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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垒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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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正文 詹姆斯·冈恩与他的《堡垒世界》

  关于詹姆斯·冈恩的生平及其著作,在本系列的《倾听者》前言中已作了介绍。就不再赘述。这里,我只想谈一下冈恩的这一部科幻长篇《堡垒世界》。
  《堡垒世界》是詹姆斯·冈恩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属于科幻小说发展早期所谓“太空剧”的类型。小说发表于1955年。同年冈恩出版的另一部“太空剧”长篇科幻小说《星桥》,是与杰克·威廉森合写的。冈思早期的这两部科幻小说曾多次重版,并译成了多种语言。这两部小说在科幻作家中也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至今令人难忘。
  “太空剧”一词有点贬义,意为“西部剧”(即所谓的“西部片”,又称“肥皂剧”)的翻版。在“太空剧”中,“牛仔”变成了“太空英雄”;“西部背景”变成了“太空”。但不能否认,正如“西部剧”中有不少经典的作品,科幻小说的“太空剧”中也同样有不少优秀的作品。“太空剧”曾在科幻小说发展史上风光一时,并对科幻小说的普及与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即使在今天的不少科幻小说中,尚能或现或隐地窥见“太空剧”的影子。
  《堡垒世界》说的是:地球是人类的摇篮。人类在散布到众星之前的漫长世代里在这儿出生、生活和死亡。后来,人类征服了太空,井向星系殖民,最终形成了星系帝国,但也耗尽了地球乃至太阳系的资源。但地球将自己改造成为一个拥有一切知识的王国。众星球用物质来与地球换取知识。众星球为争夺地球,各天体展开了大战,地球便停止输出知。当第一帝国迅速扩张时,地球被忘却了。同时,地球上发展了心灵感应技术。地球人再次向星球进发。从而产生了第二帝国——人类的黄金时代;但随后到来的却是黑暗时期。但地球将保留全部的知识和信息,为重建第三帝国准备了条件。
  小说的背景是在遥远的未来的第二帝国时期,星系被分裂成数以千计的各自分离的天体。它们彼此交战,每一个天体都是一个无法攻克的堡垒。人类也形成了堡垒心理,这种心理无处不在。它意味着孤立、害怕攻击、仇视异族。它意味着强有力的中央集权和民众受压迫;它也意味着停滞、衰落和缓慢的腐败。在这样的星系世界里,教会虽拥有知识,却不得不对世俗权力让步;而堡垒所能存在的基本条件是人民的无知。如果没有合适的人来接受知识,教会所拥有的知识也将毫无价值,惟一的出路是让人民拥有知识,
  布兰库什皇帝有一块水晶即石。没人知道它的用途,但许多人想得到它。皇帝身边有一名叫芙丽达的姑娘,深受皇帝的宠信。她偷了那块卵石。一个被称作市民帮的组织指示她将卵石交拾一个叫西勒的人,但她无意服从,并准备将卵石交给另一个人。她被萨巴蒂尼的人跟踪,萨巴蒂尼是联合天体中那个最大天体的统治者。一筹莫展的芙丽达将卵石放进了大教堂的祭品盘。小说主人翁——大教堂神父助理威廉·戴恩得到了这块水晶卵石,井解读了卵石所包含的重建第三帝国的上述秘密。萨巴蒂尼为争夺卵石用尽各种手段试图杀死戴恩。这期间芙丽达和巴勒都被萨巴蒂尼的人杀死了。戴恩以坚忍不拨的意志,历经生死危险,保护卵石不落入坏人之手,并成了重建第三帝国的创始人。

  “太空剧”都是描述遥远的未来——遥远未来的社会和人类,并往往以整个宇宙为背景,场面恢宏;而宇宙航行则是“太空剧”中重要的概念。有了宇宙航行,人类才可能在银河乃至各星系中扩张殖民,追求所谓“人类的最终命运”。但《堡垒世界》与一般“太空剧”有所区别。冈恩试图写出一部自然主义的太空史诗。冈恩认为,一般的“太空剧”往往缺少人类奋斗流血牺牲的描述,如杰克·威廉森的《太空军团》和艾萨克·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冈恩要向读者表明:人类的未来只能经受痛苦和磨难才能创造,只有通过牺牲和失去肢体才能得到(小说中芙丽达为保护水晶卵石——未来的秘密——而被砍掉了双脚)。在小说中,冈思向读者显示了“太空剧”中日常生活的严酷和主人翁威廉·戴恩为争取美好未来的坚忍不拨的意志和勇于献身的精神。冈恩的这部小说不仅具有很强的感染力,而且具有较高的艺术性。冈恩有意识地在语言和形象的使用上下了功夫。
  冈恩说,《堡垒世界》和《星桥》是他所写的仅有的两部“太空剧”。此后,他决定不写“太空剧”了。他后来的作品显现出更多的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倾向,并更为关注现在,而不是遥远的未来。

      郭建中
    1999年7月于杭州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无论你身在何处,无论这些文字是由偶然的机会还是通过隐秘方法送到你眼前的,你都是在第二帝国的破碎残骸中读到它的。
  今晚到外面去,看天空,看散布的众星,看一颗颗各不相连的单独的星星,看那被仇恨、猜疑和各自的现实力量所形成的无限深渊分开的星星。看到它们的真实面貌——一座座被由空间构成的壕堑护卫着的巨大灰色堡垒,它们的墙垣冲着星系高高耸峙。
  第二帝国!大声地说出这个名字。让它把想像激发起来。让它的含意深入灵魂。
  一个帝国。在它的范围之内,有人居住的星系和无数天体联合在一起,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一起做生意。单单这个名字所告诉我们的就那么多。但是,它是如何工作的?它是如何聚合在一起的?争端如何解决,战争如何避免?我们不得而知。我们永远不会知晓。惟有这个名字代代传下来,传给了我们。我们记着它,我们模模糊糊记着一个黄金时代,一个自由、和平和富裕的时代。有时,我们为一去不复返的东西哭泣。
  第二帝国。有朝一日会出现一个第三帝国吗?我们梦想,我们希望,但在内心深处,我们知道黄金时代逝矣,已无法将它们召唤回来。第二帝国四分五裂了,它的残骸飘流四散,散得远远的,永远不能再被拉到一起来了。
  我们不再是人。我们成了在我们的影子堡垒之中跳影子舞的阴影,黄金时代逝矣……

  ——论星系力量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一章

  这时我醒来了,我的手不知不觉摸索着腰包,要搞个明白,可那块卵石已经不在,我知道卵石为何不在了,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当初进入我的世界时我是多么恐惧……
  看见那姑娘跨过金闪闪的半透明屏障时,礼拜仪式正在我心中发出回响。她吓坏了。

  ……你的上帝在这儿……

  恐怖!我看出来了,我不明白自已是怎么知道的。
  我毕生就是在这所修道院的范围之内度过的。修道院墙壁宽阔,墙内一片安宁。修道院墙壁高高的,人世的纷扰永远无法越过它们。在高墙之内,我心满意足,安恬宁静,我的生活方式清明纯澈,绝不会把我引到外面去,我过得平静而又欢快。
  我不记得自己曾到外面去过,我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也不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假如他们死了的话,也没关系,因为对我而言,教会即是父母,其他的东西我什么都不需要。
  我所知晓的强烈感情既少又简单:院长的高度虔诚;约翰修士对科学的热切,有时是狂热的求索;科奈克神父全神贯注的深思冥想;米凯利斯神父偶尔有之的神秘兮兮的狂喜。但恐怖是一种陌生的感情。像其他种种令心灵为之扰乱的感情一样,它无法通过屏障,跟有形物体一样无法通过。

  ……你必须在无知和怀疑的帷幔后面寻找我,因为我在那儿,一如在这儿,若你愿意看到……。当非来帝城不可时,偶尔也有个农奴来此。他们将这称作奴隶们的大教堂。我看到下面许多奴隶,根据他们主人的富有程度,或衣衫褴褛,或穿着考究,但全都戴着模样一致的金属颈圈:金的、银的、铁的……

  那姑娘却显然是贵族。她骨骼匀称,容貌俊美。她身子笔挺地站着,苗条而又自尊。她的皮肤绝没有由于长日处在炽热的天空下而枯皱,或受到房间里死尘的缓慢毁伤;她的背绝没有由于掸拍老是往人身上沾的泥垢而弯曲。她衣着华丽。她的斗篷是用塑料丝和闪烁生光的金属线交织而成的;她的裙子现出她那修长的双腿的形状。

  ……除了能接受我和我给予人类的馈赠的人,谁也进不了那个为了教导你们而留下的地方……

  她大口大口喘息着。一只手紧紧攥成个指关节都发白了的拳头,垂在身体一侧;另一只手紧按住前胸,仿佛要止息其颤抖。她回过头去透过屏障往外看。她僵凝住了,随着猛地吸入一口半压抑住的粗气,她的胸脯高涨起来。而后,她慢慢将气吐出。
  ……因为此地是惟有爱好安宁的人方能进入的圣地,此地冲突永远不准进入……
  我将开关转向外屏幕。四个男人站在屏障外面,抬头望着通向大教堂进口、通向那张金色网的缓缓上升的台阶。他们穿着相同,可我认不出那是什么制服。在一个色彩纷呈的世界,他们所穿的服装是黑色的。他们并不是太空人协会的成员,因为太空人制服的黑色是用银色来衬的。他们既非贵族,也非商人或雇佣兵。
  我抖颤起来。他们就像多云的天空上黑色的阴影,邪恶的阴影,不该有阴影之处的阴影。
  我想起他们是什么来了。有一次一位来访的牧师说起过他们。科奈克神父发抖了,可我却热切地听着。
  他们是不穿主人所发制服的雇佣兵。他们是用枪也用头脑干事的聪明人,肩负邪恶的秘密使命,悄无声息地在这个和其他天体的城市里穿行。他们是致命的,就像蛇,他们像蛇一样享有特权。没人触碰他们,由于害怕他们的毒牙。
  我看到了其他一些情况:在他们腋下隐约鼓起的枪,他们那漫不经心的,几乎是懒洋洋的冷漠表情。他们对生命就像那位牧师所说的那样冷漠;他们杀人不眨眼,不把杀人当回事!
  我看着一张比其他三人长的脸。那脸黑黝黝的,粗犷而又好笑;两只冷森森的黑眼睛被一个隆起的大鼻子分开,那鼻子怪模怪样的,但并不可笑。压根儿不可笑;它让人心惊胆战。
  我又抖颤,将开关倒回到内景。

  ……生命是纷扰,生命是饥饿、痛苦、无休无止的争斗,生命是死亡——但死亡是生命……

  那姑娘对礼拜仪式并不注意。她不理会展现在她面前的场景,不理会那些就像印在我心上一样印在她心上的话语。也许她是怀疑论者,贵族中怀疑论者大有人在,他们接受宗教的成果,同时又嘲笑它的种种信条,由于宗教在安抚人心方面教堂前部,朝三三两两默不作声的礼拜者所跪的那些硬条凳走去。她迟疑不决地停了步,又回过头去,透过屏障的金色帷幔,朝外面了无生气的街道上那几个漫不经心的守望者看了看。
  他们无法进入,但她不面对他们和他们的意图就无法离开。现在她垂在两侧的手都紧攥着,一只比另一只稍大,她的双肩耷拉着。她的双手可能是冰冷的,我突然知道。我的手也冰冷,在金属护手里面。

  ……到我的牧师们手里来吧,我给了他们以我的名义显现奇迹的权力……

  我清醒过来,怀着负罪感重新履行自己的职责。我又让自己神不守舍啦。对一名神父助理来说,偶尔在大教堂礼拜仪式上当班是一种特殊的荣誉,但要是这几次走神被察觉到的话,我的升级又可能要耽搁一年啦。我已经超过通常的一年年限了。我整了整盔帽,将双手重新伸进金属护手。
  我身穿全套灰色粗布修道士服,头戴兜帽,脸笼在阴影中让人看不分明,走到下面昏暗的讲坛上。若那个形象是个幻觉,它的效果却是实在的,三维的。轻轻地、慢慢地,奇迹的主旋律开始了,由低渐高,响彻礼拜仪式的所余时间,最后成了一种雷鸣般的狂欢的挑战音调,并一下子变为轻柔的默默祝福。
  起先,奇迹是仪式性的,沉闷的。我的像将双手拢成杯状。双手里面长出了一朵灿烂的红花。我将双手挪开,花就一动不动悬在空中。那花只是一个蓓蕾,但它开放并变大,它的色彩越来越明亮,闪闪发光,最后连花瓣的轮廓也在那片璀璨之中看不出来了。它成了一个太阳,黄澄澄的,而不是熟悉的白色,柔和地照耀着一群行星。行星围绕着它,在黑暗中旋转;当第三个天体飘游进视野,那太阳开始消隐。第三个天体涨起可爱的蓝绿色,直至其球状轮廓线融进一片平坦的牧草地,一片翠绿的安宁丰饶之地。

  ……照看我的家畜……

  毛茸茸的四足动物在修剪过的绿草地上安详地啃草,但放牧者却并不是通常戴着兜帽的修道士;突发的灵感使其变成一个身穿飘拂白色长袍的姑娘,那个因恐惧而到大教堂寻求庇护的姑娘。在这儿她不受恐惧的折磨了;在这儿她享有自身的安宁,也与她所处的世界相安无事,她那清澈的眼睛平静地凝视着一片没有纷扰的土地。在这儿她即是美,甚至比现实更美。
  她转身绕着一座翠绿的小山岗的山脚走。一幢巨大的白色建筑在她身后耸起,一幢带有漂亮半球形圆顶的建筑。她穿过一道没有门的宽阔拱廊,进入一个几乎摆满了高架子的房间,每只架子都放着一排装在塑料盒里的记忆磁带,或甚至更加陈旧的破书。

  ……保存知识……

  这幻象细致入微,因为我对它了如指掌。那是历史档案室。修道士们在沿墙设置的没有陈设的小分隔间里工作、倾听和研究。姑娘轻盈地走过那个房间,进入外面的另一间,在这个房间里,一只只透明的大橱窗显露出它们所藏的遥远岁月的无尽奥秘。

  ……人类的历史——所有的人是一体……

  这是个古代制品博物馆,陈列着从100个天体收集而来的奇特工具、机器和武器,有些是经过修复的,有些则是复制的。但那个巨大房间也落在身后了,姑娘进入了第三个房间。

  ……美……

  美——那房间充斥了眩人眼目的美:供眼睛看的雕像、油画、光图案;供指尖触摸的精美雕刻、织物和人造刺激物;供鼻孔嗅的瓶装和自身产生的奇香异味;供耳朵听的无法计数的音乐之源……处身于这些得到复活的,由成千位业已被遗忘了的天才所创作的杰作中间,她甚至更美了……当她最终出来,再次进入露天的时候,夜晚已经来临。一颗巨大的闪闪发光的人造卫星,将苍白的银光投落在她那向嵌着宝石一般的天空仰起的脸上。
  她大张着双臂,以一种与宇宙相亲的姿势拥抱天空。她的身体是爱,她的脸是希望,她的姿势是合一——神秘的合一,包容一切存在,但并无限制的无限圆环。在姑娘双臂所展成的道路之上,视像突然消失在太空更为浓重的黑暗之中,最后,礼拜者们再次面对他们的上帝。

  ……我将这些东西交给我的牧师们看守,为人类加以保管,因为他们客有人类对永恒真理的探求……

  我的参与结束了。我意识到我做了什么。创新!就要跟反叛沾上边啦。我不想反叛。我是幸福的。我是安全的。我献身于一种极为有价值的生活,我的生命与之交织在一起,在这种生活之中,它能得到最大的造就。反叛?我得反叛什么?接着我在屏幕上看到了那个姑娘,我知道了。
  不是生命而是生活——不是特定意义而是普遍意义。生活将几乎不动脑筋的人带到这个大教堂来,将他们暂留此地,享有片刻几乎无所用心的安宁;生活用恐惧鞭笞一个姑娘,使之没身于短暂的庇护。我认识到存在着一个比不加思考的服从更加伟大的责任,更加伟大的造就。
  我寻思,我是否会永远一个样子。
  我给了那个姑娘什么东西——我无法确切说出那是什么——一个美、希望和信念——还有爱的无言信息。她跪在后部一张条凳上,她的脸向着那条启示抬起,莞尔一笑,她的眼睛满含着闪烁着光的泪。我高兴。无论会要我付出什么代价,我知道后悔是永远抹不去对她的脸庞的记忆的,或者永远抹不去那种在我不想得到回报的情况下,她所给予的爱的温暖而又甜蜜的感情的。

  ……惟有寻求者能发现,惟有给予者能接受……

  姑娘慢慢站起来。她摆脱了恐惧,朝大教堂前部走去,径直朝那条启示走去。她的手伸到祭品盘上方停住不动了,仿佛在做最后一分钟的斗争,但她的决定已经作出。拳头不再紧攥,松开了。她的供品向盘子掉落下去——就在它触到盘子前的刹那,一闪不见了。
  她转过身来,按原路走回去。但她所拿的东西没有了。她脚步轻快;双肩挺直,显得自由自在。她可能是去参加一个集会吧,由青春和季节所召集的欢快不拘礼节的集会,笑声就像飞进暖融融的芬芳空气的银鸟那样往上窜的集会……外面那几个男人在等着,犹如邪恶的黑影。她并不犹豫。
  在控制室里我跟一种冲动做着斗争。大教堂只有两个出口——屏障和那扇门。可我以前曾想,是否有第三个出口——我是否敢于一试,是否敢于再次进行干预。院长绝不会同意。我能为她做些什么?我能怎样帮助她?
  这冲动可能取胜,但她在屏障边转过身来抬眼向上看。在心智迷乱的倏忽间,她的蓝眼睛似乎正对着我的眼睛瞪视着,好像她看到了我的丑陋的面孔但喜欢她的所见。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会,发出无言的请求。我赶忙倾身向前,仿佛这样会有助于听到她的话似的,就在那一刻,在我来得及采取行动之前,她转身跨出屏障,跨出了我有能力进行干预的范围。
  那几个守望的人漫不经意地逛到遍布尘土的街上,但是,他们的不经意藏着杀机,逃脱的可能性全然没有。这场景不可磨灭地印在我的记忆之中,其背景是太教堂周围的贫民窟:养兔场的一座摇摇欲坠的房子,一座弃置的颓败仓库,一家门面几乎崭新的书店……
  我含笑等着他们。那个黑脸人手里现出一支把手很大的枪。她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微笑着作了回答。但是,过路的自由民和奴隶们目光闪避,匆匆走开。仿佛对此不加理会他们就能拒斥罪恶似的。我一动不动坐在椅子里,极度痛苦地期待着。
  黑脸人就在街上齐足踝截去了她的双脚。他的枪喷出一股淡淡的火焰,她的两只脚就被截掉了。他动这么干并不当做一回事,微微含着笑,就像是给熟人打了个招呼。霎时间鲜血迸射,姑娘还未倒下,另外两人就一边一个抓住了她。姑娘抬头朝黑脸人一笑,含讥带讽却又清靖楚楚。而后便晕了过去。
  我心痛如绞。我所看到的最后东西是那双站在大教堂前面人行道上的纤小雪白的脚。我所听到的最后声音是那悲哀的默默祝祷和无声低语……

  ……给人类两个字,惟一的两个字,那就是——选择……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二章

  我抬手要去敲院长的门,却又迟疑,让手落下。我尽力清晰地思索,但想来想去没个头绪。我所做所见的事情耗竭了我身体里的力气,乱了我的方寸。我以前从未作过重大决定。
  我们的修道生活在许多世纪前就已经成了定式:5点起床,跪在床边做晨祷;默默进餐,每餐10分钟;6个小时祈祷和默想;6个小时在修道院内、在大教堂里或在屏障边当班;6个小时学习、研究和练功;到20:05在床边做晚祷;睡觉。这就是我的生活。
  我的手在系于长袍下的腰包里摸索,在我寥寥几件个人所有物中摸索,我摸到了它。它还在包里。我的手指已经感觉到那颗滑溜溜、光兮兮的水晶卵石了,那是我在钱箱里找到的,在小钱币中间隐约闪着光。我把它拿出来再看看。那块东西大致呈蛋形,但比鸡蛋小。它清澈如水,未经切割,也没有打上标记。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它是完全透明的,里面没有丝毫杂质;它的表面精光溜滑,没有任何损伤;没有任何地方能表明它的用途,假如它有用途的话。
  为了这件东西,一个姑娘受到了恐惧的袭击。为了这件东西她寻求庇护,当她盲目地、深信不疑地将它放到祭品盘里之后,为了这件东西——肯定为了这件东西!为何是为此外别的东西呢?——她挺身前去迎接她明知在肮脏的街道上等着她的命运。用黑脸上挂着的微笑等待着,用冷森森的黑眼睛和手里的枪等待着,等着齐足踝截去两只雪白的脚……
  我倒抽了一口气,回想着,回想使我喉咙里发出可笑的抽噎声,我想起在控制室里我是那么心如刀绞。我知道我应该忘却。但我的心死死抓住那回忆不放,使其以全新的、更加可怕的面貌重新显现出来…………
  我再次自问:我能做些什么?
  我并不明智;我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我对生活的残酷,对教会的智慧抱有过怀疑吗?我用力将怀疑推倒。我将它们深深地埋葬,并将它们在曾经出现过的地方所留下的痕迹用脚擦抹掉。院长是好心的、可敬的、明智的。那不成问题。
  我胆怯地敲门。
  “进来。”院长说,他的声音深沉、优雅而又洪亮。
  我打开门,一进门就止步。院长不是一个人。
  他坐在自己的大扶手椅里。这是对他的年龄和苍苍白发所作的让步,否则他的房间就跟我的斗室一样空空如焉、陈设简单了。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的神父助理,他几乎还是个孩子。长着漂亮的金发,红红的嘴唇,白皙细腻的皮肤。他的脸颊上燃炽着两块红晕。
  “威廉·戴恩,神父。”我口齿含糊地说。“小修士。我有话想和你说——私下说。”
  院长那相貌堂堂的大脸盘上一条白眉毛向上一耸,仅此而已。他的虔诚所具有的精神力量似乎充斥房间,像不可抗拒的波浪,从那张破旧椅子里向外扩展,支配着整个房间。朝他回流过去的是我不由自主的反应,那就是将他认作我的真父,我的心灵之父,对为我生而为人这件事负责的人的爱。
  怀疑?我曾怀疑过?
  “在内室里等着,”他对那个孩子说,“我们待会儿再继续谈。”
  那孩子将内室门打开一条缝,踅身走了进去。院长安详耐心地坐着,用他那无所不见的棕色眼睛凝视着我,我想,他是否已经知道是什么事情使我到这儿来的?
  “神父,”我接不上气地说,“一个小修士该怎么做,当他抱有怀疑时?对世界……对它的公正?我刚从大教堂来,嗯……”
  “这是你第一次领头做礼拜?”
  “不,神父,我以前在控制室当过两次班。”
  “每次你都受到困扰?心里都产生怀疑?”
  “是的,神父。可今天更加糟糕。”
  “是那些奇迹,我想,”他沉思地说,几乎是对自己。“人们将这些奇迹当做他们的上帝的活生生的证据来接受,当做上帝对他们的幸福和他们的灵魂状态的真切关心的证据来接受。知道它们实际上只是幻觉,是由操作者经过训练的意念所产生的幻觉,而且受种种旋钮和表盘的操纵……知道这些,就使你的信念被扰乱了。”说的是陈述句,而不是问句。
  “是的。神父,不过……”
  “你知道那些幻觉是怎么产生的吗?你能确定,一个完全能以假乱真,必须用手触摸才能使幻觉破除的三维影像,一个只存在于操作者心里的影像,是由什么力量创造出来的?你知道意念是怎样从一个心灵传输到另一个心灵,物体是怎样穿墙透壁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那屏障和门是怎样成为那些想要进来的人的阻挡物,让我们能够而且应该满足其需要的人通过,而将所有其他的人阻止在外吗?”
  我迟疑。“不知道,神父。”
  “我也不知道,”院长轻声说,“在这个天体上谁也不知道,在任何别的天体上亦然。当那些机器有的出了毛病时,我们有时候能将其修好,而经常的情况是我们修不了。因为我们对蕴含在其中的力一无所知。我可以对你说,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我们能够在并不知晓其原理的情况下,利用这些奇特的、神圣的力,在人们之间传播上帝的启示,这是来自上帝的馈赠;我们受命看管上帝的无限神力的一小部分。那就是我们对人们所说的使奇迹显现的那股力,那么说是真实可信的。”
  “是,神父。”
  他的眼睛敏锐地打量着我。“不过那么说是诡辩。我不会用那种说法来消除你的怀疑。因为我们在大教堂里所使用的机器是人制造的,尽管那些人可能受到过神的授意。你在档案室里钻研过。你知道我们仍然偶尔发现一些设计,我们的训练有素的修士们将它们辨识出来,他们据此画出图样,我们的工匠按图施工,而我们进行测试。我想,以前的人一度要比现在的人更聪明、更伟大。但也许,若我们坚持劳作、坚持信念,有朝一日我们也会了解我们用来进行工作的那些力。”
  “我是那么想的,神父。”
  院长精明地往上掠了一眼,点着头。“有一种解释我没说。那通常是留给那些听从命令的人的,即使对听从命令的人,往往也不会说。”
  我脸红了,微觉沾沾自喜。“要是我不该……”
  他用一只有力的白皙的手不让我往下说。“那,威廉,”他温和地说,“得由我来决定。那权限是主教留给我的,而主教的这一权限则是来自大主教本人。你需要了解的东西很多,因为这一点,因为你所抱有的怀疑,你对我们,对服务于上帝将会有极大的价值。其他一些比较容易满意的人,将满足于少做事情,少出人头地。有朝一日你也会成为院长,我确信,也许”……他谦卑地一笑……“会升到更高更高的等级。也许
  的挑战,威廉,就像一度是对我的挑战一样。要是你能够做到那样,威廉,相信我,奖赏将是巨大的——比你现在能够想像的更大。”
  我跪下去,颤抖着,吻他那灰色粗布袍子的袍边。“我能,神父,我能做到。”
  “祝福你,我的儿。”院长沙哑地说,他在空中划出那个神秘的圆圈。
  我得到了净化,得到了灵感,我开始站起来,此时——可怕的、灾难性的——记忆回复了,灵感的炽热辉光冷却了。两只雪白的小脚进入了我的心灵世界;我的宁静欢快的世界在那双脚的触碰下坍塌了。拯救我的信念!我又颤抖起来,但这次是不带内心激情的。保持住单纯有力的那个时刻,保持住受到启发和欢快的那个时刻!我的脸苍白了;我的额头上渗出汗珠。让我别怀疑!
  “神父,”我说,当我远远听来时,我的声音因想起罪恶而显得呆板,“今天下午……在大教堂里……一个姑娘进来……”
  “她漂亮吗?”院长温和地问。
  “是的,神父。”
  “我们是禁止享受肉体欢乐的,威廉,因为我们的心灵如此软弱。但是,当我们年轻时,产生一两次渴望之心虽然可能是有罪的,可我想那并不严重。大主教本人……”
  “那姑娘惊恐万状……”
  “惊恐?”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到一个贵族成员……”
  “贵族…………惊恐万状,”院长在椅子里倾身向前,重复道,他有意识地重新使自己松弛下来,“往下说吧,威廉。”
  “有人跟踪她”……我的声音仍然死死板板的……“四个男人。他们在街上等着她,在屏障外面。雇佣兵,不穿制服。她怕的是他们。”
  “不专属某个主人的雇佣兵……说下去。”
  “他们等她出来,等她对大教堂的庇护感到厌倦。礼拜仪式结束前,她走到前面,将一件供品放到祭品盘里,然后离开教堂。她跨过屏障,落进了他们之手,他们将她的双脚截掉了。”
  院长严肃地点点头,并不惊讶。“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我知道;出于实利以及精神原因。”
  我继续说下去,对他的话未加注意。我的声音已经有了生气,但那生气是回想起来的恐惧,我在这种恐惧中搜索着话语。“他们截她脚时面带微笑。世上怎么会有这等穷凶极恶之人呢?他们笑嘻嘻的,没一个人在乎,他们截掉了她的双脚。”
  “她无疑犯了什么罪。”
  “犯罪!”我仰起头,说,“她能犯什么罪?”
  院长叹了口气。“许多事情被领主或皇帝看成罪……”
  “什么罪,”我继续说,“能使这种残害人体的行为成为正当?他们无法确信她是犯了罪的。他们没有送她去审判。他们没有让她为自己辩护。要是他们现在截了她的双脚,那她往后会怎样呢?”
  “在世俗世界里,”院长悲哀地说,“正义是严酷的,很少得到怜悯的宽缓。要是一个人偷了东西,他的手就被剁掉。许多小罪都惩以死刑。不过那姑娘很可能被指控为叛逆。”
  “那些奇迹是幻觉,”我痛心地说,“可这些事情却是千真万确的。痛苦、饥饿、暴力、不公、残忍。惟有在这修道院里才有安全和庇护。我是在躲避这个世界。”
  “那不是同情,”院长严厉地说,“那是走上邪路,接近于异教。把它踩灭,我的儿!用信念之鞭将它从你心里赶走!上帝将世俗权力交给了领主和皇帝。他将施行正义,照管他们臣民的形体生活的权力交给了他们。要是他们不公正而且残暴,我们应该可怜他们,而不是他们的奴隶和农奴,因为那些统治者将他们自己与上帝的永恒安宁隔离了。我们应该同情人们的暂时苦难,这是对的,但是,我们必须永远不忘,形体生活比我们在大教堂里所创造出来的那些奇迹更幻觉。惟有死亡才是真正的永恒的生命。”
  “是的,神父,但是……”
  “说到我们身在修道院里的目的,那可不是对生活的一种退避,而是对一种更好的生活的献身。这你是该知道的,威廉!你知道我们的职责,我们的决心,我们的目标。”他的声音低落下去了;他叹了口气,“不过我不必太严厉。你太容易动恻臆之心。那会使你迷失方向的。”
  “我恳求指导,神父。”
  院长目光下垂。当他重新抬起眼睛看时,他的表情让人看不分明。“你说他留下一件供品。那是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接着便猝然说:“我不知道,神父。”
  “你没看?”
  “在激动中,我完全设有留意。”
  “你肯定那东西不在你手里?”院长轻声问。
  我控制住心里的一惊。“我肯定,神父。”
  “威廉,不管是什么东西,那都该交给世俗当局。它的价值……若它有价值的话……对我们毫无意义。出于实用观点,我们永远不应与世俗权力对立。我们相安无事地生存在一起,因为我们的目的并不发生冲突。而是彼此补充。我们身体的防卫能力,甚至我们的精神力量,可能并不强大,不足以保护我们免受敌对的世俗势力之害。教会必须永远朝自己的未来看。”
  容忍,我突然想。“可她牺牲了……”
  “她没有牺牲任何东西,”院长厉声打断我的话,“无论她拥有什么,那都并不是属于她的,否则她就不会受人追击了。她的个人苦难是她的不当行为的直接结果。她无疑希望得到来自不当行为的后报的。”
  “是,神父。”我勉强地说。
  “可这并不是供讨论的话题,”院长继续以更为温和的口气说,“这是教会的政策,凡是世俗当局有正当权力要求获得的东西,应该尽可能迅速地交给他们。一件东西是不能要求得到庇护的。”
  院长慢慢站起来。他是个高个子,就跟我一般高,块头要比我大,他那坚定有力的人格像条厚披风似的包裹着我。
  “去拿吧,”他坚定地说,“拿来给我,我好把它交还其正当的主人。”
  “是,神父。”我顺从地说。
  在那种时刻,拒不服从是想都不敢想的。我的脑子是在我转身朝门走去时动起来的。我以前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谎。现在我为何对院长说谎呢?他知道我说谎。他不相信我。
  要是我交出那块卵石,即使现在我还会得到原谅。那块卵石毫无价值。就算有什么奥秘,我也永远没法破解。
  门半打开时,我转过身来,我的手在袍子下的腰包里掏摸。但院长已经走进内室里去了,内室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我出了门,悄没声儿地关上身后的门。
  我在修道院的走道上走来走去,走了几个小时。假如我回到院长那儿,告诉他我找不到姑娘留下的东西——这可不好。他不会相信我。他会要我离开修道院,我就不得不走。我毫无用处,能离开吗?我能帮助谁呢?我怎么活下去?对外界的生活,我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只是今天下午所见到的事情而已。
  我决定交出那块卵石。我几次下了决心。一次我已经走到院长门口,站在那儿,举起手要用指关节敲门了。可我无法下手。说来奇怪,令人惊奇,那姑娘信赖我。对我,她所知道的惟一一件事就是我为她显现的那个奇迹,这事微不足道,可已经足够了。她盲目地信赖我。我怎么能出卖这种信赖?
  我不想看见任何人。我两次转身避开在走道上匆匆而行的修士,踅进另一个房间,在那儿我可以一个人呆着。
  要是能向某人推心置腹谈谈我的问题,那就会轻松些,可是,除了院长,这样的人一个也没有。
  约翰修士对卵石会感兴趣,可他对它的去留不会在乎。
  科奈克神父会耐心地说明,我的处境不光明磊落。
  米凯利斯神父一想到背叛就会吓得半死。
  我在档案室里逡巡,尽管它所积累的智慧浩如烟海,但对我的问题,答案却渺不可寻。
  我在练功房里静修了一会儿,就像我每天练个把小时那样。神父们说,那有助于去除我的青春的狂热,但这次进练功房也无济于事,它消除不了这一热病。
  我在艺术室里呆了半个小时,听听我所喜爱的,由一位被遗忘已久的作曲家所作的光声乐曲。可后来,我还没来得及找到另一首乐曲,一群修士进来了,我悄悄打一条边道走掉了。
  最后,疲惫、失去勇气、没拿定主意的我开始回自己的斗室。也许我能在祈祷和睡珉中找到我那疲倦、仍然醒着的心所无法提供的答案。
  当我走近那扇熟悉的门时,我看到一个修士进了门,他后面还跟着三个人。
  我准是认错房间啦,我惊愕异常地想。可我知道房间没搞错。
  我兜帽盖着头,脸处在阴影中。我走得更近些。走在最前面的修士抬眼看了看。我的脚步霎时间跨不开了,我实在无法置信地看到,那件灰色粗布长袍并不穿在一个修士或神父助理的身上。
  用凶狠的目光瞪眼看着我的是那个黑脸人,那个在大教堂外守候一个姑娘,当她出来时就将她的双脚截去的黑脸人。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三章

  被出卖了!
  这字眼在我心里炸开了,发出爆竹似的可怕白光。一连串不连贯的想法拖着火焰般的尾迹在我眼睛后面滑过。
  出卖给这些杀人、残害人的人……为什么?因为我看见——不。没有理由——可有一个……那卵石,放在我的腰包里,就像一块燃炽的煤。把它放在身边,我犯傻了……有人要它。迫不及待地要它。他们雇了这些人——这些杀手——来夺它——或是将它夺回去……
  被出卖了——被谁?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年轻的神父助理。他可能把风透到外面:卵石在这儿,一个名叫戴恩的神父助理知道卵石在什么地方。可是——我的思想戛然而止——他无法放他们进来。他必须得到帮助,行家的帮助,才能将屏障放下来。他必须得到帮助,才能为他们搞到修士袍并给他们指路。他一个人没法干这些事。
  那意味着——这第二次震惊几乎使我天旋地转——那意味着一个组织。在修道院里面有人可以像雇佣兵那样被收买,对他们而言,誓言和职责算不了一回事。有个会将教会及其防卫手段出卖给世俗当局的组织。可对此……上帝拯救教会!……我无能为力。我所面临的危险更加迫在眉睫,更加致命。
  那几个假修士站在我的房门外小声说着话,拿不定主意。我不能转身往回走;那会马上引起怀疑。只有一个办法,我必须继续往前走,希望他们不会拦住我,不会看到我的脸,抑或看到了却认不出我来。我必须骗过这些尖眼睛老狐狸。失败的代价是我的生命。我的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我的双腿感到绵软无力。那可不是想到那块卵石。
  “戴恩,”黑脸人轻声说,那声音就像尖爪子没有伸出来的猫脚掌的触碰,“小神父。”
  我的心停止了跳动……而后又开始跳了。这是个问题。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是在我的斗室前;他们无法确定他们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人。我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来,让脸始终藏在兜帽阴影里,我指指自己走过来那条路下方的第二道门。接着我又慢慢将身子转回来,重新慢步往前走。
  慢慢地走实在很难受。快步跑就爽快了。可我本能地知道跑或者回头看将会是致命的。在他们发现我所指的那个小房间没人之前,我拥有几秒钟时间。我几秒钟是我花了代价换来的。我决不能浪费这几秒钟。在我的房间那一侧,有三问小斗室已经空了很长时间。住在那儿的三个老修士一个个去世了,那三间屋一直没人住。我几乎不认识那三个老人,但是他们的去世方式却给我留下了印象。现在,要是我走不到第一条边道,那我也会离开这世界,并不像他们那样,而是年纪轻轻,怀着恐惧。
  边道在20步开外。我不敢指给他们更远的地方;他们走上四五步就会疑心不对头。15。我屏住呼吸。10。也许我能走到。
  “修士!”他们之中有人从身后喊叫,但不是那个黑脸人。
  我只当没听见,管自往前走。还有五步、四、三、二……
  “戴恩!”传来那个柔声柔气的声音。
  我呼地转过拐角,一道薄薄的亮蓝色闪电撕开黑暗,嘶嘶地打我身边飞过去。我觉得兜帽下的头发竖了起来。当我提着袍子快跑时,我听见身后一声沉闷的身体猛然倒地的声音,以及一声压抑住的咒骂,接着便是奔跑的杂沓脚步声。
  我的练功时间并没有白花。我现在为此而庆幸。尽管我疲惫不堪,可我还能奔跑,我身后的那些人被没有穿惯的长袍碍住了脚,被一条条陌生的走道搞晕了头。我奔跑。
  一条岔道;我沿着岔道跑。在一个岔口,我又转向。有可能抛下他们。修道院是个迷官;它不断无计划地扩展,直到覆盖几个街区。但是,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拐弯,穿着鞋的脚在石头地板上发出的劈啪声始终不断地跟着我。我没法甩掉它们,他们跑得更快了。
  我能去哪儿呢?我能躲在哪儿呢?杀手们在里面。修道院不复是庇护所了。现在这儿出了叛徒,他们将杀手们放进来了。院长?即使我现在交出那块卵石,我也拿不准他能保护我,想要保护我。我对他撒了谎。何况有那块卵石——那个姑娘。
  身后的脚步声跟着我。始终跟着,我的呼吸滚烫,灼痛我的肺,我的血涌向我的头,捂住了我的耳朵。两只脚。我精神错乱地想,浑身打着颤。
  只有两只。那姑娘的两只脚在跟着我。只有两只齐足踝被截断的脚。来讨回那块卵石……
  在心智迷乱的片刻间,我想把那块卵石掷到身后,就像民闯故事中那个太空人那样,那个乘在救生船中的太空人将他的孩子抛出船外,掷给无情追赶他的空间猛兽。那时,追赶的脚步就会停下来,得到满足,让我跑掉。
  但是妄想消逝了。追赶的脚步声又变成许多,沉重而又

  的力量。我还需要抢先一步……
  我猛地往前冲。这样的步子要保持不止几秒钟是不可能的,但那几秒钟是无价的。当那扇蓝色的门在我前面闪光时,追赶我的脚步声被我自己奔跑着的脚步声盖下去了。在明显没有缝隙的走道墙壁边迟疑片刻,一块壁板向后滑移。壁板刚打开一半,我就钻了进去,那块壁板在我身后闭合了。
  我气喘吁吁地蹦跳上楼梯。我的身体倒进面向控制台的椅子,匆匆打开动力开关,将工作帽牢牢戴在头上,双手伸进金属护手。
  屏幕成为灰色,亮了起来,闪烁着,显得清晰了。大教堂空荡荡的,就跟我所知道的它在这个时候会出现的模样一样。这时……一,二、三……四个假修士全都突破了挡住那扇门的蓝色帷幔,落进了陷阱。
  一阵狂喜涌上我的心头。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认识到什么是力量。我感觉到力量在我指尖下搏动,在我的身体里涌流,在我的心里高涨。力量是我的,我是这一小片创造的上帝,惩罚由我而定,生死大权操睹我手。但首先我得封闭我的王国。
  那扇门是单通道。他们进得来但出不去。屏障却不一样;那是朝街打开的。扭动一个开关使场倒转。他们决逃脱不了啦!
  他们在追赶时已脱去袍子。他们是大教堂里的几个黑影,穿着紧身裤、衬衣和短外套,肥胖、丑陋,手里拿着口部有突起的枪的黑影。他们中的三人疯狂而又困惑地在跪凳之中搜寻一个不可能消失踪影的逃跑者。第四个,那个黑脸人,站在大教堂中央,嘴角讥嘲而又觉得有趣地一扭,满腹心事地往四下里的墙壁凝望着。
  最后,那三个搜寻者回头往教堂前部看了看。我正面对着他们,一个高个子、身穿灰色粗布长袍、戴着兜帽、笼在可怕阴影中的人形。一条长长的手臂谴责似的伸出着。
  离开教堂!一个声音在他们心里轻声说。杀人不眨眼的坏蛋,折磨人的懦夫,卑鄙的杀手,宇宙的渣滓!滚!否则我就把你们这些亵渎神明的家伙从这座圣庙里清除出去。
  回答是一个亮蓝色的闪电,一道灼人的闪光射进了影子人身后的墙壁。又一次射击,教堂里的黑暗又一次被撕裂。不定形的阴影醉汉似的朝着墙壁摇晃而去,又掉头涌回来。但在他们前面的那个人形站着丝毫未受触动,他的双臂卑夷不屑地交叉在胸前。
  笨蛋!
  那无声的声音震荡着。
  你们的枪在这儿毫无用处。它们是吓孩子的玩具,你们是为金钱出卖灵魂的人。你们将自己的生活建筑在这些玩物所具有的力量之上,但在这儿,它们一文不值。在这儿,在上帝面前,你们只是赤手空拳而已。
  一声神圣的大笑在他们心里隆隆响起,一声带有浓重疯狂色彩的大笑。
  滚!滚!再不滚我就要收回我的怜悯了。
  他们之中有一人吓破了胆。他浑身发抖,狼狈不堪,转身便朝屏障逃窜。但在他刚要作致命一扑之时,一下给他以刺痛的警告阻止了他。他朝大教堂前部那个戴兜帽的人形转过煞白的脸。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四章

  都会懂得这一点。可是……
  我缩回手。我必须把它处理掉。有声音轻轻对我说,我知道……懦怯还是推理……那轻微的声音是说得对的。我无法保护它,我无法破解它的奥秘。我无法……我用光束将它抬起来,就在那一刻,我知道在一个没有藏物之处的地方我该将它藏在那儿了。
  大教堂墙壁里面该有个空腔,那是教堂建造者们为了置放过去的秘密物品而设置在那儿的。几乎每一座公用建筑都有一个。所有被拆毁或被发掘出来的带有壁内空腔的建筑物,使档案馆获益匪浅。教会肯定在大教堂里设置有这样一个献给未来的地方的。
  我穿透进墨黑的墙壁,在墙壁里面移行,寻找一个黑得比较淡的地方。我找到了,卵石眨地一闪掉落下去不见了,我突然感到空虚,丧魂落魄似的。现在我是有理由感到绝望的,在那儿,在那块墙角石里。在我回归泥土、空气和水之后,它将久久呆在那儿。某个未来的历史学家将用手指捡起它,并纳闷它是怎么落到这儿来的。他会对它感到困惑不解。他会竭力去辨识它,最后他会将它当做一件偶然的事或一个玩笑,把它抛开。
  当我回头看屏幕时,我才知道我耽搁得太久了。那阵飞弹骤雨的结束让那几个杀手分散开了。现在打击他们就比较难了,但那已没有意义,因为我的钱币供应已经消耗完了。现在没有一样东西可掷了,在这一距离,光束无法举起任何沉重的东西……比如,像人那么重的东西。
  从黑脸人蹲伏的那个靠近门的角落,发出一下闪动。什么东西在近旁爆炸了。房子在我四周摇晃。黑脸人掷了个炸弹,他的投掷技巧出神入化,不偏不倚正好投中控制室。爆炸将大教堂前墙撕开一个大洞。他们只想毁了教堂,把我给轰出来!
  我的牙齿咬得格格响。要是他们轻举妄动,我是有办法对付的。光束朝已经丢失一只眼睛的那个人闪射出去。他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的枪像一只丑恶的黑乌呼地飞到空中。枪落到了站在教堂前部那个修士的影子手中,他在爆炸中岿然不动。
  我发疯似的用我的假手寻找扳机,此时蓝色闪电射穿了我的在下面的影像。在我能够开枪之前,他们拼命举枪射击。下面正好在食指所扣部位的那道杠必定就是扳机。我扣动它。毫无反应。枪把上有个小按钮吗?没有。这时,我偶尔在扣动扳机的同时按了枪柄背部。一道蓝色闪电飞速向杀手们回射过去,并没有对准哪个目标。
  没有对准哪个目标,但并非全然没有成果。恶心攫住了我的喉咙。当我意识到一个人失去一只眼睛无关紧要时,我咬紧牙关将一股股胃酸压下去。一下长得令人震惊的心跳,一个人的冒着烟的肢体在通道里倒下去之前笔挺地站立着。
  现在他们已成三人,他们小心翼翼,并没有看出那致命的第一枪完全是凭运气的瞎射。现在跪凳高度之上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在我的眼睛搜索屏幕时,我寻思,我是否能够再次迫使自己开枪。在下面大教堂里死了一个人,一个毫无价值之人,一个枪手,一个行刑人,一个杀人者……可还是一回事。他原活着,而现在却死了,我很难受。
  瞧那儿!——一条胳膊往后摔。不由自主地,我的手扭动了一下。闪电有30厘米宽。它将一张跪凳砸成一堆冒烟的废物,但那条胳膊颤动了一下。什么东西从那只手里滑落,那是件小小的圆筒形的东西,掉落时闪着光……整个一片地方爆炸起来,血肉横飞,还加上木片。
  我将目光从屏幕上掉开,满脸痛苦。死亡!死亡!我就是死亡!那些靠暴力为生的人死于暴力,但死亡应该是冰冷、僵硬和无血的。我虚弱而且害怕。
  那扇门闪了闪。我是打眼角看到它的。枪在下面那个影子修士手里转了一圈,但我无法迫使那只手收紧。人杀得够多了。那个黑脸杀手毫不是惧地往门外扑出去时,枪始终黑沉沉的没发出声音。他曾得到过修道院内什么人的帮助,现在又得到了帮助,我再次寻思那人是谁,这时我意识到眼下我得警惕来自身后的攻击。在那漫长的几分钟里,我第一次想到我会像他们一样被轻而易举地杀死,我会像他们一样死掉。我也很可能丧生。
  我赶快站起身来,走向门口。下面的过道壁板仍然关闭着,楼梯空荡荡的。我重新坐在控制台前,看着高挂在墙上的镜子。镜子清晰照出身后那道长楼梯。我竭力思索。要是我有另一支枪……
  我用光束去夺仍在教堂里那个杀手的枪,可是他拼命死抓着枪不放,和那双看不见的手厮打。我的眼睛又掉过来看镜子;下面那块壁板仍然关着。我扣动扳机,朝在教堂里那个人射出飞速的电光。那一枪甚至没落到近处;他身后的长凳冒出了烟。那是一个警告:别探出头来!我心里飞快地转着念……
  被陷住了。最终被无望地陷住了。大教堂有两个出口,屏障和门,但控制室只有一条出路,下楼梯进入走道,可那条路被黑脸人堵死了。得速战速决。我对自己说。他们想要活捉我。他们想要对我施以严刑,逼我供出放卵石的地方。我不会给他们机会的。
  只有两个出口…… 我像个处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濒死之人紧肾抓住这个念头不放……可我以前想过——是否有第三个……
  我需要衣服。我需要钱。没有这些东西就不可能逃跑,一条出路要是仍旧通向同样致命的地方,那就毫无价值可言了。有了衣服和钱——在这儿是没有生之希望的——那就畅行无阻了。不过,外面强徒肆虐……
  那个掉了头的杀手的衣服几乎完好无损。幸运的是,那些扣子是有磁性的,很容易被光束扯动。至少短外套是容易脱的。衬衣难脱些。我奋力将沉重的死尸翻过来倒过去,晃动那两条没有生命的胳膊,使其从袖子里脱出来。死人的反抗甚至要比活人更加顽强。
  外套和衬衣放到我身边时,我朝镜子掠了一眼,知道自己刚才很大意。过道壁板已经打开,但楼梯上并没有人。我所需要的只是几秒钟,再有几秒钟而已。我把枪提到控制室,快步走向门口,扣动扳机朝楼梯下猛射出一股蓝色火焰。那会使黑脸人在不顾一切自杀性地冲上楼梯之前迟疑不决。但是他可以等待。
  轰隆隆的一下爆炸第二次撼动了控制室。我踉踉跄跄竭力想要走到控制台那儿,可控制室在我脚下陷下去了。我紧紧抓住椅背不让自己倒下去。我奋力挪向控制台。我需要太多的跟睛,太多的手。那个留在大教堂里的杀手又掷了一个那种威力无比的小炸弹。
  我把枪送回教堂,竭力想把那枪手搜寻出来。惟一的结果是浪费火力……和时间。
  我回到那个无头死尸处。尸体在黑暗中闪烁着白光,在我奋力将裤子从死尸身上剥下来时,我的眼睛在屏幕和镜子之间来回扫视,我咒骂那条裤子、咒骂那具死尸、咒骂穿紧身裤的时尚。最后我用力紧紧抓住腰带,一把提起来。什么东西悄然出现了。
  一条蓝色光束射进了我头部上方的墙壁。我放掉裤子抬头看,我大吃一惊。镜子里一条胳膊和枪又出现在拐角处。不过,那样他是无法造成任何真正的伤害的。危险在于我正忙于处理其他问题,有可能给他机会,猛地冲上楼梯。就那个黑脸人和他的经验而言,这样的机会有的是。
  在大教堂里,一条胳膊举起来了!我迅即开枪,却没有击中,可是那条胳膊很快缩下去了。我望望镜子,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剥那裤子。裤子松动了,脱落了,就像葡萄皮似的剥下来了,裤子在我身边了。我有了衣服,假如我能够隐藏自己的踪迹的话。
  我把枪举到那个杀手赤裸的躯体之上。白花花的颜色上横亘着一条黑色的带子,一条宽阔的腰带。我一使劲将它拉橙,并开了火。那具尸体猛地搐动了一下,冒出烟火,烧成了黑糊糊不复可辨的一堆。恶心堵住了我的喉咙;我将它硬压了下去。
  闪光使余下的那个枪手大吃一惊。他贸然抬起头来,打长凳之上窥看火焰和刺鼻的烟。我真厌恶一厌恶杀人、厌恶鲜血、厌恶死亡,而且几乎厌恶生活。
  蓝色的火焰又在我头上掠过。我的自我厌恶消失了。我抬眼一看,发现镜子不在了;镜子所在的地方成了一个在黑色圆周里的白色长方形。我这才发现求生是一种本能。我要活下去,这全取决于那个黑脸人,他是否会让我拥有我所需要的几分钟。他在楼梯上?我觉得他还没有最后冲上来,但我无法信赖我的感觉。
  我从大教堂里取了枪;在那儿,我不再需要它了。我站起来,将枪高高举过头顶,近楼梯时,对着楼梯下面就扣了扳机。枪在我手里一颤。楼梯除了火焰之外空无所有。
  现在没时间思索了。我纵身向地板上那堆衣服跳回去。我的袍子脱下了。我抬起腰带,将它围在腰间,把两端用力扣在一起。腰带松松地耸拉下来,但没有时间调整了。裤子也大。我笨拙而又费力地穿那裤子时,我才为它的大而感到庆幸。
  我在穿衬衣和外套前向楼梯下又开了两枪。衬衣穿上了。一只手把前襟捺下去,扣好扣子。衬衣很紧;外套也紧。要是我将枪插进里面的贴袋,外套就会更紧,但我始终将枪握在手里。
  我又一次用蓝色的火扫射楼梯。而后我跃到控制台前,匆匆操作各种控制器。控制器必须调节好。定时必须完全正确。最大限度的动力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被输进机器。机器必须成为自动。最后检查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用眼睛标出地板上的一小块地方,用力将枪插进里面的贴袋,过去按一个按钮。
  我听见楼梯上奔跑的脚步声。
  光暗淡下来了。我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那个黑脸杀手,奇怪地晃动,在门口举着一支喷射蓝火的枪,闪避到一边;他脸上那种怀疑的神情,以及把我围裹在中间并遮蔽了光的火焰。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五章

  那是我第一次梦见的奔跑、黑暗、寂静和恐惧,被轻快得可怕的脚步所追赶,还有我的手的灼痛——除了现在我的脸也在灼痛之外——那块煤的掉落,以及羞耻和空虚……
  那部分总是一模一样,但结局不同……
  我想到我成了瞎子或是死了,抑或既瞎又死。这时一道光在黑暗中出现,一道来自上方的蓝光和一道来自下方的绿光,我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宁静的草地上。我的脸并不很痛,因为一头四足食草动物正用光滑的舌头舔着它。尽管我头痛欲裂,我还是站立起来,想搞清楚我是在什么地方,那地方很眼熟,虽然我一时叫不出它的名字来,不过,那没关系,因为这地方一片安宁,安宁确实不需要名称,
  一个姑娘打一座低矮的山岗边绕过来了,她同样没有名字,那也没什么关系。她在空气中行走,因为她没有双脚。但她的嘴唇漾着微笑,她伸出手越走越近,我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一种燃烧的感觉飞快沿着我的胳膊上升,以越来越宽的弧度在我的身体里环绕,直到我觉得生气勃勃,充满活力。当她最后将自已的手抽回去时,一块水晶卵石留在我的手掌之中,晶莹别适,而又充满神秘。
  她的嘴唇动了动,可我听不到声音。
  “这是什么?”我问。
  她显出困惑的神情。她不耐烦地耸了耸肩,指指自己的耳朵。她的嘴唇又无声地翕动。
  那人轻而易举地、不用什么力气地按住我。我身下的气垫床陷得更深了些。那人坐在床沿上。貌转动着头。我是在某个住所。房间比我自己的斗室大,但并不非常宽大。家具似乎很舒适,而且富于色彩,但并不奢华——我所躺的床、两只深座的椅子、一只放满老式书籍的书柜、四壁覆以壁毯,只有一扇打开的门除外。
  “你别去任何地方,”那人温和地说,“今晚不走了。你身体不好,不能走。”
  我宽心了,不是完全放宽,而是宽缓了一点儿。那人好像很和善。貌心里一片混乱,但有个想法变得清晰起来。“那危险。”我脱口而出。
  他眯起眼睛。“为什么?”
  我将手放到前额上,想了想。我眼睛阖上一会,而后又睁开。“不大想得起来。有人追我。一个穿黑制服的枪手。他要杀死我。他还要杀死你。”
  那人缓缓露出微笑。“那可不容易办到。在我长大的地方,我们碰上的麻烦事接二连三。自我来到布兰库什,生活太平静了,我觉得自己半死不活的。眼下,若你就是乍看上去所像的那种人”……他的眼睛诡谲地闪着光……“那你是根本不会有任何麻烦的。你将死去,你的尸体将被处理掉。”
  “你说什么?”
  “你穿得像个无确定主人的雇佣兵。可你不是,皮肤太白,手太柔软。你所穿的服装是别人的,腰围比你大,前胸和肩部却比你小。恕我冒昧,我说你是个修道士。”
  “神父助理,”貌说,不知不觉间学着他那说话干脆利落的样儿,“或修道土。你说‘没有确定主人的雇佣兵’,那是什么意思?”
  “胆大妄为,风流倜傥的高价雇佣兵。无拘无束地把弄枪,无拘无束地玩女人,无拘无束地花钱,要是有人给他们一点钱,就无拘无束地倒戈转向。”
  “我想我杀掉了他们三个。”我说,那回忆使我浑身一阵阵微微发颤。
  “你这个神父助理该得勋章,”他微笑着说,但我认为我在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种尊敬的新口吻,“再像那样痛痛快快干掉几个,你就成首领啦。”
  突然间我恍然大悟。我用臂肋支起身。“我在什么地方?他们能……”
  “不能,除非他们跟着你。”他的眼睛好像眯得更窄,“发现你时,你在街上不知所至,晕头晕脑的,差一点就要倒下去了。躺下去,放宽心吧,养养力气。我把你拖到这儿来了,但是,再往前走你就得依靠自己的力量啦。”
  他从一只小箱子里挑了一个薄薄的白色圆筒,放在唇间吸了吸。一缕刺鼻的甜丝丝的烟飘浮到空中;那人的眼睛更明亮了。我第一次仔细看他,我知道我怎么会将他误认作那个姑娘了。那不仅是由于金发;他皮肤细腻,尽管略有点日晒后的棕褐色,他的嘴唇好像比男人自然的色泽红些,当他站立起来时——就如现在——个子显得细小,虽然他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种猫一般的优雅与柔韧力。
  “你问你在什么地方,”他说,边踱步边从他那小鼻孔里袅袅地送出淡淡的烟缕,“你是在弗雷德·西勒所开的书店里。”他嘴唇一弯,淡蓝色的眼睛眼角一翘,露出一个并不快乐的微笑。……“面向大众的书商,业务坏透了。告诉我,你这是怎么搞的?”
  “搞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那双眼睛最后离开了,那声音也随之离开。我陷入一种麻木状态。我被吃吃的笑声唤醒,那笑声来自很远的地方。
  “你需要休息,”一个声音说,“需要治愈灼伤的时间。开枪时,你准是飞快抬起手来保护眼睛。幸好没伤视力。你现在的样子确实不太好看。眉毛和睫毛差不多全被烧光啦。脸看上去就像生肉似的。”
  “我怎么办呢?”我无力地问,“我就像个修道院墙外的婴儿。”
  那吃吃的笑声又响起来了。它几乎成了咯咯咯的痴笑。“那可是个配备齐全的婴儿啊。衣服、钱——5000克罗纳帝国票,都是100克罗纳一枚的。”
  我的眼睛睁开了。
  西勒咯咯地笑。“钱在腰带里。”
  我将没有烧伤的左手伸向腰间。
  西勒哄然大笑。“那还系在你腰里。要是我想抢你的钱,我就不会留下你的性命,让你为此发愁了。我碰到的事总能搞个水落石出。那个被你剥掉衣服的雇佣兵囊中充盈。若那足他染手此事所付的代价,那他或那件事真是代价高昂啊。除非你盗了修道院的金库。”在我挣扎要起来时,他戳了戳我的肋骨。“别在意。那无关紧要。最后说一句——你有一把至少值500克罗纳的枪,还有相当可观的弹药 ”
  他把我外套的一边前襟拉下来,露出塞进加衬布口袋里的一排细长的金属管。“一共10支。一支足可进行约100次短爆,10次长爆,或一次巨大的爆炸。其动力足以供这家店10年时间的用热和照明。每支50克罗纳——要是你能搞到的话。呵,这是没有怀疑的。你的配备很不错啊。”
  “钱可买不到自由,”我说,“或安宁。”
  “这些钱能够买到的东西会使你大吃一惊呢——要是你知道去什么地方,知道怎么花钱的话。而且知道怎么保护那些钱,那里面的学问可多着呢。你得好好学,受点儿教育,心千万别软,加上鸿运高照,你或许能够死里逃生的。”
  死里逃生。当一张脸在我心头浮现之际,我抖颤了一下。“我逃不脱那个追赶我的黑脸人。”
  西勒的脸一尖。“谁?”
  “我不知道是谁,”我说,我疲惫难受,无休无止的提问使我冒火。“他长着黑脸膛,大大咧咧,同时又胆大包天。冷酷无情的黑眼睛。坚实有力的下颌;大得出奇,可压根儿不好笑的鼻子。他是个大个子——至少跟我一样高。”
  “萨巴蒂尼,”西勒说。他的声音低微无力。他那淡棕色的脸似乎变白了。
  “你认识他?”我傻乎乎地说。我太累了,已经不再会感到惊奇了。
  “我认识他,”西勒说,几乎是自语,“我们见过两次面。一次在麦克劳德。一次在联合天体。可我干我的,他干他的——并不直接发生关系。这次——”他耸了耸肩,但他脸上的神情是困惑的。“萨巴蒂尼在联合天体有差使,那会使他脱不开身,直到有个更滑头、更狠心、更聪明的人出现。”
  “可联合天体在100多光年之外。”我反对道。
  “就是啊,”西勒喃喃地说,“谁想到……’’
  他那毫无目的的动作变得目的明确了。他走向一堵墙壁,将壁挂拉开。在他的手指下面一块墙壁打开了。那里面是一张小橱。他挑选了几样东西,将它们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其中有支枪,虽然那跟我从雇佣兵手里拿过来的那支枪不一样,他的枪枪管长而细,他将枪插进外套里面的腋下。
  的手不由自主猛地缩回来;墙壁滚烫并冒烟。
  我咬紧牙关,集中浑身力气跨出一步。房间稳住时,我额头上已冒出汗珠。总共有十步路。我小心翼翼慢慢跨了五步,仿佛在深渊之上走钢丝。跨第六步时我打了个趔趄。最后的四步我是一头扑过去的。最后我双手死死抓住了门椽,不让自己裁出去。
  “好样的,”西勒拍着我的胳膊说,“我必须搞确实,你是值得带着一起走的。”
  我使出老大的劲抬起头。西勒的脸呈一片模糊的粉红色。我像吐苦药丸似的用力说出这句话:“嗯……要是我……出不来呢?”
  西勒的声音里台着冷冷的一耸肩。“我或许会把你留在这儿。”
  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我身后的房间,但壁洞外的空间却一片漆黑。西勒手里一根细管子变成一支手电,照亮了一个走道。我走了几步。那走道其实是两堵粗糙墙壁之间的一个尚未完全闭合的空间。尘垢满地、蛛网遍布,到处是杂乱的破扳、金属和塑料块,还有其他被弃的建筑材料。
  在我身后,西勒将一扇厚厚的塑料门滑移进壁洞,按了门边一个按钮。一条细小的火线飞快围住了门椽,并喷出火来。
  “这一下,”西勒吃吃笑着说,“若你们不将这房间烧尽——他们或许不会——那就让他们去琢磨我们是怎么离开的吧。”
  他将我的左臂环绕在他肩上,引我走下那条霉气扑鼻的走道。尽管我疲乏不堪,可我还感到纳罕:身材瘦小的西勒怎么能承受着我的重量却又不显出费力的样子。路似乎没完没了,照在前面的光表明,那条走道没有出现任何变化,这条道是不可能走到头了。我踉跄而行,脚下腾起的阵阵灰尘呛得我直咳嗽,我只顾向前走,直到时间和距离变得毫无意义。
  到那条没完没了的路的尽头脚步停下来了,我止了步,西勒从我腋下钻出来。我斜依在某个又硬又粗糙的东西上,西勒在一堵白花花的墙壁前作出几个模模糊糊看不分明的动作。这时墙壁所在之处出现了一扇门,我到里面,眼睛在一片眩人眼目的金碧辉煌之中直眨巴。
  我迷路啦。我不连贯地想。我们打空间的一扇后门出采,进入了皇帝的宫殿。
  但我知道我这么想是错的。什么地方有个声音在轻轻地说:这是一个卑微的书商的房间,但我那受到震撼而一时看到了清晰景象的感觉不赞同这句话。
  卑微?这话不对!那些嵌在墙壁里的几乎具有三维真实感的图画肯定是天才们的作品。那些墙壁本身在隐蔽光和经过柔和处理的色彩辉映下,显得奕奕煌煌。闪闶发光的椅子和一张坐卧两用沙发蹲在铺着厚地毯的地板上。一个壁龛里放着几只高高的书橱,书橱里是一排排封面豪华的书籍。房间一角矗立着一台超大型电视机……
  那房间呈现出一片令人目迷的绚烂色彩。我抬起一只手,挡在跟睛前面。我再次死死抓住门椽支撑自己……
  西勒说了些什么,可我只听到一连串毫无意思的声音。
  我向前跨了一步就摔倒了。在撞上地板之前,我毫无知觉。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的教育便开始了。我躺在一张大床上。房间已不是昨晚看到的那间。我觉得得到了休息,但当我试图挪动时,僵硬的肌肉发出了强烈的抗议。我的脸觉得硬邦邦的。手痛,后脑勺上起了个包……
  “你的枪在哪儿?”西勒在门口轻声说。他的声音就像蛇的咝咝声。
  我坐起来,边发出呻吟,竭力要甩掉睡意。
  “你的枪在哪儿?”西勒又问,声音更轻了,我注意到他那支枪管细长的枪悬在他松弛的手指间。
  我摸摸自己胸口。我发觉只摸到光溜溜的皮肤。掀开平整柔软的毯子,显露的只是这么一个事实:我赤身裸体。
  门口传来一个细小的爆裂声,仿佛有人从唇间用力驱出空气。什么东西嘶嘶响着穿过我的剪短了的头发。我抬眼看。枪不再悬在西勒的指间了。它笔直对者我。那枪口多小啊。我傻乎乎地想,不比针头大。
  “什么……”我开始说话。
  西勒打断我:“要不是我,换了随便哪个人,你这时候就没命啦。”
  我局促不安地往身后掠了一眼。就在我的头部上方,有一根一半嵌进墙壁的小针。
  “好。我学到了一课。”我说,将手伸到上面,想去拔墙上的那根针。
  “若我是你,找可不会去碰它,”西勒满不在乎地说,“那有毒。”
  我的指尖在离针2.5厘米处抖颤起来。
  “第二课,”西勒说,“永远别碰你所不了解的任何东西。依此类推:永远别卷入一件事,在你知道自己希望得到什么,知道自己将要丧失什么以及对立面的强弱和性质之前。”
  西勒用一把镊子拔去墙上的针。他小心将针放进一只小玻璃瓶,塞好瓶塞,把瓶放进左侧口袋。
  “那你并不是按自己所说的话做的,”我毫不感激地说,“否则你就不会将我弄进来啦。”
  “那,”西勒说,“你就错啦。”
  说了这话后他不做声了。
  我穿好衣服吃了早餐后,他轻轻给我的脸和手敷了新的油膏。他的两只手暖烘烘潮滋滋的,让人觉得不愉快。
  “在我的想像中,你绝不是一个英俊的人,”西勒干巴巴地说,“所以你在容貌上的改变不能真正说成是破相。你的脸要一个星期才能完全恢复。除了眉毛和睫毛,也许还有一点儿疤斑之外。手的恢复时间可能要长点。若你能活那么长的话。但你可以由此出名:你是受到过闪光枪直接射击而惟一活着的人。”
  我断定西勒那套房间是隐藏在一座被弃置的仓库里的。在那间有点过分豪华的卧室的一扇门前,有一道台阶通到下面一个地下室。那地下室很大,足可以用来作为练习射击的隐蔽靶场。那天,在石头、污秽物小虫和啮齿动物中间,我学到了一些武器的初步知识。
  西勒手里把弄着我的闪光枪。“有人说布兰顿发明了能量储存电池。或许他只是发现了它,重新发现了那个原理。
  练了射击之后,我就练从肩袋里往外掏枪。可我无法练得像西勒那样,动作像猫一般急速。他到上面房间里吃东西时,我检查了他的外套。他的枪袋里别着一个用一根弹簧、一个卡扣和一段用于松扣的小杠杆构成的巧妙的小装置。枪插进去时,它就使弹簧翘起来了。当手伸进口袋,将枪稍微从那个装置中拔出一点时,小杠杆就松开卡扣,枪就向上弹。送进手掌。
  我把那个装置从他的口袋里卸下,装进我自己的口袋。
  西勒回来,穿上外套,一下将枪插进袋里,他显出困惑不解的神情。我们掏枪了。我的枪对准他时,他的枪还没有完全拔出来。
  他皱起了眉头,但这个表情慢慢化成一个不悦的微笑。“你可比我想的聪明,戴恩。不管怎么说,你在外面会有机会的。”
  我要将那装置还给他。
  “留着用吧,”他说,“我还有。”
  我继续练习。掏出枪射击……掏出枪射击……掏出枪,转身,射击。练到那些动作就像呼吸一般无须加以控制。西勒说声“戴恩”,枪就出现在我手里了。他小心跨上前一步,动作轻轻地连灰尘都几乎不受搅动,而我却已经飞快转身,蹲伏,枪对着一个变得乌黑的石头人形喷发火焰了。
  我们较量了几个小时。
  “望着对手的眼睛,”西勒说,“眼睛是决心的镜子。眼睛显示内心意图要比手早。萨巴蒂尼除外。他的眼睛永远不改变表情,吻一个姑娘或残害一个孩子都一个样。”
  我将没有上电池的枪对准西勒。他的手就会像蛇一般飞速蹿出,把枪挡开,推到一边,并掏自己的枪。
  “不要靠得这么近,保持枪的距离,让枪始终紧靠自己的腰部或臀部。你必须使我无法用枪,并始终保持足够距离,教我无法扰乱你瞄准目标。”
  又练。掏出枪射击……掏出枪射击。不久我便能一听见石头中间有跑动声就掏出枪,将一只老鼠打得冒烟,在尘土中扭动。过了一会儿,西勒也来参加这一游戏了。
  “好枪法!”他说,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下一只是我的。”
  那种啮齿动物的数量急剧减少。
  西勒教我如何持刀和用刀,如何无声无息地、最终地致敌于死地,如何决斗,在你持刀而敌方赤手空拳时如何对付,更重要的是,在形势倒转时如何对付。他教我如何做袖鞘,并给我一把利刃插到袖鞘里去。最后,他不是滋味地承认,即使在雇佣兵世界里,我也会有生存机会了。
  吃过晚餐后,西勒带着我的衣服走了。他留下一件线缝处紧紧绷绷的长度仅及我膝头的袍子。我搜索了那套房间。我只发现了一个没有门窗的地下室,没有发现其他的楼层或通道。这里只有一扇上了锁的门。
  我不停地在那套房间里到处去,最后我往书橱里面看。浏览那些书名,大多数书籍似乎都是小说。我一路看过去。但最后我走到一只放满比较严肃的书籍的小书橱前。那些书籍所涉及的广阔学科揭示了西勒其人的某一方面,对这一方面我是未曾想到过的。
  有一些关于犹大的书。我可以把《预言书》、《教会》或《仪式书》和《仪拜仪式》诸书取下来,但这些书我烂熟于心。其他的书对我毫无意义,如《原理》、《能量和基本电路图》、《机器和人类遗产》等等技术书。我所接受的是宗教教育,面不是世俗教育。
  我最后抽出来的那本书封面已经破损,书页也被翻得指痕累累的。书上没有标明作者,也没有出版方面的详细情况。有的只是书名——《论星系力量》,我坐进一把深座的椅子看起来。我缓慢仔细地看,可时间过得飞快,因为那本书大有名堂,我像尝到新奇的美味,头脑几乎陶醉般地飘飘然了。书中的一切都令人着迷,但其中一段我至今差不多仍能逐字记诵。
  我们必须面对力量的现实,了解堡垒世界是理解问题的关键,因为那座堡垒是没有钥匙的。让我们清晰地看看它,用不被梦想所眩惑、不被虚假的希望所蒙蔽的眼睛。
  防卫是最重要的。其象征即是那座堡垒。在堡垒之内是保卫它所必不可少的所有的人和补给品。让进攻来临吧。进攻来自无比遥远之处,来自距离几光年之外的地方,进攻带来的是它所需要的由人组成的庞大军队,它所需要的作战武器,它必定要消耗的弹药,为供它的人吃穿所必需的堆成山的补给品。让进攻越过那巨大的壕堑,吃掉它的补给品,将它的能量消耗在遥远的路途之上,因厌倦、疾病与纷争而损兵折将。让进攻来临吧,让保卫者们下定决心,进攻永远不能成功。
  想想那消耗,考虑考虑力量经济学吧。发起一场进攻的种种需要会耗竭一个天体的人和财富。一个天体保卫自己需要什么呢?一圈无人驾驶海岸火箭和一个有效的监控系统。只要那些火箭没有在空中被扫光,进攻船只就无法通过,假如对这种防御武器的生产加以适当调节,它就能轻而易举地弥补损失。若进攻者所在天体不率先对征服行动无法餍足的需要作出反抗的话,他们就必定会等待并瓦解。
  假如进攻不顾种种纷争,无视种种损失而取得成功,那就请想想所付出的代价。在成功后面是一个支离破碎的行星,它的资源被滥用在征服上,它的人民陷于穷困之中,忍饥换饿。揭杆而起。请想想所得的是什么。一个无可榨取的天体。进攻部队的指挥者身居一个现己属于他的堡垒之中。他是统治者,他的前统治者再也不能对他发号施令了,就像他在征服之前无法使防御者服从他的命令一样,若有人说到忠诚二字,我不知其所言为何意。在一座堡垒之内惟一的忠诚是忠于其本人。
  那就是堡垒心理。而这也是一种堡垒心理:一个人处于另一个天体之上,他就是敌人,不是同胞而是异类。我们将憎恨他。
  这就是堡垒政治:防御必须坚定,而且它必须是有效的。坚定和有效的民众无法共有的特性,无法长时间共有而不消散。
  这两点只能从上而下强制实施。一个堡垒必须由一个人或少数几个人统治。民主是不可能的。
  在有记载的历史中出现过民主政体。屈指算来,为数寥寥。它们的命运如何?它们改变了政府形式,或政府形式为它们而改变。逐渐加强的中央集权使它们变成了独裁统治,抑或它们被征服。
  历数星系的主要力量。个人统治者,教会,商人。统治者是满足的,教会是满足的,商人感到满意。惟一的失政者是人民。
  那么,没有希望了吗?回答是,没有。人民无法反抗,因为他们没有能力。他们没有能力进行战斗,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能力进行思考,或者,即使有思想也没有能力传播。人民是无知无识的。统治者们使人民始终处于这种状态。要是出于某个奇迹,他们造了反,那会怎样呢?在随之而来的大混乱中,最近的天体就扑将下来进行征服。
  我们就这样看着焱星星并为黄金时代而叹息。我们的叹息是没入虚无之中的一缕虚无的风……
  西勒拿着我的衣服进来时,我合上书,将书放在一边。几件衣服已经改过,合我的身了,颈项四周的深色污迹也已去除。
  附近没有一个看上去像雇佣兵的人,西勒报告道。要是萨巴蒂尼仍在寻找,那他就是在秘密地下,西勒听说大教堂正在修缮。修缮工作进行得很匆忙,因为有传言说大主教可能视察布兰库什。说到大教堂的时候,他的眼睛看着我,可我的脸由于灼伤的皮肤不能动弹,所以几乎就像是面具。
  我穿衣服时他望着我。
  “那姑娘留下了什么?”他随随便便地问。
  “她留下……”我开口说,又打住。
  “什么?”西勒急切地问。
  “我想不起来。”
  “坐下,”他说,“我们该谈谈了。”
  我坐在一张椅子的扶手上,觉得疲惫不堪。我脸上作痛,头又痛起来了。
  “谈什么?”我问。
  “谈那姑娘,她为何进入教堂,她在教堂里留下了什么,以及你为何得将它交给我,”西勒直截了当地说。他那不动感情的自信的声音使我心寒。
  “我……”
  “注意,”他说,“你记得的。你不要装模作样了。”
  “我不能,”我疲乏地说,“我无法将它交给你。即使我能把它交给你,我也不会。”
  西勒讥嘲地微微一笑。“那是一块用晶莹的水晶做成的小卵石。一个商人在外围地区一颗小行星的一些废墟中发现了它。那些废墟很古老,古老得无法描述。它们表明,那个业已消亡的种族具有太空飞行能力与可观的文明程度。那商人发现了它,要它,并拿了它,他疑心它含有一个有价值的秘密。他在布兰库什登陆时,隐情泄漏了出去。他被杀身亡;他的船员们也惨遭屠杀;那个天体的位置不得而知了。但那块卵石结果落到了皇帝的手中。他警惕地守护着它,可昨天它在皇宫里被人偷走了。”
  我听着。这个信息可能有用,若它正确的话,但它证明不了任何东西。“你怎么知道那姑娘要把它拿来给你呢?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芙莉达。她是皇帝最小的爱姬。”
  西勒把那姑娘、她和皇帝的关系,以及她离宫时的装束描述了一番。我听着,胃里一股奇异的难受感觉在不断增大。
  “这可不是证明,”我说,使劲将难受的感觉咽下去。“这一切萨巴蒂尼可能早知道了。再说即使她准备把它交给你,我为何也要给你呢?”
  “你想要什么,伙计,凭据?”他问道,他的声音高起来了。“你可以拥有那块卵石,可你永远不会拥有任何别的东西。你甚至活不了很久啦。把它交给我!”
  我困惑地摇摇头,“我不能。”
  “为什么?”西勒尖叫着说,“生命对你无所谓?你不想离开布兰库什?重新开始生话?卵石对你毫无意义……”
  卵石对我毫无意义。那块卵石使我现在来到这儿;它使我失去了成为神父的希望,使我恐惧并面临死亡和严刑的威胁;它使我杀死了三个人。但是,即便带来更多的不幸……我也不能将它拱手相让。
  “我不能!”我说,“它有意义 你不会明白的。”他不会明白,不可能明白,对于他这一点,我足确定无疑的。
  他瞪大眼睛怒视着我,脸色煞白。
  “你对我很好,”我歉疚地说,“你冒了极大的危险将我藏起来。但是,若你因此指望我放弃那块卵石,那我就无权再在这儿呆下去了。”
  我从椅子里站起身,慢慢向门走去。这儿曾暂时作过我的庇护所。在不到一天时间里,我曾将西勒的住处视为第二个修道院,一个逃离人世的避难地。那一天的自卫训练是像模像样的,跟现实无关。现在……
  “别犯傻,戴恩,”西勒极为厌恶地说,“你走不了的,”他的声音变轻微了,成了低语,“除非你放聪明些,否则你永远走不了。”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七章

  我僵住了,我的手抵在门上,我推了推门。但即使在门推术动之前,我就意识到它是锁住的。我转过身来面对他,他就在我面前,他的手伸进我的外套,取出了我的枪。他轻蔑地转过头去,将枪掷到房间当中的两用沙发上。
  一阵恐慌袭上我的心头。我挥起左臂,用手背劈脸摔了他一个耳光。我伸出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猛烈摇晃他……
  “让我出去!”我歇斯底里地大叫,“让……”
  一个冰冷冷的尖东西戳到我肋下。我低头一看,突然间打了个寒颤,我的腹部缩了进去。他那把刀身20厘米的匕首正抵着我的横膈膜。我双手垂落下来。
  他抬起一只手,满腹思虑地摸摸他那发红的脸颊,但他的眼睛却在熠熠闪光。“你打了我,我该杀死你。”他平静地说。
  我等他捅。我等着冰冷的钢猛地进入我的身体,用坚硬异样的舌头舐取我的生命。
  突然压力放松了,西勒将匕首掷到空中,接住刀把,咯咯笑着将它重新插进衣袖。
  “我喜欢你,戴恩,”他说,“要是你愿意动脑子想想,我们就能成为好朋友。回来,坐下吧。”
  我回去坐下。我在西勒掷着我的枪的沙发上坐下。我没有把枪拿起来,我害怕。
  “我没法理解你,戴恩,”他说,“也许那是因为你不理解我。瞧那星系!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他的声音是友好而又明智的。他的一举一动仿佛压根儿没发生过什么事,仿佛我并非是一个囚徒。可是要我忘却并不容易,我坐在那儿,浑身发冷,满心不快,我想只要我们在通情达理地谈话,就不会发生别的事。
  “星星,”我说,“散布的星星。”
  “我看到数十亿又数十亿的农奴、奴隶和自由民,”他缓慢地说,他的凝视显得极为悠远,“在他们之上是数百万雇佣兵,一些商人,一些教堂执事,以及少数贵族。但是在最底层的是农奴、奴隶和自由民。你在他们进入大教堂时会看到他们,可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生活的。绝望、疾病和死亡——那就是他们的生活;一小块地或一间狭小的房间——那就是他们的世界。”
  他站立起来,他似乎高大了一些。
  “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他重复道,“我知道。你不知道从来吃不饱肚子是什么滋味。从来吃不饱,一生一世没吃饱过一次,我可知道。他们懂得些什么呢?什么都不懂,除了那些最基本的冲动之外。他们生儿育女,他们为再活上短短几年而挣扎,他们死亡。动物,比动物还糟。”他停了下来,他转向我,他的声音放柔和了。“要是你看到他们之中的一个,正在用一根弯曲的棍子拼死拼括地耕地,你会给他一把犁,给他一块属于他自己的土地吗?要是你看到他们之中的一个,正在将放射性物质灌进火箭弹头,直至血肉从他的骨头上掉落,你会将他救到外面的清新空气中来吗?”
  “会的。”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
  “那么把那块卵石给我,”他几乎耳语般地说,“那是他们的惟一机会。”
  我痛苦地掉开眼睛,我的手悄悄朝枪伸过去。
  “为什么?”我问。
  “你想将它交给皇帝?他会用它干些什么?”
  我默然不答。
  “他会把布兰库什抓得更紧些。抑或,若它所具有的隐秘力量很大的话,他就会四下里寻找征服目标。他年事并不太高,自他曾祖父以来,皇族里还没有一个人进行过一次征服。他想作为征服塞耶的皇帝而永载史册。”
  “或许你宁可将它给商人吧。”
  我看着他,等着。我的手朝枪挪近了一些。
  “他们会卖了它。卖给某个统治者,也许是为了换取几项授予的权力。它将落到出价最高的人手中。”
  “也许你更喜欢将它捐献给教会。”
  我目光掠向别处,涨红了脸。
  “你知道,教会会将它交给世俗当局,”西勒柔声柔气地说,“那就是修道院院长想要做的事儿。就像他将你交给……”
  “你错了,”我冷冷地说,“出卖我的是那个年轻的神父助理。”
  西勒耸耸肩。“是吗?问题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站在正义、变革、进步、人道这一边。除了……”
  “谁?”我问,“有谁这么高尚,那块卵石惟独可以托付给他们?”
  “市民帮。”他说。
  我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称,但这不仅是个名称。“他们用它来干什么?”
  “他们将建立一个联合的星系。没有皇帝、独裁者或政治寡头。在那儿,权力将属于……握在人民的手中。”
  “一个美好的梦想,”我说,“可你的书矢口说那是不可能的。”我的手挪得更近了。
  那种武器,戴恩。”
  “你说什么,你在教他们阅读?”我赶快问。
  “我们两人没有理由不用它来做成一件好事,”西勒声音柔和地说,“你该知道它的价值!要是你不能卖它,那就没有任何益处。你无法处理这么件大事,你不知道去哪儿,见哪个人,要多大的价。你会得到的东西将只是肚子上的一个洞。”
  “你不明白。”
  “听着。议会愿意出高价。我可以告诉他们,那块卵石你要卖5万克罗纳。他们会付给你这个数。或者,要是我们能够先发现卵石的秘密,那就没有限量了。对你它毫无价值,对你它仅仅意味着死亡和折磨。而对我和市民帮,它却意味着生命和星系的希望。”
  “你说什么来着,”我说,“你在教他们阅读?”
  他叹了口气,他的眼睛警惕着。“那些动物不想学习,你知道。对他们而言思索就是异想天开。所以你所做的是你对付其他动物的那种事。你给他们一些糖果。”
  “糖果?”
  “一些关于顺民的简单故事:给予失败者的成功,给予弱者的力量,给予受鄙视者的爱情……我们给他们提供的故事是:农奴推翻其主人,一变而为他们自己的统治者,拥有他们在其中工作的工厂和商店,并拥有激情……获得强烈感受的永恒必需。”
  他从放满了小说的那些书架上挑了一本书,拿来给我。我掠眼看书时,他扭动电视机上的一个旋钮。那本书价钱不贵,但很结实。
  “……大字体,”西勒在说,“容易念,还写得很棒,许多思想和金钱注入了这个计划。此外,它们教给人们最具有颠覆性的思想——人的基本平等。做买卖?它们的定价远远低于成本,可我会将它们白送给人。我送掉了5本。你知道为什么?喏,那就是为什么!”他指着电视机。
  一个姑娘像件古代艺术品似的被关在一块大玻璃屏幕里,栩栩如生,翩然而动,呈鲜艳的肉红、珊瑚红与朦胧的黑色……这种高超的技术该用来做好事。用来做这种事情是浅薄无聊并且愚蠢的,更有甚者,那是邪恶。
  米凯利斯神父有一次告诉我,除了人放到这个天体中来的或从这个天体拿出去的东西之外,没有一样东西是邪恶的。我所观看的这件东西是蓄意的邪恶。邪恶被注入这件东西,以满足观看者。使其永远不想要任何别的东西。那是一件玷污灵魂的黑东西;不管怎么擦洗都永远不会使灵魂重新变清洁。
  “那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西勒说,“它完全是为他们构想出来的,那样他们就不必思想了,呵……上帝!……那些动物多么憎恨思想啊!”
  我将眼睛从电视机上挪开,去看那本书。那是本故事集,是由一个无名氏工匠讲述的,他的讲述简单但是老练。它们带着读者不假思索地进入故事,我抱着越来越大的兴趣和一种慢慢形成的厌恶翻着书页……
  这本书跟帝国免费剧场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这些故事具有一个不道德的基调——缺乏正直行为的任何要素——使得它们也变得邪恶,也许是更大的邪恶,因为它不那么显而易见。
  那是由百无聊赖、技巧娴熟的颓废派作家写的……可非常奇怪的是,并不是修道院的纯洁戒律使我合上那本书的,我合上那本书是由于出现在书页和我眼睛之间的一个姑娘的倩影。不管她是怎么个人,对她而言,生命并不老迈并不厌倦,情感并不是使人备受折磨的难题,爱情并不仅仅是欲望。我看见她,仪态优雅却又充满恐惧,美丽却又濒临死亡,能够爱并能因爱而勇敢赴死……
  我突然确定无疑地知道,结局绝不会好,喜欢走极端……
  西勒靠近我坐着。突然我对他感到厌恶,我不再害怕。“别靠近我!”
  他抓住我的手。“你年轻、坚强,而又清白。我喜欢你,戴思。我们会成为朋友的,你和我……”
  “闭嘴!”我大叫道,“让我一个人呆着!”
  他的手紧攥着我的手。“别犯傻,戴思,放聪明些。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 ”
  “闭嘴!”我胸膛气炸了。我的手紧握成拳。他的脸一下失了色,现出丑恶斑驳的白色,像只蘑菇。他咬紧牙关,齿缝间进出恨恨的声音。随着可怕的嘎巴一声响,他的手塌倒了。
  怀着突然的厌恶,我听任他的手落下去。他开始站起身来,他的左手难看地悬荡着,我挥起手臂朝他呼地猛扫过去,仿佛我能够忘却:要是我能清除掉的只是眼前那个倩影那怎么办。我的手背击中他的嘴巴,他掼到房间那头,踉跄后退,最后撞在墙上栽倒了。我觉得自己的手就像在秽物中浸过了似的。我颤抖着狠命将手在外套上擦着。
  他抬起身子,唇间狠狠吐出一连串听不分明的话。我半蹲半站面对着他。他则靠一只脚和一个膝头支撑着,鲜血从他的一个嘴角流淌下来。他的眼睛是疯狂的,他那只好的右手一动,以快得看不分明的速度去握枪把。但我一直在望着他,我的手先动,我的枪几乎就像活物似的急切跳入我的掌心。
  西勒的身子开始动了。他的动作很缓慢,仿佛所有的时间都是他的,他费劲使两只脚着地,开始站起来,当他站立住时,他慢慢从外套里掏出针枪。片刻间我被惊奇攫住了,接着我按在枪机上的手指缩紧了,好像它从不需要脑子发命令似的。
  毫无反应,我再次扣扳机。西勒露出恶毒的微笑。
  “你真以为我会将上弹的枪还给你?”
  他哈哈大笑,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更令人不快的笑声了。我低头看看手中的枪。我将枪翻过来,丝毫不感惊奇地看到,枪把里该上电池的地方出现一个黑色的洞。
  “你这个傻瓜!”西勒干巴巴地说,“你这个瞎了眼的大傻瓜!你还指望在外面活命呢。”他的头朝门一撅。“我要杀死你,戴恩。我要慢慢地杀,可我现在认识你了。你个性太强,太固执。要是被你得了手,你可会把我拦腰截成两半的。即使我打折你一条腿,你也不会告诉我去哪儿找那块卵石,即使我将你砍成几段。我会找到它的,它在大教堂里。”
  他的眼睛在我脸上搜寻,但我不露声色。
  冷寂了一段时间的仇恨又强烈地涌回来了。“你这臭伪君子!你别装出不知情的样子来糊弄我。我知道你们那些修道院。洁身!禁欲!”他喉咙深处发出作呕的声音。他那握枪的手挥舞着;那只受了伤的手一个劲跟着颤搐,他的脸变得仓白。
  我不顾一切、怒火中烧地把枪掷过去,明知此举毫无用处。我听到细小的噗的一声,赶紧一蹲身,嗖的一声便从头部近处掠过,接着便是闪光枪击中金属的哐当声——西勒的枪!我抬起头朝他猛冲三步,我的头部位置仍然很低,我看见他的枪旋转着从他手里飞落,于是我便纵身扑了过去。他的眼睛在枪与我之间闪着光。在我撞击他之前他无法够到那支枪。他挥动衣袖……我的肩膀向他腹部猛撞过去。那一下把他撞到墙上就好了。可他往后退并向左移。他踉踉跄跄退向墙边,但他没倒下来。
  我手着地时脚倒没有离地,我一边不让自己倒下去一边朝他栽过去。他手里握着一把20厘米长的钢匕首。我必须在他站稳脚跟之前靠近他,他还没能来得及转过来刀刺我,我已经向他猛扑过去了。
  他奋力站直身子,他已经把刀半转过来朝向我了,他要在自已受到攻击之前,由下手向上刺出特别致命的一刀,将他面前那个人的肚肠给捅出来。西勒曾这么说过,我反其道而行之——我双手并拢,成V字形伸得直挺挺的,我一心想用这个V字的颈部抓住他的腰。
  “死吧!”他喘息着说,猛地一刺。可是他仍然没有站稳,我的两只手插到他的腰部两侧——死死抓住不放。
  我只想到那把刀,现在在离我肚皮只有几厘米处闪烁着。我一心一意挤他的腰,竭力想使他掉落那把刀,完全忘记自己袖子里也有一把刀了。
  我对他的力气和灵敏隐约感到惊奇。他只有一只好手,他扭着、刺着,并往后退,可我紧紧抓住他的腰,用力越来越大,舍此之外一概不想,那几乎送了我的命。
  他的腰越来越滑溜了。那可能是汗,但不是,那是血,我前臂上隐隐的刺痛告诉我,那是我的血。在我抓住他的腰时,刀划开了我的手臂。我加倍用力不让他的腰扭动。骨头开始碾到一起来了。
  他发疯似的往后掀。在我抵抗时,他就往前扑。那把刀不可阻挡地刺向我,他的膝头朝我的腹股沟顶上来。快让开!什么东西发出无声的尖叫。我往后倒下去,边倒边扭动身子,仍然死死抓住他的腰。
  他和我一起倒下,没法制住。他的腰扭动着,我听到什么东西折断时的啪的一声脆响。西勒倒地时大口喘着气,他在我身边扭动了一会。而后就一动不动了,一动不动。
  我无力地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他断了腰晕过去了,要不他就在蒙我。他一动不动脸朝下躺着,我望了他一会,我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呼吸声。我在他身边跪下去,摇他的肩膀,他身子瘫软了。我把他朝天翻过来。
  他的左手怪难看的。他的右手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悬荡着。但是,在我跪在他身边时,我并没有看它们。我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睁开着,朝上瞪着我,他那本来炯炯发光的淡蓝色眼睛变得混浊而又晦暗,那双曾经看得太多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东西了。
  当我的头沉重垂下时,我看见正在他胸前盛开的那朵花,那朵在不断扩展的猩红底色之上盛开的黑色死亡之花。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八章

  我站立起来。在疲惫与自责夹攻之下,我觉得自己麻木了,处于一种感情耗竭状态。无论他是何等样人,无论他的动机是什么,西勒对我是友好的。他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了我庇护,他为我疗伤,他教给我活命的本领,给他带来死亡的本领。
  死亡?只是昨天晚上——上帝!只是昨天晚上?……我以为我自己死了。我触碰过的每一样东西,我看过的每一样东西,都萎蔫凋落了。我成了一个瘟疫携带者,尽管自己没有受到触动,可我身上带着瘟疫。我没死,可我感染了他人。死亡永远和我在一起,可我自己并不会死。但愿往后,若我能像现在希望的那样,我会成为一个躺在地板上的没有生命的人,可那希望是枉然的。当死亡的时刻降临到我身上时,我惟一的念头便是——生存。
  生存?为什么?人为何非生存不可‘若生命是悲哀、痛苦地缓慢死亡,人为何该一直养护着它,为何该无休止地将它拖到那最后的痛苦无用的日子呢’若生命毫无意义,人为何该死死缠着它,寻求意义和目的呢?死亡是惟一的结局。可我心里什么东西在说“活下去”,我杀人,因为我无法拒绝。
  我把他留在那儿。我把他的尸体留在地板上。我本想把他放到什么地方,将他那瞪着的眼睛合上,但我无法使自己硬着头皮再去触碰他。
  我拾起我的闪光枪。我将一支新电池装进枪把,我烧掉了门上的锁,免得碰他的尸体去找钥匙。现在我可以爱在这儿呆多久就呆多久了,那些储藏得好好端端的食物足够我吃的了。假如我产生过这个想法,我就马上将它推开。我要和躺在这间华丽房间地毯上的那个死人离得远远的。我想要奔跑,我想要一直奔跑到自己无法再想起他,远远地跑到永远无法看见自己的起点,永远无法寻找到自己的归路为止。
  可是,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办到的。
  我循着那条杂乱的走道往前走,我的鼻孔里充满了火烧后焦枯的烟味。在一段很短的时间里,从身后那扇打开的门垦漫出来的光照出了散布在一处处的垃圾。但那光渐渐没有了,黑暗越来越近了,直到把我整个儿围在一张黑色的天鹅绒网中。我竭力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一脚高一脚低、磕磕绊绊地走,扑面的灰尘呛得我直咳嗽,最后我突然止步,一动不动在静夜中站住了,我意识到自己在这儿花上一生的时间都不会找到出路。
  我在那儿站立了很长时间。最后我向地面俯下身去,在垃圾中四处摸索。我拾起几片塑料,又将它们掷了。一个长着许多条腿的毛茸茸的小东西在我手上飞快爬了过去。我打了个哆嗦,站起身,神经质地将手在外套上擦着。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跪到地面上,将手伸进尘土和垃圾之中。
  我终于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一块不长的布满灰尘的厚干木板。我把枪口靠近木板一头,扣动了枪机。在蓝色的闪光中木板冒烟并燃起火焰,地上蹿起几处火苗,我用脚把它们踩灭。
  举着那个微光闪烁的火炬,我走得比较快了。几分钟后我走过西勒封掉书店后门的那个地方。他做得对,那火没靠近墙壁就熄灭了。但这儿并无出口,那扇被封掉的门没人动过。什么地方必定另有出路,西勒就出去过。
  我着地时撞了头,我失去了知觉。他把我拖到里面。他对我撒了谎。
  为什么?除了西勒其人阴险狡猾、老谋深算之外,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在撒个谎照样能对付,而且还能占个料想不到的便宜时,为何要说真话呢?他要我觉得不安全,并完全依赖他。也许他认为知道大教堂离得很近就会给我力量。也许是会。可现在知道大教堂近在眼前却使我失去了力量。我无力地斜着身子,背靠着那座建筑的外墙。
  西勒想要什么?多半是那块卵石。他要卵石,可他死了,就像那几个想要卵石却丢了性命的雇佣兵一样。刹那间我心想把那卵石给了他就好了,接着我便想起他的残忍、他的贪婪。他是为了他自己才要它的。他会为了自己而使用它,要是他能够的话。即使市民帮是西勒的主人,西勒也不会交给他们,只有在西勒发现它毫无用处的时候市民帮才会得到它。
  那块卵石是致人于死命的东西。它已经杀死了5个人,我屈指能数的5个人。要是西勒这话并非也是说谎,那它在到那个姑娘手里之前业已杀死过更多的人。我闭上了眼睛。就让卵石在它所在的地方呆着吧。杀的人已经够多啦。
  我睁开眼睛,用力推了一把,使自己不再靠住那堵墙。我不能呆在这儿。这儿很危险,靠近大教堂。我必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睡上一觉。时值夜晚,我为此欣慰。
  好奇心引我沿着那条街朝大教堂走去,我要最后看一眼那个我将永远视为自己的家的地方。也许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看到它了。我快步走向岔路口。
  那是个错误。侧面那条街是黑暗的,但岔路口却亮亮堂堂,大教堂里的夜晚灯火映照着它。我一脚跨出去走到那条街上,就看到街另一边一个像燃炽着的煤块似的亮东西飘浮
  边那些黑黝黝的房子一掠而过。笔直地跑我无法甩掉他们,但是,只要我不断地跑,他们也无法抓住我。他们无法截我的脚。我害怕那些黑洞洞的不熟悉的窄弄堂,我不熟悉。那些雇佣兵却熟悉它们。他们知道哪条是走得通的,哪条是死胡同,是逮傻瓜的陷阱。但是他们最终会抓住我,除非我不光是靠跑。
  我转过一个拐角,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我的枪在我手里。他们就在我身后近处。我扣动扳机,朝那条街接连射出两束电光。脚步声停住了,而后是蹑手蹑脚地走。我悄悄跑掉。
  我跑过两个街区,呐喊声才又响起。我那粗重的呼吸缓和下来了;我的心跳也放慢了一点。但是,余下的路并不如我所指望的那样容易对付。我意识到自己就快精疲力竭了。
  我跑着,虽然我的身体随时要倒下去,可奇怪的是,我的心冷静而又镇定。黑暗的街道一条条过去。找个藏身之地,找个藏身之地。这就是奔跑的节奏,令人不愉快的无望的节奏。西勒会知道躲在哪儿的。两边的建筑物不那么看不分明了。街道好像亮了一些。假如我对这些蛇一般曲曲折折的弄堂稍稍有所了解,我就能甩掉那些雇佣兵,溜之大吉。那条街更亮了;前面的天空在城市灯火较为明亮的地段映照下泛出亮光。要是他们在那儿抓住我,我就没机会了,压根儿没机会了。
  我不顾一切钻进了一条小弄,就像是潜入一个黑色的池塘。我边跑边依稀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在喊:“他跑到哪里去啦!散开!给他迎面痛击……”那声音消失了。
  我奔跑着的双脚撞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发出铿然一响并开始翻倒。我觉得它在黑暗中滚动和颠跳。我双臂舍抱住光溜榴圆滚滚的金属。我倒下去,翻滚,那只筒被我用双臂抱着。
  我不吭一声将筒立直,摸索着向前走。走上前只几步,我的手就碰到了墙。我摸索着走到一边,而后走到另一边,我意识到我的运气已经一点不剩了。那堵墙没有任何缺口,它两边都和房子相连,我挑选了一条死胡同。
  我抬起头来看时,我的呼吸简直成了喉咙里的火焰。在我头顶上方1米多处,墨黑的墙壁连着黑得较淡的天空。我面对的并不是一座建筑的后背。那是一堵墙,上面还建有一个顶。
  我跳起来。我的手指碰到墙顶滑落了下来,我又跌下去倒在胡同里。我拼命再跳,这次手指扒住了。我久久悬挂在那儿没力气动一动,我觉得手指的力量就要耗尽了。接着,我慢慢地、痛苦地将身子缩上去,最后两条胳膊够到了墙顶上。我又吸口气。
  我小心翼翼,憋足力气,将身体一下翻到上面。翻上了墙,我的手指再也扒不住了。我滚过墙顶边缘掉进一个黑乎乎的深坑。
  我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正瞪着天空。天仍是黑的。一连串奇特的声音传到我的耳际。非常遥远,或非常轻柔,我起先听不分明,而后我便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我此时身在什么地方,以及眼下发生的是什么事了。那声音很近,那是一双鞋踩在人行道上的轻微声音。它们在墙的另一边,正越走越近。
  我站立起来,觉得出奇的平静。我一动不动默默透过黑暗窥看。我好像处身于某种四面闭合的院子里。院子是经过铺砌的,其地面高于墙壁另一边的地面。墙顶高度正好齐我的肩。
  一条胡同。我小心翼翼慢慢走出去。到走近那条街时,黑暗已不那么深浓了。我呆在阴影中,观望街的两头,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尽我所能看清楚些。街上好像空荡荡的。我迟疑片刻,耸了耸肩。时间可比谨慎更宝贵啊。
  我跨出胡同时并没有喊声来迎接我,也没有致命的闪光来给我的出来处打标记。我沿着街边走,紧靠着那些建筑物,深深地呼吸着。我吸进去的空气可不是平常的空气;我的肺受到了令人振奋的安全感的刺激。我朝前面的光亮走去,现在光亮并不意味着危险了。光亮意味着不会认识我的那些人,意味着灯火、欢笑和生活。我在黑暗中呆腻了,我厌倦了躲藏和仇恨,最主要的是我厌恶死亡。
  要走几分钟才能到那片灯火的边缘。我没有听到身后有任何声音。那些房屋渐渐让位给更大、更新而且更加豪华的复合型住宅。这些住宅被一些小店铺所取代,但它们是黑洞洞的。灯光来自再前面的那些更大的处所。闪闪发光的招牌,五光十色的诱人装饰物,使它们呈现出一片璀璨。从它们洞开的大门里,明亮的光流倾泻到街上。
  我想得对。从这些处所传来喧闹的欢笑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欢笑,传来杯盏的叮当声,传来一片由许多声音混合而成的嘈杂声。我停下来四下里观望。街上有几个行人,有的从一扇门里出来,又走进另一扇门里去,有的是目标明确地朝某个目的地走去。
  一个身穿制服的雇佣兵打一扇门里出来,跨到夜色之中,像猫头鹰似的对我眨巴眼睛,他那身制服尽管凌乱不整,但其猩红和金黄的色彩仍然显得明亮耀眼。他看出了我所穿的黑制服,这时他便站直身子,背一挺,走开了。一艘太空船在黑夜中闪着光,翼片缓缓转动着,从天上徐徐飘落下来。
  我望着,这地方真奇特,真可爱,真令人惊叹。我是个跟它沾不上边、孤孤零零、没人需要的异邦人。
  我慢慢向一个较小的处所走去。它看上去不像别的地方那样挤满人,而且从里面飘出的音乐比较柔和,更具有个性。我在门口停了步,眼睛在灯光里眨巴着。里面模模糊糊,看不大清楚,但我现在能够清晰地听出一把弦乐器的叮咚声,以及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轻柔地唱……

  “星星是我家,
  我再也看不到它,
  它们消失在臻黑的夜

  乐声中断了。轻柔的歌声沉寂了。当我的眼睛渐渐习惯于灯光时,我看到靠近我的几个男人已经转过脸来瞪眼看着我,他们的脸是僵硬的,不友好的。我的目光飘向坐在屋子后部一张桌子上的那个姑娘。她手里握着一把长颈宽身的木头乐器。那乐器有六根弦。我们四目相对时,她的手指划过琴弦,发出了一串轻轻的此起彼落的不谐和音。她的眼睛是蓝色的,显得很深沉。
  我一惊。刹那间她使我想起了——不过西勒称之为芙莉达的那个姑娘头发是淡颜色的。这个姑娘还个子小些,而且没那么美——抑或我此时正在想那是美吧?眼前的她确实很可爱,她那披拂在肩上的深棕色头发,她那笼覆在蓝得令人惊讶的眼睛之上,呈弓形的深色眉毛——一条稍有点扬起和弯曲,她那笔直的短鼻子,她那鲜艳丰满的红嘴唇,她的脸庞与下巴顺畅地流向由绚丽的黄色外农衬托出来的裸露的雪白双肩……
  不,这不是芙莉达,没有真正相像的地方。除了她在这儿看上去就像芙莉达在太教堂里那样不得其所之外。那时我即刻知道美莉达是贵族。对这个姑娘,我没那么有把握。但是,她身上有股勃发的生气,在她的姿态中,在她轻触琴弦的纤纤素手间,在她脸上,在她的跟睛里。她充满活力!别人可以感觉到它,就像感觉得到火焰的温暖一样。活力从她身上辐射出来,也许那些身穿制服的男人,之所以站在或坐在椅子上,或者站在或坐在地板上,在她四周密匝匝围成一圈,其原因即在于此吧。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她的眼睛因思索而眯了起来。她的眼睛睁大了,转开去察看那个房间,她的手指划过琴弦。在琴弦发出低沉而又清晰的乐音时,她卷曲嘴唇,发出了一个作弄人的微笑。

  “星星,星星,敷以百万计的星星
  它们照耀每一个地方。
  世界,世界,敷以百万计的世界
  归来吧,噢,我的郎。
  归来吧,归来吧,噢,我的郎
  无论你会流浪何方。
  我的怀抱比星星更宽广
  欢迎你回家,我的郎。”
  她向我张开双臂。房间里响起哄堂大笑。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九章

  我能感觉到自己脸红了,下巴颏儿僵住了。那是开玩笑。我不明白,可其他人明白,他们在笑我。我纳闷,她为何要搞得他们嘲笑我。
  我正纳闷时,答案来了。我是房间里惟一一个身穿黑制服的人。他们以为我是雇佣兵。紧张——我在下意识里感觉得到——使房间里每一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笑是一种缓解。
  太空人的制服是黑色和银色的,雇佣兵则穿各种色彩鲜明的制服,虽然以帝国的橘黄与蓝色两种色调为主;少数妇女身穿艳丽的紧身衣与短裙,但没有浑身一抹黑的雇佣兵。
  房间那头,姑娘的双臂放下来了,她那双含着无声恳求的眼睛急切地大睁着。她要我离开。她做得对,可我无法迫使自己挪动身子。身后是黑夜,我不想再回到那儿去。迎住她的目光时,我紧绷着脸,慢慢地,几乎察觉不到地摇摇头。
  她耸耸肩,低头去看坐在地板上的一个男人。她跟他说话,忘掉了我。那么快,她就忘记我了。
  房间后部有个空座。我走过去,我在外面时向我飘来的那片嘈杂声现在又响起来了,把我包围在中间,谈话声,有的响亮,有的轻微,杯盏的叮当声,还有音乐。我坐下,那个房间离我而去,最后离得很远,我怀疑,自己是否会有再站起来的力气。
  一名侍者不情愿地给我送来一杯低度酒。我捧着杯子缩成一团。世界在我周围旋转。它用响亮粗野的声音说话,围着我旋转,我成了处于中心的一个默默无声、几乎失去知觉的旋涡。

  ——年轻?见鬼,是!越年轻越好,我说。
  ——警卫执勤。啊哈!一个月喝上一次,几口下肚就烂醉如泥……
  ——可她的旧情人开始骂人啦,明白吗?我说,“你睁眼瞧瞧,旧情人,我们用鞭子抽你。你算什么东西,明白吗?我动动手指就一把火烧了你,明白吗?”于是我捆了他一两下,我再也没有听见另外的话……
  ——我离开那儿,身上带着1000多克罗纳可兑换货币,50只戒指,6块表,有几只是白金表,3颗钻石,最小的一颗也有我小指甲那么大……
  ——现在这一位可是贵族
  ——签约雇用一个跑差的——一个除了眼睛里的火焰没什么东西的首领——你有机会获得晋升和财富——兴许甚至是一份男爵领地呢……
  ——本来会在旅途末了遭劫的。天哪!是个什么地方啊!为什么……
  ——我舍不得离开阿卡蒂娅!她舍不得看见我离开……
  ——我们实际上是在这个太阳光圈的中央,那个船长……
  ——社会地位是社会地住,我总是说……
  ——于是我对她说,宝贝,给五克罗纳……
  ——三年没沾港口的边。永远不再……

  椅子被往后推,叽叽嘎嘎发出抗议声。一个女人从一个

  “星星是自由的,
  尽管人是奴隶。
  囚禁我——
  星星是自由的。
  奴隶们抬起头,
  仰望上苍时,他们看到——
  星星是自由的,
  尽管人是奴隶……”

  我瞪眼看着淡黄色的杯中物。我将杯子举到唇边,呷了一口,是令人倒胃口的蹩脚甜酒。
  ——好,快喝,喝了酒,你就出去,别回来啦!
  我还没意识到这句语是对我说的,它又被更响亮地重复了一遍。我慢慢抬头往上看,我的目光经过一个橘黄色和蓝色的便便大腹,上去上去,最后停落在一张没刮过胡子的大脸盘上,那脸由于愤怒和酒精,红通通的。我好奇地瞪眼凝视着他。
  “我们不喜欢你那种人,快走,”那雇佣兵说,“最好在你还能走时离开。”
  他晃动起来。或许晃的是我的眼睛。我开始慢慢站起来,拿不准我是讨厌他所说的话呢,还是讨厌他那张肉墩墩、不可一世、足以将他的话所引起的不快转移掉的脸。在我内心深处,有个冷静而又善于分析的声音在轻轻说:要是我打了他,那我就永远出不了那个地方啦。我决定不顾一切,我讨厌他的话,我讨厌他那动嘴巴的样子,我强烈地厌恶他那张脸,击之为快。
  什么东西插到我们之间。长着一大把胡子的橘黄色和蓝色被推了回去。我被掀进自己的座位。
  “别难为他,”一个清晰的声音说,“你看不出他有病吗?”
  “噢,劳莉,”雇佣兵像小男孩似的抱怨道,“你宁可安慰一条疯狗。可这……”
  “别难为他!”那声音说,清晰的,银铃般的,忿忿的。橘黄色和蓝色悄悄走开了。什么东西被斜靠在桌缘上时发出刺耳的声音。黄色、肉红色、红色、蓝色和深棕色的什么东西滑倒进我对面的座位里。
  “我没病,”我说。声音听起来火辣辣的。是火辣辣的。我眼睛盯她看着。离得近,她仍然很漂亮,甚至更漂亮了,也许。她的脸庞是年轻的,可她的眼睛在直观我的眼睛时碧蓝碧蓝,深沉而又机智。男人是会被这样一双眼睛迷醉的,我狂热地想。劳莉,劳莉。我喜欢那声音。我心里反反复复在说着这个名字。
  “你病了,”她说,“病在这儿。”她轻轻拍击自己的前额,她那深色头发从鬓角齐卉地向后掠着。“可我这么说原因并不在此。我必须在迈克被杀死之前将他弄开,他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让自己的朋友被杀死。”
  我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心想是什么东西使她变得这么富于吸引力。“我也不爱看到自己的朋友被人杀死。可他们死了,他们死了。你意识到自己并不真正有朋友。没有朋友,那才台乎逻辑,是吗?你没有任何朋友,所以,要是他们死了你并不在乎。你以为我会杀死他吗?”
  她慢慢点点头。“呵,是的。你什么都不顾。我对自己的生死都不顾。那就使你成了星系中最致命的东西。”
  “你不知道,”我无力地说。可说这话没用。她知道。我告诉她的事情没有一件会引起惊讶或震惊;对她而言,没有一件事情是不可思议的。没有一件事情会改变她对人类的信念。我感觉到一种莫可名状的解脱,犹如一个受到风暴袭击的流浪者看到了远处的灯火,知道在世界上还有个地方能给人以安慰、庇护和温暖。即使他自己永远到不了那个地方。
  “看看你的手,”她说。她又拿起我的手,将掌心翻到桌上。“没有老茧。你的手雪白,有模有样,除了烧伤的地方之外。但是能表明真相的还不止于此。你的走相不像个杀人者,或者你的举止不像。你没有那种强凶霸道与小心翼翼的样子。你的脸……尽管很丑……”她莞尔一笑,仿佛丑本身也具有一种魅力似的……“过了寥寥几天恐怖与暴力的日子,是无法改变那些经一生时间形成的线条的。”
  劳莉……劳莉。我掉开眼睛。“劳莉。你是劳莉。你是干什么的?”
  “我嘛?我——供人娱乐。”
  “在这儿?”
  “这儿以及别的处所。”
  “我付不起很多钱。”
  “啊,这只是说着玩的。”她微笑。“我爱唱歌。我爱看到人们幸福。”
  “这些人?”我对着那一群下流的酒鬼手一扫。
  “就连这些人。”这是她第二次用这么一句话。此话就像是对信念的一个肯定。我看到……在恍悟的一闪间……在教会与食肉世界之间存在着某种东西。或许并不在之间,而是在其上。
  我像受到一击。我开始发颤。
  “上帝啊!”我说。那声音犹如一声啜泣。“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我能感觉到我的眼睛里突然涌起眼泪。我赶快眨眨眼睛,但眼泪还是不断涌上来。我的双肩开始颤抖,我无法制止。
  “我这是怎么啦?”我喘息着说。
  “别把眼泪抑制住,”劳莉轻声说,“让它流出来,要是你觉得流泪能使你痛快的话。”
  我头依在桌子上痛哭。在我的头下面,我的手里握着她的一只手,我在她的手上洒满了眼泪。我为世界上的一切罪恶而哭泣,为所有那些终日劳作、看不到劳作尽头的人面哭泣,为所有那些受苦受难,看不到苦难尽头的人而哭泣,为所有那些由于自己惟有的另一个选择是死亡而苟延着活下去的人而哭泣。我由于自己第一次遇上好心人而哭泣。
  我感觉到一只小手放到了我头上,轻柔地撸着我的蓬乱的头发。
  “可怜的孩子,”她小声说,“你要逃离的东西是什么?你为什么逃跑?事情真的那么可怕吗?”
  她的声音是一条音乐般的柔情之线,一道又一道地将我交织在中间,使我置身子一个与世隔绝的,用话语、同情和温柔的善意织成的柔软的茧中。
  劳莉!我绝不会告诉你问题的答案。你决不能知道这件事,因为这件事的真相是会致人于死命的…………
  她放在我头上的手变僵硬了,它用力往下按,使我不能把头抬起来。我出于本能竭力要抬起头来;她的手更用力地往下按。那屋子突然变得跟空间一样寂静。
  “别动!”她小声说,“他们在门口,就像你刚才一样,站在那儿,四下里探看这间屋子。要是找不到他们所找的人,他们也许会离开。”
  “什么人?”我急切地小声说,“他们是什么人?告诉我!”
  “雇佣兵,”她声音微弱地说,“一共二个,他们不像你。他们可是真格的,就跟盘着的蛇那般可怕。他们还没有动,现在他们在往这边看。”我觉得她的手抖颤了一下。“多么冷酷无情的黑色眼睛啊!”
  “谁?”我的声音尽管很低,却很刺耳。“那是谁?他的长相怎样?”
  “黑黝黝——喜滋滋——冷森森的。他长着个大鼻子。那鼻子并不可笑。那是个可怕的鼻子。”
  萨巴蒂尼!我打了个哆嗉。
  “别动!”她的声音里含着恐惧。接着她叹了口气,“他们往别处看了,他们准备离开。不!那黑脸人叫他们回来,他们到屋里来了!”
  我奋力要抬起头来,但她不让抬。她脸俯下来靠近我的脸。我觉得她的头发柔柔地蹭着我的脸颊。我感觉到她凄在我耳边轻轻说话的气息,甜蜜的气息,越来越急促的气息。
  “仔细听着,这儿有扇后门。那门是开向一条胡同的,你一有机会就赶快去那儿。在胡同里等我,我去叫迈克到这儿来。打他!狠狠地打!可是……请别伤得他过分厉害,明白吗?”
  “不明白!”我说,“别去叫……”
  她发出一声尖叫,那是愤怒之极的尖叫。她一抬起手,我的头也跟着抬起来了。她恶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我脸上老伤加上新痛,我眼睛里又涌起了泪水。我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我感觉到一只钢铁般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橘黄色和蓝色出现在我左侧。房间里一处处的人站起来朝我们这儿看。在他们身后,我一眼瞥见到黑色衣服。
  “你这只阴淘里的脏耗子,”橘黄色和蓝色暴怒地说,“你把你碰着的样样东西都搞脏了。你为何不和你自己的同类呆在一起,为什么不在我们闻不到你的臭味的地方呆着,这会儿我要用我的赤手空拳把你撕成两半。”他的手撵紧了。
  仿佛出于它自己的意志,我的手将放在桌上的酒杯一掀。黄色的残酒泼在他脸上。我站立起来,蹬直双腿时将桌子撞翻在地,而且我边起身边挥拳。随着结结实实“嘭”的一声响,我的拳头没入了橘黄色和蓝色的肚子。他伛起身子,他的脸显出痛苦之色。他抓住我肩膀的手松开了。我又朝他的面孔挥拳而去,可我想起劳莉的话,便撒开拳头,使劲搡了他一下。他跌跌撞撞往后倒过去,撞倒了桌子和椅子,撞得人纷纷倒向两边。
  霎时间,房间里抡臂挥拳,拳打脚踢,一片混战。女人们的尖叫声撕裂空气,而大打出手的男人们的粗野吼叫声又将撕裂了的空气沉重地编缀到一起,酒瓶和酒杯的碎裂声成了一种音乐。淡淡的、刺鼻的酒精味弥漫。
  我转向劳莉。她的蓝眼睛对我发出恳求。她的嘴巴形成一个无声的单音节字:走。
  我走。我转过身来。顷刻间在打斗着的人体之间出现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一条通向房子后部的通道。我一个肩膀插向前迅速穿过那条通道。男人们飞快避让开我的肩膀,而后又用拳头、急速变换的色彩、乱作一团的厮打和流血的面孔重新组成一幅疯狂的画面。
  我到了那扇门。我拼命拧了一会儿锁,没法开,只好作罢,我猛地拉。木头裂了,门豁然打开。我跨出门来到凉爽安静的夜色中,并关上门,将那场残暴的混战堵在身后。
  我深深呼吸了片刻,背靠着门。
  “等我。”劳莉刚才说。等?在这儿等给你捎来死亡?在这儿等着死亡用一双白骨之臂将你拉过去,将没有血肉的嘴唇按在你脸上?等?不,劳莉。这儿可能有安宁和平静,可你回那儿倒来得好些。死亡即安宁;死亡即平静。
  胡同尽头是被灯光照亮的。我朝灯光走去,觉得冷、孤独和失落。
  再见,劳莉。再见。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十章

  她乐器上的弦断了,琴弦像活物似的盘绕在她的腰间  我的手正在掐一朵纤细的白花,下面,盘绕着花梗的是,一窝蠕动着的蛇
  我醒来,心里满怀着耻辱、罪恶与困惑的感觉,我纳闷为何我会做这种梦,可我卫深深陷在梦境之中,难于再次面对现实。
  在我身下是一个坚硬光滑的表面,我仰面躺着,我能感觉到那表面在我手下滑溜溜的。我睁开双眼。阳光穿过一扇狭窗没落在干净的、暗红色的塑料地板上。我坐起来。这只是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在一个凹龛里放着一只小炉子和一台冰箱。
  样样东西都是旧的,但纤尘不染,干干净净。我慢慢站起来。想起了……
  街灯的光照进那条胡同,就像探寻的手指。我离开那些手指只有几步路了,这时我听见一扇门在我身后打开,卫听到奔跑着的轻盈的脚步声。
  “等等!”一个轻轻说话的声音,随着晚风飘到我耳边。“别出胡同!等等!”
  我无奈地等待。我一直等到她来到我身边。我让她用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膊,将我转过来面对她。第一次站在她旁边,我意识到她是多么纤小。她那在黑暗中的头比我胸口没高多少。她怒悻悻地斥责我。
  “我告诉你等着,”她怒视着我说,“男人们压根儿就没心肝。”
  “他们在追我,”我说,“这你是知道的。要是他们抓住我时,你和我在一起,或者他们要是发现你帮助过我,他们就会杀死你。那将是他们所做的最仁慈的事呢。”
  “杀人!”她做了一个充满厌恶的鬼脸。
  “让我走吧,”我央求道,“我在附近,就要给这儿的人惹事,不愉快的事。别掺和在里面。”
  “可我已经掺和进去了。你去哪儿?”
  我耸了耸肩。要是我知道有个什么地方会使她听了满意的话,那我就撒谎了。
  “那就跟我来。你总不能睡在街上。”
  她转身大踏步走了。我无可奈何地跟着她。她领我走过几条狭窄的胡同,走过几条黑乎乎的街道,登上几道出人意想的台阶,穿过几座空荡荡的、暗中响起疾走声的仓库。她是很小心的,但并不过分谨慎。她知道自己去什么地方,知道怎么到那儿去。
  她只有一次开口说话:“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他们想要某件东西,他们以为那东西在我这儿。”
  “是在你这儿吗?”
  我无法说谎:“不在我身上。可我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它原是属于谁的?他们的?”
  “不。”
  “那属于谁呢?是你的?”
  “我不知道。也许属于我,也许一个人也不属于,也许属于任何人。”
  “可不属于他们。”
  “对!”
  她这时点点头,在黑暗中一片模糊的白色。直到她把我领到那座建筑外面的狭窄台阶上,进门走入厨房之前,她没有再说一句话。她将沉重的窗帷拉过来挡住窗子,打开一盏小灯。此时我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着的那件乐器被砸破了,弦线松松垮垮地悬荡着。
  “它破了。”我傻乎乎地说。
  她看着它伤心地笑笑:“能修好,修起来要比今天晚上有些被砸破头的人快。”
  “因为我。”
  她犹豫了一下:“因为你,我想那样做是对的。”
  “你错了。”
  她对我微笑:“说这话为时太早。你肚子饿吗?我可以做些吃的来。”
  我摇摇头。
  “那我们该休息一会,你看上去疲惫不堪了。”
  这时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累。我四下里打量着房间。
  她朝门点了点头,好奇地看着我。“只有一张床……”
  “我就睡在这儿地板上,我在更糟的地方睡过。”我想起西勒房间里那几张软和的床。
  她的微笑几乎含着腼腆:“那好,晚安。”她走向外门,闩上门,转身快步走向卧室门。
  当她在门边迟疑不决时,我想起了一件事:“你还不知道我的姓名。”
  她转过身来:“说得对,我不知道。”
  “我叫威廉,威廉 ”
  “够啦,晚安,威廉。”
  “晚安。”我轻声说。
  她关上门后,房间里非常静,我听了许久。但是,在关好门之后,她没有再触碰那扇门。我们之间的门没有锁上。
  一条毯子在地板上。在那辗转反侧之夜,我准是将它从上掀掉了。她在黑暗中出来将毯子盖在我身上。我想像中出现了这样一个景象:她站在我躺的地方,将毯子轻轻盖在我身上,然后默默回床。
  我咬牙切齿。我让她帮助我,我使她陷入了跟我自己同样致命的危险之中。可事情还不止于此,梦境告诉我的事有一件是我能够明白的。现在我必须离开这儿,在她醒过来之前。
  我悄没声儿地快步走向外门。我不发一声将门闩掰开,打开门
  “你去哪儿?”劳莉责备地说。
  我慢慢转过身来。她站在卧室门口,一条领口收紧的雪白睡袍几乎直落到地面。她睡意惺忪,深色头发披散在肩头,看去像个小姑娘。
  现在给她说谎话不如昨儿晚上那么容易了。“我想在你醒来前离开这儿。那样做是无礼的。比较稳妥但有点无礼。再见,劳莉。我不想浪费时间对你为我所做的事表示感谢。我欠了你许多情,我感激不尽,言语甚至无法表达。”
  “别傻气了,”她说,头往后一掀,“你现在不能离开。他们在守着你。”
  “他们一直在守着我,”我缓慢地说,“所以我什么时候离开并不重要。可是,我在这儿每分钟都会增加你的危险。”
  她皱起眉头。“回来,”她不容违拗地说,“坐下!”她向一张直背木椅子打了个手势。
  我老大不愿地回来,我坐下。她进入凹龛,打开冰箱门。她拿出一块火腿肉、几个鸡蛋和一些冷的煮马铃薯。那块肉被齐刷刷地切下一大半。
  “不管你走到什么地方,在任何天体上,你都会看到猪、鸡和马铃薯,”她说,“你看这奇怪不奇怪?”
  她把火腿肉切成薄片,一边将火腿片放进炉子上一只长柄锅里,一边斜着打眼角里看了看我。
  “我不知道这事。”我说。
  “这是千真万确的。一些其他的动物和蔬菜只生长在一两个行星上,但这些东西却到处都有。人也是到处都有的。男人可以和其他天体的女人通婚,生儿育女,猪和鸡以及别的一些到处都有的动植物可以交配,但其余的不能。这不奇怪吗?”
  “奇怪。”我说,心里琢磨着她说此话的用意。
  煎火腿片发出滋滋的响声。她将乳酪放进另一只长柄锅,并将鸡蛋打进锅里。她将切成小方块的马铃薯布在火腿片里。“这现象你如何解释?”她问。
  我皱起眉头。“我想只有一个解释。人必定源于一个行星。他们从那儿散布到其他天体,他们在散布过程中带着猪、鸡和马铃薯。”
  她转过身来,她的脸发出红光。也许那是炉子的热引起的。“那么说,你是懂这道理的。这洞若观火,是吗?可是,我几乎无法找到任何会承认这一点的人。他们宁可彼此猜疑,让自己憎恨异己者,也不愿承认我们都是有亲缘关系的。”她摇摇头。
  “你唱那些歌,原因就在于此?”我问,“暗示这一事实?”
  她莞尔而笑。“你是第一个指责我有话不直说的人。”她重新转过身去对着炉子,嘴里哼着歌,接着便用她那清澈的小姑娘声音唱了起来。
  “我在阿凯迪认识一个男人。
  我在布兰库西认识几个男人。
  主啊!对我来说,他们都是男人。
  无论男人们说什么……”
  “那是犹大在‘预言书’里说的话,”我沉思着说,“词语不尽相同,可那是教会信条……”
  “那么说,你是教会中人,”她迅速转过身来,“我本该猜想到的,你受过圣职?”
  我摇摇头。
  她把两只盘子盛得满满的拿到桌上。“你从修道院出来进入俗世,这经历必定极大地震撼了你。”
  我领骨咬紧了,我什么也没说。
  “行啦,”她说,“我们来吃吧。”
  我慢慢放松下来了。我咬了一口火腿片,昧儿非常鲜美,又烫又嫩。鸡蛋并没有煮硬,只有蛋白是凝结了的。那马铃薯已经煎黄了,起了一层壳。我饥肠辘辘,大口大口地吃着,边看着桌子那头的劳莉,边想要是每天早上都和劳莉相对而坐,吃她所做的食物,听她毫不费力地歌唱,望着她那富于表情的脸庞,那将有多么奇妙……
  “你到过其他天体?”我忙问。
  “到过几个。”
  “它们跟布兰库什一样糟糕?”
  “糟糕?”她在心里把这个词反复倒腾,从各个方面对它加以审察,掂量着它的分量。“若你是指艰难、残酷、不公正……”
  我点点头。
  “有些天体更糟,而有些稍微好些,但好不了多少。”
  “为什么?”我问。“星系里的一切邪恶,其原因何在?那是上帝的意志?这些邪恶的存在是对人们的考验,是用火净化他们的灵魂,使之在死后能进入一个较好的世界?要不,那是因为人在本质上就是邪恶的?”
  劳莉摇摇头:“我不信此说。”
  “哪一说?”
  “你所说的两点都不信。要是存在上帝,他可不会关心像考验个人灵魂这样的小事。他无须让人们遭受所有这些苦难就能办到这一点。再说人并不坏,他们是好的。但是,他们因为无法彼此了解,因为话语无法作出充分的表达,他们甚至无法信赖那些自己最亲近的入,所以他们把一切都搞乱了。”
  “可是,若人并非生来就是邪恶的,那他们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他们害怕受到伤害,他们在自己周围建起一堵保护墙。他们给自己建造起一座堡垒,坐在堡垒之内,受到庇护,却怀着惧怕。生怕有人闯进堡垒,发现他们在那儿,看到他们孤独限助的真实状况。你明白,因为那时候他们就会受到伤害。在他们赤条条毫无防卫之时。我们是由无休无止旋转着的一个个天体所组成的一个完整的星系,从不接触,蜷缩在自己的堡垒之内,孤孤零零,总是孤孤零零。”
  “要是我们能够一下子把壁垒推倒,人人都能看到所有别的人都在希望善意、害怕打击的真实面目,那就好了。”这是一个无比惊人的梦想,我坐在那儿为此而人了神。
  我抬起头来看时,劳莉的眼睛里充溢着泪。“你说得对,”她小声说,“那有多奇妙啊。”
  我们默默用完早餐。最后我把盘子推回去,站了起来。
  “味道真好,劳莉。认识你我很高兴,可我必须走了,我已经来得太久了。”
  “在知道你要到什么地方去之前我不会让你走。”她坚定地说。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想办法离开这个城市,也许我能在什么村子里躲起来。”
  她摇摇头,皱蹙起眉头:“你无法离开城市而不被抓住。他们昨晚发现了你,他们会守候你的。即使你到了外面,你也无法躲藏。农奴们对陌生人防范得很严,他们会告发你的。”
  “城市大着呢,我会在什么地方找到个藏身之地的。”
  “你对这个地方或它的人民不了解,你不了解这个城市的思维方式。你有时不得不信赖某个人,你肯定会信错人。到处是天罗地网,你不掉进网里才怪呢。”
  “那我该怎么办?”我无奈地说。
  “我能给你找个安全的去处,”劳莉热切地说,“我可以给你送吃的。你不能呆在这儿,这儿太公开。可我能给你找个地方让你躲起来,一直躲到他们守腻了为止。我有朋友会帮助我……”
  这个提议具有无限的诱惑力,但就在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就知道那并不好。
  “不,”我断然说,“这太危险。我不想让你再冒什么险了。”
  她叹了口气,“好吧。对你来说只有一个机会,离开布兰库什。”
  “离开?”我重复道,“离开布兰库什?”
  她点点头,“他们会将这颗行星搞得天翻地覆,直至找到你为止。我了解那些猎手,他们逮不到猎物是无法回去向主子交差的,空手而回就是判死刑。所以他们到处找,直至找到你,或者发现你已经死去。布兰库什是弹丸之地,星系才宽广无边。”
  “离开布兰库什,”我沉思道,“乘太空船去另一个天体,去众星之中,一切都从头开始。”
  那幅图景在我心中自动拼合起来了。各个局部正在到位,每一个局部都美不胜收。我将蹬着一条踢踹行星的火焰腿,攀升到空中,升高,越升越高,直到布兰库什变成在我身后的一个球,一个给孩子玩的蓝绿色小球。我将把带有罪恶和悔恨的其他的生命留在后面。我将从太空的子宫里重新出生到一个崭新的更加美好的世界上,天真无瑕一如婴孩。
  “我喜欢那样,”我说,“我非常喜欢那样。”
  “且慢,”劳莉说,“事情并不简单。你无法一脚跨上太空船就飞走的。上船不容易。”
  “如何上船呢?”我说,“我该怎么办?谁……?”
  她在一张纸上写着,她将纸推过来给我。“拿着,找到这个人,他为商人们工作。你到太空港找他,把这张条子给他看看,他就会帮助你。不过,费用可能非常大。你有钱吗?”
  我的手向腰间伸去,却又停住。“有钱。”我说。我低头看那条子。
  乔治·费尔斯库:
  请帮助此人登船。
  此事对我很重要。
  (劳莉)
  就这几句话。手迹清晰而又流畅,毫无造作之感。签名有力而且容易辨认,字母上的一点她写成一个小圆圈。
  劳莉嘱咐我:“别直接去太空港。绕个圈子去,装作闲逛,确实没人跟踪你。别在太空港一看到人就上去讯问乔治在哪儿。在商人理发店附近等着,等到有人来问你要什么。把条子给他看,”她叹了口气,“那之后的事我们就控制不住了。”
  我打桌子前站立起来,站在那儿俯视着劳莉。她的脸似乎离我很远。“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从来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像你那榉的人,你使我对它的看法变得好些了。再见,劳莉。让我最后说一声:再见!”
  我向门走去,没有回过头来看,也不敢回过头来看。
  “威廉!”劳莉就在我身边,她拉我转过身来面对她。“在你得到安全之前别谢我。小心!别冒任何险!嗯……嗯……”
  仿佛要说她无法形诸语言的话,她伸出一只手钩住我的后脑勺,毫不费力地将我的头往下拉向她自己。她踮起足尖,将自己的双唇紧贴在我的嘴唇上。
  她的嘴唇温暖柔软又甜蜜。而后她松开嘴唇,她走了。我走到外面阳光里,下台阶进入那个黑与白的城市。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十一章

  帝城。
  在朝阳的白色眩目辉光中,我走在它的街道上,在我眼里,它就像一个外来人眼里所看到的那样。那是一个暴露无遗的城市,一个被洗尽了色彩的城市,它袒露在人们眼前,由死死板板的白色和黑色阴影所组成。
  那是一个衰败的城市。时间的朽蚀作用随处可见。
  我慢慢在城里走,我的眼睛在留心观望。我走过绵延几公里拥挤的房屋:用捣碎的灰泥不断加以修缮的摇摇欲坠的石头建筑;裂痕遍布、东补一块西补一块的漏雨塑料棚;在烟尘、风雨和渗祸的侵袭下污迹斑斑的肮脏仓库。
  我看到它的居民:从市场回自己田地的农奴;差使在身,匆匆而行的自由民;一两个技工,外套上自豪地展示着引人尊敬的行业徽标。若徽标是白色的,对此人的尊敬就接近于惧怕了。白色徽标是和放射性物质打交道的工人所佩带的。他的同伴即是死亡。
  但他们全都给我让路。在他们忙不迭避让我之前,他们的眼睛在对我说话。他们说:“我是贫困、悲惨、卑微的人。你可以杀死我,但你不会在像我这么一个渺小而又毫无价值的人身上浪费力气。我一无所知,我一无所有,我一无足道。”有时候说的是:“要是只有我们两人,要是我哪天晚上在一条胡同里看见你睡着了,或是受了伤……”
  他们走过去,他们在走近时就突然不吭声了。他们所说的片言只语传到我的耳朵里……
  ……要不是他时刻不断的警惕,我们很快就会被征服并遭到蹂躏……
  ……十个孩子,我的朋友,全死啦……全死啦……
  周围的景象渐渐改变。这儿有一座公共剧场,那儿是一家商品寥寥的店铺。农奴和自由民开始稀少了。出现了几个雇佣兵,他们大多无所事事,总是成群结伙,可我没有看见无确定主人的雇佣兵。商店慢慢变得繁华起来,剧场也更加华丽了。
  我以前从未见过商人,可现在我认出了他们。他们身穿眩人眼目的具有外来式样的奇装异服;奇特的饰物在他们身上闪烁生光。那些商人和他们的女人三三两两在看商店,或者乘坐豪华小巧的轿车扬长而过。一次一架直升飞机停落在附近一个低矮的屋顶上。男女贵族们从机里出来。他们服饰简单但衣料精美。他们在屋顶上站了一会,在走到下面商店里去之前,俯看着街道。
  我身体斜靠着一家商店门面,使自己习惯于这儿的环境。在这儿雇佣兵更多了,他们屁股上别着武器,大摇大摆,自吹自夸,纵声大笑。有次我以为瞥见了消失在拐角处的黑衣服,不过那可能是个太空人。
  我靠着的那家商店专卖进口服装。街对面是一家馆子,就像我昨晚上进去过的一家那样。我抬眼远望,那边就是帝国皇宫那高耸的金碧辉煌的拱顶,相距有几公里,但它在朝阳下闪烁着不断变化的宝石色彩。它轻而易举地主宰着那座城市,一个破旧越遢世界中的宏伟的象征物。
  我挺了挺肩。我有被人盯住了的不自在感觉。我故作随意地向左边转过头去,而后又向右边。所有的人似乎都毫不陌生,并将继续死里逃生者的脸。可是……在眼睛四周……把蹬视着的眼睛围在中间的就只有苍白之色吗……我想我看到了忧虑的表情,某种接近于恐惧的表情。那不断颤动着的丰满嘴唇给了我一种软弱无力的印象。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两只手掌心在渗出汗水。我赶快将手掌在裤子后面擦了擦,转过身来,举步向皇宫走去。
  我在紧挨着公园里那些排列紧密的树木阴影里走,抬头看着一座库美不胜收的高大拱顶建筑。我望着那些乘坐地面轿车和直升飞机的贵族们来来往往,他们神态自若,悠哉游哉,彬彬有礼,熠熠生辉。他们走进有喷泉的花园——男男女女——高高的个子、颀长的身材、雍容优雅而又一无所长。他们鞠躬,他们懒洋洋地谈话,他们纵声而笑,他们无所事事。那是镶嵌在一只蹩脚而无光泽的戒指上的一颗具有非真实美的宝石。要是有朝一日,一无所有的人民向皇宫发起暴风雨般的猛攻,将它推倒,用脚踩平,那谁能责怪他们呢?那样做不会很难。
  接着我便注意起那些皇宫卫士们来了。他们的警戒毫不森严,全然不引人注目,所以直到我开始数他们时我才意识到他们究竟有多少。我看到隐蔽着的巨炮的炮口从花园和皇宫的墙上伸出。
  我迫使自己转向。
  低低的长台阶逐渐上升,通向巨大的宫门。台阶有几百级,没有任何损伤,在朝阳下闪烁着白光。它们引导眼睛向上,向上,一直引到上面最高权威所在的地方,引到那座绝非同样两种颜色的皇宫,引到一切福祉之源。在那高高的大门两侧,各有一只圆圆的黑眼睛俯视着台阶。它们能用火焰扫掠那白色的台阶。
  我在看的时候产生了一个幻想。我看到自己拾级登上台阶,在两只黑眼睛的守望下,朝那巨门攀登。
  我坚定地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宫门,我挺直脊背,共昂得高高的。其他的眼睛也在观望,人的眼睛,但同样是致人于死命的。我不理会它们。卫士们向我走采。他们形成一个半圆,使我只能朝一个方向走,只能向上走向宫门。没有声音,我在寂静中登攀,那几个人边跟着,边在纳闷。我走近宫门。门在我前面洞开,直宫向我张开巨口,黑洞洞的。
  此时一名卫士冲上前来,他手里握着枪。“你要什么?”他说。“你为何到这儿来?”
  我冷冷地看着他。“水晶卵石。”我说。
  他的眼睛显出畏惧。他退到一边。我又开始朝前走,可是什么人正站在门口,挡住了路。那是萨巴蒂厄,微微含笑。他向我伸出手,手掌向上……
  我又神经质地转向。有人在守望?附近没人,但那种感觉继续存在。我晃了晃肩,可那没用。在我肩胛骨之间有个地方作痛。我小心翼翼穿行于树木间,绕过皇宫。直到走了近一公里我才停下来回过头去看。
  我又来到了贫民区。我无法避开它们。我缓缓而行,在胡同里停下来观看过往的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踌躇;没有一个人逛荡着,由于看店家的橱窗或重系鞋带而落于人后。没有一个人身穿黑色的衣服。
  在另一个地方,我在一家阴暗的食品铺子前停步,仔细察看玻璃窗里映照出来的景象。我在朝一个不同的世界看,一个平塌塌的到处是灰尘的世界,人们悄无声息地进入这个平塌塌的世界,摇摇晃晃地过去,而后消失了踪影,接着它义被那些平塌塌的非现实的景象所充满,在那个世界里空气开始发出悲呜……
  那声音可并不是在那个平塌塌的世界里发出的,而是在我的世界里。我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那平塌塌的世界一下子亮得难以忍受。一刹那之后什么东西在我背上猛击了一下,那平塌塌的世界在我眼前碎裂了。我一个踉跄正要朝那扇玻璃粉碎后的店窗里跌进去,这时我控制住了自己。
  我飞快似转过身来。在离得远远的屋顶上,烟和火焰蹿向空中。在我附近,那些倒在地上的行人们站起身来和其余的人一起转身,他们的脸仰着,瞪眼看着蘑菇般腾起的浓烟。他们开始朝那儿跑。我也跑。我们跑,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跑,除了有个地方出了事之外,那件事还在持续,那是件不一般的事,一件将我们所有人都牵扯进去的事。
  我们绝对无法走到那个火焰蹿突、烟云滚滚的地方。我们还没跑到近处,几架直升飞机就从天而降。身穿制服的雇佣兵们从机里纷纷跳出,他们枪支在手,准备战斗。他们拦街组成一条挡住人潮的警戒线。在他们身后,那些尚未倒塌或解体的建筑正在熊熊燃烧。城市仿佛被一只巨大的从天而下的火焰手掏出了一个大窟窿。
  劈里啪啦的火声和房屋倒塌的轰隆声中又响起一个新的声音。那是由痛苦的尖叫声、求援的叫喊声以及孩子们的哭泣声所组成的悲恸的人声。逃生出来的人鲜血淋漓、肢残体伤、魂不附体地跌跌撞撞通过警戒线。其中有些人就倒在街上,有些则被人群中的朋友们扶走了。
  无可奈何地站在那儿,我们在一起发出怜悯悲伤的浩叹。那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发生在人民身上的事。
  直升机在我们头上盘旋。他们对我们说话。
  “不要惊慌,这并不是一次进攻,爆炸的只是一枚防御火箭。以皇帝的名义,大家散开!这只是一枚防御火箭,大家回家去,或回去工作。不要阻塞街道。皇帝在照看着你们,他命令你们回家,或回去工作,以皇帝的名义,大家散开……!”
  只是,只是。火焰在吼啸,受伤者在尖叫,在呻吟,孩子们在嚎哭。人群呆呆的一动不动,他们在站着观看。这是他们的一场戏,他们必须将它演完。
  可今晚,我想,那些教堂有得忙乎了。
  我慢慢退出人群,看着我所经过的每一个人。我大意了;他们会在这儿抓住我。但是人群中并没有无确定主人的雇佣兵,身穿橘黄色和蓝色制服的雇佣兵们都在另一边。没人注意我。在我从人们身边走过时,他们第一次不作避让。
  为了避开城里那个巨大的窟窿,我不得不走很远的路。我到了离开窟窿那头约摸一公里的城郊。房子越来越稀少了。右侧远处,在地平线衬托下,是一座黑色的庞然大物,犹如一个蹲伏着的哨兵,守卫着周围耕耘过的田野。较近处,但仍有数公里远,正前方即是太空港。六艘高高的太空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衬着蓝天勾勒出一个个闪亮的轮廓。它们是进了膛的子弹,只待冲击来到,将它们送上天,将碧空像彩色玻璃般击得粉碎,只把无尽的黑夜留在自己所呆过的地方。它们身上具有某种雄强的男性力量,使得我全身热血奔涌,直达手指和足趾的末端。
  我生气勃勃地措着平坦宽阔的大道走去。路上前前后后不见一个人。我单独一人朝着一个和众星聚会之处走去。
  大道四周是宽广的田野。有些被翻耕成一轮轮黑色的沃土。有些则呈起伏的淡绿。一小会儿后,我看见了工作着的人,先是在远处,远远看去似又状的小点,而后是在较近处。在一块地里,一个怄着身子,汗流浃背的农奴推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旧金属犁,在犁土质坚硬的草地。接下去是一把闪亮的塑料犁,由一个农奴拉着,他的妻子在掌犁。我知道掌犁人不是男的,因为在那张被太阳晒黑了的面孔下面是一条破碎的女外衣。在一个辽阔的农场上,我看到强有力的机器在拖着别的机器。那些机器由穿着较好、神情比较欢快的男人掌握着。我看见他们时而发出微笑。我走过的时候,一个人挥了挥手。
  做奴隶要比自由民好。耕作自己的小块土地,收获自己的可怜作物的农奴不久就会一个不留了;他们会为了填饱肚子而放弃自由。那些农场会变得越来越大,直到布兰库什只由几个人所拥有,或者由一个人拥有为止。
  太空港在我前面渐渐变大。太空船长矛似的刺向苍穹。在那些邀游天空的巨人脚下,低矮建筑的屋顶就像蘑菇般鳞次栉比地排列着。
  接着我登上一座山脊,看到了太空港的围篱。
  我的双腿突然感到困倦乏力。我停下来,在路边坐下。在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那道围篱一直向前延伸。那是一道用连接起来的金属做成的坚固围篱,高大而又令人望而生畏。每隔几码就有一名雇佣兵把守。我进入围篱内的可能性就像不乘太空船而要到另一个天体去那么渺茫。
  我在那儿坐了许久,试图想出偷越进去的办法。最近的树离开围篱也至少有1500米。天黑之后,偷越的可能性或许比较大些,但我怀疑围篱会有灯光照亮。整座太空港将灿然如同白昼。
  不过人们要登船。他们登上那些太空船去别的天体。他们是要进入围篱的。
  我站立起来,坚定地沿着那条路向下面走去。我朝门卫室走去并进入了开着的大门。
  守门的雇佣兵看看我的脸,看看我的黑色衣服,卷曲起嘴唇。
  “你知道你是在往哪儿去吗?”
  我冷冷地看着他:“要是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不过事情知道得太多的人是活不长的。”
  他的脸绷紧了。他还想说什么,可他不敢。他猛地别转头,朝向开阔的田野。
  我走进太空港,向那些紧挨在一起的建筑物走去。铺道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
  有些建筑有门。我不想到那些建筑里去,它们可能是办公楼。有些建筑是橘黄色和蓝色的;有些则为银色和黑色。我绕过它们。我走在不见尽头的铺道上,那条铺道已经变了颜色,裂隙纵横,有的地方大块地面向上隆起。太空船更近了。船身似乎向我倾侧着,失去了平衡。我有一种不安的、闭过气去的感觉:它们要倒下来。
  我经过那些太空船朝另外一些建筑走去。那是些两头通的建筑。我在走的时候,干草、柳条筐和箱子堆得高高的卡车打我身边开过。那些卡车开进其中一座建筑,不见了。我走到与那座建筑并齐的地方,我看到那是一座仓库。里面簇拥着人。货物从卡车上卸下来时,他们把东西记在大账本上。他们堆垛着箱子、柳条筐和干草,他们把另一些箱子打开,把一些东西重新包装好,把一些东西装上另外几辆卡车。我往后看。卡车正从一艘太空船的底部鱼贯而出。货物是从船侧一个豁开的洞里用一根晃荡的缆索吊下来的。
  一辆低低的巨大履带车摇摇摆摆地慢慢从我身边驶过。一个火光闪闶的长圆筒放在吱嘎直响的车台上,那圆筒燃火的一头已变成黑色,另一头膨胀成鳞茎瘤状。那车笨重地拐进仓库那边的一座建筑内。
  我走向那座建筑,停在宽阔的大门边,往里面看。这儿的人手持工具正在火焰和机器之中忙乎着,他们制作和装配繁复的金属块和像刚才拉进来的那种大圆筒。
  我身子斜依着大门拐角观望着。这些机器到过众星球,或者正要到众星球去。这些圆筒推动那些巨大的长矛飞向天空,猛冲着向时间与距离挑战,怒吼着无视竭力,要拖住它们的那个世界。
  人们将巨链连接到由履带车拉进来的那个圆筒上去。马达呼呼旋转。圆筒一点一点升到空中,停住,又轻轻放到下面一座支架上。人们进入它周围的工作位置,迅速干了起来。
  时间在流逝。一次,雷声从天而降,震撼地面,一条火舌撕扯着它。那座建筑发出抖颤。我死死扒住墙壁不让自己被击倒在地,可那些人全然不在意地干着活。
  太空船从远处飞越过田野,停落下来。我转身望着它。几分钟之后,在那光芒四射的船舱侧面打开一个黑色的圆洞,圆洞里放出一件像盘绕着的蛇松开身子那样的东西,垂落到地面。一些小小的侏儒人爬下晃荡着的梯子,那是些身穿橘黄色和蓝色衣服的色彩亮丽的玩具娃娃。
  他们在地面上集合,机械地列队行进,越过那片场地,向一座办公楼走去。他们不断地从梯子上下来,列队并行进,无休无止。
  “你想要什么?”一个粗浊的声音在靠近我臂肘处响起。
  我转过身子,大吃一惊。在我面前站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大个子男人,胡子拉碴的脸,身穿汗渍斑斑的肮脏工作服。
  “你想要什么东西吧?”他不悦地问。“若你想要,我就帮你。若不,那就走吧。你妨碍我们!”
  我手伸进衣兜,掏出条子。条子是被我对折起来的。我就将对折着的条子递给他。
  他打开条子,看了一会,又将它翻过来,再看,而后把条子还给我。“你在开玩笑。那字条说的是什么?”
  “乔治,”我说,“我要找乔治·费尔斯库。”
  他眯起眼睛。他偷偷往右边和左边看了看。他朝那座建筑后部扭过头去,然后从我身边走开。我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他在一个远离其他工人的黑暗角落里止步。
  “他不在这儿。”那人轻声说。
  “他在哪儿?”
  “你应该知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今天早上,你的伙伴们来找到他。雇佣兵,像你一样的雇佣兵。他们把他带走啦。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点了点头。“什么事?”
  “我得秘密离开这儿,这很重要。我必须上船。”
  “什么船?”
  “下一班。”
  “凤凰号,去麦克劳德的?”
  我点点头,“就是。”
  他发出冷笑,“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魔术师?除了商人没人能上太空船。你知道的。”
  “好啊!”我断然点点头,“那样我们的人就不会以那种方式偷偷从我们的手指间溜过去啦,”我凝视着他,我的眼睛眯了起来,“算你走运,还能活着。”
  他现在困惑惧怕地看了看。他还没来得及问我什么,我便猝然转身大踏步走出了那个工场。外面的太阳滚鼹,但它一点也暖和不了我,我心里比深邃的太空还要冷。
  费尔斯库被雇佣兵们抓走了,这事意味着什么?他们不可能知道我要和他联系。今天早上之前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必定掺和到别的什么事情里去了,与我压根儿没有关系的事。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那是没有道理的。世界并不因我而停住。它始终在旋转,不知道我姓甚名谁,不知道或不关心一颗神秘卵石不见了的人们照样生活、相爱和死亡。我并不是宇宙的中心;我的存在无足轻重;我的毁灭更不足道哉,也许我已经被人忘却了。
  但我仍然发冷。我知道我没有被人忘却。萨巴蒂尼是不会忘却的。
  我回过头来走向那几幢办公楼。有两幢是蓝色带橘黄色边的,帝国之色,我不会去那儿的。另一幢是黑色带银色边的。空间之色,商人之色,他们运载货物、工具和人。他们感兴趣的是利润,而不是阴谋,他们没有理由不让我搭船。我腰际围着5000克罗纳帝国币,每一枚票面都是100克罗纳的。
  我跨进办公室。从阳光里进来,房间显得特别暗,房间里充满了淡淡的外星球香料的香味儿。我的眼睛调节好了,那是一间小房间,并不奢华,但很整洁,房间两侧的架子上放满了商品的货样,房间后部横摆着一张高高的长柜台。柜台后面,一个秃头锃亮的中年男子正埋头看一个大账本。他抬起眼睛,他的脸也亮光光的。
  “要什么货?”他问,声音几乎像是鸟叫,“兴许是要顶呱呱的阿卡狄亚黑胡椒吧?自阿卡狄亚坠落之后,这种胡椒现在就极为稀罕了。要过一些年后,待条件具备时才可以再运过来。”
  他是看到我的黑制服面脸不改色的第一人。
  “不。”我说。
  “你想装运什么东西吧?到星系一切地方,运费合理。一切有人居住的天体……“
  “我本人,”我说,“我要搭乘凤凰号。”
  “啊,”他精明地说,他翻着那个本子,最后翻到他要的一页,他悲伤地抬起眼睛,“凤凰号的旅客空间极为有限,几个月前就已预订完了。迟些日子乘别的船行吗?”
  “我要风凰号,现在就走。”
  他侧着头,仔细审视我的脸,仿佛我是某种奇怪而又令人感兴趣的虫豸似的。“也许有可能将你挤进去。凤凰号的营运事务是归我一个人管的。不过,这样的紧急安排要价很高,而且……”
  “那没关系。”我觉得松了口气,他要的是钱——那就好办。
  “那么,我们来填份申请表吧。”他高兴地轻轻跳到地饭上,我看到他是多么矮小。他准是坐在一张高凳上的,因为他的头刚好高出于柜台顶。他走到后墙边,打开一只柜子,拿出几张纸。他重新爬上凳子,将纸摊在我面前,递过来一支钢笔。
  “我不会写。”我说。我是凭一刹那的冲动这么说的——看来这话说得好。
  他开心地点点头,把纸倒转过来对着自己,把钢笔举在空中。“尊姓大名?”
  “约翰,”我说,“约翰·米凯利斯。”
  他用圆圆的花体字写下姓名。“身份证?”
  我瞪着他,“那不必要。”
  他抬起眼睛,扬一扬眉毛,耸了耸肩,“很好,目的地?”
  “麦克劳德。”
  “你不是到那儿转船的吧?”
  “不。”
  “商务旅行?”
  “个人旅行。”
  他迅速抬眼看看,而后便在纸上写好。他一边写我一边看。颠倒过来的字不容易念,可我马上认出他写的不是“个人旅行。”后来我辨认出来了,他写的是“秘密旅行”。我赶快掉开眼睛。
  提问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出生地?出生日期?种族?个人特征?识别标记?行李?我愿签署一份弃权声明,在发生事故的情况下不要求公司承担责任吗?……
  我的回答有些似乎是令他满意的,有些则使他在落笔之前迟疑不决。
  “主人?”他说。
  卡车一辆辆从我身边驶过,我步履艰难地前行。
  在太空船那儿,货物接连不断被吊上去。那艘船张开大嘴巴,大包和箱子一进那张嘴巴就小见了。我默默观望,一个人边大声发出命令边用手势指挥上货,当一切顺利进行的时候,他偶尔交抱胳膊站着。他身穿黑色和银色制服,但那身制服已经穿得非常久了。黑色变成了脏巴巴的灰色;银色只是稍微明亮一点而已。
  我走近他。“注意,那儿!”他喊道,“卡车别停下,别停下!”
  “我付2000克罗纳搭次船。”我轻声说。
  他打眼角掠了我一眼,“去办公室。”
  “钱是给你的,不需要让别人知道。”
  “想使船失去平衡?”他轻蔑地发出哼的一声,说,“你疯了?嗨,你!”他大叫道,“机器先上!”
  一辆卡车驶出行列,等着。
  “那就使这事合法化吧,”我说,“签份合同,算我是船员。”
  “你证在哪儿?”
  “什么证?”我警惕地问。
  “行会证啊,笨蛋,没有证搞不到活的。”
  “当学徒也不行?”
  他又发出哼的一声,“学徒在地面干满六年才能进入太空。”
  “3000克罗纳。”我说。
  他脒着眼睛看了看我,“现金?”
  “现金。”
  太阳已经落下去。他的容貌在暮色中变得不清晰了。
  “行。”
  我将手伸向腰间。
  “别在这儿,笨蛋。到那儿卡车边,跟船隔开的那一边。”
  我像一个阴影似的在更深的阴影里悄悄绕过太空船。卡车已经不再往前开了。有三辆正在等着卸货,司机们聚在最后一辆车旁边,谈着话,我偷偷从一辆车后部和另一辆车前部之间插进去,在那辆正在卸货的车旁边跪下去,我的心在胸膛里疯狂地跳着。这事真的发生了?我真要登上那艘太空船了?
  “好吧,汤姆,”那是我熟悉的声音。从那辆车的另一边传束,“我要替你一分钟,我要送这车货到货舱去检查一下。”
  向车后走去和啪嗒下地的脚步声,另一个人爬上车的脚步声。在那个太空人到达车顶时,我站立起来,抓住卡车侧边,跳起来,一纵身翻过车缘。他站在那儿,并不看我,他抬起眼睛,沿着那条晃晃荡荡的链索,向船上的黑色开口凝望着。那儿没有人伸出头来往下看。
  链索带住了一托货箱,他不耐烦地向弦示意。一只货箱还段有装上去,该放那只货箱的地方有一道空隙。我爬进空隙,听到那只货箱被往下放到我的头部上方。那地方挤得很紧,我无法进行充分的呼吸。从那个桐的一端看出去,我可以看见正在变黑的天空,在太阳下落处的正上方,天空仍然透出一片淡蓝色。它使我想起闪光枪所射出电光的颜色,我哆嗦了一下。踩在货箱上面的沉重脚步声,在我身体上方站住。
  “起吊!”
  那一托货一顿,开始慢慢上升。世界晃荡起来,轻微地旋转。我望着太空港远处,围篱那儿灯火亮了,像一个巨大的轮子在我周围旋转。我越升越高,我屏着呼吸,激动不巳。
  我们停住了,以很小的弧度晃来荡去,接着我们向边上移动。世界慢慢消失了,最后只剩下被黑暗围在中间的一个暗蓝色的圆。我们下落了几米,晃荡停止了,踩着那托货的脚跳下,链索当啷直响。
  “我来卸这托货。”
  走开去的脚步声,头上的箱子被端掉了。我看到了那位官员皱纹密布晒得墨黑的脸,他打手势要我往后退。我朝后从洞里退出来,双脚轻轻落到地板上。金属轻轻撞击金属。一会儿后,那位官员在我身边跪下来,将金属丝缆索系在甲板的索耳上。
  “钱。”他小声说。
  我打开腰带,将30枚硬币数到他手里。他捧起钱,看看是否确实是100克罗纳一枚的。看清楚后,他发出哼的一声,将钱悄悄放进口袋,他举步离开。我抓住他的胳膊。
  “我呆在哪儿?”我小声问。
  他头朝身后那堆货箱一偏。我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他就已脱擅圾去,拐过最近那个货堆不见了。
  我瞠目朝他所指的方向看着,堆垛起来的货箱延绵不绝地伸展。我抬头看,天花板低低的,货箱几乎堆到顶了。我开始悄没声儿往后移动,我几乎只能侧着身子从空隙处插过去。有一次我被缆索绊了一下,差点栽倒,可我抓住箱缘,使劲直起了身子。
  那些货堆越来越黑下来了。在我身后是链索的当啷声,货箱的砰砰声和马达的呼呼声。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让我藏身其中、经历一次空间旅行而仍能幸存于世的地方。这时种种嘈杂的声音没有了。我停下来倾听,另一台马达开始轰鸣,那是一台更强有力的马达。黑暗慢慢加深,终于,随着最后哐啷一声响,黑夜降临了,没有一丝闪光的最深沉的黑夜。脚步声消失在远处。又有什么东西哐啷一声响,我处在跟黑夜同样彻底的寂静之中。
  冰一般令人寒栗的恐惧在我的血管里蔓延。这可不是可以想像得到的那种恐惧。
  我又跨出几步,踩在金属丝缆索上,几乎是在奔跑。突然我来到一个没有货箱的处所,什么都没有。我摸索着退回那条狭窄的走廊,而后慢慢沿着货堆走。货堆转了一个直角,跨了六步,我又来到另一个直角。再跨六步,又是一个直角。当我回到那条走弄口时,我心里对那块空地方有个概念了。那是个正方形,每边有六步宽。
  我跪下去摸摸地板,地板光滑而又暖和,几乎有点烫。我用双手和双膝爬着摸遍那地板。我还必须找到些别的东两。光有个地方可不够,我需要吃的,还需要光亮,一个需要几乎跟另一个需要同样急切。我觉得在我身体里面像是有东西在发出越来越凄厉的尖叫。
  一个小圆筒形的东西在我手下滚过。我到处找,把它给找到了,我仔细摸着它,侧面有个按钮。我按下按钮,一头就突然射出光来,照出了尘垢遍布的地板和一个以货箱为墙壁的小房间。它们空茫地瞪着我,只有一个地方除外,那是个黑漆漆的豁口。
  我用手电照豁口里面,那里有十几只封着吁的塑料细颈瓶和几堆小盒子。我扯开一只盒子,把里面的东西抖落到自己手里。四块饼干和八颗彩色小丸子。
  我先吃饼干,然后将一颗棕色小丸子放在嘴里,让它溶化。小丸子有一股浓浓的肉香,另外有两颗也同样,其他的可不一样,一颗淡黄色的味儿就像是新鲜水果。
  吃了那些东西之后,我又打开一只细颈瓶的封口,将水挤入口中。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十二章

  挣扎毫无意义,我的枪没了,袖子里的刀也没了。萨巴蒂尼可不是单枪匹马。
  我奋力站起来。我的外套被剥掉了,我的双手被反绑着。不知不觉地接受了一切,我成了一个不由自主的机械人,没有自己的生命,没有希望或恐惧,也没有思想。我等他们来截掉我的双脚。
  萨巴蒂尼又咯咯地笑,“这只惯用的热箱子,他们绝不会知道。”
  我等着。他们引我走出货堆之间的狭窄通道。当我在黑暗中绊倒时,他们一把拉我起来。
  他们要等到把我从能够押着我走的地方弄出来,我想。但是当我们来到打开着的货舱门前那个不放东西的小空间时,他们要我停了下来,但他们并没有截掉我的脚。除萨巴蒂尼外,还有一个大个子和一个小个子。在从门外照进来的朦胧星光里,我看到他们全部穿着真正的制服,橘黄色和蓝色的。我本该由此想到某种情况,但我没有。
  “你抓到他啦,”有人说,他的声音里含有大大松了口气的意味。银色在暗中闪烁,可我认不出他,他比被我收买了的那个朋友年纪大。“感谢上帝!看他的样子,你决不会认为他带着瘟疫。”
  “在这个阶段,”萨巴蒂尼说,“是几乎不显示病症的。”
  “我想不明白的是,”那声音说,“他是怎么跑到那里面去的。”
  “你想不明白?”萨巴蒂尼说,听起来他乐滋滋的。
  “我们永远感激皇上,”那声音忙不迭地往下说,“你使我们免于为检疫而耽搁几个月时间,也许还救了我们的命。”
  “皇上总是为人民服务的,”萨巴蒂尼冷冷地说,“现在,要是你愿意开动吊车的话,我们就将此人带到不会传染任何人的地方去。”
  银色进一步退缩到黑暗之中。“当然。”他喘着大气。
  我侧身朝门口走去,但是,一只手伸出来将我拉住。一台马达发出轻轻的呼呼声,链索哐啷作响,一个平台从侧面伸到外面星光下。在平台尚未完全离开太空船时,萨巴蒂尼一脚跨到它上面。他的一个人将我送出去传给他,他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紧紧抓住链索。其他两个雇佣兵上了平台。
  平台荡到夜李中,微微地摆动。它在黑暗中下落,放慢速度,“砰”的一下轻轻放到铺道上。无确定主人的雇佣兵们拉着我一跨下平台,那平台就晃荡着回升。
  在机场那头,新的灯光突然亮起。有人大声喊叫,那声音穿过黑夜传得很远。一辆卡车的发动机轰隆隆响起来。萨巴蒂尼并不匆忙,但也并不浪费时间或动作,他将我推向一架橘红色和蓝色的直升机,推进机门里面一只后座。我一屁股坐下,并非对一切事情都全然不感兴趣。
  一个雇佣兵进来跟我同坐于后座。他是个黑脸膛的小个子,他的眼睛闪闪烁烁地反射着远处的灯光。另一个看上去体大个胖、经常纵声大笑的雇佣兵爬进前座,和萨巴蒂尼坐在一起。更多的马达轰呜起来了,可那些马达离得很远。一道道灯光开始越过机场向外伸展,还有些灯光射向天空,像是搜寻着的手指。
  直升机的马达响了一下就没声音了,又响起来,并开始连续发出低低的启动声。桨叶在我上方呼呼作响。直升机从地面升到一米多的高度,并向一侧移动,飘越机场。
  一道强有力的灯光穿透了我们头部上方的黑暗,在凤凰号的外壳上激起了灿烂的反射光。直升机略微升高了一些,继续飘移。远处建筑周围的灯光渐渐滑移开去了。
  几分钟后,我们靠近了围篱。那是一条在我们下面的笔直明亮的线。我们把它留存了身后,它把我们留在了黑暗中。我们继续飘移。
  没有一个人说话。我的脑子又开动起来了,并不很快,也不很清晰,但至少它开始想了。
  我寻思,萨巴蒂尼和他那几个人穿着帝国制服在干什么。
  我纳闷,刚才太空”港为何起了骚动。
  我纳闷,我们为何在黑夜中逃跑。
  但是,这些事情其实已并不重要了。
  萨巴蒂尼咯咯地笑。“那只惯用的热箱子。你没有感谢我,戴恩。我救了你,使你免于某种死亡。”他又咯咯地笑,那个个大体胖的放声而笑。
  我没动,我不说任何话。
  萨巴蒂尼在座位里转过身来,在黑暗中瞪着我;他的鼻子成了一个可怖的黑影。“你知道他们把你放在船上什么地方?发动机组正上方。到船起飞时,你就会里里外外都被煮熟啦。那种游戏他们玩得很久了,那些太空人,我没想到还会有人上这个当。”他又咯咯笑起来,这次是笑人类永远改变不了的轻信。
  我没有回答,我浑身发冷。有时候,你总得信赖某个人。我听劳莉说过。你肯定会信错人。可没有任何选择。要是不相信那个太空官员,那就没有一个人可信了。我死在船里,或者死在萨巴蒂尼手里,那有什么关系呢?怀着生之希望,梦想着另一个世界,在凤凰号里死去,那倒来得好些。
  直升机在黑夜中降落,呼呼呼地响着,轻轻地在黑暗中着陆。他们出机,并把我也拉了下来。萨巴蒂尼从后面抓住我的双臂,另外两人这时脱下了制服,制服里面穿着熟悉的黑衣服。而后,那两人抓住我,让萨巴蒂尼脱去制服。随后萨巴蒂尼又抓住我,而那个小个子无确定主人的雇佣兵则打开一支小手电。三个男子躺在一处灌木丛下面,他们几乎赤身裸体,他们是死的。
  那两个雇佣兵将丢弃的制服轻轻撂在死者身上。我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望着他们,觉得自己的双臂已经麻木了。他们搞停当之后,就领着我穿过灌木丛走到一辆低矮的深色轿车边,他们又把我推进后座。发动机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啸声,随即变成轻微的突突声。我们颠簸着驶向外面一条平坦昏暗的大路。我们加快速度,在没有一点灯光的情况下沿着那条路疾驰而下。没法测定时间,旅程是役完没了的。
  帝城的灯火近了,望去就像是一片片压得低低的暗淡的红云。我们驶上一条似乎并不比小径好多少的路。我们沿着那条路颠簸了很长时间,车速较前略慢;我不知道我们究竟走了多远。在那条小路尽头,矗立着一座黑乎乎的巨大建筑,连星星都被遮没了,我们在那座建筑前停车。
  他们把我拉出来,萨巴蒂尼没入了那片漆黑,不见了。我听见什么东西发出哐当声和吱吱嘎嘎的响声。一扇门正在打开,那声音便是它的抗议之声,一个黑得更深的豁口出现了。那个个大体胖的雇佣兵拉着我的一只胳膊向前走。我硬拖在后面,最后看一眼在云朵间闪烁的星星。
  他用力一拉,我踉跄着跌进那片漆黑。一盏灯亮了,黑暗中仅有的一束光,灯光游移。
  我们面前是一条宽阔的走道,灰尘遍布,黑沉沉的墙壁是用石头砌的。灯光朝前移动,我们跟在后面,时而沿着走道走,时而走下狭窄的台阶,又平走几步,然后下更多的台阶,下,总是下,没完没了。墙壁上开始结水珠,偶尔有沉淀下来的晶体盐在灯光里闪烁。我们跟着一束晃动不已的光进入地下。
  我们最后止步时,是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我感觉到房间很大;虽然那黑暗严严实实,但墙壁似乎并未对我形成压力。萨巴蒂尼用手里的电筒光打了个手势,另外那几个雇佣兵就点燃了墙上几个生锈的固定托座上的木头火把。火把忽闪急闪冒着烟燃烧起来。
  我四下里看了看房间,房间很大,像洞穴似的,还没有完全砌筑好。水从天化板上滴落下来。粗糙的石头地板上和墙壁上,一处处随意布着用铁、木头和绳索制成的、认不出做什么用的装置。
  我慢慢回过头来看萨巴蒂尼。他正望着我的脸,他微微而笑。
  “我看得出,我的小密室给了你深刻的印象,”他柔和地说,“你熟悉修士们所做的工作。我也是一种科学家,这就是我的实验室,这就是我进行深入调查——并设法找到事实真相的地方。这是一种非常有魅力的调查,我想我已经发现了一些为哲学家们所忽略的基本规律。”
  他对那个房间四下里扫视了一下。“就我的了解,建造了这座城堡,装备了这个房间的老男爵是一位具有发明才能的人,但他并不具备哲学家精神,这是他的嗜好。这儿的墙壁曾经响起撕心裂肺的尖声厉叫和快乐的吟哦声,快乐的吟哦声是他发出的。可现在这个房间是我的,我们寻求事实真相。那块卵石在哪儿?”
  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要耸肩不容易,可我耸了耸肩。那个
  “这些靴子和手套大小总是合适的,”萨巴蒂尼说,“妙就妙在这儿。”
  他指出一些很久前沾上去的黑乎乎的老污迹,就这些污迹的形成作出种种推测,他的服睛放出光芒。不过刑具太多、污迹也太多了。到头来,他那柔声柔气——像猫儿打呼噜的声音完全失去了意义;我瞪眼看着,但视而不见。
  “全都独具匠心,”他最后说,“我们对这些东西的巧妙制作赞赏不已。我们给轮子和螺丝上油;我们将钉尖和刀刃磨快;我们更换新绳索。但是,说到底,这些装置并不能达到它们的自身目的。它们太巧妙啦,盯住它们看看,脑子就给搞糊涂了,部件太多,太复杂啦。可以作为一种象征让人的头脑牢牢抓住,不由自主死死抓住不放的鲜明特点一个也没有。了解事实真相的关键是要达到那种效果。我们不搞严刑逼供,我们不愿意折磨肉体,我们只采用一种轻微的刺激,它拷问的是人的头脑。”
  我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对他发起攻击,我可以撞击他并夺路冲向门口。可我知道我没有机会,那么做就是认弱。不,还是逆来顺受,什么都不说为好。即使没有因做不成功的逃跑而增添麻烦,我已经够弱的了。
  他领我回到靠近我们进来那道拱门的桌子边。桌子上放着一些针、刀和钳子。
  萨巴蒂尼煞有介事地将它们逐一看了看,目光扫了扫我,又回到桌上。他伸出手,拿起一把钳子,他边说话边把玩着钳子。
  “坐下,威廉。”他轻声说。他指了指桌边一把笨重的椅子。
  我坐下来,双臂搁在扶手上。那小个子雇佣兵将两条金属带拉过来扣住我的双臂,并系好,又将两条金属带拴住我的两条腿。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即使我想动也动不了。
  “对我拥有那块卵石的权力,”萨巴蒂尼说,“你无疑抱有怀疑。我来告诉你,你是一切人中最有权得到它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急切地想要得到它,为了得到它我愿做任何事,不折不扣的任何事。”
  “为什么?”我问,随即我便为此后悔了,我打破了我曾向自己作出的许诺。
  萨巴蒂尼的眼睛一亮。“我不知道,”他思索着说,“对你我就像对我自己那样诚实可信,威廉。我已经喜欢你了,你会渐渐喜欢我的。那需要时间,但我们有耐心,是不是,威廉?我会对你很亲,比以前有过的任何东西都更亲,比今后再会有的任何东西都更亲。”
  “所以我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有价值,巨大的价值,它必须为我所有。它在这儿,这话已经在整个星系传开了,我知道它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东西。我放弃了许许多多东西来找它,我所放弃的要比你能够想像的更多。可是,当我拥有它时,整个星系就是我的了。”
  我对他大笑,我仰起头纵声大笑,回声从四壁向我们蹦过来。他脸红了,一种使他的深色眼睛变得更深的深红色,我知道自己放声大笑是笑对了。但是他脸上的红色慢慢退去了,他又发出微笑。
  “聪明,威廉,”他说,“这段时间,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做非做不可之事将会使我极为痛心,别让我受此痛苦吧,威廉。告诉我卵石在哪儿。”
  我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晃荡着钳子。“脱下他的鞋。”他悲伤地说。
  小个子雇佣兵脱了我的鞋。石头地板使我的脚感到又冷又潮湿。
  萨巴蒂尼在我前面跪下去,犹如神龛前的礼拜者,他用一个手指碰了碰我的左脚。我控制住了急忙缩回左脚的冲动。
  “这么漂亮白皙的一只脚,”他说,“伤害它太可惜了。”他放低钳子,我看不见它了。我觉得钳子冰冷地抵着我的脚趾头。“啊,威廉,”他叹惜道,“好威廉,可怜的威廉。”
  他的胳膊微微动起来了,他的肩膀抬高了。
  一条火舌窜上我的脚,窜上我的腿,通过颈椎窜向我的大脑,并使之震撼。我喘息着,我无法自禁。剧痛像波浪般一阵又一阵在浑身激荡,我咬紧牙关,眨巴着眼睛抖落涌人眼眶的泪,竭力露出微笑。
  痛啊!那痛无法想像。我们以为自己能顶住任何痛苦,酷刑无法逼使我们说出我们不愿吐露的秘密,我们是坚强、骄傲和勇敢的,我们不会说。可我们的肉体不让我们这么做,它扭曲我们的意志,使我们成为弱者。不公啊,不公!把一个人一劈为二,使其一部分和另一部分对着干,扭打成一团,彼此折磨。假如肉体是软弱的话,意志就不该坚强。可我不会告诉……
  剧痛消失了,它定位在我的脚上,落到一个足趾上。
  “下来了,”萨巴蒂尼说,“不那么好受吧,是吗?痛得不太厉害,是吗?”
  他松开钳子,让一小片薄薄的东西掉落到地板上。他站起身来,低头看着我的脚。“可怜的小脚趾,”他说。
  个大体胖的那个雇佣兵哈哈大笑,笑得下颚都发抖了。
  萨巴蒂尼直视我的眼睛,钳子在手里晃荡。
  我的眼睛不可抗拒地被引向那把钳子,它是被一种施加过魔法的恐怖把持在那儿的,我无法把眼睛掉开。
  “卵石在哪儿,威廉?”萨巴蒂尼恳求地问。我看着那把钳子一句话不说。
  “啊,好吧,”他说,“明天我们来拨第二个脚趾,后天拨第三个,直至十个脚趾头全变得光秃秃的。到那时,你要是还不愿成为我的朋友,那我们就开始拔指甲。指甲拔完之后,我们就想出其他的东西来。我们有的是时问,威廉,要多久就有多久。我们将学会成为朋友,你和我。”
  拴住我双臂和双腿的夹头被松开了,我被拉了起来,我的腿发出抖颤。他们脱去了我的衣服,撕掉了我的衣袖和裤腿,我的衣服掉落在一段距离外。他们解开了我腰间的带子,我赤身裸体站在他们前面。我打眼角看了看我的左脚,很快地看了一眼,这样萨巴蒂尼就不会看到我这个动作了。鲜血从左脚小趾长趾甲的地方汩汩地涌出,这么个小地方竟然造成了这么剧烈的痛楚。
  身上一丝不挂很难受,也许比足趾痛更不好受。倒不是冷或潮湿,不穿衣服就很难做到坚强和骄傲。被人剥掉衣服之日,就是被人剥夺尊严之时。没了尊严,要成为任何东西都很困难了。
  “晚安,威廉,”萨巴蒂尼轻声说,“明天见。”
  他发出微笑。他们领我走出那个地方。我一瘸一拐被他们带着走下一条长走道,来到一扇木头门边,门的顶部嵌着一个小窗子般的金属杆格栅。他们用钥匙打开门锁,把我推到里面。
  我踉踉跄跄倒在一堆麦草上。草堆上面有东西急速跑过,草堆里面有东西发出索索的声响,可我太累太没力气了,管不了那么多啦。我蜷缩起身子坐在麦草上,双膝抬至胸口,竭力想忘却刚才的剧痛和此时的疼痛,以及明天、后天、大后天直至我再也忍受不了,只好从实招来那一天将要来到的痛苦。我竭力想要忘却那把钳子。
  我为何非得忍受这样的痛苦小可?活着并不是来受苦的。生命应该是自由,是自豪而且充满了爱。我什么都没有,三者之中一样都没有。我为何不该将卵石给他们呢?让他们去争抢它好啦。让他们去为它自相残泵,那跟我毫无关系。那不过是一块蛋形的水晶卵石而已,它毫无意义,就算它具有什么意义,他们也永远没法将其揣摩出来。
  可是,我绝望地知道,我永远不会告诉他们到哪儿去寻找它。那是我留下来的惟一东西。我绝不会告诉他们,痛苦会继续……继续。
  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那是和我同在这间房里的,它比那些急速奔跑和发出索索声的东西大。我一动不动坐着,倾听着,尽力透过黑暗窥看,想看到和我同处一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了,那是一个人,躺在囚室一角,我能够辨认出一个黑乎乎的身体轮廓。
  我在陈年麦草上面向他爬去,受到搅动的麦草发出一股潮霉腐烂的气味。我爬到近处,看到那是个女人,像我一样赤裸着身体。那是个皮包骨头浑身起皱的老妇人,一张憔悴不堪的面孔,满头蓬乱纠结的头发。
  “卡洛,”老妇人发出没有牙齿的咕哝声,“卡洛?你回来了?”在她的声音里恐惧和期待奇特地混合在一起。“别伤害我,卡洛,别再伤害我。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卡洛。你在哪儿,卡洛,我想你。只是别再伤害我,我已经告诉你它在什么地方了。你是看到我的,我把它放在祭物盘里了。我把卵石留在大教堂里了……”
  我不再听了。我知道那老妇人是谁了。
  她是芙丽达。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十三章

  奔跑,奔跑,在黑暗中奔跑,只是没有跑的理由,黑暗的小路是用刀铺就的,在黑暗中飞窜而来的一阵又一阵猛烈的剧痛使黑暗变得更加漆黑,这样的时候要双脚奔跑难乎其难。
  黑夜充满了发问的声音,问,问,可我没法回答,因为我的嘴巴被紧紧封住,我没法动嘴唇,我甚至没法张开嘴唇发出一声尖声的叫喊,我没法停止奔跑,尽管路上铺着刀子,尽管痛不堪言……
  那东西出现在我身后,越来越近,因为我无法跑得很快。它爬到我身上,两领张开,准备闭拢,等着将我痛苦地撕裂。两颌开始闭拢……
  我醒来了,我总是在那把钳子的两颌钳住我闭拢之前醒来,那个梦我已经梦到多少回了?我数不过来了,我不记得了,我已经在这个地方呆了一辈子。
  我看看那边芙丽达所在的屋角,可那个角落空空如焉。现在我记起来了,芙丽达走了,他们把她带走了,那是多少天之前的事呢?回忆起这一点很重要,可我回忆不起来,我竭力想。
  自打他们带走芙丽达后,我到过那间洞室多少次?50次?100次?可不对,那两个数字不可能是正确的。
  我不再想了,那对我无关紧要,对芙丽达亦然。
  对芙丽达而言,有关系的事已经一件也没有了,芙丽达死了。
  不久我也会死去,没有一个人能够忍受我所忍受过的折磨并活上很长时间,我考虑过这事。我会死去,他们会来找我,像俯看芙丽达那样俯看着我,抬起我的尸体,把它弄到什么地方,抑或就让它留在这儿腐烂并被吃掉,那时萨巴蒂尼会感到难受。我高兴地期待着那个时候的到来,想像着萨巴蒂尼脸上的悲伤神情,因为我没有讲。
  他讲啊讲啊,他讲了几个小时,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猫打呼噜般的声音无孔不入,无处不在,时而纷至沓来,时而定于一处,接着又突然呼噜呼噜地响起来。讲了一遍又一遍,讲啊讲,直至你开始睡意朦胧地点头,而后剧痛就会到来!
  芙丽达走了,我对自己说,我没有一个与之谈话的人了,连个可怜的疯女人也没有了,以前她可是一个美丽、苗条、可爱的始娘,我不得不一个人坐着,寒冷而又一丝不挂,没有一个与之谈话的人,因为我决不能跟萨巴蒂尼谈话。
  我眼睛里满溢着眼泪,在这个萨巴蒂尼无法看见我的黑暗之处,我可以放声大哭。有东西爬到我腿上,可我不再把它们掸去,要是它们从我的身体上吸取点养料,它们所取的不会超过它们的需要。它们要比那些食欲无法餍足的人好,那些人吃啊吃啊,永远吃不够,即使肚子吃撑了还是不够。这些东西可是我的朋友,它们在我的身边跑来跑去,忙着自己的事,或许并不是朋友,但也不是敌人。可跟它们是没话可谈的。
  跟芙丽达谈谈就好了。我可以闭着跟睛回忆她在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骄傲、无畏而又美丽,他们截去她的双脚时她却对他们微微而笑,我会把那些不可与他人道的事情告诉她。那样多好,使我保持头脑清醒,即使她不作回答。她不作回答时倒反而好些,因为在她开口说话时,她以为我就是萨巴蒂尼。
  “卡洛,”她会说,“呵,卡洛,好卡洛,别再伤害我。亲爱的卡洛,你在哪儿,卡洛? ”
  那样一来,我始终闭着跟睛也没用了,因为我知道她正躺在那儿,没有牙齿,没有双脚,那天可怜见的光段儿身子还会不知不觉地挣扎着想要重新走路。眼泪会充溢我的眼睛,我会伤心地哭泣,因为肉体是那么一个可怜的软弱无能的东西……
  我在黑暗中啜泣,想起了……
  光,追逐着黑暗。一个妖魔似的黑影突然闯进囚室,一个长着尖喙似的大鼻子,腔露微芰,而眼睛却永远、永远不笑的黑影。
  “怎么,你们不说话?你们彼此认识,我肯定。芙丽达,你认识戴恩,神父助理。杀人犯?威廉,你认识芙丽达,皇帝的情妇。你们该有许多话要谈。”
  “卡洛……”
  “你们俩该成为好朋友,你们一直合伙欺骗我。想想那些所流的鲜血,想想你们的灵魂所受到的折磨吧。”
  “亲爱的卡洛……”
  “皇帝的情人!谁会怀疑这一点?皇帝现在碰碰你就要发抖啦,是不是,芙丽达,即使你没有偷他那漂亮神秘的小玩意儿。他曾钟爱过的雪白身体,他曾用纯钻石笼子来加以囿禁的那张脸,现在它们可要使他反胃啦。”
  “好卡洛……”
  “女人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啊,在她们身上浪费柔情,那简直就是耻辱。她们就像珍贵的酒杯,看上去美妙无比,有时候还盛满了令人心醉神驰的解渴的陈酒,可稍微粗暴地碰碰她们,对她们说几句重话,她们就成了碎片。芙丽达!”
  那个被蹂躏得消瘦不堪的人奋力爬着用膝头支起身子,想要用已经不存在的双脚站立起来。“是的,卡洛,事情就是这样,卡洛,我会这么去做的,我会做你所说的任何事情,卡洛……”
  一只影子手伸下去,一把抓起她的头发,将那张可怜的遭到毁伤的脸暴露在灯光下。两片往里瘪进去的松弛的嘴唇,恐惧在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苍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皮肉之苦是个怪东西,这话我以前可能跟你讲过,士人受不了皮肉之苦。它摧毁她们的意志,压跨她们的灵魂,她们丧失了自己的个性。她们不再是她们自己;她们只是成了拷问者可以随心所欲加以摆布的东西。”
  手指伸挺了,一声无语的呻吟,一如动物。更像爪子的两只手伸出来,去抚摸一只影子胳膊。
  “卡洛,好卡洛,亲卡洛……”
  “你看到了吧?地以她那种可怜而又不自知的方式爱我。她会做我要她去做的任何事情。要是我要她杀死你。她就会杀,她会等到你睡着,像爪子似的用她的手指撕开你的喉咙。可我不会要她这么做,因为我们是朋友,你和我,威廉。有朝一日你会像她一样地喜欢我。有朝一日你会想吻我的手,要是我和和气气跟你说话的话,吻那只给你痛苦的手。并不是因为它想要给你痛苦,威廉,而是因为它寻求事实真相。你的头脑被扭曲了,威廉,你不愿看到我们是朋友,朋友应该彼此永远不存秘密,所以我们必颊教导头脑,顽固的头脑,伤害肉体,可怜而又无罪的肉体,因为那是我们可以教导头脑的惟一办法,头脑被扭曲了,威廉……头脑被扭曲了……”
  我啜泣,因为我无法回想起来,那究竟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呢,还是我所做的一个梦。
  我无法回想起来,自打他们将芙丽达带走之后,时间已经过了多久。做一个赤身裸体、孤孤零零的男人是可悲的,因为他们拿走你的衣服就等于拿走了你的堡垒的一部分。这只是一件小事,可这是个开端。接着他们就要竭力夷平一堵堵墙壁,想方设法进入隐秘之处,那是个难于攻克的处所,你坐于其中观察世界,并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没有一个人能够触摸到真正的你,哪怕那个真正的你是受到扭曲的,混乱的,连一些最小的事情都回忆不起来的,哪怕你坐在黑暗中啜泣,那些长着许多条腿的东西在你身上爬着……
  我坐了起来,突然感到高兴,非常高兴,因为我一下子知道,怎样才能算出自打芙丽达被带走之后,时间已经过了多久,我进这间囚室的时间究竟已经有多久了。
  没有光,可没有光我也能数。我能用自己的手指数日子。我轻轻用手指触摸我的脚趾,碰到痛处就缩一下身子,不过,那种疼痛跟我不愿回想的那种痛比较起来,就算不了一回事了。那种小疼痛使我头脑清醒,这样我就能数脚趾了,没有趾甲的脚趾有九个,而另一个却不同,所以我已经在这儿呆了九天了,芙丽达被带走时我已在这儿呆了五天,因为他们带走她那天,他们还没有开始拔我右脚的脚趾甲。她已经死了四天了,或者是五天,也许已经是五天了,他们不久就会来把我带进那间洞室,萨巴蒂尼会问啊,问啊,然后剧痛又会来到,那只不一样的脚趾也会变得跟其他的脚趾一样,内壁之一就会坍塌,我发出呜咽。
  留下来的墙壁不多了。当他们剥掉我的衣服,我发现芙丽达,意识到他们的权力多么完备无缺之时,坚固的外墙就已被夷平。
  夜,可我能够分辨。他们在两次带我去另一房间之间只给我吃一顿饭,而我那时候并不饿,所以每次不可能相隔一天。
  眼泪涌进我的眼睛。他们又在骗人,现在还不到进另一个房间的时间,他们来得这么快,那不公平,他们来得这么快,这么快
  这是个要把我搞垮的诡计。他们以为他们会发现我在黑暗中哭鼻子,可我会耍弄他们。
  我用手背擦拭掉眼泪。我竭力以一个膝盖支撑起身子,可我撑不起来,因为我的脚趾抵在麦草上刺心的痛。我将自己往后蹭向墙壁,直到我的脊背顶在墙上感到又冷又湿。
  脚步声更近了,那脚步是轻轻的,小心翼翼的。他们想要悄没声儿地出现在我面前,但是他们不知道,我在寂静中呆久了,连那些长着许多条腿的东西在最远角落的麦草里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都能听得见。
  我脊背顶住墙壁,双膝蹭着地板,身子一寸一寸往上挪。再蹭上一点儿,再蹭上一点儿!我那无力的双腿直打颤,固拼命用劲而打起哆嗦。可我必须在他们来到时撑起身子,站立着面对他们,这样我就不会像个没有生命的软塌塌的东西那样,被他们一把从地板上提起来,拎着到萨巴蒂尼那儿去了。假如我能站起来,这一胜利就会支撑着我度过在洞室里的另一段时间。
  他们在摸索门锁,可我几乎就要站住了。我用劲一蹭。我的背在墙上一攘,我站起来了,我双臂交抱在前胸。手电光照到了站立着的我。光从门口闪射进我的眼腈,当那光消失时,我听见那儿有人在喘粗气,并更加疯狂地摸索门锁,我心里充满了一种冷峻的快意。他们因看到我站着而大吃一惊,这他们可没有料到。我又把他们给打败了。
  锁尖叫一声,随着金属的“叮当”一声响,锁被打开了。门吱嘎一下豁然洞开了,有人迅捷地跑进来,停了步。
  “威廉,你好着吗?”那声音不一样,柔和而又踌躇不决。那不是我所期待的声音。我以前听见过这个声音;以前有人用那个名字叫过我。我皱起前额,竭力回忆。
  “威廉!是我。我来帮助你,我们逃跑吧。”
  这肯定不是又一个诡计。他们肯定不会对我来这一手的。
  “呵,威廉!”
  光又亮了,但这次并不对着我的眼睛,另一个人举起手电照着她的脸。因为那是她的脸,她的眼睛和弯弯的深色眉毛,短而直的鼻子,丰满的红色嘴巴,她的头,盘着深棕色头发编成的辫子。
  “劳莉!”我说,我的声音是嘶哑的,因为我那么久没有说话了。我向她跨上一步,跌进了一个黑夜之坑。
  “那么白,那么白。”有人在喃喃低语。我嘴里含着什么又冷又辣的东西,我吞了下去,那东西顺着我的喉咙下去,就像在燃烧,在我的胃里燃烧,并烧出一条条通路将力气送至我的双臂和双腿。
  劳莉坐在发霉的麦草上,把我的头抱在她怀里,将什么东西灌到我喉咙里。我又吞了一口,将瓶推开。
  “你走吧。”我说。
  “你不走我就不走。”
  “我没法走,我走不动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可你必须离开。马上离开!在他们来这儿发现你之前。”
  “不,”她说,“除非你和我一起走,否则我不会走的。”
  “我没法走,”我的声音抖颤着,“你不明白。我走不动路,我没法离开,你背不动我。看在上帝的份上,快离开吧,别让他们发现你在这儿!“
  “不,”她说,“要是你不想办法走,我就和你一起呆在这儿。”
  灼热的伤心之泪涌进我的眼眶。“好吧,”我啜泣道,“我来走给你看,要是我走不了,那你就离开。”
  我坐起来。劳莉站到我身后,俯下身子,将两只手插到我腋窝下,当我使劲用两只脚蹭时,她把我往上提。突然间我摇摇晃晃站起来了,囚室在黑暗中微微旋转。
  她身子一钻,用肩膀托起我的右臂,她的左臂环住我的腰。“现在,”她轻柔地说,“跨一步,只跨一步。”
  我提起右脚,身体斜依着劳莉,将脚向前移动,放下去,又几乎眩晕过去。眼前的漆黑慢慢消除了,我仍然站着。我又跨一下,休息一下,又跨一步。
  几分钟后,我们站在囚室外面,抬眼看着那条长长的黑走道。我记得他们带我走过的路,在那个古堡里穿行几公里,往下走,往下走,我知道自己绝无可能走这么多路。
  “路太远了,”我说,“我走不了那么远。去吧,劳莉,请离开我。要是你办得到,就走得远远的,我的感激之情将比你所能想像的更大。”
  “不,”她说,她的声音温柔而又低徽,可我知道她决不会说别的话的。“再走一步,”她说,“只走一小步。”
  我跨出一步,又跨出一步,又跨出一步,情况确实并不很糟,一次只跨一步,只要不朝前面看,集中注意力于眼下所跨的这一步,这又一步。那条走道确实并不像我梦中所跑的那条路那样是用刀子铺就的,那倒更像是针,一小会儿后,就不是我每跨一步它们都猛地扎进我的脚趾,使我因剧痛而浑身颤抖了,而只是每跨几步扎那么一下,我能忍得住。我的脚似乎在老远的下面,我的头似乎在老远的上面,所以我低垂着头,不让它撞上天花板。
  劳莉在我身边,用她的力气支撑着我,并不断小声地给我鼓励。
  黑暗一寸又一寸地过去,我们走过那问洞室,它黑洞洞的,里面的那些刑具活像是蹲伏着的黑色妖魔,我寻思,萨巴蒂尼这时在什么地方呢,还有其他的人,但是,别去管它吧。除了再跨出一步什么都别管,我跨出了那一步,我没跨对地方,因为那地方有针,但这也没什么,因为我能够忍受。只要劳莉在我身边,我能使她离开这个地方的惟一办法就是和她一道走出去,我会走的。我会走遍布兰库什,即使它的地表仍然在冒烟;我会走进太空,会攀上星星,即使那儿只有戳我脚趾的针,我们正在登攀——在有针的地方。
  我们一次攀一步。我数了一会步子,可在我们走到100步之后我就数不清了,因为那黑暗在旋转,无论我怎么坚定地不让头随着转,它都不会停下来。黑暗已经变得稍微亮一点了,在光亮中还听见脚步声,我终于听出那不是我们的脚步声,而是别人的。
  我觉得什么东西塞进了我的右手,我低头一看,那是支枪、一支闪光枪。我纳闷枪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随即我便知道那准是劳莉给我搞来的,手里有了枪我就觉得有力得多了,更像个男子汉了,不再赤条条一无所恃了,我突然感到事情怪有意思,我竟然和一个美丽的姑娘在一起,步履不稳地走在一个古而又古的城堡的黑暗走廊里。我出声笑了起来,前面的脚步声停住了,一道光突然在我身边闪起,照亮了走道,照亮了那个站在光亮中眨巴眼睛的无确定主人的雇佣兵。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十四章

  我想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失去知觉,无知无觉跟睡眠融合在一起,受到噩梦搅扰的睡眠。
  那不是些一般的梦。我想,有时候我醒着,以为自己在做梦,有时候我在做梦,却以为自己醒着,我无法搞清楚事实究竟是什么。我得了热病,边发烧边冷彻骨髓,我说胡话。
  有时候我梦见自己回到了劳莉的住处,只是我并不在厨房,而是在我从未见到过的卧室,在劳莉本人的床上。我梦见劳莉坐在床上——我身边,把手放在我发烧的前额上,她的手凉丝丝的,具有治疗作用,她的声音像音乐一般。我知道那是个梦,因为我在那个城堡里晕过去了。她决不可能把我的身体抱起来,决不可能把我背出来,我害怕这个时刻:当我醒过来时,知道她在发现无法使我恢复知觉之后就自己逃跑了。
  我还梦见我回到了囚室的霉麦草上,我不知道那究竟是小是梦。我希望那是梦,那倒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因为劳莉也在那儿。有时候她靠墙躺在芙丽达曾经躺过的地方,有时候她紧靠在我身边躺着,我一阵阵冷得发抖,而她在暖着我。
  有时候我们在谈话,我拿不准那时我们是在什么地方。
  “我是一座堡垒,”我说,“以前我不是,很久之前我并不是一座堡垒,邪恶不受阻挠地进入我的世界。所以我学会建造自己坚固的厚墙。他们摧垮不了它们。他们将在我的墙壁上撞得粉身碎骨,但是他们永远到达不了我所置身的隐秘之处。这座堡垒世界将会抵御住星系的大屠杀。”
  “嘘,”她说,“没有人再会伤害你了。”
  “我爱你,劳莉,”我说,“你善良、纯洁、美丽,可我最爱的是,我看到了在你的堡垒之中的你,那儿的你也是美丽的。那儿的你是一切人中最美丽的。我爱你,我爱你。”
  “我知道,”她说,“现在,别说了。”
  “可是,爱并不安全。我决不能爱你,因为爱是任何墙壁都无法抵挡的猛烈撞击。”
  “确实如此。”她柔和地说。
  “要是我让你进来,你会嘲笑我吗?你会看到隐秘的我而嘲笑吗?因为若你会嘲笑,我想我就会跟萨巴蒂尼一样,给自己建造一堵没人能够穿透的墙了。我就会消失在墙的后面,没有一个人会再看见我。他们只会看到我的冰冷、灰暗,厚得无法穿越的堡垒墙壁。”
  “现在睡吧,”她说,“你有一个人会再伤害你了。”
  一天我醒来了,我凉凉的,不是冻得牙齿打战的那种冷,而是健康人感觉到的凉快。我躺在那儿,生怕睁开眼睛。
  我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空气干净面又新鲜。我动了动双脚,脚并不很痛,有点儿痛,却不是很痛。脚上面敷着什么东西,凉丝丝的挺爽快。
  我睁开眼睛,阳光牺进窗子。我是在一间卧室里,房间陈设简单,但样样东西都干干净净。这是间闺房,我可以凭窗子上鲜艳的带饰边的窗帷和地板上的彩色小地毯判定这一点。我转过头来,衣架前的帷幔半撩开着,我可以看到挂在衣架上的女子外衣和裙子,数量并不多,但都挂得笔挺并纤尘不染。我想我记得其中的一件,黄颜色的前襟开得低低的一件。
  我坐起来,片刻间房间在倾侧,随后就摆正了。在我前面是一扇关闭着的门,我看着它时,门开了,劳莉进来了。
  她看到我时脸一下亮堂了。她手里拿着一只盘子,盘子里放着一只碗和一只杯子。她快步走到床前,将盘子放在床边一张矮桌上。
  “威廉!”她高兴地说,“你醒啦。”
  “我希望如此,”我说,我饥渴似的瞪眼看着她。她穿着那件我先前来这儿的那天早上所穿的白色袍子,她的头发披散在双肩。她脸红了,她甚至比在我梦中的她更加美丽了。“我害怕不是这回事。”
  “为什么,威廉,”她说,她的眼睛垂了下来,“这事说来妙极了。”
  这事说来并不妙,它来得毫无准备,因为我的感觉就是这样,“我准说了许多话。”
  “你说了许多,”她说,“但大多是胡话,一点都听不明白。”她并不看着我。
  “有些话能听明白,”我说,“有些话我能想得起来,而且有些是能听明白的。”
  但那并不管用,信口开河的胡话结束了,壁垒又回来了,我叹了口气。我俯身朝盘子里的碗看看,那是一碗稀薄的汤,一碗冒着热气香味扑鼻的肉汤。我拿起那只杯子似的碗,把汤喝了。汤又热又好吃,可吃不饱肚子。
  “现在给我吃点真格的东西。”我说。
  “我不知道你要吃,”她犹犹豫豫地说,“你已经病了很长时间了。”
  “多久”
  “六天。”
  “该吃东西了。”我说。
  她起身进入另一个房间,几乎是跑着去的。我又躺到枕头上,在六天里第一次坐起来之后有点儿虚弱无力。我听她四处走动,高兴地哼着曲儿,唱了几句。传来煎锅的叮当声和食物的嗤啦声。这一切真是太奇妙了,我希望它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她回来时端着沉重的盘子,中间一只大浅盘里是一块我所看见过的最大最厚的牛排,还在嗤嗤作响。几只较小的盘子里盛着土豆、蔬菜和碧绿的色拉,还有两只叠在一起的空盘工
  我贪婪地吞咽着口水,并拿起刀叉将牛排切成薄片。牛排的肉心呈粉红色,而且多汁。我在一个盘子里堆满了食物,将其递给劳莉,又给自己堆放了一盘,我们开始吃起来。
  劳莉开心地和我一起吃,可她还望着我,不让我吃得太快,以免吃出病来。于是我们俩慢慢地吃,不过我们吃了很久,吃完后我背靠床头,感到孝福和心满意足,自打我离开修道院后,我从来感到这么幸福和满足过。
  “我还没有谢你呢,你救了我,又在我病中照料我,”我说,“就跟前次一样。对这样的事语言是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的。你两次都使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上次的危险千钧一发,我现在想到它仍然要发颤。你为一个素不相识之人这么做,那是为什么呢?”
  “能这么做的人惟有我一个,”她简单地说,“这事需要有人来做。”
  “那可不是原因,不过我想这是非做不可的。你怎么发现我被关在那儿的?”
  她眼睛看向别处,“人家给我说的。”
  “可你怎么找到那个地方的,你是怎么到里面而又不被别人看见的呢?”
  “进入任何地方都是有办法的,无论戒备多么森严。”
  走廊里的长时间追逐,以及在大教堂里所发生的不可思议的可怕打斗,最后我如何脱逃。
  “唉。”劳莉长叹一声。
  我告诉她西勒和那家书店的情况,我如何逃进他那令人惊讶的住处,以及他在地下室里教给我一些什么。我告诉她我对星系的自然、政治和社会情况,以及对生命好辉西勒了解到了些什么。我告诉她西勒是如何死的,我是如何再次逃跑的,在我讲述这一点时,我仿佛觉得自己始终在逃跑,却又始终逃脱不了,我总是在奔跑,却又总是离不开真正的危险。
  “你没法逃避你自己。”劳莉说。
  这话一点不假。我一直在竭力逃避自己,而这是不可能办到的。我早就知道这一点了,但我一直不能正视它,直至现在。我不再奔跑了,我已经从那台踏车上一脚跨下来了。
  我给劳莉说了在帝城街道上的长时间追逐和我脱逃的情况。她听时脸庞现得生气昂然;她眼睛望着我;她和我一起经历了我所描绘的那些事。她既担心又感到宽慰,既害怕又抱着希望,她相信而且理解;我居然能够从容不迫地重述这一切,这使我感到惊讶,我把那些可怕的事儿回顾了一遍,它们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只是令人伤心而已,我的沉重负罪感就像囚禁我那个洞穴前的一块石头那样滚走了。
  我给劳莉说了我们相见的情况,以及我的感觉如何。我给她说了我离开她后穿过城市,来到太空港以及发现费尔斯库业已不在的情况。我对自己如何去办公室,想蒙混到凤凰号上去,后来蒙混被识破,我又如何靠行贿登上那艘太空船,以及我被抓获,萨巴带尼对我的藏身地所说的那些话作了描述。
  劳莉摇着头,“他说得对,你不该相信一个官员。”
  我给她说了萨巴蒂尼和他的人如何带着我逃出太空港,他们如何将我带到那座古堡。我描述了那间洞室。我给她说了萨巴蒂尼所说所做的一切,以及我如何死不开口的情况。我给她说了在囚室里所度过的噩梦般的黑夜,漫长漫长的黑夜,还给她说了芙丽达。
  眼泪在劳莉的眼睛里闪烁。“你应该告诉他,你为何不告诉他?”
  我给她说了那些是真实的噩梦,和那个是噩梦的现实,给她说了那些长着许多条腿的东西,以及那寂静、孤独和疼痛,最后,我给她说了她是怎么来的,我以为她是萨巴蒂尼或别的雇佣兵。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受了骗。这不再是可怕的了,一点可怕之处都没有,而是很久之前发生在某个人身上的某件事。
  在我几乎给她说了每一件事之后,我的声音消失了,她伤心地摇了摇头。
  “一切都为了一块卵石,”她说。
  但是她并没有问我为何做了我所做的那些事,遭受了我所受的那些痛苦,她好像是知晓的。我为此心存感澈,我仍然拿不准。
  “你决不知道,”她说,“那是件什么东西,为什么人人都发疯似的要得到它。”
  我摇摇头,“也许那只是人做出来的一件东西,也许那是一种镜子,人能看到里面映现出来的他们自己的种种欲望,我想一切杀人和痛苦全都是白费劲,也许从来都是如此。”
  “不,”她说,“我认为你错了。我想它必定是开启堡垒的钥匙。”
  我飞快看了她一跟,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想想那些人吧,西勒、萨巴蒂尼以及其他的人,”她继续说,“他们可不是追逐鬼魂,追踪自己影子的梦幻者。他们是冷酷无情、讲究实际的人。他们必定掌握了某个线索,那块卵石必定是横跨星系的那道根基不牢的拱门的拱顶石,将它挪掉,整个巨大结构就会倒塌。鹾勒对此是说得肘的,力量格局使星系始终处于分裂状态,但是,一个简单发现就能改变这一切。我想那块卵石即是那个发现,他们怕它,那些冷酷无情的人,抑或他们渴望获得控制它的权力。倘若那块卵石就是那件东西,那么它即是开启星系中每一个堡垒的钥匙。”
  “也许你说得对,”我说,“我来告诉你它现在在什么地方。我离开大教堂时,我把它藏在没有一个人能拿得到的地方了,你,我或者任何人。但要是你知道 ”
  “我不想知道,”劳莉激烈地说,“我并不想要你告诉我。”
  “可要是……可要是你被抓住……”我停住不说了。这个想法就像是一种痛苦,比萨巴蒂尼所做过的任何事情都更加令人痛苦的痛苦。“要是萨巴蒂尼找到了你,你就可以告诉他了。”
  “我宁可无可奉告,”劳莉说,“你对你自己说过,最好什么都不说。芙丽达有可说的东西,她说了,可说了并不对她有什么帮助。我宁可一无所知。”
  我叹了口气,“好吧。不过,若那块卵石果真如你所说,那么是该对它做些什么的。应该想办法让它落到适当的人手里,假如确有适当的人的话。”
  “可你说过,没有一个人能拿得到它。”
  “说得对,我们之中谁也拿不到。”
  对种种记忆的系念和阿顾使我始终身子笔挺地坐着,此时我又躺下去倚在支撑住我的背部的枕头上。
  “现在,我的情况你全都知晓了。”我说。我可没有想到过对劳莉我却一无所知;要是我想到这一点,我也会认为那无关紧要。劳莉的情况,凡我需要了解的我已经全都了解了。“你什么都知道了,除了一件事之外,也许那件事你也是知道的,我在神志不清的时候说了许多话。”
  “是的,”她说,眼睛往别处看,“你是说胡话,我知道那些衙币当真;”
  “有些话是不好当真。有些只是发烧和心智迷乱时的胡言乱语。可我所说的一句话却要比我曾经说过的任何话都更加千真万确,你知道那句话是什么。”
  “不。”她说。
  要再说上遍难乎其难。在病中,这话我说过许多次。我记得说那句话的情景,它使我感到幸福;即使我四周的墙壁倒塌下来,我也感到幸福。可此时得考虑其他的墙壁和别人的感情,我生怕因为这事可能无法实现而会使劳莉不快,我永远不想做任何会使她感到不快的事。可我知道,只要不把它说出来,我是永远不可能安心的。于是,我自私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爱你,劳莉。”我说这话的口气缺乏热情而且生硬;使我听后吓了一跳。“什么都别说;我并不要求什么,我只是想耍让你知道。”但这话并不真实;这我知道,我必须继续往下说。“你已经看到了不用墙壁围住的我。你喜欢你所看到的那个人吗?”
  她叹息一声,那是个幸福的声肯。“喜欢,喜欢……”
  “你为何叹息呢?”
  “我害怕墙壁可能太坚固,你永远不能使你所说的话从墙壁里穿出来。”她朝我倾过身来,她的脸和我靠得那么近,使我看不清楚她的容貌了。
  她的嘴唇触到我的嘴唇,温暖、丰满而又甜蜜,她的嘴唇微微地动着,仿佛在向我的嘴唇小声诉说着种种秘密,我心里充满了强烈的喜悦,欢乐使我的喉咙堵塞住了。新的力量流遍我的全身。
  我把她拉过来,像黎明涌向世界,她高兴地扑到我怀里,充满了光明、欢乐和许诺……
  “威廉,”地温柔地说,“威廉……威廉……威廉。”莫非这只是一个思想?这是一个我们可以共同享有我们的思想的时刻,若这样的事情是可能的话。
  “明天,”我说,“我将拿到那块卵右。”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十五章

  个满心感到幸福的人想到悲伤,要一个决心战胜种种难以置信的幽难,去赢得一块失去的卵石的人,变成一个精神上无望而又可怜的人,要一个以挺直身子、走路一拐一瘸为自然状态的人,始终趿拉着脚步,弓腰曲背,那可是最难的事。
  一阵微细的紧张感警告我:屏障是不会受到愚弄的。
  劳莉离开了我。我想。我将水远见不到她了。她走了,我一无所有。我的眼睛沾着泪。安宁,我想,安宁。我必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得不到帮助,除了进入走教堂,不会有任何帮助。
  我趿拉着脚步,拾级登上台阶,攀登这些台阶对走路不瘸的人都是桩苦事呢,我死死扒住在心里涌起的那些非真实的感情,忘却了那道屏障;屏障为我分开,让我通过。
  大教堂是宁静凉快的,怀乡的思绪就像一股来自远方的微风从我心头掠过,这儿是真正的安宁,外面没有一个地方有这样的安宁。世界上除了这儿没有一个地方有安宁,我已经离开了它,永远不会重新成为它的一部分了。
  我紧闭着嘴唇。
  有比安宁更好的东西。安宁即是屈服。那是一种不自然的状态。安宁不能和生命并存,真正的安宁只和死亡俱来,其时奋斗结束,作出最终的屈服。
  怀乡的思绪退潮了,取代它的是目的。
  礼拜仪式在进行。我望着,仪式搞得很棒,效率和真诚是其最强有力的特色。我寻思,是谁在控制室里呢?
  米凯利斯神父?科纳克神父’
  我跪在近门一侧一张长凳上,我垂着头。现在被认出来,那是会致命的。我用眼角察看了经过修缮的地方,前壁上那个豁开的洞已经用水泥补好了。修补的人活儿干得很仔细;色彩配得完美无缺,只有一条发丝般的分界线。被砸破的跪凳大多已经修好,只有少数几条需要做最后的加工。我注意到那个木匠正在后部跪着,等礼拜结束。
  此时,奇迹正在祭坛后面显现。那些奇迹处理得不错,不过显得死板有余而灵气不足,我疑心是科纳克神父在控制。他的心可能不在于此,而是回到他那些可爱的老古董,那些至今还可以重新为教会工作的带有神秘目的的机器中去了。他可能正在寻思,在约翰修士当班的时候他发现了什么。
  我看了看近旁的礼拜者,他们的脸盲目而又崇敬地朝上仰起,闪耀着敬畏和信仰之光,我嫉妒他们的无知,无知即是福啊。因为知之甚多就会产生怀疑,我知道得太多,我永远不能再和他们一起共同享有这种盲目的信仰了。
  我闭起眼睛,审视自己,我看到了一个力量和软弱,知识和无知,勇气和懦怯的奇特的混合体,对忻秽其他的事情我现在看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了。我记得在被抛进那个贪婪的世界之前自己是怎么个人。要是始终像那个样子,始终处于无知无觉的状态,那会更好些吗’要是我没沾上罪愆,保持心灵的安宁,那会比较幸福些吗?
  信念从内心深处升起来了:尽管知识即是悲哀和痛苦,但它是值得不顾一切去追求的,我决不会永远呆在修道院照,即使那个姑娘没有进来。她促成了必然要发生的事,最终我会抛弃修道院生活,或者被那种生活所抛弃,因为生活足有目的的,有思想的人必定要寻求生活目的,无论他想不想要寻求。
  现在墙壁倒塌了,我能够用眼睛看到被黑暗遮蔽住的东西了。我可以自由地生恬,并以我内心所具有的全部爱的力量来爱了,我为这种解放业已付出或将要付出的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我没有祈求那独一无二的上帝赐福,而是为劳莉祝福。
  ……给予人类两个字,仅有的两个字,那就是——选择……
  我作出了选择。
  礼拜仪式结束了,礼拜者一个个离开。那个木匠拿着工具去干活了,为了不致扰乱大教堂的安静,他不声不响,轻手轻脚,不一会便只有我们两人了。
  几分钟后科纳克神父就会离开控制室,在下一场礼拜之前,将有一个小时左右控制室里没人,我有足够的时间来做我必须做的事。
  科纳克神父现在可能已经关掉了控制器,但他还可能要呆上一会,检查那些可爱的机器。它们的设计别出心裁,制造巧妙异常;它们是美的化身,与之相比,画、雕塑和音乐就变得苍白而无意义,因为这些机器会工作。不过,现在他会离开,他会朝自己身后掠上一眼,慢慢腾腾地下楼,因为他不再是个年轻人了。他会将楼梯脚边那块壁板滑移开,跨到外面走道上,又将它推回原位,他会朝约翰修士的工场走去,期待加快着他的脚步。
  我又等了一会,使自己做好做第二次更危险的进入的准备。那扇不透光而且不可穿越的蓝色的门在我的一侧。
  我深深吸了口气,减缓自己的脉搏。我想着一些能使人平静下来的情景:茂密翠绿的草地,宁静宛如柔和的毯子覆盖其上,那儿没有运动的东西,彻底的寂静。我想到自己一动不动躺在草上,缓缓地、深深地呼吸,与宇宙和平相处。不止如此,我还想和宇宙合而为一,平静地和那些小溪一道向着大河奔流,和那些大河一道向着海洋奔流,在那儿使自己融进浑然一体的宇宙之中。我要和众星星一道循着它们永恒的圆形轨道绕行,用它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充足能量熊熊燃烧,和它们一道冷却,迎接最后的死亡。
  死亡与安宁,安宁与死亡,那对温文、静默、永生的孪生姐妹。我将走到那扇门后面寻找安宁,我将走到门后面,去……
  想着这些念头,感觉到这种听天由命的决心,我站了起来。我无精打采地趿拉着脚步走向那扇门。我无精打采地跨了进去。我颤抖着在门的另一边停住,身子靠在墙壁上,浑身冒着汗。像每一种别的能力一样,思想和情感的控制力是随着实践而增进的。这次不那么难于控制了,但那也够糟糕的。我竭力使自己确信,我要的是永久的安宁,我竭力使那扇门确信。
  当我靠在墙上时,我听见对面墙壁里下楼的脚步里,我皱起眉头。对我来说,时间竟然过得这么慢,致使我把几秒钟当成了半个小时?我可以重新跨出门去,那一边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我必须再次进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再面对那种苦恼。
  我对门掠了一眼,那块壁板移开了,科纳克神父跨到外面走道上,抬头看了看他下来的楼梯。他在关拢壁板,慢慢腾腾转过身来背着我,慢慢腾腾开始沿着走道走去时,他脸上现出了不安的神色。
  我悄无声息地吐出了一口长气。
  但是我没时间思考那个想法的全部含义。他越来越性急了;他在怀疑自己的耳朵作弄了他,抑或是楼梯上的那个人已经起了疑心。片刻之后,他就会蹿向门道,他就会开火,我无能为力,因为我没有带枪,我不想带枪,现在我后悔没带枪。
  他变换了一下姿势,在他变换姿势的刹那,我轻轻向上并朝边上跨了一步,使自己紧贴着右墙。我紧紧挨着墙,就在拐角那头,他也紧紧挨着墙,我们等待着。我再不能在镜子里看到他了,可他也无法看见我,他无法肯定我知道他就在那个地方。
  我们等待着,拖啬着脚步的几秒钟过去了。一支闪光枪的枪鼻子慢慢从拐角那头探出来,朝我嗅了嗅。我等它伸出来,等它拐过来,越离越近,枪管上的那个洞变得更黑更圆了,我看到了一小块皮肤,我用手的一侧狠狠地砸。
  枪掉落了。他发出一个半是哼哼半是尖叫的声音,猛然将手缩回去。我转过拐角,此时他还在用左手抚摸着他的右手腕,我狠击他的下体。在他弓起身子,大声喘息之时,我对着他的后颈挥手劈去,他倒在地板上。
  我在房间中央喘息不已地站了一会,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等待业已彻底耗尽了我的力气。接着我俯下身子,将他捆绑得结结实实,并在他嘴里塞了一个张口器。我直起身来往四下里看看,我回来了,那可不赖。
  样样东西都在老地方,所有熟悉的机器,但这次它没有给予我权力感。我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谦卑,以往时代那些业已被人们遗忘了的天才们创造了这些东西,我们现在将它们当做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加以使用,可一点也不明白它们的工作原理,只知道它们会工作,要是我们动动这儿,动动那儿的话。我们差了一大截。
  我叹了口气,坐在面对控制台的椅了里。我打开动力开关,将盔帽戴在自己头上,将手伸进铁护手。上次我坐在这儿时,下面大教堂里有四个人在搜寻我。可现在我到这儿来搜寻一件别的东西,我必须赶快。
  我探测墨黑的墙壁;我滑移到墙肇下面,穿进去,晃摆过黑暗较为浅淡的地方,又晃摆回来。我搜寻它,找来又找去,用力一拽,什么也没有,在那块墙角石里压根儿没有任何东西。
  那块卵石不翼而飞了。
  我在那儿坐了几分钟,尽力消化这个事宴,井将它和所有其他那些小事联系起来。蓦然间我明白了。我转过身来,那个雇佣兵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瞪着我,眼睛里闪出敌意的光。他原是受命来杀死我的,理所当然,因为卵石被找到了,我已经毫无价值。
  我感到大为轻松。萨巴蒂尼现在不让我活了,他会安排人守候,要是我回来就杀死我,但他不会到处找我,因为他已经拿到了他所想要的东西。我自由了,我被捆在那块卵石上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可现在我自由了,自由地生活,自由地爱劳莉。我并没有将卵石交给他,他是自己找到它的,或者是什么人为他找到它的。可我没讲,我的责任卸掉了。
  但是,当我想到劳莉,想到她会怎么想,以及我对自己会怎么想时,耻辱感油然而生。如劳莉所说,那块卵石可能是把钥匙,可在萨巴蒂尼手中,它会成为一把开启恐怖与毁灭之门的钥匙。对此所负的责任不是我能够甩得掉的,就像一条湿漉漉的狗将身上的水甩掉那样。也许我把藏的地方说给他昕了,我不认为我已经说过,但是我那时几乎神志不清,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
  那个雇佣兵眯缝着眼睛望着我,使我感到老太不自在,仿佛我忘了什么东西,或者役看见什么显而易见的东西似的。我看了房间各处,可房间里没有任何出乎意料的东西。
  而后我便意识到,认为萨巴蒂尼已经在多日之前找到了那块卵石,他已经把它给带走了,这个结论未免下得太快了,事情并不非此不可。它可能仍然在修道院里,我手里拥有布兰库什最出色的搜寻装置。什么人用这一装置在我藏卵石的地方找到了它。现在我能够用这一装置重新找到卵石,若它还在搜寻范围之内的话。
  我又转向控制台,悄然无声地穿过后墙,将扫描器下降到眼睛高度,沿着走道扫视,井快速穿过修道院,其速度要比一个人奔跑的速度快。
  一条条走道都是空空荡荡的。但我并不指望卵石在哪儿,我无法确定它在什么地方,可我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找,我不想在走廊里开始找,我害怕自己将会发现的情况。
  我在房门前,院长的房门前迟疑不决,而后便悄悄穿过它那薄薄一层黑暗,他们在里面。
  院长坐在他的扶手椅里,他坚强有力,白发苍苍,不动声色。在他对面站着萨巴蒂尼,黑脸膛,太鼻子,讥嘲地微笑着。在他们之间,在一张小桌上,敢着那块卵石,暗淡地闪烁着光芒。
  “……三天时间里什么都没搞清楚,”萨巴蒂尼在说,“现在我要看看我能做些什么了。”
  “你以为你能搞明白我们没搞明白的东西,”院长的深沉声音问,“你有什么设备来做这项工作?你能安排哪些训练有素的人来做?”
  “至少,”萨巴蒂尼说,“我不怕冒险。”
  “由你来搞,那就是毁了它。不行,卡洛,这东西太精巧,你这莽汉对付不了。你把它留在我们这儿吧,若秘密能解,约翰修士会解开它的。它太宝贵了,不能让你去胡搞。”
  “宝贵!”萨巴蒂尼嚷道,“你知道价值多少?也许你忘了是谁为此付的钱,为此,并为了其他的东西付给你钱,是谁告诉你在大教堂里寻找它。是谁一再说,‘你亲自到戴恩所呆的地方去,你被围困在控制室里,你会把卵石藏在什么地方’……”
  “可是,”院长漫不经心地打断他的话,“它可以卖更多钱,远比你所付的多,尤其是在我们发现了它的秘密之后,我们会发现的。”
  萨巴蒂尼的脸涨红了。“—个克罗纳都不加了!”他喊叫起来,并拍了下桌子。卵石跳了一跳。
  “好啦,好啦,卡洛,”院长皱起眉头告诫道,“没有必要发那么大的脾气。很可能那东西毫无价值,你不管怎么诈唬都将一无所得。我想,你或许已经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放弃得太多了。”
  “我所放弃的,我能取回来,”萨巴蒂尼冷冷地说,“我付了钱的东西,”他吼道,“我就拿走。”
  他伸手去拿卵石。卵石从他手之所及的地方移开了,但他没有注意到,院长注意到了。
  “说实话,卡洛,”院长说,“你无法指望带着在敝院偷窃到的东西逃之夭夭。只要控制室掌握在我手里,你就办不到。”
  “你的未来掌握在我的手里,”萨巴蒂尼微笑着说,“向主教大人告发你的种种活动 再说,你得记住,控制室里有我的人——是你同意的。”
  他又伸手去拿卵石,卵石从桌子上滑落到地板上。他俯身去拾时,他的枪从外套内袋里溜了出来,升到空中停住了。那块卵石来到枪的旁边,它们悬在两只看不见的手里。
  萨巴蒂尼直起身子,他勃然大怒,朝卵石和枪猛冲过去。
  啊!啊!当这两个字在萨巴蒂尼心中自动形成时,那支枪在空中威胁似的摇晃着,他停住了。
  “那是谁?”院长问,“科纳克神父,是你在控制室里吗?干得好,神父!现在把枪和卵石给我!”
  是我,神父,威廉·戴恩。一个被掷到外面世界里去死的神父助理,一个被出卖给严刑逼供者的无辜的人。
  “威廉!”院长说,“威廉,我的儿!”
  萨巴蒂尼一震。当心!
  我来取的东西不属于你,也不属于他,神父,而是属于我的。你有时是个厚颜无耻的虚伪叛徒,而另一个是残暴的杀手,我该就地杀了你们俩!
  这个突如其来的带有强烈愤怒的想法震动了他们俩。萨巴蒂尼先恢复过来。他双臂交抱在胸前,瞪眼看着卵石和枪所悬的空中。院长那红彤彤的脸变白了。
  “不!”他嘶哑地说,“你千万别这么干!你千万不能将我的鲜血沾在你的双手之上!”
  一个假惺惺的院长的血?一个违背誓言者、一个欺骗者一个贼、一个严刑逼供的雇佣兵的血?
  他的脸甚至变得更白了。“你流的将会是你自己的血,”他疯狂地说,“你是我的肉,我的血,你是我真正的儿。”
  上帝!这个念头像地震那样震撼了我。当我在铁护手里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攥起来时,那支枪在空中发出抖颤。院长的虚伪曾使我惊讶与震惊,但是,我不会对他们开枪,以前不会。现在世界摇晃起来了。
  我的父!我的父!我现在能毙了他们。我能毙了他们俩,在他们能够活动之前,将赤手空拳的他们击倒在地,在愤怒与恐怖之中。我的父!那个字犹如亵渎。
  你不是父!一个强烈愤怒的行为是不会使一个人成为父亲的!
  那老人双膝跪下,他的手紧攥着举起。“请吧,”他以干涩严厉的声音说,“我的儿。”他在一支枪和一块卵石,以及一个看不见的复仇精灵之前垂下头颅。
  那就活着吧!
  这是一声痛苦的尖叫。
  受苦吧!
  我又把它们,枪和卵石,拉过来,我的痛苦达到了我前所未知的强度,甚至在萨巴蒂尼的刑室所度过的最痛苦的日子里,我的痛苦也没有这么强烈。我那狂怒的心就像受到不断刺戳的折磨。
  呵,上帝!若世界有助,若世界有望,现在请说吧!
  卵石说话了。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十六章

  这事我仍然记得,要忘也忘不了。它深深烙在我心上,时间之手也水远无法将它抚平,除了死亡。只是我难于将它诉诸语言,因为它不是用语言说出来的。所用的媒介无法加以描述。我可以描绘出一些图像,但这些图像只能表达出相近的意思而已。
  完美无缺的心灵感通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经历,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与之作出比较。所以,那块卵石在几秒钟之内对我的心所说的那些事,我得用几页篇幅来一一加以赘述。语言缓慢而又时常出错,按指令输送的思想却是精确的,极短的时间就能传达许多内容。若我所用的语言笨拙的话,那是因为没有更好的语言之故。
  卵石说:

  向你(心灵感通者——一个词,一个词),我们(地球人,心灵感通者们)的后人,我们曾经生活、爱和死亡,现已死去的人的孩子,致意。
  这是你的祖先们的故事:
  一个小小的绿色星球围绕一个小小的黄色太阳旋转(地球和太阳)。一个想像中的星系,立体的,密布众星,在它们之中,一颗星闪耀着黄色的光,永远不会被搞错,那个天体围绕它旋转,翠绿而又明亮(太阳和地球的位置永不改变)。人类在散布到众星之前的漫长时代里就在这儿出生、生活和死亡。
  人类的历史是一种循环,人类文明的兴衰是周期性的(其历史完整无缺),但人类最终突破了这种周期,攀登到一个比他们以往任何时候所攀登上的更高的高峰。他们征服了空间,并向星系殖民,牢牢据有这个他们以为永远不会再下落的高峰。
  对空间的征服并不是轻而易举一挥而就,无远不届,稳稳固固的。那是一个漫长的、夸人厌倦的旷日持久的努力,它耗尽了地球和太阳系的资源,使留在地球上的那些人的生命力渐渐枯竭。被一条纤细的记忆和对母天体的爱的纽带维系在一起的殖民地茁壮成长。地球人放眼看星系和那个帝国,那景象不错,因为它是由人造成的。
  但是,记忆是个绵软无力的东西,而建设一个新天体却艰难之至,它导致现实主义。说实在,地球已没有未来;它有的是过去。它是一个放债者的世界。除了情感之外,它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输出了。但是,外天体不会用资源来换取情感,没有一个人坚持说,这样做是不对的。
  第二阶段开始了,帝国只成了一个情感上的虚构故事,但地球给自己开辟了另一个帝国。地球将自己政变成为一个拥有一切知识的浩如烟海的大宇宙,作为自己的王国。分门别类的智慧从地球源源不断地向外流:种种发明、基础科学、哲学。殖民地没有时间去搞这些东西;它们正在利用自己的遗产,利用众星星。但是,它们愿意用食物换取一件小发明的样品,用原料换取一条基本的自然规律,用少量燃料换取哲学上的真知灼见。
  人们从星系来地球学习,来做买卖。地球成了一切东西的市场。不过,星系是不安分的,地球人预见到自己的天体将被种种竞争力量所撕裂。为了占有这个市场,其他天体将会把它生成战场,从而使之遭到毁灭。这就是占有的真谛:占有即毁灭。
  地球逐渐放弃这个角色,停止输出,并使自己的生存简单化。人们忘却了,他们以为地球已濒临死亡,当第一帝国迅速扩张之时,地球被忽略了。当其他天体在火焰中消亡之际,地球幸存了下来,它翠绿而又安宁,多思而又平静,怀着极大的悲哀观望着处于临终痛苦之中的星系。
  就在那种安宁之中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在地球上,人们第一次开始清晰地思考,那就是第三阶段。为了生存就需要清晰的思考,为了清晰的思考就需要安宁扣平静,而这种安宁和平静却只有在没有迫在眉睫的问题时才能得到,这可是件奇怪而又可怕的事。随着对人的思想发展的了解,对所拥有思想的控制不断增强,心灵感通就是从那种控制中产生出来的。
  在安宁与平静之中,地球人又一次向星系进发,这次跟开始时不一样,没有霹雳和火焰,没有巨大的欢乐,而是静悄悄的,不被注意的,他们认识到其中的危险,但对于自已的责任甚至抱有更为清晰的认识。一种理性精神,一种微妙的统一感,一种默默的希望来到星系。始则缓慢,继而迅速,众天体停止了彼此争斗,星系冷却了,火焰熄灭了,人类感谢诸和平之神,
  没有人感谢,也不为人所知,我们在整个星系进行工作,改变这儿的一股势力,调节那儿的一支力量,一只手按着帝国的脉搏,而另一只手引导其向上,总是向上。第二帝国诞生了,人类的黄金时代,繁荣昌盛,报赏丰厚,成果累累。人类现在登上了一座座以前从来想到过的高峰。他所看到的景像是以前从未梦想到的。
  这是一个漫长的富裕夏季,但是,不管如何姗姗来迟,冬季终究是要来到的。
  我们的自身毁灭来自我们的工作——发明了一种机器;我们被发觉了。野蛮未驯的星系向我们发起进攻。这就是相异性的真谛:相异即仇视。我们是相异的;我们遭到仇视。这跟我们所做过的事情,或为何做这些事情无关。
  我们悄悄离开,在砭人肌骨的冬季之风刮来之前逃跑。我们逃下星系,未被看见,希望躲藏起来度过另一个季节,并知晓尽管我们抱着希望,但那个希望是徒然的,他们并没有跟踪我们,我们甩掉了他们。但是,他们用我们帮助教育出来的头脑进行分析、思考和推断,这种教育就是在我们所培育的和平环境中进行的,他们在数以十亿计的天体之中找到了地球。
  我们今天看见了第一个侦察兵。今晚或明天他们就会来到,星系在炸裂成百万燃烧的碎片之前,最后一次在复仇中结为一体。他们试图对那些将他们未曾要求的东西给予他们的人实施复仇。他们要用火焰将自己古老家园的土地烧成焦土。他们要杀死那片土地之上的每一个活物,使得这个他们和他们的恩人们所出生的天体永远不会再生长任何东西。在他们彼此厮杀之前,我们将会死去,但是地球会再次变绿。地球会治愈自己的创伤,永不休止地等待人们再次行走在她的胸膛之上。怀着一位母亲的理解之心,地球将会原谅她的孩子们的无知,地球将会等待。
  星系将变得寒冷和黑暗,被一个新的黑暗时代的冬季冻得瑟瑟发抖,而地球将会等待。人们将会忘却和记起,直至记起就像是忘却,忘却就像是记起,种种神话将会产生,而地球将会等待。这个信息将会留在地球之上,其他的那些秘密将会为你们后来的人保藏起来(这儿,这儿和这儿)。找到它们,聪明地利用它们。它们是你们的遗产。
  有朝一日,人会重新驻足于地球之上,假如它并不是你们之中的一个,那也没有关系,因为这块卵石铭刻着渴望。人们要它甚于自己的生命,它将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直至来到能够解读它的你的手里。
  你将在那儿解读它,因为我们将种子播遍星系,尽管我们今天或明天死去,可我们永远不会被摧毁。有朝一日,当种子重聚,条件有利之时,我们将会在你们,我们的孩子,心里再生。
  坚强吧。睿智吧。善良吧。
  地球在等待。

  我手里拿着卵石坐在那儿,心里一片茫然,激动已经离我而去。我读到了一封信,那信不是给我的。我并不是他们的一个孩子。我感觉到猛地袭来一阵怜悯与耻辱。这件事美丽而又悲哀,我是个可怜的弱小之人,对重建他们所建的帝国无能为力。
  我慢慢摘下头上的盔帽,将它放下,看看角落里那个雇佣兵。他的眼睛瞪着我,充满了仇恨。我站立起来,把枪留在身后,我不要枪。
  他们还没有到这儿来。自我将那块卵石弄回控制室,自我以令人痛苦的方式探寻它以来,多长时间已经过去了?是永恒?我业已知晓了那一大段漫长时代的历史;我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阅读了它。它是我的,永远;对人类的业已被遗忘了的过去,我所知道的比第二帝国瓦解以来任何人所知的更多。但我知道那只花了几秒钟。他们,我怀着突然的确信想,还得过几分钟才会来。
  我向角落里那个人走去,高高地站在他之上。“告诉你的主人,”我说,“别跟着我,他不会听,可你告诉他。告诉他我这次饶了他,我可能会再次饶他,但是,到时候他就会迫使我杀死他。”
  我从容走下楼梯,跨到外面走道上,将壁板滑移过来关上,那样就会耽搁他们片刻时间。我走出那扇门,站到了大教堂里,从修道院那一边出门是完全没有诀窍的。教堂里一片黑暗,阒寂无人。术匠已经走了,虽然他的活儿并没有干完。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卵石还在手里,它不再是神秘不可测的了,而是被赋予了某种别的也许具有意义的东西,使它变得更加宝贵。我将它塞进腰包,觉得自己强有力而又无所畏惧。我以变得敏锐的官感嗅了嗅那间屋子。
  外面的雇佣兵可能已经得到警告。他们可能在守候某个从大教堂里出来的人,但是,兴许有不使用暴力而逃脱他们的办法。当然是有办法的,他们不可能阻挡住每一个人。
  我走到木匠干过活的地方,他的工具在那儿的一只木箱里。我拎起那些工具,在我手里它们显得很轻。我趿拉着脚步,垂头缩肩地走向屏障。我趿拉着脚步出了屏障,走下通街道的长台阶,外面正在黑下来。
  我趿拉着脚步,提着木箱沿着街道走去。我经过一扇门,一只手伸出来抓住我的胳膊。我猛地抬头看着他们,我的脸憔悴而又苍老。
  “等一下。”一个无确定主人的雇佣兵说。
  “别去管他,”另一个说,“你暴露我们的位置了。”
  “可我看见木匠在几分钟前离开了。”
  “木匠有两个呗!看看那老家伙,那不是戴恩。”
  那只手慢慢松开我的胳膊。它一放开,我就又走了。我趿拉着脚步沿街走去,一个提着工具的老人。我很负疚,为了带着那块卵石逃跑,我不得不拿走木匠宝贵的锯子、榔头和刨子。但带走卵石是重要的。倒不是因为那块卵石有价值,而是为了不让它落到像萨巴蒂尼这样的人手里,他会在它来到那些该得到它的人手里之前就把它给毁掉的。
  我在一条胡同的进口处停了下来,放下工具箱,希望它会被找到,物归原主。我快步走开了。正当我以为自己已经安全的时候,我看到许多直升飞机像落叶般纷纷而下。
  我往身后看看,在远处,直升机团团围成一个大圆圈,蜂拥而下。我知道他们安的是什么心了,派遣足够的人,这事简单得傻瓜都能一望而知。在一个特定区域四周撒下个人圈,让他们由外至内进行搜索,盘问他们所遇到的每一个人,对他们进行仔细的搜查——即使最小的东西他们都会找得到,卵石在我的腰包里燃炽。
  我迅速向那条直升飞机降落线走去。在那条线形成之前尚有走出包围圈的一丝可能性。当我离走出包围圈还有30米时,这种可能性消失了。
  “站住!”扩音器发出雷鸣般的声音,“不许从飞机下面走过去!站住……”
  在我前而,行人越来越多,他们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活的路障,我不得不服从。
  若一个方向走不过去,我还可以走另一个方向。我不很显眼地转过身来,往来时所走的那条路走回去。我不是一个人,其他的人还在走;有的还突然歇斯底里地奔跑起来。
  “站住…………”那些扩音器雷鸣般地喊着,可那雷鸣声离得较远了。
  我又往身后看看。那些直升机正在吐出橘黄色和蓝色的
  计在太空港阻止他。他是为自己或者是为某个并不是皇帝的人工作的。那么,是由在修道院内为皇帝工作的另一个人召集起来的。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若不是萨巴蒂尼,那就是院长。那必定是院长,因为他是惟一的另一个知道我得到了卵石,并知道这个消息,在我脱逃之前很快就会报告给皇帝的人。
  关于他的事,西勒或许说得对,他兴许就是我的父亲。他这么说,可能是为拯救自己的生命而耍的一个花招,但是,这种事情并不是一个人在受到即时刺激的情况下所能想到的。此话听起来像是真的,我想起过他,想起他并没有使我痛心,他业已把使我痛心的权利牺牲掉了。有些事情更加重要,我不会再去想他了。
  其他的力也在这漫长的黑夜里盲目地活动着,市民帮,也许正在为理想而奋斗,但也像其余的人一样,被腐败射穿了。商人们——他们只关心一件事。利润——可利润何在?
  响起沉重的脚步声,远远的但越来越近。
  “当心!这地方会倒下来压死你的。”那是个深沉的、带有命令口气的声音。
  “一大堆烂东西!”满肚子不快的牢骚话。“这地方许多年没人来啦!”
  “他就要你这么想。要是我想躲起来,我就会挑选这种地方。”第一个声音说。
  我默默地咒骂他。
  “让我们搜它一遍吧。”第三个声音说。
  他们有多少人?我可能犯下错误了?不过我知道我没犯错误。
  砸木头的声音,无休无止地重复着,慢慢地越来越近。
  蓝眼睛会睁得大大的,她会将我拉下去,拉下去……
  厨房里没人,我露出微笑,她睡着啦。我从腰包里拿出卵石,握在手里,踮着足尖走到她卧室门前,停住步……
  房间里有人发出粗重深沉的呼吸声,有人用粗厉的声音在含含糊糊说些听不分明的话。我的身子没法动了,接着我便听到了那些可怕的话语,那些话语轻柔得如同叹息,太轻柔了,除我之外,没人能听得清楚,它们将会把我的睡意击得粉碎,掉进无尽的长夜。
  “迈克,”劳莉说,“迈克,迈克,迈克。”
  我厌恶地转身离开那扇门,样样事情都一清二楚了。
  我知道她为何救我,为何养好我的伤,使我恢复健康,为何——但是我不愿想这事儿。她要那块卵石,她为谁工作并不重要。我把卵石放在手里抛着,她可以得到它。它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好处,但她挣到了它。
  “一个供人娱乐的人,”她曾这样称呼自己。
  劳莉!劳莉!
  我在废物堆里找到一张包东西的纸,用火柴烧过的一头草草在上面写道:
  我没有钱付给你,萨巴蒂尼拿了我的钱。我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件远曼有价值的东西,可是也有人把那东西给拿走了。我很难受,我真傻得可以。也许这个会对它作出补偿。
  我将卵石包在那张纸里,放在桌上,出门并下了楼梯。
  我觉得墙壁在我周围闭合拢来。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十七章

  求生有许多种方式,但归结起来基本上有三种:进攻、防守和隐蔽。
  进攻取决于技能、敏捷与武器。防守即那个堡垒体系。隐蔽有两种,融入自己的环境,对自己加以伪装,或者像鼹鼠似的躲起来。
  在接踵而来的那些日子里,我将这些活命之术全都用遍了,尽管我为何要活命是一个我无法解答的问题。起先我麻木地、不由自主地忙于干这事,后来,这变成了一种游戏,为游戏而玩的游戏。
  头一件事是伪装。我已经穿得像个衣衫褴楼的自由民,我就如那些蹩脚房子、仓库和昏暗店铺一样,成了这个城市的一部分,可那样还不行,我没钱。因此,不乞讨就吃不上东西,而求乞就会使这一伪装前功尽弃。再说,我的伪装并不尽善尽美;人家看我穿得像个自由民,虽然像我这般穿着的人很多,但将伪装限定在这么一个狭小的范围内,那可是不明智的。
  我首先需要钱。只有一个去处可搞到钱,我不能从那些比我更加需要钱的人身上取钱,我猎取那些猎取者。我用我的赤手空拳猎取他们,因为我不愿再拿起枪,我厌恶杀人。
  我在娱乐区附近耐心等待猎取者的出现。我在一条不会被人看见、我自己却能守望的胡同里等,也许我还等着看一眼劳莉,这样我就可以用新的眼光来看她,了解她的真实面目了,可她并没有出现。不过猎取者出现了,我看到他们在街上过来,那是两个无确定主人的雇佣兵,因为他们是不会单独出来的。他们身穿黑色衣服,肯定是不显眼的,我不认识他们,但这没有关系。他们是一路货,全都罪行累累,全都是猎取者。
  他们走近那条胡同,我转身趿拉着脚步回到黑暗中。可在我停步时,我和他们只相隔一小段路,我退到一扇门里。他们在胡同口迟疑不决,往里面看看,而后一齐掏出枪,追赶起我来。
  在左边那个打我身边走过时,我伸出一只脚,绊了他一下。他跌倒时我用棍子击他的后颈项,他扑到地上一动不动了。另一个已经走过去几码远了,他转过身来,盲目地朝黑暗中窥视。
  “萨姆?”他说,“萨姆?”
  回答他的是寂静。他小心翼翼往回走,他的枪戳向黑夜。当他走近时,我用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另一只猛击他的腹部。他怄起身子,喘着粗气。当他的头低下来时,我狠命将膝盖往上一掀,正好撞在他脸上。他慌忙后退,最后头部撞在墙上,并反弹开去,他倒在地上,缩作一团。
  我又快又利索地剥掉了他们的衣服,将他们钱带里的钱装进自己的腰包,估计得到的钱约有500克罗纳。我还将两张身份证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那两张身份证我事后要仔细看看。
  我将他们的枪裹在他们的衣服里,然后丢下光着白花花身子的他们俩,走出胡同。走出两个街区之后,我就将那个包掷进了垃圾箱。
  不断使劲地推,门上的插销脱落了。螺丝从门框上拔出来时发出叽嘎的响声,随后那家肮脏的店铺就复归于寂静和黑暗。我倾听了一会,那声音并没有吵醒谁,抑或店主人怕察看究竟,我走进铺子。
  打龌龊的前窗透进来的光很暗淡,就像是个略有点灰蒙蒙的影子,但对在黑夜中呆久了的眼睛,那点亮也够了。我在那个旧衣服堆里扒着,最后找到了我想要的衣服,我已经对下一步伪装作出了决定。
  我从衣堆里拉出一条干净的、打过补丁的裤子,和一件与之相配的衬衫。衬衫上有一个机械工的红色行业徽标。两张身份证中有一张是红色的。我找到一堆帽子,试戴了几顶,发现了一顶合适的。
  我拿起衣服,在邋遢的柜台上留下十克罗纳,作为买衣服和赔偿损坏门的费用,我来到外面夜色之中,轻轻关上身后的门。
  被弃置的仓库是对人友好的处所,若你不在乎与窜来窜去和爬来爬去的东西为伍的话。我可不在乎,我找到的那座仓库要比我先前藏过身的那座像样些,至少没有掉到地板下面去的危险。我在一角的箱子里面建了个窝,还搞出一条可以像鼹鼠那样爬进爬出的隐蔽隧道,我把自己不再穿的自由民衣服卷成一个枕头,就睡觉了。我睡得并不舒服,也不安生,可那总归是睡觉,我为此面感谢。
  我在为劳工开设的廉价小餐馆里进餐。我喝薄汤,吃些干硬的面包和几乎腐烂了的鱼,吝啬地将小硬币递过去,为所吃的东西付账。不过,我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方吃两次,有时候我买些面包和乳酪,拿到自己的藏身处。老鼠在夜间没吃完的东西,我就在早餐时将它们吃完。
  这种鼹鼠式的生话算不得是一种生活,但它是生活。游戏继续进行。
  做一头鼹鼠就必须了解自己疆域中的众多隧道和藏身之处。我察看了那个城市,它的于道穿过市场和贫民区,笔直而又宽阔;那衅弯弯曲曲的小路散漫任意地伸展;那些黑洞洞的出人料想的小胡同,肮脏、无规律可言、完全是不可预测的。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我走在城市里,没有人疑心,也没有人注意,最后我把它全都装进了自己的头脑。我能够像一幅地图那样将它展开。
  若偶尔遇上一个无确定主人的雇佣兵,我就会若无其事地跟着他,他并不会知道戴恩就在身后。有时候我会了解到一些令人模模糊糊感觉到兴趣的事情,但大多只是进行操练和取得经验。我跟着几个雇佣兵到过大皇宫的一扇边门,其他一些雇佣兵有的走进了普通房子,有的在胡同里踯躅,直到有人遇上他们。从最近遇到的一个雇佣兵那儿我了解到人们还在找我。我停在胡同拐角处,跪下去系鞋并倾听。
  “运气如何?”
  “无运气可言。”
  “西勒呢?”
  “死啦,都发臭了。”
  “那傻瓜蛋。”
  “是我们给他招了祸。”
  “你们怀疑市议会?”
  “不。”
  “我们不能太苛求。不过,他手里已经掌握了答案,这时候却让他给溜走了!”
  无法控制住他,他们之中谁也小能。我认为他再不会给抓住了,他非在他决定自己使用它之前死掉不可。”
  “使用什么?”
  我感觉到那个小个子耸了耸肩。
  “有人在盯着我。”那个雇佣兵不安地说。
  “谁?”
  “我不知道。说来有趣,若他是其他派别中的人,我是会知道的。”
  “那准是戴恩。“商人的口气是决然断然的,“他学乖了,要比别的人更聪明。要是你再有这种感觉,那就停下来观察每一个走过的人,甚至那些你永远不会怀疑的人,你永远不会怀疑的那些人中的大多数。你可以凭面孔把他给认出来,他的眼睛部位横亘着一条淡淡的带状痕迹。”
  我哆嗦了一下,那商人太精明啦,我离开这个地方时必须非常小心。
  此时他们在打耳喳,声音非常低,我无法听见。但是,不知怎么我晓得他们要设置陷阱。是现在还是以后?我不可冒险。
  我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地爬进直升机后部,低低地趴着,使自己始终处于两侧舷窗之下。我等着,那不祥的窃窃私语继续着,继续着。
  “就这样,”商人大着声说,“在你得到我要听的消息之前,别和我联系。”
  灌木林发出一片沙沙的响声。那小个子爬进直升机前座,等着。
  几分钟过去了,就我而言,这几分钟是在提心吊胆的痛苦之中度过的。
  “什么也没有。”有人在机外喊叫道。
  我看到那个商人耸了耸肩。“那是猜测,你按命令行事就得了。”
  头顶上的桨叶开始旋转,飞机缓缓爬升。我一直等到它飞到离地面几百米。
  “别回过头来看。”我说。他知道我的脸,可我宁可不去费事改变我的伪装。
  他的头猛地顿了一下,他那闪闪发亮的头皮变白了。
  “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你杀死,”我说,“可我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这么做的。你为何要杀我?”
  “要是你也在那个地方,那你已经听说了,”他说,眼睛笔直看着前面,“你是危险的。”
  “你对有危险的人总是格杀勿论?也许我会对你有用处。”
  “你是个未知量,我们不能冒险。”
  “什么人?”
  他默然。“我不会回答任何问题,”过了一会儿后他说,“你不会驾驶直升机。”
  这句话是个宣言,可我总得对它作出回答,“不会。”
  “假如你老是问我问题,假如你威胁我,我就把飞机给毁了。“
  我出声而笑,“你毁啊。”
  飞机稳稳地飞着。
  “转向城市。”我对他说。
  他叹了口气,使飞机转向。
  “你想什么?”我问他。
  他知道我想要知道些什么。“一个我们可以进行自由贸易的星系。”
  “一个自由的星系?”
  “那可不一定,二者含义不同。一个自由的星系若是有可能办到的话,那当然好,可这不可能,可能办到的是力量的平衡。我们必须确保力量始终处于平衡状态。”
  “我就是那个有可能导致不平衡的因素,”我说,“于是你就把我交给萨巴蒂尼。”
  “我那时不知道你是何许人,要是我知道,我就会帮你脱身了。我还能这么做。”
  我又出声而笑,“我可不会感谢你,”我又赶快说,“别回头看。”
  他的头猛地转向前面。
  “在那儿降落,就在紧靠城郊处。”我对他说。
  飞机开始下降。
  “‘我们’是谁?”我问,“商人们?”
  “是的。”
  “那么,你们已经组织起来了。”
  他默然。飞机发出啸声停落到地面。
  “把手伸到后面来。”我说。他将双手伸到座位后面。我用一条盘放在我旁边座位里的绳子将他的双手捆扎在一起,我捆得不太紧也不太松,使他一时脱不了身,却又能在几分钟之后将绳子解开。我想,要是有个像他那样的人站在我的一边,那倒可以使我大大松一口气,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撕下一块打飞机内侧脱落下来的布,将布折起来,系扎在他的眼睛上。
  我开始爬出飞机,又停下来。“我告诉你,”我说,“忘了那块卵石吧。它不在我手里,我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即使你得到了它,你也无法解读它的秘密。即使你能够解读,它也帮不了你。”
  女人的脸探了出来。她那满含怀疑的黑色小眼睛凝视着我。我等着,突然门关拢来了,我用脚将门抵住。
  “怎么?”那女人沉着脸说。
  “劳莉在哪儿?”我问。
  “劳莉是谁?”
  “楼上那个姑娘。”
  “楼上没有姑娘啊。”
  “我知道,我想知道她去了哪儿?”
  “不知道,没看见她,好久没看见她了,她的房租已经付掉了,我就知道这些。”
  “我是她的朋友。”
  她咯咯笑了两声,又很快停住。“男人们都这么说,”她的声音是不客气的,“说这话等于白说,我没看见她。”
  “有其他人来过这儿吗?”
  “她的男朋友们都来过,各种各样的男人,她有许许多多男朋友。别用脚搁着门。”
  “她走了多久了?”
  “不知道,走开。”
  “你告诉我她走了多久我就走。”
  长时间默不作声,我能看见的只是她那眯拢的黑眼睛。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间,”她终于说,“也就是你最后一次来这儿的时间。”
  这话使我缩回了脚,门砰地关上,我再敲啊敲啊,可门背后一点声音都没有。最后我只好作罢,慢慢走开。
  我最后一次来这儿时。她是确实知道呢,还是仅仅是一个侥幸言中的恶意猜测呢?她认识劳莉,并知道我找过她,要作此猜测很容易,她猜对了。可是,不知怎么我认为她讲的是实话。
  那就是说,劳莉一拿到卵石就走了。那是她所要的东西,她得到了,于是她就离开了,只带了她穿在身上的衣服。不过,就算她得到了卵石,她也需要衣服啊。
  莫非……怀疑增大了……莫非她是被带走的?
  我非搞清楚不可,要搞清楚只有一个办法。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十八章

  我在胡同外面等着,街对面有一家我在肚子饿得太厉害时进去吃过的小餐馆,我一直等到窗边那张桌子撤空。我只顾边吃边望着那条胡同,对所吃的东西看也不看一眼,也不品它的滋味。直到凌晨天刚亮之前我才作罢,而后便撤回仓库的藏身地,尽力使自己入睡,但是我辗转反侧,睡的时间怎么也不超过一两个小时。我醒来,瞪着不断发出窸窣声的黑暗,接着便赶快从窝里爬出来,迅速走向那胡同,一边咒骂我所浪费的时间,我在守候的那个人可能来过又走啦。
  我再等,我眼睛凹陷,心里焦躁不安。
  三天后,他出来了。那个眼睛闪闪发亮的黑脸膛小个子。他出了胡同,快步离去。我正在吃东西,我把一枚硬币丢在桌上,不管它面值是多少,拿起帽子,把帽子拉下来扣住前额,边走出门去。
  那个无确定主人的雇佣兵曲曲折折穿过城市。他在一家店里停留了片刻,又进一家小酒馆呆了15分钟。一次,他走进一幢房子。我等着,他不出来。我以为他把我给甩了,可过了一个小时后他又上了街,我再次跟在他后面。
  几分钟后,我注意到自己被人跟踪了。
  我心里提醒过自己一路上“别忽略显而易见的事”。此话就是说:“别低估敌人。”我希望有机会认真对待这个忠告。两个穿黑衣服的无确定主人的雇佣兵在街上溜达,他们在我身后有半个街区距离,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认出了我,或者他们是否只是出于怀疑才跟在后面的。
  当我走过下一条胡同时,我就掉转方向,我三大步跨到那条狭弄的尽头。我一纵身,抓住一个低矮的屋檐,就翻身上了屋顶。从弄口到屋顶只花了几秒钟。这时我又一跳,再过一秒钟,我已经处身于一座二层楼房之上,俯瞰刚才离开的那条街了。
  他们在我下面大步走去,看似随意,其实很警觉,很留神,我宽心地吐了气。我在屋顶上奔跑,跳到一个较低的屋顶上,下到一条与那条街平行的胡同,奔向胡同尽头,对面也是个胡同口。我穿过那条街,沿着胡同跑去,又转身进了那条与之成直角相连的胡同。我在靠近那两个雇佣兵所走那条街的阴影中等着,深深地呼吸着。
  一会儿后那个黑脸膛小个子就要出现了,我只有几分钟时间来做必须做的事。
  “嗨。”
  那个雇佣兵迟疑了一下,朝后面那两个他的人掠了一眼,跨进了胡同。他始终没有看见我,他还来不及有所动作,我已经把他的两条胳膊反剪过来了,我一只手攥住他,另一只手掏出他外套里的枪。
  “不准说话!”我小声说,“不准动!别出声!听着,你不会受到伤害的。”
  他等着。我能够感觉到他那两条瘦胳膊绷得紧紧的。
  “告诉你主人——告诉萨巴蒂尼——戴恩要见他。叫他一个人到最靠近奴隶大教堂那条馆子街来,今天晚上,一个人来。要是他带别的人,他就不会见到戴恩。叫他在那儿等,到时候有个人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并说,“跟我走”,他就跟着。走到最后,他就会看到戴恩。要是你听明白了,就点点头。”
  他点了点头。
  我枯着那条被我清除做了埋伏者的街道快步走去,并不回头去看他是否跟着。他是做了准备的,他会跟着。
  我引他朝大教堂走去。随着街道越来越暗,行人越来越少,当我放慢步子时,我听到在我身后响起的他的脚步声。我转身走进一条侧街,在我转身时,我瞥见他一眼。他穿着黑色衣服,像个影子,那样子使我背上起了一阵哆嗦。
  我在那条街的半道上等他,他用了很长时间才转过那个拐角。他是在给他的人充足的时间,也让他们跟上来。但是他并不会指望看到他们。他们得到的命令会是这样:在阴影里偷偷地走,始终远远呆在后面,不让人看见。
  他转过来了,我又开始走。我进入一条胡同,在阴影中停住。他在墨黑的胡同口停下来,竭力往里面窥看。不过这并不是我要他去的那个地方。
  “往这儿走。”我小声说。
  他等了更长的片刻,并不十分明显地回过头去看他走过的那条路,倘若我并没有看见过那两个人,我就不会知道他在找些什么。
  来吧,萨巴蒂尼,别害怕,萨巴蒂尼,这可不是我们的目的地。你什么都不怕嘛,你在那儿用冷森森的眼睛微筻嘛,你的期望走着呢。来吧,萨巴蒂尼,跟着我。
  我脚步利索地走开,这样他就可以昕到我的脚步声了,我觉得他不再迟疑,跟着走了。我打开那扇黑乎乎的门,进入了仓库。我跨了预定好步子大小的十步,一下转过身来,望着那个黑暗显得较淡的正方形。那地方黑下来了,一个身影在那儿踌躇不前。
  “这儿。”我小声说,我拾起地上的两条绳子,将它们拿在手里,其中一条绳上有个结。因为这儿就是目的地。
  他像猫似的跨进门。那影子变得更黑,不那么明显了,紧贴地板的那部分影子在移动。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砰然一声门响,在黑夜中回荡。我再也看不到他了,但我知道他在哪儿。我可以在黑暗中感觉到他,他不愿移动身子,因为移动的声音会暴露他,他一动不动地等着,他的呼吸几乎都屏住了。
  我轻轻拉那条上面打了结的绳子。两盏灯突然亮了,其中一盏将萨巴蒂尼笼罩在眩目的辉光之中。他手里握着枪,霍地转向那盏聚光灯,眼睛眨了眨又眯了起来。
  “别对着这盏灯!”我小声说,因为小声说话几乎是听不出方向的。“看另一盏灯!”
  他停住,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权衡着,而后他的头慢慢转过来,并抬了起来,他看到高高架在椽子上的枪正对准他所站的地方。那支枪是今天早上我从他的人手里缴来的。他看到拴在枪机上的绳子一直通到黑暗处。他知道那意昧着什么。
  “别动!”我小声说,“放下枪。”
  他的脸纹丝不动,一条肌肉都不动。但我能够感觉到他的头脑在一个劲地翻腾。他放下枪,枪落到地板上发出铿然的声响。
  “把枪踢开。”
  他踢了一下枪,枪滑到黑暗中。我上前一步,把枪踢得更远些,枪被踢进那堆乱七八糟的垃圾和箱子之中,再也找不到了。不过,我的眼睛从未离开他,我手里的绳子绝没有放松。我等着,我让他等待和纳闷,他打破寂静。
  “戴恩?”他轻声说,边朝光幕那边窥望。“我走进你的陷阱了。你已经得到了那块卵石,除了报仇你还想要什么呢?”
  “不是报仇,”我说,不再小声地说了,“那个姑娘。”
  他皱起眉头。“芙丽达?她死了。你是知道的。”
  “不是芙丽达。那个黑头发的,叫劳莉的那个。”
  “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他的声音大些了,“我可没抓任何姑娘。”
  “一个,只有一个。我要她,萨巴带尼。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我要她。要是你把她杀死了,那你就得死在这儿。要是她还活着,那就告诉我去哪儿找她,我会放你走的。”
  他咯咯而笑。在回声震荡的寂静之中,他的笑声响得出人意料。“你始终是个傻瓜蛋,戴恩。那姑娘要是在我手里,其实并不,你是不可能相信我会以实相告的,我也不会相信你,在我告诉你什么之后——不管是真话还是假话,总之是为了脱身而说的——你就不会杀死我。”
  “我可以断言,”我说,这话是千真万确的,“你不得不相信我,因为你别无选择。你要么相信我,要么死。”
  “我无法告诉你任何东西,”他大声说,“即使为了拯救我的生命,显而易见,这是我讲实话的最好证据。”
  “假如,”我指出,“这种说法并不是更为狡猾,更能使人相信的谎言的话。”
  “你低估我了。”他不满地蹙起眉头说。
  这样的谈话进行了一段时间,我那轻轻的声音从黑暗中飘向处身于聚光灯灯光之中的萨巴蒂尼。在我说话时,他全神贯注在听什么。
  “他们不会来了。”我说。
  他一惊,而后便松弛下来了。“你太聪明啦,戴恩,你一直是聪明的,从一开始起。你能统治一个天体,要是你心肠不是那么软的话。我们可以在一起干,你和我。让我们把我们所知道的东西合到一起来吧,谁知道我们会一起干出什么来呢,我们会征服星系。你把卵石以及你所知道的有关那块卵石的信息给我,我就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你,我甚至有可能找到你所要的那个姑娘。或者,要是她不在了的话——我发誓我没抓她,对她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我就给你搞它十几个来,使你完全忘记你曾认识过她。”
  他急切地倾身向前。我把他的话仔细想了想,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说的话是算数的,不过还有些别的没说出口的念头混杂在里面。当我竭力要把它琢磨出来时,他纵身一跳,那就是他没有说出口的念头,现在想到已经太迟了。
  他成功地从亮处进入了暗处,现在成了一个向我扑来的影子,我放下绳子。我一步跨到边上,当他打我身边经过时用拳头给他猛烈的一击,他刚才被光照得两眼一抹黑,而我的眼睛是得到较好调节的,我知道我必须在我们变得较为旗鼓相当之前赶快制伏他。
  他哼的一声,打了个趔趄,但他站稳了脚跟,飞快朝我回转身来,众多影子中的一个影子,我意识到现在我是冲着光显现出身体的轮廓来了。我俯身猛地一拉,灯灭了,但是在我弯下身子时萨巴蒂尼用肩膀猛撞了我一下,我朝后翻了个筋斗,翻着翻着,最后哗啦一下跌进了一只箱子,箱子碎裂成小木片。
  我小心地站起来。那座仓库曾经储放过从出产香料的天体输入的香料,以及织物和异域食物,现在成了一个臭气扑鼻、黑黢黢的地方,萨巴蒂尼像我一样就呆在这黑暗中的什么地方等着。随着他所等待的每一秒钟,我的优势在不断丧失,他正在恢复自己的夜间视力。
  “戴恩!”他叫喊道,可叫喊没有好处,因为仓库发出回声。“戴恩!戴恩!戴恩戴恩戴恩……我要杀死你,杀死你,杀死你。杀死你杀死你杀死你……”
  我们要在这儿较量是最恰当不过的了,这儿是星系财富的荟萃之地,我们将赤手空拳像野兽似的斗,作殊死之斗,因为我知道我们之中将有一人不会活着离开仓库。我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以他向我倾泄出来的仇恨判定了他的位置,我为此而纳闷。当我将脚从鞋子里悄悄拔出来时,我想这可怪了,他的仇恨中竟会夹杂着恐惧。萨巴蒂尼害怕我,我,戴思,神父助理。那个长着巨大的鼻子、冷森森的眼睛、天不怕地不怕、脸上含笑的雇佣兵竟然怕我,我偷偷在黑暗中向他靠近,我那穿着袜子的脚没发出一点声音。
  一块板在我脚下发出吱吱声,我一动不动地站住,等着。他不安地移动了一下,我看到了他,在一片墨黑衬托下的黑色。我跃起,挥拳。他本能地一蹲,我的拳头重重击在他肩上,而不是击在下巴颏上。他摇晃着后退,我跟着他,一下又一下地狠击他,大锤般的重击落在他的前胸和头部一侧,使他站立不稳。但是没有一拳击中要害。接着他便回击了,他正对着我站直身子,以拳还拳,他的拳头深深击中我的身体,我的身体突然变得软弱无力,我的双臂落了下去。他纵身跳开,再次进入黑暗之中。
  我拼命喘息,无声地喘息,我的心跳缓慢下来了,我重新倾听,仓库一片寂静。他蹲伏在什么地方,使自己缓解过来,他的眼力现在会跟我一样好了。我在黑暗中探测,但我无法听见他,也无法感觉到他。
  我听见贴近地板的一个细小的声音。他正在什么地方爬着,可我无法确定其位置。在远远的仓库后部,什么东西哗啦一声响,但那不是萨巴蒂尼。他为了把我的注意力引开掷了件东西,现在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了。他正在想办法出门,我不发出声音地跑过去,朝我认为他所在的地方猛地扑去。
  我正好直扑到他的背上,他发出尖尖的嗯的一声,趴倒在地板上,但他蛇一般在我身下扭动,对我又是拳打又是脚踢。不知怎么搞的,他翻到了上面,在朝下打了。我猛地给了他一拳,将他击回去,并再次跃向他,用双臂将他抱住。他的两个膝盖突然向上朝着我的腹股沟蹭来,我猛转开身子,一条胳膊箍住他的前胸,将他的身体弯过来抵在我的一个膝头上,就像将一段木条弯成弓形那样。他用力抵住我,他的肌肉鼓凸了起来。
  随着咔吧一声响,他的身体瘫软下来了。“啊!”他以奇怪的破裂了的声音叫道。
  我疲惫无力地站立起来,我走到绳子那儿,在肮脏的地板上摸找了一会,找到了那两条绳子。我拉了一下有结的那条绳,灯亮了。他的头和肩部正好在光圈里面。他的脚、腿和臀部处于黑暗中。我以为他死了,但他的眼睛闪眨着睁开了,阴沉而又冰冷,他竭力用一个臂肋将自己支起来。他的脸猛烈搐动着,牙齿咬进了下嘴唇,慢慢变红了。他闭上眼睛,仰面倒在地板上。
  我在黑暗中找到自己的鞋子,将它们穿上。
  “戴恩,”那声音是扭曲的,就像他的脊背;那只是个很小的声音,“你在那儿吗,戴恩?”
  “是的。”
  “你是什么,戴恩?”我朝他看看;他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地朝着黑暗处窥看。“你不是人。我是从最底层杀上来的,我原来什么都不是,后来成了联合天体中那个最大天体的独裁者,那儿的竞争是极为激烈的,雇佣兵就像污水池中的气泡那样冒出来。可我取胜了,戴恩,我是单枪弧马取得胜利的。然后我放弃了一切,为了来这儿,我放弃了那个天体,我知道,我一走,我留下来代替我的那个人会立即夺取控制权,因为我要得到那块卵石,有了它我就能征服那些姐妹天体,随后就能征服星系。”
  他长篇大论地说了一通,最后以一声痛苦的喘息而终止。他喘息了一会,而后又继续说下去。
  “你是惟一一个挡我道的人,一个缩鼻子的神父助理,你每次都打败了我。这是个奇迹,戴恩。你是什么?”
  这话千真万确。我打败过他,甚至在他把我关在那个洞室里的时候我就打败过他,有旁人救我。这事并不真正重要,因为他已经被打败了。那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是件奇妙的事,说到底,他害怕我并不那么令人惊讶。
  “只是个人,”我轻声说,“只是个普通人。”
  “我要的只是那块卵石,”他平静地、几乎像处于正常状态地说,“我要拥有星系。”
  “不,”我说,“那对你不会有好处。对任何人都不会有一了点儿好处,也许除了某个至少尚未出生的人之外。”
  “你在撒谎!”他嚷道,“我可以利用它,无论它是什么,我都可以利用。我曾经离它近在咫足,我感觉到它,它就是力量,它的力量向我涌来,星系窝在它里面,闪烁生光……”
  他不顾一切地往下说。欲望,那块卵石即是欲望。对每个走近它的人来说,它成了某种不同的东西,对他们中间的任何人都毫无用处。对萨巴蒂尼,对西勒,对我或对劳莉,它都毫无用处。那是件令人伤心之物,死亡和痛苦都是白搭。但是,它也许并非毫无价值。我有个想法,震撼天体的并不是物,而是思想。
  “戴恩!”他的声音又变得理智了,但也变得较为软弱。“除了仇恨你并不欠我任何东西。不管怎么,我要请你帮个忙,你无须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杀了我,戴恩,在你离开之前,杀了我。”
  我仔细看着他的脸,此时在灯光中,他的脸是白的,脸膛上的黑色消失了,那鼻子比以前更加突出,投下了一个怪异的阴影。他说的是实话。
  “我会叫人到这儿来找你,”我说,“你的身体能治好的。”
  “不!”他的声音是激烈的,“戴恩!我求求你!别叫人来!要是你不杀死我,那就留我在这儿死吧。我的脊背断了,我永远走不了路了。他们把我治好了我也得终生在地上爬行。爬行!我!萨巴蒂尼!请动手吧,戴恩!动手吧!”
  他的声音中断了。我知道这是萨巴蒂尼有生以来第一次求人,这是别人所能给他的最宝贵的东西,甚至要比他认为那块卵石所具有的价值更加宝贵。
  “那姑娘在哪儿?”
  “我不知道,戴恩,相信我,我不知道。”
  他讲的是实话。即使我以前对此并不确信,现在我确信。他一心求死,现在他不会说假话。
  “她是谁的人?”
  “谁的也不是。”
  “不是皇帝的人?”
  “她!”他的声音是鄙夷不屑的,“那傻瓜连在她自己的天体上正在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
  “市民帮?”
  “不。
  “商人们?”
  “不。谁的也不是,我跟你说了。”
  “你怎么知道?”
  “雇佣兵和反雇佣兵,间谍和反间谍,他们所做的事我没有一件不知道的。他们的组织千疮百孔,都烂透了,因为他们并不像我那样强大,他们保守不了自己的秘密,那块卵石一到达布兰库什我就知道了。在芙丽达接到市民帮的命令之前,我就知道了,我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取,要把它交给什么人。后来她没那么做,她要把它拿到另一个人那儿去。”
  “谁?”
  “我不知道,”他说,他的声音是困惑的,“在她告诉我之前她就发疯了。她始终唠叨着大教堂。”
  我想了想他的话,他说得有道理。他的话跟正在我心里形成的想法相吻合,在这场游戏中有一个游戏者还没有露面,在星系里还存在着一股没有显山露水的力量,这是明摆着的。它简直洞若观火,我不由得几乎发起笑来,我,还有所有的人,以前竟然没有看出来。我知道劳莉在什么地方,那块卵石在什么地方,以及劳莉在纸条上所画的那个小圆圈的意思了。我还不知道怎样才能到那儿去,但我会想出办法来的。我会迫使那个尚未露脸的游戏者显出他的模样来。
  我拾起那条绳子,上面没打结的那条,我手里拿着松松荡荡的绳子向仓库门走去。我打开门,在那儿站了一会,我看着躺在地上的萨巴蒂尼,他已成毫无希望的废人,他的脸不再是凶狠不可一世的了,他的脸变得丑陋而又可怜,就像一个长着一个招人指戳嘲笑的鼻子,知道自己跟其他孩子不一样的小男孩。
  “戴恩……”萨巴蒂尼无力地说。那是一个孩子在请求怜悯与同情。
  我将那条绳放到靠近他手的地方,出门走进夜色之中。
  在我出胡同之前,一片稍纵即逝的强烈的蓝色闪光将那条胡同给照亮了。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十九章

  我们脚下铺着厚厚的地毯,脚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地毯将玫瑰色的、几乎发光的大理石地板全遮盖住了,只露出一个边缘。
  那奴隶在两扇高高的、富于光泽的木头门前停住。他打开一扇门并为我将门扶持着,“大法院,神父。”
  我一步跨进门,进入法院大厅,而后止步。大厅很大,一头是讲台,讲台上放着一张又长又高的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三个脸相严肃的八,他们都身穿橘黄色的礼袍。在他们后面放着一张装饰华丽的高椅子,那张椅子是空的。
  在那张深色桌子前是一个侧面用木栏杆围起来的小木头笼子,笼子里面是一个衣衫槛褛、神情绝望、蜷缩着身子的农奴。其他的农奴、自由民、工匠都坐在他后面的低矮长凳上,有的眼睛茫茫然地瞪着自己脚下的地板。身穿制服的雇佣兵沿墙排列着,橘黄色和蓝色的制服鲜艳夺目,两个雇佣兵站立在高高的桌子前面,面对着那些坐满了人的长凳。他们胳膊交抱在胸前,雇佣兵们尽管外表煞是漂亮,但他们显得漫不经心,毫不在意。他们知道不会有人造反,显然他们也不会得到任何东西。
  富人和穷人,我想,他们在这个人人平等的大法院里碰头。我自问,这儿为何没有贵族和商人?我想起一句老话:“法律是为穷人而设的;这是他们能够承担得起的惟一东西。”
  我的模样引起了一阵骚动,荡起了一阵使那些长凳变成一片脸的海洋的涟漪,响起了一阵远浪的轻微轰响,雇佣兵们身子转过来了。连法官们都皱着眉头转过脸来,现在我仔细察看他们。右边那个法官年事已高,他头发雪白,脸上皱纹密布,但他的眼睛就像是冰冷的蓝石头。左边那个年轻法官一副厌烦的样子;他靠在椅背上,白皙的面孔神情高傲面又冷漠。在他们之间的那个正倾身向前,那双黑眼睛像两支长矛似的死死盯着我,此人是个分辨不出年纪、脸相严峻的大个子,他冷酷无情一如岩石,他的眼睛是鹰隼的眼睛,他这个人有点像萨巴蒂尼,他是我必须小心对付的人之一。
  中间那个法官仍然皱蹙着眉头,转过去重新面对那个正在下面笼子里瑟瑟发抖的农奴。
  “罪犯是用哪只手偷面包的?”他怒气冲冲地大声说。
  长桌下面的一个雇佣兵大声而又断然地作了回答。“法官大人,是用右手。”
  “对窃贼的惩罚是有明文规定的。”法官怒视着那个农奴说。他敲了一下小木槌。一个清晰洪亮的声音在大厅里震荡,犹如无懈可击的真理之声。“砍掉他的右手。它就不会再偷了。”
  一声不成话语的叫喊从那农奴的嘴唇间进发出来;那些坐在长凳上的人发出叹息。当两个雇佣兵跨上前来,将那个农奴从高桌子右边一扇小黑门里拖出去时,寂静再次降落,又有两个雇佣兵站到了那张桌子前面。
  那个法官又转过来看着我。我再次感觉到那双鹰隼的眼睛,哆嗦了一下。
  “你来这儿干什么,神父?”他说。
  “寻求公正。”我清晰地说。
  “为谁?”
  “为我自己。”
  房间里一片低语之声。
  “谁伤害了你,神父?”
  “每一个人,但这并不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是来这儿自首的。”
  “这事非常不合常规,”法官皱蹙着眉头,冒火地说,“你犯了什么罪?”
  “我杀了人。”
  房间里响起一声惊叫,接着便是一片大吼大叫。小木槌一次又一次地提起又落下,震得大厅直打战。“肃静!肃静!”法官吼道。大厅里慢慢静下来了。他又一次转向我,他的黑眼睛全神贳注。“你想放弃你的神职人员身份?”
  “不。”我声音很小地说,但那声音飘向他的耳朵。
  他怒容满面,重新坐好。那个老法官倾身向前。“那你为何到这儿来扰乱法庭程序呢?”
  “逮捕犯了罪的神职人员,”我坚定地说,“让他在世俗法庭上对所受指控进行辩解,这是世俗当局的职责。我来了。”
  那双鹰眼很快又对准了我,“你怎么辩解?”
  “无罪!”
  大厅里的声音沸腾起来了。那法官一个手势,四周的雇佣兵都向前跨了一步,声音平息下来了。
  “倘若你来这儿嘲弄皇帝的公正,你就会得到相应的惩处,不管你是否具有神职人员身份,”他说,“若你抱着良好的信念而来,你就会得到本院依法作出的公正处理。你要求将一项业已招认的罪行定为无罪,你的要求根据何在?”
  “我是进行自卫和为了自由而杀人的。”
  “对残杀行为的惟一合法防卫是皇帝的权威。”
  “我是神职人员。”
  法官愤怒地瞪大眼睛。“主教的法律事务代表在庭吗?”没人回答。“很好,”他说,又转向我,“对你实施拘押,明天进行正式听证。”
  他转向那个显出厌烦神情、现在看来已经不那么厌烦了的年轻法官小声说了些什么,边掠眼看了看我。他重新坐直身子,“把犯人带下去!”
  几个雇佣兵走上前来时,我看到年轻法官站立起来,悄悄从大椅子后面那扇高门走了出去。
  那扇小黑门打开了,我被领向那扇门。
  坐牢我已经颇有经验了。我发现皇帝的牢房很舒服,事实上,要比我在修道院里所住的那个老房间更加舒服。这间牢房干净、干燥,而且灯光明亮。我躺在一张小床上,想着想着,最后睡着了。所做的梦不错,我几乎是欢迎那些梦的。
  两个身穿归属不明的彩色服装的雇佣兵一早就来提我,他们领我重新走上许多级楼梯去法庭,他们又让我站在那张高桌前面,但这次情况不同。现在我是站在那只笼子里的,我身后的那些长凳不见了。取代它们的是舒适的椅子,那些椅子里坐满了男爵和级别较低的贵族,他们一个个神气活现,服饰华丽,笑声朗朗,他们兴高采烈地和他们的女人谈着话,他们是来看新鲜的。
  三个法官在我前面,他们坐在桌子后面,此时神情松弛,靠在自己的椅背上,彼此小声谈着话,他们掠眼看看我,他们的笑容隐秘奠测。我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法庭里有一种期待的气氛,许多人的低语声和自在的笑声只是加强了我的这种感觉:有一把利剑悬于法庭之上。一只看不见的强有力胳膊举着那把剑,它正停留在我的头顶上。听众并不知晓的是那把剑是双刃剑。
  我等待着,幸亏我的脸是被兜帽的阴影遮蔽住的。气氛更加紧张了。人人都突然站了起来,我身后的贵族们、前面的法官们,他们都看着那张大椅子后面的高门。
  那扇门开了,敏捷而又警觉的卫兵们进来了,一个中年人走在他们身后,他的胖身子摇摇摆摆的,由于身体庞大,走路非常吃力,他呼哧呼哧喘着气。他长着一张猪面孔,一双像猪一样的精明的小眼睛。他蹒跚走向那张大椅子,慢慢将身子挪到椅子里,把椅子塞得满满当当的。他是用华贵的紫色衣料和闪闪发光的珠宝遮盖起来的,表面上光辉灿烂的一大团胖肉。
  此人就是皇帝,布兰库什的绝对统治者。他的出席使听证会身价倍增,其重要性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料。一阵激动的微颤倏然向我袭来。
  皇帝叹了口气,几乎无法察觉地点点头。法官们就座,随后贵族们也入了座。那个脸相严峻、长着鹰眼的法官讯问似的转向皇帝,看到皇帝将一只胖嘟嘟的手随意一挥,钻石的光彩火花般向着大厅的四面八方进溅。
  法官重新转向我,他满脸严正之色,井摆出一副事关重大的样子。“就业已供认的杀人犯威廉·戴恩而举行的听证会现在开始,”他冷冰冰地说,“你做何辩解?”
  我又颤抖了一下,并再次庆幸自己是被修士袍和兜帽遮掩住的。他们已经知道了我的姓名,他们的工作进展很快。若我错了,我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可我不会错。
  “无罪,”我清楚地说,“理由是自卫。”
  “该辩解在法律上不可接受,”法官说,“你做何辩解?”
  “我是神职人员。”我说。
  法官抬眼看看,耸了耸肩,“主教的法律事务代表在庭吗?”
  桌子前面两个雇佣兵中的一个做了回答:“主教的法律事务代表在庭。”
  “让他走上前来,代表教会认领该犯,若该犯的要求正当
  非常轻,只有他能够听见。
  他不快地摇了摇头,“啊,我的儿。”
  “请向本院陈述一下犯人逃跑的情况。”法官说。
  院长转过身来。他离我那么近,我可以伸出手去卡住他的喉咙,把他扼死。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之间一切都巳了结,我搁在笼子栏杆上的双手放松了。
  “他得到了一块小水晶卵石。那卵石是从皇帝那儿偷来的。在他逃跑之前,他将它藏在大教堂里,后来他又回来取走了卵石。”
  院长向皇帝和他的法官们深深鞠躬,但是,他的身子并没有像他曾向一支枪和一块卵石鞠躬时伛得那么低。他走开了,在我抬头看那个法官时我忘却了他。法官从高处严厉地往下看。
  “在作出判决之前,罪犯还有什么话要说吗7”
  我目光下垂了一会,接着又抬起来凝视他那冷酷凶狠的眼睛。“如法院允许,我就来讲一个短小的故事。”
  “讲吧。”
  “不多日子之前,”我轻声地说,“布兰库什皇帝有一块卵石。那只是一块卵石,没有一个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可是许多人想要得到它。”我停了一下看了看皇帝。他的眼睛眯缝着;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皇帝身边有一个名叫芙丽达的姑娘,她受到皇帝的宠信。她偷了那块卵石。一个被称作市民帮的组织指示她将卵石拿去给一个名叫西勒的人,但她绝对无意服从。她准备将它拿给另一个人,但是她受到了一个名为萨巴蒂尼的人的跟踪,此人曾是联合天体中那个最大天体的统治者,他想要为自己取得那块卵石。一筹莫展的芙丽达将卵石放进了大教堂的祭品盘。她把它给我了,我最终发现了那块卵石的奥秘。”
  我身后的大厅响起一片惊叫声。法官们坐直了身子,连那个年轻法官也来劲了。皇帝倾身向前,和一个法官咬了咬耳朵,那法官转向我。
  “芙丽达姑娘在哪儿?”
  “她死了。”
  大厅里一片叹息之声。
  “那个叫西勒的人在哪儿?”
  “死了。”
  “萨巴蒂尼呢?”
  “也死了。”
  那个法官又复坐好,一声不吭。我身后的人开始小声说话。法官们自己商量了一下,那个脸相严峻的法官重新转向我,“这些就是你所招认的杀人事件?”
  “西勒千方百计想要杀死我,却因此而被杀。芙丽达是被萨巴蒂尼杀死的。萨巴蒂尼丧了自己的命。除了这几个人,我还杀了四个别的人,倘若我不比他们幸运的话,他们就会把我杀死。那四个人都是萨巴蒂尼雇佣的,人们一般称他们为无确定主人的雇佣兵。”
  “先前告诉过你,自卫是不可接受的辩解。你没有得到教会的认领,现在你何以辩解?”
  “我是神职人员。”我再次说。
  法官皱起眉头。“你已经被主教的法律事务代表拒绝了,你必须作出一个可以接受的辩解,要不就当庭受到惩处。”
  “有其他的测验方法嘛,我请求进行测验。”
  法官们小声说了些什么。中间那个法官重新转向我,“在一个这种性质的案件中,识字测验不可接受。”
  “有一项最后的测验,一项不受任何挑战的最终测验,”我缓缓地说,“那是从创始人先知犹大的时代传下来的,为整个星系所接受。”
  法官吃了一惊,“你要求获得显现奇迹的权利?”
  贵族听众们怀着兴趣和激动纷纷小声说起话来,同时,高桌子后面的法官们也在商讨着。我站在围栏里,安静地望着他们。最后法官们转向皇帝,他笨重地慢慢站起来,他的小眼睛盯着我,走上前来。我蓦地明白,低估这一大团胖肉是不明智的。他绝对控制着布兰库什,无论我的要求有多正当,若他认为不顾一切触犯一下教会很重要,若他想要否决,他就能否决。他牢牢控制着局势,我像大厅里其余的人一样,等着他开言。
  “罪犯勇气可嘉,”他用轻轻的毫无色彩的声音说,“他可以得到这一机会,用向我们显现奇迹的方法来证明他的神职人员身份,但得有个条件。”
  大厅里的人等待着。我等待着,凝视着他。他向下看着我,厚嘴唇周围缓缓漾起一个微笑。
  “条件是这样:若他失败了,他就得认罪,并在认罪的同时,将他所知道的有关那块卵石的一切奥秘全都说出来。”
  现在轮到皇帝等待了,他的眼睛眯着并充满警觉。我的脸纹丝不动,可我心里在微笑。这条胖鱼已经把钓饵牢牢咬在嘴里了。现在只要看线的另一头是否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握着就行了。
  我低头鞠了一躬,“我同意,陛下。”
  皇帝莞尔而笑,“把他身上搜查一下。”
  雇佣兵们从桌子前面走过来。他们从头至脚把我搜了一遍。搜查完毕,他们困惑地皱着眉头,空着手退了回去。
  皇帝的笑容消失了。他好奇地仔细打量着我,而后挥了挥胖嘟嘟的手。
  “开始,表演吧。”
  我再次低头鞠躬,抬起眼睛,大展开双臂。“若我无法在这儿显现奇迹,”我字清句晰地说,“并证明我的神职人员身份,那我就心甘情愿将我自己以及我所知道的一切,交给对布兰库什及其全体人民拥有世俗权力的那个人。若在宇宙中存在公正的话,现在就让它自行显现吧。假如要为星系人民赢得自由的力量永远存在,那就让它行动吧,要不就看到自由灭亡。现在让它证明我无罪,就像没有一个人由于干了并不蓄意犯罪的事情而获罪一样,无论法律作出什么规定。这一裁决并不取决于我,陛下,也不取决于你,而是取决于上帝。”我向高高的天花板举起双臂。“我等着你的裁决。”
  我满怀希望地期待着,随着时间一秒秒过去,怀疑增大了,我知道自己错了,我将永远不会再见到劳莉,永远不会再得到幸福,不久我就要死去。
  大厅晃动起来,我看见皇帝那双瞪着的眼睛和发灰的脸,我还想看到院长的脸,但是没有时间了,因为那间大厅消失了,被黑夜吞没了。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二十章

  视察旅行,那是他的借口。我们所处的轨道非常高,威胁不了布兰库什,也不会受到来自轨道火箭的任何危险。那也使对准法庭变得非常困难。我们几乎够不到你,你知道。即便在我拉动时,我也无法确定我已经够到你了,或者你会活着来到这儿。”
  “你不必那么做,”我说,“你可以把我留在那儿。”
  “让你泄露卵石的秘密?我们不能那样做。”她的微笑是并不坦诚的。
  “那你还没有解读过它的秘密?”
  她摇摇头,“你冒了可怕的险。你无法确信大主教会进行干预,或者确信他具有拯救你的力量。”
  “是的,我无法确信,但是我对此抱有信心,我知道大主教就在布兰库什附近。西勒告诉过我,萨巴蒂尼对院长提起过他,但是我忘了,直到我想方设法要搞清楚哪股力量在暗中活动时才记起来。当我否定了所有其他力量之后,留下来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教会。你必定是为大主教工作的,而且你必定具有这个能力,因为没有这东西,你即使能够潜入萨巴蒂尼关押我的古堡,也无法在我昏迷后把我弄出来。”我指了指那台机器。“再说你送给费尔斯库的那张条子。我很长时间不明白‘i’上面那个小圆圈的意思。后来我才想到这是教会的标志,是你证实信息确凿的方法。”
  “尽管如此,这还是一次可怕的冒险。”她皱着眉头。“你可能判断错误,抑或大主教可能作出不干预的决定。他几乎作出这样的决定了,你知道,公开干预并显露教会所具有的力量,那是完全违背他的原则和政策的。”
  “我之所以将事情抖搂出来,原因即在于此。我必须破釜沉舟将此事公开化,否则他绝不会进行干预。我必须使事情成为个我和卵石密不可分的问题。我冒的险并不大,我所过的生活只有在我没有得到答案的时候才有价值。”
  “你解读了卵石的奥秘,这是真的还是只吓唬吓唬人的?”
  “兼而有之,”我说,“我可以将我所知的关于卵石的一切告诉皇帝,那对他不会有什么帮助。它也不会对大主教有什么帮助,不会以他所指望的方式帮助他。所有的痛苦和死亡全都是枉然的。”
  “呵,威廉!”她说。她的眼睛变得阴暗了。
  我想要奔向她,用双臂拥抱她,紧紧地拥抱,使悲伤永远无法再侵袭她。但是我没有这个权利,我害怕,对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的意识就像一堵墙,将我们隔开了。我无法移动身子。
  我倒是仔细察看起那台机器来,那台机器几乎跟大教堂控制室里那台完全一模一样。“奇怪,”我说,“这台机器的可及距离竟会这么大。”
  “大主教是从1000个天体里选择技师和机器的。动力得到增强;有缺点的部件被更换。这种机器就是以这个方式工作的——我们以为。你们教堂的机器只使用了它的潜力的一小部分。”
  我点了点头:“这儿所有其他的机器呢?”
  “那些机器也行。大主教是教会首脑,它是种种奇迹的保护人。他所能显现的奇迹是奇妙而又不可思议的。”
  “可他无法帮助一个被撕裂了的、正在流血的星系。”
  “那不是他的职责,”劳莉平静地说,“他的职责是保护人类的遗产,直至人类成熟期的来到。他不会将这些东西像给孩子们玩具似的随便给人的,那些东西威力太大了。想想看,要是这些东西落到萨巴蒂尼、西勒或布兰库什皇帝这样的人手里……”
  “也许,”我耸了耸肩说,“也许,我见到大主教时就要给他说说这些事。”
  她开口要说些什么,可又停住了。我望着她,我的心隐隐作痛。
  “劳莉,”我说,“劳莉……”
  她几乎是急切地很快抬起头来看:“怎么?”
  “没什么。”我说。
  我们默然。
  “卵石的奥秘何在?”劳莉最后说,“你愿意告诉我吗。威廉?”
  “那是有代价的。”
  她将我的脸仔细看了一会,“什么价?”
  “在我见到大主教时我会告诉他的,那不会伤害任何人或者牵扯到任何别的人。它所要求的只是做出一个小小的努力,可我在见到他之前是不会说的。”
  她若有所思。“别要求诸如生命和自由之类的东西,威廉。他是一个非常好心的人。不管怎么,他是会给你生命和自由的。可你现在愿意将卵石的奥秘告诉我吗?”
  我迟疑不决,我知道我正在危及一样我所想要的东西——一样现在我有机会得到的东西。我说:“要是你答应不把它告诉任何人,连大主教都不告诉,在我和他作成交易之前,尤其不能对大主教说。”
  她高高地朝后仰着头。我可以看到她那呈弓形的美丽白皙的喉咙,“我答应。”
  “我不告诉你,”我说。她的脸垂落下来了。“我要让你亲眼看到,把卵石拿来。”
  她转身从一扇金属门走出去,我一个人被留了下来。我再次察看那个房间,这次我注意到每堵墙上都装有一块金属挡板。我走向一面墙上的挡板,仔细审视,并卸去夹头上的螺丝,让挡板掉落下来,那是块窗板。透过一扇明净的窗子,一片天鹅绒般平滑的黑色原野展现在我的眼前,其上点缀着色彩缤纷、闪闪发光的宝石火。那片原野并不大得令人吃惊,那是一幅图画;没有深远的感觉。那儿就是空间,近在咫尺,那些宝石散布其上,宝石后面是一片辽阔的飘着云朵的灿烂的白色,宛如跨越星系的一座巨大的桥梁,等待着一位巨人之足的踩踏。但是,那些巨人现在已经走了,很久之前就已走了,惟有一些矮人在众星之间爬行。
  星星离得那么近,我可以伸出手去为劳莉摘取一颗,星光并没有她的眼睛那么明亮。对美的渴望使我的喉咙作起痛来。
  我关上窗板,把螺丝拧紧,又走到房间对面另一块挡板前。一会儿后那块挡板滑移开去,我尖叫着掉进漫长的黑夜。
  我的震惊慢慢平息下来了。我那发白的双手从墙上的扶手上松开了,我硬着头皮再看。布兰库什就在下面,一个飘浮在黑色海洋里的蓝绿色球体,那些大洋和小湖泊闪射着阳光,从极地冰盖上反射出来的阳光令人为之目眩。部分球体处在阴影之中,围绕东部边缘一片新月状的夜,在那儿我可以看到一座城市模糊的闪光,那座城市耸立于在它之上的一个雾蒙蒙的半球体里。当它无声无息地滑移开去时,我寻思它是否就是帝城。
  当我克服了自己正在掉落的幻觉之后,那个球体也变得美丽了。那是个神话般的天体,它跟其他天体不一样,其他天体的美是一种不同的美,冰冷却又永恒。而它却温暖、生动而又小巧。这是一个家园,生命生于其上,育于其上,活于其上,死于其上,却从来没有看到过它的真实面貌,所以他们也糟蹋它。
  片刻时间里我看到了它的人为的样子,一座堡垒,冰冷、灰暗而又庞大,少数几个人坐在顶层房间里,太阳温暖着他们,而人类的其余部分却拥挤在下面的潮湿和寒冷之中,像白色的蠕虫在一起扭动。他们贫困、无知、没有感觉,那是并不令人惊讶的。
  我知道,有朝一日,那座堡垒会倒塌。有朝一日,那些灰暗的墙壁会摇晃坍塌化为鸟有,太阳会照到下面最低层的地牢里,清除其污秽。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做我力所能及的使那一天早日到来的事情了。
  “威廉。”劳莉说。
  我大吃一惊,转过身来,我没听见她回来。她站在房间中央,向我伸出拿着卵石的手,她的眼睛望着我的脸。我重新转向窗板,将它复归原处,上好螺丝,然后又转向劳莉。
  “将它放在那个机器上。”
  她轻轻将它放下。卵石搁在机器边上,纯净透明,呈蛋形。我们凝视着它,又一起抬起眼睛,彼此对视着。
  我爱你,劳莉。我想。我爱你,我爱你。但那个想法是痛苦无望的。
  劳莉的脸上泛起红晕,低下了眼睛。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说,“你能听到内心的思想。”
  “有时能听到,”她说,“当心灵开放的时候。”
  “就像现在这样。”
  “是的。”
  “试试那块卵石,将你的心尽力推向它,请求它对你说
  没有一个能做你我所能做的事。”当她的热情退潮时,她静默了一会,“可是,它不会带来任何好处,对吗?”她指了指卵石,“它无法帮助我们。”
  “不能直接帮助,”我说,“告诉我,劳莉,在你第一次看到我时,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她说。她说的是实话,我为此非常高兴。
  “可后来你搞清楚了,”我说,“你是靠了这个的帮助才从萨巴蒂尼手里救了我的。”我指指那台机器。
  她点了点头。“我们正在找芙丽达,你知道,可我们找到她时为时已晚了。但是你在那儿,我们已经搞清楚你是什么人了,救你很重要,我自告奋勇上了路。”
  “芙丽达是为你工作的?”
  “是的。市民帮以为她是他们的代理人之一,可她是为我们工作的。她要把卵石拿来给我,但她还没找到我就落进了陷阱。你就被牵扯到这件事里来了。”
  “你就是接头人,”我说。她点点头,“你唱那些歌,原因就在这儿,主要原因。想要传递任何信息或想要得到的指示的人就得从一个馆子走到另一个馆子,直到听到有人在唱那些歌。”
  “是的。”她说。她的眼睛目光坚定。
  “费尔斯库,”我说,“他也是为你工作的。”
  “是。他会将你带到这条船上来,或者确保你来到这儿。可皇帝的雇佣兵偶然找他去询问些事。他们没有了解到任何东西,他被释放了。来吧,你或许累了,我带你到可以睡觉的地方去吧。”
  我跟着她沿着一条条狭窄的走道走去,我猜想是走向船的后部。我们打几个银色和黑色的太空人身边走过,他们毕恭毕敬地朝劳莉鞠躬,并草草了事地对我点点头。
  劳莉在一扇门前停步,将门滑移开。里面是一间小舱室,舱室里有一张小床和一张椅子、一个脸盆架,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们缺少生活空间,”劳莉歉疚地说,“威廉……”
  “怎么?”我说。
  “萨巴蒂尼真的死了?我想过这事,我无法想像他死了。”
  “他是死了,”我叹了口气说。
  我把发生的事情,以及他是怎么死的跟她说了。
  她沉思着。“那个可怕的不幸福的人,”她说,“可你为何将他诱进那座仓库呢?这你可没有告诉我,我知道你并不是为了报复才这么做的。”
  “我回到你住处,发现你不在了。我以为是他把你抓走了。”我说。想说假话是没有意思的。
  “呵。”她说。她开始转开身子。
  “劳莉。”我说。
  “怎么?”
  我犹豫不决,“我在地牢里时你来救我,那只是为了那块卵石?”
  “不。”她说。她又转过去一点。
  “劳莉。”我说。
  “怎么?”
  “对不起,我给你写了那张条子,那是不必要的。”
  “不。”她说。
  “这事你会原谅我吗?”我低声下气地问,我心里对她太亲了。
  她挖苦地一笑,“我早就原谅你了。”
  “劳莉。”我说,为了在我会改变主意之前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我一口气说了下面的话:“你为什么干这事,你为什么掺和在这种事情里?”
  “因为我想要,”她缓缓地说,“因为那是我的职责。”
  “对谁的职责?”我问。那声音几乎是呻吟。
  “对人民,对大主教。”
  “你不该做这事。”
  “这种事我做得不多。芙丽达做得多得多。”
  “可……”我开始说了却又打住。
  无望的话。我爱你,劳莉。
  我爱你,威廉,
  这话在我心里清晰而又响亮地回荡着;我的心在胸膛里作痛。我们之间已不存在墙壁;堡垒倒塌了。然而,当我仔细看她的脸时,我看见地的脸苍白而又难受。
  “那太可怕了,是吗?”她柔和地说。
  “并不是非如此不可,”我说,“这本来会成为世界上最奇妙的事的。具有我们所拥有的东西,我们本来可以比以往任何人都更加幸福,也许除了很久之前那些越过许多时代和光年对我们说话的人之外。”
  “是的。”她说。
  “告诉我,劳莉,”我艰难地说,“告诉我那压根儿是误解。告诉我你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 ”
  但是她摇着头,她的眼睛显出悲伤显出苍老,充满怜悯,也许还含有某种别的东西,那就是希望。“我不会装假,威廉,这你知道,对你说假话不会有任何好处。在下面那个地方,或者在任何天体上,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没有其他容身之地的。我所做的是非做不可之事。有时候那种事并不愉快,但是,其他人也做不愉快的事,他们还做更糟糕的事。我了解到了以任何其他方式都不可能了解到的情况。比如,我了解到在你去找卵石时皇帝的雇佣兵并没有抓到你,我并不为自己难过。我只是为你难过。这样一来事情就大不一样了,是吗?”
  “是的。”我有气无力地说。
  她站着看了我一会,眼睛里含着悲伤,默不作声。“晚安,威廉。”
  我一句话都没说。在我们之间墙壁又竖立起来了,比以前更加坚牢。我们用爱情将墙壁推倒,又用话语将它们重新砌筑起来。
  我躺在小床上,面孔转向墙壁,但过了很久才睡着。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二十一章

  ……我边躺在那儿,边回想卵石的来龙去脉,以及恐惧随着芙丽达初次进入我的世界的情况,不知道时间究竟是夜晚还是早晨,这时劳莉来叫我了。
  她敲门,我知道那是劳莉。我起来开门,我在她离开后躺下去时并没有脱衣服。
  “大主教要见你。”她说。她并不看我的脸,也许她不看倒好。我一夜没睡好,脸又没刮,脸色很难看。
  她领我重新穿过一条条走道。我想着在这场游戏结束之前我必须做的三件事,一件为人类,两件是为我自己的。
  “他为何那么恨你?”劳莉说。
  “谁?”我问。
  “院长。”
  “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我说,“他说他是——我相信他是——我的父亲。”
  她转过头来,飞快往后掠了我一眼,又回过头去看着前面。“可怜的人。”她轻声说。
  说来奇怪,可我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是的。”我说。
  她在一扇门前止步,轻轻敲门。
  “进来。”舱室里一个柔和的声音说。
  劳莉将门滑移开,我们走进舱室。这间房不比我睡觉的那间大多少。房间中央一张椅子里坐着一个老人,他脸容苍白,头发是纯白的,我过了一会后才知道他是残疾人,他不会走路。我还知道他的年纪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老。疾病、痛苦和悲伤啮蚀了他的身体,在他脸上蚀刻出一条条皱纹,使他的眼窝成了两个深陷的凹穴。
  但他的眼睛是睿智的、善意的,找知道我可以信赖他。
  “这么说,”他温和地说,“我们终于见面了,我的儿。”
  “终于?”
  “我对发生在你身上以及你所做的事情一直深感兴趣。”
  我低下头,没说一句话。
  “坐吧。”他说。
  我们把贴墙放着的椅子拉过来,坐下。我坐在他对面,劳莉则坐在他旁边,她双手捧起他的一只手握着。我意识到他们是联合起来对付我的。
  “那么,那块卵石最终证明是毫无用处、毫无价值的喽?”他说。
  我转向劳莉,“你跟他说了!”我责备地说。
  她挑战似的抬起头。“是的,”她说,“我不能让你和他讨价还价。你可能要求得到某件东西,而将那东西给你是会使他伤心的。”
  我冰冷而又愤怒地重新靠在椅背上:“你的话完全不算数?”
  “不算数,我作出过更大的牺牲。”
  “可你说的时候是认真的。是什么使你改变了主意?后来说了些什么?”
  大主教一直在来来回回看着我们俩,此时他举起一只几乎是透明的手。
  “孩子们!”他说。我们不做声了,彼此怒目而视。“她告诉我了,”他说,露出悲伤的微笑,“不过,她关心你恐怕要比关心我更多,这孩子对我太了如指掌了。现在我保证,我不会拒绝你的任何合理要求。”
  我皱起眉头,掠了劳莉一眼。她正看着大主教,她的脸是苍白的。
  “你想要什么,我的儿?”
  “待会儿再说,”我说,“你说卵石毫无用处、毫无价值。可是,若你和它在一起的时间跟我一样长,你就会改变想法。因为你只说对了一半。那块卵石毫无用处,但并不毫无价值。”
  “微妙的区别。”
  “它非常珍贵。我们确实无法使用它,因为我们不具备执行它的指示的能力;它并不是对我们讲话的。可它并非毫无价值,因为它提出了一个能够重整星系,为建立第三帝国铺平道路的思想。实际上,它提出了两个思想。”
  “你的话我恐怕听不明白,我的儿。”
  “那么,要是我对许多你可能已经非常了解的事情进行反复申述,你就得原谅我。不过,对星系的一些事,你也许没有我那么清楚。”
  “哪些事呢?”
  “星系被分裂成为数以千计的各自分离的天体,它们彼此交战,每一个天体都是一个无法攻克的堡垒,除非付出几乎比该天体的价值更大的代价。其根本原因是防御能力远胜于进攻能力。”
  老人点头表示同意。
  “因此,”我继续说,“我们形成了堡垒心理,这种心理无处不在。它意味着孤立,害怕攻击,仇视异族。它意味着强有力的中央集权政府。它意味着权力、财富和权威的集中。它意味着民众受压迫,他们无知地怀着希望和恐惧向统治者寻求保护和秩序。它意味着停滞、衰落和缓慢的腐败,随着技术和知识的被毁灭或被遗忘,这些东西最终将会把人类文明的一切相似之处毁灭殆尽,天体之间的联系慢慢中断。”
  “情况确实会这样,”大主教说,“除了教会之外。教会是知识和技术的储藏室。”
  “让我过会儿再回过头来说这点。只要防御、集权、无知和恐惧的恶性循环继续下去,星系就没有希望,教会所拥有一切知识就毫无价值,若没有一个合适的人来接受这种知识的话。”
  “你是在提议,”大主教扬起一条白眉毛说,“我们增强进攻能力,将武器交给那些野心勃勃的统治者,以此来打破那种循环。”
  我摇摇头,“那是一种解决办法,它可能会奏效。但是,它所带来的屠杀和毁灭将是非常可怕的,假如,到最后,一个统治者凭借武力千方百计统一了星系,那时候或许已经没有什么留下来的东西供他统治了。不,答案并不在于使战争具有更大的毁灭性。”
  劳莉蹙起眉头,“那答案是什么呢?”
  “别急,别急,”我说。
  我迟疑着,尽力想要把我的思想用正确的方式表达出来。我拥有答案,对此我深信不疑,但除非我能说服大主教,否则说出来不会有任何裨益。
  “维持堡垒所必须的基本条件是人民的无知。一个具有智慧、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民族是无法永远被禁镏在堡垒之内的。知识是从内部摧毁壁垒的物质力量。他们的政治哲学的第一原理就是使自己的臣民始终软弱无能;第二原理则是使他们永远无知。一个是物质的,另一个是精神的;但本质上它们是同一的,让人民得不到武器。”
  我看着大主教,可他那皱纹密布、漠然无动于衷的脸没有露出一丝理解的迹象。
  “说下去。”他说。
  “问题是,”我说,“交流。”
  “可那是市民帮提出的观点,”劳莉反对道,“它并不起作用。”
  “一个观点的正确跟它的来源无关,”老人平静地说,“说下去吧,我的儿。”
  “他们有观点,”我表示同意,“但他们没有实施办法,他们尽力用书本来进行交流。那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对他们来说,书本是他们所能得到的最少受到检查的交流方法,而且书面语言仍然是清晰表达思想的方式和刺激剂。但是,他们必须激发人民学会阅读。他们选择的激发手段却不是某种统治者们不能也不会提供的思想,而是某种感情,这种感情统治者们是能够轻易加以抵消的,这无须他们付出任何代价。”
  “也许,”劳莉嘲讽地说,“他们该提供一些数学和逻辑方面的论著。”
  “不,”我严肃地说,“虽然即便是这方而的东西也会收到较好的效果,但是那效果是不够好的。他们的方法是错误的,因为书面语言是容易受到检查的——在必须教会人民阅读之时,完全不受检查的交流方法只有一种。”
  “那是?”大主教说。
  我爱你,劳莉。
  她的脸泛红了,而后她的眼睛发出光来。“心灵,当然。”
  “你想用什么方法来进行心灵对心灵的交流呢?”大主教问,“劳莉告诉我,真正的心灵感应术迄今尚未复兴。”
  “心灵感应术?”
  “那是给这种现象所定的名,我很久之前在什么地方读到过。”
  大主教说,“我们之所以存在时间这么久,并得到发展壮大,那就是因为我们不向世俗权力挑战。”
  “不,我们助民了世俗权力,丧失了人民。凡是教会力量被低估的地方,教会领袖就心怀恐惧,软弱无能。其实世俗统治者们若想要向教会发起进攻,他们可得三思而行;这一仗打起来,就会使本天体向外来征服者大开方便之门。不过,那并不是惟一的力量之源。世俗统治者们需要教会;没有教会,不安定就会增大十倍。还有第三个一直被忽视了的力量之源——那就是人民自身,他们不会袖手旁观,眼看教会被世俗统治者们摧毁。威胁教会,人民是会造反的。”
  “也许,”大主教承认道,“可是,我们不能用教会的未来来赌博。”
  “难道我们能用人类的未来来赌博吗’没有人民,教会算得,什么呢?你现在想像的情景,那可不是我所提议要做的事。我并不建议做激起人民造反这类显而易见的事。那太冒险。我只建议教会将人民的某些遗产交给人民,不是财产而是知识——到头来,知识是更有力的——那种他们能够运用的知识,从如何阅读的知识开始。”
  劳莉的眼睛燃起灵感之火:“A代表Alien(异族);B代表Bondage(奴役)。”
  “F代表Fortress(堡垒),”我说,“F代表Fredom(自由)。他们会阅读后,你就给他们简单的书籍,他们掌握了那些书后,你就给他们较难的书。”
  “可我们并不具备写书或大量印书的能力。”大主教反驳道。
  “市民帮具备。”
  “你提议我们和他们搞联合?”
  “他们有优秀的人,”我说,“聪明的人。他们的某些目标和你们的某些目标是一致的。我提议,你们和为自由和重新统一支离破碎的星系而工作的各派力量中的最优秀分子搞联合。市民、商人以及开明贵族,只要是优秀分子就行,因为你们大家所寻求的东西基本上是同一的。”
  “阴谋、密探和暗算。”大主教厌恶地说。
  “你们以前参与这些活动是毫不迟疑的。”
  他垂下头,承认了这一点。
  “还有另一部分知识,”我说,“那块卵石现在也是遗产,它所含有的信息使我们看到了一项使命。心灵感应机能够守候到具有早期心灵感应能力的人,无论他可能是谁。他可以被放到一边并得到帮助,而且可以和其他同类者一起被安置在某种殖民地里,有朝一日,真正具备心灵感应能力的人就会再次出生。只有到那时,一个经久不灭的社会的真正基础才得以形成,因为它必须建立在普遍理解之上,没有心灵感应能力,要达到那种理解是不可能的。那将是人类对地球上具有心灵感应能力的人所犯下的罪行的补救,人类用以搜寻并毁灭他们的那种机器,将被用来把这种分散了的能力重新聚合起来。”
  “那么福音书怎么办呢?我们的宗教怎么办呢?在你所提出的计划之下,它会枯萎并湮没的。”
  “教会是什么?你必须面对这个问题。那是一种宗教还是人类遗产的一个储藏库,请回到犹大那个时候去吧。他所创立的宗教本身就是目的呢还是一种手段?他是一位预言家呢还是一位智者?我认为他是最后一批心灵感应者之一——一位确定无疑的科学家——他目睹星系的爆炸,并看到人类保存其古代知识的惟一希望是用神秘主义将它包围起来。那些奇迹本身——并不是宗教奇迹,而是未知现象的显示。请回到福音书本身。请看一代代的神学家是如何改变它的吧。请看看我们是如何对犹大的目的失去了解,并在我们自己周围竖起一堵自我欺骗的墙的吧。”
  “可我不认为我们的宗教会枯萎。其道德标准是好的;其行为准则是高尚的。那里面最好和最强有力的东西将会和新的东西融合在一起,变得更强更好。那些会枯萎的东西应该让其枯萎。那些促使人民始终处于贫困无望之境,把他们往下拉,并不引导他们向上进入光明的东西,应该让其湮灭。因为教会现在已不是储藏库。你可以进入一个储藏库拿走你所需要的东西。教会也成了一座堡垒,在应该让人民进来的时候,它将他们拒之门外。在其他堡垒倒塌之前,我们必须推倒我们自己的墙垣。”
  大主教叹了口气,“但是,这要花非常长的时间,几个世纪,甚至几千年。”
  “我并没有说此事轻而易举。不存在通向和平、自由和一个统一的星系的捷径。你不可能花几天功夫就把数千年造成的损伤修补好。但是我们必须开个头,我们的后来者必须把这项工作继续下去。”
  “当一个人年轻时,”大主教轻声说,“以这种方式思想是容易的。但到像我这样的年纪时,所寻求的目标就比较切近了。你没有预见到我所看到的种种困难。再过一两年或者三年,我就会死去”——我看见劳莉紧紧抓住他的手——“我的继任者会走他自己的路,会使教会走上新的道路。主教会议会选举出一个可能并不同意我所选定的目标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够制定历时几个世纪的计划呢?”
  “你必须选定你自己的接班人,”我平静地说,“你必须选择一个会将这项工作进行下去的人,他必须选择自己的继任者。假如非打着合法性的旗号不可,那你就必须用那些即使在你死后也会遵循你的计划去做的人来取代主教们。”
  他缓慢地,非常缓慢地点点头。那是勉勉强强,衰疲乏力的点头。“就这么办吧,”他说,他那温文的话语将会改变星系的状态。他微微而笑,“你为人类、为全星系数十亿计的人民作出了艰苦卓绝的战斗。现在,你想为你自己要些什么呢?如我所说,劳莉已经使我难以拒绝你的任何要求了。”
  “我想要两样东西。”我说。
  劳莉皱蹙起眉头:“你说过只要一样。”
  我冷冷地瞪了她一眼:“我改变主意了。”
  “说吧,我的儿。”大主教说。
  “第一样,”我说,“我要去地球。”
  “去那儿做什么?”
  “我要看看地球,”我说,“也许那只是感情用事,可我想要在古代的心灵感应者所生活过的地方生活,体验一下他们所经历过的和平,看看他们的天空,行走在他们的天体之上,也许,有一天我会知道他们所知的东西,做几件他们会做的事情。那儿有奥秘存在;我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寻找它们,就像劳莉一样。我不会扰乱那些奥秘,因为它们是留给别的人去发现的,那些人将会在我死后很久来到,但是,那些奥秘为我所知,这不会对它们造成损害。我要建造一个村庄。被教会发现的那些具有心灵感应能力的人应被送到地球上去,在那儿得到像他们的祖先那样的发展。”
  “把战斗留给其他人?”大主教温和地问。
  “假如你需要我,”我说,“你只要派人来叫我就行了。”
  他点点头,“就那么办吧。你想要的第二样东西是什么?”
  “我要劳莉。”我说。
  我听到一声惊喘,我不看就知道劳莉的脸庞发白了。但我望着大主教,对他脸上显出的痛苦表情我并未做好准备。
  他转过去看了看劳莉,握着她的手。“我怎么舍得让你走?”
  “你对她有什么权利呢?”我问道。
  他又回过头来看我。“没有,确实没有,”他轻声说,“除了她是我女儿之外。”
  “你的女儿!”我惊叫起来。
  “他是星系最善良、最慈和的人,”劳莉激烈地说,“要是他在很久之前犯过罪,他所作出的弥补已经超过他所犯之罪了。”
  “人是永远无法赎罪的,”他说,仍然看着劳莉。一只白色的手举起来抚摸她的深色头发。“我爱她母亲,我爱劳莉,这是一桩我永不后悔之罪,尽管我为此遭人唾骂。”
  “决不,父亲!”劳莉激烈地说。
  “你竟然派她到下面那个地方去!”我愤怒地问。
  “他并没有派我,”劳莉激昂地说,“是我恳求他让我去的。他怎能拒绝,在他正在派其他人去的时候?”
  “你让她去吗?”我又问大主教。
  “是的,”他喟然而叹,“是的,我让她去。现在要是她希望和你一起去,我就不会阻止她,我不想阻止她。说吧,劳莉。”
  此时我看着劳莉。她的眼睛泪水盈盈,我爱她,超过以往对任何人或任何东西的爱。
  “可是那仍然大不一样,是吗,威廉?”她问,她声音颤抖。
  “是的,”我说,“是……”
  “那你怎么能请求我和你一起去?我明知你在想些什么,在感觉到什么,明知你不会忘记,我的感觉将会怎样?明知,无时无刻,你不会原谅?”
  “我知道,”我紧咬着牙说,“我知道。你没想到,我对这事想啊想啊,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了。但是,对我而言这是个选择问题。我很久之前就作出选择了,我无法改变。现在我不会忘却。也许有一天,当我变得更聪明、更好的时候,那事就无所谓了。但现在,它使我们之间的事变得不一样,可能永远不一样,可是我……我爱你,劳莉,这一点非常重大,我可以被其他的力量撕裂成碎片,可它无法将我对你的爱从我心里撕去。我并不要求你现在就作出决定,我将等待,我将等待很长时间,我将等待至永远。但是,我所等待的每一分钟都将是痛苦的。”
  我站立起来。“原谅,”我说,“我若原谅就成什么人了?”
  我两眼一抹黑地跌跌绊绊进入走道,我找到了通向我的小舱室的路,我等待。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

尾声

  我走在地球辽阔的草原上,放眼看着地平线上那些低矮、翠绿的圆圆山峦,因为地球古老、明智而又温和,所以,它的那些山在风雨侵袭之下变低了。
  头顶上的天空碧蓝碧蓝,我脚下的草碧绿碧绿,在我四周,在我之上,在我之下,是一片和平与宁静。我将它吸入肺腑,它就渗透到我的全身。
  我跟地球一起变得老点和更明智一点了,但是,看到那艘停在草原上一圈黑色的被烧焦了的草中的太空空船,却使我感觉到一种几乎是生理上的痛苦。
  我走向船的基底,走向那座长长的从高高的舷门通到下面的舷梯脚,船长在那儿等着欢迎我。
  “我不想催你,先生,”他毕恭毕敬地说,“但是,主教会议为任命新的大主教现已等了许多天了。”
  我叹了口气,向劳莉伸出手去,扶她走上那座通向回众星之路的长长的、长长的舷梯。

  【说明:本书中有部分缺页。】

《堡垒世界》 作者:詹姆斯·冈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