下的沥青路面在灯火照耀下微微有些反光。有时,他也会和一两个十二英尺高,巨型袋鼠似的锂西亚人插肩而过,大家也会好奇地扫上对方一眼。不过街头基本看不到几个锂西亚人,他们都待在自己的家里,不知道做什么。透过每家每户的椭圆形窗户,他总能看到一两个,或者两三个锂西亚人走来走去。有时候他们好像在交谈些什么。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呢?
  这还真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锂西亚人中没有犯罪,没有报纸,没有遍及各家各户的通讯系统。从他们的工程技术产品中也看不出艺术的迹象。他们没有政党,没有公众娱乐,没有国家,没有游戏,没有宗教,没有体育,没有祭祀,没有庆典。可以肯定,在他们清醒着的每一分钟里,没有人会聚在一起交流学术,消遣娱乐,讨论哲学或历史问题,或者展望未来!或许他们其实也有这一切?路易斯·桑切斯突然想到,或许他们就像许多醉鬼一样,一回到家里就变成了死鱼,动都不肯动了?不过即使他这么想的时候,牧师走过一扇窗前,看到里面的人影还在走动……

  一阵风出来,几滴冰冷的雨水落在他脸上。他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要是晚上的风越来越大的话,信息树接受并发送的信息量肯定会很大。目标就在眼前了,他看到了一棵类似红杉树的高大植物耸立在斯法河谷的入口。这条河谷蜿蜒曲折,一直深入大陆的腹地,直到格勒什切克斯法,也就是英语中的“血湖”,引来奔涌的激流。
  随着风在河谷间呼啸来去,那棵大树反复颤动,摇晃着它的身躯。幅度并不大,但已经足够了。随着每一次摆动,它遍布与整个城市底部的根系就会扯动一次。这个城市早在锂西亚遥远的古代──就像地球上罗马城初建时那么久远──就已经把它的基座建筑在一块巨大的水晶岩层上。树根每扯动一次,那座地下的水晶岩层就会如心脏博动一般,发出巨量的脉冲电波。这些电波不但能覆盖锂西亚全球,而且还远远传到宇宙深处。这支地球考察队第一次侦测到这种无线电波的时候,飞船还在距离遥远的外层空间,那时锂西亚的太阳阿瑞提斯α星还只是星空中毫不起眼的一个亮点。在无数光年之外,但是这个信号,就足以让考察队喜出望外,心怀憧憬了。

  不过,这些信号其实都是毫无意义的杂波。但锂西亚人竟可以把这些杂波调制到可控的范畴,用它们来承载信息。不止是通讯信息,还包括他们那个奇妙的导航网格系统和一个覆盖全球的报时系统,等等。至于他们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那就远远超出了路易斯·桑切斯的理解范围。在他的概念里,这可以跟仿射理论划到一类,都属于完全不可理喻的东西──尽管克利弗总是说,一旦你理解了仿射理论,就会发现它清晰明了,简洁无比。它好像跟半导体理论和液态物理有关,在这些方面(据克利弗说),锂西亚人的研究比地球人的高明很多。

  忽然,好像是毫无来由的联想,神父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目前地球仿射理论界的泰斗。他的签名总是“H·O·皮塔德”,尽管他的真名(如果这么说没错的话)是卢辛·勒·伯爵·代斯博伊斯德-阿维罗因。路易斯·桑切斯其实直到,这个联想并非毫无道理,因为这位伯爵本人就是一个非常显著的例子,代表着当今的尖端物理与人类大众基本物理知识的疏离。这人名字里的爵位如今已不能带来任何贵族的特权,它只是作为他名字的一部分,作为家族历史的一个象征保留下来──尽管那个令地球四分五裂的封建时代早已终结,为他的家族授予贵族称号的政体也早已烟消云散。其实他的名字本身比后面的爵位更辉煌,更具有历史的韵味。因为“卢辛”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的思绪回到十三世纪,想起那个《卢辛·维查姆魔法书》的作者。

  如果教会的记录准确无误的话,我们就可以知道,现在这个离经叛道的天主教徒卢辛还继承有一个政治身份。在他祖先那个年代,这种身份总是受到封建经济的各种保护。卢辛至今仍保有一个附加称号:堪纳西区罗马财政官。即使在中世纪,这也是一个没有任何权力的虚衔,不过这个头衔却可以让持有者只付出一点点银子,就能免除每周必须的劳役。在从前四分五裂的世界中,这种头衔遍地都是,如今它只能代表金钱,继承自祖先的无处可用的金钱。在当今社会,大规模的投机行为已经绝迹,一个普通公民如果想控制自己手里的财产,唯一的途径是通过股权。那些继承了大笔财富的富家子们发现自己的金钱几乎毫无用处,除了漫无止境的挥霍──奢华到即使是维布伦[2]见了也会瞠目结舌的程度。只要他们试图以任何手段控制当前的经济,他们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打倒。即使大小股东没有表示反对,今天新的垄断经济也自有其利益代表,以及严酷的卫道者。

  不过我们的伯爵并非这样一个寄生虫。他是修改无比深奥的哈特尔方程的参与者,而那个方程就像爱因斯坦推翻牛顿一样,推翻了洛伦兹-菲茨杰拉德收缩理论,描述了空间与时间的连续性,为星际飞行找到了理论依据。对于这些理论,路易斯·桑切斯一个字都看不懂,不过他还是满不在乎地想,要是哪天万一理解了,它们一定也是清晰明了,简洁无比。

  差不多这世界上所有的科学知识都应该是这么一回事。一旦你理解了它的意思,那么,对你来说它肯定一目了然,清晰明白;否则它就一定是胡说八道。不过作为一个耶稣会士──路易斯·桑切斯对知识还有另一重理解。这重理解卢辛·勒·伯爵·代斯博伊斯德-阿维罗因已经忘记,而克利弗永远也不可能学到。它告诉我们,所有知识都要经过两个阶段:由无人认可的谬论变为众人皆知的真理;最后又被推翻,重新沦为谬论。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对事物的认识层次会前进一步。由此看来,人类所拥有的一切知识和理论终将被废弃,终将沦为毫无价值的埃尘。

  唯一永恒不变的只有信仰。
  信息树的底部伫立着一座瘦瘦高高的圆弧形建筑,就像一只大头冲下的鸡蛋。路易斯·桑切斯走到近前,发现四周回响着嗡嗡人声,相当热闹。站在这样一个地方,很难让人联想到地球上的电报局之类信息机构。
  “鸡蛋”底部周围一圈有许多敞开的出入口。许多身材高大的锂西亚人排成螺旋形的长队出出入入,络绎不绝。队伍不断前进,看上去好像一大串在轨道间跃迁的电子。尽管人数很多,他们的语调却都压得很低。在这一片私语声中,路易斯·桑切斯甚至能分辨出风从人群高高低低的头顶上掠过树枝的声音。
  已经排进房间的人面前有一排高大的黑色木栏杆,这便是各列队伍的尽头,一看便知道,这排栏杆是用信息树自己的树皮切削打磨而成。这条象征性的分界线让神父不可避免地联想起土星环里的恩可分界线。在它后面,一圈锂西亚人正在一刻不停,有条不紊地为所有来访者收发信息。整个队伍不断向前移动,没有丝毫停滞,因为栏杆后面的专业人士工作起来轻松自若,流畅自然,没有浪费一点时间。偶尔,他们中的一个会离开岗位,走到身后大厅里稀疏散落的几张桌子跟前,跟桌子后面的人交换一下意见。然后他就会转身回到自己的黑栏杆之内,要么他就坐到那张桌子之后,而桌子原来的主人则走到圈内,顶替他的工作。

  越靠大厅深处,这种桌子就越少,而在大厅的中央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年老的锂西亚人。他双手搭在耳蜗上,瞬膜紧闭,只露着鼻窝和鼻子后面的凹槽。他不和任何人交谈,也没有人去打搅他。不过,门前波浪般源源不断涌入的人流之所以来到这里,唯一的原因也许便是这个绝对静止的老人。
  路易斯·桑切斯停住了脚步。他从前从来没有来过信息树这里。与小组余下的两个人安格朗斯基和米歇里斯联络,这一向是克利弗的职责,牧师对这个程序一无所知。面对眼前的场景,他更多地联想到一个交易所,而不是什么信息中心。看上去很难想像,但每次有风刮过的时候,总有大量锂西亚人抱着许多紧急私人信息来这里发送。话又说回来,既然锂西亚社会中有规模庞大的稳定的经济活动,那么他们完全有可能存在着股票或其它什么商品交易。

  眼下没什么别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了。或许应该先排到那些磨得铮亮的黑木栏杆前,问问站在那后面的某个锂西亚人,能不能和安格朗斯基或者米歇里斯取得联系。他琢磨着,最坏的可能性无非是被拒绝罢了,或者对面的伙计根本听不懂他的意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迈步向前。
  突然,他的左臂被一只大手一把抓住,那只手上长着四个粗大的指头,把他从肩膀到肘部握了个结实。惊讶之下,刚才吸进的那口长气一下子吐了出来。牧师回头望去,看到的是一张热情洋溢的锂西亚人的脸。那张脸的主人相貌雄伟,长长的嘴巴像一个捕兽夹子,下面还长着精巧的紫红色肉垂,相对而言,头顶上的冠子形状有点退化,像一颗大号的蓝宝石,上面还点缀着紫红色的纹理。

  “您是路易斯·桑切斯,”那个锂西亚人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说道。相比小组的其他成员,牧师的名字在锂西亚语中发音更为容易,“我从您的长袍上看出来了。”
  这纯粹是意外。看来,任何穿着雨衣出门的地球人都会被当做路易斯·桑切斯。因为在锂西亚人眼中,不管在室内室外都穿长袍的,四个地球人里就只有牧师一个。
  “我是。”路易斯·桑切斯善解人意地回答。
  “我是切特克撒,冶金学家,以前麻烦过您的。我曾经向您请教过一些问题,比如化学、医药,还有您在此地的任务等等。”
  “噢,对,当然,我早该认出您的头冠了。”
  “您这么说我感到非常荣幸。我们从来没有见您来过这儿。您是不是有什么消息要发送呢?”
  “是的,”路易斯·桑切斯高兴地说,“我的确第一次来。您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当然,不过我不敢保证有效。”切特克撒前倾身体,探下头来,漆黑的瞳孔正对着路易斯·桑切斯的双眼,“首先,您必须仔细观察学习这个极其复杂的仪式,直到把它铭刻于心,固化成你自己的动作。我们从小就伴着这个仪式长大,每个人都能轻松完成。不过您刚开始尝试,我怀疑您能不能跟上我们的节奏。要是您相信我的话,是不是可以把消息先告诉我,然后……”
  “那就太感谢不过了。我想发给我的同伴安格朗斯基和米歇里斯;他们现在在东北大陆的寇里代什茨哥坦,大概东经32度,北纬32度……”
  “我明白,那里是里瑟湖口的第二高地;陶业城市就在那儿,我很熟。您要对他们说些什么呢?”
  “我想让他们赶快回来,回到这里,寇里迪什茨法。我们启程的日子快到了。”
  “这正是我担心的,”切特克撒说,“不过我会替您发出去的。”
  说罢,锂西亚人返身走进人群之中,把路易斯·桑切斯留在原地。牧师心里发誓,即使仅仅为了表达他无尽的谢意,也要学好这种如天书一般的锂西亚语。他们小组中有两个人明显缺乏这种兴趣。克利弗的口头禅是,“让他们学英语吧。”牧师对这句话没有半点好感,因为他的母语是西班牙语;在他能熟练运用的五门外语中,他最喜欢的是西部德语。

  安格朗斯基的立场相对圆滑一点。他说,单从发音上说,锂西亚语并不是十分难以掌握──至少比俄语或阿拉伯语好一点。但是,“我们几乎不可能完全理解一种外星语言的确切含义,不是吗?至少在我们滞留的这么短的时间内不行。”
  对于这两种观点,米歇里斯并不发表任何评论;他只是自己积极动手,先从阅读学起。要是哪天他找到自己的方法,能开始使用口语了,他自己并不会觉得惊奇,同伴们也不会。这就是他做事的方法:不依赖任何理论,完全从实际着手。对于那两个顽固家伙的观点,路易斯·桑切斯个人认为他们简直不可理喻,甚至可以说,作为离开地球与其他种族建立接触关系的职业人士,抱有如此狭隘的观点几乎等于犯罪。如果想了解一种新的文化形式,语言是基础;不从这里着手的话,那让上帝来说说,还能从哪儿呢?

  还有克利弗的恶劣趣味──把锂西亚人统统称作“蛇头怪”,路易斯·桑切斯只能看在同事的份上不跟他争吵,只把他当作另一个不思忏悔的家伙。
  现在,站在这座蛋形大厅中,他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克利弗作为小组中的连络官,他的工作到底完成得怎么样?可以肯定,那家伙从来没有通过信息树收取或发送过一条信息,虽然他一直信誓旦旦说发过。说不定他压根儿没有来过这里,或者说,从来没像路易斯·桑切斯走得这么近过。
  当然,克利弗也完全可能通过其它什么方式与安格朗斯基和米歇里斯保持联系,某种比较隐秘的方式──说不定他在行李里藏了一台发报机,或者──不,不可能的。尽管牧师不是个物理学家,但他也知道这个办法不可行。在锂西亚上,地下的水晶岩层被信息树扯动,发出覆盖全球的巨量全频带无线电波,在这样的无线电海洋中,一个业余的小无线电台的信号会被完全淹没。从技术手段上来说,这个手段完全行不通。这个问题开始让他觉得苦恼不堪起来。

  这时候,切特克撒回来了。从生理特征上说,他并不是很好分辨,因为现在他的肉垂跟大厅里的其他人一样,都是淡紫色。不过,他径直向地球人走来,这很明显。
  “我已经替您发出去了,”他一过来就说,“寇里代什茨哥坦那边作了记录。不过,那两个地球人已经不在那儿了。他们离开那座城市已经有些日子了。”
  不可能。克利弗昨天还说他跟米歇里斯通话来着。“您肯定吗?”路易斯·桑切斯小心地问道。
  “完全肯定。我们借给他们居住的房子目前空着。他们带去的许多东西也给搬走了。”这个高个子生物举起他那只四个指头的大手,做了个手势,大概是表示忧虑,“我想,我说的不是什么好消息。很遗憾我只能给您带来这个。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您表达的含义是那么友好,充满善意。”
  “谢谢您,不用担心,”路易斯·桑切斯心烦意乱地回答,“没有人能因为消息不好而责怪信使。”
  “信使也有责任;至少在我们的习俗中是这样。”切特克撒说,“所有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在我们看来,您在我们的信息交换中蒙受了损失。您带来的关于铁的知识对我们有莫大的帮助。如果您赏光的话,我将很荣幸地为您展示我们这些知识的应用;再说我刚刚还给您带来这么一个坏消息,这点也算聊作补偿。如果不妨碍您工作的话,您今晚是否能赏光到我家里小坐,我将会为您详细讲述我们的工作,您愿意吗?”

  路易斯·桑切斯几乎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这是他个人,也是整个人类的第一次机会,他将要面对锂西亚人的私生活。通过这样的观察,他可以了解一些锂西亚的精神生活,看一看上帝在锂西亚人心中的位置,不管事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在这层神秘的面纱揭开之前,远远看去,这些生活在自己的伊甸园里的锂西亚人简直完美无缺:完全理性,完全组织化的思维机器,长尾巴的完人──唯一缺乏的,就是灵魂。

  还有个麻烦,他家里还留着个病人需要照顾。不过在明天早上以前,克利弗应该不会醒来。针对他的体重,每千克对应十五毫克镇静剂,这个分量应该足够了。不过病人就像孩子一样,不能拿任何普通的时间表来计算。如果克利弗强健的体格发挥了作用,药效可能会过早消退,再说也不能太早排除过敏反应的可能。这样说来,他还是需要身边有个人照顾的。退一万步说,这个使他深恶痛绝的星球,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便将他顺手打倒,使他遭受如此痛苦。此时的克利弗可能只想听听人类的声音,知道有个地球人在他身边陪伴也好。

  不过无论如何,克利弗的病情并无大碍。他肯定不需要衣不解带地照看;说到底他也不是孩子,而是一个自诩孔武有力的男人。
  而且,这里还有个奉献程度的问题,对于虔信者来说,过分奉献是一种傲慢。但如何向信徒阐释这个问题却一直是教会的一个难题。这个问题发展到极致,就会出现盲目崇拜,把教会弄得跟印地邪教一样,或是出现类似圣西蒙教派的情形。当然,那个教派一直是上帝最虔诚的子民,却在几个世纪中给正统教会带来了恶名。再说,路易斯·桑切斯一直全心全意看护克利弗,但这种奉献精神应该只用于上帝的造物、上帝的信徒身上。不信上帝的克利弗配得上这番奉献吗?

  摆在天平另一端的则是整整一个星球,整整一个智慧种族──不,还不止于此,它还是理论上的一个难题,只要解决这个难题,那个巨大的悲剧──人类原罪的谜团就能迎刃而解……
  试想一下,在大赦之年为圣父带来如此献礼!当年以征服珠穆朗玛峰为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加冕献礼,也远远不如这一次来得庄严,来得伟大!
  我们还可以想像,对于锂西亚的科学探索而言,这也是多么重要的成果。这个星球不乏秘密,不乏超出我们想像的东西,而这一切都可能在今晚展现在路易斯·桑切斯的眼前。即使是最虔诚的祈祷也不可能凭空解决这些问题。难道可以仅仅为了照顾克利弗,就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历经半生对心灵困惑的冥想和探求之后,路易斯·桑切斯就像其它怀有同一信念的兄弟们一样,能绕过千头万绪的道德迷宫,迅速找到决断的依据。所有的天主教徒都必须虔诚;但是作为一个耶稣会士,他还必须敏锐而果断。
  “谢谢,”他对切特克撒说,声音中稍微带一点颤抖,“能到您的家中拜访,我感到非常荣幸。”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第三章

  (某人的声音)“克利弗,克利弗?醒醒,你这个大笨蛋!克利弗,你到底怎么了?”
  克利弗呻吟着悠悠醒转,试图翻过身来。刚动了一下身子,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轻轻摇晃,令人头晕目眩。他在发烧,嘴里仿佛塞满了燃烧的沥青。
  “克利弗,快出来。是我──安格朗斯基。神父去哪儿了,出什么事了?你怎么没跟我们说过?嘿,别往外,你会──”
  警告来得太晚了,克利弗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一直在沉睡,对周围的时间和空间没有一点概念。喋喋不休的话语声中,他的身体在痛苦地痉挛扭动,最后吊床终于经不住他的折腾,钩子滑脱了,把他扔在地上。

  这一下把他摔得七荤八素,他的右肩重重着地,但他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的脚,仿佛也已经不是身体的一部分,还高高地挂在吊床上,拧在吊床的网眼里。
  “到底是──”
  一阵短促清脆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就像熟透的栗子掉落在房顶上,然后耳边又是一声轰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掉落在他脑袋边上。
  “克利弗,你生病了吗?嘿,先别动,我来把你的靴子脱了。迈克──迈克,你能把灯点着吗?这儿有点麻烦。”
  过了片刻,黄色的灯光从墙壁中倾泻出来,然后是燃罩明亮的白光。克利弗挣扎着举起一只胳膊,挡在自己的面前,不过这个动作对他可没有什么好处:他很快就觉得疲惫不堪。安格朗斯基那张和善的胖脸露出焦虑的神色,悬在他的头顶,就像一只悬浮的气球。他看不见米歇里斯的影子,不过此时对他而言,着也不算什么坏事。安格朗斯基的出现已经够奇怪的了,他们本不该在这里的。

  “怎么……见鬼……”他说。随着这个几个含糊的单词,他的两个嘴角又都裂开了,一看就让人知道他疼痛不堪。他这才明白过来,在昏睡的时候,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沉睡了多久。
  安格朗斯基好像能听懂他这有头没尾的问题。“我们从湖区来,坐直升机,”他说,“你们家里这边一直没消息,我们感到很不安,所以决定靠自己的力量回来,而不是预定正常航班,免得把自己的行动完全交到锂西亚人手里──以防回来路上发生什么不测──”
  “别跟他唠叨了,”米歇里斯突然奇迹般地出现在门口,“他生病了,你看不出来吗?生病虽然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幸好也只是生病,不是什么跟锂西亚人有关的麻烦。”
  这个四肢瘦长、长下巴的化学家帮着安格朗斯基把克利弗扶了起来。克利弗强忍着痛苦,张开嘴,试图说些什么。不过除了几声嘶哑的咕哝,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住嘴吧。”米歇里斯善意地制止了他,“咱们得把他抬回床上去。我想知道神父去哪儿了?他是我们当中唯一会看病的。”
  “我敢打赌他已经死了,”安格朗斯基突然叫道,眼里闪烁着警觉的光芒,“要是能在这儿的话,他一定会在的。这病肯定传染,迈克。”
  “我没带拳套来,”米歇里斯没理他,只是冷冷地说,“克利弗,躺好,要不然我就揍你。安格朗斯基,你好像把他的水瓶踢翻了;最好再去倒点过来,他需要水。还有,你在看看神父有没有在实验室里留什么东西,比如药片之类。”
  安格朗斯基走了出去,急得快发疯了。米歇里斯也一样,他同样不在克利弗的视野之内。克利弗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疼痛,再次张开了嘴。
  “迈克。”
  米歇里斯马上出现在他面前。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个棉球,湿漉漉的,浸着什么溶液。他用这个棉球轻轻地把克利弗的嘴唇和下巴擦干净。
  “放松点。安格朗斯基去给你拿水去了。过一会儿你就能说话了,别着急。”
  克利弗放松了些。他可以完全信任米歇里斯。像个初生的婴儿一样躺在这里,还有人替自己擦嘴,这对克利弗而言完全是一种莫大的屈辱,已经超出了他的忍受范围。他能感到两行愤怒的泪水无助地沿着鼻梁两侧滑落。米歇里斯马上伸手,替他擦去泪水。
  安格朗斯基回来了,他不安地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
  “我找到这些,”他说,“实验室里还有更多,神父的药片压缩机还在外边,还有药臼和药杵,但已经清洗过了。”
  “好吧,让我们试试,”米歇里斯说,“还有别的吗?”
  “没有。对了,还有一支注射器还在消毒锅里煮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米歇里斯简短地说,“这说明房间里某些地方有相应的抗毒素针剂,”他又补充道,“不过除非雷蒙留下便条之类,我们不可能知道到底是哪一种。”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克利弗的头扶起来,把药片塞进他嘴里,搁在舌头上。水刚入口的时候克利弗感到很凉,然后马上像岩浆一样滚烫。克利弗差点窒息,就在这一瞬间,米歇里斯捏住他的鼻子,药片随着水一口吞下。
  “有没有任何神父的踪迹?”米歇里斯问道。
  “一点都没有,迈克。每件东西都放在原位,他的私人物品也原封未动。两件丛林服也都在柜子里。”
  “或许他去串门了。”米歇里斯想了想说,“这段时间内,他肯定已经结识了几个锂西亚人。他一直喜欢他们。”
  “把病人丢在家里,自己去串门?这可不是他的作风,迈克。除非他面临着什么急事。或许他只不过是去干点日常的什么,很快就会回来,而且──”
  “而且被这里的巨人攻击,只因为他过桥的时候忘了跺三下脚。”
  “好了好了,别开玩笑了。”
  “这不是玩笑,相信我。不同的文明中,这类看似愚蠢的行为可以害死一个人。不过我觉得在雷蒙身上不会发生这种事。”
  “噢,迈克……”
  米歇里斯退后一步,看着克利弗。在克利弗眼中,他的脸好像蒙了一层水雾,模糊不清,而且好像还在轻轻摇晃。他还说:“好了,保罗。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听着呢。”
  可是已经太迟了。增加了一倍剂量的镇静剂开始在克利弗身上发挥作用。他只能摇晃着脑袋,眼前的米歇里斯已经在飞速旋转,幻化成一圈五颜六色的彩虹的漩涡。
  不过很奇怪,他也没有完全睡着。他其实差不多已经睡了一个晚上。如果他身体没病的话,生物钟已经到了白天,该完全清醒了。那两个组员的话坚定了他的决心,他一定要在路易斯·桑切斯回来之前跟他们说话。这个决心支撑着他不再睡倒,即使做不到完全清醒,至少也要保持半睡半醒,保持一点神智。再说了,他体内吸收了三十格令的阿司匹林,已经有效地提升了他身体的耗氧量,一方面使他头昏眼花,另一方面也使他保持了一种很不稳定,起伏波动很大的敏感性和警觉度。他自己并不清楚,为了维持这种状态,他体内消耗的能量部分来自细胞的基础蛋白质,不过即使他知道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那两人的声音不断传到他的耳朵里,不过他却总是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夹杂其中的还有一瞬而逝,支离破碎的梦境,都是他日常生活的再现,感觉上非常真实,可惜同时也显得毫无意义,压抑而郁闷。在这种半清醒的状态下,他又想到了一些计划,或者说一组环环相扣的计划,其中每一个都简单有效,宏大严整。总体的目标就是控制这支探险队,然后跟地球上的权威部门联系,向他们递交对锂西亚的秘密评估报告,证实这里不适合人类居住,还要在地下挖一条直通墨西哥和秘鲁的地道,还要引爆整个锂西亚,把这个星球上所有轻原子一次性聚合成克利弗原子──让整个世界融为一体的唯一原子,基数是阿列夫零……

  安格朗斯基:迈克,过来看看这个;你懂锂西亚文。前门上有个标志,就写在信息板上。
  (脚步声)
  米歇里斯:它的意思是“家里有病人”。这几个字的笔画不像当地人写得那么自然流畅──不经过长时间练习,很难写好这种表意文字。一定是雷蒙写的。
  安格朗斯基:我真希望能知道他去哪儿了。有意思的是,我们进来的时候居然没看见。
  米歇里斯:这不奇怪。天这么黑,我们也没有往那边看。
  (脚步声。门被轻轻关上。脚步声。座垫吱吱响)
  安格朗斯基:我们得想想如何做份报告了。不算今天白白浪费的这二十个小时,我们的时间刚刚好。你是不是还坚持开放这个星球?
  米歇里斯:对。除了今天克利弗的事以外,我始终没有发现锂西亚上有什么危险因素会对我们造成伤害。不过既然神父敢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说明他的身体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危险。另一方面,我也看不出地球人的到来会对锂西亚社会造成什么损害;无论从个人生活、社会经济还是其它方面来看,他们的社会都建设得非常稳定。
  (危险啊,危险。克利弗在梦里模模糊糊地呼喊。快要爆炸了。这是阴谋。他拼命挣扎着,想醒过来,同时意识到他的嘴疼得有多么厉害。)
  安格朗斯基:为什么你会觉得,自从我们动身到北方以后,那两个伙计一直没有跟我们联系?
  米歇里斯:我说不上来。在见到雷蒙之前,我也不想乱猜。要不然就等到保罗自己能站起来说话的时候。
  安格朗斯基:我可不喜欢这样,迈克。我感觉很不好这个城市就在整个星球通讯系统的正中心──所以我们才在这里扎营。但是──后来就音信全无,克利弗又病了,神父不知去向……锂西亚这鬼地方有太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真他妈的混蛋。
  米歇里斯:在巴西中部也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混蛋东西──更不用说火星,或者月球。
  安格朗斯基:从本质上说,这是两回事,迈克。在巴西外围的地区,我们就能找到跟中部有关的一切线索──甚至包括那种食人鱼,那种叫什么来着,水虎鱼是吧?但是锂西亚完全不同。我们根本不知道手头掌握的这点线索到底指向哪里,到底是重要的论据,还是完全没用的垃圾。很可能有什么可怕的事物隐藏在幕后,我们根本一无所知。

  米歇里斯:安格朗斯基,不要说得像一些八卦周刊一样。你太低估自己的智商了。你所说的那种可怕的秘密都是些什么呢?锂西亚人会吃人?他们在膜拜哪种藏在丛林深处的恐怖神灵?其实他们都是心灵扭曲,心理变态,没心没肺,冷酷无情的超人,只不过伪装成好人一样?只要是这一类,不管你作出什么假设,你自己都可以推翻它。你只是被这些毫无根据的空想吓倒了而已。我甚至懒得去检验这些假设的可能性,或者花费无谓的时间讨论什么对策。

  安格朗斯基:好吧好吧。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暂时保留自己的意见。要是这里的一切都没问题──我的意思是──如果神父和克利弗都这么认为的话,我可能会附和你们的意见。那样的话,我就没有什么可以反对你们的理由了,我承认。
  米歇里斯:不错。我可以确定雷蒙会赞同开放,这样的话就没有什么异议了,我看不出克利弗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克利弗觉得自己在纽约联合国总部的大厅里,正在法庭上作证,周围人头攒动,而自己是众人的焦点,但心中的悲哀却超过了胜利的喜悦。自己的手指夸张地指向对面的耶稣会士,雷蒙·路易斯·桑切斯。但耳边突然有人叫到自己的名字,梦境一下子灰飞烟灭。他反应过来了,觉得房间比以前明亮了一点。黎明──就像锂西亚上流行的油质羊毛灰色漫画中表现的一样──正在来临。

  他努力回想自己在梦中的法庭上说了些什么。那些话简明有力,势不可挡,完全可以用在现实中。不过他失败了,一个字也记不起来。所有的记忆碎片都是当时的感情,都是那些语言所表达的强烈情绪,至于具体字句,已经完全不知所终。)
  米歇里斯:你把那架直升机停好了吗?我觉得现在的风比我们去北方的时候大了。
  安格朗斯基:没问题。还拿帆布盖上了。现在我们除了把自己的吊床挂上以外,什么事都没了。
  (一阵声响)
  米歇里斯:嘘──那是什么?
  安格朗斯基:嗯?
  米歇里斯:听。
  (脚步声。虚弱无力的脚步声。不过克利弗能听出来是谁。他拼命把眼睛张开一条缝,可是除了天花板以外,什么都看不见。看着头顶上平整圆滑的天花板,他几乎马上又失去意识,再次陷入沉睡。)
  安格朗斯基:有人来了。
  (脚步声)
  安格朗斯基:是神父。迈克──过来看,那不是神父吗。他看上去不错。脚步有点拖沓,不过谁在外边熬了一通宵都会累的。
  米歇里斯:或许你该到门口接他。这样至少要比他进来以后,再吓他一跳好。他怎么也想不到我们已经回来了。我先去把吊床拿出来。
  安格朗斯基:没问题,迈克。
  (脚步声,在克利弗身边远去。石头相碰的声音,门被打开了。)
  安格朗斯基:欢迎回家,神父!我们刚回来不一会儿──噢,天哪,怎么了,你也病了吗?难道说──迈克,迈克!
  (有人跑出房间。克利弗拼命朝脖子上使劲,想把头抬起来,不过又失败了。他甚至感到脑袋又往下沉了,已经深陷在吊床的软垫里,动弹不得了。他历经艰辛,拼出最后一丝力气,大喊一声。)
  克利弗:迈克!
  安格朗斯基:迈克!
  (随着长长的一声喘息,克利弗终于放弃了最后的努力。他睡着了。)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第四章

  切特克撒家的大门在身后关上,路易斯·桑切斯打量四周,大厅里光线明亮,但是场景布置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尽管他也说不上自己事先有什么预料。说实话,眼前这个客厅跟他自己的住所几乎一模一样。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因为除了实验设备和一些地球带来的衣服,他“家”里的所有家具都是锂西亚人提供的。
  “我们碾碎了博物馆的一些金属陨石样本,并且按照您说的那样锤炼加工,”牧师还在脱下雨衣和靴子的时候,身后的切特克撒已经开始讲述,“它们表现出非常显著而稳定的强磁性,跟您说的完全一样。现在我们已经全民动员,满世界寻找这种镍铁矿石,再把全世界找到的陨石都送到我们这里的电子实验室。天文观测人员也在尽力预测,使我们对即将坠落的陨石有所准备。不过很遗憾,我们的星球上陨石很少见。我们的天文学家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像你描述的那种地球上很常见的‘流星雨’。”

  “很正常,我早该想到的。”路易斯·桑切斯一边回答,一边跟在锂西亚人身后走进前面的房间。即使以锂西亚人的标准来看,这个房间也非常朴素。整间屋里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便基本上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
  “啊,有意思。为什么呢?”
  “因为在我们的太阳系中,有一个大砂轮──一个小行星带,里面有几千颗小行星,分布在本来该是一颗行星的轨道上,我们过去还期待在这个轨道上找到一个跟地球一样的世界呢。”
  “期待?根据谐波定理?”切特克撒说,坐了下来,向他的客人指了指另一个座垫,“我们一直都不敢确定,这个定理是否真的靠得住。”
  “我们也一样。不过在这个个例上,它失效了。这些小行星不停地相互碰撞,最直接的后果就是给我们的星球带来了令人头疼的大量流星。”
  “很难理解会有这么不稳定的天体存在,”切特克撒说,“你们对此有什么解释吗?”
  “没有非常完美的解释。”路易斯·桑切斯回答,“有人以为,很久以前在这个轨道上运行着一颗中规中矩的行星,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它爆炸了──在我们的太阳系中就有一颗卫星发生过类似的事──爆炸之后,它的碎片形成了一个环,围绕它的母星运行;还有人认为,在我们的太阳系形成之初,这些本该聚合成一颗行星的原始物质,出于某种原因,始终未能成功聚合。这两种观点都很不完善,但是每派都对对方的观点嗤之以鼻。或许这两种说法都有部分正确的地方。”

  切特克撒的眼睛微微眨动着,这是锂西亚人标志性的“内眨”,说明他们正在全力思考。
  “这两种说法都无法验证,”他最后说道,“依照我们的逻辑,如果过程完全无法验证的话,那么原始问题就可以说完全没有意义。”
  “这种逻辑在地球上也有很多信徒。我的同事克利弗博士一定会完全同意你的观点。”
  路易斯·桑切斯笑了。他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学习锂西亚语,刚才他成功地理解了切特克撒所表达的如此抽象的一个概念,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成就。相比之下,单纯词汇量的增加之类的进步,简直不值一提。
  “还有,在我看来,你们在收集陨石的过程中还存在很多困难,”他问道,“你们采用了什么激励手法吗?”
  “噢,当然,每个人都理解这个计划的重要性。我们都急切希望作出自己的贡献。”
  这显然不是牧师期望得到的答案。他努力在头脑中搜索,想找到“报酬”一词在锂西亚语中对应的说法,但是除了他刚刚用过的“激励”以外,实在没有什么更适合的了。他知道锂西亚语中同样没有“贪婪”之类的词汇。很显然,要是给每个找到陨石的锂西亚人一百块钱,一定会让他们感到困惑不解。他还是放弃这条思路的好。
  “既然以后陨石降落的几率也不是很大,”他说,“既然用这种方式,你们永远不可能得到足够的铁以供研究之用──不管你们在搜索上多么齐心合力,再说,你们发现的陨石中,很大一部分都是石头,而不是有用的金属,现在你们最需要的,是一种找到铁的新方法。”
  “这点我们也知道,”切特克撒说,“但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只要能找到一个方法,能把你们星球上所有跟铁有关的事物集中起来……我们的精炼法对你们并不适用,因为你们没有矿床。嗯……切特克撒,你有没有听说过铁细菌?”
  “我们这里也有吗?”切特克撒仰着脖子,怀疑地问。
  “我不知道。你可以问问你们的细菌学家。要是你们这里能发现属于纤发类的细菌,其中就一定可以找到铁细菌。生命在这个星球上已经存在不知多少个百万年了,这种演化一定发生过,很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
  “但为什么我们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呢?我们在细菌学上的研究比其它方面更加深入。”
  “因为,”路易斯·桑切斯激动地说,“你们不知道目标是什么。另外,这种细菌在锂西亚上可能像铁本身一样稀少。在地球上,因为铁的储藏量非常丰富,我们的纤发类细菌有大量繁衍的机会。我们在大型铁矿中可以找到无数它们的化石。因为这种现象,人们甚至以为正是这种细菌制造出了矿床──不过我一直对这种观点持保留看法。这些细菌依靠氧化亚铁向三氧化二铁的转化释放的能量生存。只要有氧化还原反应的电势,周围环境的酸碱度又合适的话,这个反应就会自动进行,而反应所需的所有条件都可以由普通致腐菌生成。在我们的星球上,细菌生长在矿床上只是因为那里有铁,而周围别的地方没有──但是我想,在锂西亚上,这个过程应该是可逆的。”

  “我们将马上启动一项土壤采样计划。”切特克撒回答,他的头冠闪烁着淡紫色的光芒,“我们的抗生素研究中心每月都会抽查数千份土壤样本,他们是为了寻找有医疗价值的微生物。要是这种铁细菌存在的话,我们一定能找到它们。”
  “它们肯定存在。你们这里有没有一种聚硫厌氧菌?”
  “有──有,当然有!”
  “那就好办了,”耶稣会士心满意足地往后一靠,双手落在膝盖上,“只要有足够的硫磺,就一定可以找到这种细菌。等你们找到铁细菌时,一定记得通知我,我回地球的时候一定要装在培养基里带点回去。到时候我非把它们塞在地球物理学家的鼻子里不可。”
  锂西亚人脸上一僵,头往前探了探,好像很迷惑。
  “对不起,”路易斯·桑切斯赶快说,“我这是用了地球语言中一个比较夸张的比喻。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我真的打算这么做。”
  “我想我能理解。”切特克撒说。路易斯·桑切斯却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明白了。在锂西亚文化丰富的语言库中,他没有发现一点跟比喻相关的修辞,哪种比喻都没有。锂西亚人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诗歌,或者任何一种创造性艺术。“您当然有权获知我们的任何研究成果。其实,您对此感兴趣完全是我们的荣幸。在我们的社会科学研究中,有一个困扰我们已久的难题,就是如何对作出突出贡献的发明创造着进行适当的奖励。每当我们感到一种新的技术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巨大好处的时候,总是不知道该怎样对发明者表达我们的感谢。对此我们已经近乎绝望了。如果这个发明者本人能对社会有所要求的话,我们都会感到非常欣慰。”

  路易斯·桑切斯第一次对对方的陈述有点拿不准了。他在脑子里把这段话又过了一遍,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喜欢听到这样的称颂。以地球人的标准来看,这些话听起来简直有点肉麻。不过可以肯定,切特克撒所表达的感情非常真诚。
  考察队提交评估报告的期限快要到了。路易斯·桑切斯开始觉得,自己只能部分理解锂西亚人这种平和端正的品行的很小的一部分。牧师内心深处有些隐隐的不安,这种不安提醒他,这些人的一切品行纯粹出乎理智,而非规则,亦非信仰。锂西亚人不知道有上帝。他们行为端正,思想纯洁,只因为这一切都合乎理性,做起来自然而然,发乎内心。除此之外,他们一无所知,别无所求。

  难道他们就从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吗?在我们的宇宙中,有可能存在这样一种和谐而理智的生命吗?他们从来不会为突如其来的问题所困扰,不会为生命的无意义而恐惧,不会为知识的盲目而沮丧,不会为荒芜的内心而烦恼。“只有在无法克服的绝望面前,”一个著名的无神论者曾经写到,“灵魂才能找到它存在的理由。”
  还有一种可能:锂西亚人之所以在思想和行动上都如此纯洁无瑕,是因为他们至今还没有离开自己生活的伊甸园。他们没有像人类一样,背负原罪的恐惧。我们已经知道锂西亚从来没有经历冰河时代,这个星球上的气候已经几亿年没有发生过变化了。这种地理现象,任何一个警觉的神学家都绝对不能忽视。是不是有这种可能──既然没有原罪的负担,他们的身上也就没有背负亚当的诅咒?

  如果他们确实如此──人类能跟他们共存吗?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切特克撒”牧师沉默了半晌,继而说道,“但是我首先声明,你并不欠我任何东西。在我们的习俗中,所有知识都属于整个社会,都可以无偿地与所有人分享。不过,我们这四个地球人马上就面临一项艰难的抉择。你知道那是什么。同时,我一直觉得我们对这个星球的了解,还不足以让我们作出明智而合理的决定。”

  “这样的话,您就必须再提一些问题了。”切特克撒马上回答道,“您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好吧,那么──你们会死吗?我在你们的语言中找到了这个词,不过它也可能跟我们语言中的‘死’意义完全不同。”
  “它的意思是停止变化,不再存在,回归虚无。”切特克撒说,“一个机器也可以存在,但是只有一种生命体,比如一棵树,才会一直按照一种模式不断变化,保持动态的平衡。一旦这个程序停止,这个生命体也就死亡了。”
  “对你们来说也一样吗?”
  “从来如此。即使是一棵巨大无比的树,像信息树,迟早也会死。在地球上不是这样吗?”
  “一样,”路易斯·桑切斯说,“完全一样。出于某种短时间内很难解释清楚的原因,我一度认为你们可以逃脱死亡的魔掌。”
  “在我们看来,这不算什么魔掌。”切特克撒说,“在锂西亚,生源于死。植物的死亡给我们带来油料和燃气。还有一些生物是另一些生物的食物。如果我们要治愈疾病,就要杀死细菌和病毒。我们自己也必须死,从而为新的生命腾出空间──至少在我们找到办法,降低出生率以前──现在我们还做不到。”
  “不过在你看来,你们都期待这样吗?”
  “当然期待。”切特克撒说,“我们的世界很富饶,但资源也不是用之不竭。其他的星球也有自己的种族,所以我们也不能指望在人口过剩的时候把自己的生存空间扩展到其它星球。”
  “物质是不可能耗尽的,”路易斯·桑切斯生硬地插了一句,盯着地板上的彩虹色玻璃,皱起眉头,“这个道理我们是经过几千年的探索才明白的。”
  “那要看在哪种程度上,”切特克撒说,“从微观的层面上,我可以同意你的观点。比如我们对每一块石头、每一滴水、每一寸土壤都可以进行无穷的探索。从它们身上我们可以得到的信息是无穷无尽的。但是具体到一块土壤,它内部蕴藏的硝酸盐是可以耗尽的。虽然不是一两天能做到的,但如果我们不采取合理的耕种方法,它完全可以耗尽。或者说铁,我们刚才一直在谈论它。如果我们放任自己的经济结构,使它产生了对铁的强烈需求,而且听任这种需求超过了我们的供给能力──即使把挖掘陨石、进口等方法都用上也不够,那么我们就未免太愚蠢了。这不是知识或者信息的问题。这是信息能否得到正确应用的问题。如果不能,那么无穷的知识也不见得是好事。”

  “要是铁永远不够的话,你们完全可以抛开它,”路易斯·桑切斯承认,“你们的木材工艺足够制造精密的引擎。说不定到以后,大家都不记得引擎还需要用金属了。我自己家里就有个例子:那是一个老式的报时钟,用我们的时间单位计算,已经有将近两百年的历史了,除了钟摆以外完全是木制的,而且仍然基本准确无误。还有就是造船。人类在很久以前就可以用钢铁造船了,但是目前我们仍然在使用木材,制造船体要害部位的轴承座。”

  “木材的确是一种非常出色的材料,足以应付许多需求。”切特克撒表示赞同,“与陶瓷和金属相比,它的唯一缺点就是它的个体不确定性。要在树林中挑选合适的木材,你必须了解每一棵树的生长状况。当然,对于一些比较小巧复杂的木制构件,我们也可以用固定模具,从幼苗开始培育;植物在模具内生长时压力非常大,最后得到的木材密度也就非常高。至于比较大的构件,我们可以在树木生长的时候,用软砂岩作支架,让它长得笔直,然后再用板岩抛光。我们发现,木材的确是一种出色的材料。”

  不知为什么,路易斯·桑切斯感到有些羞愧。这种羞愧有点像回到家中,面对那台老式黑森林报时钟时的感觉,不过程度更强一些。在他利马郊外的庄园里,所有的电子钟都可以安静而精密地计时,也不占多少空间。但是制造它们的起源和动机,都完全出自于纯粹的商业和技术因素。它们中大部分都能在准点时发出有气无力的叫声。每一个都是所谓“流线型”设计,又大又丑。它们没一个走得准,有几个都是由恒定马达驱动,变速器简单得可笑,而且都不能校准。从出厂那天定好时间一直走下去,走不准也很正常。

  但是那个木制报时钟,日复一日走得非常平稳。每到一刻钟的时候,两扇木门之一就会打开,一只鹌鹑出来报时;每到准点的时候,先是鹌鹑出来,然后是布谷鸟,布谷鸟每叫一次之前,都会响起一声低沉的钟声。午夜和正午的时候则不会有报时的钟声。这种钟完全是工艺品。每个月它会有一分钟的误差。唯一的代价就是给三个钟摆上发条,每晚一次。

  造这座钟的钟表匠早在路易斯·桑切斯出生之前就死了。相比而言,牧师在他一生的时间内,可能会购买并丢弃至少一打电子表。制造商甚至鼓励这么做。按照他们的宣传,这叫“计划内淘汰”。上世纪后半叶,正是这种毫无节制的浪费对美国社会造成了巨大冲击。
  “我完全赞同。”他诚心诚意地说,“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有一个问题,差不多也是上一个问题的一部分。我曾经问过你,你们是否会死亡;现在我想知道你们是如何出生的。我在街道上看到有很多成年人,有些人家也有成年人进出──当然我已经知道你是独身的──可是从没见过哪里有孩子。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或许这个问题是个忌讳──”

  “这有什么可忌讳呢?在我们这里,人们没有什么隐私。”切特克撒说,“女人们,你知道的,身上长着专门放蛋的袋子。这个是我们身体进化的一大幸事,因为我们的星球上有一些以窃蛋为生的小动物。”
  “我理解,在我们地球上,也有一些动物身上长着类似的袋子,尽管它们是胎生的。”
  “女人们每年产卵一次,就产在那个产卵袋里,”切特克撒说,“每到这个时候,女人们就会离开自己的家,寻找合适的男人使卵受精。我现在保持独身,是因为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在女人的第一次选择中得到垂青;我将在她们的第二次选择中得到自己的机会,就在明天。”
  “我明白了,”路易斯·桑切斯小心地回答,“这种选择有什么依据呢?是根据感情,还是纯粹的理智?”
  “这两者从长远来说是一回事,”切特克撒说,“我们的祖先并没有给我们留下碰运气的习俗。我们之间的感情跟优生学知识并不冲突,也不可能冲突。因为我们的感情本身就倾向于接受选择性繁殖,愿意听从科学的指引。
  “在这个季节结束的时候,我们就会迎来回游日。到那一天是,所有的卵子都已经受精,准备孵化。在那一天──恐怕您是看不到了,因为按照你们的计划,你们的回程刚好比那天早了几天──我们所有人都会聚集到海边。男人们作好警戒,提防食肉动物的袭击,女人们则涉入水中,游入深海,把孩子们生在那里。”
  “生在海里?”路易斯·桑切斯一头雾水地问道。
  “对,生在海里。然后我们就回来,继续我们正常的生活,等待下一个交配季节的到来。”
  “可是──可是那些孩子怎么办?”
  “怎么了?他们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只要他们能做到。当然死亡的也不在少数,特别是有很多会被我们那些贪吃的兄弟水蜥蜴吃掉。在这个季节里,对于这种水蜥蜴,我们能杀多少就杀多少。不过,等时候到了,大多数孩子还是会回来的。”
  “回来?切特克撒,我不明白。他们出生的时候为什么不会淹死?要是他们会回来的话,为什么我一个都没有见到呢?”
  “你见过的,”切特克撒说,“你还常常能听到他们的声音。难道你们繁殖后代不是这样──啊,我忘了,你们是哺乳动物;那肯定困难多了。你们必须把孩子养在家里,父母都认识自己的孩子,而孩子们也认识自己的父母。”
  “是的,”路易斯·桑切斯说,“我们都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我们。”
  “这种情况在我们星球是不可能的,”切特克撒说,“跟我来,我带你看。”
  他站起身,走向前厅。路易斯·桑切斯跟在他身后,他脸上神色变幻,一直在努力猜测。
  切特克撒打开门。牧师眼前是一片动人心魄的美景。正是退潮的时候,东方的天空刚刚露出一点模糊的亮光,丛林中各种各样的鸣叫声还在高唱不绝。空中传来一阵嘶哑的啸声,一只有翼动物影子掠过城市,向着大海飘去。远处的海面上,一个模糊的影子──应该是锂西亚上特有的飞乌贼──冲出水面,在浪尖上滑翔几乎六十码,然后再次冲入水中。水边昏暗的泥滩上传来一声嘶哑的号叫。

  “在那儿,”切特克撒轻轻地说,“你听到了吗?”
  那只在泥滩上搁浅的生物,或者是另外一只──这点说不清楚──又在不屈地号叫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的确很辛苦,”切特克撒说,“不过他们最艰苦的日子其实已经过去了。他们已经上岸。”
  “切特克撒,”路易斯·桑切斯说,“你们的孩子──那些肺鱼?”
  “是的,切特克撒说,“那就是我们的孩子。”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第五章

  安格朗斯基打开门的时候,路易斯·桑切斯终于抵挡不住肺鱼那声声不停的号叫,晕厥在地。其实在切特克撒家后来的几个小时里,对克利弗病情的担心以及发现他撒谎的事都让牧师忧心忡忡。回家的路上,天已经蒙蒙亮,还飘着一点小雨。牧师心中对克利弗的内疚之情也越来越重。当自己为了满足好奇心而玩忽职守的时候,安格朗斯基和米歇里斯已经连夜赶回来了。发现这一点时的震惊自然也对他打击不小。

  不过最主要的因素还是那些锂西亚的孩子。在他回家的路上,肺鱼的号叫始终在他耳边萦绕不绝,一声声冲击着他的灵魂。
  他只昏过去了一小会儿。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安格朗斯基和米歇里斯已经把他搬到实验室的一张工作台上,正在费劲地脱下他的雨衣,轻手轻脚,生怕把他摔下来或者弄醒──一项难度很大的工程,相当于在不脱掉一个人外套的前提下,脱下他的背心。牧师疲倦地伸展手臂,把胳膊从雨衣袖子里褪出来,看着米歇里斯说:

  “早上好,迈克。请原谅我这么狼狈。”
  “别犯傻了,”米歇里斯平静地说,“你现在不需要说话。我今晚一直在焦头烂额地摆弄克利弗,他刚刚安静下来。别让我再来一次,求你了,雷蒙。”
  “我不会的,我没生病:我只是累了,也有点过度紧张。”
  “克利弗怎么了?”安格朗斯基插话。米歇里斯好像要赶他走。
  “不,没事,迈克。他该问的。我没事,我可以向你保证。至于保罗,今天下午他被一棵菠萝扎到了,有点葡糖苷中毒。噢,已经是昨天下午了。你们来的时候他怎么样?”
  “他看上去病得很重,”米歇里斯说,“当时你又不在,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给他吃了两片你留下来的药。”
  “真的?”路易斯·桑切斯马上把腿放下来,翻身站起,“你说得不错,你们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啊。现在你们使他药物过量了。我得去看看他──”
  “坐下,雷蒙,”米歇里斯柔和地说,不过语气坚定,不容抗辩。牧师看上去也不反对遵从这个大个子好意的劝阻,又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靴子从脚上滑落。
  “迈克,谁才是这里的神父呢?”他疲倦地问,“我想信你处理得不错。他现在看上去没什么危险吧?”
  “他看上去病得很厉害。不过这个大半个晚上,他一直有力气挣扎,想使自己清醒过来。他刚刚睡过去不一会儿。”
  “好的,就让他睡吧。不过明天我们得给他作静脉注射了。在这里的大气条件下,无论谁服用了过量的水杨酸酯,都会很难受,”他叹了口气,“我要跟他睡一间屋,有什么情况的话,我会照顾他的。我们现在可以讨论其它问题了吗?”
  “只要眼下没什么麻烦了,讨论什么都行。”
  “噢,”路易斯·桑切斯说,“恐怕我们还有个大麻烦。”
  “我早就知道!”安格朗斯基说,“我早他妈想到了。我告诉过你,迈克,不是吗?”
  “紧急吗?”
  “不,迈克。对我们没什么危险,这点我敢肯定。我们可以先睡一觉,也误不了什么事。你们两个看起来也都累坏了,跟我差不多。”
  “我们的确很累。”米歇里斯承认。
  “可你们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系?”安格朗斯基委屈地嚷到,“我们一直没你们的消息,都快吓死了,神父。要是这儿真的出了什么事,你应该──”
  “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路易斯·桑切斯耐心地重复,“至于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发出任何消息,我跟你一样迷惑。一直到昨天晚上为止,我还以为我们之间保持着正常的联系。这是保罗的工作,而他看上去一直干得很正常。直到昨晚他病了,我才发现他其实从来没有发出过一条消息。”
  “那么现在我们只能等他醒过来了,”米歇里斯说,“以上帝的名义,我们去把吊床挂上吧。架着那个脆弱的小鸟,沿着那条烟雾弥漫的海岸线一直飞二百五十英里,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我得上床睡觉了……不过,雷蒙──”
  “嗯,迈克?”
  “老实说,我的感觉跟安格朗斯基一样不好,明天我们得把事情弄清楚,评估工作也该告一段落了。留给我们做决定的时间大概只有一天左右。到时候飞船就会来,带我们离开锂西亚,到那时候为止,我们必须掌握应该掌握的一切,并作出决定回去以后该如何向地球汇报。”
  路易斯·桑切斯说:“你上一句说得对──以上帝的名义。”
  第一个醒过来的仍是秘鲁牧师兼生物学家,他的身体疲劳程度远远比不上那三个人。此时已是黄昏,窗外笼罩着傍晚的薄雾,他翻身下了吊床,蹑手蹑脚地走到克利弗身边。
  物理学家还在昏睡之中。他脸色灰白,看上去有点脏兮兮的,皱纹显得比平时多了。药物过量对他身体的影响正在渐渐得到矫正。很幸运,他的脉搏和呼吸现在都接近了正常水平。
  路易斯·桑切斯悄悄地走进了实验室,配好了果糖静脉滴注液。他还拿蛋粉做了一些蛋奶酥,装在一个带盖的融锅里,搁到炉子底部烘焙;这是给大家做的。
  回到卧室,牧师装好吊瓶。针头插入手肘内侧静脉时,克利弗一动不动。路易斯·桑切斯把输液管整理好,检查了一下吊瓶滴注的情况,然后返回实验室。
  他坐在显微镜前的凳子上,感觉自己悬在半空,不知道何去何从。窗外渐渐暗了下来,又一个夜晚降临了。他感到身上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但是已经比睡觉前好多了,至少不再需要不停地给自己大气,支撑自己不要倒下了。炉子里的蛋奶酥咝咝作响,不一会儿,一阵甜香飘来,他猜蛋奶酥的顶部一定已经烤成褐色,已经能想像到它的美味了。

  外面突然下起一场暴雨,不过马上就停了。锂西亚短暂而酷热的夏季就要来临了。相比而言,这里的动机漫长而温和,在这个纬度上,温度从来不会低于20℃。即使在两极,冬季的最低温度也远高于0℃,平均可达15℃。
  “我闻到的是早饭吗,雷蒙?”
  “是的,迈克,就在炉子里,就快熟了。”
  “好吧。”
  米歇里斯走开了。路易斯·桑切斯看到工作台后面放着那本蓝黑色烫金字封面的书,他从地球过来一直都带着它。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拿起书,至少可以往脑子里装点别的事,跟他自身不息息相关的事,缓冲一下他疲惫的大脑。
  他上次读到安妮塔那段,她“将要屈服于霍努菲卢斯的淫威之下,以此向野蛮的苏拉和那十二个惟利是图的苏利文尼雇佣兵让步,同时(听从吉尔波特的建议)从马格拉维斯手中挽救费莉西亚的贞洁”──等等,费莉西亚怎么还可能是处女呢?哦,“……在吉利亚死后被迈克尔强占的时候……”这就说明白了,在这以前,费莉西亚只是不忠。“……但是她害怕,要是允许他享受作为丈夫的权利,她可能会在杰里米亚斯和尤格纽斯之间引发触犯道德的行为。迈克尔从前曾经引诱过安妮塔,现在已经向让步,豁免了她。”──对了,就是这个意思,迈克尔也在算计尤格纽斯。“安妮塔困惑不安,但是迈克尔威胁说明天会把她的事全部公诸于众,哪怕她使用会使判决无效的欺诈手段也罢。”

  对,就是这样。这本小说的内在涵义开始渐渐浮现出来;可以看出,作者完全清楚自己在写什么,每一步都成竹在胸。但是,路易斯·桑切斯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并不愿意了解这些隐藏在传统拉丁化名下的虚构家庭,也不愿意倾听他们任何一个的忏悔。
  对了,一切其实都合情合理,只要你阅读此书时丝毫不怀义愤或同情,无论是对书中的人物──他们毕竟都是虚构的角色──还是对作者,他肯定是英语小说历史上,或许也是世界小说史上最倾情投入的作者。其实,人们至今都觉得他是罪恶之蛇最卑微的受害者,对他心怀同情。如果你在读书的时候被书中的情绪感染,即使在看那些自从1920年本书出版以来就不断堆积的晦涩艰深的注释的时候,你也会感到郁愤难平,难以自拔。

  “神父,饭熟了吗?”
  “闻起来差不多了,安格朗斯基。要吃的话自己去拿,好吗?”
  “谢谢了。你能把克利弗──”
  “不行,他正在打吊瓶。”
  “好吧。”
  刚才他好像以及功能最终理解了书中的涵义,但现在看起来又像是幻觉。不过无所谓了,他现在已经准备解决那个终极问题,那个已经困扰了教会和全体教徒许多年的难题。他仔细地重读了一遍。那个问题说:
  “他还有没有权势而她又准备屈服吗?”
  他突然感到心中一震。他第一次发现着原来是两个问题,只不过中间声略了一个逗号。所以回答也应该是两个。霍努菲卢斯到底还有权势吗?当然,他当然有。因为在这个团体中,唯一一个从一开始就有最高豁免权的迈克尔,已经对他完全让步了。所以不管他到底是恶贯满盈或者只是受人诽谤,霍努菲卢斯手里的权利一直都没有动摇。
  而她应不应该屈服呢?不,当然不应该。迈克已经丧失了处置她的权力,既不能把她逐出教门,也不能让她改宗。这样一来,能够引导她的只有她自己的心灵──正是她的心灵对霍努菲卢斯提出了最无情的控诉,指引着她不作妥协,抗争到底。至于苏拉的悔改,以及费莉西亚的转变,都无所谓了。因为迈克尔的背叛,已经把他们的力量完全抵消──谁也不管用──谁也不可能来守护她了。

  现在,答案已经非常清楚了。它就是:
  有,不会。
  其实这个多年来悬而未决的问题,关键就在于添加一个逗号。这是作者的一个玩笑。他以此先是,一个伟大的作家用了十七年时间写成一本巨著,其关键问题只在于一个逗号的处理;魔鬼撒旦就是这样开玩笑的,他就这样掩藏起自己的一无所有,嘲弄了自己的信徒。
  路易斯·桑切斯微微颤抖着合上书本,抬头望向对面,感到多少有点头晕,不过在内心深处还是有点无法抑制的激动。在正义与邪恶的永恒战斗中,撒旦又输了一局。
  头似乎还晕着,不过当他透过窗户眺望正在聚集的夜色时,却看到一个熟悉的棱角分明的脑袋。脑袋的主人已经走进门前雨雾濛濛的灯光中。路易斯·桑切斯一下子清醒过来,那是切特克撒,他正要离开。
  突然间,路易斯·桑切斯意识到,门牌上的病人标记好像还在那里,没人记得去把它擦掉。即使切特克撒来这里有什么要事,看到牌子后他也一定不会进来。这样可就误事了。牧师探出身子,抓起一只空的载玻片盒,敲打面前的窗户。
  切特克撒转过身,穿过雨幕向这边望来。大雨倾盆,他几乎睁不开眼睛。路易斯·桑切斯向他招手,跳下长椅去开门。
  旁边的炉子里,牧师的那份早餐正在渐渐烤干,烤焦。
  牧师敲窗户的动静把安格朗斯基和米歇里斯也招来了。切特克撒低头看着这三个地球人,在低重力条件下,雨滴像油一样,沿着他柔软的皮肤滚落下来。
  “我不知道你们这里有病人,”锂西亚人说,“我来是因为,你们的兄弟路易斯·桑切斯早上离开我家的时候,我忘了送给他早就准备好的礼物。要是我打搅了你们,我马上就走。”
  “没关系,”路易斯·桑切斯保证,“我们的病人不过稍微有点中毒,并没有传染性,我们可不想就这样送走一位亲爱的同事。这两位都是我的同伴,从北方回来的,安格朗斯基和米歇里斯。”
  “看到他们回来我非常高兴。我那条信息没有白发,是吗?”
  “什么信息?”米歇里斯问道,他的锂西亚语非常纯正,只是有点没把握。
  “昨天晚上,应你们同事路易斯·桑切斯的要求,我向北方发出了一条信息。不过寇里代利茨哥坦方面的回信却说你们已经走了。”
  “我们的确已经走了,”米歇里斯说,“雷蒙,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说过,发信息是保罗的职责。你明确表示过,保罗生病了,而你根本不懂如何发送信息。”
  “我不懂,的确不懂。我请切特克撒替我发的;他刚刚告诉你了,迈克。”
  米歇里斯抬头看着面前高大的锂西亚人。
  “那条信息是怎么说的?”他问道。
  “让你们尽快回来,回到这里,寇里迪什茨法。你们在这个星球上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他说什么?”安格朗斯基问道。他一直在努力倾听他们的对话,不过看样子他明显没有什么语言天份,所能抓住的只言片语只能加重他心中早已存在的疑惑。“迈克,能不能给我翻译一下?”
  米歇里斯简短地给他讲了一下,然后说道:“雷蒙,这就是你要对我们说的吗?当时你已经发现了保罗的失职,而你却仍旧只想对我们说这句话?我们自己也直到返程将至。我们至少还会看日历。”
  “我知道,迈克。不过我不清楚你们以前收到过什么消息──如果你们收到的话。就我所知,克利弗以私人方式跟你们取得过联系。我开始以为他可能通过日常航班递送信件;这么做方便得多。他可能告诉过你们,我们的任务期延长了,还要多待些日子才走;他也可能说,我已经被谋杀了,而他正在寻找凶手。天知道他会说些什么。我必须慎重一点,不管他跟你们说过没有,说了什么,你们都要按时回来。

  “可当我赶到信息中心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操作,无法跟你们直接建立联系,所以必须修改压缩我的信息。因为我不能保证,在经过我们的锂西亚朋友翻译转发以后,一份详细而复杂的信息,其细节能不能准确传达。寇里迪什茨法发出的所有信息都要经过那棵树,除非你亲自到那里看一看,否则你永远不会明白一个地球人面对那棵树时心里会有什么感受,即使需要发送的只有一个字。”

  “真的吗?”米歇里斯问切特克撒。
  “真的?”切特克撒重复道。他的头冠颜色因困惑而变幻不定;尽管路易斯·桑切斯和米歇里斯都是用锂西亚语在交谈,但他们的语言中还是有一些词汇,比如“凶手”,在纯正的锂西亚语中是不存在的,所以匆忙之间他们说出的是英语单词。“真的?我不懂。你的意思是不是‘有效’?那样的话只有你自己能判断了。”
  “先生,我的意思是说,他说得是否准确,符合事实?”
  “完全准确,”切特克撒说,“就我个人理解而言。”
  “好吧,那么,”路易斯·桑切斯好像有点不悦,但还是继续说道,“现在你应该能明白,当切特克撒出现在那里,认出了我,并帮我转发消息的时候,我只能给他最简单的一句话。我不指望能把所有细节都向他解释清楚,也不能指望一条详细冗长的信息,在经过两个以上锂西亚人转发以后还能原汁原味地传到你手里。我所能做的,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呼喊,让你们尽快回来──希望你们能听到。”

  “好像我来得不是时候,这个家里还有病人在。”切特克撒说,“我要走了。当我自己遇到麻烦的时候,总是希望能不受打搅;而在他人陷入麻烦的时候,我也不能给别人添乱。我下次会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再次把我的礼物送来。”
  他低头出门,没有作什么再见的表示,不过这次短暂的出场已经给所有人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路易斯·桑切斯无助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很有一些失落。锂西亚人总是能抓住形势的核心要点。还有,他们做起事来没有一丝一毫迟疑,这一点就是最独断专行的地球人也做不到。他们坦坦荡荡,没有任何心机。
  可是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呢?指引他们行为的──如果路易斯·桑切斯没错的话──是整个宇宙中第二好的信念。而这种信念没有通过任何教会的传播,也没有发生不同观点的争斗,自然而然地植根于每个锂西亚人的心中。他们从不犹豫,从不拖泥带水,这正说明他们是信念支配的生物。只有神的子民才会被赋予自由意志,才会惶惑不安。
  不管怎么说,要是路易斯·桑切斯能挽留切特克撒的话,他一定会全力去做。在一场短暂的争论中,有这样一个绝对纯洁的人站在你一边肯定很有帮助──当然如果过于一来这种人,从长远来说肯定会倒霉的。
  “我们进屋去,先把问题搞清楚。”米歇里斯关上门,返身走回前厅。他还在讲锂西亚语,不过马上明白过来,回头向切特克撒离去的方向做了一个鬼脸,把语言切回英语,“我们先睡了一觉。这是必要的,但这样一来,我们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了。在飞船到来之前,我们必须快刀斩乱麻,作出正式决定。”
  “我们还不能作决定,”安格朗斯基反对。他站到路易斯·桑切斯一边,语气很温和,“在听到克利弗的观点以前,我们怎么能作出任何有意义的决定呢?在这样一件事上,每个人的声音都必不可少。”
  “你说得非常正确。”米歇里斯说,“我早就说过,我一点也不比你更喜欢目前的状况。可我不知道我们还有什么其它的选择。你怎么想,雷蒙?”
  “我倾向于再等等,”路易斯·桑切斯坦白说,“说实话,我和克利弗的看法恐怕会有冲突。别跟我说你们完全信任我的人品,因为我们也都完全信任克利弗的人品。对我们两个人都完全信任,等于什么都没有,二者完全抵消。”
  “你可真够直率的,雷蒙。虽然我们心里头这么想,可是只有你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米歇里斯咧嘴一笑,不过眼神里却毫无喜色,“现在,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没有,”路易斯·桑切斯承认,“你说得对,时间对我们不利。我们不得不在没有克利弗的情况下作出决定。”
  “不,你们不必。”
  声音从卧室门口传来,虽然语气坚定,但中气虚弱,音调也有些刺耳。
  大家都跳了起来。只穿着内衣的克利弗站在门口,双手扶着门框两边。路易斯·桑切斯看到他的一只手臂上边还有撕掉胶带留下的痕迹,静脉滴注的针头已经被他自己拔下来了。前臂上扎针头的地方,灰白的皮肤下,一块丑陋的血肿清晰可见。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第六章

  (沉默。)
  “保罗,你疯了是吗?”米歇里斯突然嚷道,看上去气坏了,“回你的吊床上去,你非得把事情搞砸才行吗?你是病人,你不知道吗?”
  “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克利弗笑了笑,他脸色苍白,有点吓人,“实际上我感觉相当不错。我的嘴里基本上已经没事了,我想现在也不可能在发一次烧了。要是我们这个小组趁我不在作什么决议的话,我他妈的会发疯的。你们没权力这么做。我会对任何决议都提出上诉──任何决议,我希望你们都听清楚──只要我没参加决策过程。”

  小组的其他成员都一动不动地听着。录音机已经启动了,机器在运转,不可擦除的磁带正在一点点进入密封盒。另外两个人疑惑地转向路易斯·桑切斯。

  “这是怎么回事,雷蒙?”米歇里斯皱着眉头说。他用自己的钥匙把录音机关上,“他这么起来,身体不会有问题吧?”
  路易斯·桑切斯已经站在物理学家的身边,正在检查他的口腔。他嘴里的溃疡已经差不多好了,剩下不多的几块也都开始结痂脱落,看上去情况不错。克利弗的眼睛还在充血,说明血毒还没有痊愈。不过除了这症状以外,海葱素接种带来的影响已经完全消失。克利弗看上去状态很差,不过一个人刚从病中恢复过来,状态理应如此;而且这个人刚把自己体内所剩的一点蛋白质燃烧殆尽,努力使自己站起来,走到这里。至于手臂上的血肿,冷敷一下就会好的。

  “如果他肯拿自己的身体冒险的话,我想他已经有这个资本了,至少我觉得可以了。”路易斯·桑切斯说,“保罗,现在你首先要做的是脱下靴子,回到床上,然后穿上件长衣服,再找条毯子把腿裹起来。然后你必须吃点东西;我去给你做。你的康复过程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如果你自己这段时间不注意身体,过多消耗精力的话,很容易真的得上什么大病,那你可就麻烦了。”

  “我保证。”克利弗马上回答,“我可不想充英雄,我只想你们能听到我的声音。帮我一下,把我弄到吊床上去,我现在走路还打晃。”
  下面的半个小时,大家忙着安顿克利弗,直到牧师满意为止。屋里的气氛好了许多。物理学家看上去似乎很享受的样子。他手里捧着一杯格茨特茶──这是锂西亚的一种特产药茶,味道香郁无比。用不了多久,它一定会成为地球的重要进口商品。克利弗说:
  “好了,迈克,现在可以重新打开录音机了。”
  “你确定吗?”米歇里斯说。
  “百分之百确定。按下那个该死的键吧。”
  米歇里斯转动钥匙,然后拔出来,装回自己口袋里。从现在开始,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在案。
  “好了,保罗,”米歇里斯说,“这是你自己不顾身体,非要参与进来。不过你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你可不可以回答:为什么你不跟我们联系?”
  “因为我不愿意。”
  “拜托,先等一下,”安格朗斯基说,“保罗,你现在说的话都会被记录下来;别这么拧着脖子,脑子里冒出什么就说什么。你可能觉得这是心直口快,但好好想想吧,你的第一反应不见得就是正确的。你一直不根我们联系,是不是因为你不会操作本地的通讯系统──信息树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不,不是,”克利弗坚持说,“谢谢你,安格朗斯基,不过我不准备取巧,捏造一个对我自己比较有利的答案,也不准备作什么申辩。我知道自己的行为违反了规定,我也知道自己做了这种事后,已经不可能进行有力的申辩了。要这么做,我只有一个机会:从一开始就加以有效的控制,让事情按照我的安排运行,不给你们发现的机会。当然,自从我被那个该死的菠萝扎到以后,什么机会都没有了。我昨晚一直在拼命挣扎,想在神父回来之前跟你们说上话,不过最后还是失败了。那时候我就已经明白,我输了。”

  “你现在的表达非常冷静。”米歇里斯谨慎地说。
  “差不多把,其实我现在很有点失落。不过我是个现实主义者。我心里非常清楚,迈克,自己这么做有他妈的非常合理的原因。我期望你在听了我的陈述以后,会完全倒向我的观点。”
  “好的,”米歇里斯说,“说说看。”
  “首先,我不跟你们联系,是因为我不愿意。这一点我已经说过了。要是我按照神父那么做的话,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使用信息树来传递信息。至少,我可以让一个蛇头怪替我转发。对,我不会说蛇头怪的语言,不过神父会说,我只要把他带去就行了。当然,说到底,我的确没有独自操作信息树的能力。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存在任何技术障碍。迈克,等你自己看到那棵树,你就明白了。从本质上说,它类似一个单向导电的晶体管,埋在它脚下的那块巨大的水晶岩床就是一块巨大的半导体;水晶会产生压电作用,每当那个树根扯动一次,它就会发出大量射频信号。这非常奇妙,我敢打赌,在银河系中是独一无二的。

  “不过我希望在我们两队人之间产生隔阂。我希望把你们两个隔绝开来,完全不知道这边大陆上发生了什么。我希望你们能做最坏的打算,还要尽可能地让你们猜测,这种状况完全要归咎与蛇头怪的破坏。等你们回来之后,我就会告诉你们,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发出任何信息,全都是因为蛇头怪的阻挠。我还准备了好多假证据之类,就藏在附近;现在既然事情败露,这一切也就没有意义了。不过我敢肯定,如果事情按照我的计划进行,那些玩意一定会显得货真价实,你们一定会对我的话深信不疑,不管神父能跟你们说什么,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你肯定你不想先把录音机关上吗?”米歇里斯平静地问。
  “嘿,把你那该死的钥匙拿开。行了吧你,好好听着。从我的角度来看,我最丢脸的失败就是在最后关头把自己葬送在一棵菠萝上。这么一来,神父就有了一个机会,发现我暗中进行的计划。我敢发誓,如果我没有碰上这种倒霉事的话,他一定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直到你们回来为止──而到那时候,一切都迟了。”
  “他说得没错,我一直没有发现异常。”路易斯·桑切斯平静地看着克利弗,“不过你碰上那棵‘菠萝’不能说是一个意外。要是你能认真观察一下这个实实在在的锂西亚──这本来正是你的本职工作──而不是出于某种目的,整天忙于在脑海中编织一个虚幻的锂西亚的话,你应该早就发现那种植物要比地球上的菠萝危险得多。到现在为止,你跟安格朗斯基一样,连一句锂西亚语都说不好。”

  “这个,”克利弗说,“我可以承认。但我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妥。我只会观察锂西亚上最至关重要的问题,这就够了。不像你,神父,我从来不关心那些在奇异环境下生长的千奇百怪的小玩意儿,我也不是那种事无巨细都要学习,都放在心上的人。”
  “别这么早就开始斗嘴,”米歇里斯说,“你已经把你的事告诉了我们,听起来也句句属实。我们能想到,你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原因。看起来你觉得,只要我们大家听了你的原因,一定会原谅你,或者至少不会太责怪你。现在,我们想听听你的理由。”
  “是这样的,”克利弗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生气。他身体往前靠了靠,明亮的灯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向米歇里斯。
  “你知道吗,迈克,我们坐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从头说吧,你知道这个星球上的金红石[3]储量有多大吗?”
  “我当然知道,”米歇里斯说,“安格朗斯基告诉过我。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想找到精炼矿石的办法。要是我们最终决定开放这个星球的话,这里的钛矿够我们用一个世纪,甚至更久。关于这点,我会在我的个人报告中重点阐述。但这难道就是你的理由吗?早在人类首次登陆之前,我们第一次得知这个星球的慨况时,我们就已经料到了这个情况。”

  “那结晶花岗岩呢?”克利弗轻轻地问。
  “怎么,那又怎么了?”米歇里斯看上去更迷惑了,“我想应该也很多把。我一直都没想去查。钛对我们很重要,不过我看不出锂有多么要紧。早在五十年前我们就已经不再用它作火箭燃料了。”
  “但锂仍然是一种好东西,”安格朗斯基说,“老式锂引擎的缺点在于安全性不好,常常像弹头一样爆炸,只要有一点管道泄漏,马上就不能用了。”
  “不过在地球上,这种金属一英吨还要卖到两万美元,迈克。尽管货币价值有很大变动,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它一直是这个价格。这个对你而言,就没有什么意义吗?”
  “我更想知道,它对你有什么意义,”米歇里斯说,“即使发现锂西亚上遍地铂金,我们几个也不可能通过这次旅程赚到一分钱。如果你关心的仅仅是经济价值的话,这里大量存在的锂矿,肯定能对地球市场造成很大冲击。不过,从更高的层面上说,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意义吗?”
  “炸弹,”克利弗说,“真正的炸弹,氢弹。它对可控核聚变没有什么帮助,不能用来发电,不过它能造成百万吨当量级的核爆炸,我敢保证你从来没见过这么壮观的爆炸。”
  路易斯·桑切斯突然觉得很不舒服,他怕的就是克利弗这种直截了当,不计其余的观念:有了这种观念,才会因为这里遍布岩石,就把这个星球叫做锂西亚[4];同样的观念会不考虑其它一切,只顾在这里寻找锂矿。他一直希望克利弗不会这样。可惜,他错了。
  “保罗,”他说,“我收回我之前说的话。其实,即使你不被那棵所谓的‘菠萝’扎到,我也完全可以看穿你的计划。你出事那天曾跟我说过,你是去寻找结晶花岗岩,你还坚信锂西亚一定有巨量的氘,以后可以大量生产。当时你一定以为即使这么说,我也听不懂。即使你没有碰到那棵‘菠萝’,上面那番话也足以让我看穿你的用意。你不屑于对锂西亚多加观察,所以永远作不出正确的判断;对我,你也一样。”

  “说得轻巧,”克利弗轻蔑地说,“有些人总是喜欢放马后炮──尤其是在录音的时候。”
  “的确轻巧,因为所有准备工作都有人事先完成了。”路易斯·桑切斯说,“不过在我看来,你那种把锂西亚当做潜在氢弹工厂的观点,根本就是一个借口。那也不是你的真正目标。我相信你的最终目的在于尽可能地把锂西亚从这个宇宙中抹去。你痛恨这个地方。这个星球让你烦躁不堪。你宁愿它从来就不曾存在过。所以你不停地强调这里会变成一个兵工厂,以此来抹杀锂西亚其它所有特质;只要你赢了,锂西亚就会出于安全考虑被永远封禁。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你说得没错,除了对我思想的臆测之外,”克利弗不屑地说,“如果一个牧师都能轻易地看出锂西亚的军事价值,这一点还能瞒过谁?无论你怎么贬低我的动机,事实仍旧如此,不能改变。见鬼,迈克,听我说,我们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巨大机遇。这个星球从头到脚,天生就应该成为一个热核实验室和生产中心。这里有储量惊人的珍稀元素。而真正的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人没有任何核知识,我们可以高枕无忧。所有的关键材料、放射性元素和种种核工业的必须设备,我们都需要从地球进口;而蛇头怪们对此却一无所知。此外,那些设备,粒子加速器等等,都需要铁之类的元素,蛇头怪们不但手里没有,甚至从理论上也毫无所知──例如磁铁和量子机械。我们可以在这边大肆开发,而这些廉价劳动力可以一直为我们所用,只要稍稍警惕点就行,反正他们也不会去偷窃我们的机密技术。

  “而我们需要做的,只不过是为这个星球打上E级标签,把它否定掉。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个世纪之内,杜绝任何人来锂西亚建造太空中继站,或者其它什么公共用途的基地。与此同时,我们再向联合国评估委员会另外递交一份秘密报告,详细说明这里的情况──它将变成地球的A级兵工厂,为我们人类行星联邦的共同利益而存在!只要我们作出正确的报告,这里将成为全人类的宝贵财产,这卷磁带将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要是我们错过了这个机会,那就是犯罪!”
  “你要对付谁呢?”路易斯·桑切斯问道。
  “嗯?我没有听懂你的意思。”
  “你建造这个兵工厂,想要对付谁呢?为什么我们要用整整一颗行星的资源来制造氢弹呢?有什么用呢?”
  “联合国会需要武器的,”克利弗干巴巴地说,“虽然现在世界已经太平了,可是我们消除一切动乱才没多少年,以前有一些桀骜不驯的国家,以后说不定也会有。别忘了核聚变武器保存不了多少年,它们不像原子弹那样耐储存。氘的半衰期很短,Li6也不可能储存很久。我猜你们对此一无所知。不过听我这一次吧,联合国维和部队要是知道手头有用之不竭的氢弹,他们一定会高兴的。从此我们再也不用担心那见鬼的半衰期问题了!
  “还有,只要你们认真想一想就会明白,我们不可能永远遇到爱好和平的星球。总有一天──要是我们遇到一个像地球一样的行星该怎么办?如果那里的居民到爱好战争,一整个星球的人都像疯子一样,宁愿与我们开战也不肯接受我们的影响,那该怎么办?还有,如果我们遇到的下一个星球只是一个庞大联邦的前哨,比我们强大得多,那该怎么办?如果这样的一天到来──它一定会到来,这并不是危言耸听──我们就能用无限的氢弹,把他们一个据点接一个据点清除掉,以最小的伤亡,换取最后的胜利,这样难道就他妈的不对吗?”
  “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路易斯·桑切斯补充道。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角度吗?”
  “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已经被他说动了。”安格朗斯基说,“迈克,你呢?”
  “我还不能确定,”米歇里斯说,“保罗,我还是不能理解,你当时为什么要采取那种阴谋式的手段呢?它有什么必要吗?现在你平心静气地给我们陈述了你的理由,听起来也确实有道理。但是你也承认了,你那时是想设下圈套,尽可能牵着我们三个的鼻子都。为什么?你对自己的观点信息不足吗?你认为着不足以说服我们吗?”
  “是的,”克利弗坦白地说,“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团队:我们中间没有一个可以单独作出决策的队长,小组的人数又故意配成偶数,这样的话一旦观点发生分歧,就很难通过表决,作出决策。我尤其不能忍受的是,我们的队伍中居然还有一个神学家,他的脑子里除了伪善而毫无价值的道德思考就是有三千年历史的陈腐的哲学问题。这样一个人的废话,居然同一个真正的科学家的观点具有同样份量!”
  “请注意你的用词,保罗。”米歇里斯说。
  “我知道。当然,从另一方面说,我完全承认神父是一个出色的生物学家。我见过他工作的样子,我没见过还有谁能做得更好。说到这方面,大家也都看到了,他刚刚救了我的命。从这点上说,他也是一个科学家,跟我们一样──只要生物学也算科学的话。”
  “谢谢。”路易斯·桑切斯说,“但只要你上学的时候开过历史课的话,保罗,你就会知道,在到达中国、巴拉圭以及北美荒野的第一批探险者中,都有传教士的身影。这样的话,我出现在这个星球上,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
  “可能有这么回事。不过这并不能消除我头脑中的疑惑。我记得自己有一次去参观巴黎圣母院的实验室,看到一个无菌动植物组成的微型世界,还有无数远远超出自己想像的生物奇迹。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疑惑,一个人是如何同时身兼二职,既是一个优秀的科学家,同时又是一个天主教徒──或者是其它教派的牧师之类。我不知道在他们的大脑中,哪一部分放着他们的信仰,而科学的内容又在哪里。到现在我仍然迷惑不解。”
  “这两者不需要间隔,”路易斯·桑切斯回答,“它们是一个整体。”
  “以前我问到你的时候,你也这么回答。这等于没说;事实上,正因为如此,我才下定决心实施自己的计划。我不能冒任何风险,让我们小组的决策取决于一个跟锂西亚勾勾搭搭的人。我要尽一切手段让神父的发言权减到最小,近于忽略不计。所以我才设计了这样一个类似于阴谋的行动。既然它已经失败了,看起来当然有点愚蠢可笑。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做一个成功的阴谋份子需要专业训练。我早该想到的。”

  路易斯·桑切斯心中颇不平静。克利弗很快就会发现,他费劲周折想要达到的目标,其实根本不用费一根指头的力气,马上就要自己实现了。到那时候,他该有什么反应呢?当然,这个为了科学事业以及人类的荣耀而奋斗的人,早就想到了失败的可能。毕竟,人类的行为本来就充满疏漏。经过这次失败之后,不知克利弗能否理解神父──神的仆人──发现神的疏漏时心中的感受呢?应该不能吧。
  “但我不为自己行为感到愧疚,”克利弗说,“我只为失败感到遗憾。”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第七章

  一阵短暂、令人难受的沉默。
  “就这些了,没有了吗?”米歇里斯问道。
  “没了,迈克。噢──补充一点。我那一票,如果哪位还有任何不确定的话,我现在可以明确宣布,是关闭这个星球。我说完了。”
  “雷蒙,”米歇里斯说,“你想下一个发言吗?你有权这么做,这样对你比较公平。恐怕现在的气氛对你并不是十分有利。”
  “不需要,迈克。你们先说吧。”
  “我也没准备好发言,除非大家都希望我马上开口。安格朗斯基,你呢?”
  “好吧,”安格朗斯基说,“作为一个地质学家,同时也作为一个不具备理想主义信念的笨蛋,我站在克利弗一边。除了克利弗的观点以外,我看不出任何支持或反对开放这个星球的理由。这是个美丽的星球,平静和谐,以我们地球人的需求来看并不十分富饶。当然,格茨特茶是一种非常棒的饮料,不过也只能算是一种奢侈品。这里也没有任何我能看到的危险。总之,这里完全有条件建设一个中继站,但是周围有那么多星球,中继站并不见得非要建在这里。

  “与此同时,这里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一流的兵工厂,克利弗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从其它资源上来讲,这个星球是一潭死水。如果非要从这里找些有价值的东西,钛算是一种。如果非要从这里找些有价值的东西,钛算是一种,储量也比来锂西亚之前迈克预计的要高;另外还有宝石,特别是次等宝石,不过这玩意儿地球上就有不少,我们犯不着从五十光年以外进口。现在我们只有两种选择,其一是在这儿建造中继站,不管它可能有什么用途;另外就是按照克利弗的方案来处置。”
  “但你的选择是什么?”路易斯·桑切斯问道。
  “神父,你说哪个更重要?中继站这东西不是一抓一把吗?从另一方面看,可以用作热核实验室的星球却非常稀少。至少以我的经验来看,锂西亚应该是第一个。一个如此珍贵的星球,为什么只用作那么普通的用途?为什么不应用奥科姆剃刀原理──最简化原则呢?在一切科学问题上,这个原理的作用都是十分明显的。我敢打赌,它正是解决我们当前问题的最佳工具。”
  “奥科姆剃刀原理并不是自然法则,”路易斯·桑切斯说,“它只是一种很有启发的思维方式。用简单的话说,就是一种知识方面的窍门儿。还有,安格朗斯基,只有在所有条件都具备的情况下,剃刀原理才能提供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在我们当前的问题上,你手里并不具备所有的条件,至少从长远来看没有。”
  “那我所缺乏的条件是什么?告诉我。”安格朗斯基诚挚地说,“只要是对的,我都可以接受。”
  “你那一票,投在关闭这个星球上,是吗?”米歇里斯问。
  “当然,我一直在表达这个意思,不是吗,迈克?”
  “我需要让磁带记录下明确的回答,非此即彼。”米歇里斯说,“雷蒙,看来轮到我们俩了。我能先说吗?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
  “当然,迈克。”
  “现在,”米歇里斯口气很平静,这是他的一贯风格,沉稳而严谨,听起来像一个公正的法官,“我想说你们两位都是白痴,特别是联系到你们的科学家身份,你们简直傻得可笑。保罗,你用的那个花招太幼稚了,你的臆想太可笑了,我都懒得跟你多说。我也懒得到时候上诉,把你说的那些从磁带上抹去,所以你也不用再编来编去。我现在关心的,只是为什么你会有这种奇怪的念头。”

  克利弗本来看上去志得意满,但现在飞扬的神采好像有点打蔫儿,只说了一句:“继续。”接着把腿上的毯子裹得更紧了一点。
  “锂西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兵工厂,”米歇里斯说,“你那些论证这一可能性的论据,不是断章取义,就是纯粹胡说八道。比如你说的廉价劳动力。你把锂西亚人当作你的工人,可是你怎么付给他们报酬?他们不认识货币,也从来不会把什么物品当做报酬。他们差不多有自己所需的一切,对自己目前的生活方式心满意足。对于地球文明,尽管我们自己一直深以为荣,他们却没有一点嫉妒之心。他们肯定也希望拥有星际飞船,但只要假以时日,他们凭自己的力量也能开发出来;他们现在已经有了耦合离子引擎,过不了一个世纪,他们就用不着哈特尔超光速引擎了。”

  他慢慢环视四周,圆弧形的平滑墙壁在灯火中熠熠生辉。
  “我也不认为在这个星球上会有谁需要真空吸尘器,”他说,“并愿意为那玩意儿浑身上下三四十个零件支付专利费。等你建好了你的热核工厂,到时候怎么给那些锂西亚工人付工资呢?”
  “用知识,”克利弗粗暴地嚷道,“他们肯定有很多想要学到的知识。”
  “说具体点儿,哪条知识,保罗?如果他们肯成为你的劳工的话,那他们迫切想知道的东西,恰恰是你不会教给他们的。你会教给他们量子机械的知识吗?你不会,在你眼里那太危险了;你会教给他们核物理知识吗,或者希尔伯特空间理论,还是哈特尔的注释?我再说一遍,所以这些知识都会让他们学到那些你认为危险的东西。你会教给他们如何从金红石里提炼钛吗?还是教他们如何得到大量的铁,然后发展自己的电动力学呢?要不然你会帮他们从目前的石器时代──哦,应该说是陶器时代──进化到塑料时代?你当然不会。事实上就是,我们没有一件可以给他们的东西。这一点在你的计划里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们永远不会按照你的安排为我们工作。”

  “那就给他们其它的好处,”克利弗简短地说,“如果必要的话,干脆把我们的目的直截了当告诉他们,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得接受。其实在这个星球上引入货币系统并不难。你只需要找到一个蛇头怪,给他一张纸,告诉他这值一块钱;要是他问你为什么这张纸片值一块钱,你就告诉他,因为它可以换来一天的辛勤劳动。”
  “同时,我们还应该拿一把手枪顶着他的肚皮,好让他印象深刻。”路易斯·桑切斯突然插话。
  “我们造手枪是为了干什么?我真想不出手枪还有什么其它的用途。要么你拿它对准某人,要么扔掉算了。”
  “关键词:奴隶。”米歇里斯说,“我们关于廉价劳动力的争论,就此完美解决。不过我绝对不会投票赞同奴隶制。雷蒙也不会,安格朗斯基呢?”
  “当然不会,”安格朗斯基皱着眉头回答,“不过这个问题好像并不是关键。”
  “这他妈的绝对关键!这就是我们来锂西亚的理由。在我们的评估中,锂西亚人的利益跟我们自己的同样重要。要不然,我们何必费时费力搞这样一个调查?如果我们仅仅只是需要廉价劳动力,我们完全可以随便奴役哪一个星球。”
  “怎么可能呢?”安格朗斯基说,“我们没有什么别的星球呀。我的意思是,我们还没有发现其它任何有智慧生命居住的星球。我们总不能奴役一只火星沙虫吧。”
  “这样就可以体现我们的利益了吗?”路易斯·桑切斯说,“这方面我们也该好好考虑一下。你知道奴隶主的下场会是什么吗?会完蛋的。”
  “也有很多人通过工作换取报酬,但并不是奴隶,”安格朗斯基说,“如果有人给我钱,让我替他工作,我并不介意。”
  “问题是锂西亚上没有钱。”米歇里斯冷冷地说,“想在这里引入货币系统,我们只能采用暴力手段。而用暴力手段得到的劳动力,就是奴隶。答案就这么简单。”
  安格朗斯基沉默了。
  “回答我,”米歇里斯不依不饶,“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安格朗斯基回答,“我想应该是对的。放松点,迈克,不用这么暴躁。”
  “克利弗,你呢?”
  “奴隶只是一种侮辱性的表述,”克利弗忿忿地说,“你只不过故意用这个词来混淆我们的认识。”
  “有种你就再说一遍。”
  “噢,见鬼。行了,迈克,我们确实可以努力找到一种公平的报酬方式。”
  “只要你现在能给我找到,我马上接受你的观点。”米歇里斯说。他从吊床上愤然跳下来,走到窗台边坐了上去,扭头望着窗外细雨沥沥的暗夜。他的愤怒远远超出了路易斯·桑切斯的想像。牧师心中很是震惊,既是对米歇里斯,也是对自己。他从来没想到会爆发关于钱的争论;也没想到米歇里斯会把争论聚焦到这样一个敏感的道德问题上。在他自己心中,这个问题丝毫不容妥协。他想起了一段关于这个问题的诗行,出自一首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诗歌:

  步履蹒跚的教会已经老朽
  再也无力对抗贪婪
  脑满肠肥的富人已经胜利
  他们夺过了权杖

  贪婪就是对金钱的无尽渴求,以前曾经有项罪名叫高利贷,在但丁的诗篇中,高利贷者都下了地狱。现在坐在这里的迈克甚至不是个基督徒,却指出金钱本身就是一种奴役。路易斯·桑切斯再次发现,这个问题不能轻易触动,这是所有人心中的痛处。
  “现在,”米歇里斯继续他的陈词,“我给大家讲讲我的发现。怎么说来着,你刚才说到信息安全的问题了吧,是吧保罗?你以为锂西亚人永远理解不了信息加密技术,也学不会怎样应用,所以我们对他们不必有丝毫提防。这一次你又错了。只要你肯花一点时间稍微研究一下锂西亚人的话,你就会明白,他们是非常聪明的种族。只要他们手里有一点线索,就马上可以找到头绪,付诸研究。我曾给他们讲解了一下磁力的理论,他们理解吸收这种理论的速度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而且很快就付诸实践,做出了非常精妙的产品。”

  “这点我也有同感,”路易斯·桑切斯说,“我曾向他们提过一种寻找铁的技术,效率应该会很高。我只是在理论上提出了一点建议,没过几天他们就已经自行摸索除了切实可行的操作方法,而且还在飞速进步。只要给他们一点线索,他们就可以得到最大的成就。”
  “如果我是联合国的话,我会把你们的行为视为彻底的背叛。”克利弗尖刻地说,“你应该再考虑一下,是不是把录音机关了。迈克,这是为你好──只要还来得及。再说,是不是那些蛇头怪早就自己研究出来了,只不过在你们面前装傻?”
  “别跟我玩花样,”米歇里斯说,“机器现在开着,我也不准备关它,这是你的要求。如果你背地里有什么想法,写到你的个人报告里;但是你别想吓唬我,我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你记住,我不吃你这一套。”
  “我是为你好。”克利弗说。
  “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话,那谢谢了。但是,我不接受。只要一想到你为了实现目的,居然采用了那种手段,保罗,我就觉得你这些手段不但最后不会得逞,而且的你的思路本身就非常荒谬。我们的确在这里发现了一个锂储量非常丰富的星球,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锂会变成我们的矿产,不管它们运回地球以后是否价值连城。
  “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不可能把这些锂运回地球。它的密度太低,即使装满一艘飞船,质量也不够一吨;就算你把它们运回地球了,运输成本也会超过售价。我想你一定知道,在我们自己的月球上,锂储量就非常丰富,但即使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找到经济可行的方法,把它们运过这么短的距离,运回地球。地球到月球的距离只有不到25万英里,而锂西亚离我们的地球有314万亿英里,也就是50光年。即使是镭,也不抵不过这样高昂的运输成本。
  “再说,从地球往锂西亚运送重型机械也十分奢侈。只要你想生产锂,这些设备必不可少。锂西亚上没有足够的钢铁,你在当地无法制造这些机器,尤其是大块磁铁部件。等你历尽千辛万苦,把你的粒子加速器、大型色谱仪和其他必须的设备运到锂西亚时,联合国的金库早就被你掏空了。就算你把这里所有的结晶花岗岩都炼了,也填不上这个窟窿。我说得对吗,安格朗斯基?”
  “我不是物理学家,”安格朗斯基微微皱着眉,“不过,如果只是把金属从矿脉中开采出来,就地保存的话,成本不会太高,做起来也有把握。但在这里的大气中,天然锂会像磷一样燃烧,必须把它浸在油里加工保存。这样看来,无论如何,这件事的成本都太高了。”
  米歇里斯扫视二人,最后还是把目光落在克利弗身上。
  “完全正确,”他说,“这还仅仅是最初的一步。其实,克利弗的这个设想本身,完全就是不着边际的妄想。”
  “那么对于锂西亚,你有什么更好的设想吗,迈克?”克利弗平静地问道。
  “我希望我有。在我看来,锂西亚人身上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就像我们也值得他们学习一样。他们的社会系统运行得稳定和谐,完美得就像一个自然系统。而且,在它的运行过程中,每个个体都不会受到任何强制。这是一个以诚信为基础的彻底的自由社会,但却从来不会发展到极端,走向瓦解;也不会发展成甘地主义模式的社会,让所有成员都被沉重的家族关系和流寇式的分配体制所束缚。它是一个完全平衡的系统,并非我们常见的动态的、来回摇摆的平衡──而是一种完美的化学般的平衡。

  “把锂西亚当作核弹工厂的设想,根本就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荒谬、最错乱的念头。荒谬程度就好比在一艘星际飞船上使用十八世纪的苦力和船桨。锂西亚本身就有无数的奥秘,每一个都会给我们带来爆炸般的震撼;除此之外,任何想把它用作军事用途的观念,都毫无价值,毫无必要,都像早在上个世纪就沉入海底的铁甲战舰一样落伍,一样陈腐不堪!

  “在锂西亚的一切中,我们最应该看到的──不,等等,我还没说完,保罗──我们最应该看到的是,锂西亚人在很多纯技术领域都远远地走在我们前头,就像我们在另外一些领域领先一样。你们应该看到他们在这些领域的成就,比如组织化学、免疫动力学、生物物理、高阶分类学、渗透遗传学、湖沼电子学等等,至少五六十种。只要你愿意睁开眼睛,你就能看到。

  “我们有太多的工作要做。目前,就我而言,首先就是要投票赞成开放这个星球。这只是顺应历史的潮流。我们必须认识到,对锂西亚资源的利用只不过是一个开始。在人类发展的道路上,我们非常需要锂西亚,它是全人类的福祉。”
  米歇里斯在窗台上伸展身躯,站了起来,俯视着大家,特别是路易斯·桑切斯。牧师对他微微一笑,笑容中除了尊敬,还有一丝苦涩,随即他又低下头,仿佛在看自己的双脚。
  “怎么样,安格朗斯基?”克利弗问道。这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仿佛出膛的子弹,他的面部肌肉抽搐着,像一个内战时的伤兵,没用麻药就直接被锯了大腿,“你现在有什么要说的吗?你喜欢他描述的那个美丽新世界吗?”
  “当然喜欢,”安格朗斯基回答,缓慢但坚定。他有一个很容易把别人惹恼的优点:不管别人问他什么,他总是实话实说,“迈克说得很有道理。如果你能理解的话,或许我应该说,我一直都认为他说话比较有谱。而且他还有一个优点:他永远都是有一说一,从来不会设下圈套,引诱我们按照他的思路走。”
  “嘿,别像猪脑一样。”克利弗叫道,“我们到底是科学家还是童子军?面对一帮天真善良的空想家的时候,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用我这种手段的。”
  “或许吧,”安格朗斯基说,“我不太知道。不过做一个天真善良的空想家很傻吗?善良有什么错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个恶棍──或者他妈的别的什么东西?在我看来,你这种手段表明,要讲道理的话,你是站不住脚的。至于我个人,我不喜欢被人骗。还有,我也不喜欢被人叫做猪脑。”
  “噢,上帝啊──”
  “听——我——说——完——”安格朗斯基一字一顿地说,“在你给我起其它名字之前,我想首先声明,我仍然认为你的论点比迈克的更正确。虽然我不喜欢你的理论,但是可以认同你的目的。我承认,迈克已经把你的观点驳斥得千疮百孔。但是在我个人心中,你的观点仍然领先──一点点。”
  他顿了一下,粗重地喘了一口气,眼睛一直紧紧盯着物理学家。然后他说:“只有一点点,保罗。就这些。给我好好记住。”
  米歇里斯又站了片刻,然后耸耸肩,走向自己的吊床,坐了上去,双手在膝盖中间绞着。
  “我已经尽力了,雷蒙,”他说,“但现在差不多是个平手。剩下就看你的了。”
  路易斯·桑切斯深深吸了一口气。毫无疑问,不管自己的后半生如何度过,今天的所作所为一定会给自己打下深深的烙印。为了心中的这个决定,自己已经经过了几个小时的思想煎熬,已经痛苦不堪。不过无论如何,他没有别的选择。
  “在你们所有人中,我唯一支持的,”他说,“是克利弗。我同意他的观点,锂西亚不适合开放。我认为这还不够,我们应该把它划为特别等级:X-1。”
  米歇里斯瞪大了眼睛,半天都没回过神来。连克利弗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X-1──这可是一个检疫隔离标签,”米歇里斯嘶哑着嗓子说,“但事实上──”
  “对,迈克,你说得没错,”路易斯·桑切斯说,“我那一票,建议将锂西亚与人类完全隔离。不止是现在,也不止是一个世纪──而是永远。”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第八章

  永远。
  这个词并没有带来牧师一直担心出现的骚动。他的内心深处,或许隐隐期望着这种骚动吧。看来大家今天都已经精疲力尽,无力表达自己的惊讶和不安了。大家好像都被震晕了,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偏离了正常轨道,超出了大家的语气,显得不可理喻,毫无意义。
  很难说克利弗和米歇里斯心中的震惊是不是更强烈。但事实上,的确是安格朗斯基第一个回过神来。他夸张地支棱着耳朵,好像路易斯·桑切斯马上就会改变主意,开口否定自己刚才的论述。
  “那么,”克利弗开口了,他像一个老人,疑惑地摇着头,“那么……”
  “告诉我们,为什么,雷蒙?”米歇里斯说,手不停地攥紧拳头,随即松开。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神父知道他心里一定痛苦不堪。

  “没问题,不过你得有心理准备。我的解释堪称长篇大论,开始的时候听起来可能离题万里,不过我保证绝对有叙述的必要。我承认自己有时候兴趣比较奇特,喜欢研究一些不太重要的古怪东西──但这次绝对不会。如果你们认为,我的论点只是出自我的学术背景以及特殊癖好,没有实际意义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对锂西亚的判断并非空穴来风,我的论据至关重要。它的现实意义远远超过我个人的兴趣所及。我希望你们能好好听一听。”

  这番生涩冗长的导言气势强劲,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投下沉重的影子。
  “说到底,他还是想让我们明白,”克利弗开口了,他总是这么不耐烦,“他的理由完全出自宗教,而且连他自己都觉得说不通。”
  “嘘,”米歇里斯专心致志地说,“听着。”
  “谢谢迈克。好吧,我们现在开始。用英语的词汇来说,这颗星球可以说是一个‘系统’。现在我就你们讲述一下我所看到的,或者说我愿意看到的东西。
  “锂西亚是一个天堂。它跟很多星球都有类似之处,不过最像的还是亚当降生之前的地球,也就是第一次冰河期降临之前的地球。但这只是个比喻,因为锂西亚从来没有过冰河期,所有生物都在自己的乐园里自由生长,这一点跟地球完全不同。”
  “迷信。”克利弗酸溜溜地说。
  “我只不过在使用大家最熟悉的表达方式;只要剔除我语言中的宗教词汇,你们也明白我说的都是事实。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包罗万象的丛林,不同种类的植物挤在一起,和谐生长:苏铁挨着类苏铁,大木贼靠着开花植物;动物也一样。当然,这里没有跟羊羔嬉戏的狮子,因为这里根本没有哺乳动物。但是按照我们的传说,伊甸园中也没有。寄生现象在锂西亚上很少见,陆生种群中几乎没有食肉类。几乎所有的陆生动物都是食草类,这也是锂西亚上特有的一种现象。动物们只喜欢以植物为食,从不相互攻击。

  “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生态系统,而最奇特的是,它居然完全平衡,合情合理。在这里,众生完全平等,坦诚相待。从某些方面来看,简直就像有人一手制造了这个星球,以此作为生物集合理论的赞礼。
  “现在,在这个伊甸园里,我们知道有一个主导种族,锂西亚人。他们是一种完全理性的智慧生物。在没有任何强制和引导的情况下,他们出于天性,奉行一种我们地球人所能设想的最高尚的伦理,以此指导自己的生活。他们完全不需要任何法律和规则。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把这种生活方式视为理所当然,而我们却看不到任何相关的书面条文。这里没有犯罪,没有叛逆,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这里的人不但不是面目不清,千篇一律──我们人类一谈到道德高尚,往往就会陷入这个误区──而是个性鲜明,各具特色。他们完全是自愿选择这种生活方式。这里也没有谁因为反社会的行为而受到惩罚。在锂西亚语中,我们甚至找不到可以形容这种行为的词汇。”

  录音机发出一声微弱但尖细的声音,说明它内部正在换一卷新磁带。这个强制暂停过程持续了大约八秒钟,路易斯·桑切斯忽然灵机一动,决定利用这段暂停时间。他马上开口:
  “迈克,我们是不是能暂停一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刚才说的这些话,你有什么看法么?”
  “为什么会有?你说的这些,我自己刚刚都说过了,”米歇里斯缓缓地说,“他们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社会文明,以一套极其精密的社会心理系统为基础。我想我已经表达得够明白了。”
  “很好,那我接着说。首先,我完全赞同你的观点。然后,我又仔细思考了一些相关问题。比如:他们不但不会有任何叛逆情绪──想想吧,居然没有人会反叛!而且他们这种理所当然的生活方式,居然就是我们全人类千百年来梦寐以求,无数人为之奋斗终生的理想。这是为什么?如果这只是出于偶然,这也未免巧得不能再巧了吧。即使在地球上,我们也从来没听说过在什么时代、什么地点,曾经自然而然地独立发展出如此完美的社会理念,居然跟基督教的教义分毫不差──包括摩西律法在内。噢,我也知道地球上也存在一些类似的古老信念,在二十世纪的时候曾发展成神智学和好莱坞吠檀多之类的混血宗教,但是从来没有过一个宗教系统,可以独立发展出这样跟基督教理念丝丝入扣的教义。即使是密特拉教、伊斯兰教和犹太教苦修派这种跟我们的基督教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古老宗教,都不可能跟基督教在信念上有这么惊人的一致性。

  ”但是在锂西亚,在距地球五十光年之外,在这个跟地球人差别之远相当于人类和袋鼠的差别的种族中,我们发现了什么呢?一种信守基督教理念的外星人!唯一的区别只是没有教名,没有经过教会的认证。我不知道你们三个对此作何感想,但是在我看来,这一点绝对非同寻常,或者进一步说,简直完全不可能。绝对没有任何可能。穷尽人类的智慧,也只有一种假定能解释它的存在。等一会儿,我就给你们讲述这一假定。”
  “反正我一时半晌理解不了你这些道理。”克利弗不耐烦地说,“一个大男人站在离地球五十光年以外的太空中,夸夸其谈着这些狭隘的废话,我当然完全理解不了。”
  “狭隘?”路易斯·桑切斯看上去有些生气,心中怒火尤胜脸上,“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在地球上毋庸置疑的真理,到了外太空就要打折扣了?保罗,我不得不提醒你,我们的量子引擎在锂西亚上工作得很好,你亲眼看到的,没有一丝一毫偏差。如果我在秘鲁相信上帝创造了并且支配着这个宇宙,那么我在锂西亚上同样不会对它有半点怀疑。你有你自己的个人观点,我也有我的。我们的信念不随时间和空间的改变而改变。”

  像平常一样,一想到这个问题,牧师就感到激动不已。但是,这个问题显然并没有对房间中的其他人产生任何触动。难道他们都已经毫无希望,无从拯救了吗?不,不会的。在他们有生之年,不管他们有过什么不敬神明的举动,天堂之门都将永远对他们敞开。希望永存。
  “不久以前,我很偶然地想到了一点线索,觉得可以指引我们走出这个死胡同。”他说,“切特克撒告诉我,锂西亚人希望设法降低他们的人口增长速度。他还表示,他们不介意使用某种控制生育的措施。我后来想到,那种被教会禁止的节育措施在锂西亚上根本不可能实施,所以他提到的一定是某种控制受孕的措施,而这种措施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得到了教会的认可。所以即使在这么小的一个侧面,我都再一次感到,锂西亚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们人类的最大讽刺。他们的社会就是我们为之奋斗千年却从未实现的理想:每个人都自然而然地过着圣徒的生活。

  “大家要记住,一个穆斯林来到锂西亚就不可能产生这种感受。或许他可以在这里发现一夫多妻制,不过这种制度的目的和实施过程肯定会让他觉得无法接受。道士也一样,还有索罗亚斯德教徒──如果本世纪还有这种信仰存在的话──或者古希腊人。但对我们四个而言──听好了,保罗,也包括你,即使你相信不可知论,即使你一直对基督教出言嘲笑,可在你内心深处,你同样对基督教的基本教义确信无疑──我们四个在这个星球的发现,是一种惊人的、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巧合。它不止是一种天文数字般的巧合(这个古老的修辞也许无法恰如其分地表达这种巧合的程度,但是我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或者说它是一种无穷大的巧合。这种几率的惊人程度,即使是康托儿[5]来了,也无法用表情或动作表现出来。”
  “先等等,”安格朗斯基说,“天哪,怎么回事?我对人类学一窍不通,迈克,我现在已经完全听乱了。神父讲到那个包罗万象的丛林时,我还能跟得上,但是后来说的那些,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你说呢?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也有同感,”米歇里斯缓缓地说,“不过他说这些一定有自己的用意。雷蒙,继续。”
  “我会的。我要说的远不止这些。我一直在描述这个星球,特别是这里生活的锂西亚人。要把他们的事说清楚,得花上不少时间。刚才我说的那些,只不过描述了他们最显著的特征。他们还有许许多多鲜明的特征,我可以随手列举一大堆。他们没有国家,没有宗教对立,要是你看看锂西亚地图的话──只要看看那些被浩瀚海洋分隔的大陆和群岛──你就会很自然地产生疑问,为什么他们没有发展出各不相同的宗教呢?他们也有自己的感情甚至激情,但却从来不会被其误导,做出不理智的举动来。他们只使用一种语言,而且从来没有创造出第二种。从锂西亚的地理条件上看,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事无巨细,所有人在所有方面都和谐一致。简而言之,他们是一种不可能存在的人──但却的确存在。

  “迈克,我下面的话是你完全没有想过的。我发现锂西亚人是我们人类所能找到的最完美的样板,从他们身上我们可以学到正确的生活方式。他们现在的这种生活方式,正是我们人类在失乐园之前所拥有的。再进一步说,作为这样一个样板,锂西亚对我们其实又毫无价值。因为在天国降临人世之前,任何一个人类个体都不可能模仿锂西亚人的行为。我们人类有着锂西亚人并不具备的与生俱来的缺憾──原罪,如果你们习惯这个称呼的话──所以即使经过了几千年的努力,我们距离曾经拥有的完美德行还是越来越远,而锂西亚人却从来未曾失却。

  “你们必须要记住,我所说的这种完美德行并非孤立存在。在我们两个星球上,这种德行完全相同。这是决不可能发生的──但的确发生了。
  “下面我再向大家举一个关于锂西亚文明的有趣例子。大概你们已经熟视无睹,没有特别注意了。锂西亚人是一种彻底的逻辑生物。这一点跟地球上的所有民族都不同,他们没有神灵,没有神话,没有传说。他们不相信超自然现象──或者用我们现在常用的俗语,‘灵异现象’。他们没有传统,没有忌讳,没有信仰,除了大家都相信科技和生活一定会进步。他们就像机器一样运转。实际上,他们唯一区别于有机生物计算机的地方,仅在于他们的财产和道德标准。

  “但是我希望你们能看到,这种现象其实非常荒谬。它建立在一系列公理,或者说一系列事先给定的前提之上。当然,锂西亚人从来不认为自己需要什么设定者。这些锂西亚人,比如切特克撒,就相信个人的绝对纯洁。可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不需要理由,因为这个前提根本没有来由。它就像数学定理,或者说,切特克撒绝对相信这个社会的公正,相信人人平等,没有任何理由。为什么呢?在这些前提之下,每一个锂西亚人都理所当然地理智行事,但他们所有人都说不出自己行为的理由。它是事先给定的。你也许会说这种对社会公理的信奉取决于个体的年龄,或者生长的家庭环境,可你们也看到了,不管年龄大小和家庭出身,所有人的行为都毫无二致,因果关系并不成立。

  “有人可以宣称:‘我相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是一种对信仰的陈述,仅此而已。但是在锂西亚文明中,每一个人都可以仅仅通过理性就得出天主教文明、甚至整个西方文明的所有基本原则──这完全就是天方夜谭。一个理性主义者的绝对真理,在另一个理性主义者眼中可能就是痴人说梦。”
  “那些本来就是公理,”克利弗不满地嚷道,“不是因为信仰而得到的──公理的定义本来就如此──它们都是不证自明的。”
  “直到被物理学家推翻踢碎之前。”路易斯·桑切斯说,“公理只能存在于一定的前提之下,或许的确存在过一些不证自明的公理,但它们都靠不住,不是吗?比如从前有这么一条公理:物质都是固态的。来啊,保罗,你自己就是物理学家,你来说说,这种例子你知道得比我多。像个真正的物理学家那样吧,一脚踢在一块石头上,说,‘用这种办法,我驳倒了贝克莱大主教[6]。’”

  “这的确很奇怪,”米歇里斯压着嗓子说,“锂西亚文明中的确充斥着公理,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虽然我没有很规范地表达过这个观点,保罗,但我一直以来也在为此困惑。在锂西亚人的逻辑系统中,总是存在着这种无法解释的前提──这点他们自己毫无察觉,尽管在其它方面他们的感觉可能非常敏锐。不相信的话,看看他们在固体化学方面的成就吧。他们有一整套最纯粹的理论基础,但如果你追根究底,找到他们最基本的理论基础时,你就会发现一条公理:‘事物客观存在。’但是他们是怎么直到这个的?纯粹靠逻辑推理吗?在我看来,光靠逻辑推理,这个公理很不牢靠。要是我咬定说原子只是一个空洞,存在于更大的空洞之中,他们拿什么来反驳我呢?”

  “但他们的系统在现实中运行得很好。”克利弗说。
  “我们的固态物理理论也一样──但它可以从两个完全相反的公理同时推理得出。”米歇里斯说,“所以,是否运行良好并不是关键。问题在于,到底是什么让它运行良好?就我个人而言,我看不到锂西亚文明中这么庞大的理论结构如何能自圆其说。它没有任何可靠的理论根基。‘事物客观存在’这条公理其实是一个极不可靠的前提;我们能找到无数可以反驳它的证据。”

  “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事,”路易斯·桑切斯说,“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要说,因为我无论如何绝对不能隐瞒这件事。它是锂西亚人理性构架的基础。他们所有的行为、理性都要归结到这个原因,这个唯一的原因。在此之前,我必须先陈述一个事实:每一个锂西亚人都会经历完整的体外重演过程。”
  “什么意思?”安格朗斯基问道。
  “大家都知道,我们人类的孩子在出生以前,都要在母亲的子宫内经过一个完整的进化过程。从单细胞形态开始,发展到简单的多细胞形态──类似于水螅或者低级水母。然后,在很短时间内,又会经历多种形态的进化,包括鱼类、两栖类、爬行类、低级哺乳动物,最后以人类的形态降生。我不知道地质学方面有什么专门说法,我只能告诉你在生物学教科书上,这个过程叫做‘重演’。

  “这个过程说明,人类的胚胎在母体之内经历了物种进化的多个阶段。它循着我们祖先的脚步,从单细胞生物进化成人,只是时间上大大缩短了。举个例子,在胎儿孕育期的某个阶段,它会长有鳃,尽管这个器官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就在婴儿降生前不久,它还长有一条尾巴,在极少数情况下,婴儿甚至会带着尾巴出生。还有摇尾肌和耻-尾骨肌肉群,即使在成年以后依然留在成人体内。在女性身体上,这些肌肉变成了阴道前庭的收缩环。降生前一个月,胎儿的循环系统仍然类似于爬行动物,如果在分娩前不能完成进化的话,生下来的婴儿就会成为所谓的‘蓝婴’,动脉导管不能闭合,导致所谓的‘法乐氏四联症’,或者其它类似的先天性心脏病,动脉血和静脉血不能有效区分──所有陆生爬行动物生来如此。诸如此类。”

  “我明白,”安格朗斯基说,“这不是什么尖端科技;我只是不知道那个专有名词。我没想到它叫这个名字,仅此而已。”
  “那我继续。锂西亚人在自己的发育过程中,也会经过这个过程。不过他们这个重演过程并不在母体内发生,而是完全在体外完成。整个锂西亚星球可以视为一个巨大的子宫。女性锂西亚人把她们的卵产在自己的腹袋内,这些卵已经受精完毕,只等孵化了。这时候她们会到海里把孩子生下来。她们生下来的并不是一个爬行动物的幼仔。根本不是。她们的孩子是鱼,类似于七鳃鳗。这些幼鱼在海里生活一段时间,就会慢慢长出初具形状的肺,然后他们就开始在海岸附近生活。这时他们常常被潮水冲到滩涂上去,在那里,前鳍渐渐变成简单的腿,支撑着他们从泥潭中挣扎出来,从此他们变成了两栖类,开始学着忍受陆地生活的残酷。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四肢变得越来越强壮,可以更好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这时候他们已经长成一种类似青蛙的动物。从我们的窗户往外看,经常可以看到他们在月光下的沙滩上奋力跳跃,躲避鳄鱼的追捕。

  “再往后,他们中的很多成功地迈过了这个门槛。他们开始在丛林中生活,不过保留了跳跃的习惯,变成了一种类似于袋鼠的小型爬行动物──我们都见过,就在我们周围的丛林中跳来跳去──我们将其称为‘跳虫’。就在这种蹦蹦跳跳的生活中,他们会完成最后一项进化──循环系统。开始的时候,他们的内循环还类似于蜥蜴,动脉血与静脉血不能完全分开;进化完全后,他们的循环系统类似于地球上的鸟类,大脑供血已经完全由动脉完成。这时候,他们已经成为恒温动物,就像我们哺乳动物一样。最后,他们发育完全了,走出丛林,正式作为少年锂西亚人,在城市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准备接受教育。

  “但是到此时为之,他们实际上已经学到了很多知识,对于自己所生活的这个星球的每一种地理环境都已经了如指掌。此时他们需要学习的只是自己的文明;而生理本能早已发展成熟,完全在自我意识的掌控之中。在锂西亚的大自然中,他们如鱼得水;青春期早已结束,不会再有无谓的冲动和精力的浪费。从各个角度来说,他们都已经作好了成为社会生物的一切准备。”

  米歇里斯阖上双手,显然心中澎湃起伏,几乎不能自抑。他仰头看着路易斯·桑切斯,“可,可是──这真是一个无价的发现!”他喃喃道,“雷蒙,单凭这个发现,我们来锂西亚就算不虚此行。太令人震惊了,太漂亮了──简直是一曲无以伦比的赞歌──多么精妙的论述!”
  “的确非常漂亮,”路易斯·桑切斯看上去却十分沮丧,“那些万劫不复的异端邪说往往都悦耳动听。不过这跟赞歌可是两回事。”
  “不过无论如何此事还是非同小可。”米歇里斯不依不饶地说,“雷蒙,这下子,你的教会再也没法反驳了。你们的那些理论家已经承认了人类胚胎的重演过程,而且地质学上的发现也证明了在地球漫长的历史中这个进化过程的确存在。这个怎么又成了异端?”
  “教会可以承认事实,从古至今一贯如此。”路易斯·桑切斯说,“可是──就像你十分钟前所说的那样,同样的事情从几个不同角度去看,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果。教会对进化论的态度一直都是敌视,特别是其中涉及人类起源的部分。这个态度几百年来都未曾改变,也有自己过硬的理由。”
  “也可以说是食古不化的愚昧。”克利弗说。
  “我保持中立,”米歇里斯说,“这个问题当前有什么动态?”
  “当前的确有两种观点。你可以认为,人类的身体的确是经过进化而来的,就像科学家们所揭示的那样;而上帝介入了这个进化过程,为人类注入了灵魂。教会认为这个观点还算可以接受,但是并不会正式承认。因为这样的话,就等于承认自然界的动物们不再是上帝的作品,对它们而言太残酷了。或者,你也可以认为,灵魂跟身体一样,都是进化的产物。对于这个观点,教会向来是严厉谴责的。不过在这个问题上,什么观点并不是关键,因为教会对进化论赖以立足的那些证据本身,一直都抱着怀疑态度。”
  “为什么?”米歇里斯问道。
  “这个嘛,很难用三言两语概括,迈克,我希望等你回到地球以后能自己查明白。这不是近年才有的。在我记忆中,应该是1995年的事。不过这么说吧,只要你脑子里还记着圣经最基本的条文,那么试着把这个问题简单化来看。如果我们事先假定上帝创造人──为了思辨起见,你只需要假定如此──那么他的作品完美吗?我看不出上帝有任何偷懒的理由。一个完美的人是不是必须有肚脐呢?我不知道,不过就我个人而言,他不一定需要。而且我们人类的始祖──亚当,你同样只需假定如此──并非由女人所生,所以他不必非得有肚脐。他到底有没有呢?所有描绘创世纪的画作中,他都有肚脐。我必须指出,所有这些画家的神学素养一点也不比他们的艺术水平差。”
  “这又说明了什么?”克利弗问。
  “这说明,那些地质学上的证据和人类的重演过程,都不足以证明人类的起源。只要坚信我最出的假定,上帝从混沌中创造了一切,那么我们就可以合情合理地指出,他完全可以给予亚当一个肚脐,给予地球一份翔实的地质记录,让人类的胚胎以任意方式重演。所有这些都不足以完全证明物种起源的历史;所有这些所谓的证据,都可能只是造物过程中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疏漏,因为造物不见得是完美的。”
  “喔,”克利弗说,“我还一直以为哈特尔相对论已经奥妙无穷了呢。”
  “噢,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保罗;它可能已经有两个世纪之久了──发现者是一个叫戈斯的人。无论如何,任何一种历史悠久的思想都奥妙无穷,它已经经过了时间的考验。我也不认为我对上帝的信仰──当然你无法接受──比迈克那种空洞式的原子论高明多少。不过我们不妨把眼光往长远处看,当人类的科学研究迈近最后的门槛,逼进宇宙的本质时,我们将会发现眼前一无所有──时间、空间、运动的概念都将完全颠覆,失去意义。到了那个时候,我的心中还能感到上帝的光辉、神的慰藉,而你们则没有──这是我们唯一的不同。
  “可是今天,我们在锂西亚上的发现却简单明了,一目了然。我们已经──我直言不讳地说吧──发现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和一个邪魔羽翼之下的智慧种族。我们面对着一个巨大的陷阱──一个针对我们全人类的陷阱。面对它我们别无他法,只能予以最坚决的抵制,丝毫不能动摇,最终挫败撒旦的阴谋。只要我们有任何一点点的放松和妥协,那么我们都将坠入魔道,万劫不复。”
  “为什么呢,神父?”米歇里斯静静地问。
  “你看看锂西亚上的这些定理吧,迈克。一、理智总能有效地指导我们的行动;二、能自我证明的就是真理;三、生来就是为了好好工作;四、信仰与正确的行动无关;五、正确的行动不需要爱的因素;六、和平永远存在;七、美德单独存在,没有对立面;八、高尚的道德不需要心灵的存在;九,没有神的存在,世界一样美好;十……我还需要继续吗?我们从前都听过类似的言论,也都知道是谁提出了这些东西。”
  “提个问题,”米歇里斯开口,不过声音很轻,“如果撒旦能设下如此规模的陷阱,那他也便同上帝一样,具有创世的神通。这不算──不算是一种异端吗,雷蒙?你现在是不是在叙述一种异端邪说呢?”
  路易斯·桑切斯沉默了半晌,好像不知道如何作答。这个问题如一把锋利的长矛,直插进他的心脏。米歇里斯发现,他的问题已经让神父完全陷入悖离信仰的痛苦之中。牧师知道自己的言论已经与信仰背道而驰,完全悖离了教会的宗旨。他一直在避免把事情搞成现在这个局面。
  “这的确是异端,”他最后说道,口气冰冷坚硬,“这就是所谓摩尼教[7],教会从来没有宽恕过这种邪教。”他咽了口唾沫,“不过迈克,你已经问到了这个问题,而我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其实,虽然我不愿意这么说,但我们的确在很早以前就有了很多关于进化论的证据,主要是化石。从化石中我们能发现,马是如何从始祖马进化而来,但这个论点也从来没有能让所有人都接受。如果这种动物是撒旦的作品,那我们至少可以说,他这一次并没有完全成功,这说明他的造物能力还有缺陷。然后我们又发现了子宫内胚胎重演过程,这下子人类进化论几乎可以板上钉钉了。但它还是差了最后一步,因为这次撒旦选错了代言人。德国生物学家海克尔是一个狂热无比的无神论者,结果他跨过手头本来已经十分充分的材料,硬是捏造出许多过分夸张的证据来,结果适得其反。不管怎么说,尽管上述论据都有种种不足,但它们都立论稳固,狡猾无比,并非泛泛之谈。不过我们教会的根基也没有那么容易动摇,千百年来它坚如磐石。

  “此时,我们站在锂西亚上,却发现一个新的威胁摆在眼前。它是我们的敌人中最狡猾的一个,同时它又质朴天成,未经雕琢。我相信在我们那些信仰坚定从未动摇的基督徒中,会有很多人缺乏足够的智慧和眼光,看不出它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谬误。它会让他们误以为进化论是无可置辩的真理。从此,延续几百年的争论便要盖棺定论,在人类心灵的版图中上帝将不复存在,数千年来凝聚西方世界的精神纽带从此烟消云散。从此人类不会再拷问自己的心灵,不会再敬仰神灵,只会相信最枯燥直白的事实。在这一切的幕后,恶魔在黑暗处冷笑。自从被驱逐出天堂之后,他便一直殚精竭虑,苦心经营,只为这一天的来临。他还有许多其它的名字,不过我们都指导他的本名。
  “保罗,迈克,安格朗斯基,我只想说一句话:我们已经站在地狱的边缘。在上帝的庇佑下,我们还有机会回头。我们必须回头──因为在我看来,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第九章

  投票已经结束,结果就在大家眼前。考察队已经疲惫不堪,而这个问题将被提交到地球总部的高级机关作进一步评估。不过这样一来,最近几年内都不会有人来打搅锂西亚的平静了。这里从此将被划为禁区,以待进一步研究。这个星球实际上已经被列入黑名单。
  飞船将在明日抵达。当机组成员看到考察队成员已经分成两派争执不下的时候,他们是不会感到过分惊奇的。这是常有的事。在寇里迪什茨法这栋锂西亚人赠予的房子里,四个队员默不作声地收拾房间,打点行装。路易斯·桑切斯收起那本蓝黑色烫金字封面的书,开始并没留意,只不过是眼角一瞥,便无意中又看到那熟悉的书名,《芬尼根守灵夜》,作者是詹姆斯·乔伊斯。

  每当他想到自己解决了书中提出的道德难题,心中便感到无比自豪,就像自己当年初获神职时一样。自此以后,这个问题已经一了百了,可以装订封存不再过问;若不是他的功劳,不知道耶稣会还要为此苦恼多少年。
  不过对于此行的主要目的,他却没有这样的把握。他已经提交了自己的裁决,说出了自己认为不得不说的话。但他知道,这还远远不是最终的裁决,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敢保证自己是否正确,联合国也不能,更不用说教会了。实际上,这份裁决的影响将作为一个重要的内容,写进对他一生的评价当中:
  路易斯·桑切斯神父是否在这桩神圣的事务中发挥了作用?而最终的裁决,是否采纳了他的意见?
  当然,除非他们在这里故意避免使用他的名字──但遮遮掩掩地使用化名又有什么必要呢?问题的本质绝对无法掩饰。最后这也会成为他的另一个骄傲吗──要不就是悲哀?
  “该出发了,神父。飞船很快就要起飞了。”
  “我准备好了,迈克。”
  那片起降用的空地离得很近,没走几步,他们就看见了停在那里的细长坚实的纺锤形飞船蓄势待发。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坐上飞船,笔直地穿过浩渺星空,飞向太阳,飞向照耀在秘鲁上空的太阳。现在寇里迪什茨法正是多云天气,阳光时不时穿破云层,投下温和的光线;这里已经下了一上午的雨,随时可能再下。
  行李正在有条不紊地装船,还有各种标本、胶片、磁带、特别报告、文字记录、采样、载玻片箱、活体生物、文明样本、压缩植物箱、动物笼子、土壤样本、矿石样本,还有本地大气条件下保存的锂西亚文手稿。所有这一切都被一架起重机轻轻举起,送到舱内。
  安格朗斯基首先走上密封舱的甲板,米歇里斯背着一个行军背包,跟在他身后。克利弗还在地面上装最后一点仪器,看上去都是些精密东西,都躺在起重机的吊臂前,等着一个个被抓起。克利弗对他那些电子仪器有一种近乎狂热的溺爱。路易斯·桑切斯因此能有些空闲,便放慢脚步,多看几眼四周的林子。
  突然,他看到了切特克撒。锂西亚人从城市的方向走来,站在这块空地的入口,手里好像还有什么东西。
  克利弗正在低声地咒骂着什么,然后又放下手里的工作,喘了口气,换了个方法重新开始。路易斯·桑切斯向入口那边挥着手。切特克撒看到他的表示,马上迈着大步向飞船走来,神色从容不迫。
  “祝你们一路顺风,”锂西亚人说,“不管你们的目的地在何方。我同样希望将来有一天能看到你们回来。我曾说过有件礼物要送给您,如果不算太冒昧的话,希望您现在能接受。”
  克利弗已经站了起来,狐疑地盯着面前的锂西亚人。他一点也听不懂锂西亚语,也就找不出什么可以反对或质疑的理由。他只是像根桩子一样杵在那里,沉默地表示不满。
  “谢谢,”路易斯·桑切斯说。这些撒旦设计的生灵又让他心里挣扎反复,痛苦不堪。不过切特克撒怎么会──
  锂西亚人已经走上前来,交给他一个罐子。罐子封着口,旁边有两个圆滑的把手,通体闪烁着瓷器柔和的光泽,那是灼热的火焰和完美的釉料共同作用的结果。它五彩斑斓,只有锂西亚上千奇百怪的花朵和天上的彩虹,才能赋予它如此绚烂的华彩。这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人类任何一件工艺珍品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任何一个古希腊陶匠见到它都会自惭形秽。它已经完美到极致,绝对没有人胆敢真的把它用作一个罐子。谁能想像把这样一件珍宝做成台灯,或者用来煮汤呢?再说,它的体积也不小。

  “这就是我们的礼物,”切特克撒说,“这是寇里迪什茨法出产的最完美的容器。它的材质包含了你在锂西亚上所能找到的一切元素,甚至也包括铁。而且你已经看到了,它的色彩能涵盖我们的一切情感和意念。回到地球后,它能给你们传达更多关于锂西亚的信息。”
  “我们不可能拿它来研究,”路易斯·桑切斯说,“它太完美了,没有人舍得打破它,甚至没有人舍得打开它。”
  “噢,不过我希望你们能打开,”切特克撒说,“因为里面是我的另一件礼物。”
  “另一件礼物?”
  “对,一件更重要的礼物。那是一个我们锂西亚人的蛋,一个活着的蛋。把它带回地球吧,等你们到达的时候,它就会孵化。它会在你们的世界中长大,体验你们那奇妙的不可思议的文明。这件容器是我们大家的礼物;但这个孩子是我个人的礼物,因为它是我的孩子。”
  路易斯·桑切斯几乎吓呆了,双手颤抖着结果罐子,好像觉得它会爆炸一样──其实它真的希望,它能就此爆炸。可是在他微微的颤抖中,那罐子仍然宁静祥和,闪出柔亮的光泽。
  “再见,”切特克撒说。说完他马上转身,沿着通向城市的路离去了。克利弗手遮阳光,日送他离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物理学家问道,“看看这东西吧,就算这个蛇头怪想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送给你,他们也造不出一个更大号的了。但再怎么说,这只是个破罐子!”
  路易斯·桑切斯没有回答。此时他头脑中一片混乱,甚至无法对自己说什么。他慢慢转过身,向甲板上攀去,一只手小心地把罐子揽在怀里。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礼物,他也无法想像如何在全人类的大赦之年把这样一个礼物带回圣城;可是它就在手中,仅此而已。
  当他向上攀爬的时候,一个黑影从他身边飞速升起:克利弗的最后一个箱子已经被起重机吊起,装进船舱了。
  此时他已经站在密封舱中,伦斯特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在四周响起。一束明亮的阳光从头顶照射下来,将他的影子投在甲板上。
  过了片刻,第二道影子移了上来,覆盖住了他的影子:克利弗上来了。然后阳光渐渐暗淡,渐渐消失。
  密封舱门渐渐关闭。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第二部 第十章

  开始的时候,伊格特沃奇像每一个锂西亚孩子一样,待在寒冷的子宫中,心中一片混沌,除了自己的名字。这点乃是与生俱来,因为它早就铭刻在他的基因链上,铭刻在脱氧核糖核酸的排列中;在同一条染色体,也就是X染色体上,另外一段基因铭刻了他父亲的名字:切特克撒。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当他以一个蛋的身份开始自己独立的生活以后,更多的信息开始浮现在染色质上:他的名字是伊格特沃奇,种族是锂西亚人,性别是男性,他们种族的历史可以一直上溯许多世纪,直到文明开始的时候。他不需要理解这些,这些都已铭刻在他体内,无可改变。

  但是四周黑暗而寒冷,卵中本来如此。就像一粒花粉,伊格特沃奇在承载他的液体物质中漂来荡去,在四周弯曲而且极其光滑的墙壁上碰来碰去。虽然他还没有形成意识,但一些生物化学信号已经告诉他,这里绝对不是母亲的腹袋。没有一条基因告诉他母亲的名字,但是他却知道──并不是出于大脑的记忆,因为他根本还没有大脑,而是完全出于化学作用的感觉──他是谁的孩子,属于什么种族,他应该在哪里:肯定不是这里。

  他在这里一天天长大──天天游来荡去,希望能附在周围光滑如镜的墙壁上,可惜从来没有成功。到了原肠胚[8]形成的时候,这个行为已经成了依附反射,不由主观控制了。现在他只是在毫无目的地游荡,又一次强烈地感受到那些铭刻在基因中的信息: 他是锂西亚人,男性,名字叫做伊格特沃奇,父亲是切特克撒,他的生命刚刚开始;他的母星潮湿阴冷,就像这个困住他的水壶一样。

  后来他长出了脊索,神经细胞开始在脊索末端聚集。现在他的身体已经能分出前后两端了。大脑也正在形成──现在他已经是一条鱼了──应该说是鱼卵,他的身体还不到一根指头大,天天在自己的海洋中游来游去。
  这片大海没有潮汐,没有光线,不过水流也并非静止不动,虽然速度很慢,但的确也在缓缓涌动。有时候他也会感到有种外来的力量,把他压向水底,或者把他压倒另一边墙壁上,一动不能动。他不知道那种力量是什么──他是一条鱼,每天只为了饿肚子烦恼──不过他还是勇敢地和它抗争,就像抵抗寒冷和炎热。在他的头部,鳃的后面,有某种感觉告诉他哪里才是上。他还从那里得知,一条鱼生活在水中,只需要掌握体积和惯性,并需要不知道重量的概念。那些偶然出现的重力改变──或者说加速度──虽然透过水体作用在他身上,但他知道这种力量远在他的天地之外,所以当动荡结束,他便又会放松身体,缓缓地在水中游动。

  后来某一天,这个小小的海洋中不再有食物;不过他现在的父亲把时间掌握得很好。就是在这时,重力开始变得越来越大,而且超过了以往所有的变化幅度,过了好久他都没能适应过来,一举一动都像挂了铅,只能伏在水底,感受着水流缓缓流过鳃边。
  这种变化并没有持续多久,但重力恢复正常之时,海水开始翻腾,动荡不已,像开了锅一样。这时候伊格特沃奇的身体已经长大不少,看上去像一条幼年的美洲鳗。在他的胸骨下,一对囊状物正在渐渐形成,它们与他身体上的任何系统都没有关联,但却有越来越多的毛细血管在上面生长,养料源源不断地供给过来。它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点气态的氮──只为了平衡内外压强。其实它们就是肺的雏形。

  这时候,光明出现了。
  一开始,世界的顶端被拿掉了。在一片光亮中,伊格特沃奇的眼睛什么都看不清楚,四周都是一片亮白。就像所有的新生物种一样,他也遵从了新拉马克主义[9]的法则──即使是一种完全遗传得来的先天能力,在第一次付诸实践的过程中,也会遭到不小的挫折。作为一个锂西亚人,他生来就具有非同寻常的敏感性,可以迅速适应周围的环境变化,所以漫长的黑暗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损伤,如果换一种生物──比如一个地球生物──危险就大得多;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现在,他的所有感官中,除了对上的方向判断,又多了对光线的感应。

  他对着光线的方向伸直了躯体,胸鳍不停地拍打着水面温暖的波涛。
  来自秘鲁,来自锂西亚,来自一个正统耶稣会家庭的雷蒙·路易斯·桑切斯神父,此时正在观察水面上这个不停扑腾的小生物,心情十分复杂。对世上所有的生物,他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悲悯;对这个不老实的小蜥蜴同样如此。除此之外,面对这个小东西时,他又感到一种美学上的愉悦。不过,这个小东西是锂西亚人。
  回来以后,他花在这个小东西身上的时间比预想的要多,也可以说他在亲眼目睹自己的信仰被一步步践踏。路易斯·桑切斯从来没有低估过恶魔手中的力量,那种在上帝的神座便堕落以后──这点教会也是承认的──剩下的力量。但是作为一个耶稣会士,他从小就对无数关乎心灵的问题进行过反复的探索和思辨,早就认定恶魔是拙劣和粗暴的化身。但是撒旦居然还拥有了造物的神通──不,在去锂西亚以前,他从来没想到过事情竟然会这样。这种造物的力量属于上帝,也只属于上帝。谁要是胆敢认为世界上有两个造物主,那他一定堕入了邪教,堕入了一种非常古老的异端邪说。

  不管时不时邪教,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整个锂西亚,特别是生活在锂西亚的理性而又值得尊敬的主导种族──锂西亚人,完全是恶魔的作品。而恶魔创造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给人类制造一种新的充满智慧的诱惑,就像把密涅瓦从朱庇特的眉骨中凿出一样[10]。所有上帝的忠实信徒,只要一想到锂西亚人这种邪异的降生,就像朱庇特想到密涅瓦一样,额头上会有一种彻骨的疼痛;这也是整个神学界无法驱除的梦魇;一个无法回避的精神死结;一个宇宙论的地震。

  总之,他已经到达这里,已经知晓了一切。
  不过想要最终水落石出,至少还要再等上一小会儿。在眼下看来,那个小东西像一条无害的三英寸长的鳗鱼,还活得好好的。路易斯·桑切斯舀过来一杯混浊的水,里面滋养着千万只各种水蚤,然后把少半杯倒进那个光洁圆滑的罐子里。那个小锂西亚人马上就追着最近的小生物,冲进黑暗里去了。在牧师看来,食欲就是健康最好的反映。
  “在看他吗?”他身后传来一句温柔的话语。他回过头,微微一笑。说话的人是梅德柳子,联合国实验机构的专家,几个月来一直负责照顾整个锂西亚孩子。她是一个小巧的黑发女孩,脸上总带着孩子似的平静。她满怀期望地注视着那个罐子,等待那个孩子再次出现。
  “吃了这些东西,他不会生病吧?”她说。
  “我希望不会。”路易斯·桑切斯说,“这些毋庸置疑都是地球生物,但是锂西亚人的新陈代谢跟我们的相似。连他们的血色素都跟我们的极为相似,尽管并不含铁──只有这点跟我们不同。他们海洋中的浮游生物和我们的水蚤差不多是一回事。既然他能平安度过星际旅行这一关,我敢说我们这些善意的照料肯定不会置他死命。”
  “星际旅行?”柳子缓缓地说道,“那会有什么危害吗?”
  “这个嘛,我也说不太清楚。我们目前对此所知并不多。切特克撒──他的父亲──把他装在这个罐子里交给我们,那时罐口已经封好。我们无从考证切特克撒为了保护他的孩子免受星际旅行之害究竟作了什么保护措施。我们那时也不敢打破封口看个究竟。我只能确定一件事:切特克撒封上罐口绝对有自己的道理;再怎么说,他对自己种族的生理状况总比我们了解的多,即使是米歇里斯博士和我自己,也差他们很远很远。”

  “我眼下在研究的,也正是这个论题。”柳子说。
  “我知道;但是柳子,你要明白切特克撒根本不懂星际飞行。哦,他们对常规飞行倒是很在行。锂西亚人有喷气机。我担心的是哈特尔引擎驱动下的超光速飞行。你一定还记得人类第一次成功的星际飞行吧。当加拉德从天马座飞回来的时候,他身上所经历的奇妙的时间效应令人叹为观止。在锂西亚上的时候,我不可能把哈特尔引擎的原理讲给切特克撒听,这属于机密内容。再说了,就算我讲给他听,他应该也听不懂。因为在锂西亚的数学系统中没有‘无限’这个概念。而时间正是锂西亚人孕育过程中最最关键的因素。”

  “为什么?”柳子问道。她又在注视那个罐子,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微笑。
  这个问题又触及了路易斯·桑切斯心中最敏感的那一道神经。他字斟句酌地答道,“因为他们会经历一种体外重演过程,柳子。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看到的是一条鱼;等长大以后,他的体形就会变成爬行动物的样子,而循环系统则类似于鸟类,其它还有一些器官分别属于各种种类。女性锂西亚人会把卵产在海里──”
  “可现在罐子里的是淡水啊。”
  “不,那就是他们的海水。锂西亚的海洋中,海水盐分没有地球上这么大。卵先孵化成一种类似于鱼的生物,就像你现在看到的一样;然后鱼会长出肺,又被潮水冲到海滩上。在寇里迪什茨法的时候,我常常能听到他们的叫声──他们一叫就是一整夜,不住地把水从肺里咳出来,同时也锻炼了声带肌肉。”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心中一阵战栗,站在地球上回想起那些叫声,要比当场听到恐怖得多。当时,他还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即使后来他已经知道了,但对它的意味还没有这么深刻的认识。
  “最后,这些肺鱼长出了腿,丢掉了尾巴,就像蝌蚪一样,然后钻进锂西亚的丛林中,此时他们已经是真正的两栖动物。再过一段时间以后,他们的呼吸系统又经过进化,从此不再依靠皮肤辅助呼吸,因为他们再也不需要在水中生活了。最后他们成年了,进化出完整的高级爬行类躯体,长着有袋类的育儿袋,两足行走。从此后,他们的身体状况稳定下来,不再变化──高超的智慧也已经在体内生成。这些刚刚成年的锂西亚人此时便纷纷走出丛林,准备在城市中接受教育了。”

  柳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太神奇了。”她喃喃道。
  “事情就是这样,”他阴郁地说,“我们自己的孩子也会经历类似的变化过程,不过是在母亲的子宫之内,自始至终得到很好的保护;而锂西亚的孩子们从一开始就要接受他们那个星球上一切严峻的考验。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心存不安,害怕超光速飞行会对这个孩子造成什么不利的影响。我们尽量把这个罐子跟飞船引擎的力场隔绝开来,但是这个蛋正处于非常关键的成熟期中,每一点细微的变化都会给未来的进化发展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此时把它置于超光速飞行带来的时空延迟中,不知道会对它有什么影响。在以前加拉德的飞行中,时间的流逝一开始先是放慢,他经历的一秒钟相当于我们的一小时;然后又加快,让他的一小时等于我们的一秒钟;然后又放慢,再加快,沿着正弦波的曲线循环往复。如果罐子的绝缘措施有任何一点点瑕疵,切特克撒的孩子身上一定会经历类似的变化。那样的话,后果就完全不可预料了。虽说在实际飞行过程中没出现一点漏洞,但我还是放心不下。”

  女孩站在原地,着力思考着他的这番话。路易斯·桑切斯却再也不愿意多想。这么多天的深思已经让他越来越郁闷,思路越来越窄,最后绕到死胡同里,进退两难。他只是一言不发,看着女孩沉思的样子。每次看着她都能让人心情宁静,而路易斯·桑切斯正需要放松一下倦怠的心灵。他还记得寇里迪什茨法的那个黎明前的时刻,他在家门口晕倒在安格朗斯基怀里,自那以后,他一直心力交瘁,再也没有好好休息过。

  柳子就在纽约州出生,一直在此长大。不过没人能猜到这点──这正是路易斯·桑切斯对她最赞叹的地方。作为一个秘鲁人,他对这个一千九百万人聚居的拥挤都市深恶痛绝,这种生活方式绝对不是上帝所乐意看到的。而在柳子身上却找不到一点焦虑不安或者心急火燎的样子。她平静祥和,做事有条不紊,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优雅的意味;她沉静内敛,从来不会有一丝冷漠或强横;她像一只小猫,面对一切事物都会作出直白而简单的反应;对于周围的所有人,她都给予毫无保留的信任,这并非出于天真,而是出于自信──她自己本来就凛然不可侵犯,没有人会想到对她不利。

  看着她的时候,路易斯·桑切斯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些抽象的词语,不过转念之下,一阵忧伤又掠过心头。没有人会把柳子当做纽约人,连她的口音也不是八种纽约方言之一。那些方言一个比一个拗口,唯一的作用就是告诉别人使用者的父母是纯正的纽约人──所以也没人会把她当作一个在西方长大的女强人,一个专业实验技师。
  照着这条路子想下去,路易斯·桑切斯心里觉得有些不妥,不过很多东西都实在太明显了,无法视而不见。柳子身材纤巧,年轻貌美,很像日本艺伎。她从来都打扮得优雅得体,但并不显得保守,只是淡泊宁静,为自己娇柔的身体搭配上无可挑剔的外装,但又绝对不会显得张扬或者光彩夺目。在她温柔的外表下,在她平和而略带慵懒的笑容后面,其实隐藏着美丽诱人的躯体,不过她自己从来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生来就具有这样傲人的曲线,惹得无数人侧目而视。

  够了,到此为止吧,不能再想入非非了。对面瓷罐里那个正热衷于捕食的小鳗鱼已经够令自己头疼了,现在这头疼也传染到了柳子身上。其实他不应该让柳子也陷入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思索中。幸好柳子目前的苦恼程度还不算深,多半是出于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路易斯·桑切斯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的自信,知道自己命中注定要走在这条荆棘之路上;但是这个沉静美丽的女孩子却从来没想到要面对这样的苦难。从前她学到的一切知识,接受的一切训练,都不足以让她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

  他匆匆转过身,走向实验室西侧巨大的玻璃幕墙,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现在他站在大厦三十四层的高度上,虽然并不太高,但对他而言已经够了。一看到脚下整个燥热嘈杂的一千九百万人口的拥挤都市,他就心生厌烦,这已经成了习惯──或者说不仅仅是习惯,特别是当他在寇里迪什茨法寂静的街道中生活了那么久以后,眼前的一切几乎无法忍受。不过最后他想到,自己并不需要把后半生都扔在这里,心理这才稍稍宽慰了一些。

  从某种角度来说,曼哈顿区只不过是一块历史的遗迹,不但是人类政治的遗迹,更是人类往昔生活的遗迹。从他所在的地方望去,高楼林立的曼哈顿区就像一个庞大的多头幽灵。一幢幢高楼此时大都空无一人。不仅是此时,每时每刻,整个城市的绝大多数人口也和这个世界上上千百座城市一样,都生活在地下。
  这些地下城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它们都有自己的核聚变反应堆,可以提供足够的能源;它们还有自己的无土农业,大量球藻繁衍生长在绵延千里的塑料管道中;在它们的仓库里,食物和药品足够用上好几十年;它们有完全闭合的水循环系统,空气中多余的水蒸汽以及下水道中的废水都可以回收利用;它们有完善的空气循环系统,废气、病毒和辐射尘埃都可以迅速排空。这些地下城市都实现了完全自治,不受任何中央政府统辖。每座城市都由一个地区自治委员会统治。这些委员会的组织形式都仿效上世纪地球上的古老的自由港政府,当然也都不可避免地经过了改进和革新。

  地球的四五分裂源自1960~1985年间的世界掩体竞赛。1945年开始的原子弹竞赛只持续了五年时间就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氢弹竞赛和洲际弹道导弹竞赛,两者各持续了五年。掩体竞赛却持久得多,其原因并不在于这项竞赛所需要的物理知识更深奥,或者技术手段更难以实现──正相反──而是在于它涉及了更庞大的建筑工程。
  表面上看,掩体竞赛是为了防御外来打击。人类历史上所有传统军备竞赛都是这样。每当一个国家面临外来威胁而又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它总会走上这同样的道路。不过,这次竞赛有着自己鲜明的特点。每个参加核掩体竞赛的国家都清楚,核战争的威胁不但迫在眉睫,而且会持续很久。战争会在任何时候突然爆发,但到目前为止却一直没有爆发。于是,人们不得不作好准备,在核战争的威胁中度过下一个世纪,或者是下五个世纪。所以这项竞赛并非一时狂热,而是一场全人类的持久工程──

  而且,像其它军备竞赛一样,它最终自己打败了自己。这次是因为这项竞赛的筹划者把竞赛的持续时间估计得实在太长了。地下掩体经济已经遍及世界,但是竞赛却结束了。因为各个国家的人们都发现,自己不愿意在这种经济模式下过上一百年之久,更不用说五百年了。1993年的“走廊暴乱”是第一个讯号;此后,类似的骚乱此起彼伏。
  这些骚乱终于给了等了很久的联合国一个机会,把地球上所有零散的国家统一在一个超国家政府之下──一个拥有强制机构的地球政府。正是那些骚乱提供了这样的借口,掩体经济下分散的古希腊式政治结构又给了联合国如此行动的可能。
  从理论上讲,这样的行动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核战争的威胁从此化为乌有,因为不再有对立的国家……但是你如何才能彻底推翻掩体经济呢?二十五年来,为了构筑这样一个经济体,全世界人民每年都要花费250亿美元;不计其数的钢铁和水泥已经深深埋入地下,最深的可达一英里;这些东西,说放弃就放弃吗?不可能的。地球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活人墓地,直到地球本身灭亡为止。墓碑,墓碑,墓碑……

  这个词在路易斯·桑切斯耳边不断回响,仿佛天边的滚雷。他眼前的玻璃墙在地下城市隐隐的轰鸣声中微微震颤着。轰鸣声中还夹杂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摩擦声,比他记忆中的刺耳得多,就像一颗加农炮弹正在旋转着穿破空气,将一扇木门撕得粉碎……
  “很可怕,不是吗?”身后响起米歇里斯的声音。路易斯·桑切斯惊奇地往那边扫了一眼,看到了高大的化学家。之所以惊奇,并不是因为米歇里斯走进来时悄无声息,而是因为迈克终于又开始和他说话了。
  “对。”他说,“你也能注意到这点,我很高兴。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过于敏感了──离家的时间的确太久了。”
  “可能就是这么回事,”米歇里斯认真地表示同意,“我也和你一样,背井离乡。”
  路易斯·桑切斯摇摇头。
  “不,我觉得不是这样,”他说,“人类本来就不该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这不单单是终年生活在地洞里的问题。每天都会感到自己生活在毁灭的边缘。我们把这种思想灌输给了这一代人的父母,否则的话,那些人不会甘心缴纳高昂的税款支持修建这些掩体。而这一代人一生下来就生长在这里,同样被灌输了这样的思想。真是太不人道了。”

  “是吗?”米歇里斯说,“自人类诞生以来,我们一直就生活在毁灭的边缘──直到巴斯德法[11]发明以后。那才是多久的事?”
  “1860年,”路易斯·桑切斯说,“不过这是两回事。瘟疫是一种变幻无常的东西,并不具有彻底毁灭性,一个人完全有可能在瘟疫中幸存下来;但是核弹却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就在刚才,我突然又想起,这个悬在我们头顶上的毁灭的阴云并非只是迫在眼前,它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掌控,高高在上。我拼尽全力,只不过在演出一幕悲剧。在医学落后的世纪中,瘟疫的威胁虽然直接,无法回避──但却从来不是超然在上的。在那个年代里,只有上帝才是唯一直接、不可回避而且超然在上的存在,祂是人类唯一的希望。但在今天,我们能给予世人的,不是神的福音,而是死亡。”

  “对不起,”米歇里斯那张瘦骨嶙峋的脸一下子板了起来,“你知道我不会跟你争论这个问题。我已经被你收拾过一次了,一次就够了。”
  化学家转身到一边去了。柳子本来坐在工作台边稀释什么溶液,她把带标签的试管举到阳光下,假装仔细观察,却悄悄地往米歇里斯那边看去。神父看到了她的神情。一触到神父的目光,她马上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神父不知道她是否明白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发现;但她放下试管的时候,将试管碰得叮当作响。
  “对不起,忘了介绍。”他说,“柳子,这是米歇里斯博士,我在锂西亚特遣队的同事。迈克,这是梅德柳子博士,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负责照顾切特克撒的孩子,多少算是在我的监督之下吧。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未知动物学家。”
  “你好。”迈克严肃地说,“现在你跟神父就是这个锂西亚客人的父母了。不过在我看来,对于一位如此年轻的女士而言,这个责任实在有些过重了。”
  耶稣会士只觉得心中一阵无名火起,恨不得冲上去踢化学家的屁股。不过米歇里斯的语气中却听不出什么恶意来。
  女孩只是低头看着脚尖,咬着薄薄的嘴唇:“そですか[12]。”
  米歇里斯眉毛一挑,不过柳子看来没有再跟他多说一句的意思。心中带着一点不明所以的恼火,米歇里斯又走到牧师身边,发现他已经敛起微笑,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
  “好了,算我胡说,”米歇里斯可怜兮兮地笑了笑,“不过我可没有时间专门练习礼仪,手头有太多急需去做的事。雷蒙,你还需要多久才能放开手,把切特克撒的孩子完全交给梅德博士?上头要求我们尽快做出一份公开版的锂西亚调查报告──”
  “我们?”
  “对,就是你和我。”
  “那克利弗和安格朗斯基呢?”
  “克利弗是不行了,”米歇里斯说,“我一直不知道他在哪儿。至于安格朗斯基,我拿不准,或许是因为他的个人报告字数太少了吧。我们的东家是《星际探索杂志》,你知道他们是一帮什么家伙。这本杂志现在声望很高,所以他们现在比专业学者还苛刻。不过我觉得这件事值得做,我们应该把一部分资料交到公众面前。你有时间吗?”
  “我想应该有,”路易斯·桑切斯沉稳地说,“我想在切特克撒的孩子长成之后,去罗马朝圣之前,应该有一段时间。”
  米歇里斯又扬扬眉毛,“对了,今年是大赦年,是吗?”
  “是。”路易斯·桑切斯说。
  “好吧,我想我们能做出来。”米歇里斯说,“不过──或许我根本不该这么问,雷蒙,但是你今天没有批判我,好像不再认为我罪孽深重了。这是不是说明,你对锂西亚的看法已经改变了?”
  “不,我的观点从来没有改变。”路易斯·桑切斯平静地说,“我们每个人都罪孽深重,迈克。但是我去罗马并不是为了这个原因。”
  “那是──”
  “我希望能在那里,受到一个异端应得的审判。”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第十一章

  伊格特沃奇躺在伊甸园西边的泥滩上,感到四周有光亮存在。不过此时天地初创日夜未分,也没有风或者潮水淹没他的身躯。周围空气一片燥热,他感到肺里很痒,于是便拼命大叫,想咳出肺里的残水。他满怀希望地扭动前鳍,拖着自己的身体在地上慢慢移动。周围没有什么威胁,他不需要逃避什么危险的敌人。头顶上永远亮着柔和的灯光,照得身上暖洋洋的,好像一直都是温和的阴天。有人忘了给他的生活环境设置黑夜,好让他在黑暗中回味白天失败的尝试,巩固学到的一切,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然后满怀希望地迎接下一个黎明。

  “动物没有灵魂,”笛卡尔曾经这么说,为了证明这一道理,他当场把一只猫扔出窗外。这或许不能证明观点的正确,不过起码可以证明他对此确信无疑。这个羞怯的科学天才虽然可以毫不犹豫地扔掉一只猫,但却从来不敢反对教廷。在他的年代里还没有机器人,所以他也不会知道,动物所欠缺的并非灵魂,而是思维。一台精密的计算机可以同时计算哈特尔方程的所有参数,然后在两秒半之内把结果交出来。它完全称得上是高智商的天才;但在情感方面,即使跟一只猫相比,都显得像个白痴。

  动物从来不懂得思考,但却可以随时对周围环境的刺激做出情绪上的反应──当然也会马上忘记。它需要夜里的睡眠,以延长自己的生命时间;所以白天的时候它必须挣扎行动以消耗自己的精力。这样它才能变成自己基因规定的那种昼夜作息正常的成年个体。可惜伊格特沃奇的生长环境不太理想。在他生活的泥滩中掺杂着一定比例的肥皂,所以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在泥滩上滑行,也不用在墙上碰得头破血流。这对他的脑袋的确起到了保护作用,但对他的前肢肌肉却没有什么好处。当他结束了不停号叫的时期,完全变成了一只用肺呼吸,跳跃前进的动物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跳跃技术并不过关。

  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也是人工安排的结果。在他的幼年时期,他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东西,不用天天跳跃逃避天敌的威胁。再说他的生存环境也过于狭小,没有多少可以跳跃的空间。即使是轻轻一跳,在狭小密闭的空间内也会造成轰然巨响,而且每次落地都跌跌撞撞。尽管他不会受伤,但这种结果完全超出了他本能的预计;而且这种跳跃也不会给他的跳跃技术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提高。再说了,一只长尾巴的动物还不可能完全摆脱本能的约束,做出什么高级意识支配的行为来。

  最后,他完全忘记了如何跳跃,只是天天呆坐在角落里,等待着下一次变身;如果说还有什么事的话,那就是仰着脑袋,麻木地看着四周晃来晃去的人头。现在只要他醒着,就会有很多人头在四周出现。后来他开始意识到,这些观察者跟他自己一样,都是活着的动物,而且比他的体积更大。这时候他的本能只会给他提出警告,让他始终蛰伏不懂,以免引起什么未知的麻烦。

  下一次变身的时候到了,他渐渐变成了一只脆弱细长的爬虫,虽然看上去脑袋很大,其实没有什么头脑。这时候,人们注意到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只陆生动物。
  最后,他的青春期终于到来。荷尔蒙开始在全身的血液中流动,每一条染色体中都写满了复杂的遗传信息,指导他如何应对眼前这个小小的丛林环境;他很快就感到自由自在,如鱼得水。他满怀好奇地在这个小天地里游逛,虽然腿脚还很虚弱,但还是努力做出高兴的样子,四处寻找可怕的东西、好玩的东西、能吃的东西、或者什么可以学习的东西。不过最后还是没发现可以睡觉的地方,因为跟从前一样,这个小小天地里没有黑夜。

  此时他也开始分辨出,周围那些整天观察他(有时候还撩拨他)的生物其实不尽相同。在那些生物当中,有两个出现的频率要远远高于其他,他们有时候是两个一起来,有时候也单独来。他们两个撩拨他的次数最多,不过有时候也算不上撩拨,因为这些手掌粗糙的人虽然偶尔会拿针刺他,但时不时也会给他带来一些吃的,一般还都是从来没尝过的东西。有时候他们还做别的事,或者让他开心,或者让他恼火。他不理解他与这些人之间的关系,但是绝对不喜欢这种关系。

  过了一段时间,他天天把自己隐藏起来,只肯在那两个观察者面前露面。即使在那两人面前,他现身的次数也并不多,因为他总是觉得很困,昏昏欲睡。每当他想要见那两人的时候,他就会叫:“三──切斯!”(他还发不出“柳”这个音;他的舌头还有些粘连,上颚中间开裂,很难掌握这么复杂的清辅音──练成这个得等到完全成年的时候。)

  后来他不再叫喊,每天都无动于衷地呆坐在这个微缩丛林中间的池塘边上。在他蜥蜴生活的最后一个晚上,他把自己塞进那个长满苔藓的山洞,这个微缩丛林中最昏暗的角落。他心里一片雪亮,他知道明天早上自己将作为一个智慧生物醒来,命中注定的日子马上就要到来。他知道从那一天起,自己已经变老──从未年轻就已经变老。明天他将成为一个智慧生物,但为什么现在就已经厌倦了……

  他醒来了;世界已经完全改变。从感官到灵魂的重重大门已经完全关闭;仿佛一瞬间之后,世界变得如此抽象;他已经变成了由动物向思维机器的跨越,一步之间沧海桑田,就像公元前4004年伊甸园中的那一天。
  他不是亚当的后裔,却一样要背负永世的罪责。从这一点来看,没人能猜出在他奇特的灵魂内到底有何感想──即使是伊格特沃奇自己也不能。
  “可是他究竟在想什么呢?”柳子困惑地说,隔着一扇透明微晶玻璃门,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面前巨大的颜色黯淡的锂西亚脑袋。尽管这个实验室被玻璃门一分为二,他和大家各处一端,但伊格特沃奇──他早就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们──完全能听到她的话,可是他始终缄默不语。但现在为止,虽然他时时倾听周围人的交谈,但自己却从不开口。

  路易斯半天没有回答,他觉得面前这个九英尺高的锂西亚年轻人既令人生畏又令人困惑。这方面,他的感觉和柳子一样。他转过头去,看了看旁边的米歇里斯。
  化学家没理睬他们俩。他知道他为何对自己如此冷淡。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很紧张,为《星际探索杂志》撰写一份不带个人偏见的锂西亚评估报告更是让本已紧张的关系雪上加霜。紧张的气氛让柳子感到很难受,虽然她自己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种充满敌意的气氛。她是无辜的,他不能听任她成为他们两人不友好气氛的牺牲品。他决定作最后一次尝试,看能不能压倒迈克。

  “这段时间是他们的学习期,”他说,“在这期间,他们把绝大多数时间用于倾听。他们就像古老传说中的狼孩,从小被动物养大,长大以后回到人类的城市,却不懂人类的语言。只不过,锂西亚人小时候不学说话,半成年以后再学也毫无障碍,而大多数狼孩终其一生都学不会说话。一般来说,这时候他们想学说话,首先必须非常努力地倾听。他目前做的正是这个。”

  “但他至少可以回答简单的问题啊。”柳子苦恼地说,眼睛并没有朝米歇里斯那边看,“如果他一直不肯联系,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提高呢?”
  “从他的角度来看,没有什么可以跟我们说的。”路易斯回答,“而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我们也没有权力向他提问。任何一个成年锂西亚人都有权提问,但是我们显然不行,尽管迈克把我们成为他的养父母。他度过且适应了如此孤独的童年,我们无权向他要求什么。”
  米歇里斯没说话。
  “他一直叫我们的名字,”柳子轻轻地说,“至少一直叫你的。”
  “这是两回事。只能说是愉悦的条件反射,并非确认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无关感情。如果你在一只猫或者老鼠的大脑隔膜区或者尾状核区植入电极,用电流刺激它们的大脑,你几乎可以训练它们做能力所及的任何事,不需要任何其它的奖励措施。仅仅使用这个手段,你就可以训练猫或老鼠对自己的名字作出反应,还可以为了得到大脑中的快感,做一些人为训练的特定动作。可是你不能因为一只动物有了这个能力,就指望它开口跟你说话,或者回答你的问题。”

  “我从来没欧听说过这种大脑实验,”柳子说,“我想这太可怕了。”
  “我也这么人为,”路易斯说,“这是许多年前一项误入歧途的研究。我至今不能理解,为什么人类历史上那些偏执的独裁者们没有把它用来对付人类。要知道,如果有人能以这项技术为基础,建立一个专政政权的话,那它的统治可能会延续千年。不过这跟向伊格特沃奇提问没什么关系。什么时候他自己想开口了,就一定会开口的。同时,我们对他也没有权威,无法强迫他回答问题──除非我们变成十二英尺高的成年锂西亚人。”

  伊格特沃奇眼睛一眨一眨的,突然把双手拢在一起。
  “你们已经够高了。”扬声器里传来他粗嘎刺耳的声音。
  柳子非常兴奋,模仿着他的样子握着双手。
  “你看,你看,雷蒙,你错了!伊格特沃奇,你想说什么?告诉我们。”
  伊格特沃奇尝试着发音:“柳子,柳子,柳子。”
  “对,对。对了,伊格特沃奇。来啊,快点──你想说什么──告诉我们!”
  “柳子。”伊格特沃奇好像找到了发音的诀窍,自己比较满意。头冠上变幻的色彩渐渐消退,他又恢复成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米歇里斯重重地哼了一声。柳子惊讶地转向他,路易斯也转过来,虽然不是十分惊讶。
  不过太迟了,高大的新英格兰人已经掉转身,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好像因为自己打破了自己的缄默而感到很懊恼。柳子也慢慢背转身去,似乎是为了藏起自己的面孔,甚至不愿意让伊格特沃奇看到。四下里空气几乎凝滞,而路易斯就站在尴尬的中心。
  “如果这是一个即将成为联合国公民的人,他一定能做得更好。”米歇里斯突然开口,口气苦涩,但仍然没有转回头来,“我想你把我叫到这里,最大的期望也就是这一幕吧。你说他已经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就是这个?我还以为他至少能阐述一些定理了──在我前来看他的时间里。”
  “时间,”伊格特沃奇说,“是一个表示变化的概念,而变化是两个相关假定之间不同状态的描述,一个为起点,另一个为终点,二者除了在时间轴上的位置不同以外,别无差异。”
  “说得好,”米歇里斯冷冷地说,仰头看着眼前的巨大头颅,“但是我知道这些话的出处。如果只会鹦鹉学舌,你将永远不可能成为我们文明中的公民;请记住我说的话。”
  “你是谁?”伊格特沃奇问。
  “我是你的担保人,”米歇里斯说,“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也知道自己名字的意义。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公民的话,伊格特沃奇,只会背诵罗素或者莎士比亚是远远不够的。”
  “我不认为他有这个想法,”路易斯说,“我们已经给他解释过公民权的概念,不过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了解的迹象。他上周刚刚读完公民守则,所以不能指望这么快就能看到成效。他现在已经很努力了。”
  “第一种回馈,”伊格特沃奇如催眠般说道,“如果联系作用颠倒,任何微小的干扰都会是混乱情况更加严重;第二种回馈,如果行为超出正常范围,就会导致整个系统混乱的随机变化,直到系统重新稳定为止。”
  “见鬼!”迈克粗暴地喊道,“他从哪儿学来这些?住嘴吧,你!别想耍我!”
  伊格特沃奇闭上眼睛,陷入沉默。
  米歇里斯突然又咆哮道:“张嘴说啊!见鬼!”
  伊格特沃奇依然闭着眼睛,不过还是开口了,“所以系统中如果有某部分功能缺失,它自己会发展出代用功能。”这时候,他重新陷入沉默,他睡着了。他总是很容易犯困,不分昼夜,天天如此。
  “神游症。”路易斯轻轻地说,“他感到你正在威胁他。”
  “迈克,”柳子转向他,情绪非常激动,“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他不会回答你的,绝对不会,特别是当你那样跟他说话的时候!不管在你眼里怎么看待他,他终究还只是个孩子!我们都知道他一直在死记硬背,也背下来不少东西。有时候他觉得时机适当了,也会说出点什么,但每次我们有意识向他提问,结果却总很不理想。为什么你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呢?至于公民权,他从来也没求你给他什么公民权!”

  “为什么你们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呢?”米歇里斯生硬地反问道。他的脸气得发白,柳子也一样。
  路易斯再次抬起头来,端详着面前沉睡的锂西亚人,直到认定伊格特沃奇已经完全熟睡了,这才按下按钮,一扇金属门帘在玻璃门前隆隆降下。在这一过程中,伊格特沃奇仍然一动不动。现在他已经和大家完全隔离开来,独居一室了。路易斯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有帮助,不过伊格特沃奇的反应如此无动于衷,却也让他心里有些不安。伊格特沃奇其实没做什么,无非是说了一句不知所云的话,提了一个简单的问题,然后从自己阅读过的书籍中背诵了一段──不过所有这些行为都只会把事情越弄越糟。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柳子问道。
  “我想让他周围安静点,”路易斯平静地说,“再说他已经睡着了。我们从来没有跟伊格特沃奇本人产生过什么分歧,他也从来没学该如何跟人争论。但是上帝早已教导我们彼此之间该如何交谈──你也一样,迈克。”
  “这些神神叨叨的话你还没说够吗,雷蒙?”米歇里斯回答,但语气听起来平缓了不少。
  “布道是我的天职,”路易斯说,“如果我说得太多,做得过头了,那么我希望能在别的地方弥补,而不是在这里。但是在眼下──柳子,我跟迈克在某些问题上相持不下,我曾经跟你提过的。迈克和我的一个巨大分歧在于,锂西亚对人类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其实问题的焦点就是,锂西亚的存在,究竟有没有给人类带来哲学上的疑问?我认为整个锂西亚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迈克觉得没那回事。他认为既然这份报告的读者是科学界人士,那么我们的这个争论就不该放进去,特别是这个问题已经提交官方,尚未得到正式裁决。正因为如此,我们两个才会在似乎没有任何原因的情况下如此缠斗不休,难以妥协。”

  “这种无所谓的事,你们居然还如此热衷!”柳子说,“男人总是这副德性。这样一个论题,在眼下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能告诉你,”路易斯撇撇嘴,“我不能说得这么详细──整个这件事属于保密内容。迈克甚至以为,我想在报告中提及的那些一般性问题都不应该泄露给公众。”
  “可是迫在眉睫的,是伊格特沃奇的命运,”柳子说,“联合国的公民资格评估组已经快到了。你到底在干什么?当一个人──对,就是人,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可以形容──的命运悬而未决之时,你还在你那些哲学问题上绕来绕去?”
  “柳子,”路易斯温和地说,“对不起,但是你能完全确定,伊格特沃奇就像你说的那样,是一个人──一个有思想有灵魂的人吗?他能像我们一样说话吗?你自己刚才也在抱怨,他不能回答问题,再说他说的那些话全都不知所云。我跟成年锂西亚人交谈过,我跟伊格特沃奇的父亲很熟,而伊格特沃奇跟他们都不一样,更不用说像我们人类了。”

  “噢,不,”柳子走到耶稣会士身边,拉起他的手,握在掌心,“雷蒙,你跟我一样,也听过他说话。你一直跟我一起照顾他的,你知道他不只是一只普通动物!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表现得非常聪明!”
  “你说得对,那些哲学问题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米歇里斯说,“可是雷蒙无论如何都不肯听我的。他现在已经被那些自虐性的神学思辨搞得头脑发昏。看到伊格特沃奇的智力没有我想像的成熟,我也很遗憾,但是我从一开始就说过,随着他的智力越来越成熟,他早晚会成为我们手里一块烫手的山芋。
  “雷蒙从来不肯把他掌握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就我所知,我曾经看过他们关于智力发展测试的原始记录。这些记录要么只记载了一些泛泛的东西,没什么意义;要么就是我们测试的方法根本不可靠,无法正确衡量伊格特沃奇的智力水平──两者结果都一样,都只会说明伊格特沃奇目前智力发展不足。如果一切都按照他们的测试安排,那么等伊格特沃奇长大以后,他会面临什么样的境况呢?他是一个智力高度发达的非人类文明后裔,以后更会长成一个天才──但是他的生活状态却完全等同于一只动物园的猴子!或者说还要更差一些,因为他是一只实验动物!以后我们的公众都会这么看待他。锂西亚人一定不愿意看到发生这种情况,而且一旦公众明白了真相,一定也不会容忍这种行径。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要在一开始就提出公民权的问题。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我们必须给他除下枷锁。”
  他沉默片刻,然后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沉静平和。
  “或许我这么做很天真。我不是生物学家,更不是心理测试学家。我曾以为现在他已经心智健全,但他还没有。所以我想,雷蒙已经不战而胜了。所有人都会把他当做动物,他完了。”
  这个结果正式路易斯·桑切斯想要的,尽管他永远都不会这么表述。
  “如果他成为公民,离开我们,我会难过的,”柳子说,“可是迈克,我知道你是对的,从长远的角度看,我们没有其它选择──他必须活得自由。他那么聪明,这一点毫无疑问。我现在觉得,他眼下的沉默也说明了他的智慧,因为一只没有思想的动物根本做不出这种事。神父,我们就不能帮帮他吗?”
  路易斯耸耸肩;现在已经无话可说。米歇里斯看到伊格特沃奇的鹦鹉学舌和迟钝的表现后,反应实在有点过激。
  这也难怪,回来这么久了,这次锂西亚评估任务到现在还是含含糊糊,得不到明确的结果,让米歇里斯很郁闷:他本来就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喜欢把什么事都弄得明明白白。现在,他觉得伊格特沃奇的公民权问题是个好机会,值得利用一下。当日事情也不止如此,其中还有很多其它因素起作用,比如米歇里斯和柳子已经心照不宣地站在同一立场,两人虽然还没有公开彼此的感情,但事情已经显而易见:刚才柳子叫的那一声“神父”,完全表明了亲疏远近。路易斯作为伊格特沃奇养父的地位已经不被承认,他已经孤立无援。

  看来,再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听了。米歇里斯已经把他说得一切都事先定性为“自虐性的神学思辨”,都是路易斯自身的问题,没有任何现实意义。现在只要是米歇里斯视而不见的,柳子也亦步亦趋,即使它真的存在,也当做没看见。
  算了,对伊格特沃奇这件事,神父已经无能为力;魔鬼一直都在用他古老而强大的武器保护着他的儿子。一切都太迟了。米歇里斯还以为自己已经失败──他不知道联合国评测组的手段有多么高超,他们能检测出被试者身上任何一点智慧的蛛丝马迹,不管这些线索隐藏得多么深,多么具有欺骗性。一旦伊格特沃奇的智慧得到确认,那么在这个既成事实面前,整个锂西亚问题又该如何解决呢?用不了一个小时,伊格特沃奇身后隐藏的梦魇就会完全显现,然后──

  然后路易斯将会失败,他将孤立无援。这一切似乎都是神的意志,他将被剥夺一切,站在圣门之前他将一无所有──甚至不能以神的名义安抚他人的灵魂,不能再以自己的信仰为荣。
  伊格特沃奇将会顺利过关。他马上就要得到自由──比路易斯自己还要自由。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第十二章

  伊格特沃奇的成人宴会即将在卢辛·勒·伯爵·代斯博伊斯德-阿维罗因的地下宅邸中举行。伯爵夫人的餐宴总管阿里斯蒂德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烦恼。不过,这件事至少会在他辉煌的职业生涯中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一般来说,这样一个宴会对阿里斯蒂德而言完全是轻车熟路,没有任何技术难度,他总是疯狂地驱使手下的员工,因为他觉得这样工作才有效率;不过这次他的客人中包括一个十英尺高的巨兽,这对他的心灵和工作艺术都是一次严重的摧残。

  阿里斯蒂德──本名是迈克尔·迪·乔凡尼,一个出身于西西里野蛮农家的意大利后裔──就像一个成功的剧作家,对自己舞台的每一寸地板、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伯爵在纽约的府邸是多层建筑,深入地下。准备举行宴会的那部分属于地上一层,正在曼哈顿中心,看上去仿佛庞大的地下城市正从冬眠中醒来,探出半个头颅──或者是刚刚停止向下掘进,还留着个尾巴在外头。阿里斯蒂德曾经发现,这部分地上建筑原本是个旧车库,一栋红砖结构火柴盒式建筑,始建于1887年。那时候,有轨电车还是整座城市最先进最高效的交通工具呢。车库的沥青地面上仍然留着当年的电车铁轨,将近两个世纪过去了,这些钢铁部件只是薄薄地覆盖了一层铁锈,只要稍加擦洗就能光洁如新。这栋车库的中央有一部巨大而古老的蒸汽升降机,当年人们就是用它把曼哈顿的电车队从地面降到地下车库。地下两层车库的地面铺着更多铁轨,每层都有精心涉及的道岔开关,可以把繁复的室内铁轨跟升降机上的轨道对接。阿里斯蒂德第一次看到这栋房子的地下蓝图的时候几乎惊呆了。不过后来,前人的杰作又在他手里发扬光大,重新焕发出新的生命。

  在他天才的策划之下,伯爵夫人的常规宴会一般都安排在这栋三层建筑的顶层,也就是地面上那层。不过阿里斯蒂德还是安装了一列小型电车,一共十四节,可以顺着铁轨开动,四通八达。厌倦了单调聊天和喝酒的客人可以坐在车上一直开到升降机中,在一片咝咝作响的蒸汽升腾中轰然降下──伯爵夫人总是不惜代价,执意把这些仿古董做得惟妙惟肖──到达地下一层,会有更刺激的安排等待着他们。

  就像一个剧作家,阿里斯蒂德对自己的观众们了如指掌。他的工作就是让地下部分的娱乐比地上部分更刺激更吸引人。他对自己剧本中的任何一个角色都同样熟悉,对伯爵夫人座上客的脾性爱好,他往往比他们本人更有把握,假如他稍微有多嘴的毛病,把他所掌握的所有这些显贵的内幕泄露出一星半点,这个城市早就乱套了。不过好在他是个艺术家;他不会行贿,更不会索贿。这种行为在他看来完全不可想像,简直等于剽窃(剽窃自己的创意当然不算;在这个意志消沉的年代,谁也不可能总是推陈出新)。作为一个艺术家,阿里斯蒂德最了解的还是自己的女主顾:用不着她开口,他自己就明白什么时候该为这里的宴会换一种效果,一种场景,一种感觉。

  但如果客人是一只十英尺高的爬行大袋鼠,你又该怎么办呢?
  此时,阿里斯蒂德站在地上建筑的入口,隐身在廊柱背后的一间凹室中,早来的宾客正在从接待室陆续走向宴会大厅。今晚仍然是鸡尾酒会,这是他钟爱的一种古老的宴会形式,虽然与时代显得格格不入,但伯爵夫人也对此颇为偏爱。看来,这个节目可以年复一年长期上演,不用更换。这个节目用不了多少器械设备,只需要调出几种荒诞不经、不会当即致命的饮料,再让侍者和客人们都穿上滑稽可笑的行头,就足够了。古旧发霉的滑稽服装,在加上宾客们被酒精浸泡后僵硬不堪的心智,足以凑成一幅极其可笑的场景。

  到目前为止,大厅里还只有寥寥几位早来的客人:这边是莎伦参议员,她正在跟其他几个客人打着招呼,粗大的眉毛跳跃飞扬,看上去兴高采烈,还装模作样地推挡别人递来的酒杯。她心里清楚,忠诚的阿里斯蒂德一定早已为她安排妥当,地下隔间里五个精壮的小伙子已经等了好久,而且都是从没见过的新面孔;那边是东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亲王,一个没什么恶习的年轻人,每次宴会从不缺席,一次次地坐上那趟电车,寻觅心中理想的伴侣;在他旁边不远的地方是塞缪尔·P·沙维尔医学博士,满头白发却红光满面,是生命工程学,或者叫“新遗传科学”的权威──阿里斯蒂德其实对他的印象很好,因为他从来没有什么奇特的要求,从本质上说,他的为人并不比他鼻梁上那具酒瓶底一样的眼镜更复杂。

  管家福克纳从阿里斯蒂德的左手边走了过来,动作僵硬,毫无生气。早先的时候,福克纳曾在伯爵夫人家里独揽大权,颇有专制君主风范,可是等阿里斯蒂德来了以后,他就失去了自己的地位。
  “我是不是应该给客人们上红酒呢?”福克纳问道。
  “不要总像个瞎子一样,行吗,蠢货?”阿里斯蒂德不耐烦地说。他的英语基础全靠肥皂剧垫底,所以即使日常对话,他也常常说得像是在演戏;他自己对此非常清楚,而且善加利用,使这种腔调成为他驱使属下的有力武器。每次他开口骂人,仆人们都不知道他是在夸张地表演,还是真的生气了。“你到下面去吧,福克纳。什么时候需要叫你,我会让人去的──如果你真能派上什么用场的话。”

  福克纳稍稍弯腰鞠了个躬,便退下了。阿里斯蒂德扫了一下管家的背影,微微一笑,又把注意力转回到大厅里的宾客身上。
  除了常来的几位熟客,大厅里还站着伯爵夫人,今天她倒是没提出什么特别的要求。她那金灿灿的装束眼下还没有散乱,满头流光溢彩的吊饰流速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轻轻摇曳,上面的钻石在灯光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再往那边看,就是把锂西亚怪兽引入主流社会的那两个科学家,米歇里斯博士和梅德博士;不知这两人今晚上会弄出什么古怪的花样,他实在找不出太多关于这两人的资料,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个人喜好和口味,所以也就没法在地下一层给他们预备特别的节目。他只知道他们两个都是今晚的贵宾,地位仅次于即将到来的怪兽本人。大厅里酝酿着不安的情绪,阿里斯蒂德心里非常明白,因为到现在为止,那个怪兽已经至少迟到了一个小时恶灵。伯爵夫人早就发出话去,所有宾客和阿里斯蒂德都知道了,那个怪兽将是今晚的主角;这个宴会上至少有一半人都是为了看它而来。

  除了上面提到的宾客,大厅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联合国的职员,戴着一顶可笑的帽子,看上去像顶安全帽,上面还安装着通讯设备和其它说不上名字的奇怪装置,包括一些气泡状镜片,偶尔会像微型屏幕一样显出3V频道的画面来。另一个是马丁·安格朗斯基博士,阿里斯蒂德不知道怎么安排他才好。他看上去是那种捉摸不透的人,阿里斯蒂德盯了他好久也无法猜出这个人的弱点在那里。单从安格朗斯基的相貌上看,他应该是那种脾气暴躁的人,像东奥兰治亲王咿呀功能,不过他来这里的目的跟亲王好像并不相同。他之所以来,肯定跟那个姗姗来迟的怪兽贵宾有某种联系。想到这里,阿里斯蒂德的心里越发不安了。安格朗斯基博士好像人士米歇里斯博士,但是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他好像一直竭力回避对方。除此之外,他还不停地往嘴里倒酒,而且是阿里斯蒂德今晚准备的最烈的一种鸡尾酒。看上去他似乎不怎么善饮,但却拼命要把自己灌醉。难道是因为女人……

  阿里斯蒂德勾了勾手指,他的助手马上弯着腰从吊饰的花墙后面跑了过来。时机恰到好处,匆忙的脚步声刚好被电车进站的响动所掩盖。助手以跑过来便把耳朵凑在阿里斯蒂德的嘴边。电车减速刹车,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响。
  “看着点那个人。”阿里斯蒂德轻轻地说,几乎看不出嘴唇的动作,骨节突出的手指略微向那边一摆,“半个小时以内那人肯定会喝醉。在他瘫倒一千把他弄出大厅,但还要留在这栋房子里。一会儿夫人说不定会问起的。最好把他放在恢复室里。记住,他一开始打晃就动手。”
  助手点点头,躬着身小时了。阿里斯蒂德跟他说话的时候,仍然操着一口生硬的像外国商人一样的口音;这是个好办法,一直都很管用。
  阿里斯蒂德又回过头来,重新开始观察大厅里的宾客。现在人数稍微多了一点,不过他的注意力主要还是放在伯爵夫人那边。主角还没出场,他得时刻留意主人的反应。他明白夫人心里已经开始有些焦灼,但目前他还不比过分担心。到现在为止,她表现得还算神情自若,一直在跟怪兽的担保人米歇里斯博士和梅德博士谈笑。很明显,那两个人对眼前的难题也束手无策。

  米歇里斯博士看上去仍旧彬彬有礼,尽管他的耐心正在渐渐消失。同样的回答已经重复了无数遍:
  “夫人,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到。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住在哪儿。但他答应要来的。对于他迟到,我并不意外,不过我相信他最终一定会来的。”
  伯爵夫人开始有些忿忿然了,抛下他们转身离去,嘴唇有些颤抖。在阿里斯蒂德眼中,这是第一个危险讯号。伯爵夫人已经不可能再对那两个担保人施加更大的压力了,不管那两个人在这栋贵族豪宅里的实际地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可能是靠着祖宗传下来的智慧,卢辛·勒·伯爵·代斯博伊斯德-阿维罗因,堪纳西区罗马财政官,花钱的方式简直聪明绝顶:他把98%的钱都交给了自己的妻子,然后用剩下的2%让自己销声匿迹。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根据某些无从考证的传言,他应该是在从事科学研究,尽管没人见过他究竟在研究些什么;不过至少不会是生命工程学或UFO研究,否则的话夫人一定会知道的,因为这两种科学正是当前上流社会中的时尚。因为伯爵永远不在家,所以夫人即使身边堆满了钱,也并不具有任何实质性的社会地位。要是今晚那个锂西亚人最终不能到场的话,夫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瑕疵不再邀请那两个科学家参加宴会──其实不管怎样,她都不会在邀请那两个无聊的科学家了。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夫人倒是能对阿里斯蒂德做不少事。她当然不会解雇他──他知道的太多了,足够保住自己的位置──不过除了这个办法,她还有很多手段,足以让他在伯爵府的职业生涯变得苦不堪言。

  他把自己的副手招呼过来。
  “如果大厅里再多来十个人的话,就给莎伦议员上点掺兴奋剂的小饼干。”他明确地下达指示,“我也不喜欢这么对她。不过从现在开始,只要大厅里有人群聚集,就尽快把他们带到电车上──莎伦这么早离场不太何事,但没有别的办法了。记住我的话,西里尔,要不然今晚的宴会就毁在你手里了。”
  “明白,头儿。”虽然助手的名字并不是西里尔,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
  开始的时候,米歇里斯并没有特别留意到那列蜿蜒曲折的小电车,最多只把它当做一种新奇的装饰品,不过随着宴会的进行,那东西开始发出越来越大的噪声。现在每隔五分钟就有一列从人们中间开过,不过他很快意识到实际上有三列不同的电车:第一列从大厅里载上宾客;第二列从地下层开上来,把一帮兴高采烈的人卸在大厅里,他们会竭力鼓动那些除此参加宴会,比较谨慎的宾客随他们一起下去;第三列现在几乎还是空的,它的职能是把一些不知道经历过什么刺激,目光呆滞的宾客从地下层送回来,终点是一个离正门很远的车站,遮蔽得很好,很多伯爵府的侍从聚在那里,正在轻车熟路地把神智不清的客人们卸下车,然后巧妙地躲开新来宾客的视线,把他们抬进一些隐蔽的房间。这个系统便如此循环往复,时刻不停。

  米歇里斯对这些诡异的电车绝对没有什么好感,只想远远躲开。他也不喜欢那些虚伪的交际礼仪,可今天晚上,除此之外他根本没什么可干的。就他个人的脾性而言,即使在最小型的宴会上,他也会感到浑身不自在,时时刻刻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更不用说今晚这种规模的贵族宴会了。又过了一阵,他已经越来越厌烦,他已经为伊格特沃奇的迟到解释了一千遍,道歉一万回了。这时候他意识到在顶层的宴会大厅里已经没几个人,如果再坚持待在原地的话,那就太不给女主人面子了。

  后来,柳子惊奇地发现面前的电车不只是原地打转,居然还能开到地下。到这是,米歇里斯再也没有理由不坐上去了。一阵蒸汽升腾,大厅里剩下的所有宾客都被降到地下,只剩下一些仆人和几个已经完全不知所措的科研人员──这些可怜的人明显是来错了地方。临下去前,米歇里斯还四处张望,想看到安格朗斯基的影子。刚看到他时,米歇里斯着实吃了一惊,不过现在,那个眼窝深陷的地质学家已经不知去向了。

  蒸汽升降机开始运转,把他们送往地下,大家眼前一片黑暗,周围还弥漫着带铁锈味的潮气。所有人都齐声尖叫,要么是出于兴奋,要么就是装作很害怕。他们一落地,就看到闸门在他们面前迅速升起,列车猛然冲出牢笼,在高架铁轨上呼啸前进,急速回转。车头像犁头一样,迅猛地撞开一串虚掩的门,把满车旅客带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接着,伴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列车骤然停住。

  满车的人一片嘈杂,有人歇斯底里地大笑,有女人在尖叫,还有男人粗鲁的叫喊声。
  “噢,我受不了了!”
  “亨利,是你吗?”
  “放开我,你这个婊子。”
  “看哪,这狗东西又开动了!”
  “把脚拿开,你个杂种。”
  “啊,你不是我丈夫。”
  “唷,女士,我才不管呢。”
  “女士不应该──”
  他们的声音被一阵震耳欲聋的汽笛声淹没,即使汽笛声消失后,米歇里斯的耳朵仍在嗡嗡作响。然后有事机械的咆哮和一阵朦胧的紫色光芒──
  列车似乎在半空中翻滚盘旋,所有人都胆战心惊。许多黯淡的彩色星星呼啸着掠过他们身边,出现在视野中以后便急速逼进,忽的一下掠过身边,不到几秒就消失在视野另一端。周围又响起乘客的叫声和笑声,还有手忙脚乱的摸索声──然后又是汽笛,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在旁边响起,后来已经像凿入头骨,直接钻入大脑。最后,超重低音已经和人融为一体,震荡不休。

  柳子不顾一切地死死抓住米歇里斯的胳膊,他却无从依靠,只有紧紧贴在座位上。所有脑细胞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他头昏眼花,几乎瘫痪在座位上──
  光明重现。
  世界马上稳定下来。列车仍然好端端地安放在轨道中,下面有牢固坚实的悬臂支撑;他即使始终停在这里,从未动过一下。他们脚下是个巨大的桶形建筑,许多先来的宾客衣衫不整地散步在桶底,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头上列车中这些几乎睁不开眼睛的乘客。刚才他们看到那些所谓的“星星”,其实不过是荧光材料做成的斑点,在隐藏的紫外灯照射下显得栩栩如生。那种悬在半空的错觉多半要归咎于耳边轰响的汽笛声,正是它扰乱了大家内耳中的前庭,破坏了大家的平衡感。

  “所有人都下车!”一个男人粗暴的嗓音在身边响起。米歇里斯小心地往下看去;他仍有点晕眩。发出命令的是个火红头发的男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黑色晚礼服,强壮结实的肩膀几乎撑破衣服。“你们得在这儿等下一辆车,这是规矩。”
  米歇里斯本想拒绝他,不过马上就改变了主意。从高处跳到桶里虽然可能会擦破点皮,但是总好过面对两个已经“赢得”他和柳子的座位的不可理喻的家伙(说不定还要大打出手)。这里好像什么事都有自己的规矩。他们脚下伸过来一排梯子,搭在列车边上。轮到他俩时,他先把柳子扶了出去。
  “别反抗,”他在她耳边低声叮嘱,“要是苗头不对,就尽快躲开。想找点防身的?好吧,拿着我的──要是谁敢凑到你身边就扎他。”
  这段时间简直度日如年,柳子已经吓坏了,米歇里斯的心情也坏到了极点。不过幸好没过太久,第二趟车就来了,把他们带出了这个鬼地方。米歇里斯很庆幸,没跟桶底那些早来的客人发生什么争执。看上去,要是有谁胆敢发发脾气,搞不好会当场斯在里面。
  列车驶到另一个单元的时候,他被平空撒了一身香水,衣服都湿透了,他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好转多少。至少这个单元不会强迫大家都下车。现在他们身边是一个规模可观,色彩缤纷的花园,绿莹莹的草地上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一些爪哇模特在精致的布景前摆出色欲撩人的姿态;她们好像在上演一出情景剧,但是所有模特都如雕像一般一动不动。要不是还能隐约分辨出她们的呼吸,大家肯定会怀疑她们是不是真人。米歇里斯只有深厚的科学素养,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审美眼光。最让他吃惊的是,面对这些色欲横流的静止场景,柳子居然看得一本正经,好像还颇为赞许。

  “这是艺术,一种静止的舞蹈,”她喃喃地说,好像感觉到了他的不安,“那些背景画都是大家手笔,模特的姿态更需要功力。我想我知道作者是谁了;只有一个人会使用这种独特的手法。”
  他凝视着她,好像以前从未见过这个姑娘一样,一阵突如其来的嫉妒袭向他的心头,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已经爱上她了。“你说得是谁?”他用沙哑的嗓子问道。
  “噢,是钱夕,还能有谁呢?他是人类最后一个古典主义者。我想他早就去世了,不过这个并不算是剽窃──”
  临近出口的时候,列车慢了下来。大家看到出口两边站着个模特,举手投足显得优雅有度,至少让人不用怀疑她们是不是真人。驶过她们身边的时候,每人手里都会多一把小巧的扇子,上面绘着精致的水墨画。米歇里斯只是草草地扫了一眼,就把扇子塞到口袋里,根本懒得表示什么感谢,心里觉得不扔掉就不错了;而柳子却不声不响地描摹着扇面上的书法,好半天才郑重其事地合起扇子。“是的,”她说,“就是他的作品。扇面上都是他的手笔,我从未想过自己能有幸得到这种──”

  列车戛然而止,大家身体猛地向前倾斜。花园消失了,他们被投进一片模糊不清、色彩斑斓而又不知所谓的混沌中。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触摸不到,但是米歇里斯感到自己的灵魂在震颤,震颤,不停地震颤。他忍不住叫出声来,朦朦胧胧间只听别人也在尖叫,还有……不,他感觉到了,几乎感觉到了……只要能稍微定一下神──

  猛然间,他成功了。一回过神来,他立即朝四周看去,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这个新的单元是一跳长长的走廊,被涌动的气流分割成十五个子单元。每一个子单元中都弥漫着彩色烟雾,每种烟雾中都混杂着特殊气体,可以直接刺激人的下丘脑。米歇里斯辨别出了其中几种:都是烈性混合迷幻剂,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中期镇静剂研究的黄金时期。此时,各种感情在他心中冲突纠缠,有惊骇,有教徒般的狂热,有难以遏抑的狂躁,有强烈的权力欲,同时激发出来的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感觉。出于理智,他感到一阵愤怒。他憎恶这种为了一时快感而滥用药物的行为;但他也知道,吸食迷幻剂的行为在地下世界非常普遍,难以禁止。这些烟雾号称不会让人成瘾──虽然大多数情况下的确如此──但是长此以往,也会使人体产生一些固化的习惯。这跟毒瘾是两回事,但是危害不见得比毒瘾小。

  长廊尽头是一条朦胧的粉色气体雾帘,一看就知道是一种高浓度消解剂。通过幕帘的时候,他发现那是一种镇静剂,因为他马上感到神清气爽,所有混乱嘈杂的情绪都沉淀下来,消失得干干净净。对,就应该是这样……最好不过……世界清净了──
  神智渐渐恢复的乘客们发现自己陷入了另一个精心准备的残忍的恶作剧中。铁轨尽头是一个巨大的三维立体景观。贝尔森集中营。在设计者的精心安排下,乘客们发现随着列车的前行,大家开进了恶名昭著的焚尸炉中。炉门在身后轰然关闭,一股清新的氧气迎面吹来;在恐惧和兴奋混杂的颤抖中,乘客们纷纷下车,加入周围哄笑的观众──上一批受害者。

  此时米歇里斯心中唯一的冲动就是逃走。他压根儿不像留在这儿嘲笑下一批颤抖的乘客,可是他已经精疲力尽,无法穿过人群,走到前方圆形剧场的长椅边坐下。身边的柳子比他更虚弱,看样子一步也走不动了。他们只能待在原地,挤在人群中,等着身体慢慢恢复元气。
  幸好他们没走。他们品味着饮料。一开始,米歇里斯对盛在暖色琥珀酒杯里的东西非常怀疑,不过事实证明这是醇厚的白兰地。就在此时,下一列电车驶来了,所有人都在放声欢呼,整个大厅变成了欢腾的海洋。
  伊格特沃奇来了。
  伊格特沃奇出现在地上鸡尾酒宴会厅的时候,阿里斯蒂德一点都不高兴;他已经把上面的很多人手都派到地下去了。他一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预言天赋,能预先告诉他哪次宴会可能会演砸。今天一开始,他心里就有非常强的预感:可能要坏事。等到这位庞大的贵宾当真露面的时,他发现自己的预言又一次应验了。贵宾登门的关键时刻,伯爵夫人不在眼前,怪兽的担保人也不在眼前。今天很多有分量的贵宾是专门来看这位特别嘉宾的,可此时他们一个都不在。更要命的是,面对这位可怕的贵宾,众目睽睽之下,阿里斯蒂德自己都无法掩饰心中的恐惧──他吓得灵魂出窍。

  他为自己的恐惧感到万分羞愧,但事实如此,他无法克服。他早就知道今天要面对一位巨兽,但绝对想不到是如此令人恐惧的生物──一只身高超过十英尺,像人而非袋鼠一样走路的爬行动物。他呲着牙,好像在笑,头冠不停地变幻着颜色,短小的双手看上去更像是前爪,不过绝对可以像抓小鸡一样把人抓在半空;身后还拖着一条甩来甩去的尾巴,一路扫翻了桌上的无数碗碟。最让人胆战心惊的是,这家伙居然是不是发出嘶哑的大笑,粗重的嗓音震耳欲聋,还操着一口纯正的英语,用字斟酌,口气冰冷,像一个刚刚来到这个城市的西西里黑手党老大。此时,怪兽已经步入大厅中央,而站在这里迎接他的,只有阿里斯蒂德一个人……

  一列电车隆隆驶来,还没等开到站,莎伦参议员就从车里滚了出来,露出标志性的小细腿和浓黑的眉毛。“噢,看哪!”她尖声叫道,虽然不太清醒,但十分兴奋──这是阿里斯蒂德的功劳──“他不是个男的吗?”
  又是一桩彻底的失败。伯爵夫人的家宴有一条最基本的原则:宴会正式开始之前,宾客还没有到齐的时候,必须把莎伦参议员尽快弄出大厅,送到她自己的隔间里去。要不然参议员会整晚神志不清地游走在人群中,跟所有男人眉来眼去,不管对方是政治家、作家、科学家或者别的什么头面人物,只要能拉到床上半小时就行。一夜风流的激情持续不了很久,她很快就会把这些个男人忘得一干二净,再次陷入极度饥渴的花痴病中,翘首企盼下个周末的宴会,再次投入其他男人的怀抱。只要这边没能尽早把她弄出大厅,她那难以遏抑的饥渴和热情必然惹出麻烦来。

  空荡荡的列车摇晃着驶入休息室。锂西亚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它,笑容把大嘴扯向两边。
  “我一直想当一名火车司机,”他的口音悠扬华丽,戏剧感十足。阿里斯蒂德的口音跟他堪称一个路数,但总管知道,自己这辈子休想达到这么高超的水准,学都学不来。“噢,总管在这儿。你好,先生,我自己还带了两三个客人来,我们的女主人呢?”
  阿里斯蒂德无助地指了指前方的电车。高大的爬行动物登上最前面一节,心满意足地笑了。跟他来的那些人穿过大厅,登上列车,依次在他身后坐好。列车猛然启动,隆隆地冲进升降机中,随后便笼在蒸汽中轰然降下。
  就这样,阿里斯蒂德的迎宾安排完全失败了,就算他自己还对保住自己的地位心存侥幸,周围的人却看得一清二楚:不到十分钟以后,管家福克纳再次看到他时,已经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一个对女主人忠心耿耿,全力奉献的艺术家,竟会落到如此下场吗?他心中一阵悲哀。明天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降职成了地下餐饮部的一个快餐厨师,甚至只是个黑工,连合同都没有。可这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他没有猜到宾客到来德鄂时间,没猜到贵宾的爱好,没猜到他会带朋友来?可他要应付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生物,地球上从来没有过的生物呀。

  他慢慢地离开自己的位置,愁眉苦脸地往休息室走去,一路上把那些没什么眼色,还敢出现在他视野中的仆人踢得东倒西歪。他想不到什么可做的,便打算去盘问一下休息室里的马丁·安格朗斯基博士,这个陌生的客人显然跟锂西亚人有什么关系。
  不过他已经不抱什么幻想。明天这个时候,卢辛·勒·伯爵·代斯博伊斯德-阿维罗因家的餐宴主管阿里斯蒂德,将重新成为迈克尔·迪·乔凡尼,瘴气横生的西西里岛平原后裔。
  弄清地下层的建筑结构后,米歇里斯立即后悔了。他跟柳子被人裹上了那列电车,下到这里来,所以没有看到伊格特沃奇抵达。这一层建筑被隔音墙分隔成一系列小单元,有的单元里游荡着烂醉的人,气氛比外面的宴会厅淫邪得多;大多数单元里甚至更加狂乱。他和柳子被这趟车带着绕了一整圈,费尽周折才找到办法,把他们两个从车里完好无损地弄出来;每次他作这种尝试的时候,列车都会毫无征兆地猛然加速,那种感觉跟在半夜里做过山车一模一样。

  不管怎么样,他们最后还是看到了贵宾正式登场的那一幕。伊格特沃奇站在一列电车的车头,从烟雾弥漫中轰然而至,然后双脚扎实地迈开步子,走下列车。在他身后的五节车厢上,一共站着十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年轻人。他们都身穿黑绿相间,镶着银边的制服,双臂抱拢,目视前方,表情坚毅。
  “你好,”伊格特沃奇说道,还用那对与庞大身躯不成比例的小恐龙爪子作了个揖,看起来装模作样,非常滑稽,“尊敬的伯爵夫人,我实在是太高兴了。一路上有很多难闻的烟雾,但是我不怕,我战胜了它们。”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淹没了夫人的回答,不过她最终还是成功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伊格特沃奇不是地球人,天生就对那些烟雾免疫。锂西亚人马上作出回应,听上去颇有些委屈。
  “我早就猜到你会这么说,但是听到这些话我还是很难过。要知道,不管外界有什么干扰和侵袭,纯洁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是纯洁的──你看他们,你以前见过如此挺拔,如此坚定不移的年轻人吗?”他指了指那边的十个小伙子,“噢,对不起,我是在骗你。其实我让他们塞了鼻塞,就像尤里西斯给他的人戴上耳塞,抵抗塞壬[13]的歌声一样。我的随从们无所畏惧;他们把我当作无所不能的天才。”

  像变魔术一样,锂西亚人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个银色的哨子,拿在他手里小得不成比例。他宛转悠扬地吹了一声,那十个士兵一样的年期那个人马上瘫软下来。最前排的宾客们兴奋地用脚推着这些柔软的躯体,这些人却都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他们都醉了,”伊格特沃奇看着他们,有如一个慈爱而严厉的父亲,“这也难怪。其实我没有堵住他们的鼻孔。我只是限制了他们大脑中的网状神经,不让烟雾产生的刺激抵达大脑,除非我发出相应的指令。现在我一打开开关,所有刺激都一下子冲到大脑里边。好像挺不人道的?夫人,把他们抬走吧,他们这么不成器实在让我很难堪。我该早点操练操练他们的。”

  夫人拍了两下手,“阿里斯蒂德!阿里斯蒂德?”她猛地拽了拽藏在头发里的微型通讯器,不过米歇里斯看不出那机器有什么反应。她那张洋溢着孩子般兴奋的脸上一下子涌出如孩子般的狂怒,“那个肮脏的乡巴佬在哪──”
  米歇里斯费了好大力气,挤过沸腾的人群,走到伊格特沃奇身边。
  “你他妈的以为自己在搞什么啊?”他嘶哑着嗓子叫道。
  “晚上好,迈克。我在参加宴会啊,像你一样。晚上好,亲爱的柳子。夫人,你认识我的养父母吗?我想你肯定认识。”
  “当然。”伯爵夫人准确无误地一转身,亮给米歇里斯和柳子一个后背,仰起头看着伊格特沃奇永远笑容可掬的脑袋,金色的眼影闪闪发亮。“我们到下一个房间好吗──那儿好玩的东西多,也更安静。坐车过来的人我们已经看够了,以后都一个样子,没什么稀奇了。”
  “我非常愿意接受您的邀请,”伊格特沃奇说,“不过我要求迈克和柳子陪在我身边,夫人。我是宇宙中唯一一个有哺乳类父母的爬行动物,所以我非常珍视这种关系。我曾想过,这或许就是我身上最大的罪恶感或者说悖论,是不是很有意思?”
  金色的眼影低垂下去。好多年了,夫人的总管费尽心机,竭力安排,都没能使主人产生任何能维持一夜的罪恶感或触动,使她忘却逢场作戏的感觉,触动她心中柔软的角落──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米歇里斯发觉,她现在好像找到了。在内心深处,她仍是一个有点小小梦想的女人。而伊格特沃奇呢,尽管外表像一只巨大的蜥蜴,皮肤又粗糙不平,不过他身上的确有一种强烈的压倒一切的男子汉气概。

  还有一种极其天真的孩子气。有了这种混合气质,他便可以高高在上蔑视虚伪的世人。这样一来,他的爬行动物外表反而显得毫不重要了。上个星期,他首次接受了三维电视的采访,对地球上的事物和习俗进行了一番嘲弄,让所有观众都大为震惊。从那时开始,人们立即意识到,精英阶层可能会把他当作一个新的时尚。不过那时还没人能想到,他马上就收到了潮水般的来信,崇拜他的人包括孩子、家长,还有孤独的女人。

  伊格特沃奇现在已经是一个当红新闻评论员,也是电视新闻史上的一个奇迹。痴迷于他的观众一般是欢呼雀跃的孩子,另一半是愤世嫉俗的知识分子。这种情况一个世纪以来还从无先例。知识界的权威人士已经把他比作两个历史人物:阿德莱·埃文·斯蒂文森[14]和奥利弗·J·龙。
  伊格特沃奇还有一批狂热的追随者,但他还没有在他的个人三维频道中公开这些追随者的身份。刚刚被伯爵夫人的侍从抬走的那十个小伙子就隶属于这个群体。米歇里斯挤过人群,跟在伊格特沃奇和夫人身后走出圆形剧场,走向一侧巨大的单元门。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些正被抬走的小伙子身上。他们身上的制服应该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但到底象征什么呢?或许他们也只不过遵循一般风俗,专门为今晚的宴会设计了一套衣服;但是十个体质完全不同的年轻人,穿着同样的制服,只因为伊格特沃奇的一声哨响便同时倒下,这可不是小事,伊格特沃奇自己应该也知道这点。制服的概念在锂西亚文化中并不存在,但在地球人心中却非同小可──对于这点,伊格特沃奇恐怕比绝大多数地球人都理解得更深刻。

  一群穿着统一制服的狂热分子,都坚信伊格特沃奇是永远正确的天才;这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伊格特沃奇是人类中的一员,我们马上就能想到这件事的意义。可他不是人类,但却像个指挥家一般把人类玩弄于股掌之间。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个组织不会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如果它真的形成组织的话。眼下,在早期阶段,伊格特沃奇只会偶尔让他们露一下脸。
  这个念头太可怕了。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月内,在伊格特沃奇被授予公民权之后一个月的时间内。本来这应该算是个惊喜。但现在,面对已经发生的一切,米歇里斯不知道该作出何种评价;但对必将发生的一切,他绝对心存警惕。
  “我研究过亲子关系的概念,”伊格特沃奇正在说话,“当然,我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这条信息固化在我的基因中。不过我基因中的这条概念跟地球上的对应词汇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地球文化中的亲子概念是一个充满矛盾的综合体。”
  “怎么说?”伯爵夫人看来并不太感兴趣,只是随便应了一句。
  “这个概念很难理解。这种关系的基础似乎是父母对孩子的关爱,你们会对孩子身体和精神的成长给予最大的耐心和最细心的呵护。但与此同时,你们又让自己的孩子从小就生活在地下洞窟里,与大自然完全隔绝,再把对死亡的恐惧传递给他们。这对他们的精神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处。”面对死亡,所有人都无能为力,你们却教导下一代害怕死亡。这就好比教他们害怕热力学第二定律一样。他们怎么能不恨你们?”

  “我想这种事跟我没什么关系。”伯爵夫人冷淡地回答。她没有子女。
  “噢,他们首先会仇恨自己的父母,”伊格特沃奇说,“然后再进一步,把仇视的对象延伸到全世界的成年人。他们写信告诉我这些。以前他们都把这些话憋在心里,没有人愿意倾听。但是现在他们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从来没有压迫他们,而且对这种暴行大加斥责。另外,他还是一个非常好玩,对人完全无害的好家伙,也永远不会出卖他们。”

  “你太夸张了。”米歇里斯好不容易才插进半句。
  “噢,不,迈克。事实上我已经成功阻止了几起谋杀案。有一个五岁的孩子想出了一个非常有创意的计划,通过垃圾处理系统来杀人。他的目标包括他妈妈、爸爸,还有十四岁的哥哥。要是他的计划成功,谁也不会起疑,所有人都会以为这只是城市卫生系统的一次正常故障。我当时非常惊讶,一个五岁的孩子居然能设计出如此完美的计划。我认为这个计划完全可行。我们居住的巨大的地下城市设计得太复杂了,只要出一点卵子,它就能变成一架恐怖的杀人机器。这一点你不会怀疑吧,迈克?等以后,我拿那些信给你看。”

  米歇里斯缓缓地说:“我不能接受你的观点。”
  伊格特沃奇眼睛眨了眨。“那好,将来有一天我一定会放过一个,让他的计划得逞,”他说,“或许这样你们才会相信。只要我想做,手头这样的机会很多。”
  说不上为什么,米歇里斯知道他一定做得到,而且这样的事一旦发生,后果无人可以预测。长大以后,人们总会忘记自己的童年,忘记当年的挫折和愤怒给幼小心灵带来的巨大创伤。但孩子越小,内心深处超我[15]的力量就越弱,心中郁积的情绪越难以得到纾解。面对这种普遍存在的狂热而又脆弱的情感,人们的心理学家无论多么专业,多么善解人意,都不可能像伊格特沃奇这样,轻易而高效地加以疏导和释放。

  但是如果你看到这种现状,而且想要有所座位的话,那么你要做的是设法疏导释放这些情绪。现在针对成年人的心理治疗一般采用事后分析疏导的办法──这对一般的心理疾病患者有明显的成效,但病症更重的精神病患者必须采用药物治疗。我们可以控制他们体内的复合胺代谢,主要依靠镇静剂──也就是伯爵夫人那些恼人的烟雾的后代产品,不过选材制作上要精密得多。这些药物确有疗效,但却永远无法使患者真正痊愈──就像给糖尿病患者注射胰岛素,服用磺脲一样。因为在这些患者身上,已经形成了难以修复的创伤。在患者大脑复杂的神经节中,有些基本程序已经固化,并且带来与之对应的行为。药物治疗只能暂时打断这些程序的运作,却永远无法将其擦除──除了使用损伤性脑手术,一种禁用了一个世纪的野蛮手术。

  自从结束锂西亚之旅后,米歇里斯越来越发现掩体经济有很多不可忽视的负面成分。他从小就在这种经济模式中长大,所以一直以来熟视无睹;至少在他成年以后,记忆中的童年时代并没有多少不敢面对的阴霾。或许他的童年真的不像现今的孩子那样压抑,但也可能是大脑中有一层无形的网,已经把所有不愉快的记忆过滤殆尽。但是他好像觉得,在那些年中,人们已经渐渐适应了这种地下生活,习惯了蜗居在无尽的洞穴和隧道中。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孩子们,他们希望自己的下一代不必面对毁灭的阴影,能够享受更美好的事物:一缕阳光,一滴雨水,一片落叶。

  从那时到现在,对地面生活的先则已经宽松了很多。现在已经没有人还相信核战争的危险了,因为掩体经济已经给全世界造成了各方都动弹不得的僵局。可是现在,人类的精神状况不但没有改善,反而更差了。在米歇里斯待在锂西亚的这段时间里,在地球那些地下隧道中,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少年已经增加了四倍;联合国每年要拿出一亿元用于青少年娱乐和再教育工作,可官方修建的娱乐设施里空空荡荡,流浪在隧道中的人数却持续上升。官方最近甚至出台了一些硬性措施,包括大幅度提高动力小轮车的强制保险费用。这些看上去很安全的慢速机动车,已经被那些半大耗子用于一些简单的犯罪活动,比如抢钱包中;甚至还有人利用它进行更严重的犯罪活动,比如大规模洗劫物资仓库、工业酒厂,甚至一些公用设施。这些人甚至还在通气管中进行短程加速赛车,而这终于成了压断骆驼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直接导致了政府提高保险费等强硬措施的出台。

  按照伊格特沃奇所说,这些年轻人心中萌动着许多可怕的念头。现在没人相信还有爆发核战的可能,但也没有人相信人类还能完全回到地表。无边无际的钢筋水泥洞窟就像威力无边的猛兽,把人类困在其中,动弹不得。成年人对自己的孩子们完全丧失了希望,更不用说对自己。米歇里斯置身锂西亚的这段时间里,地球上毫无动机的犯罪活动数量激增,甚至已经超过了其它各种犯罪活动数量的总和。犯罪分子作案的唯一原因就是单调压抑的洞穴生活带来的巨大压力。就在上星期,联合国公共事务委员会中还有个笨蛋,居然提议在供水系统中添加镇静剂成分;世界卫生组织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让这人就地免职。要是他的方案付诸实施,这类犯罪行为马上就会更加地蔓延开来。因为这样会使人们本来就极其压抑的生存空间进一步受到限制,只能让反抗的情绪愈演愈烈。但消息已经传开,已经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很难弥补了。

  世卫组织的处理方法是绝对有理由的。这件事必须处理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世卫组织最近一次的人口调查报告显示,全球范围内,一共有三千五百万没有精神病史的人处于“事实上的精神错乱”状态。这些人都已经被确诊为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每一个人都应该被立即送入医院,马上接受治疗。但世卫组织也承认,现今统治全球的掩体经济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人力资源损失,人类历史上几乎没有哪次战争能够一举消灭如此众多的劳动力。这三千五百万人就像三千五百万颗定时炸弹,随时会让自己的工作陷于瘫痪,随时会威胁邻居的安全。问题是掩体经济如此复杂而精密,没有他们根本无法运作──

  ──更不用说那些尚未确诊的亚临床病例,其数量至少是确诊病例的两倍。掩体经济已经病入膏肓,摇摇欲坠。用不了多久,它必将面对崩溃的宿命。到那时,整个社会将面对精神病的大爆发。
  难道伊格特沃奇能突施妙手,挽救危局吗?
  太荒谬了。但谁又能成为救世主……
  “今晚你好像很忧郁,”伯爵夫人有点抱怨地说,“难道你只会哄孩子吗?”
  “我谁都能哄,”伊格特沃奇马上回答。“只是不能哄我自己。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自己也几乎算个孩子。这么说吧,借助发达的三维成像技术,我不但能变成任何一位父母,甚至能变成我自己的开心叔叔。我是三维频道上让孩子们开心的人,是所有人的开心叔叔。而你,夫人,你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欣赏我的幽默。我的每一句话都妙趣横生,只不过你听不出来而已。下面我马上就会变成你妈妈的模样,但你却只会打哈欠。”

  “你现在已经像我妈一样了。”夫人略带挑衅地说,她已经有点昏昏欲睡了,“哎呀,甚至还戴着跟她一样的珠宝,牙齿也像她一样。还有说话的方式,天哪。变成什么逗号,千万别学卢辛。”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完全可以变成伯爵本人。”伊格特沃奇说道,不过口气中充满遗憾,连米歇里斯都听得出来,“但是我不会模仿夫妻之间的感情,而且对哈特尔方程也一无所知。要不这样,明天吧。”
  “天哪,”夫人忍不住又说了,“我怎么会想到邀请你的?你简直太无聊了,我受不了了,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一再对你心存希望,我早该发现你的本来面目。”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伊格特沃奇没有回答,却唱起歌来,声音尖利高亢,像古代的阉人歌手。“摇啊摇,摇啊摇……”一开始,米歇里斯还以为这是别人唱的,但伯爵夫人一听到歌声,几乎就瘫到在伊格特沃奇脚下,从脸上的表情看,她已经愤怒欲狂。
  “别唱了。”她的嗓子似乎被扎了一刀,声音嘶哑而刺痛,在宴会热情洋溢的气氛中,那种表情尤其显得格格不入。
  “当然可以。”伊格特沃奇轻松地说,“你现在看看我,我根本不是你的妈妈。你对我妄加指责,这是对你的一点小小的惩罚。”
  “你这个恶心的蛇皮魔鬼!”
  “请不要这样,夫人;我长着鳞片,而你长着乳房;我们俩挺般配。是你自己让我给你找点乐子的,我还以为你会喜欢我的催眠曲呢。”
  “你从哪儿听来的这首歌?”
  “没从哪儿啊,”伊格特沃奇说,“我猜的。从你眼睛的颜色,我看出你是诺曼人的后裔,于是用了一首他们的摇篮曲。”
  “你是怎么做到的?”米歇里斯倒是产生了兴趣。他从来还不知道伊格特沃奇还有点音乐天赋。
  “怎么做到的?都是遗传,迈克。”伊格特沃奇回答,他的思维方式还是具有锂西亚人的特征,一下子就透过米歇里斯问题的表象直接抓住了问题本质,“我也是这样知道了自己的名字,还有我父亲的名字。E-G-T-V-E-R-C-H-I是我染色体内基因段的排列方式,其中G、V和I继承自我的母亲。我的大脑皮层可以直接读出基因的排列方式。面对同样的场景,我的视野中充满了各种遗传信息,而充斥在你们视野中的则是各种色彩,即真实世界在可见光谱范围内的表现。我这种能力得自我的祖先,所有锂西亚人都有这种获知遗传信息的能力。我想,我这种能力还有点用处,可以在对面的家伙开口之前就搜集到一些他的信息。”

  米歇里斯心底泛起一阵寒意。他不知道切特克撒有没有把这点告诉路易斯。或许没有。路易斯是个生物学家,要是他早知道整个奇妙现象,一定会忍不住告诉所有人。不过再怎么说,现在问也太晚了,神父已经在去罗马的路上了;克利弗现在距离更远;而安格朗斯基肯定不会知道。
  “无聊,无聊,太无聊了。”伯爵夫人的自制力已经恢复了大半。
  “肯定。肯定很无聊,”伊格特沃奇说话的事后,总是伴着他那永恒的咧嘴笑脸,这样很容易让人卸下武装,轻易相信他的话,“我曾经试着让你开心,只不过你不喜欢我的娱乐方式。你也要试着让我开心才行。你知道,在这儿我才是客人。你在这层房子里还有什么好玩的?我们现在去看看吧。我那些童子军呢?找人把他们叫醒;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四周挤在一起的宾客们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伯爵夫人在伊格特沃奇翻来覆去的捉弄下苦苦挣扎,观众们都非常开心。当她垂下金光闪耀的头颅,带头往电车那边走去的事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含混而粗野的欢呼,整个房间一片欢腾。柳子缩回米歇里斯怀里;他揽住她的腰,牢牢地把她搂在怀里。
  “迈克,我们走吧,”她轻轻地说,“我们回家吧。我已经受够了。”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第十三章

  伊格特沃奇的专题节目:
  七月十三日,也是我得到公民权的第十三周:这周我一直待在家里。电梯从来没在我这层停过。我得查查是怎么回事。凡事都有理由。
  就在伊格特沃奇的专题停播那周,安格朗斯基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其,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虽然他没有马上意识到事情的本质,但心里还是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好像又回到遥远的锂西亚,回到寇里迪什茨法那场各执一词的辩论中。就是在那天,他的心情变得很差,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迈克、神父还有克利弗在说什么。再后来,他开始觉得那三个人自己其实也不懂:对话中充斥着冗长而又环环相扣的逻辑推理,锂西亚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他们坚决而复杂的情绪,所有这一切都那么虚无缥缈,似乎确有其事,但又完全无法把握。
  后来他回到地球,当他得知《星际探索杂志》在筹划锂西亚评估报告却没有把他计划在内时,他甚至没怎么生气──当然也会稍微有点不快。在锂西亚的种种经历已经在他脑海中渐渐模糊,恍如梦境。他自己也明白,关于锂西亚,他跟准备写报告的那两个人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到这里,一切也都还好;但后来他发现自己最喜欢的三维节目已经停播了。虽然这事看起来没什么要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那时开始他就感到无法抑制的绝望,孤独,世上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可憎。表面上看,除了三维节目以外,他的生活一切照旧,甚至可以说是相当顺利。他早先在重力波──一种与地震相关的波动──研究方面颇有著述,于是现在被邀请到福特汉姆大学的地震实验室做为期一年的访问学者。他抵达的时候还受到负责这所大学科研部运作的耶稣会的热情欢迎。他住进了大学的单身学者公寓,住宿条件完全不像想像中的俭朴,对于一个单身汉来说,它甚至可以算奢侈了。他现在拥有了所有地质学界同行梦寐以求的科研条件,而且基本不担负教学任务。在指派给他的几个研究生中,他还结交了一两个新朋友。但是今晚,他只能枯坐在这里,茫然地盯着三维电视屏幕。伊格特沃奇没有出现,只有一些不知所云的无聊节目占据着这个时段──

  回想自己是如何一步步陷入眼前深渊,他发现其实每一步都是必然的,无可逃避,但是每一步都轻描淡写,好像无关紧要,加在一起却铸成了今天的局面。在锂西亚的时候,他曾满怀期待返回地球的日子,虽然也并没有对地球生活的某一方面特别怀念,但是心怀一种泛泛而热切的希望,希望能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中。但当他回来以后,却发现在这熟悉的世界中找不到记忆中舒适的生活;实际上,一切都显得无聊乏味。他把这归因于自己在锂西亚的那段生活:一个性格散漫,相对孤僻的人,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星球上住了一段时间后再回到几十亿人中间,恢复拥挤而喧嚣的生活,在重新适应的过程中难免会有点挫折。
  但实际上,这并不是司空见惯的挫折感。相反,这是一种很独特的完全丧失各种感觉的状态,好像生活中的一切都无法打动他,甚至无法给他造成一点点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智力、情绪和感觉上的麻木越来越显著。最终麻木成为常态,他终日昏昏沉沉,好像随时都会摔倒,却看不到身边有什么可以抓住来支撑一下身体,也不知道脚下踩的是怎样一种地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坚持收看伊格特沃奇专题节目,最初是出于好奇,也是为了忘记自己麻木的现状。这个节目中似乎有些对他有用的东西,尽管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退一万步讲,至少伊格特沃奇的节目非常好玩,偶尔还会让他捧腹大笑。这个爬行动物有时还会让他隐约想起待在锂西亚的日子,尽管他对自己当时的想法和其他三个人的事都已经记不太清,但是至少他知道在那段日子里自己曾独当一面;这种想法让他心里感到一丝淡淡的宽慰。有时候,伊格特沃奇会对安格朗斯基熟悉的地球大肆嘲讽,每当此时,他心里就感到非常痛快,好像伊格特沃奇是他的代言人,正向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复仇,计划周密,手段强硬。不过大多数时候,伊格特沃奇的言谈并不能穿透他周围那层令人作呕的麻木的屏障;收看这个节目多半是一种习惯性的行为。

  同时,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已经渐渐忘记了从前的知识,甚至看不懂手下几个研究生的工作;即使偶尔头脑清醒,能把他们手里的活计看明白,他也不再觉得那些东西还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人们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束缚在那些条条框框中呢?他们每天做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每天他都要重复一模一样的事,死板而无聊,无非就是上班,干活,下班,回到自己的公寓。这种生活如悲剧般天天上演,他所作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每次看到身边那些人,看到他们身上的热情、积极、勤奋、投入和聪明才智,看到他们都以为自己和自己的工作无比重要,他就觉得非常好笑。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更有价值,更值得付出的事。但是,那又是什么呢?他看不到。在他眼中,周围的一切都黯淡无光。在锂西亚的时候,他曾非常怀念地球上美味的牛排,但现在却觉得滋味全无,只不过是切块,叉起来,然后吞下去,整个过程都让人昏昏欲睡。

  某些时候,他会对那些耶稣会的科学家心怀嫉妒。那些人仍然相信地质学无比重要。对于安格朗斯基而言,那只是个遥远的梦想──其实也就是几星期之前,他自己也对地质学的重要性坚信不疑。耶稣会科学家的宗教信仰非常坚定,这也让他们时刻保持精神振奋。再说今年又是大赦年。早在两年前跟雷蒙闲聊的时候,他就知道,因其最苛刻的道德、神学和组织要求,耶稣会堪称教会的大脑。还有一点特别的,安格朗斯基记得耶稣会的信徒们还要建立严格的组织制度,并有权像罗马教廷即使提出各种建议,这也是福特汉姆校园内最让信徒们兴奋的事。虽然安格朗斯基从来没有认真考据过历史,并不十分清楚大赦年的具体意义,但他也大致知道这个五十年一次的盛典是为了纪念天主教历史上某个重要教条的颁布,就像一个世纪前颁布的圣母升天教义那种。在食堂和其它公共场所,下了班以后随处可以听到热烈的讨论,他也从那些人的话里得知,其中争议最大的部分极有可能交付教皇哈德良仲裁。耶稣会居然和教廷意见不同,这一点让他颇为惊讶。但后来他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这种情况并不鲜见,而且耶稣会的态度非常坚定。当年升天教义颁布的时候,尽管当时所有人都知道教皇对此教义的偏爱,耶稣会仍然坚决反对。教义最后还是通过了,圣彼得大教堂的决议仍旧具有不容辩驳的最高效力。

  安格朗斯基最近精神状态很差,他觉得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最后他甚至感到,自己在福特汉姆大学里的这些同事都跟他相距遥远,就像在锂西亚的时候,路易斯·桑切斯的很多想法对他而言都是天方夜谭一样。在2050年的时候,天主教徒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数量仍然排在第四位,排在前三位的伊斯兰教、佛教和印度教的无数流派主宰着世界上大多数信徒的心灵。排在天主教之后的,是那些数量很令人头疼的新教流派。其实要是把那些宗教观念淡泊的新教徒全都算上的话,他们的人数要比天主教徒多得多。把所有不可知论者、无神论者以及无所谓的人都划在一起,人数可能也相当可观,数量应该不会比犹太人烧,大概还要更多些。至于安格朗斯基,他知道自己不属于任何一方,他已经无依无靠。他现在渐渐开始怀疑,自己感觉到的这个宇宙是否真实存在。像圣公会或者实证主义哲学派这样的组织总是在极力推销自己的那一套主张,想让人们相信他们那些说法都确有其事,但他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那些多半是骗人的鬼话。如果一个人不再喜欢牛排,那么无论牛排是老是嫩,有多么新鲜多么好吃,都毫无意义了。

  但是,伊格特沃奇成人宴会的那张请柬几乎穿透了笼在安格朗斯基周围的那层铁幕,将他与周围的世界重新联系起来。他以为再次看到一个真正的锂西亚人会对他有所帮助,尽管有什么好处他也说不出来。还有,他还想再见见迈克和神父,毕竟他们共享一段回忆,而且过去它对这两个人也颇有好感。但是那天神父没有出席;而迈克身边却站了一位女士,他马上便感到跟迈克已经相距遥远,无法沟通了──因为安格朗斯基早就下定决心,摆脱那些围绕在人类身边的毫无意义的困扰,特别是男女问题。那一天,伊格特沃奇却表现得非常古怪,跟安格朗斯基记忆中的锂西亚人大相径庭,一个让人害怕的地球化的锂西亚人。多么绝妙的讽刺。当时他心里非常恼火,于是远远避开所有人,拼命喝酒。对于那天宴会后来发生的事,他几乎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好像跟几个黑脸的侍者打了起来,当时应该是在一个四周有金属栅格的大房间里,好像埃菲尔铁塔内部一样。他记得四周蒸汽弥漫,他感到天旋地转,立足不稳,好像他和那些不知名的对手正沿着几千英里长的活塞管道,飞速下坠到地狱里去。

  第二天下午,他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头晕得厉害,几乎不敢睁开眼睛。自从十几岁时刚进大学的第一个星期喝雪莉酒喝醉那次以来,他从没经历过如此严重的宿醉。过了整整两天,他才差不多缓过劲来,但还有些后遗症。他不但与周围的世界隔绝开来,甚至连他房间里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仿佛都在千里之外。他尝不出任何食物的味道;写在纸上的字完全看不明白;甚至从椅子上到卫生间这短短的路程,他都走得心惊胆战,好像这个房间顷刻间就会翻个底朝天,或者平空消失不见。他分辨不出任何物品的体积、质地或重量,更不用说颜色;早在从锂西亚回来以后,他就无法分辨清楚所有东西的次要属性,到现在更是完全消失,无从把握;而它们的主要属性,现在也正在步其后尘了。

  结局显而易见,很好预测。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会一点点剥离,最后只剩下一些固化意识和行为,其中最核心的部分就是“自我”的概念。正是这些固化的机械习惯每天把他带到电视前,打开开关,仅此而已。他的生活完全荒芜,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但是,当屏幕在暗夜中亮起,而伊格特沃奇的身影却没有出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迷失,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得干干净净。那个承载自我意识的壳里,现在已经空空如也。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第十四章

  路易斯·桑切斯把那封薄薄的航空邮件叠起来,放回自己的衣兜;透过高速列车明净的车窗,他看到窗外的景物在飞速后退。这趟车从那不勒斯开出来已经一个小时了,往罗马的路已经走了大约一半。在这个国家里,他还没发现一件值得自己驻足的东西。他现在有点头疼。米歇里斯的书法向来龙飞凤舞,最工整的时候大概也只相当于贝多芬天书般的乐谱;而写这封信的时候,他的状态不太好,或者说肯定差得一塌糊涂。

  这封信本来已经被米歇里斯的书法糟蹋得不成样子,传真发送的时候又被缩印在一页薄纸上,其内容已经如上古文书一半,几乎完全不可辨认。想要认真解读那些蚂蚁爬行般的文字,必须拿出亚述文专家解读楔形文字的决心和勇气,这才可能有所斩获。

  过了一会儿,路易斯·桑切斯又把信拿出来,找到刚才读不下去的地方,继续努力。信上说:
  ……所以,我没看到后来的失控场面。我一直拿不准,伊格特沃奇是否应该对这样的结果负全部责任──我觉得伯爵夫人的那些迷幻烟雾对他也产生了一些影响,毕竟他的新陈代谢系统跟我们的没什么本质区别。这方面你比我清楚。或许我只是胡思乱想,或者自欺欺人。
  一句话,我对那天发生在地下层的骚乱了解得并不多,详情也都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既然你连报纸也没读过,我不妨给你讲讲。那天伊格特沃奇和他的那些亡命徒坐上电车,嫌车开得太慢,或者是觉得那些娱乐项目太无聊,于是决定自己找乐子,一路上把那些单元隔间的墙都拆了。对一个锂西亚人而言,伊格特沃奇还是个孩子,还不够强壮,但他的体格在地球上已经相当可以了,拆起墙来轻而易举。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说不清了,各家媒体的报道都有出入。我把手头各家的报道综合起来分析,可以得出结论,伊格特沃奇自己没有伤害任何人。即使他的手下伤了人,他们自己也没少吃亏;他们中死了一个。损失最大的是伯爵夫人,她的生活已经完全毁掉了。在伊格特沃奇一路闯进的单元中,有几间不在列车的正常路线上,在里面大家发现了几个公众人物,他们都在伯爵夫人为其设计的私人单元中享乐。那些身涉其中,却没有参加荒淫享乐的人物──刻薄的大众媒体已经把他们挖苦得体无完肤──大为光火,发誓要对阿维罗因家实施报复。

  当然,伯爵本人不会受到多少波及,他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顺便问一下,你看了最近一篇署名“H·O·皮塔德”的文章了吗?写得非常棒:他对哈特尔方程又作出了一项重大修订,从理论上解决了超空间即时观测的难题,可以是跨星际观测的效果跟观测眼前事物一样。从理论上讲,你可以对着一个遥远天体拍照,照片上反映的就是它目前的状态,而非它几年前的样子。可怜的老爱因斯坦,他的宇宙再次被颠覆了。)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再是堪纳西区罗马财政官了,而且,除非他能事先及时把财产从夫人那里弄出来,他就会成为下一个无声无息垮台的老贵族。事发之时,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反正不在家,这么一来除非他看到报纸上的报道然后马上采取果断措施补救,否则一切都迟了。不管怎样,伯爵夫人反正已经完了,一直到死为止,她在那个圈子里都不可能再出现了。

  到现在为止,我也不敢说这次事件是不是伊格特沃奇的蓄意安排。或许这完全是一次源于野蛮冲动的意外。他自己声称下周将在自己的三维节目中对媒体的批评作出回应,而这一周谁都找不到他,他也没告诉任何人为什么。在我看来,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事情已经发生,再怎么补救,也不会像在宴会上发表几句美好的祝愿那么简单了。在过去的节目中他已经说过,地球上的法律最多不过是些奇思怪想的组合──他的固定观众早已不止是孩子了!

  我真希望能听到你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至少让我可以当面向你认错。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如果你现在能抽出时间,提出一点建议的话,请尽快寄过来。我们都在翘首企盼。
  ──迈克
  附:我和柳子昨天结婚了。比我们预定的日子早了一些──几乎出于绝望。好像有什么可怕的是即将发生。我坚信这一点;但又会是什么呢?请告诉我。
  ──迈克
  路易斯不自觉地呻吟了一声,抬起目光瞥了一眼同车厢的旅客:一个穿羊皮大衣的波兰人,一言不发,只顾捣鼓一块自己带上车的巨大的臭干酪;一个穿凉鞋的好莱坞吠檀多信徒,披着粗麻布,留着胡子,浑身散发出一股跟臭干酪不相上下的臊味(这么一个人来到大赦年的罗马城,动机很值得怀疑)。
  他闭上眼,不再看他们。新婚大喜的日子里,迈克关心的也只有伊格特沃奇这件事。不管他的信写得多么潦草,事情的严重性不容小视。
  他谨慎地睁开眼睛。阳光亮得刺眼,瓦蓝瓦蓝的天空下是一片连绵的棕色山丘,茂密的橄榄树林点缀其中。然后,山峰骤然向他压过来,伴着列车一声尖利的呼啸,他们驶入一条隧道。
  路易斯又把信拿在眼前,但那些潦草的字迹似乎一下子在纸上融化开来,变成一片模糊的污迹;他的左眼好像被针刺了一下,钻心地疼。上帝啊,他是不是要瞎了。不,当然不会,纯粹是杞人忧天──眼睛只是有点疲劳罢了。左眼球的那阵刺痛不过是晶状体压力增加的结果。自从他离开利马以来,时时被这种病痛困扰;锂西亚的潮湿空气对此也影响不小。

  现在,最让他苦恼的还是米歇里斯的信,里面的内容清晰明了。不管怎么抱怨眼睛或是晶状体,他心里清楚,真正让他烦心的还是伊格特沃奇。这个由他带到这个世界的孩子已经完全脱出了他的掌控,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子。而现在,除了这封信以外,他手里一无所有。
  他又能给迈克怎样的答复呢?
  其实不用回答,米歇里斯自己过不了多久也会想明白的。伊格特沃奇有着如此怪异的言行,却又受到狂热的拥护,原因只有一个──他是一个在错误的时间来到错误地点的人。一生下来,他就无法接受正确的锂西亚式教育,无从了解如何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中生存。而米歇里斯又强行把他从教室中解放出来,直接扔进社会,于是,对地球的思想和文化,他也只是一知半解。现在他完全置身于这个社会之中,发现到处充斥着伪善的法则。以一个锂西亚人与生俱来的直观逻辑来审视,这种伪善最多不过是一种游戏(锂西亚文化中没有游戏的概念,但是他在地球上却可以学到)。而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世界,他不知道一个锂西亚人应该如何去做,他身上没有一点锂西亚文明的痕迹,因为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同胞们必经的成长历程,从来没感受过锂西亚的海洋、草原和丛林。

  简而言之,他是一个狼孩。
  高速列车呼啸着冲出隧道,刺眼的阳光一下子撒满整个车厢,路易斯又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他发现窗外是大片大片广阔的葡萄园。这里显然是盛产红酒的田园。另外还可以看到一些陡峭的山峰,说明已经到了特拉齐纳附近。要是运气好的话,应该很快就可以看到西塞罗峰;不过眼下他还是对葡萄园兴趣更大些。
  就看到的景物而言,意大利并不像别的地方那样统统深埋地下,人们在地面上生活的时间相对长得多。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因为此地的贫穷。早年的时候,整个意大利缺乏足够的经济实力,无法支撑那场掩体竞赛,所以不能像美国或其它欧陆国家一样整体迁入地下。不过再怎么说,现在的那不勒斯也拥有了一座巨大的地下城市,而罗马脚下的地下城市规模已经是世界第四。想当年,地下罗马城一开始动工,伴随挖掘机进入地下的考古学家就有了极其惊人的发现。人们发现自己正在发掘人类文明的宝藏。从那时起,资金就从整个西方世界源源而来,很大一部分都是自发的捐款。

  当然,原因也不尽如此。意大利人骨子里的顽固也是很重要的因素。意大利曾经是个人口众多的国度,其中很大一部分人认定自己必须生活在阳光中,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绝对不肯永久迁入地下忍受不见天日的生活。在所有的掩体民族中──除了极少数几乎完全过着原始生活的民族和沙漠民族外,人类的所有民族都成了掩体民族──意大利应该是最靠近地面的一个。

  这个原因同样可以解释罗马的现状。到现在,这座永恒之城是这个星球上最健全的一座都市。公元前753年狼孩创建罗马城的时候,没人敢作出这样的预言。
  当然,梵蒂冈也永远不会沉入地下,不过梵蒂冈城跟罗马并不是一回事。他已经得到命令,明天将要接受教皇的特别召见,就在教皇为至少千名信徒祈福之前。大概会在早上七点吧──教皇陛下向来起得很早,一年到头天天早上都要面对各种各样不同的信众。路易斯已经准备了一个月的时间,因为耶稣会刚刚开始对他进行调查,梵蒂冈的命令就到了。这种事的确让他有点猝不及防。回溯历史,许多年来已经不曾有哪位教皇会亲自调查一个转信异端邪说的耶稣会士,并检视他的言论。他知道梵蒂冈的图书馆里肯定有类似的记录,那里有专门的典礼书记员负责记录这些事件。自从伟大的布尔赫德[16]时代以来,他们事无巨细都认真对待。但路易斯现在没时间去查阅这些资料。

  他手头的事千头万绪,根本不可能安下心来思考些什么。一路下来,能保持心态平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接下来还要面对住宿的问题。他已经名声在外了,所以任何一家宗教机构都不会接纳他,他也没钱住酒店,尽管为防万一,他还是在最贵的一家酒店预定了房间,不过他口袋里的钱恐怕只够住间壁橱。目前唯一的选择就是找间小旅馆。但是这样也非常麻烦,因为旅行社给他预订的那家离圣彼得大教堂实在太远,而他现在已经得到教宗传唤,必须一大早就赶到教堂。旅行社对此也毫无办法,只是建议他找个近点的地下设施过夜,而他却早就下定决心,绝对不到地下去。最后没办法了,旅行社干脆告诉他,现在是大赦年──听起来好像是那句话:“没办法,战争年代。”

  其实人家说得没错,他面临的的确是一场战争。敌人还在五十光年以外,而他已经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拿出米歇里斯那封信来,看了看落款的日期。结果让他吃了一惊,原来迈克发出这封信已经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了。但是上面的邮戳却是今天的;这封信直到六个小时以前才寄出,刚好赶上发往那不勒斯的邮政火箭。迈克一直把它扣在手里──或许是后来又想起了什么,往里面添了些东西。但是这封信经过了传真和缩印系统,再加上路易斯这边的放大还原,即使书法和墨迹上有什么时间上的不同,也很难分辨得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路易斯忽然意识到,这段延迟对他究竟有什么重要意义。这意味着伊格特沃奇早在一周前就已经在三维频道中对媒体的批评作出了回应,而且今晚他的节目又要开播了。
  伊格特沃奇的节目时间是在罗马时间三点整。路易斯知道自己应该比教宗召唤的时间早起一点。事实上,他悲哀地想到,自己将一夜无眠。
  伴着一声尖利的呼啸,特快列车驶进罗马斯坦济特梅尼车站,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五分钟。路易斯很容易便找到了一个搬运工,两件行李标价一百里拉,附赠带路服务。牧师的意大利语功力深厚,可惜发音不太标准。每次路易斯开口说话,那个工人总会开心地大笑。路易斯掌握的意大利语主要来自阅读,特别是但丁的诗篇,还有就是歌剧的剧本。这种学习方式有一个很严重的后果:虽然他可以组织非常华美的句子,但听起来却南腔北调,非常怪异。他只不过想问问去哪儿找个报亭,但两个人对着比划了半天,还是没弄出个所以然来。不过牧师颇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一副要是今天弄不明白非要跳台伯河不可的劲头。

  “那念‘a’,”每次路易斯说完三句,搬运工都要纠正,“应该念‘a’。”
  不过,这种景况还不算太糟。神父想起五年前在巴黎的遭遇,心里很知足。那次在巴黎的大街上,他拦下一辆出租车,想去大陆酒店,可是司机无论如何也听不懂,说什么也不肯载他,直到他把酒店的名字写在纸上才算解决。那司机还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什么“啊,啊,原来是大陆酒店!”那次以后他就发现一条普遍规律:在法国人眼里,谁要是发音不标准,那就说明他智商有问题。

  很明显,意大利人很乐意帮助这些语言半通不通的人。虽然每次路易斯开口,搬运工都毫不掩饰自己的笑意,但他还是把牧师直接带到一家报亭前。牧师买了一份新出的杂志,其中用大量篇幅图文并茂地报道了伊格特沃奇上周那次声明;然后搬运工又带他从左侧出站口走出车站,穿过辛奎森托广场,来到维尼内尔大街和迪奥克莱丁大街的交叉路口,完美无缺地完成了带路任务。路易斯毫不迟疑地给了他双倍的小费:时间紧迫,这么出色的领路人简直是无价的,很可能以后还会用到他。

  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旅行者之家”,这个地方号称全意大利最好的旅行者服务中心。他马上发现,这里其实堪称世界第一,因为哪怕整个地球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套这么完善的旅客服务设施了。在这里他可以坐在咖啡馆里,要一份甜点,检查检查自己的行李,读读报纸;可以剪剪头发,让人把皮鞋擦亮;可以找个地方洗澡,同时还会有人把衣服给他熨好;然后开始打几个消磨时间的电话。他就像这样在附近读过即将到来的夜晚,在地面之上的罗马城中,而不是地下某处压抑的房间里。

  在咖啡店里,在理发店里,即使是在澡盆里,他都一遍又一遍地翻着那份杂志,反复咀嚼伊格特沃奇那天的话。意大利记者并没有刊载原文,原因显而易见──一段三十分钟的讲话,要是一字不漏地刊载,整本杂志的篇幅都不见得够,总不能真的把杂志变成专访把。不过从字里行间反复搜刮,路易斯还是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大受震动。

  伊格特沃奇把描述那晚事件的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综合了起来,构铸了强有力的反驳武器,对地球文化中自以为是的道德观念发出了强硬的挑战。为了总结伊格特沃奇捏合这些论据的核心论点,撰写这篇报道的记者引用了《神曲·地狱篇》中的一句话“Perche mi scerpi? Non hai tu spirto di pietate alcuno?”──这是地狱中自杀者的呼喊,他们只有在哈皮鸟撕碎他们的躯体,鲜血四溅的时候才能开口说话:“凭什么撕碎我们?”这是一句凄厉的控诉,伊格特沃奇并不能用它为自己辩解什么。但是此言一出,立即置周围所有义正辞严的谴责者于非常可笑的境地:没有人在道德上是完美无缺的,在对别人妄加指责之前,最好先扪心自问,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很显然,伊格特沃奇已经深得叔本华人性本恶的哲学观的精髓了。

  “事实上,”那个意大利记者补充道,“在曼哈顿人们都知道,QBC的官员们现在已经人人自危,只要谁敢在广播节目中掩饰这次事件,他就随时可能被开除。他们的办公室里现在已经堆满了无线电报和传真电报,他们的电话也被打爆了,全世界都盯着他们。从节目播出那天起,公众的反应就一直非常热烈,发展到现在,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势。在‘伊格特沃奇大人’的主要赞助人──‘布里奇特·毕法科世界厨具集团’的鼓动下,QBC电视网现在几乎每小时都要报道最新的观众回馈统计数字,以证明伊格特沃奇那档节目取得了多么辉煌的成功。现在,‘伊格特沃奇大人’已经炙手可热。如果遵循以往的规律,从此以后,这个锂西亚人将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公众面前,向大家展示他独具魅力的个性,正是因为这种个性,他才会受到那么大的拥护和非议,才会被媒体捧到天上去。简而言之,他突然间变成了一棵摇钱树。”

  这篇报道写得文采飞扬,热情洋溢,正是罗马人的风格。不过路易斯手头还是没有伊格特沃奇的原文,所以无法对其字句提出自己的异议。这篇评论的作者倒是不乏自己的见解,语言也够煽情,但说得并不夸张。其实,路易斯甚至可以看出,这个作者已经说得很保守了。
  至少对于路易斯来说,伊格特沃奇的话听起来相当有说服力。他说的内容并不陌生,表达得也很完美。最关键的是,他的听众有一多半是孩子啊!路易斯想了很久。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着一个叫伊格特沃奇的生物吗?如果存在的话,那他一定是个疯子──路易斯摇摇头,这话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叫伊格特沃奇的疯子,他完全是魔鬼凭空捏造出来的幻影。切特克撒也是,整个锂西亚都是。撒旦把伊格特沃奇这个形象送到人间,处心积虑却又放任不管,这个形象必将在人间翻江倒海疯狂作乱。它的出现是撒旦邪恶蓝图的新的组成部分,跟它一起作乱的还有那些杂志封面上的半裸女郎、腐朽的黑金政治、成年人的谎言、恶毒的背后中伤、难以弥合的悲痛、堕落的孩子们、痛彻心肺的爱情、荼毒生灵的军队──

  所有这一切,都在大赦年出现。
  路易斯·桑切斯心中一阵发冷,不自觉紧了紧衣服,然后扬起头,看着浴室的天花板。他至少已经打了两个电话,没有一个打给教廷,但是他现在又拿不定主意了。
  他是不是已经失败了?这一路上可能有上帝的许多暗示,可是他一路都视而不见──或许他真的已经像异教徒那么疯狂?在浴室弥漫的蒸汽中,他嗅到了末日审判的气息,嗅到了上帝的怒火。难道今晚的三维节目就是善恶决战的最终战场?大幕渐渐拉开,一个小丑跳出来,要给孩子们带来最后的欢娱。
  他不知道。他现在只知道自己要赶快找个地方作忏悔。他用最快的速度逃离旅行者之家,把所有的行李都丢在那里,顺着来路一个人找到特米尼大街;旅行指南上说那里有座教堂,就在共和广场之中,戴克里先大浴室旁边。
  书上说得没错。教堂就在那里:圣玛利亚天使教堂。他急匆匆地跑上台阶,穿过门廊。尽管亚平宁半岛上傍晚的阳光仍然像中午那么炽热,他却一路都没停下来喘口气或擦擦汗。明天一定会更热──不可避免的炽热。他脚步不停,匆匆走进大门。
  大厅内阴冷黑暗的气息迎面而来,他跪倒在地;伴着心中恐惧的悸动,他不住地祈祷。
  这一切好像都于事无补。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第十五章

  在米歇里斯眼中,面前的丛林像冻结了一般,完全静止不动。幽暗的房间里,屏幕上散射的蓝灰色日光渗入丛林深绿色的背景;光线投射在任一物体上,那物体死后都显得完全透明,是光线穿透其中,而非反射开来。远远看去,屏幕上静止的丛林如同实物在水中的倒影。正因为静止,整幅画面才显得逼真;每时每刻看上去,都好像将有威风吹动枝条,打乱丛林的宁静。但始终没有风,只有时间才会最终打破画面的宁静。

  当然,丛林中的伊格特沃奇不是静止的。尽管他的体型看上去非常小,好像站在很远距离之外,不过站在同样缩小版的丛林里,比例还是很协调,看上去比真人更鲜艳,立体感更强。他的动作鲜明有力,似乎要带着米歇里斯跳出这毫无生气的旷野。

  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虽然是正常说话的声音,但是搭配上他缩小的体积,以及周围的静霭的环境,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伊格特沃奇的声音在米歇里斯耳边阵阵轰响,弄得他完全没搞懂最后几句的意思。末了,伊格特沃奇嘲弄般地向观众鞠躬,在屏幕上完全消失不见,寂静的丛林中只剩下昆虫的鸣叫。直到这时,那几句话的意思才渐渐显现在他的脑海中。

  米歇里斯一动不动,惊愕之下他几乎窒息。伊格特沃奇的节目早已结束,毕法科爱心妈妈牌美味速食烤饼的广告在屏幕上大张旗鼓地放了整整三十秒以后他才醒悟过来,伸手去摸索遥控器的关闭键。布里奇特·毕法科小姐在屏幕上一闪而逝。埋在屏幕中的微型德布罗意扫描仪停止了工作,荧光屏上跳跃的电子沉寂下来,恢复成本来的粒子状态。粒子稳定了下来,分子也逐渐冷却,屏幕就像保罗·克里的“二月狂想”那样,最终恢复了静止不动的状态。米歇里斯毫无来由地想到,在阿维罗因第一篇以皮塔德的笔名发表的文章中曾经提到过这个现象。那是伯爵在应用数学方面唯一的著述,早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就公开发表了。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柳子轻轻问道,“我一点都没搞懂。他把这叫作一种示威──但是他究竟想表达什么呢?太孩子气了!”
  “对。”米歇里斯回答。此时他头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无从回答。他需要找回自己的耐性;这些天来,耐性正在一点点流失。这也是他跟柳子仓促成婚的理由之一,他现在太需要借助她天生的冷静,因为他自己已经在恐惧的重压下变得越来越张惶。
  等到结婚以后,他才发现妻子的冷静不曾传到自己身上。甚至他们所住的这栋房子,本应是他们逃避风雨憩息心灵的港湾,现在也变得像一座牢笼。它位于上曼哈顿东区,在一栋几乎完全空置的大厦的高层。早先柳子在这栋大厦中就有一套很小的公寓,后来米歇里斯也接受了这种居住观念,两个人很快就迁入了现在这套房子。虽然这种做法并不合乎惯例,他们还接到警告,说住在这里很危险──地面上有些犯罪团伙,常常洗劫那些居民稀少缺乏保护的建筑。当然,现在只要你有钱,又喜欢住在这种贫民窟里,搬进来也不犯法。

  柳子平时是一个端庄沉静的科学家,但是在她内心身处还埋藏着一个激情四溢的艺术家自我。现在居住空间大了,这个自我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这个家经她一番装点之后,总让米歇里斯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丛林,四处都是绿色,生机盎然。茶几上摆着真正的中国明朝盆景和微缩版雪松,看起来像个小型日本花园。台灯的构架则是镂空的精美木雕,散发着梦幻般的东方神韵。修长的编织花篮点缀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触目所及,处处留香。真正蔓延在整栋房子里的,是常春藤、水竹草、橡胶树和喜林芋等常绿植物。每个花篮背后都有长长的镜子直通屋顶,只有在三维电视那边才空出一片地方;还有一些抽象主义画作,看上去像一些离散的线条和数学符号,效果非常好,但也花了柳子不少钱。这些萨金特和梵高名画的复制品被用作三维电视的机罩。再加上藏在花篮后面的光子管,整个房间看起来郁郁葱葱,没有一点工业文明的气息。做到这一点可不容易。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米歇里斯最后说,“我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让我稍微想想吧──这阵子你去准备晚饭好吗?我们最好早点吃,今晚会有客人来,肯定会有。”
  “客人?但是──好吧,迈克。”
  米歇里斯走到玻璃幕墙边,望着墙外的阳台。柳子养的所有开花植物都放在那里,那是一个真正的花园,但是却不得不跟公寓的其它部分隔离开。因为作为一个狂热的业余园丁,柳子还养了不少蜜蜂。那里是蜜蜂的领地,它们在花团锦簇中忙碌不停,酿出奇异的蜂蜜。这些蜂蜜非常怪异,而且很容易变质,有时候会太苦而不能下咽,就像生冷食品中拌的中国芥末;有时候又像烈性鸦片──不过柳子倒真的沿着阳台栏杆种了一片整整齐齐的罂粟,酿出鸦片来也不奇怪;有时候却一点都不甜,淡而无味,但是柳子却有本事只用三两件玻璃器皿就把它做成一种利口酒,呷上一口滋味冲上额头,仿佛从花园里吹来的一阵清风。这种蜜蜂的形象酷似缩小的蜂雀,脾气像米歇里斯本人一样坏;只要被几个一起蛰上,足以让一个大块头男人丧命。幸好它们从来不飞出自己的活动范围,只要离开柳子的花园,它们很可能会饿死,要不然柳子也不敢在城市中心的阳台上养这么一群危险动物。开始的时候,米歇里斯对它们非常警惕,不过后来却渐渐着迷:这些小生物虽然渺小而危险,但聪明无比。

  “见鬼!”柳子在他身后说。
  “出什么事了?”
  “还是煎蛋,我又忘了设定好时间。这周已经犯过一次傻了。”
  柳子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从来不会犯这么多错,更不会这么咒骂──尽管她的咒骂也还是很温和。迈克感到心中一阵刺痛,这是一种混杂了怜悯和内疚的感情。柳子已经变了;她以前从来不会这么心神恍惚。这是他的责任吗?
  “没关系,无所谓。一样吃吧。”
  “好吧。”
  他们坐在餐桌便,默默地吃饭。柳子的沉默中蕴涵了无形的压力,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米歇里斯感觉得到。化学家脑海中思绪翻腾,对自己恼怒无比,但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述。他无论如何也不该把她带到如此境地。不,这其实不可避免:是她一手把伊格特沃奇养大的,她本来就是负责这个课题的科学家。可能除了她,再没有更合适的人能把伊格特沃奇这个匪夷所思的孩子照顾得这么好。可是,她不应该如此投入自己的感情──

  不,这也不可能;她是女人。而他是男人。他逼着自己努力思考自己应处的位置。没用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伊格特沃奇的广播让他心烦意乱,无法认真思考。他只能把自己绷得紧紧的,努力控制自己狂躁的脾气。这样一来,面对柳子,他几乎无法开口。除此以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伊格特沃奇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胡闹,蠢得无话可说──正如柳子说的,幼稚。伊格特沃奇急不可耐地要打破规则。他离经叛道,丝毫不负责任,他已经成功了一大半。他不但自己大肆攻击现行的所有制度和习俗,而且极力号召自己的信徒们,一起发泄心中的不满。在节目结尾时,他甚至把实行的办法教给大家:只需要给伊格特沃奇的赞助机构写匿名信,肆意辱骂就行了。

  “一张明信片就够了,”伊格特沃奇说,一如既往地咧着笑脸,口气温柔,“写得越尖刻越好。你要是对他们公司那些水泥块一样的烤饼不满,写出来告诉他们;要是你觉得它还能吃,但不喜欢他们说的那些屁话,写出来,别扭扭捏捏。要是你讨厌我,也写下来,告诉他们。记住,骂得越疯狂越好。在下周的节目中,我会公开宣读其中五封信,都是骂得最狠,说得最难听的。要是你非得署名,就署上我的名字好了。晚安。”

  煎蛋嚼起来像法兰绒。
  “我现在讲讲我的想法,”米歇里斯突然说,嗓音低垂,“我想他在极力驱使一群暴徒。还记得那些穿制服的小伙子吗?他现在已经放弃了这种形式,或者说,已经采取了很多隐蔽的手段;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更好的办法。他现在有六千五百万听众,或许有一半是相对理智的成年人,而另一半大多精神有些问题,他现在着力蛊惑的正是这些人。他会把这些人变成暴徒。”

  “可这是为什么呢,迈克?”柳子问道,“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这也是我最困惑的地方。他不是在追求权利──他脑子够使,完全知道这样下去会变成另一个麦卡锡[17]。或许他只是想破坏一切。他的所作所为,很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复仇。”
  “复仇!”
  “我只是猜测。我对他的动机同样一无所知,跟你差不多。或许还不如你。”
  “向谁复仇?”柳子追问,“为什么要复仇?”
  “要说的话──是向我们。他现在的生活是我们一手造成的。”
  “我知道了,”柳子说,“我知道了。”她低着头,看着自己丝毫未动的盘子,泣不成声。看到哭泣的妻子,米歇里斯恨不得能回到过去,杀了幼年的伊格特沃奇,或者杀了自己。
  铃声响了。米歇里斯苦涩地看了一眼。
  “客人来了。”他说。他按下开关。
  铃声停止了。以前曾经检查过伊格特沃奇的公民委员会主席出现在屏幕上,头上还戴着那种古怪的头盔。
  “请进,”米歇里斯对着那幅静止的画面说,“我们恭候多时了。”
  进门以后,这位联合国下属的专项委员会主席先是参观了房间的陈设,以及屋内的各种装饰,然后对女主人的品味礼节性地赞美了一通。这番客套一结束,他马上就把社交礼仪丢在一旁,米歇里斯甚至好像提高难道这些东西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连蜜蜂都好像嗅出了不友善的气息;隔着玻璃墙,蜜蜂们瞪着大大的眼睛,恶狠狠地跟这个官员对视。它们还鼓动翅膀,怒气冲冲地往玻璃墙上撞过来,每次撞击都会坠下一截,然后再升起,再撞,坚韧不拔。米歇里斯甚至可以听到它们撞在墙上的砰砰声。

  “在伊格特沃奇的节目播出半个小时以后,我们收到的传真和电报已经超过一万封。这只是第一次观众回馈统计的结果。”这个联合国官员表情严肃地说,“这个事实足以让我们明白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正因为如此,我才来到您这里。我们已经做过几十年的公众信息评估,经验告诉我们,在下周的这个时候,观众回馈信息的数量将会达到两百万以上──”

  “‘我们’指谁?”米歇里斯问道。
  柳子还加了一句,“在我看来,这个数字并不算多么惊人。”
  “‘我们’指电视网。这个数字对我们来说已经非常巨大了,尽管我们在观众眼里并不是主要的发泄对象。毕法科集团收到的信件将会超过七百五十万封。”
  “那些信的情形有那么严重吗?”柳子皱着眉问道。
  “要多严重就有多严重,而且,它们还在通过电缆和邮政渠道源源不断地堆积过来。”联合国官员坦白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严重的事态,我已经在QBC的公共关系部门干了七年──联合国的工作是兼职,这种事你们也知道。这些信件中一多半都口气恶劣,充满了赤裸裸的仇恨──病态的仇恨。我这里有几份样本,但还不是最恶劣的那些。我从来坚守原则,绝对不能把那些连我都害怕的东西拿给外行人看。”
  “让我看看。”米歇里斯马上说。
  官员拿出一份传真稿,默默地递了过去。米歇里斯接过来看了一遍,然后交还给他。
  “你比你自己想像的冷酷得多,”迈克说道,口气阴郁,“这种东西,除了精神病院的医生外,谁都不该看到。”
  听到这话,官员笑了笑,目光闪烁地看着他们,好像正在对他俩作粗略的评估,而且并非孤立看待,而是把他们夫妻看作一个整体。米歇里斯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隐私好像受到了侵犯,尽管对方没有任何具体的动作。
  “给梅德博士也不行?”联合国官员问。
  “谁都不行。”米歇里斯恼火地回答。
  “听你的。不过我还想再次重复一下,米歇里斯博士,我并没有特地挑选最吓人的材料拿给你们看。甚至可以说,我现在手头这点东西根本无足轻重,比起我们收到的那些真正可怕的东西,它们可以说是相当温和了。这个蛇头怪麾下信徒中间,肯定有些处在疯狂边缘的家伙,而且他还准备大肆利用。所以我才会坐在这里。我想你应该能帮我们想想,他操纵这些疯子,究竟有什么目的?”

  “没什么目的。只要你们能采取正确措施,他就不会形成真正的危害。”米歇里斯说,“你们为什么不查禁他的节目呢?如果他通过电视网蛊惑大众,那么你们别无选择。”
  “在我们听来是蛊惑,但别人听来却有可能是至理名言。”那官员沉着地说,“毕法科集团想的跟我们可不一样。他们也有自己的分析家,那些家伙完全可以算出跟我们一样的数据──超过七千五百万封的污言秽语的明信片。但是他们对此非常乐观。实际上他们早就乐开了花。他们觉得有了这么高的关注度,下一步的销售一定不成问题。下一步,这个蛇头怪的节目播出时间可能会再延长半个小时,只要观众的回馈热情达到预期程度,他们完全做得出来。”
  “为什么你们不能强制查禁呢?别跟他们讲理。”
  “宪法不允许我们干涉公民的言论自由。只要毕法科集团一直往这上面投钱,这节目就可以一直播下去。从本质上讲,这条原则天经地义,完全正确。我们以前的确有过类似经验,有人在这条原则的掩护下做些肮脏勾当。但是每次有这种事,公众虽然会暂时被其吸引,不过过不了多久就会失去热情,那些邪恶的构想便无疾而终。但是这次情况不同了,这次卷入其中的公众群体不像以往那样成熟而理智。蛇头怪明显刻意挑选了特定的受众,那些人多半都心智不健全。这次──也是第一次──我们得介入了。所以我才来你们家,征求你们的意见。”
  “我帮不了你。”米歇里斯说。
  “你能,而且你会的,米歇里斯博士。我现在同时以两种身份和你说话。QBC想砍掉他的节目,而联合国也从现在的事态中嗅到了不祥的气息。如果任其发展,可能会比1993年的走廊暴动更严重。是你把蛇头怪领进我们的社会,而你的妻子把他抚养成人。在这之前,他只是一个蛋,或者什么类似蛋的杂碎。无论如何,你们是最了解他的人。你们必须拿出可以战胜他的武器。这就是我今天来这里要着重指出的。好好想想吧。根据入籍归化法,你们要对此负责。我们很少引用这方面的法律条文,但是现在我们已经准备引用了。你们得快点想出办法。时间紧迫,在他的节目下次播出前,我们得把他收拾掉。”
  “如果我们无可奉告呢?”穆米歇里斯坚定不移地说。
  “那样的话,我们或许会宣布蛇头怪是一个未成年人,而你们是他的监护人。”联合国官员说,“从我们的角度看,这个解决方案并不十分妥当,不过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而你们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这么说我也感到很遗憾,但事实如此,不容辩驳。你们必须作出选择。晚安,谢谢你们的招待。”
  他说完就离开了。其实他根本不必着重强调他的联合国官员身份;屋子的主人从来就没有忽略这点,从来没有。
  米歇里斯和柳子彼此对视,心里都有些害怕。
  “我们──我们不能把他送到牢里。”柳子喃喃地说。
  “那好,”米歇里斯粗暴地说,“那我们就得养个儿子──”
  “迈克,别说了!”
  “对不起,”他有些后悔,“什么狗屁儿子。他已经是获得公民资格的成人了──现在他们又要把他扔回给我们。他们一定是绝望了。我们又该怎么做呢?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柳子犹豫了一阵,说道:“迈克,只有一星期的时间,我们想不出任何有用的办法。至少我不能,也不认为你能。我们该问问神父。”
  “只要能联系上他。”米歇里斯缓缓地说,“不过即使联系上了,又有什么用?联合国不会听他的──他们根本不相信他。”
  “怎么了?你说什么?”
  “他们已经依照克利弗的意见作出了最后决定。”米歇里斯说,“在雷蒙被他的教会驱逐之前,他不会知道的。但是它已经开始生效了。在雷蒙动身去罗马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但是没有勇气告诉他。锂西亚已经被关闭了,联合国已经把它用作核子武器储存的实验基地──虽然和克利弗最初的构想略有出入,但没什么实质性区别。”

  柳子沉默了许久。最后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那些大块头蜜蜂还在坚持不懈地撞击着玻璃墙。
  “克利弗知道吗?”她背对着丈夫,平静地问道。
  “是,他知道,”米歇里斯说,“他现在负责这个项目。按照原计划,他昨天应该已经回到寇里迪什茨法了。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我一直想设法间接地告诉雷蒙,所以我才会极力鼓动他合作完成《星际探索杂志》上的那篇论文。不过雷蒙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暗示。我无法当面告诉他他的理想已经破灭。只要等到他自己知道的那一天了。”
  “太丑陋了,”柳子缓缓地说,“为什么他们非要等到雷蒙被教会驱逐以后才通知他呢?这有什么区别吗?”
  “因为这个决定非常恶劣,仅此而已。”米歇里斯激动地说,“不管你是否支持雷蒙的神学评判,克利弗的方案怎么说都是一个卑鄙的计划──只能以赤裸裸的利益来解释。我们都清楚,官方也非常明白。这些混蛋,其实公众迟早会明白真理站在哪一边。等到那一天,他们就能把责任先推到教会头上。”
  “克利弗现在具体在做什么?”
  “我说不准。但我知道他们建造了一台大型能斯特发电机,就在南方大陆上的格里什茨特克斯法,从而为整个计划供电。这样一来,他的梦想先就实现了一半。当电力产出的时候,他们会先设法储存起来,而非按照常规,也不白白地耗损在传输过程中。我不知道克利弗怎么做到的,不过我猜他应该用的是能斯特效应的一种修正形式──所谓‘磁瓶’效应。他可得赔上十二分小心,要不然狗日的一定完蛋。”他顿了顿,“我一直在想,只要雷蒙问起,我一定告诉他。不过他始终都没问。现在我觉得自己像个胆小鬼。”
  柳子马上转过身来,走到迈克身边,坐在他沙发的扶手上。“你做得没错,迈克,”她说,“我想,不忍心剥夺别人的希望,并不算是怯懦。”
  “或许不是,”米歇里斯说,感激地拉起她的手,“不过我们现在已经明白了,雷蒙不可能对我们有任何帮助──全是我的原因,他现在甚至不知道克利弗已经回锂西亚了。”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第十六章

  天刚刚亮,路易斯·桑切斯步履沉重地穿过宽阔的圣彼得广场,朝着圣彼得大教堂的尖顶走去。这么早,广场上却已经挤满了来自各地的朝圣者。圣彼得的尖顶在微茫的晨光中显得滞重而隐晦。它比自由纪念碑高出一倍,从尖顶密布的丛林中拔地而起,象征着神的威仪。
  他从柱廊的右侧穿过,制服夸张华丽的瑞士卫队侍立一侧,看着他迈进青铜大门。此时,他心里感到莫名其妙的紧张,于是停下脚步,心中默想口中默念大赦年教皇的神圣职责,给自己鼓起勇气。使徒宫耸立在眼前;他的心中震撼不已,这栋巨石堆砌的庞大建筑居然可以贤德如此宏伟。不过他现在没时间赞美了。

  正门前不远右手边有张桌子,有个人坐在后面。路易斯告诉他:“我奉命来此,作为特别听众,接收教皇的圣谕。”
  “这是神对你的眷顾。枢机总管室就在第一层,进门左手边第一间。噢不,等等──特别听众?我能看看你的文书吗?”
  路易斯·桑切斯拿给他看。
  “非常好。不过你还是要先去枢机总管室。特别听众最后要到帝王厅;总管会告诉你往哪走。”
  帝王厅!路易斯·桑切斯的心怦怦地跳,几乎要冲破胸腔。那是教皇接见各国君主和红衣主教的地方。绝对不该在那里接见一个离经叛道的低阶耶稣会士──
  “帝王厅,”枢机总管告诉他,“是接待区的第一间。神父,我相信您的事务会取得圆满成功。请接收我的祈祷。”
  教皇哈德良七世是一个高大魁梧的北欧人,生于挪威。他那在当年的就职大典上还只是微微点缀了一些灰白的颜色的拳曲的胡子,如今已是一片雪白。不过除此之外,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相反,他本人的相貌甚至比三维频道中的照片还要年轻一些,因为那些照片总是要着重强调他的高大和威严,还有刀削斧劈般历尽沧桑的脸。

  路易斯·桑切斯心中被强烈的震撼之情占得满满的,完全没有注意到眼前的教皇衣着是多么华丽灿烂。教皇陛下的气质和风度几乎没有一点拉丁味道,完全是一副北欧人的样子。当年向教皇宝座一路擢升的时候,他曾不遗余力地推动道德整肃运动,大力宣扬更严格更传统的神圣道德。那时他热情非凡,几乎像路德教徒一样狂热;那是,他的形象更像一位中世纪的宗教法庭大法官。但是从当选教皇的那一天起,他就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政治家,将全部热情投入世俗政治当中。不过在他一言一行中,那种北欧人斩钉截铁的决心和不容辩驳的冷酷风格却保持了下来。他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古罗马皇帝的名字,这便是很好的例证。路易斯·桑切斯知道:历史上这位皇帝曾把自己的头像印在帝国硬币上,希望自己的脸孔出现在每一次慈善活动中,借此冲淡自己的铁腕形象。

  整个接见过程中,教皇一直挺直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路易斯·桑切斯,开始的时候还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好奇。
  “在千千万万的朝圣者中,你是最需要救赎的一个。”他用英语说。附近有一台磁带录音机在无声无息地转动;哈德良像一个全情投入的档案员,总是坚持使用格式化的书面语言,“可是我们对你并不抱太大希望。因为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一个耶稣会士,一个神职人员,竟然会堕入摩尼教的歧途。早在神学院的课程中,我们就已经重点讲述了这种邪教的荒诞不经。”

  “陛下,事实上──”
  哈德良挥了挥手,“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你的观点和论证,我们早就研究过了。你一向信仰坚定,神父,但同时你的疏忽也让我们伤心不已──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你先给我们讲讲那个叫伊格特沃奇的生物吧。不要把他当作撒旦的作品,先假设他是个人,再来谈他的情况。”
  路易斯·桑切斯皱起眉头。“作品”整个词触到了他心中某些柔软的角落,让他想到了过去的日子里,曾经忘记去做某些无可回避的事情,等到猛然醒悟,却为时已晚。在少年时期,他曾被一个荒谬的噩梦翻来覆去困扰了多年;在梦中,他每次都会错过拉丁文考试,因此永远也毕不了业。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无法解释为何会有这样的梦魇。

  “陛下,我们可以从很多不同的角度来描述他。”他说,“他就是二十世纪的评论家科林·威尔逊所描述的外星人;同时他又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地球人。他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传教士,一个没有文明背景的智慧生物,一个不知道目标的探索者。我想他对我们提出的这些概念都心知肚明;他跟他自己种族的其他所有人都大不相同。他似乎对道德问题十分关注,但是又对所有传统道德观念都嗤之以鼻,甚至对母星锂西亚上那种完全受理性支配的自觉型道德也不屑一顾。”

  “他这种思想在听众中引起来很大共鸣,是吗?”
  “毫无疑问,陛下,事实便是如此。问题只在于,他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昨晚他进行了一次非常聪明的实验,目的也是为了求证。我吗马上就会知道,公众的反响究竟会有多强烈了。不过我们已经很清楚,他至少已经抓住了那些在社会上感到孤独无依的人。那些人无论从情感上还是理智上,已经抛弃了我们的社会和社会中奉行的主流文化传统,彻底倒向了伊格特沃奇的阵营。”

  “这么说吧,”哈德良的话有些令人意外,“我们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这点已经确定了。我们早就想到今年会发生这种事。我们对宗教裁判所作出的裁决并不满意:我们认为这样的处理并不明智。”
  路易斯·桑切斯震惊之下,大脑一片空白。没有审判──也不用被逐出教会?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嘈杂不已,让他想起遥远道德锂西亚,想起寇里迪什茨法那绵绵不绝使人麻木的淫雨。
  “为什么,陛下?”他有气无力地问道。
  “我们相信,你当时被神选中,作为米迦勒[18]的武器对抗邪魔。”教皇一字字说来,斩钉截铁。
  “我吗,陛下,一个异端?”
  “你应该知道,即使诺亚也并非完美无缺。”哈德良说,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只是被神选中,得到重新开始的机会。歌德自己也有异端的倾向,但还是重新创作了浮士德的传说;这部伟大戏剧哦核心是救赎。同时,神父,好好想像一下你这次异端事件的本质。在二十一世纪的现在,一次表面上看似孤立的摩尼教异端事件,难道只是如表象所示,没有什么重要的意义?仅仅是生错了年代?或者说,它可不可能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征兆?”

  说完这段话,他用手比划着自己的脑袋。
  “当然,”他补充道,“如果可能的话,你必须首先净化自己的脑袋。这就是我们召见你的原因。我们都同意你的观点,即,撒旦是整个锂西亚危机的幕后主使;但是我们不想仅仅因此便作出武断的结论。问题的关键在于创世能力。告诉我们,神父,当你第一次意识到整个锂西亚都是撒旦的作品时,你是怎么应对的?”
  “应对?”路易斯·桑切斯麻木地回答,“为什么,陛下?我的所有行动都写在报告里了。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当时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作品可以被打败,可以被驱散吗──你不知道神已经把这个权力交到你的手中了吗?”
  路易斯·桑切斯头脑中一片空白。
  “驱散……陛下,或许是我过于愚昧。我感到自己实在太无知了。不过就我所知,驱魔仪式早在两个世纪前就被教会废除了。我在神学院的时候,也学到了所谓‘空气中扰动的灵气和力量’已经被气象学取代,而‘邪魔附身’也可以由神经生理学解释。我从来没想过驱魔的问题。”
  “驱魔仪式并没有废止,只是很少采用了,”哈德良说,“我们只是严格限制其应用范围。以前总有些无知的乡村牧师滥用这一仪式,给患病的牲畜或者乱蹦乱跳的猫狗驱魔。这种做法让我们教会颜面无存。但是神父,我们现在谈论的并非治疗患病的牲口,也不是天气或者精神病。”
  “那么……尊敬的陛下,您的意思是……我应该试着驱魔……锂西亚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为什么不呢?”哈德良说,“当然,你当时身在其中,这在无意间可能会影响你的判断。我们可以肯定,当时神已赋予你战胜它的力量──这一点毋庸置疑;世俗的力量很可能也会助你一臂之力。不过你面对的是一个可怕的对手,战胜他的途径只有一条。即使驱魔失败,至少你已经竭尽全力,失败后再被拖入异端也算情有可原。我们宁愿发生的是这种情形。我们宁愿相信那个星球上充满了邪恶的力量,使你们都陷入撒旦制造的幻觉中──我们知道他有这个能力──但我们决不能接收摩尼教的异端邪说,魔鬼绝对不能拥有邪恶的创世能力!”

  耶稣会士低下头。他为自己的无知羞愧万分。在锂西亚的时候,他把所有闲暇时间都用来研究那本小说,而那本书很可能从头到尾都是魔鬼的阴谋;纵览全书六百二十八页,通篇充斥着着魔似的呓语,看似玄妙,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意义。
  “但现在已为时太晚,”哈德良还算温和地说,“你只剩这一条路可走。”他突然沉下脸,声音也变得冷酷无情,“刚才我们提到了宗教裁判所,它的裁决意味着你已经被自动开除教籍。从你任由邪恶死相进入大脑的那一刻起,你就丧失了天主教徒的资格。我们无需用任何正式仪式宣布这一点──而且,教会现在不想公开开除你的教籍,也有政治上的考虑。不过同时,你必须马上离开罗马。路易斯·桑切斯博士,我们收回施于你身上的一切祝福和赦免。对你而言,大赦之年是战斗之年,你要以一个世界为代价,战斗到底。只有赢得最终胜利之后,你才能回到我们中间──在此之前,绝无可能。再见。”

  雷蒙·路易斯·桑切斯博士失去了教徒身份。他背负着沉重的诅咒,当晚便登上了从罗马飞往纽约的班机。出人意料的打击如洪水一般,正在淹没他的身躯;现在他只能建造方舟,以求度过难关。洪水涌起,他脆弱的大脑皮层中不停地回响着一句话,“现在他们已经交到你的手中。”此时他心中所想的,并非苟安于掩体之中的亿万众生。他想到了切特克撒:他想到一次成功的驱魔就可以一劳永逸地抹去这种庄严的生命,抹去他们的种族和文明,使他们回归于虚无,好像他们从来不曾存在。这个想法让他苦恼不堪。
  交到你的手中……你的手中……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第十七章

  统计数字出来了。官方已经得到具体的数据,知道了对社会极度不满,把伊格特沃奇当作偶像和代言人的人究竟有多少;尽管不可能知道他们每一个人具体是谁。他们现在的状态并不让人意外──激增的社会犯罪率和精神病发病率早已再清晰不过地说明了当前的状况──不过他们的数量却足以让人瞠目结舌。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足有三分之一的人对他们生存的这个社会恨之入骨。

  路易斯·桑切斯突然想到,如果在这个狂热的人群中,各种年龄段所占据的比例大体相当,那么这个群体的人数将会相当稳定。
  “要是我们直接跟伊格特沃奇谈谈,会不会有所帮助?你的看法如何?”他问米歇里斯。从罗马回来以后,他一直待在米歇里斯家里。

  “这么说吧,我对自己没有任何信心,估计我的话不会起任何作用。”米歇里斯说,“如果你去的话,可能会不一样。不过雷蒙,目前我对此不敢抱有什么期望。我们很难跟他讲什么道理,因为他对自己的所有遭遇怨气冲天,很难听进去别人的话。”
  “对于那些信徒,他比我们更了解。”柳子补充道,“他身边聚集的人越多,他心里郁积的怨气就越深。我想他会越来越感到命运的不公,感到自己永远不会被我们的社会接收,在这里他永远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会感到自己如此受欢迎,只是因为还有很多地球人对这个社会同样心怀不满。这当然不是事实,但他心里的确充斥着这种念头。”

  “这种念头也有点道理,依次为据,他更不会听从别人劝阻了。”路易斯·桑切斯忧郁地说。
  他挪动了一下自己的椅子,看着窗外的蜜蜂;门廊里阳光明媚,它们都在辛勤地忙碌着。换个时候,他一定会为这些小生物深深着迷,不过眼下他没有时间沉湎于此。
  “很显然,他也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完全弄明白,身为一个锂西亚人究竟意味着什么──除了外貌和遗传细胞以外。”他补充道,“切特克撒倒是能给他一点帮助,前提是他们能相遇──不过也没用,他们甚至连语言都不通。”
  “伊格特沃奇一直在学习锂西亚语,”米歇里斯说,“不过他肯定不会说,至少水平肯定还不如我。他只能接触到语法书──其余的文档还是保密材料,他根本看不到──而且没人可以交流对话。他的发音艰涩刺耳,就像铁绞盘的声音。不过,雷蒙,你能当翻译。”
  “是,我能。不过迈克,这事还是完全没有指望。我们没法把切特克撒弄到这儿来。就算我们能得到授权,得到此行所需的一切便利,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我想的不是这个。我在琢磨瑟康系统──那是阿维罗因伯爵的新发明,一种连续性闭合无线电通讯器材。我对那玩意儿一无所知,但是我想,信息树无时无刻不在发出巨量的无线电波,或许阿维罗因伯爵的仪器能接收到这些信号。如果这个计划可行,我们就能跟切特克撒通话了。不管结果如何,我想这都值得试试。”
  “我完全同意,”路易斯·桑切斯说,“不过听起来没多大把握。”
  他就此打住,沉默了一阵,不是在思索问题的答案──一直一来,他总是把自己投入无望的思考中,碰得头破血流──而是在想,应该提出什么样的问题。米歇里斯此时的样子给了他一些启发。刚看到迈克的时候,他着实吃了一惊,知道现在也还没习惯。大个子化学家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他面容憔悴,脸色晦暗,还有黑眼圈。柳子看上去也好不了多少;她倒没有苍老的迹象,只是看上去神色黯淡,楚楚可怜。房间里弥漫着压抑而紧张的空气,好像他们两个都在从对方身上寻找慰藉,试图摆脱周围世界的重负,但是都失败得一塌糊涂。

  “或许安格朗斯基能帮上点忙。”他犹豫不决地说。
  “说不定,”米歇里斯说,“我只见过他一次,在一次宴会上,就是伊格特沃奇把自己彻底搞臭那次。那天安格朗斯基表现得非常奇怪。我确信他认出了我们,但是他绝不接触我们的视线,更不用说走过来跟我们说话了。事实上,我那天没看见他和任何人说话。他只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不停地喝酒。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要是让你猜的话,他去那儿干什么?”
  “噢,这个问题不难。他是伊格特沃奇的一个狂热拥护者。”
  “你在说马丁吗?你怎么知道的?”
  “伊格特沃奇自己吹嘘过这件事。他还说,最终要把我们这个锂西亚特遣队的所有成员都招至麾下。”米歇里斯扮了个鬼脸,“安格朗斯基已经这样了,对伊格特沃奇这事或是其它什么事,他都已经完全没用了。”
  “这么说,我们身边又多了一个受诅咒的灵魂,”路易斯·桑切斯表情严峻地说,“我应该早点察觉的。安格朗斯基的生活一直缺乏意义,伊格特沃奇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他掏空,把他与真实世界彻底隔绝开来。这就是魔鬼常用的手段──他最擅长把你掏空。”
  “这一切是否都该归咎于伊格特沃奇,我不敢肯定。”米歇里斯说,声音阴晴不定,“我只能确定,他是一个诱因。我们的地球早已充斥着精神分裂,思维狂乱的人群。只要安格朗斯基心中早已种下迷失的种子,那伊格特沃奇只要稍加诱导,一切就水到渠成。”
  “在我的印象中,安格朗斯基应该不是这样的,”柳子说,“我见过他一两次,在加上你们常常提起他的事,我一直觉得他是个非常普通的人──甚至有点头脑简单。我不明白,他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思考得那么深入,直到把自己拖到精神分裂的边缘。或者说,他怎么可能受到魔鬼的引诱,堕入你所谓的精神虚无中呢?雷蒙,你说呢?”
  “其实你的观点和我们的并不冲突,柳子,我们说的是一回事。”路易斯·桑切斯沮丧地说,“依照刚才迈克跟我说的那些来看,马丁已经完了,我们救不了他。他只不过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个例,现在地球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像他一样,都被伊格特沃奇的话蛊惑,完全迷失了自我。”
  “但精神分裂并不是聪明人的专利。”米歇里斯说道,“人类最初认识到这种疾病的时候,英国人曾把它叫作‘赶大车的人得的病’。的确有些智力超群的人曾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他们往往会受到更多关注,而且他们可以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感受,比如尼金斯基[19]、梵高、T·E·劳伦斯[20]、尼采、威尔逊……等等。很多天才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但绝大多数患者都是普通人。在精神分裂症患者中,普通人与天才的比例大约是五十比一。安格朗斯基只不过是千万受害者中的一个,仅此而已。”

  “你曾经提到官方会有些措施,现在呢?”路易斯·桑切斯问道,“伊格特沃奇昨晚又播节目了,没有任何受限制的迹象。你那些联合国的朋友们还在观望吗?”
  “我想是这么回事,”米歇里斯回答,“他们没有跟我多说,所以我也只能猜测。他们一直以为你会被教会公开除名──但是没有,这就打破了他们的计划,让他们无法肆无忌惮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公布锂西亚探索计划的结论。他们现在大概在观望,看看你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嗯,”路易斯·桑切斯严肃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做,恐怕这是让他们最头疼的状况了。迈克,他们等不起。伊格特沃奇在节目中从来没提过毕法科公司的产品,或许只有那么一次,但是他的存在对公司的销售肯定大有帮助,所以他的赞助人绝对不会卡掉他的节目。同时,我也看不出联合国信息委员会能拿出什么借口查封节目。”他笑了笑:“几十年来他们花了很大的精力一直在扶持三维频道上的独立内容提供商。对他们这项事业来说,伊格特沃奇的出现绝对是一个空前辉煌的成就。”

  “我想他很快就会遭到起诉,罪名会是煽动暴乱。”米歇里斯说。
  “就我所知,他没有煽动任何暴乱。”路易斯·桑切斯说,“弗里斯科事件完全是自发的,这已经是定论。在相关报道照片上,我也没有看到一个穿制服的伊格特沃奇支持者。”
  “但是他赞扬了那些暴徒的精神,还嘲笑警察。”柳子指出,“他这么做相当于认可这种行为。”
  “但他从来没有出言煽动,”米歇里斯说,“我想我知道雷蒙的意思。伊格特沃奇非常聪明,绝对不会做任何触犯法律的事。要是抛开法律,强行逮捕他,后果将不堪设想。那样的话,煽动暴乱的就是联合国自己了。”
  “再说了,就算能给他定罪,联合国又该怎么执行判决呢?”路易斯问道,“他是地球公民,但是生理结构毕竟和我们大不相同。要是坐一个月牢,说不定他会死在里面。我想他们会驱逐他,但这样做缺乏法理基础。因为宣判驱逐就等于宣布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外邦人士,但是到目前位置,我们并没有宣布锂西亚是一个外邦──在调查报告正式公布之前,锂西亚的地位将一直悬而不决,它完全有权成为地球政体的一个加盟联邦!”

  “不太可能,”米歇里斯说,“那样就相当于完全摈弃克利弗的计划。”
  路易斯·桑切斯心中一沉,就像那天他第一次听米歇里斯说起克利弗的事,心中完全被绝望笼罩。“他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他问道。
  “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们正在给他运去大量设备。两个星期以后,下一班飞船就会出发。有传言说等这船设备运抵,克利弗就有能力进行某些关键实验。这事用不了多久,现在的新型飞船可以在一个月之内飞抵锂西亚。”
  “祸不单行啊。”路易斯·桑切斯悲哀地说。
  “雷蒙,你就真的无计可施吗?”柳子问道。
  “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为切特克撒和伊格特沃奇当翻译。”
  “好吧,但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说,“对,我手里的确还有张王牌。我也知道它一定管用。事实上,我只能那么做。”
  他目光空洞地看着对面两人。蜜蜂的嗡嗡声穿过玻璃幕墙,回荡在房间里,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锂西亚上经久不息的丛林交响曲。他沉浸其中,久久不能自己。
  “但是,”他说,“我不会去做。”
  米歇里斯的能量足以移山倒海。平时的他已经强大得可怕;要是他深陷绝望的泥沼,却突然发现眼前有根救命稻草,这是他更将爆发出可怕的能量,横扫一切前进路上的障碍。
  卢辛·勒·伯爵·代斯博伊斯德-阿维罗因,堪纳西区罗马财政官的继承人,著名科学家,在位于加拿大的隐居寓所内热忱地接待了他们所有人。即使是满脸不屑而又沉默不语的伊格特沃奇也没能吸引他格外的注意。他和这个处境微妙的锂西亚人友好握手,好像他们是两个刚刚分别了两星期的老朋友。伯爵六十岁出头,身材魁梧,嗓音洪亮,挺着大肚子,全身上下都是棕色的:仅剩的头发是棕色的,衣服是棕色的,皮肤是健康的棕褐色,嘴里还衔着一根棕色的雪茄。

  路易斯·桑切斯、米歇里斯、柳子和伊格特沃奇四个人现在就待在伯爵的这栋房子里。这是一栋奇妙的房子,看上去像个山林小屋,但同时又是个实验室。屋里有一只开放式壁炉,原木家具简单粗笨,墙上挂着猎枪和鹿头;屋里摆满各种科学仪器,地上到处是各种线缆。
  “我也不敢确定这玩意儿到底好不好使,”他开门见山地说,“你们也看到了,我手头所有的设备都还在实验阶段。我上一次亲手拿起电烙铁和电压计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说不定我在连线的时候会出点莫名其妙的漏子,导致今天的尝试完全失败。但是今天的事意义太重大了,我不敢随便交给哪个技师。”
  他招呼大家坐下,然后自己去做最后的调试。伊格特沃奇一直站在房间后部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全身上下只有宽大的胸口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眼睛也会偶尔眨一下。
  “当然,我们还无法得到图像,”伯爵简明扼要地说,“你们描述的那种巨大的耦合脉冲电波应该不在这个频段上。不过如果预期特别好的话,我们就能听到一点音频信号……啊。”
  迷宫般的房间中,一只不知藏在何处的扬声器发出噼里啪啦的噪音,然后是咝咝的背景噪音。但在路易斯·桑切斯耳中,这些噪音除了稍有规律一些以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伯爵马上说道:
  “这个频段上好像有点东西。没想到这么早就能找到。不过,我并没有完全搞懂它的原理或者意义。”
  路易斯也不明白,他费了好大劲才克服了心中的惊异开口发问。“难道这些就是信息树发出的信号吗?”他说,心中充满了狐疑。
  “我希望是,”伯爵面无表情地回答,“这些天来,我一直在全心全意地安装各种屏蔽器,希望能屏蔽掉所有的杂波。”
  在耶稣会士心中,数学家的形象都市高大起来,简直到了必须仰视的程度。要知道,就是眼前这些杂乱的配线、小巧的黑色管件、红色或褐色的鞭炮似的小玩意儿、闪闪发光的可变电容阵列、庞大沉重的线圈以及微光闪烁的各式仪表,合在一起便能穿透五十光年的时空,监听到寇里迪什茨法脚下水晶崖床发出脉冲电波……
  “你能再调一下吗?”他最终说道,“我想这些信号一定处于闭合模式──锂西亚人就是用这种信号给他们的飞机和船舶做导航定位栅格。一定还有别的话报频率──”
  他突然想到,其实不可能有什么“话报频率”。没有人直接对着信息树说话──有什么话,他们只能跟站在通讯大厅中间的那个锂西亚人说。可是那个锂西亚人又怎样把这些信息转换成无线电波呢?这点从来没人告诉他。
  房间里蓦地响起一个声音。
  “──有人强力接入我们的系统,”扬声器里传来清晰冰冷的锂西亚语,“你们是谁,能听到吗?我不知道你们的载波来自何方。好像是从树的内部传来,但这不可能。你们能听懂吗?”
  伯爵悄悄地把一个话筒递到路易斯的手中。他发现自己浑身颤抖。
  “我们能听懂,”他用锂西亚语回答,声音颤抖着,“我们在地球上。你能听到我吗?”
  “听得到,”那个声音马上回答,“我们明白你的意思,但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不过我们能听出来,你对我们的语言掌握并不精确。你想干什么?”
  “我想跟金属专家切特克撒说话。”路易斯说,“我是路易斯·桑切斯,我曾在寇里迪什茨法待过。”
  “我们会去叫他。”那个遥远而冰冷的声音回答道。扬声器里传来一阵短暂的嘈杂声,随即那个声音有响了起来,“前提是他愿意和你通话。”
  “告诉他,”路易斯·桑切斯说,“他的儿子伊格特沃奇也想跟他说话。”
  “啊,”那个声音顿了一下,“这样的话他肯定回来。不过在这个频道上你们不能说太久。为了接收你们那个方向的信号,我得神智已经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害。过一会儿,我们会发出调试好的音频信号,你们能收到吗?”
  旁边的米歇里斯把这句话小声地翻译给伯爵,伯爵信心十足地点点头,指指那边的扬声器。
  “我们接收得到,”路易斯说,“但你们又是怎么发送的呢?”
  “这个我无法跟你解释,”那个冷静的声音回答道,“我不能再跟你说话了,我已经快承受不住了。”
  声音戛然而止,然后是久久的寂静。路易斯·桑切斯用手背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是心灵感应?”米歇里斯在他身后嘟囔着说,“肯定不是,绝对是某种电磁波之类的东西。可究竟是哪种电磁波呢?唉,我们对那棵树的了解实在太不够了。”
  伯爵悲哀地点点头。他那鹰一样锐利的目光始终盯着那边的仪表,不过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并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路易斯·桑切斯,”扬声器又响了。路易斯一下警觉起来。
  是切特克撒的声音,清晰有力。
  路易斯向阴影处招了招手,伊格特沃奇走了出来。他走得不紧不慢。单从步态上就能看出他心中的傲慢与不屑。
  “我是路易斯·桑切斯,切特克撒,”路易斯说,“我正在地球上和你通话──用的是我们一个科学家刚刚发明的通讯系统,还处在实验阶段。我需要你的帮助。”
  “只要我能帮上忙,做什么都可以。”切特克撒说,“我很遗憾你没有随着另一个地球人回到锂西亚。比较而言,我们更希望看到你。他和他的朋友们已经把寇里迪什茨法附近一块最好的丛林夷为平地,还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建起了丑陋的建筑。”
  “我也很遗憾。”路易斯·桑切斯说。这话完全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不过他不可能给切特克撒详细解释当前的状况──不可能,也不合法。“我仍然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回到锂西亚。不过现在我想说说你儿子的事。”
  那边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扬声器里只有一些轻微而杂乱的噪声,不知道是什么含义。可以肯定,锂西亚的音频通讯系统里掺杂了一些信息树内部或者外部的噪声。不过总的来说,语音通讯的清晰度非常完美;很难想像那棵树是在五十光年以外。
  “伊格特沃奇已经是大人了,”切特克撒说,“他已经见识了你们世界中的无数奇迹。他现在在你身边吗?”
  “是的,”路易斯·桑切斯说,他又开始冒汗了,“但是,切特克撒,他现在不会说你们的语言。我会为你们翻译的。”
  “听起来很奇怪,”切特克撒说,“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他的声音。问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一定有很多话想和我们说。”
  路易斯把问题翻译给伊格特沃奇听。
  “我没有家。”伊格特沃奇冷淡地说。
  “我不能这么告诉他,伊格特沃奇。看在上帝的份上,说些聪明点的话。毕竟是他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你自己也知道。”
  “以后我会回锂西亚的,”伊格特沃奇说,眼睛忽闪忽闪的,“不过现在我不急。在地球上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听到了。”切特克撒说,“他嗓音很高;他应该没有长到遗传基因中限定的高度,要不他就是病了。他刚才说什么?”
  此时的翻译显然不能自由发挥;路易斯·桑切斯把原话的意思逐字逐句表达出来,英语和锂西亚语,一字对一字。
  “啊,”切特克撒说,“原来他手头还有事。很好啊,也全靠地球人对他的照顾。他不必急着回来。问问他在干什么事?”
  “煽动暴乱。”伊格特沃奇笑着说,嘴巴比平时咧得更开了。路易斯这次没办法直译了:因为在锂西亚文化中没有这样的概念。他用了三个复杂的长句,才把伊格特沃奇想要表达的含义和感情表达出来。
  “那他一定是病了,”切特克撒说,“你该告诉我的,路易斯·桑切斯。你最好把他送回来。你们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
  “他没病,他也不会回去,”路易斯·桑切斯小心地说,“他现在是地球公民,不可能被驱逐。这就是我呼唤你的原因。切特克撒,他现在给我们造成了很大麻烦,他正在毁坏我们的社会。我希望你能跟他讲清道理;我们已经束手无策。”
  扬声器的背景噪声中又传来了那种不规则的杂音,如同金属摩擦,刺耳又混乱;然后马上消失不见。
  “这件事并不像你们想像的那么简单,”切特克撒说,“你们没有认识到他的病症。我自己也认识不深,我不是医生。你们必须马上把他送回来。我想我当初把他交给你们是个错误的决定。你告诉他,我以全民公法的名义,命令他回来。”
  “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全民公法。”伊格特沃奇听到译文后直截了当地说,“我怀疑到底有没有这种东西。我做事有我自己的原则。告诉他,从他的话里,我觉得锂西亚不是什么好地方,要是他还固执己见,那么我准备作出决定,这辈子永远也不去那个鬼地方。”
  “该死!伊格特沃奇──”米歇里斯暴跳如雷。
  “安静,迈克,有我就够了。伊格特沃奇,到目前为止,你一直都跟我们很合作;至少你自愿跟我们到这儿来。难道你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好玩?难道你觉得蔑视和侮辱你父亲很好玩吗?切特克撒比你聪明得多;为什么你非得这么孩子气?你就不能好好听他说话吗?”
  “因为我不愿意,”伊格特沃奇说,“还有你,我亲爱的养父,你再怎么说都不管用。如果可能的话,我不愿意作为一个锂西亚人出生在该死的地球上──不过事实无法改变,而我现在已经独立自主,完全可以自由作出判断和决定。只要我高兴,我爱干什么都行,不必向任何人解释我的理由和动机。”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来了。我想听听我父亲的声音。现在已经听到了。我听不懂他的话,不过就你的翻译而言,也不是什么好话。其实也无所谓,反正我不在乎。替我向他道别吧──我再也不会跟他通话了。”
  “他说什么?”切特克撒在那边问道。
  “他说他不承认全民公法,也不会回家,”路易斯·桑切斯对着话筒说。他手心里满是汗水,话筒在手里滑溜溜的,几乎把持不住,“他还向你道别。”
  “那么,再见吧,”切特克撒说,“还有路易斯·桑切斯,我也向你告别了。我犯了一个大错,现在心里充满愧疚。不过已经迟了。我不会再跟你通话了,不管你们这种新设备多奇妙,不用再开了。”
  与此同事,一直萦绕在他话音左右的奇怪的金属噪音突然大了起来,变得尖利刺耳,持续了将近一分钟。路易斯·桑切斯一直等着,直到杂音减弱。
  “为什么,切特克撒,”他焦急地说,“我们大家都有责任。我还是你的朋友啊,我对你仍然满怀祝福。”
  “我也仍然是你的朋友,也希望你过得好,”又传来切特克撒的声音,“不过我们不可能再通话了。你刚才听到电锯的声音了吗?”
  原来那是电锯的声音!
  “是的,是的,我听到了。”
  “就是这个原因,”切特克撒说,“你们的朋友正在锯倒信息树。”
  米歇里斯的公寓里充满悲哀的气氛。随着伊格特沃奇下一次节目播出日期的临近,他们越来越发现自己对联合国的预测是正确的,官方对伊格特沃奇的确束手无策。伊格特沃奇并没有公然表现出得意洋洋的情绪,只在几份报纸刊载的访谈中表露出一些苗头。根据他的话,大家可以隐约猜到他在筹划着某个宏大的计划,在下一次节目中就要付诸实施。

  路易斯·桑切斯打心眼里不想看那个节目;但是他无法逃避,必须面对现实。他必须随时保持警惕,随时关注时局的新变化。他以前所学的所有知识现在都毫无用处,但是他心里始终还抱有一丝微薄的希望,事情或许还有点转机。
  与此同时,克利弗和他的队伍也越来越让路易斯头疼。不管怎么看,那些人都是人类,都有自己的灵魂。要是路易斯·桑切斯迫不得已采取哈德良七世所命令的驱魔措施──那个措施肯定管用──消失在宇宙中的就不仅仅是一点幻觉了。如果锂西亚被定性为恶魔制造的幻觉,那么现在在那里的几百个人类成员就毫无意义,他们将被彻底放弃。他不相信上帝会宽恕参与克利弗计划的人,但他同是也坚信不疑,绝对不该有自己向他们下达末日判决。如果他们至死不悔当然另当别论。路易斯知道自己已经身负诅咒──但至少不是因为杀人。

  唐璜曾经说过,想让他得到救赎,除非手里的朝圣手杖开花。让路易斯·桑切斯去杀人,恐怕比这还难。
  但是教皇已经下达了圣谕,他说这是路易斯·桑切斯自我拯救的最后机会,也是整个世界的最后机会。从教皇的话里可以听出,他也赞同路易斯·桑切斯的观点:世界正处于世界末日善恶决战的边缘──而只有路易斯·桑切斯能力挽狂澜。他们的分歧只在于教义条文,而在这个问题上,教皇绝对不可能犯错……
  但是还有另一种可能。如果撒旦不能创世的理论是错的,那么教皇至上论也就有可能站不住脚。退一万步讲,教皇至上论毕竟不是多么古老的教义,在它创立之前,教皇这一职位早已经过了无数个世代的传承接续。
  全是异端念头。路易斯·桑切斯的大脑又变得一片混乱。他无法理清任何一道思绪;各个念头缠绕反复,牵一发而动全身,无从思考。
  神哪,救救我吧;把我从怀疑的泥潭中解救出来吧。可是祈祷毫无作用。好像天父背转身去,听不到他最虔诚的子民的呼唤。
  有人敲门。“能过来吗,雷蒙?”门外传来米歇里斯疲惫的声音,“他的节目马上就要开始了。”
  “知道了,迈克。”
  他们在保罗·克勒的画前坐下来,垂头丧气,等待着──什么?只能是全面开战的宣言。至于宣言的形式,其实是无所谓的。
  “晚上好,”伊格特沃奇在屏幕上说,“今晚我不会再播什么新闻了。不过我们还有更好的事要做,让我们一起来制造新闻吧。这个时刻已经到来,一切都简单明了。我们这些不幸的人,平时只会天天愁眉苦脸地盯着报纸或屏幕,希望借此忘记自己有多么可怜,多么凄惨。现在让我们行动起来,跟你的老板说他是个卑鄙小人,你早就想把他一脚踢开!

  “告诉他们,现在就说。先说这句,‘畜生,我不是好惹的!’
  “先从我开始吧。今晚,我将首先宣布,我要放弃自己的联合国公民身份,我也不再是掩体民族中的一员。从现在起,我将是一个──”
  米歇里斯已经跳了起来,语无伦次地破口大骂。
  “──将是一个不受任何国家和民族约束的自由人,我只按照自己的真理行事。我还不知道这个真理到底是什么,而且我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完全找到,但是我宁愿把自己的生命投入永无止境的寻觅,不管别人怎么看,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安排。
  “你们要学着我的榜样。先把身份证统统撕碎。要是他们向你问起你的身份证号码,你就告诉他,你从来没有这玩意儿。其余的话一句别说。警报响起的时候待在地面上。所有人走出暗无天日的地穴,在广阔的大地上划下自己的领地,种上粮食,自己养活自己。我们再也不会回去了。不要使用任何暴力,拒绝任何形式的妥协,采取绝对不合作的态度。我们已经不再是他们管辖之下的公民,没人能强迫我们。记住我们的原则──消极抵抗;记住我们的程序──宣言,反抗,拒绝。

  “现在就开始把。用不了半个小时他们就会崩溃。那时──”
  一阵急促的嗡嗡声淹没了伊格特沃奇的声音,图像也被一个黑红相间的棋盘格所取代:联合国的应急广播信号切入并覆盖了他们这段广播电视网络。然后,屏幕上出现了那个联合国官员的脸,但伊格特沃奇的脸还在下面隐隐约约露出一点,仔细听的话,声音也没有被完全屏蔽。
  “米歇里斯博士,”那人兴奋地说,“他终于动手了。不过他恐怕做过头了。既然他已经不是公民,那么他就不再享有任何权利。我们也终于可以动手了。快下来吧──在他停止广播之前,我们现在需要你。还有梅德博士,让她一起来。”
  “去干什么?”
  “在无罪申诉[21]的文件上签字。你们现在已经因为驯养危险动物受到指控──只是个程序问题,别害怕。不过你们必须亲自过来履行手续。我们准备把伊格特沃奇关进笼子,他的后半生会在那里面度过。那可是个隔音的笼子。”
  “你们正在铸成大错。”路易斯·桑切斯平静地说。
  那个官员马上把脸转向他,脸上仍挂着大功告成的喜悦,眼睛里闪烁着亢奋的光芒。
  “先生,我没跟你说话。”他说,“我没有收到与你相关的命令,但是就我所知,你已经被踢出门外,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了。要是你非要自讨没趣,插进一脚,你就是在自取灭亡。米歇里斯博士,梅德博士,我们是不是非得去你们家,把你们请下来?”
  “我们马上就走,”米歇里斯冷冷地说,“你可以关机了。”没等那个官员在那边关闭机器,他先按下了电视的电源开关。
  “你觉得我们该去吗,雷蒙?”他问道,“要是不该的话,我们就待在家里,让他吃屎去。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
  “不,不用,”路易斯·桑切斯说,“你们去吧。你们要是不肯合作,恐怕真的会有麻烦。还有,迈克,还有一件事你一定得答应我。”
  “好吧,什么事?”
  “千万别到街道上去。赶到政府公署的时候,让他们把你们关起来。你们本来就受到指控,理应坐牢。”
  米歇里斯和柳子瞪大眼睛看着他。过了半晌,米歇里斯的脸上浮现出理解的神情。
  “你觉得事情会坏到那种地步吗?”他说。
  “是的,我是那么想的。你能向我保证,一定照我说的做吗?”
  米歇里斯和柳子交换了一下眼神,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后,他们出门了。
  掩体经济的崩溃,终于拉开了序幕。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第十八章

  野蛮的暴乱一直持续了三天。三维电视机一直开着,他从头到尾一直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有几次他都想走到阳台上去,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但是街道上暴徒的喧嚣、流弹和爆炸,还有刺耳的警笛、空袭警报以及说不清究竟是什么的嘈杂声音,已经让阳台上的蜜蜂趋于疯狂。在这种状态下,他不敢相信柳子的防护服能保平安,虽然那玩意儿体积够大,完全能装得下他。

  联合国的别动队实施了一次准备周密的打击,试图把伊格特沃奇从直播间里直接揪出来。但是伊格特沃奇并不在那里。事实上他那天根本没去。那天播出的所有音频视频以及三维信号都不是在这里录制的。直播的时候,伊格特沃奇待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通过交互电缆,在节目马上要开播的时候同直播间建立起实时连接。直到那时,人们才知道伊格特沃奇当天不会出现了。负责建立连接的技师是伊格特沃奇的一个信徒,很显然,伊格特沃奇已经把他放弃了。电视台当即向联合国有关部门提出警告,但又有一个牺牲品从中作梗,把这条警告信息屏蔽了。

  QBC的技师们花了一整晚时间,终于查到伊格特沃奇工作室的位置(联合国的干探们对此毫无办法),不过等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明白,伊格特沃奇肯定已经不在那儿了。与此同时,媒体大肆渲染官方试图抓捕伊格特沃奇的计划,以及计划的失败。每个地下城市中都流传着各种版本的说法,整个世界为之天翻地覆。
  一开始,路易斯·桑切斯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官方正式宣布这一消息的时候,他才听到下面的大街上发出一阵聒噪。吵吵嚷嚷的声音起初杂乱无章,街上已经站满了躁动不安的民众,但他们还不知道该采取什么对策。就算他们有什么想法,也是大家各执一词难以统一。过了不久,形势急转直下,外面的声音突然变了。路易斯·桑切斯心里明白,现在,街道上的人群已经有和平的抗议者变成一群可怕的暴徒。他们呼喊的声音并没有增大多少,但却变得步调一致,千万人一同呼喊,听起来就像一只巨兽的咆哮,令人不寒而栗。

  他不知道是什么触发了这种转变,或许那些咆哮的人们自己也不知道。枪声随即响起,只有零星几声,但第一枪已经打响,后面的事态已经无可控制。整齐划一的呼喊声中,一部分声音脱离出来,爆发出一阵更狂野更恐怖的呼啸。路易斯·桑切斯感到脚下的楼板在微微震颤,他知道这意味这什么。
  街上的巨兽已经把触手伸进了这栋大楼。路易斯·桑切斯知道只有这一种可能。在地表居住如今是一种时尚,也是一种特权,只有联合国的官员和雇员才知道如何通过必须的资格审查。此外,地表生活其实有诸多不便,花费也比较高,联合国职员收入不菲,这才能在地表生活。这是二十一世纪版的特权。那些混蛋就住在这里──
  路易斯·桑切斯匆匆检查了一下房门。门锁严密而牢固,它是掩体竞赛时代的产品。当时地表上的大量废弃建筑物已经变成了盗贼的乐园。不过它已经好几年没用过了,今天在路易斯·桑切斯手中总算派上了用场。
  他干得非常及时。没过多久,他就听到楼道里传来一阵猥亵的叫喊声,一部分暴徒已经顺着消防梯爬了上来,砸破窗户进入楼道。出于本能,他们没坐电梯。那玩意儿太慢,不符合他们现在狂躁的状态;也太循规蹈矩,不足以表现他们对法律的蔑视;再说,电梯未免太有技术含量了,他们现在只是一群没有头脑的野蛮的暴徒。
  有人嘎吱嘎吱地拽门把手,使劲摇晃。
  “锁上了。”一个沙哑的嗓音说。
  “把这混蛋玩意儿砸开。闪开,躲一边儿去──”
  门剧烈地震了一下,但是牢不可破。又是一声巨响,好像几个人一起动手砸门。路易斯·桑切斯听到了那些人撞门时发出的吼叫声。随后有响起几声重锤敲击的声音。
  “给我开门,开门!里面的混蛋听着,再不开门我们就放火了!”
  这个自发产生的念头好像使他们自己都有点吃惊,那个说话的人自己都有点意外。他们嘀咕了一阵,有人嘶哑着嗓子说道:“主意不错,但我们得先找点纸或者别的什么。”
  路易斯·桑切斯犹豫着是不是去接一桶水过来,虽然他知道火不可能烧进来。门上没有任何可燃的物质,门框也非常结实。但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声模糊的叫喊,这一下子把门外那些毫无办法的人引走了。后来又是一阵嘈杂,看样子,有人找到了一间没住人,开着门的房子,或者是一套门锁不严,住了人但人不在家的房子。对,里面肯定是有住户的,路易斯·桑切斯听到了摔砸家具,捣破门窗的声音。

  这时候,他听到那些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心里一阵发毛。他惊叫一声,但房子里除了他没别人。声音是从围着玻璃幕墙的阳台那边传来的,那儿不该有人呀──
  “天哪,你们看,那家的混蛋把阳台都包起来了。里面是个很漂亮的花园。”
  “住在掩体里,我们可没有什么狗屁花园。”
  “你知道他们修这玩意儿花的是谁的钱。我们的,就是我们的。”
  他明白了,那些人现在在隔壁阳台上。他感到心里好像放宽了不少,但是说不上为什么。
  “拿点引火的东西过来。不,笨蛋,还是拿点重的东西,能扔过去的。”
  “我们从这儿能爬过去吗?”
  “只要能架个梯子──”
  “太远──”
  一个椅子腿丢了过来,砸破阳台上的玻璃,紧接着是个大花瓶。
  蜜蜂们从蜂箱里拥了出来。路易斯·桑切斯从来不知道它们的数量居然有那么多,飞起来黑压压的一片。一开始,它们都在空中盲目打转,找不到要攻击的目标。它们只知道窗户被打破了,却不知道罪魁祸首在哪儿。但对面阳台上的人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他们马上就给蜜蜂的怒火指引了方向。一截水管又呼啸着飞来,砸碎了一块玻璃,跌到蜂群当中。这下子,所有蜜蜂都鼓着翅膀,发出老式飞机引擎般的轰鸣,径直向对面冲去。

  一瞬间,那边沉默了,然后就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听得路易斯·桑切斯头皮发麻。所有人都开始尖叫。他看到一个人狂叫着从阳台上跳了下去,胳膊不停地拍打着,头上和胸前覆满了黄黑色的一片。有人跌跌撞撞跑过那边的房间,有人摔倒在半路。蜂群紧跟着他们冲进楼道。
  楼下传来更多的尖叫声。这些可怕的昆虫不善于在开阔的天空飞翔,但在楼房内部却如鱼得水。有些蜜蜂甚至顺着楼道一直飞到了街上。
  过了一会儿,大楼里已经完全听不到人声,蜜蜂的嗡嗡声回荡在每个角落。门外开始还有几个人呻吟,现在已经完全寂静了。
  路易斯·桑切斯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他走进厨房,呕吐了一阵,然后把自己塞进柳子的养蜂防护服里。
  现在他已经不是牧师了;他甚至失去了天主教徒的资格。上帝已经不再庇佑他的灵魂。但任何一个人,只要有能力,就应该救助他人;就像任何一个人只要有能力,都应当为婴儿洗礼一样。任何一个灵魂的辞世都是上帝的安排,万事万物都是上帝的意旨;但是神也愿意赦免任何一个来到他面前的灵魂。
  门前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路易斯·桑切斯习惯性地划了个十字,跨过尸体,脸扭在一旁,不愿看见死者的惨状。任何一个死于蜂蛰的人,死相都会非常恐怖。
  那套砸开的房子里一片狼藉。地上躺着三个人,都没救了。但通向厨房的门却紧闭着。要是那个人头脑还好使,在蜜蜂来袭的时候知道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他就能打死随他挤进屋内的少数几只蜜蜂,保住一条命──
  跟预想的一样,门内传来一阵呻吟声。路易斯·桑切斯推了推门,好像半锁着。他努力把门开了一条六英寸宽的缝隙,硬挤了进去。
  屋里有个五官扭曲的人倒在地上,全身浮肿,皮肤正在慢慢发黑,眼睛里充满无名怒火。他是安格朗斯基。
  地质学家并没有认出路易斯:他已经失去意识,眼神空洞无物。路易斯·桑切斯穿着厚重的防护服,艰难地跪倒在他身边。他听到自己嘴里不停地吟诵经文,但是脑海中一片空白,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祷告了些什么。
  这绝对不是巧合。他走到这里,是为了替这些倒下的人祈祷──如果他还能祈祷的话;上帝把他带到这里,让他看着锂西亚特遣队最无辜的队员渐渐死去。此时的神明并非赞美诗作者口中善良的天父,也不是慈爱世人的耶稣基督,他是那个让约伯历经磨难的上帝,他隐藏起和蔼仁爱的面孔,显示出严厉而冷酷的以免。正是这个神明早在创造人类之前便设计了地狱,因为他知道总有一天用得到。但丁曾经用满怀恐惧的笔触描述了这一景象;受到惩罚的人脸色发黑,吐着舌头蜷缩在他的膝旁。此时,他终于理解了但丁所描述的场景,那是每一个认真读过《神曲》的基督徒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这个世间,魔鬼的信徒正在肆虐。他已经被剥夺了祈祷的权利,但又被召唤到这里,为一个临终的朋友祈福。神用这种方法使他自省,使他认识到深藏内心的自我。
  片刻之后,安格朗斯基死了,被自己肿大的舌头憋死了。
  但事情还没有结束。他必须保证迈克的公寓绝对安全。做到这一点很容易。路易斯·桑切斯用纸把阳台上破损的窗户糊上。那些蜜蜂只有在柳子的花园里才能找到食物;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飞回来。对它们来说,长时间飞行太消耗精力了,它们是靠燃烧生命来飞行。如果一只大黄蜂被人捕获,半天之内就会死亡;而柳子养的这种四倍体蜜蜂甚至死得更快。

  这起悲剧发生的过程中,三维电视一直开着,不停地送上关于暴乱的最新报道。现在可以确定,恐怖活动已经蔓延开来。比起这次骚乱,1993年的走廊暴动就像一场短暂的闹剧,不值一提。
  已经有四个重要目标被彻底捣毁。伊格特沃奇手下那些穿制服的暴徒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大量涌出,迅速建立了指挥部。此时他们指挥着两千五百万人,充当了伊格特沃奇的安全保障,其中大概五百万狂热分子。别处的暴乱没有纽约这么系统化组织化,尽管有些地方的破坏活动也经过了事先的精心准备,早就在各处安放了爆炸物。总的来说,所有行动都没有一定之规──但它们绝不是所谓的“消极”或者“非暴力”活动。

  悲哀与愧疚交织在路易斯·桑切斯心中,他不禁感到浑身乏力。身处米歇里斯丛林般的家里,仿佛锂西亚的一部分也随着他回到地球,将他包裹于其中。
  过了三天,街上的暴徒们或许已经精疲力尽,各种动静渐渐消停下来。米歇里斯和柳子冒险搭上一辆联合国的装甲车返回家里。两个人脸色苍白,神情萎靡。看着他们,路易斯·桑切斯立即想到自己的样子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他们这几天睡得比他还少。他当即拿定主意,不把安格朗斯基的事告诉他们:恐惧是会传染的。但他却没法向他们掩饰那些蜜蜂到哪里去了。

  比起安格朗斯基的死来,柳子的悲哀更让他感到难以承受。
  “他们找到他了吗?”路易斯·桑切斯声音沙哑地问道。
  “哦,我们还想问你来着。”米歇里斯说。这个高个子的新英格兰人从一个培养箱上的镜子里瞥见了自己的相貌,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啊,看我的胡子!联合国的职员们忙得像蚂蚁,根本没工夫和我们说话,说也是零星几个字。我还以为你在家听到了什么官方的通告呢。”
  “没有,没听到。不过QBC说,底特律的自治委员会已经投降了。”
  “是的,斯摩棱斯克也一样;再过一小时左右官方就会宣布。我从来不认为他们能成什么气候。他们对地面世界的了解远不如当地的政府机构。在斯摩棱斯克,当地政府甚至用紧急消防系统充当攻击武器。暴乱的那些人根本不知道,那东西可以把周围地区的氧气吸得干干净净。两个人因此而死。”
  路易斯·桑切斯下意识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墙上的三维电视中,播音员还在咕哝着什么。自从伊格特沃奇的广播以后,它一直开着。
  “不知道我该不该听那些狗日的坏消息。”米歇里斯悲哀地说。但他还是把声音调大了。
  基本没什么新消息。暴乱正在渐渐平息,虽然在某些地区情况仍然非常恶劣。关于斯摩棱斯克的通告准时播报了,但是没有任何细节内容。伊格特沃奇还没有找到,不过联合国官员很乐观地预测,那一天“为时不远”。
  “‘为时不远’,狗屁,”米歇里斯说,“他们已经没辙了。他们发现过他的踪迹,然后一直追查到他的总部,那是他计划中藏身和遥控指挥的地方。他们一开始满心欢喜,以为第二天早上就能拉他示众,可冲进那地方时却发现伊格特沃奇已经离开了。他肯定走得非常匆忙,而且刚走不久。他组织里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会去哪儿。按计划他就该待在这儿,哪儿都不会去。当他们得知领袖不见了后,士气大受打击。”

  “这意味着他在逃亡。”路易斯·桑切斯说。
  “对,我想是这么回事。”米歇里斯说,“可他能逃到哪儿呢?他怎么隐藏身份不被别人认出呢?他又怎么逃呢?他不可能光着膀子跑过大街,也不能乘坐任何一种交通工具。想要运送他这么庞大的生物而不被发现,那需要严密的组织。他的组织根本没有这个本事,跟联合国一样。”他作了个粗暴有力的手势,把电视关了。
  柳子转向路易斯·桑切斯,疲惫中夹杂着恐惧。
  “这么说,一切还没有结束?”她绝望地问道。
  “远没有结束,”路易斯·桑切斯说,“不过暴乱阶段应该结束了。要是伊格特沃奇一直失踪下去,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宣布他已经死亡。他不可能逃亡那么久而不被人们发现。当然,他的死不可能解决眼前的主要问题,不过致命的危机总算少了一个。”
  他心里明白,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太早,只能说是希望而已。再说,你怎么能杀死想像中的妖魔呢?
  “行吧,我希望联合国能从中汲取一点教训。”米歇里斯说,“从伊格特沃奇的事情上,我们至少能看到一点:他能制造骚乱,主要依靠煽动民众的不满情绪。这种不满自从人类迁入钢筋水泥的地下丛林以来已经淤积了多年,达到饱和,一触即发。虽然表面上社会仍然运转良好,但是积弊已经深入骨髓,无可救药。我没现在必须采取措施,或许唯一的出路只能是举起铁锤,把整个掩体系统砸个粉碎,然后重新开始。这次重建家园计划,将是人类历史上最宏大最昂贵的工程。我们可以确定:联合国不可能敷衍了事地对待这次暴乱,用几句空话搪塞过去。他们只能开始动手挽救危局。”

  电视突然响了。
  “我不会回答,”米歇里斯咬牙切齿地说,“我不会回答的。我已经受够了。”
  “我想还是看看吧,迈克,”柳子说,“说不定有什么新闻。”
  “新闻!”米歇里斯大惊小怪地叫道。不过他还是妥协了,没做出什么出阁的举动。在他们疲倦的外表下,路易斯·桑切斯发现这两人的感情已经渐渐回温。仿佛在这三天里,他们两人彼此都敞开心扉,相互理解更深了。这个发现让他吃了一惊。难道这场悲剧还有一些正面作用吗?难道他也开始受到魔鬼的蛊惑了吗?或者至少他心里隐隐期望如此?

  电视上,那个联合国官员在呼叫。他仍旧戴着那顶可笑的像安全帽的帽子,看上去十分怪异。他伸直了脖子,表情严肃,好像在犹豫如何开口。忽然,路易斯·桑切斯无意中看到帽子的侧面,马上看出原来那是个伪装过的助听器。原来那个官员是个聋子,而且像大多数聋子一样,以此为耻。其实整个帽子的大多数部件都没用,都是为了掩盖它的本来功用。

  “米歇里斯博士,梅德博士,路易斯博士,”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开口。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过去我的言行十分粗鲁,现在我向你们致以万分的歉意。我以前实在太愚蠢了。我们错了──我的天哪,我们真的是错了!现在全靠你们了。我们非常需要你们的帮助,希望你们能不计前嫌,帮我们一把。如果你们拒绝了,我也无话可说。”

  “这回不是威胁了?”米歇里斯轻蔑地说,显然还没原谅他。
  “不是,绝对不是。请您接受我的道歉。我只是在请求你们。这是联合国安理会最诚恳的请求。”他的脸抽动了一下,瞬间又恢复镇静,“我向上级主动要求,由我向你们发出这个请求。我们现在迫切需要你们的帮助,希望你们能来月球。”
  “月球!为什么?”
  “我们找到伊格特沃奇了。”
  “不可能,”路易斯·桑切斯打断他的话,“他绝对上不了飞船。他是不是死了?”
  “不,他没死。他现在也不在月球上──我想是我刚才没说清楚。”
  “我的上帝啊,那他现在在哪儿?”
  “他正在返回锂西亚的路上。”
  乘坐客运火箭飞往月球的旅程并不轻松,甚至可以说烦琐而漫长。这是唯一不能使用哈特尔引擎的太空飞行项目──距离太短了,哈特尔飞船只要稍一启动,马上就会飞过头的。从冯·布劳恩[22]的年代一直到现在,这种火箭并没有得到多少改进。一路上他们都对目前的事态茫然不知,只有等到他们坐着客运飞船在月球上平安着陆,然后又登上桨轮驱动的月球车,缓缓穿过遍布尘埃的月球海,驶向阿维罗因伯爵观察站的时候,路易斯·桑切斯才把这一切梳理明白。

  发现伊格特沃奇藏在太空船里完全是出于偶然。那是一艘飞往锂西亚,给克利弗运输设备的飞船,发现他的时候,飞船已经出发了两天,正在航程之中而无法回头了。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最后一次天才的创意,是把自己塞进一个箱子里,贴上克利弗的名字和收件地址,还标上“内有易碎及放射性设备”。然后又通过正常邮递渠道,把箱子寄到了太空港。以锂西亚人的体积,即使是刚出生的婴儿,也很难这样扭曲自己的身体;而伊格特沃奇作为那个种族独一无二的奇才,在飞船出发前的好几个小时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

  非常巧合的是,飞船上正好刚刚装备了“皮塔德教授”的试验型通讯设备。飞船船长发现伊格特沃奇以后,立即通知了伯爵,伯爵又通过正常无线电系统报告了联合国。伊格特沃奇现在被关押起来,但他的计划已经大功告成。飞船不可能回头,联合国正以超越光速很多倍的速度,乖乖地把他送回老家。
  路易斯·桑切斯发现,自己对伊格特沃奇心怀愧疚。正是他使这个异星的孩子一出生就背井离乡,如今又被人当作残暴的野兽关在笼子里,送回自己一无所知的故乡。此时的他甚至连母语都听不懂。不过等到那个联合国官员向他们求助,请教他们伊格特沃奇下一步可能的打算时,他的愧疚并没有影响他的判断。我们的确应该为一个孩子的遭遇感到痛惜,但成年人就应该承受自己的一切不幸遭遇,不能怨天尤人。

  像伊格特沃奇这样的人物出现在锂西亚,完全可能带来爆炸性的后果。在地球上,他是与众不同的异类;而在锂西亚,他很快就会被人们所接受,不管他有多么奇怪。地球的历史中,像他这样疯狂的救世主并不少见;但锂西亚文明却没有这样的先例。伊格特沃奇将会彻底改变那个美丽的伊甸园,从头到脚,然后将那个社会打上自己的烙印。克利弗还在按照他的计划,把锂西亚变成兵工厂,但他很快就会遇到麻烦,整个锂西亚都将与他为敌!

  在遥远的过去,当地球还是美丽的伊甸园的时候,一定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件。或许这就是所谓“原罪”。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任何一个世界都会经历这种阶段。或许承载善良与邪恶的生命之树[23],真如教皇哈德良家乡的神话一般,植根于宇宙的基座,以枝叶托起星辰,每一个品尝它果实的人都会尝到善恶交集的滋味……
  不,不会是这样的。如果锂西亚成为又一个堕落的伊甸园,后果已经很可怕了;要是这个星球变成一个对抗地球的堡垒,那么简直就是对天堂本身的莫大威胁。
  阿维罗因伯爵的主观察站是联合国按照他的设计建造的,大约在斯塔迪乌斯环形山的正中。从前这是一座火山口,从这里面喷出的熔岩曾汇集成还,如今的雨海就是因此而来。它高耸的四壁为伯爵的观察站提供了绝佳的屏障,很大程度上保护他们免受陨石群的撞击。环形山并不高,从盆底中央观测星空的时候不会遮挡视线,不会妨碍伯爵的观测工作。

  伯爵的样子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比起来并没有什么改变,这次他穿着一件棕色的工作服,而非上次的棕色套装。他看上去很欢迎他们的到来。路易斯·桑切斯心里琢磨,说不定伯爵有时会感到孤独,或者一直感到孤独。并非因为现在他孤身一人待在月球的观察站里,而在于他从来远离它的家庭,远离正常人生活的平凡社会。
  “我准备给你们一个惊喜,”他告诉他们,“我们刚刚制作完成了最新型的望远镜,直径达到六百英里,全是钠箔制成,就在北边几百英里以外的皮顿山顶展开。信号传输电缆昨天才接回来,我干了一个通宵,仔细调试那些电路。现在它比起上次你们在我实验室里见到的东西已经进步了很多。”
  这话说得显然非常保守。设备的进步可不是一点半点,当时大家看到的各种乱糟糟的线缆和设备都已经消失不见;伯爵现在给大家展示的只是个装饰精美的盒子,看上去就像一台高档录音机,只是上面的旋钮稍微多了一点。
  “当然,比起上次那种超空间发报来,这项技术要容易一些,”伯爵承认,“不过这也足够让我们骄傲一阵子了。大家注意看。”
  他动作夸张地按下一个开关。在这栋黑暗的观察站中,他们对面墙壁的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个云雾缭绕的寂静的星球。
  “我的天哪!”米歇里斯的声音几乎噎住了,“这是──是锂西亚吗,阿维罗因伯爵?我发誓它一定是!”
  “对不起,”伯爵说,“在这里请称呼我皮塔德博士。不过,你说得没错,这的确是锂西亚。在月球上,一个月里我们至少有十二天可以看到锂西亚的景象。它有五十光年之遥,但是我们利用这座望远镜观测它的时候,它看起来只有25万英里左右的距离,跟地球到月球的距离差不了一万英里。当周围环境近乎真空的时候,能用钠箔收集到此等强度的光线,这的确是个骄人的成就。当然,在大气环境中,我们也不可能是这些钠箔保持稳定。即使在这里,重力还是稍微高了点。”

  “太惊人了。”柳子喃喃地说。
  “不止如此,梅德博士。我们不仅跨越了空间,还超越了时间──二者合为一体,不可分割。我们所看到的,是今天的锂西亚。就是现在,此时此刻,而非五十年前的景象。”
  “向你致以最诚挚的祝贺。”米歇里斯说道,声音平静下来,“您的这种理论本身就已经是极其伟大的成就,而您还在极短的时间内付诸实践,建立起这样规模的产品,在我看来,这完全是奇迹。”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伯爵说道,一边将嘴里衔的雪茄拿出来,夹在手里拨弄着,神色间颇有几分得意。
  “你准备监测他们的飞船着陆吗?”联合国官员一如既往地紧张。
  “不,我想不会了,除非我算错了日子。按照你们给我的日程表,他们昨天大概已经降落了,我的机器不可能在时间轴上自由跳跃。它只能做到异地同步显示,而我也只能做到这种同步──快或慢都不可能实现。”
  他的声音起了变化。突然间,他不再是那个为了一件新玩具而沾沾自喜的胖老头,站在他们面前的是那个哲学家和数学家的综合体,著名的亨利·皮塔德。即使完全失去了自己的世袭贵族地位,这重身份也已经足够让他享受世人的尊敬。
  “我把大家请到这里来,”他说,“是为了让你们作一个见证,见证一件我绝对不希望发生的事。下面我会给你们详细解释。
  “最近我受到官方邀请,检查了克利弗那项锂西亚工程的理论基础。简而言之,这项工程的关键在于把能斯特发电机发出的全部电能通过一种叫收缩效应的特殊调节步骤,储存大约九十秒的时间。
  “后来我发现他的理论有些缺陷──并不明显,克利弗博士是一位非常细心的工程师。不过那个缺陷可能会带来严重的后果。等到设备到齐,他马上就要开始核实验。既然Li6在那个星球上普遍存在,他的实验就不容许有半点马虎,稍微出一点纰漏就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整个星球会在瞬间毁灭!我用自己的超空间发报装置给昨天在锂西亚着陆的飞船发了一封口信,还用录音机录了下来;本来我可以利用信息树的,不过那棵树显然已经被砍掉了。即使那棵树还在,我也觉得克利弗不会相信由锂西亚人转递的信。船长向我保证,一着陆之后,在交接任何实验设备之前,他会首先把我的录音磁带交给克利弗博士。不过我认识克利弗博士,他是个非常顽固的家伙,对吧?”

  “绝对,”米歇里斯说,“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
  “好了,这么说我们都已经准备就绪了,”皮塔斯博士说,“至少已经竭尽所能。我把设备调试好了,对整个事件可以全程录像。我们还是一起祈祷把,希望我们不会用到这些设备。”
  伯爵是个堕落的天主教徒,他口中的祈祷之类都是习惯口语,并非具体的行动。不过路易斯·桑切斯知道,自己同样不再会为这种事情祈祷了──但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听之任之。米迦勒之剑已经握在他的手中,它坚实有力,连白痴都认得出来。
  教皇早就料到了这种结局,从一开始,他就以一种迪斯累利[24]般的技巧,处心积虑让事情按照他的意愿发展。路易斯·桑切斯在战栗中回想,如果换了一个政治眼光稍逊的教皇,他会如何处理这一事件。不过显然是出自上帝的安排,这件事不早不晚地发生在哈德良在位期间。既然经过精心考量,教会并没有公开驱逐路易斯·桑切斯出教,那么哈德良就使路易斯·桑切斯保留了祷告的权利,从而为应对今日的状况埋下伏笔。

  或许教皇一早就看到,路易斯·桑切斯已经把大量时间浪费在那本乔伊斯小说中那些头晕目眩的道德纠缠上;而与此同时还有一个相对简单的问题,一种非常经典的情境,只要路易斯·桑切斯能分出精力注意到他,就一定能得到启发。这就是关于生病儿童的问题,传统上需要牧师为他们祈福以求治愈疾病。
  在当代社会中,大多数生病的孩子只需要一两天就可以治愈。即使孩子已经生命垂危昏迷不醒,打一针抗生素或者吃点类似的药,都会痊愈的。问题:是否祈祷已经无效,治愈疾病完全属于世俗科学的范畴?
  答案:不,所有祈祷都会得到上帝的回应,而且没人知道上帝会选择什么方式来治愈疾病。抗生素起死回生的功效与上帝的恩典并不矛盾。
  这个答案也可以解开魔鬼在锂西亚设计的谜团。撒旦并没有无限的创世能力,只有追求邪恶的动机是无止境的,而且一直做得成效显著。他不能把任何世俗科学的效力归结为自己的功劳,更不能说世俗科学的成功等于祈祷的失败。在这件事上,在所有事上,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说谎。
  现在在锂西亚的是克利弗,魔鬼的代言人,他注定要失败。他正徘徊在毁灭的边缘,竭力完成撒旦冥冥中安排的任务。生命之树已经开花结果,果实正从悲怆的枝条间摇落。
  路易斯·桑切斯站起身来,教皇格里高利八世那灼热的祷词就要冲出他的嘴唇,可他内心深处仍然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要是他错了怎么办?假如锂西亚真的只是一处纯洁的伊甸园,假如那个有地球哺育长大,刚刚返回故土的锂西亚人只是伊甸园中命中注定的毒蛇,这该怎么办呢?假如宇宙中万千世界莫不如此,那又该怎么办呢?
  此时,他仿佛听到了魔鬼诱人的声音。绝对不能再被他蒙蔽了。路易斯·桑切斯抬起手臂,颤抖的声音回响在观察站的洞窟之内。
  “吾,耶稣基督之仆人,在此命令汝,肮脏污秽在此作乱之恶魔──”
  “什么?看在上帝的份上,安静点。”联合国官员暴躁地叫道。其他所有人都惊异地瞪大了眼睛,柳子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点点恐惧。只有伯爵的目光严肃而庄重,显出理解的神色。
  “──尽行离开,归于无名荒野。汝等不得危害于人,不得危害于牲畜、草木及与人相关之万物。
  “贪欲无妄,愚蠢不堪之邪魔,地狱深处污秽之邪灵,吾令汝离开;最下贱之恶灵,滚回汝之旧地。
  “吾蒙受耶稣基督之启示,昭告其万千子民,此等邪魔异相万不可持久;神亦遣其天使宣告于吾,名吾在此驱逐堕落之使徒。
  “七座金色烛台闪耀,圣子耶稣基督置身于七座金色烛台之中,声音如洪水奔涌;他庄严吟诵:吾是生者亦是死者,永生不灭,掌管死亡与地狱之门。毁灭之使徒,退去,退去,退去!”
  回音在房间内回荡反复,终于消退。四周又恢复了寂静,侧耳倾听,只有几个人低低的呼吸声,以及不知何处仍在运行的机器微弱的杂音。
  慢慢地,没有一丝声响,屏幕上云雾缭绕的星球开始变白发亮。云雾以及黯淡的海洋大地融合成一片蓝白色的光芒,屏幕变得明亮耀眼,几乎如探照灯一般。每个人苍白无力的脸庞都被映得雪亮。
  慢慢地,慢慢地,一切开始消融;嘈杂的丛林,切特克撒精美的陶瓷房子,号叫的肺鱼,血湖宽阔的水面,陶工的城市,野生的异龙,银色的月亮,锂西亚的鳄鱼以及它们爬过地面的痕迹,还有那些高大儒雅的理性生物,以及笼罩在他们周围挥之不去的美丽谜团──统统消失了。突然间,整个锂西亚开始膨胀,如气球一般。
  伯爵马上伸手去关屏幕,不过已经太迟了。在他的手触到那个黑盒子之前,整个电路都被烧断。炽热的光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屏幕一片漆黑,宇宙也黯淡无光。
  他们默默地坐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十六号方程出了点问题,”在笼罩一切的黑暗中,伯爵的话语听起来尖硬刺耳。
  不,路易斯·桑切斯想,绝对不是。此刻他感到一切都如人所愿。他曾把锂西亚当作捍卫信仰的武器,现在已经实现了;克利弗曾想把整个星球变成核弹之国,他也实现了,只是稍微有点过头;米歇里斯从它身上看到了人性本善的理想,从此也无人能证明其谬误;还有安格朗斯基──安格朗斯基从来没想过改变任何事,现在也如他所愿意切都回到了原点。

  黑暗中,有人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路易斯·桑切斯一下子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他觉得应该是柳子。其实不是,那是迈克的声音。
  “好了,大家都缓过来了吧。”伯爵又说话了,“我想我们该穿上太空服到外面去。我们会看见一颗超新星的爆发。”
  这只是一个小花招,伯爵只是想让大家换个心情──完全出于善意。他当然知道新星的光芒还远在五十光年之外,只有到下一个大赦之年才能用肉眼看到;他也知道,这一点,所有人都明白。
  然而,当耶稣基督最虔诚的仆人,雷蒙·路易斯·桑切斯神父有幸看到这一胜景时,他只能在心中默念祈祷,祈求上帝宽慰自己的心灵。

  附录
  行星锂西亚
  (作者:米歇里斯博士,路易斯·桑切斯博士;
   标题:锂西亚初步调查报告;
  《星际探索杂志》2050年4月号225页;
  摘要)

  锂西亚是恒星阿里提斯α的第二颗行星,位于白羊座之中,距太阳系50光年[25]。
  它的平均公转半径为108,600,000英里,一年相当于地球上的380天。公转轨道大致呈椭圆形,偏心率0.51,因此椭圆长轴比短轴长15%。
  它的自转轴与黄道平面完全垂直,在公转过程中绕自转轴自转,一昼夜大约相当于地球上的20个小时。所以,锂西亚的一年有456天。这样的公转偏心率造成了行星上温和的四季变化,冬天漫长而相对较冷,夏天短暂而相对较热。
  这颗行星有一颗直径为1256英里的卫星,公转半径326,000英里,一锂西亚年绕母星旋转12圈。
  这一太阳系中的其它行星尚未得到探索开发
  锂西亚直径8267英里,表面积为地球的82%。因为行星物质密度较小,所以重力也较低。在行星凝聚成形的初始物质中,原子序数大于20的元素比例比地球形成之时要低得多。此外,奇数元素含量与地球相比含量更低;这里普遍存在的奇数元素仅为氢、氮、钠和氯。钾元素含量极低,奇数重元素(比如金、银、铜)只在微观领域内存在,从来不会以元素形式出现。事实上,这个星球上唯一一种以元素形态存在的金属是陨铁。

  与地球相比,这颗行星的金属核也小得多,而玄武岩构成的地幔相对要厚得多。星球上主要大陆的构成跟地球类似,都是以花岗岩为主,表面也覆盖着沉积层。
  钾元素的缺乏使行星的地质结构极其稳定。地球上蕴含着的主要内能是天然K40放射能,而锂西亚K40放射能的辐射量不足地球的十分之一。因为,行星内部温度与地球相比要低很多,熔岩很少,剧烈的地质运动更少。这颗星球在形成早期就已经是如此形状,自那以后变化极小。不过研究这个星球的地质史多半只能猜测,放射性物质的缺乏使得辨别年份非常困难。

  这里的大气构成跟地球非常相似。海平面上的气压是815.3毫米汞柱,干燥空气的构成如下:

  氮    66.26%
  氧    31.27%
  氩     2.16%
  二氧化碳  0.31%

  其中二氧化碳的浓度较高(分压是地球大气中二氧化碳分压的11倍),这导致了一定程度的温室效应,致使行星的两极和赤道温差很小。两极地区夏天的平均气温是30℃,而赤道地区是38℃;冬天两地的平均气温均下降15℃。整个星球上的湿度都很高,到处都笼罩着雾气,常年阴雨连绵。
  七亿年来,整个星球气候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既然这里极少有火山活动,大气中二氧化碳的含量也不会有明显上升。而绿色植物光合作用吸收的二氧化碳,又可以被腐烂植物的氧化分解作用所抵消。锂西亚气温高,湿度大,大气中的氧气含量也很高,所以腐烂植物的氧化分解非常快。事实上,超过五亿年来,锂西亚的大气成分一直保持平衡,没有发生任何显著改变。

  这个星球的地理结构也是这种状况。锂西亚一共有三块大陆,南方大陆最大,从南纬15°一直延伸到南纬60°,东西向横跨了星球2/3的周长。北方的两块大陆都接近方形,大小也差不多。南北向大约从南纬10°延伸到北纬70°,东西向各覆盖了大约80°左右的距离。一块位于南方大陆东端的正北方,另一块在西端。在星球的另一面是绵延的大群岛,大小相当于不列颠和爱尔兰,纬度上从北纬20°向南纬10°延伸。海洋一共分五块:南北极地海;分隔南北大陆的赤道海;分隔两块北方大陆,并连接赤道海和北极地海的中央海;最后是浩瀚洋,占据了星球上剩余的面积,东西向跨越了星球1/3的周长,浩瀚无边,大群岛就处在浩瀚洋之中。

  在南方大陆上,有一列低矮的山脉(最高峰海拔2263米)沿着南方海岸排开,阻挡了一部分终年不息的南风。西北大陆上有两列山脉,都呈南北走向,在东西海岸附近各自排列,所以极地风可以畅通无阻地吹遍大陆,是这块土地上的季节变换相对明显。东北大陆上只有一些低矮的山丘,分布在南方海岸附近,大群岛上没有什么山峰,呈明显的海洋气候。这里的海洋上也有类似地球的贸易风,不过速度缓慢许多,因为这个星球上各地的温差远远小于地球。赤道海上几乎没有什么风。

  除了少数山地,整个星球的陆地基本都是平原,特别是海岸附近;所有河流均曲折蜿蜒,周围伴着大面积的沼泽湿地以及宽阔的河谷。每个春天,河谷中都会洪水泛滥,河面达到数英里宽。这个星球上也有潮汐,不过比地球上温和许多,赤道海的潮水也会定时涨落。除了少数山地以外,各处的海岸都非常平缓,在海水和陆地之间形成了广阔的滩涂。

  锂西亚海水的成分跟地球海水相似,只是盐分较低。像地球一样,这里的生命也从海洋中诞生和进化。海洋中有着种类繁多的微生物,植物种类也从海藻类一直排列到海绵类,动物包括甲壳类和软体类。后者种类庞杂,数目巨大,运动迅捷的种类尤其多见。另外还有很多类似于地球鱼类的生物,它们是海洋的主宰,和地球上一样。
  对于一个地球观察者而言,锂西亚目前的陆生生物看上去比较陌生,不过也并不怪异。这里没有跟地球上一模一样的植物,不过从大多数植物的外形上看,观察者都可以找到与之类似的地球植物。最令人惊奇的是,这里的丛林保持了完美的生物多样性。开花植物和不开花植物,棕榈树和松树,蕨类树种,灌木和情操都混杂生长在一起,毫无隔阂。这是因为锂西亚从来没有经历过冰河期,所以这里的植物并不像地球上那样,某一时期由某一物种占主导地位。物种共生是这里的丛林法则。

  总的来说,这里的植物生长茂盛,森林可以视作典型的热带雨林。丛林中生长着几种有毒的植物,包括大多数看起来可食的块茎。它们数目巨大,看起来像是土豆,可以产生有毒的植物碱,其化学成分尚未得到有效分析。丛林中有数种带刺灌木,内含毒性葡糖苷,可以对大多数脊椎动物的皮肤组织造成刺激性损伤。
  平原地区草本植物生长茂盛,在向沼泽地区过渡的地域,植被开始逐渐演变成灌木和亲水植物。大陆上基本没有沙漠,即使是山区,地势也不会太崎岖,到处覆盖着草本植物和灌木。从空中往下看,整个大陆地区完全是一片绿色。只有在山间河谷中,水流切过石灰岩和砂石山体的地方,才偶尔有裸露的岩石,主要成分是难以冲刷的燧石、石英和硅岩。因为火山活动极少,黑曜石极其少见。河谷中还可以经常发现陶土,其中矾土含量很高,肉眼可辨;金红石也很常见。锂西亚不存在沉积的铁矿床,赤铁矿存在情况不明。

  陆生动物的种类与地球上的已知种类非常相似。这里生存着一大系列的节肢动物,包括八条腿的昆虫类生物。它们种类极其繁多,体积最大的一种伪蜻蜓类生有两对翅膀,翼展最大可达86.5厘米。这种大型昆虫跟其它昆虫不发生任何关系,但有几种对更高级的动物构成威胁。有几种昆虫生有危险的毒刺(毒素成分都为生物碱),有一种昆虫可以喷射出大量毒烟(HCN),足以使小型动物昏迷不醒。这些昆虫一般都群居生活,有完整的分工结构,就像蚂蚁一样,每个种群都严格按照自己划定的地域生活,互不侵犯。

  陆地上还生活着许多两栖动物,有些种类体积较小,外形类似于蜥蜴,但每只脚掌上只有三只脚趾,这点和地球上的情况不同──地球上的陆生脊椎动物一般都有五个脚趾。两栖动物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物种,有些种类体积庞大,像成年的瑞士救护犬。除了少数几个体积较小,无关紧要的种类外,几乎所有的两栖类动物都生活在海边的低洼湿地中,而剩下的广阔陆地都被爬行类占据。在各种爬行动物中,有一个种类占据了主导地位。这是一种体形较大,智力发达的动物,直立行走,用一条僵硬沉重的尾巴保持平衡。

  有两种爬行动物重新回到海洋中,跟鱼类一起生活。一种具有完全流线型的身体,外表就像一条三十英尺长的大鱼,其尾鳍起作水平舵的作用。它是锂西亚的海洋中速度最快的生物,在生存压力下(它贪得无厌,所以常常处于进食的压力之下),最大游速可达80节。另一种海生爬行动物类似地球上的鳄鱼,在水中和烂泥地中都可以生存,在两种环境中行动都十分迅捷。

  有些爬行动物转向天空发展,就像地球上的无齿翼龙。最大的一种翼展可达三米,但体重非常轻。它们一般生活在东北大陆的南方海岸,在海边的崖壁上筑巢,主要捕食鱼类和一些头足类动物,只要能在海面上找到即可。这些飞行爬行动物长着长长的喙和锋利的爪牙。还有一种飞行爬行动物也很有特点,它们进化出类似羽毛的东西,从头顶一直延伸到长长的颈部;但未成年体则完全没有羽毛。

  大约100,000,000年前,庞大的陆生爬行动物家族曾面临一场毁灭性的危机,罪魁祸首就是整个家族中体形最小的成员之一。这种小型爬虫采取了最容易的谋生方式:盗取大型爬行动物的蛋。从此巨型爬行动物几乎绝迹,那些幸存下来的(比如锂西亚异龙),数目也跟地球上的大象一样稀少(在更新世的时候,地球上也曾生活着种类繁多的大象)。体积较小的种类比巨型同胞的命运好一些,但它们的数量也远远不能和全盛时期相比了。

  只有锂西亚的主导种族是个例外。它们中女性个体的腹部有一个育儿袋。她们可以把蛋产在其中,直到孵化为止。这种动物大约十二英尺高,眼睛生在头部两侧,视野开阔。前肢四个爪趾中,有一个反向生长,可以视为拇指。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附录 注释

  [1]德国著名制药集团。
  [2]维布伦·索尔斯坦·本德(1857~1929):美国经济学家,他描述了商品供给和创造利润之间的根本矛盾。在他的流行著作《有闲阶级论》(1899)中,他创造了“夸耀性消费”这一短语。
  [3]钛的氧化物。
  [4]这个词在希腊语中意为“石头”。
  [5]康托尔·埃迪(1892~1964):美国艺人,尤以其在滑稽歌舞和百老汇巡回演出中的瞪眼表演而出名。
  [6]贝克莱:唯心主义哲学家。其著名观点有:只要闭上眼睛,世界就不存在。
  [7]摩尼教:公元三世纪时发源于古波斯的二元宗教,主张善恶二元论。旧时曾翻译作末尼教、牟尼教,或是明教、明尊教。
  [8]原肠胚:动物胚胎发育的一个过程。
  [9]新拉马克主义:一种遗传学说,是以拉马克主义为基础的理论,认为环境影响的结果会通过大自然的选择遗留和传递下来。
  [10]密涅瓦,罗马神话中掌管智慧、工艺和战争的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女神(Athene)。朱庇特,罗马神话中的主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宙斯(Zeus)。在希腊神话中,雅典娜是宙斯与智慧女神的女儿。智慧女神怀孕以后,宙斯害怕生出来的女儿会超过他,于是就把智慧女神吃掉了。过了一段时间后,他感到头疼难当,就命令工匠之神凿开了他的额头,里面跳出来一个全副武装的女孩,她就是雅典娜。罗马神话与希腊神话基本相同。
  [11]巴斯德法:即巴斯德狂犬病预防接种法。巴斯德·路易斯(1822~1895),法国化学家,创立了现代微生物血,发明了巴氏灭菌法,并且改进了炭疽、狂犬病和禽霍乱的疫苗。
  [12]そですか:日语,意思是“是的”。
  [13]塞壬:女海妖,用她们美妙的歌声诱惑海上的海员,从而使船只在岛屿周围触礁沉没。出自希腊神话。
  [14]阿德莱·埃文·斯蒂文森(1900~1965):美国律师及政治领袖,1952年和1965年民主党总统候选人。
  [15]超我:源自弗洛伊德的理论──每个人的人格可以分为三个部分,“本我”、“自我”和“超我”。其中“本我”代表人内心想得到快乐的最原始的欲望;“自我”代表保护“本我”不受伤害的意识;“超我”代表超过对自身利益追求的道德约束。
  [16]1975年新约学者布尔赫德(C.Burchard)发表了一篇有关研究《山上宝训》(或称《登山宝训》)的主题和结构的文章,其精辟和独特的见解,成为二十世纪研究马太福音的重要学术论文之一。
  [17]麦卡锡·约瑟夫·雷芒德(1908~1957):美国政治家,来自威斯康星州的美国参议员(1947~1957).他指责许多军队官员、新闻媒介内部工作人员和公众人物为共产党,并指挥一个永久委员会分会对他们进行调查和公开审判。他的指控从未成立,1954年他受到议会的谴责。
  [18]米迦勒:基督教《圣经·旧约》中犹太人的守护天使长。
  [19]尼金斯基:俄国籍的芭蕾舞星,被誉为舞蹈之神。他的舞蹈不仅打破了十九世纪传统古典芭蕾的限制,更将西方舞蹈世界引领至二十世纪。三十岁后,他为精神分裂症所苦,终其一生被人称为“疯子”。
  [20]T·E·劳伦斯:英国探险家、军人和作家,被誉为“阿拉伯的劳伦斯”,著有《智慧七柱》等书。
  [21]无罪申诉:刑事诉讼中,被告不认罪但又放弃申辩。
  [22]布劳恩(1912~1977):现代火箭技术的先驱。他曾领导研制了四级火箭,把美国第一颗人造卫星“探索者一号”送上天。他的团队在把宇航员送上月球的过程中起到了重大作用。
  [23]教皇是北欧人。此处指北欧神话中的生命之树。在北欧神话中,由生命巨树所支撑的宇宙呈现出怪异而宏大的面貌。宇宙一端是火焰巨人所居的极热世界“火之乡”,另一端则是永劫冰雪封锁的冷雾世界“亡者国度”。这两个世界之间是神与人的居处,有时从南方飘来火与熔岩,有时从北方送来冰雪严霜,永远威胁着人类,也威胁着神祇。
  [24]迪斯累利:本杰明·迪斯累利(1804~1888),英国著名政治家。
  [25]早期研究中曾有过40光年的说法,而且经常在文献中引用。它是基于所谓宇宙常数所得的一个数字。爱因斯坦的宇宙模型中曾引入的这个“常数”,如今已得到彻底纠正。──哈特尔,《星际探索杂志》2047年1月号21页(原注)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

作者简介

                    崔正男


  詹姆斯·布利什(James BLISH)1921年5月23日生于美国新泽西州的东奥兰治,父亲是一名广告商,母亲是钢琴师。他1942年毕业于Rutgers大学,获得微生物学学士学位。大学毕业后。他以医疗技师身份加入美国陆军,参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后他又回到大学校园,在哥伦比亚大学做了两年科研工作,然后加入Pfizer制药公司。他从九岁开始写小说,现在那篇小说的铅笔原稿仍然保存在牛津大学图书馆。他的第一篇作品发表于1940年,但是直到辞去工作,成为专职作家以后,他的写作事业才逐渐达到顶峰。他的第一任妻子是维吉尼亚·基德,出版界人士。在1968年的时候,他与第二任妻子朱迪丝·安·劳伦斯一同迁往英国牛津定居。他一直在此居住,直到1975年7月29日因肺癌去世。

  詹姆斯·布利什是一位多产作家,一生中共出版了20部小说,超过150篇评论文章。他知识渊博,作品涉猎广泛,使用过的笔名包括小威廉王子、亚瑟·梅林、唐纳德·雷佛提以及约翰·迈克道格尔等。他的小说和评论文章遍及那个年代的主要科幻杂志,比如著名的《新奇科幻》、《奇异传说》、《惊奇故事》、《银河科幻》等等,其作品的能角甚至延伸到《精品侦探小说》和《完全牛仔》。

  不过无论怎样著作等身,詹姆斯·布利什最杰出的成就还是在科幻小说创作领域。凭借瑰奇的想像,缜密的思考,他在三十多年的写作生涯中,给后人留下无数值得永久回味的经典传奇。

  谈到詹姆斯·布利什的代表作,不能不提到这部1959年雨果奖获奖作品《事关良心》(同时它还获得了2004年度回顾雨果奖)。这部作品的背景是在并不遥远的未来,人类已经跨入星际远航时代。上半部描写一个笃信天主教的科学家加入了一支星际探险队,对一个新发现的外太空类地行星进行科学考察。那个星球被命名为锂西亚,生态环境与地球类似,其中还生活着一种高等智慧生物。这种生物外形上类似于直立爬行动物,社会生活井然有序,道德完美无缺。作为全书主角的神父,在锂西亚考察的前半程中,一直醉心于思考解决晦涩深奥的神学问题,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他心中的神学疑问越来越明朗的时候,他渐渐发现自己所面对的星球本身,才是人类真正的梦魇。他最终意识到,他眼前的这个星球以及这里生活的智慧种族,其实是撒旦为幻惑人类设下的陷阱。他们在此的科学发现将置基督教于死地,置人类的宗教信仰于死地。当然,同组的其他科学家并不同意他的观点,激烈的争辩导致调查结果的悬而未决。下半部则讲述他们将一个外星人受精卵带回地球,并且将他养大成人。此时的地球经济政治结构已经严重畸形,摇摇欲坠。锂西亚探险队的发现,以及这个长大的锂西亚人给地球文明带来了巨大的冲击。神父努力试图弥补,却无济于事。最后,整个锂西亚星毁于地球人的错误开发,所有困惑和疑虑都付之一炬。

  在这篇小说中,詹姆斯·布利什的写作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
  首先就是立意卓绝。
  评论家戴蒙·耐特曾评论道,詹姆斯·布利什的小说总是在描写人类的某种“突破”,或是技术领域,或是心理或者信仰。
  在《事关良心》一书中,作者一反科幻小说的常用套路,并没有歌颂人类征服外太空的勇敢与豪情,或者编纂一部恢弘的太空史诗,描绘一幅瑰丽的太空画卷。甚至连超光速飞行这种科学基础设定,也都是一笔带过。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作者的科学基本功不够扎实,只能用奇思妙想的情节代替严谨的科学思考。在《扭曲的时间》中,他就曾大胆描述过人类意识在超光速飞行中的奇妙体验。
  《事关良心》的核心思想在于,人类在广袤的太空面对无限的未知,其心灵其信仰会受到怎样的冲击。先不说情节,不说文笔,单纯这个立意就已经卓然不群了。科学不只是自然科学,同样,并不是只有反物质飞船、智能机器人才是科幻,对人类未来的社会结构、精神信仰作出科学的推理、大胆的幻想,同样可以成就一篇绝妙的科幻小说,比如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

  同样的特点也体现在他的另一代表作《飞城》之中,那是一系列四部小说,同样是他的巅峰之作。讲述了未来时代人类发明了反重力引擎,驱动着整个城市拔地而起,飞向银河。在他的一部短篇小说《扭曲的时间》中,作者把超时空飞行与心理学结合在一起,从全新的角度,阐述了作者的时空观。
  其次,在长篇小说的行文结构上,作者常常采用双线甚至多线结构平行发展,最终汇合成一点,把全文推到高潮。
  在《事关良心》下部中,从锂西亚归来的三位科学家的经历,以三条线独立发展,时而交汇,时而分散,最终聚集一处,见证了锂西亚的毁灭。在《飞城》的第一部中。没有单一的主角,故事以地点分为纽约、华盛顿、木星三条线,平行发展,互不干扰,直到最后一章。所有关键角色来到木星,人类第一次星际远征由此出发,全文达到高潮。

  最后,詹姆斯·布利什的作品都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同样是在《事关良心》的下部中,作者向我们描绘了一幅未来地球政治经济畸形发展的图景。而这种畸形发展的源头,就是始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冷战和核军备竞赛。詹姆斯·布利什创作的黄金年代是五十年代,冷战和核军备竞赛如火如荼的年代,本文写于1958年,不可避免地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而同时代美国社会的另一个主要特征,则反映在《飞城》的第一部中——那就是麦卡锡主义的盛行。在这部作品中,作者描述了2018年的美国社会,FBI无孔不入,整个社会中遍布政府的密探。人们的思想和言论都受到严格监视和控制。他悲哀地宣称,苏联已经不战而胜,几十年的对峙已经使东西方同化。整个地球如同一个大监狱,西方文明已经走向末路,民主和自由的精神已经渐渐死去。其实《飞城》系列最先发表的是第三部,《地球人,我们回家》。在《飞城》系列已经大获成功,太空中流浪的城市已经深入人心的时候,再回头描写前传,讲述人类首次飞向星空的故事,很容易流于平庸,因为前传是最难创新的作品,在结局早已明了的情况下叙述故事,很难出彩。但是詹姆斯·布利什成功地构建了这样一个社会背景,使作品的深度甚至超过了后面几部。甚至可以说,把这一篇从整个系列中单独拿出来,完全可以作为一部杰出的反乌托邦小说,流传于世。在短篇小说《盒子》当中,他描述了纽约市突然被一个大盒子罩住,人们无法出入,盒子内部的生存环境迅速恶化,整个城市面临灭顶之灾。军方猜测是敌对势力的攻击,核战争迫在眉睫;富人只关心财产的损失;普通民众惊慌失措;德裔科学家努力寻找对策,却被怀疑为间谍和纳粹分子。无疑,这个故事只能发生在二战结束后不久、东西方严重对峙的年代;而空气污染和原子能开发给社会带来的忧虑,以及社会中严重的阶级对立,都是这篇小说必不可少的时代背景。

  除了上述作品之外,詹姆斯·布利什的成名作品还包括《星球上的居民》系列,这是四部中篇小说的集合。这四部小说基于同一个构想框,那就是在未来时代,人类殖民外太空的过程中,并非改造外星球的环境以适应人类的生存,而是改造人类的生理结构,以适应其他星球的生存环境。《生存时刻》讲述了这一计划的起源;《阁楼之上》描述了人类在一个长满大树的星球上生活,把自己改造成一种树上生物,并渐渐对陆地生活产生了恐惧;《表面张力》描述了人类把自己改造成一种微生物,并且与另外的微生物种族交往、战争的故事;《分水岭》讲述了各种变异人类返回地球的故事,讨论了“人类”这一概念的含义。其实这一系列作品的科学基础并不扎实,人类的各种变异形式都缺乏严谨的科学基础,但是这些故事都精彩纷呈,引人入胜,不失为出色的幻想小说。

  詹姆斯·布利什奇异的想像力不止向未来延伸,还回溯人类的历史,编织出了中世纪魔幻背景小说《黑暗复活节》和《末日之后》。这两部小说本身都是构思大胆的成功之作。有趣的是,一些摇滚音乐界人士对它们推崇备至,特别是许多痴迷于重金属摇滚乐中“死亡金属”的乐队和乐迷,都将其奉为经典。
  除了科幻小说以外,詹姆斯·布利什文学创作的另一高蜂是在科幻评论领域。他以小威廉王子的笔名撰写了大量的科幻评论,偶尔也会以本名发表一些。他曾出版过两本科幻评论集《随笔集》、《增补随笔集》。在他去世后,出版商将他的评论文章整理后结集出版,命名为《与上帝打趣》。其实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兼具两重盛名,一方面是著名的科幻小说家,另一方面是著名的科幻评论家。在他去世后的第二年, “詹姆斯·布利什评论奖”问世,借以表彰在科幻文学批评界做出卓越贡献的人士。

  詹姆斯·布利什一生中最崇拜的作家是詹姆斯·布兰奇·坎贝尔,还曾编纂过关于坎贝尔的专题刊物。
  自1967年以后,詹姆斯·布利什的主要创作精力转向著名的科幻电视连续剧《星际迷航》。他把这一系列60年代播出的剧集,改编成了11卷小说,并在1970年出版了首部《星际迷航》系列原创小说《追杀斯巴克》。自他之后,这个系列的小说如今已经花开叶茂,达到数百部之多。1975年,手中《星际迷航》第二部小说还没完成,他便因肺癌去世,他的妻子继承了他的遗愿,写完了余下的章节。

  詹姆斯·布利什一生钟爱古典音乐,而且颇有造诣。
  他非常喜欢音乐剧《猫》,偶尔还会参加一些业余剧团的演出。他还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诗人,1995年,他的一些诗作还被出版商从当年的一些小杂志中翻拣出来,结集出版。
  詹姆斯·布利什是现代科幻文学史上一位重要的科幻小说家和科幻评论家,在科幻文学“黄金时代”的璀璨群星中,闪耀着独特的光芒。他在1959年以《事关良心》获“雨果奖”,后来又曾获得过一次雨果奖提名和三次星云奖提名,2002年入选科幻名人堂。

  【-全书完-】

《事关良心》 作者:詹姆斯·布利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