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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之轮2_大猎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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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正文 序章

  李镭 译

  第三纪元,新纪元,格雷斯231年
  至少在这个地方,那个男人称自己为博斯。他望着这座拱顶房间中的这些傻瓜们,听着他们喋喋不休的争论,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冷笑。但就像这里其他的一百张面孔一样,他的脸上也覆盖着一张黑色的丝制面具。这一百张黑色的面具下,也有一百双眼睛正在竭力探索这些面具下所隐藏的东西。
  身处在这巨大房间里的人,如果不仔细观察,会以为这里应该是某座宫殿的一部分。高耸的大理石壁炉、垂挂在天花板上的黄金吊灯、五颜六色的壁毯和花纹繁复的镶嵌地板,不仔细看,一定会以为这是宫殿里的谒见室。但只要多待一会儿,就会发现这些壁炉是冰冷的,即便壁炉中看似有火焰在人腿一般粗的原木上跳舞,但却没有释放出任何热量;而壁毯后面的墙壁和黄金吊灯上方的天花板,则全是黑色的裸露山岩。这里没有窗户,只有在房间相对的两端有两个出口。一切都仿佛是有人想把这个地方变成一座宫殿,但却只做了大致的装饰,丝毫没有注意到细节上的问题。
  这个房间到底在什么地方?自称为博斯的男人并不知道,他也不认为这里的其他人会知道。他根本不想为这个问题伤脑筋,他受到召唤而来,这就足够了。虽然他也不喜欢想到这件事,但还是得服从这个召唤。
  他理了理身上的斗篷,幸亏这里的炉火是冰冷的,否则这件拖地的黑色羊毛斗篷一定会让他感到燥热难耐。他身上的衣服全都是黑色的,而宽大的斗篷则让他可以从容地躬身弯腰,掩饰自己真实的身高;同时,别人也无法看出他是胖是瘦。在这里,他并不是惟一一个用宽大衣服掩藏身形的人。
  他默不作声地端详着身边的同伴们,他知道“耐心”才是伴随他一生的好伙伴。只要等待的时间够长,就一定会有人犯错。在这里大多数的男男女女都有着与他相同的想法,他们也同样无声地观察着,倾听那些开口者所说的话。总有人无法安静地等下去,然后在无意中泄露出不该泄露的东西。
  仆人们在宾客间来回穿行,这些苗条的金发年轻仆人,微笑鞠躬将美酒呈献给宾客们。他们不分男女,身上同样穿着紧身白马裤和平整的白衬衫,动作同样优雅轻盈,每个仆人看起来都好像是其他仆人镜中的倒影,男仆英俊,女仆美丽。以往这个自称为博斯的男人对一张面孔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清晰地记住,但此刻他却相当怀疑自己是否能将这些仆人一一区分清楚。
  一位面带微笑的白衣女孩,将一托盘水晶杯端到他面前,他拿起其中一只杯子,却无意啜饮其中的酒浆。这些杯中之物让人无法放心饮用,因为他不知道这些杯子里是否被加了什么东西进去,但拒绝它的后果可能会让他死的更快。毫无疑问,他的这些同伴中,肯定有些人希望看到竞争者的数量能有所减少,无论那些被除去的倒霉鬼是谁。
  他懒洋洋地看看四周,心里思忖着这些仆人最后将会被如何处置。仆人能听见所有的事情。当面前的女仆开始伸展起腰肢时,他的视线从她微笑的嘴角移到她的一双眸子上;那是一双苍白、空洞的双眼,一双人偶的眼睛,比死亡更显死寂。
  当她迈着优雅的脚步离开时,他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水晶杯放在唇边,但随即又阻止了自己。让他感到颤栗的并不是这个女孩曾经有过的遭遇,而是每次当他自认为已经找到他目前主人的弱点、当他认为自己占优势的时候,那些所谓的弱点又会被无情地割舍,消失得一干二净,只留给他一团困惑与忧虑。他人生首要的目标就是要找出弱点,因为所有的弱点是他能借以探查信息和施加影响的缝隙。但如果他目前的主人没有弱点呢……
  面具下的他皱紧眉头,继续研究其他的同伴们,至少他们身上还有大量的弱点。他们紧张的神经背叛了他们,即使是那些冷静到还能管住自己舌头的人也不例外;那些僵硬的姿态,那些紧拽裙子、轻微抽搐的手,这一切都逃不过他的双眼。
  依照他的估计,这里有超过四分之一的人除了那副面具之外,并没有任何其他伪装。他们的衣服透露出很多讯息。一名女子站在一条金红色的壁毯前,正和另一人轻声说话,那个人的身子完全包裹在灰色的兜帽和长袍里,连性别都无从分辨。那名女子会选择站在那个地方,显然是因为那张壁毯可以将她猩红色的衣裳衬托得更亮眼,但她这么做只会引起别人加倍的注意和表现出她的愚蠢罢了。她的低胸紧身服暴露了太多的肌肤,裙摆下露出的金色软鞋则显示出她是一位伊利安的有钱人,甚至可能是一名贵族。
  就在这名伊利安人前方不远处,孤独而沉默地站着另一位姿态娴雅的女子。她的脖颈如同天鹅般柔美,黑发在腰间卷起一重重的波浪,她背靠在石壁上,观察着周围的每一样东西。她端庄且沉着,看不出有半点紧张,这很令人钦佩;但她古铜色的皮肤和只露出双手的半透明奶油色高领贴身长袍,这种若有似无的诱惑风格,则明显地暗示出她是阿拉多曼的贵族,除非博斯完全猜错了,否则那个戴在她左手腕上的宽边金手镯必然有着她的家徽,因为没有任何阿拉多曼家族的成员会抛弃他们僵硬的自尊,去佩戴另一个家族的家徽。这比愚蠢还要糟糕。
  一名穿着天蓝色高领夏纳式外衣的男人走过他身边,透过面具上的眼孔,警戒似地将自称为博斯的男人全身上下打量一番。这男人行事的态度、挺阔的肩膀、从来不在一处久留的目光,和那时刻都好似要握住剑柄的手掌,所有这些都告诉别人,他是一名士兵。这名夏纳人没有在自称为博斯的男人身上浪费多少时间,因为这男子弯腰驼背,不可能构成威胁。
  随后,这男人便继续握紧右手,将目光移到其他被他认为有危险的地方,而自称为博斯的男人则冲着夏纳人的背影低沉地哼了一声。他能从这些人身上读出各种各样的讯息,从职业到家乡,一应俱全。商人和战士、平民或贵族,他们坎多、凯瑞安、沙戴亚、海丹,每一个国家的每一种民族都出现在这里。他突然嫌恶地皱了皱鼻子,这里竟然还有一个穿着淡绿色裤子和恶心黄色外衣的匠民。当那一日来临,我们就不需要这些贱民了。
  这些人的伪装根本无法掩饰住他们的身份。自称博斯的男人只是一转头,就看见一袭长袍下的镶银靴子,这是提尔大君的靴子。下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一对黄金狮头马刺,只有安多女王卫队中的高阶指挥官才会佩戴它们。一个瘦长的身躯,被拖地的黑袍和灰色斗篷所覆盖,而这个高个子的双眼正从深兜帽的阴影里向外窥视;本来他可以被当成是任何地方的任何一个人,但是他并没有遮掩右手拇指和食指间的六芒星刺青,而这也就告诉别人,他是海民的一员。只要再看一眼他的左手,就连他所属的氏族和家系也可以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称博斯的男人这时实在无心再进行这样的研究。
  突然间,他的眼睛眯成一道细缝,紧盯着一名黑衣女,她的身上并没有暴露出什么讯息,除了手指。她的右手带着一枚金戒指,戒指的形状是一条蛇正在吞噬自己的尾巴。一名两仪师,或者至少是一名在塔瓦隆接受两仪师训练的女人,除此之外,没有人会佩戴这种戒指。对他来说,这两种情况并没有什么差别。他在那名女子注意到他之前就移开了目光,而且几乎就在他移开目光的同时,他看到另一名用黑衣裹紧全身的女子,手上同样戴着一枚巨蛇戒。表面上看来,这两名女巫似乎并不认识对方。在白塔里,她们仿佛是坐在蛛网中央的蜘蛛,牵动蛛丝,让王者后妃们按照她们的意愿舞蹈。但愿她们永远地毁灭!他发现自己正愤怒地咬牙切齿。假如在那一日到来之前,人数必须要缩减——而这是必然会发生的,那么有些人的消失甚至比匠民的灭亡更不值得惋惜。
  一阵钟声响起,这个单调而颤抖的声音同时从各个角落传来,像匕首一样切断了其他所有的声音。
  房间远端高大的门扇打了开来,两只兽魔人走进房间,身上的黑色锁子甲一直垂到膝盖,上面立满了尖刺。屋中所有的人都向后退去,即使是博斯也不例外。
  屋子里最高的人,也不及它们的肩膀。这种模样令人反胃的怪物,是人和动物的混合体,它们的面孔虽然还是人类的,但已经扭曲变形。其中一只在原本应该是鼻子和嘴的地方,长着一只巨大尖利鸟喙,羽毛则代替头发覆盖在它的头顶上。另一只用蹄子走路,脸部向前突出,有着一张多毛的兽嘴,双耳后面立着两只山羊角。
  兽魔人毫不理会屋中的人们,只是转过身,如同奴隶般恭敬地向大门弯下腰,其中一只兽魔人头顶上的羽毛也因绷紧而直立起来。
  一名魔达奥走到它们之中,它们立刻双膝跪倒。和它身上的黑色服饰相比,兽魔人的铠甲和人们的面具显得明亮多了。它像蛇一般平稳而流畅地向前移动着,身上的衣服不见一丝皱褶。
  博斯感到自己的嘴唇向后咧开,一半是因为惊疑,一半是因为他不想承认的恐惧。魔达奥并没有遮挡自己的脸,那是一张苍白、浮肿的人类面孔,没有眼球和眼眶,像蛋壳般光滑,看到它会让人想起坟墓中的蛆。
  平滑的白色面孔缓缓旋转,仿佛正一一扫视所有人的脸,每一个被这无眼的面孔注视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打颤不已。而那张面孔上如刀刃般薄、如纸般苍白的嘴唇则会向上扭曲,向被注视者报以一个似乎是微笑的表情。戴面具的人们竭力想挤进人群里,转身避开它的注视,于是人们很快就在魔达奥面前让出了一片半圆形的空地。
  自称博斯的男人咽了口口水。半人的怪物,总有一天,至尊暗主重临世上,他会指派新的惊怖领主,你会在他们面前畏缩。你会在人前畏缩,在我面前!为什么不说话?不要再凝视我,开口说话啊!
  “你们的主已经到来。”魔达奥的声音仿佛是蛇皮正在干裂粉碎似的。“趴下,蛆虫们!快些匍匐在地上,以免他的光辉刺瞎你们的眼睛、烧尽你们的身体!”
  自称博斯的男人心中充满怒火,半人怪物的声调和词句让他感到愤怒。但就在此时,它头顶上的空气开始闪烁亮光,他明白这个现象的含义。这不可能!这不……两只兽魔人已经伏在地上,仿佛要将自己的身躯埋入地底一般。
  自称博斯的男人没心思去观察其他人的行动,他一低头便扑倒在石地上。他的双唇间蹦出几个字句,听起来像是一段抵挡危险的咒语,而那确实是一段咒语,但和他所恐惧的东西相比,这段咒语就像一片树叶般脆弱而无力。他听见一百个不同的嗓音在地面附近响起,它们表述着相同的内容,也都同样充满了恐惧。
  “至尊暗主是我的主人,我会将我最后一片灵魂满心欢喜地奉献给他。”在他脑海中却有另一道声音在恐惧中响起。至尊暗主和所有弃光魔使都受到了束缚……他强自压下了这个声音。很久以前他就抛弃了这个声音。“看,我的主人是死亡之主,我要不求回报为他的来临之日而效忠,但我确知永生的福报将赐予我身。”……被煞妖谷所束缚,被造物主所束缚。不,我现在效忠另一个主人。“这样的忠诚必将在这片土地得到彰显,信仰者一定会凌驾于他人之上,凌驾于君王宝座之上,但我仍将卑微地为他的回归之日而效忠。”造物主之手将庇护我们,光明将保护我们不受暗影的侵害。不,不!我的主人不是他。“回归之日已经近了,至尊暗主就要到来,他将指引我们,永远统治这个世界。”
  博斯在冷汗与气喘中结束了膜拜,他觉得自己刚刚仿佛狂奔过十里山路。耳边粗重的呼吸声告诉他,有这种感觉的并不只他一个人。
  “起来,你们所有人,都起来吧!”
  甜润如蜜的声音让他吃了一惊。这不是他身边的人发出来的,他可以确定,这些和他一样匍匐在地、戴着面具、紧贴在镶嵌地板上的同伴们也都和他一样,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好奇心让他稍稍抬起头,用一只眼睛向前方瞥去。
  一个男人的形象飘浮在魔达奥上方的空气中,血红色的袍子在那半人怪物的头顶飞扬,脸上覆盖着同样血红色的面具。是至尊暗主以男人的形象出现在他们面前吗?他为什么还要戴着面具?这时,那名魔达奥露出一副极为恐惧的模样,颤抖着蜷缩在那个影像投射在地上的阴影里。博斯勉强想到了一个可以让他的神经不致断裂的答案。也许,这只是一名弃光魔使。
  这个想法并没有让他的痛苦减弱多少。即使这不是暗帝本身,现在的情形也意味着有一名弃光魔使获得了自由,暗帝回归之日已经近在咫尺了。在一个拥有无数强大的至上力使用者的年代里,有十三名最强大的至上力使用者被真龙和百盟团封印在煞妖谷,暗帝也同他们一起被封印在那里,彻底断绝了和世界的联系。但黑暗力量对这次封印的反击却污染了属于男性那一半的真源,所有的男性两仪师,那些该诅咒的至上力使用者,从此陷入了疯狂。他们让这个世界像落在岩石上的陶碗一样分崩离析。传说纪元在世界崩毁后随之结束,而残存的男性两仪师也活生生地腐化而死。他心想,对两仪师来说,这真是个再合适不过的死法。只可惜女人们竟然可以幸免于难。
  他缓慢而痛苦地将惊恐的情绪压抑住,拼命克制自己让这种情绪随着尖叫声一起冲出喉咙的欲望,这是他现在惟一能做的事情了。没有任何一个匍匐在地的人爬起来,只有少数人敢抬起他们的头。
  “起来!”红色面具下发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浮在空中的身体挥动双手。“站起来!”
  博斯笨拙地从地上爬起来,但在站起身前,他犹豫了一下。那双正在挥动的臂膀上布满了严重的烧伤,黑色的裂痕随处可见,裂痕间的皮肉如同身上的袍子一般赤红。这是暗帝的形象吗?或者是弃光魔使的形象?红色面具上的眼窝慢慢扫过他,他急忙挺直身躯。他感觉到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窝,向他喷出了熔炉火焰般的热量。
  其他人也挺直了他们的身躯,颤栗的肉体显不出半点优雅的气质,他们的恐惧丝毫不亚于他。当所有人都站起身来的时候,漂浮的身形再次开口道:“我有许多名字,但你们应该称我为巴尔阿煞蒙。”
  博斯紧咬牙关才勉强止住两排牙齿的震颤。巴尔阿煞蒙,在兽魔人语中,是黑暗之心的意思。即使是不相信他存在的人也知道,这是兽魔人对至尊暗主的称谓,他的名字绝不能被提起。他的真名,“撒丹”,是一种禁忌。不管是在他们这些人当中,或者在其他地方的任何人,说出他的名字无疑是一种亵渎。他的呼吸穿过鼻腔,发出呼呼声响,身边的其他面具下也都传出了与他相同的喘气声。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仆人们和那两名兽魔人已经消失无踪。
  “你们所站立的地方正位于煞妖谷的阴影之中。”这句话的回音里夹杂了无数的声。博斯无法确定自己的声音不属于这些声中的其中一个。一丝几乎可以被称为嘲笑的感觉,渗入了巴尔阿煞蒙的声音里,他以更大的幅度展开双臂。“不要害怕,你们的主重临世上的日子已经近了,回归之日就在眼前。我在这里,便是此言的明证。你们这些在你们的兄弟姐妹中获选之人,不是都已经看见我了吗?时光之轮即将崩毁,巨蛇即将死亡。这是时间本身的死亡,借助这死亡的力量,你们的主将重塑世界,这个纪元,以及将来所有的纪元都将从他的思想中出来。那些服从于我、向我献上坚定和忠诚的人,将坐在高天之上,在我的脚下,永远统治人类的世界。我所承诺,必将实现,且将永无结束之时。你们定能得到永恒的生命和权柄。”
  一阵充满期待的低语在人群中响起,有些人甚至迈步走向那个半空中的深红色身影。他们向上仰望的双眼中,透出了欢喜和兴奋的光彩;即使是博斯也感觉到这个承诺在他心中造成的影响,为了这承诺,他已经出卖自己的灵魂不下百次。
  “回归之日就在眼前,”巴尔阿煞蒙说,“但在这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事情。”
  巴尔阿煞蒙左侧的空气开始发出微光,变得浓稠厚重,一名年轻男子的身形随之出现。望着这个比巴尔阿煞蒙稍矮一点的形体,博斯无法确定那人是否还活着。他的衣着就像是一名乡下小伙子,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调皮的光芒,一丝微笑在他的唇边若隐若现,仿佛一出恶作剧正在他心中酝酿。他的肉体看起来是柔软鲜活的,但胸口却没有呼吸般的起伏,眼睛也未曾眨动一下。
  巴尔阿煞蒙右侧的空气掀起一阵仿佛是高热引起的波动。第二名乡下衣着的身形浮现在比巴尔阿煞蒙略低的地方。这是一名卷发的青年,身上的肌肉如同铁匠般结实壮硕;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的身侧挂着一把战斧,这是一把巨大的半月形钢斧,斧刃的背面是一根粗大的尖刺。博斯突然向前靠去,吸引他的是一件更为奇特的事情——这名年轻男子有着一对黄色的眼睛。
  空气第三次凝成另一名年轻男子,这次男子的身形就出现在巴尔阿煞蒙双眼下方,几乎顶住他的脚底。这是一名高个儿男子,他的眼睛时而是灰色,时而又闪出他们出现时空气中显现的那种蓝光;他的黑发中略带些许的红,身上同样穿着乡下人的衣服。虽然博斯并不期望在这里能见到什么正常的事情,但他还是因另一个非比寻常的发现而倒抽了一口气——一把长剑在这个男孩的腰带上晃动,剑鞘和双手持用的剑柄上各嵌着一只青铜苍鹭。一个乡下男孩佩着一把有苍鹭徽记的武器?不可能!这代表什么?还有那名黄眼睛的男孩。他注意到魔达奥也正望着这些身影,身体比方才抖动得更加厉害。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有误,但他还是明显地感觉到,魔达奥现在的颤抖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因为憎恨。
  整个大厅充斥着一片死寂。许久,巴尔阿煞蒙才开口打破寂静。“现在,这个世上出现了一个人。他现在还只是个人,但他曾经和即将是——龙。”
  震惊的低语重新在他脚下响起。
  “真龙转生!暗主,我们是不是要杀死他?”说话的是那名夏纳人,他带着略显疯狂的神情,右手紧握在腰侧佩剑的地方。
  “也许应该,”巴尔阿煞蒙不动声色地说,“也许不应该,也许他能为我所用。不管在这个纪元,或是另一个纪元,他早晚都会是我的。”
  博斯眨了眨眼。不管在这个纪元,或者在另一个纪元?我以为回归之日已经近了,我连这个纪元都活不过去,另一个纪元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时,巴尔阿煞蒙又开始说话了。
  “历史因缘中已经出现了一个折曲,在他将成为龙的无数个转折点中,其中一个是他落入我手的可能。他必须落入我的手里!他活着效忠我,比他死掉要好得多。但无论他是生是死,他必然要效忠于我!你们必须记住这三个人,他们每一个都是一根我意欲织入因缘的丝线,必须借着你们才能将他们置于我所意欲安排之处。好好看着他们,直到你们再不会忘记他们的样貌。”
  突然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博斯不安地抖动了一下身体,他看见其他人也有同样的动作,只有那名伊利安女子除外。她的双手交叉在胸前,仿佛是想遮掩胸前暴露的肌肤,一双睁大的眼睛里混杂着惊恐与狂喜。她急切地点着头,看起来就好像有人正面对面地冲着她说些什么,她偶尔还会回答一些什么,但博斯却一个字都听不见。突然间,她猛地向后一躬身,全身颤抖,只有脚尖还着地。博斯弄不清她为什么不会倒下,惟一能说得通的解释就是,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在支撑着她。不一会儿,她又同样突兀地站直了身躯,并再次点头、鞠躬、颤抖。就在她直起身的时候,另一名佩戴巨蛇戒指的女子哆嗦了一下,也开始点头。
  我们每个人都听见他亲自密传的旨意,但我们没办法了解其他人得到了什么样的命令。博斯颓丧地喃喃低语。即使他能听到一丁点儿别人所得到的指示,他也能对这些讯息进行充分地利用,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耐烦地等待着自己接受指示的那一刻到来,忘形地,他挺直了自己的身躯。
  大厅中的众人一个个地接受了针对他们的命令。不过只要他仔细观察,每一个在寂静包围中接受命令的人,或多或少也都向他提供了一些线索。那个亚桑米亚尔的海民,点头的动作明显因为不情愿而显得僵硬。那个夏纳人即使在表示同意的时候,神情也充满了困惑。第二个塔瓦隆的女人仿佛即将休克般地哆嗦着。那个全身罩着灰袍,以致于连性别都无从判断起的人,先是摇晃脑袋,继而双膝跪倒,拼命地点头;而且和那个狂热的伊利安女子相仿的是,他痛苦地被提悬在半空中,只有脚尖着地。
  “博斯。”
  自称为博斯的男人痉挛了一下,一副红色的面具充满了他的瞳孔。他仍然能看见这座大厅,仍然能看见巴尔阿煞蒙悬浮在半空中的身形,以及他身前的另外三个身影,但此时此刻,他惟一能注意到的,只有那张覆盖着红色面具的脸。在一阵眩晕中,他觉得自己的颅骨似乎已经裂开,眼球也被挤出了眼眶外。片刻之间,他感到那副面具下的一双眼孔中,正向他喷射出火焰。
  “博斯……你是忠诚的吗?”
  语气中的嘲笑和冰冷让他的背脊紧抽了一下。“我是您的忠仆,暗主。我对您无法隐瞒。”我是忠诚的,我发誓!
  “是的,你无法隐瞒。”
  巴尔阿煞蒙的语气让他感到口干舌燥,但他还是强迫自己继续开口说话,“请下命令吧,暗主,我将依照您的旨意行事。”
  “你先回到塔拉朋,继续你良善的工作。实际上,我对你的要求是,你要加倍努力地进行这项工作。”
  他困惑地盯着巴尔阿煞蒙,只看到面具后的火焰再次燃起。他急忙深深一鞠躬,以便躲开那赤灼的目光。“如您所愿,暗主,如您所愿。”
  “第二,你要留意这三名年轻人,派你的人盯紧他们。要小心,他们非常危险。”
  博斯瞥了一眼飘浮在巴尔阿煞蒙面前的三个人。我怎么能办得到?我能看见他们,但我只是看见他们的相貌而已啊!他觉得自己的头颅正在爆裂,汗水在手掌和薄皮手套间滑动,衬衫也因汗湿而紧贴在他的背脊上。“危险?暗主,这些乡巴佬危险?他们其中一人会是……”
  “一把剑对于剑锋所指的人来说是危险的,但对于握住剑柄的人并不危险;除非握住这把剑的人是个傻瓜,或者对这把剑毫不在意,或者对剑毫不了解。在这样的情况下,它对于持剑者更有双倍的危险。你只要记住他们的模样就够了,只要遵从我的命令就够了。”
  “如您所愿,暗主,如您所愿。”
  “第三,关于那些已经在托门首登陆的人和那些阿拉多曼人。这点,你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当你回到塔拉朋……”
  博斯发现自己在倾听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嘴巴不知不觉张了开来。这些命令毫无意义。如果我知道其他人得到的命令,也许还能把这张拼图整合起来。
  突然间,仿佛有一只巨手捏住了他的两个额角,将他提了起来,在他脚下的世界爆碎成无数星芒,每一个光点或者变成一个掠过他的思想的影像,或者在他伸手去攫取它们的时候,就已经旋转着消失在远方。在他的头顶上,出现了一片他从来没见过的天空,红色、黄色和黑色的条纹状浮云在空中疯狂地飞驰,仿佛正被这世界上从未出现过的强风所驱策。一名女人,看起来又像是一名女孩,穿着白色的衣裳,才一出现,便退入黑暗之中,消失得如同她出现时一般迅速。一只乌鸦盯着他的眼睛,探查他的内心,但一眨眼,它也消失了。一名全身盔甲的男子,戴着一顶野蛮的头盔;那顶头盔镀金画漆,形状如同一只巨大的毒虫。那名男子举起一把长剑,纵身跳出他的视野。一只弯曲的金色号角从远处飞掠而来,向他闪烁着金光,传来的号角声刺穿了他的身体,拖曳着他的灵魂。在最后一瞬,便在眩目的光芒中变成了一道金色的光环,穿过他的身躯,让他感到仿如死亡般的寒冷。强光过后,当他眼前还是一片黑影时,一只狼突然跳到他的面前,撕裂了他的喉咙,让他连喊叫都来不及。幻象的洪流持续不断,完全淹没了他。他只能勉强记住他是谁,或者他是什么。天空开始落下火雨,星月纷纷坠下,江河中流淌着鲜血,死尸四处行走。大地崩毁,熔岩喷涌……
  博斯发现自己蜷缩在原来的大厅里,周围还是那些和他一起来到此地的人们。大多数人都在看着他,没有人开口说话。无论他望向什么地方,上、下,还是四周,巴尔阿煞蒙的面具都紧贴在他的眼前。冲入他思想中的影像渐渐淡去,他可以确定,其中有很多都已经离开了他的记忆。他迟疑地站直身体,巴尔阿煞蒙仍然在他的面前。
  “暗主?”
  “有一些命令太重要,甚至连执行它们的人也不应该知道。”
  博斯一躬倒地。“如您所愿,暗主,”他用沙哑的嗓音低语道,“如您所愿。”
  当他站直身体的时候,他再次陷入无人理睬的寂静之中。这次点头鞠躬的是提尔大君。博斯将仍在颤抖的手压在眉毛上,努力想留住一些正从他的思想中飞速流失的东西,但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记住这些。当这些影像最后的残片逸出他的思想时,他突然对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产生好奇,并开始苦苦回忆它们。我知道那些东西的存在,不过,那到底是什么?一定有些什么东西出现过!不是吗?他来回搓着双手。汗水在手套下带来的搔痒感,让他的表情都扭曲了。他只得将注意力转移到悬浮在巴尔阿煞蒙面前的三个身影上。
  身体健壮的卷发年轻人、佩剑的农夫,还有满脸调皮神色的小伙子,博斯暗自替他们命名为铁匠、剑士和浪子。他们到底代表什么?他们一定很重要,否则巴尔阿煞蒙不会让他们在此处显现出来。但即使是根据他自己得到的命令,他随时都可以让他们丧命,而且一定还有其他人也接受到类似的、可以置他们于死地的命令。他们为什么那么重要?蓝色的眼睛代表具有安多贵族血统,但从他的衣着看来,又完全不像;有些边境国的人也有这样闪亮的眼睛,某些提尔人也有这样的特点,还有海丹人,还有……不,这样的眼睛无法说明任何问题。但那黄色的眼睛呢?他们是谁?他们是什么人?
  他感觉自己的胳膊被碰了一下,转头望去,发现一名白衣仆人正站在他身边,那是一名年轻男子。其他仆人也重新出现在大厅里,人数甚至比刚才还要多,每个戴面具的人身边都有一名仆人。他眨眨眼,巴尔阿煞蒙已经消失了,魔达奥也不见踪影。原来是大门的地方,现在只剩下粗糙的巨石。三名年轻人的身影仍然悬浮在半空中。博斯感觉到他们似乎正盯着他瞧。
  “如果您愿意,博斯主人,我将引领您去您的房间。”
  自称博斯的男人避开仆人那双死寂的眼睛,再次扫视一遍那三个身影,然后就转身随仆人向外走去。一路上,他不安地寻思着这名仆人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不知不觉,他们走出门已有十几步的距离,雕刻粗陋的石门接着在他身后关闭。他这时才发现,他被一个人留在走廊里,陪着他的只有那名仆人。他的眉毛在面具下因怀疑而慢慢紧皱。但还没等他开口,那个仆人已经说道,“其他人也都被带去他们的房间了,我的主人,如果您愿意。主人?时间不多了,我们的主并没有很大的耐心。”
  博斯咬了咬牙,一方面因为没有获得足够的情报而懊恼;另一方面,他也因仆人话中暗示他和这个人偶地位相当而感到愤怒,但他还是一言不发地跟着仆人继续向前走去。只有傻瓜才会对仆人大发雷霆,更何况他所面对的还只是一个人偶。但他怎么知道我要问什么?此时,仆人却对他微笑了一下。
  博斯直到再次走进了他第一次等待接见的房间之后,才松了一口气,但他的神经并没有因此而完全放松。即使是看到他的鞍袋仍然原封不动,也无法让他感到些许安慰。
  仆人仍然站在走廊里,并没有进房来。“如果您愿意,您可以在这里更换衣服,我的主人。没有人会看见您从这里离开,也不会有人知道您要到哪里去。不过您最好在出发前换上合适的衣服。很快就会有人来为您指引出去的道路。”
  没有任何一只手出现,门便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博斯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匆忙地打开鞍袋的封口,取出他平时所穿的袍服。在他的脑海深处,一个微弱的声音反复地提出疑问,他是否值得为了至尊暗主所承诺的权势和不朽,而再一次进行这样的会面?但他很快就在冷笑中将这种想法弃之一旁。为了如此巨大的权能,我将在真理圆顶下,对至尊暗主顶礼膜拜。他又回忆了一遍至尊暗主给他的命令,同时以手指抚摸着白袍胸口处的金色太阳和伫立在阳光下的血色牧羊人手杖。这是他在人类世界中的标志,想到这里,他几乎要开怀大笑。他有任务要在塔拉朋和阿摩斯平原完成,那将是伟大的任务。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一章 塔瓦隆之焰

  时光之轮旋转不息,岁月来去如风,世代更替只留下回忆;时间流淌,残留的回忆变为传说,传说又慢慢成为神话,而当同一纪元轮回再临时,连神话也早已烟消云散。在某个被称为第三纪元的时代,新的纪元尚未到来,而旧的纪元早已逝去。一阵风在末日山脉刮起。这阵风并非开始,时光之轮的旋转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但它确实也是一个开始……
  这股风生于黑暗之中,锋刀峰上充斥着死亡和比死亡更加可怕的危险。这股风向南吹过妖境的混乱丛林,这是一片因暗帝的污染而扭曲的森林。当这股风越过被人们称为夏纳边界的无形界线时,它在丛林中沾染的令人作呕的腐败甜味也逐渐淡去了。迎接它的,是开满春花的草木。现在本该是夏天了,但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晚,直到此刻才在这片大地上释放出最旺盛的生命力。淡绿的颜色覆盖了每一株灌木,乔木的枝头也泛点红星。这股风在农田上泛起片片涟漪,田地中的庄稼正迅速地生长,每天似乎都会变个样子。
  在这股风到达山城法达拉的石墙前,它所携带的死亡气息早已消失殆尽了。它围绕这座城堡正中央的一座高塔盘旋而上,在这座高塔顶端,似乎有两个人正跳着舞。法达拉墙厚城高,既是一座城堡,也是一座要塞,而且是一座从未被攻陷、也从未被出卖的要塞。这股风在木板屋顶上方呼啸而过,掠过一座座高耸的石烟囱和更高的石塔,哀怨的呼啸声仿佛是一首绵延不绝的挽歌。
  赤裸上身的兰德因为这股气流的亲吻而哆嗦了一下。他活动活动紧握着训练剑的手指。温热的阳光洒满了他的胸口,暗红色卷发因汗水而黏在前额上。这股气流带来一股令人晕眩的气味,让他的鼻子抽搐了一下。同时,他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刚刚打开的古老墓穴,但他并没有将两者联想在一起;实际上,这股气味和这个影像,他几乎都没有注意到。他正努力让自己的思绪保持一片空白,只是高塔顶端的另一个人正持续不断地打扰他的努力。塔顶只有十步见方,被一圈齐胸的城垛所环绕。如果不是和一个护法一起,这里本该是一处相当宽敞的地方。
  虽然年纪还不算大,但兰德已经比大多数人来得高。岚和他的个头相差无几,但身躯却要健壮许多,肩膀也更加宽阔。一条细窄的编织皮带将护法的长发束在脑后。这位护法毫无表情的棱角面孔,看似以岩石雕刻出来的;而不见一丝皱纹的脸颊和灰白的鬓角却显得对比分明。尽管太阳已经逐渐释放出炽热的光芒,且他们刚刚又进行过剧烈的剑术训练,但他只有胸前和双臂上渗出薄薄的一层汗水。兰德审视着岚冰蓝色的双眼,寻找他下一步的企图。护法的眼睛似乎不曾眨过一下,他现在正以稳定而流畅的动作,移动着手中的训练剑和脚下的步伐。
  因为训练剑只是将一块铁片松散地绑在一根木棍上,所以无论它敲击在什么地方,都会发出巨大的“嘎啦”声;而如果是敲在皮肤上,就会留下一道痕迹。兰德对此知道得很清楚,因为他的肋骨上已经留下了三道细长的红印子,肩膀上那一道印子则更深一些。他现在用尽全部精力,只为了不再被挨上一下。而岚的身体却没有任何痕迹。
  兰德努力按照自己所学的去做,在脑海中想象一束火焰,并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上面,然后将所有的思绪和激情注入其中,让脑海里保持一片虚空,甚至连思想也排斥在外。没多久,这样的虚空就充满了他的脑海。然而,就像最近常常出现的情况那样,兰德的脑海中并不是完全的虚空,那束火焰仍然没有消失,或者那只是一些对光的感觉仍然凝滞的假象所产生的涟漪。但这样差不多就够了。脑海中变为虚空之后,随之而来的冰冷和平静慢慢地渗透他的全身,他和训练剑、脚下的平滑石块,甚至和岚都融为一体。他开始以一种奇妙的节律运动。护法的脚步和招式再不是他无法跟上的了。
  气流再次卷起,带来城中的一阵阵钟声。有人还在庆祝迟来的春天。这个毫无来由的想法突然出现在光感涟漪的虚空之中,打破了兰德脑海中的平静。护法仿佛能看穿兰德的心思,手中的训练剑突然急速移动起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剑身和剑柄间的“嘎啦”声在塔顶响成一片。兰德没有试图出击,抵挡护法的攻击已经够让他吃不消了。即使如此,他也只能步步后退,勉强在最后一刻挡开岚的剑身。岚的表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他的手臂仿佛赋予训练剑生命一般,突然间,护法的一个劈砍瞬间转为突刺。兰德措手不及,急忙后退,他知道,自己根本挡不住这次攻击。
  风吹过高塔……包围了他。他感到周围的空气在一瞬间凝成固体,将他裹紧,然后将他向前推去。时间和动作都变得极为缓慢。他惊恐地看着岚的训练剑径直撞上他的胸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减缓这次撞击的力道。他的肋骨发出“吱吱”的声音,仿佛被一把大锤击中。他着,但包裹他的风容不得他有半分闪避,仍然全力将他向前推去。岚的剑身开始弯曲,虽然缓慢,却毫不停止,最后,剑身崩裂,锋利的断齿直指他的心脏。当铁片上的缺齿刺破他的皮肤时,兰德感到疼痛贯穿了全身,他的皮肤似乎全都被撕裂了。阳光带来阵阵灼痛,让他感觉自己就好像火堆上的一块烤肉似的。
  兰德惨呼一声,重重地摔靠在石墙上,他用颤抖的手指触摸胸口上的伤口,当他抬起指尖,看见上头淋漓的鲜血时,灰眸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在干什么蠢事,牧羊人?”岚沉声说道,“你的脑子现在是不是清楚一点了?还是说,你把我教给你的东西全都给忘了?你到底是……”他突然停住了话语,映入他双眼的,是兰德惊吓的目光。
  “风。”兰德干裂的嘴唇缓慢地说着,“它……是它在推我!它……就像一堵墙!”
  护法一言不发地望着他,随后朝他伸出手。兰德握住岚的手站了起来。
  “在接近妖境的地方,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岚最后说道,虽然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如初,但还是无法掩饰其中的烦乱和困扰。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为两仪师效力的护法是半传奇性的战士,他们极少会有感情的表露;而岚更是护法中的喜怒不形于色的佼佼者。他扔掉手中的断剑,靠在放着他们真正佩剑的墙角边。训练结束了。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兰德有些着急地说。他走到岚的身边,背靠石墙蹲了下去,这使得城垛的高度超过了他的头顶,为他挡住了那种风可能的再次侵袭。如果那真的是风的话。但他实在不知道,风会不会真的如此……坚实。“我以和平之名起誓,这种事情可能在妖境都很少遇到!”
  “也许对于你这种人……”岚耸了耸肩,似乎这句话就解释了一切。“你还要多久时间才会离开,牧羊人?你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说要离开了,我以为你在三周之前就会走了。”
  兰德惊讶地看着他。他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皱着眉头,放下手中的训练剑,将自己的佩剑靠在膝盖上,用手指抚摸着用皮革包裹的长剑柄,那上面镶嵌了一只青铜苍鹭,在剑鞘和剑身上也同样有一只这样的苍鹭。他至今都还不习惯身上配戴长剑的感觉,更何况,这还是一把带有剑技大师徽记的剑。他只是一名两河流域的农夫,而现在,家乡却已经离他如此遥远。也许他永远都只能在远处遥念家乡了。他很早就继承父亲的事业,成为一个牧羊人;但他的父亲却给了他这把有着苍鹭徽记的长剑。我原来是一名牧羊人,那么我现在是什么?谭姆是我的父亲,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是我的父亲。而他同时也希望这话听起来不只是为了说服自己而这么说。
  岚又一次发现了他的心思。“牧羊人,在边境国如果一个男人抚养一个孩子长大,那个孩子就是他的,没人能说什么。”
  闷闷不乐的兰德根本没有把护法的话听进去,这是他自己的问题。“我想学习如何使用它,我需要这种技艺。”这把有苍鹭徽记的长剑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把剑的意义,甚至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它。不过,这把长剑有着苍鹭徽记,持有它的竟又是一名黄毛小子,更容易吸引到不该吸引到的目光。“当我无法逃开的时候,我虚张声势过几次,但这只是运气好。如果我下次无法逃开,又不能虚张声势,且连我的好运气也用光了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你可以把它卖掉。”岚认真地说,“这把剑是苍鹭剑中的珍品,值不少钱。”
  “不!”这个主意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过不只一次,但每次他都用相同的理由将它踢出自己的脑海,特别是当别人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他更是觉得反感。只要我还拿着它,我就可以说自己是谭姆的儿子。是他给我这把剑,所以这把剑就给了我成为他儿子的权利。“所有苍鹭徽记的剑都是珍品。”
  岚横了他一眼。“谭姆没告诉过你吗?他一定知道有许多苍鹭徽剑并非如此珍贵。不过,或许他不相信这件事。”他拿起自己的剑,他的剑几乎和兰德的剑一模一样,只是上面没有苍鹭徽记。护法拔剑出鞘,这把剑的剑身微微弯曲,只有一侧开刃,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银光。
  这曾经是马吉尔诸代国王的佩剑。岚总是尽量避免提及这件事,他甚至不喜欢别人提到这一点;但是,亚岚.人龙依然是七塔之王、千湖之主、马吉尔的无冕王。七塔现已破败,千湖也成污物的巢穴,马吉尔更是被妖境所吞没。所有的马吉尔诸王中,只有他还活着。
  有人说,岚成为护法,将自己和两仪师约缚在一起,是为了在妖境中求得一死,以便加入亲人的行列。兰德确实看过岚在险境中勇往直前,毫不顾忌自己的安全,但他实际上把与他约缚在一起的两仪师沐瑞的安全置于自己的安危之上。兰德并不认为岚会在沐瑞还活着的时候去寻死。
  岚一边在阳光中转动剑身,一边说道,“在暗影之战时,至上力本身被当成一种武器来使用,作战时使用的武器上也都附有至上力。有一些武器甚至能操控至上力,只消一击就能毁灭一座城市,但它们后来都失散在辽阔的大地上。幸好它们在世界崩毁时都被毁掉了;幸好再没有人记得它们曾经被制造过。但还有一些较为简易的武器被留了下来,那些足以杀死魔达奥,并能够和惊怖领主所制造出更为邪恶的东西刀刃相见。”
  “借助至上力,两仪师从地底提取铁和其他金属,对它们进行炼制、重组和塑造。剑,以及其他武器,所有的锋刃都灌注了至上力。有许多这样的武器逃过了世界崩毁的浩劫,却被害怕和憎恨两仪师的人毁掉了,纵使剩下来的也逐渐消失在漫长的岁月中。可以说,没有几件留下来,更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什么。关于这些武器的故事四处流传,被过分渲染的宝剑传说似乎有它们自己的力量。你一定从走唱人那里听到过这些故事——不会碎裂的剑身,不会磨钝的锋刃,它们在相当程度上是真实的。我见过有人假装磨利它们,只因为那些人不相信一把剑会永不需要磨利;而他们所做的其实只是浪费他们的磨刀石而已。”
  “在两仪师打造的武器之后,就再没有这样的武器了。那时,战争、纪元,一切都结束了。世界四分五裂,未埋葬的死人多过了活人。所有的活人都在逃亡,拼命寻找一个能称得上是安全的地方。每分每秒都有女人落泪,因为她们再也看不到丈夫和儿子了。当这一切都过去后,仍然活着的两仪师发誓再也不制造这样的武器,让男人们自相残杀了。每位两仪师都立下了这样的誓言,这些女子从那时起也严格遵守这个誓言。即便是红宗的两仪师也是如此,虽然她们对男性的下场毫不关心。”
  “在这些剑中,即使是普通的士兵长剑,”护法还剑入鞘,脸上露出一副古怪的表情,如果护法会显露七情六欲,那这几乎可以被形容为悲伤。“也会让众人争抢。而那些为王者和将军们打造的剑,剑身虽已坚硬到没有铁匠能再次加工它们,但剑上已经被镶嵌上一只苍鹭。这些利刃就成为人们梦寐以求的武器。”
  兰德的手一下子抽离了膝上的长剑,长剑向下倒落,年轻人又本能地抓住它。“你的意思是说,这把剑是两仪师打造的?你说的是你自己的剑吧!”
  “并非所有苍鹭徽记武器都是两仪师的作品。当一个人得到剑技大师的称号时,他就可以获得一把苍鹭徽剑。这样的人尽管已经极为稀少,但残存下来屈指可数的几把两仪师作品,也不够给他们一人一把。大多数苍鹭徽剑都铁匠大师,那些也是人类能打造出来最好的武器了。但你这把剑,牧羊人……你的这把剑能告诉我们三千年以前的故事。”
  “看起来我是没办法摆脱这些传说了,对不对?”兰德说。他把剑直立在面前,它看起来和刚才并没有什么两样。“两仪师的作品。”但这是谭姆给我的剑啊!我的父亲把它给了我。他努力不去想一个两河流域的牧羊人,怎么会有一把苍鹭徽剑。他只是觉得,这样的想法里藏着某种危险,某种深渊般的危险,而他又不想去探索。
  “你真的要离开吗,牧羊人?我再问一次,为什么你不走呢?因为这把剑?只需五年,我就可以让你配得上它,让你成为一名剑技大师。你有敏捷的身手、良好的平衡感,而且你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但我拿不出五年的时间来教导你,你也没有五年时间来进行训练;你连一年的时间都没有,这你是知道的。实际上,我知道你不会把剑戳进你的脚上。你拿剑的样子,仿佛它就是属于你的,牧羊人,连大多数乡村的混混也都可以感觉得到。既然从你拿到剑的那天开始就是这样,为什么你还要留在这里呢?”
  “麦特和佩林还在这里,”兰德喃喃地说,“我不想比他们先离开,因为也许我下次看到他们要好几年之后了。”他向后一仰头,将后脑靠在墙上。“血和灰烬啊!至少他们会认为我一定是疯了才不和他们一起回家。会有一半的时间,奈妮薇看待我就像看待一个磨破了膝盖的六岁小孩,而她则要教导我,让我长大;另外一半的时间,她会觉得她正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一个如果她过于注意就会被她打扰的人。她是一位乡贤,而且,我不认为她曾经害怕过什么,但她……”他摇了摇头。“而艾雯,该死!她知道我为什么得走,但每次我一提起这件事,她看着我,我就说不出口……”他闭上眼,将剑柄紧紧地压在额头上,仿佛这样能把困扰他的东西挤出来。“我想……我想……”
  “你想让自己身边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对不对,牧羊人?还是说,你想让那个女孩和你在一起,而不是去塔瓦隆?你希望她为了和你流浪一生,就放弃成为两仪师的机会?如果你以正确的方法把这些想法告诉她,也许她会答应的。爱情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岚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疲倦。“它就是那么奇怪。”
  “不,即使她提出要求,我也不会让她来这里和我在一起的。”他不能让她这么做。但光明在上啊!如果她真的向我说出这句话,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啊!哪怕仅仅是一瞬间也好!“如果她认为我是在教导她该如何去做,她就会变得像母牛一样顽固而不听话。但我还是能让她避免和我在一起。”他希望她能回到家乡伊蒙村去,但这样的希望在沐瑞来到两河流域的时候,就注定要化成泡影。“即使这么做意味着她终将成为一名两仪师!”他的眼角瞥到了岚扬起的眉梢,两片红晕立时出现在他的脸颊上。
  “这就是所有的原因吗?你想在你的家乡故友离开前,尽可能和他们在一起,所以你才会一再拖延离开的时间?你知道背后有什么人在追杀你吗?”
  兰德恼怒地站起身,“好吧,就是因为沐瑞!如果不是她,我也不会跑到这个地方来,她甚至不会纡尊降贵和我讲话。”
  “如果不是她,你早就死了,牧羊人。”岚平静地说道,但兰德仍是一副愤慨的样子。
  “她告诉我……告诉我跟我有关的那些恐怖的事情,”他握住剑柄的手指关节泛白。我将陷入疯狂,还有死亡!“然后又突然连一句话都不对我说,好像我仍然和她刚刚找到我的那天一模一样。这可真是奇怪!”
  “你希望她把你当成真龙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该死!我总是不知道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而当我弄明白之后,又令我感到害怕,我不想这样。现在,不知她去了哪里,她消失了……”
  “我告诉过你,她有时需要一个人行动。你,或者其他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质疑她的作为。”
  “不告诉任何人她要去哪里,什么时候会回来,甚至是否还会回来。岚,她必须告诉我一些对我有帮助的东西。如果她回来的话,她就必须告诉我。”
  “她回来了,牧羊人,就在昨晚。但我认为她已经把她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不要再发牢骚了,你已经从她那里学到了你能学到的东西。”岚摇摇头,语气变得轻松了一些。“你根本没有学会这里的任何东西。该是你学习一些平衡技巧的时候了。来练练分丝式吧!从急流苍鹭形开始。记住,苍鹭形只是为了让你练习平衡用的,绝不是什么实战动作,因为它会让你门户大开。如果你等另一个人先移动,你就可以借助这个动作实行有效的攻击,但你绝对无法避开他的武器。”
  “她一定能告诉我一些东西,岚。那阵风,那并不是自然的风,这和距离妖境有多么接近无关。”
  “注意急流苍鹭形,牧羊人,先关心一下你的手腕吧!”
  从南方传来一阵微弱的号角声,伴随着阵阵节奏一致的鼓声,号角声逐渐变大。片刻间,兰德和岚对看了一眼,随后,两人便迅速地趴在城垛上,往南方眺望。
  这座城市坐落在高山上,往城墙外一里范围内的任何方向看去,都可以一览无遗。城市的要塞建立在最高的一座山头上。从塔顶望去,兰德的目光轻易地就可以越过烟囱和屋顶,直接望向远处的森林。大约有十几名鼓手最先出现在树林间,鼓槌在他们手中旋转,鼓声和一致的步伐配合得十分完美。随后出现的是号手,光彩熠熠的长号角发出嘹亮的声音。但因为距离太过遥远,兰德无法辨认出那面在风中飘扬的巨大方形旗帜上绘制的纹章。不过岚却哼了一声,这个护法的眼睛像雪鹰一样锐利。
  兰德看了他一眼,但护法什么话都没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支走出森林的队伍。盔甲鲜亮的骑手从树林间纵马而出,其中也不乏女性。这时,队伍中出现了一顶由两匹马驮负的轿子,轿帘紧闭,丝毫看不出里面有什么东西。轿子后面是更多的骑手,成列的步兵肩上扛着的长矛组成了一片荆棘丛,弓箭手的长弓全都斜挂在胸前。所有人都按照鼓点移动脚步。号角再次响起,队伍仿佛一条巨蟒,一刻不停地向法达拉前进。
  现在,兰德能看清那面被风卷起的旗帜了,它的旗面比一个人还要高,上面涂染了各种颜色。兰德不明白这些颜色的意义,只是在旗帜中心,兰德大致能看见一块纯白色泪珠状的图案。他的呼吸冻结在喉头,那是塔瓦隆之焰。
  “印塔和他们在一起。”岚的语气显得心不在焉。“他总算是打猎回来了。离开这么久的时间,我倒想知道他的运气如何?”
  “两仪师。”当兰德终于能够说话的时候,他喃喃说着这个词。所有那些女子都是……沐瑞也是两仪师,但他曾和她一起旅行。即使不能完全信任她,他也了解她,或者他以为自己了解她。至少,她只是一个人。但这么多两仪师集中在一起,像这样朝他而来,这又是另一回事了。他清了清喉咙,但当他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有些沙哑。“岚,为什么有这么多两仪师?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这样吹号擂鼓、旗帜招摇的,是为了什么?”
  两仪师在夏纳是受到尊敬的,至少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如此,其他的人也会因为畏惧而对她们礼敬有加。但兰德生长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他的家乡对两仪师只有恐惧,这种恐惧经常还夹杂着憎恨。在他童年的回忆里,不只一个人在说到暗帝的时候也会提起“塔瓦隆的女巫”。兰德努力想数清楚队伍中有多少名女子,但两仪师是队伍中惟一一群没有任何秩序的人。她们或者结伴而行,或者走在轿子旁边。兰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曾经和沐瑞一同旅行,也遇到过另一名两仪师,他已经学会了用比较宽广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几乎没有人曾经离开过两河流域,但他做到了,他见过两河流域的其他居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做过只有在做梦时才会想到的事(如果他们能梦到的话)。他见到过一位女王,也遇到过安多的王女;他曾和魔达奥正面交锋,也曾走进巨森灵的道。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无法让现在的他镇静下来。
  “为什么有这么多?”他又一次喃喃低语。
  “是玉座猊下亲自驾临。”岚看着他,表情如同岩石般冷漠且无法解读。“你的课程结束了,牧羊人。”他停了一下。兰德几乎以为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同情,但这当然不可能。“你真应该在一周前就离开的。”说完这句话,护法便拾起他的衬衫,消失在进入高塔的阶梯里。
  兰德张开嘴,试图说些什么。他望着城外逐渐接近的队伍,在他眼中,这条巨蟒仿佛正朝他露出毒牙。鼓声和号声,震耳欲聋。玉座猊下,两仪师的统治者。她是为我而来的。他想不出有别的理由。
  兰德确信,她们知道各种各样的事情,拥有能够帮助他的知识,但他不敢向她们提出任何问题。他害怕她们是来驯御他的。但我也害怕她们会扔下我不管。他不情愿地承认。光明啊,我不知道哪一种情况会让更我害怕。
  “我不会导引至上力的。”他轻声说道,“那只是个意外!光明啊,我不想和它发生任何关系。我发誓,我永远也不会再去碰它了!我发誓!”
  他哆嗦了一下,从自己的沉思中醒转过来,才发现两仪师的队伍正要通过城门。风更加猛烈地旋舞,将他的汗水吹得冷若寒冰,也让下方传来的号声仿佛是狡诈的冷笑。兰德认为自己能闻到一股坟墓被打开的味道。那一定是我的坟墓,如果我还站在这里的话,一定是这样。
  他抓起衬衫,连滚带爬地下了高塔,开始逃跑。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二章 欢迎式

  法达拉厅堂平滑的石壁上,稀疏地装饰着精美而简朴的织锦及彩绘屏风。因为玉座的突然驾临,让这里充满了熙来攘往的人群。穿着金、黑两色礼服的仆人们匆忙地完成他们的任务,奔跑着准备房间,或者把菜单带给厨房;同时还抱怨着他们不可能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为这样一位贵人准备好一切。只用一根皮绳系住头顶一束头发的黑眼睛光头战士,还没有急到要奔来跑去的地步,但他们的脚步也从不停歇,脸上闪耀着只有在战场上才会出现的兴奋神情。兰德在奔跑中不断听见有人喊道,“嗨,兰德,愿和平眷顾你的剑。你急着去换衣服吗?你一定是想在玉座猊下面前展现你最好的一面吧!她一定非常想见到你和你的那两位朋友,还有那些女孩子,肯定没错。”
  他跑向那段足以让二十个男人并肩行走的宽阔阶梯,沿着它一直往男宿区跑去。
  “玉座猊下没有事先告知,就亲自驾临,一定是因为两仪师沐瑞和你们这些南方人,对不对?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男宿区的铁皮大门敞开着,里面挤满因玉座的到来而忙碌的人们。
  “哦,南方人!玉座猊下来啦!她一定是为了你和你的朋友们而来的吧?和平在上,这是多么的光荣!她很少离开塔瓦隆,在我的记忆里,她更是从没有来过边境国。”
  兰德匆忙地应了几声。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他必须动作快一点,首先要找到一件干净的衬衫。人们自以为清楚兰德要干什么,所以自动让出一条路。他们只知道,兰德和他的朋友们在一位两仪师的带领下结伴而行,他的两个朋友是女子,即将要去塔瓦隆接受成为两仪师的训练。人们仿佛无所不知似地议论不断,深深刺伤着兰德。她是为我而来的。
  他冲进男宿区,一直跑到他和麦特、佩林共同居住的房间。一进房间,他立刻惊愕地张大了嘴,愣在原地。房里站满了穿着金黑两色衣服的女人,她们正专心一致地工作着。这不是一个大房间,从它的窗户便能看见居住区内部的一个院子;因为窗户的形状高而细长,所以反而使房间更显局促。黑白相间的瓷砖台上放着三张床,每张床在床脚都配有一个柜子。床前是三把样式简单的椅子,还有一个脸盆架放在门边,屋子里还挤着一个有点太过高大的衣柜。这使得房里的八名女子看起来就像是堆在一个篮子里的鱼。
  女人们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埋头进行她们手边的工作——收拾他、麦特和佩林的衣服。她们把那些旧衣服从衣柜里一件件拿出来,然后把新衣服放进去。所有从口袋里找到的东西都被放在柜子上,掏光东西的旧衣服像抹布一样被毫不在意地扔成一堆。
  “你们在干什么?”兰德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了些之后,连忙向她们喊道,“这些是我的衣服!”一名女子哼了一声,指了指手中所拿的外套袖子上的破洞——那是兰德惟一的外套——然后就把那件外套扔进地板上的旧衣堆里。
  这时,另一位腰间带了一大串钥匙的女子看着兰德,她的名字叫艾兰苏,是这座城堡的纱塔扬。兰德认为这个尖脸的女子是一名管家,只不过她所管的包括一整座城堡和几十名仆人。“两仪师沐瑞说你们的衣服全都很破旧了,所以爱玛莉萨女士给你们准备了新衣服。好啦,不要妨碍我做事。”她用命令的口吻说,“我们很快就能弄好了。”在这里几乎没有任何男人是这名纱塔扬不敢喝斥的,甚至连爱格马领主也无法幸免,所以她当然不会让一个年纪足以当她儿子的年轻男子给她带来什么麻烦。
  兰德努力把即将冲口而出的话给咽了下去。现在没时间争论了,玉座猊下随时都有可能会召唤他。“感谢爱玛莉萨女士的关心,”他尽量以夏纳式的口气说话,“也感谢您,艾兰苏纱塔扬。请您替我带话给爱玛莉萨女士,我将奉献我的心与灵魂。”这一定能让两名严守夏纳礼仪的女子满意了。“但现在,还请您暂离,我想换一下衣服。”
  “很好,”艾兰苏高兴地说,“两仪师沐瑞指示我们把你们所有的旧衣服换新,即使是紧身短裤也一样。”有几名女子侧目望着他,但没有一个人往门口走去。
  兰德紧咬牙关,以防自己发出不好的声音。在夏纳,有很多东西和他家乡完全不一样,而有些差异是他永远也无法适应的。他不得不在午夜后跑去洗澡,那时大浴池里才会空无一人。在这之前,他光着身子待在浴池里时,往往会有女子毫不在意地到浴池来与他共浴。她们有可能是干粗活儿的佣人,也有可能是爱格马领主的妹妹——爱玛莉萨女士本人,她还曾经要求兰德帮她搓背,并且也主动要替兰德搓背;她居然还问兰德为什么脸红,是不是因为太阳晒多了。后来兰德才知道,在夏纳,大浴池是不分男女身份,都可以来的地方之一。城堡中的女人们很快也明白了他脸红的原因。而她们似乎都对这三名小伙子相当着迷。
  也许再过一个小时我就要死了,甚至还更糟,而她们却等着看我脸红!兰德清了清喉咙,“你们能不能在外面等一下,我会把换下来的衣服递给你们。我以我的荣誉发誓。”
  一名女子轻声笑了出来,连艾兰苏的嘴角也抽动了一下。不过纱塔扬还是点了点头,命令女仆们抱起地上的旧衣堆,走出门外。艾兰苏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补了几句,“还有你的靴子,两仪师沐瑞说了,所有的东西都要换掉。”
  兰德张开嘴,但还是什么都没说。他的靴子是伊蒙村的皮匠奥维.亚凡为他制作的,至今都没什么破损,而且穿起来也非常合脚。但如果交出这双靴子能让纱塔扬离开他,让他有机会可以逃跑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们和所有纱塔扬想要的东西交出去。没时间了。“当然,当然,我以我的荣誉发誓。”兰德一边把艾兰苏推出门去,一边关上门。
  当房里只剩下兰德一个人的时候,他坐在床上,将靴子从脚上脱下来。它们虽然有一点磨损,皮革表面也有了一些裂纹,但整体看来还算结实,穿起来也很舒服。兰德看着掉在地板上的靴子,轻叹了口气,便赶紧起身跑到脸盆边,开始飞快地清洗身体。盆里的水很凉,男人区的水总是凉的。
  衣柜有三扇雕刻简单的夏纳风格纹饰(一系列的瀑布和岩石水池)的宽柜门。兰德打开中间那扇门,看了一下自己那几件可怜的衣服被换成了什么。他看见十二件高领外衣,每件都是用上好的羊毛缝制的;精巧的剪裁,只有富商或贵族的衣服可以与之媲美;衣服上绣满了只有节日盛装上才有的花纹。整整一打啊!每件外衣还配有三件亚麻或丝绸质料的灯笼袖衬衫。还有两件披风换掉了原来那件他一生中惟一的斗篷。两件披风中,一件是深绿色旅行用披风,用结实的羊毛织成;另一件是深蓝色的,有着绣有金色苍鹭的硬领……而在左胸上那个刺绣领主徽章的地方……
  兰德用手抚摸那个图案,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的手指触到了一条几乎卷曲成环的巨蛇,只是这条巨蛇有着四条腿以及狮子般的金色鬃毛,且浑身覆盖着深红色和金色的鳞片,每条腿末端还有五只金色的爪子。兰德的手仿佛被烫到一样抽了回来。光明救我!是爱玛莉萨教人这么干的,还是沐瑞干的?有多少人看见了这个图案?有多少人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即便只有一个人知道也太多了。该死,她想要我的命。那个混帐沐瑞甚至连话都不肯跟我说,而现在她却要我因这件新衣服送命!
  一声轻轻的叩门声把兰德吓了一大跳。
  “换好了吗?”艾兰苏的声音传了进来。“每一件旧衣服都要换下来!也许我应该……”紧接着传来一阵“吱嘎”声告诉兰德,艾兰苏正试着扭动门把。
  兰德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仍是一丝不挂。“快好了!”他喊道,“看在和平的份上!别进来!”他急忙抱起自己换下来的衣服和靴子。“我把衣服递给你!”兰德躲在门后,把门打开一些,将衣服放在纱塔扬伸进来的手里。“就是这些了。”
  纱塔扬竭力从打开的门缝中向里窥视。“你确定吗?两仪师沐瑞说要你换掉身上所有的东西。也许我最好看一下……”
  “就是这些了,”兰德吼道,“以我的荣誉发誓!”他赶紧用肩膀把门顶了回去,同时听见门外传来阵阵笑声。
  兰德低声嘀咕了两句,匆忙穿上衣服。他不会让她们找到任何理由来对他发号施令。灰色的马裤比他原本穿的都要暖和,而且更加舒适;袖子上带有波浪饰边的衬衫,白到可以让伊蒙村里任何一位苛刻的妻子满意。及膝的长靴非常合脚,仿佛他一年前就穿着这双靴子似的。不过兰德希望这只是因为一个好皮匠的手艺,而不要再是什么两仪师的作品了。
  这些新衣服多到堆起来足以把兰德淹没。他已经逐渐适应干净衣服带来的舒适感,不会日复一日地穿着同一条马裤,直到汗水和尘土将裤子弄得和靴子一样硬邦邦时才考虑换下来。他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鞍袋,把能装的东西都塞进去,然后不情愿地将那件华丽的披风铺在床上,在上面放了几件衬衫和马裤。接着他把披风卷起来,并刻意地把那个危险的徽记卷在里头,再用绳子将它扎成可以挂在肩膀上的包裹。现在,这件华服看起来跟其他年轻旅人在路上背的包裹没什么两样了。
  震耳的号角声从窗口传来,一边是城外问候的号角声,一边是高塔上回应的号角声。
  “等我有机会的时候,我一定要把这个图案给弄下来。”他见过女人们在刺绣出现错误,或者中途改变主意的时候,会将已经绣上去的花纹从底布上拆下来,那看起来并不是很困难。
  剩下的衣服(实际上是大部分的衣服),都被兰德又塞回了衣柜里。他可不想让第一个探头进来的人立刻就发现他已经逃走了。
  兰德紧皱眉头跪在床边。安放床铺的瓷砖台实际上是一个火炉;在夏纳最寒冷的冬夜,台子下方整晚都会有炉火燃烧着,使床榻保持暖和。现在晚上的温度虽然还是有些低,令兰德感到不太习惯,但一条毯子还是足够保暖的。兰德拉开炉门,从里面拿出一捆他无法丢弃的东西。他很高兴艾兰苏没有想到会有人在这里保存衣物。
  兰德将这堆衣服放在床上,将它们一件件拆解开来。先是一件内衬朝外的走唱人斗篷,把它翻过来,就能看见斗篷表面被几百个补丁所覆盖,所有能想象得到的形状和颜色,在这里几乎都能找得到。这些补丁,正是一位走唱人的徽章,或者说,曾经是一位走唱人的徽章。
  斗篷里面包着两个硬皮匣子,大匣子里装着一把竖琴,兰德从来没有碰过它。这把竖琴不是一个农夫笨拙的手指应该碰触的,孩子。另一个细长匣子里装着一根金银雕镂的长笛。在他离开家乡之后,这根长笛不只一次为他挣得了晚餐和睡觉的地方。在汤姆死前,这位走唱人曾经教过他吹奏长笛的技艺。每当兰德抚摸着这根笛子,就会想起汤姆那目光锐利的蓝眼睛及白色的长胡子,也会想起汤姆把这个包裹塞进他手里,高声向他呼喊,命令他快逃的样子。而就在一瞬间后,汤姆的手中已经魔术般地出现了一把匕首,整个人也已经转过身去,朝着要杀死他们的魔达奥冲去,一切都像他在表演时那样神奇且不可思议。
  兰德打了个冷颤,重新拢了拢包裹。“就是这些了。”他想起塔顶的那阵风,“在接近妖境的地方,总是会发生奇怪的事情。”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这句话,至少他对这句话有着和岚不一样的理解。不管怎样,即使玉座猊下没有来,他也早就应该离开法达拉了。
  他穿上新外衣的时候,衣服深绿的颜色让他想起了故乡的森林、抚养他长大的谭姆的西林农场,以及他学会游泳的水林。回忆的同时,他以最快的速度将苍鹭剑扣在腰间,在腰际的另一侧挂上箭袋。他那把没有上弦的弓和麦特、佩林的弓一起靠在墙角。他在来到法达拉的路上做了这张弓,它的弓背比兰德的身体还要高出两掌。除了他以外,只有岚和佩林能将它拉开。兰德将铺盖卷、新披风和包裹系在一起,挂在左肩上,然后背起鞍袋,伸出左手拿起那张弓。应该把持剑的右手空出来,他想,也许会有人阻拦我,所以最好让他们认为我是危险的。
  兰德将房门打开一条缝,发现走廊里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一名穿着礼服的仆人跑过去,但似乎连瞥一眼兰德房间的工夫都没有。等仆人匆忙的脚步声消失后,兰德便悄悄溜到走廊上。
  他竭力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但他也知道,肩上扛的鞍袋和背后背着的包袱,让他根本无法隐瞒什么,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一个即将展开长途旅行的男人,而且看样子根本就不打算再回来。号角声再次响起,只是在城堡中听起来,显得低弱许多。
  兰德有一匹马,那是一匹高大的枣红色雄马,拴在北边的马厩里。那个马厩的位置接近阔叶柳门,被称为领主马厩;爱格马领主总是从这道门骑马出城。不过,无论是领主,还是领主的家人,都不可能在今天骑马出城,所以马厩里可能只有几位马僮。从兰德的房间到领主马厩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要绕过整座城堡,经由爱格马领主私人花园的后方,穿过蹄铁匠的冶炼场,才能到达马厩。现在这条路上很可能没有人,但如果城堡里的人发现他失踪了,那么他们可是有足够的时间命令、进行搜查,然后在他到达马厩之前就把他抓住。另一条路要短得多,但首先要穿过外面的广场,而玉座猊下和十几名、甚至更多的两仪师现在也许正在那里。
  兰德因这个想法感到不寒而栗,他受够了两仪师,光一个就够了。所有的故事都提到过她们,而他更知道真正的两仪师是什么样子。但当他的双脚将他带向外面的广场时,他并不感到惊讶。他永远也不会去欣赏那传说中的塔瓦隆,他不能承担这种好奇心所带来的风险。但他也许能在离开之前看玉座猊下一眼,她毕竟是女皇般尊贵的人物。只是从远处看一眼不会有危险的。我会快速通过,她不会发现的。
  他推开通往外面广场的沉重铁皮大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城墙上早已挤满了城里的百姓、头顶束发的士兵和穿礼服的仆人,还有到处闲逛的干粗活儿的佣人。所有人都肩并肩地挤在一起。小孩子们骑在大人的肩膀上,更大一点的孩子则从人们的腰间、腿间挤出一条缝隙,向外窥看。每个射手台都挤得像装满苹果的木桶,连城墙上狭窄的采光缝中也能看见一张张兴奋的面孔。无数的人在广场周围堆成了另一堵墙。但这些人都一言不发,静静地观望着。
  兰德沿着墙缓缓向前挪动,一直走到铁匠作坊和造箭作坊前面。尽管法达拉是一座阴森且壮丽的大城,但它仍然是一座要塞,而不是一座宫殿。城中所有的建筑都是为战斗而建的。兰德不断地悄声向被他打扰的人们道歉,有些人会皱起眉,转头看他一眼;也有几个人会注意一下他的鞍袋和包裹,但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绝大多数的人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兰德可以轻易地越过大多数人的头顶,清楚看见广场中发生的一切。就在主城门那里,一队男人站在他们的坐骑旁边,共有十六个人,但没有一个人穿着相同的铠甲,或者戴着相同的佩剑。没有一个人和岚有着任何相像的地方,但兰德确信他们都是护法。在他们之中,无论是圆脸、方脸、长脸,还是窄脸,他们都有着同样的神情,仿佛他们能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听见别人所听不见的。虽然他们只是随意地站着,但看起来仍像一群狼那般危险。在这些人身上只有一样东西是相同的,他们全都穿着变色披风。兰德在岚身上第一次见到了这样的衣服,这种披风看上去似乎会融入背景中一样。看到这么多人同时穿着这样的披风,实在让人很难再平心静气。
  在这些护法面前十几步的地方,一排女士站在她们的坐骑前方,披风的兜帽全都垂在后背上。现在兰德能数清她们的人数了,一共是十四个人,这无疑是十四名两仪师。她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肤色有黑有白,头发有长有短,或者披散在背后,或者结成了发辫。和护法一样,她们的衣服在剪裁和颜色上各不相同。不过她们也有一个相同的地方,而且只有当这么多两仪师站在一起的时候,这个特点才会明白地突显出来。身为女人,她们的年龄无从分辨。从兰德现在的位置望去,她们可以被认为是年轻的女孩子,但兰德知道,她们就像沐瑞一样,看起来年轻,其实并不是。光滑如丝的皮肤,却有着一张沧桑的脸,一对饱含太多知识的双眼。
  再靠近一些吗?傻瓜!我已经太靠近了!该死,我应该走另外那条远路的。兰德继续往广场远程另一扇铁皮大门前进,但他还是忍不住转头向广场望去。
  两仪师们显得神安气定,对围观的人群视若无睹,她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广场中央那顶轿子上。驮着轿子的两匹马动也不动,仿佛有马夫牵着它们似的,但实际上,轿子旁边只有一名高个儿女子。那名女子也有一张两仪师的面孔,而她的双眼始终不曾向那两匹马瞥过一眼。她双手前伸,握着一根与她等高的手杖,杖头上是一簇金色的火焰。
  爱格马领主正面朝向那顶轿子,笔直地站在广场另一头,兰德无法看清他的面孔。领主蓝黑色外衣的高领上,绣着代表夏纳的站立的黑鹰,以及贾盖德家族的徽记——三只奔跑的红狐。站在他身边的是洛南,他的年纪很大,但腰杆还是直挺挺的。他的手里拄着顶端有三只红狐的沙巴扬手杖。理论上来说,洛南沙巴扬和艾兰苏纱塔扬在城中应有相同的地位才对,但艾兰苏并没有给洛南太多其他的工作。这个沙巴扬差不多只是爱格马领主在典礼上的陪侍和秘书而已。这两个男人的头顶束发都已苍白了。
  所有这些人,护法、两仪师、法达拉的领主以及沙巴扬,全都像石雕一样动也不动,而围观的人群也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兰德逐渐放慢脚步。
  突然间,洛南以手杖在岩石地面上敲击了三下,叫喊声回荡在安静的广场上。“来者为谁?来者为谁?来者为谁?”
  轿子旁边的女子也三次击杖回应,“封印的监守者。塔瓦隆之焰。玉座猊下。”
  “我们为什么要监守。”洛南问道。
  “为了人类的希望。”高个儿女子回答。
  “我们监守的是谁?”
  “夜之暗影。”“我们要监守到何时?”
  “从日出到日出,时光之轮永不停息,我们的监守永不休止。”
  爱格马深深一鞠躬,苍白的束发在风中飘动。“法达拉向您献上面包与盐,那是我们真挚的祝福。欢迎来到法达拉,玉座猊下。这里是监守之地,这里是盟誓之地,欢迎您。”
  高个儿女子掀起轿帘,玉座从中步出。她的发色乌黑,和所有两仪师一样,看不出年纪。她在起身时,眼光已经扫视过广场上所有的人。当她的目光掠过兰德的时候,年轻人打了个冷颤,内心仿佛受到某种触动。但她很快就移开目光,双眼注视着爱格马领主。一名城堡侍从跪倒在她脚边,双手高捧的银盘子里,放着一块仍然冒着热气的手巾。她拿起手巾,用它的一角轻轻碰了碰脸颊,又擦拭了双手。“感谢你的欢迎,吾儿,愿光明普照贾盖德家族。愿光明普照法达拉和她的子民。”
  爱格马再次鞠躬。“您将荣光带给了我们,吾母。贾盖德家族属于您,法达拉属于您。”如果只是比较玉座猊下柔滑的肌肤和爱格马苍峻的面容,与其说她是他的母辈,倒不如说爱格马是玉座猊下的父亲或者祖父,但没有人会因他们对彼此的称呼感到奇怪。玉座猊下给人一种必须仰视而观的感觉,没有任何人能僭越她,这其中当然也包括爱格马领主在内。
  广场四周响起阵阵欢呼,热烈的声音撞击在城墙上,响起了更大的回音。
  兰德如受惊吓的兔子,飞快地朝对面的大门逃窜,丝毫不在乎一路上撞到了些什么人。不要胡思乱想了吧!她根本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至少现在还不知道。血与灰啊,如果她知道……兰德不敢去想如果她发现了他,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最终会在他身上找到什么?兰德甚至开始怀疑,塔顶上的那阵风是不是她动的手脚,两仪师完全有能力做出这种事。当兰德挤过那扇门,将门板重重地在身后关上的时候,听着已经微弱许多的欢呼声,他不禁松了口气。
  这里的厅堂像其他地方一样,已经空无一人,兰德拔腿就跑。在他面前是一片小广场,广场中央有座喷泉,这里有一条走廊可以直接通到石板砌筑的马厩区。高大的领主马厩是和城堡修建成一体的两层建筑物,它的墙上嵌有宽敞的通风窗。广场边的冶炼场悄无声息,蹄铁匠和他的助手们都去观看欢迎式了。
  兰德在马厩大门外遇到了黑脸马夫提马,他向兰德深深一鞠躬,以手掌分别按了一下自己的前额和胸口。“全心全灵为您服务,大人。提马能为您做些什么?”提马并不像夏纳的战士那样只在头顶上留一绺束发,他的头发好像一只灰碗倒扣在他的头顶上。
  兰德叹了口气。“我已经跟你说过一百次了,提马,我不是什么大人。”
  “如您所愿,大人。”马夫的头又向下低了些。
  这个问题全是因他的名字而起。兰德的全名是兰德.亚瑟,和岚的全名——亚岚.人龙同样有一个“亚”字,而根据马吉尔王国的习俗,“亚”是王者的意思。岚从不使用自己的全名;但对兰德来说,“亚”仅仅是他名字中的一部分而已。他只是曾经模糊地听说过,在很久以前,当两河流域还没有被称为两河的时候,“亚”的意思是“某人的儿子”。在法达拉城里,有不少仆人因为这个字而认为他也是一位国王,或者至少是一名王子。就算经过他无数次的辩白,他的称呼也只是被降级为“大人”而已。至少,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他仍然要不厌其烦地接受鞠躬和敬礼,其频率甚至还要高过爱格马领主。
  “我要你马上为大红备鞍,提马。”兰德知道提马绝不会允许自己把手弄脏,所以他最好不要自告奋勇。“我大概要花几天时间观察一下这座城市周围的情况。”一旦他骑到那匹雄马背上,不用几天,他就能赶到艾瑞尼河,或者跨越边境进入艾拉非。到那时,他们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马夫弯身九十度鞠躬,始终没有抬起头来。“请您原谅,大人。”他用嘶哑的嗓子轻声说道,“请您原谅,提马无法遵从您的命令。”
  困窘的红潮涌上兰德的脸颊,他不安地向周围扫视了一圈,这里没有其他人在。兰德一把抓住提马,把他拽起来。他也许不能阻止提马对他弯腰鞠躬,但他至少要尽力不让其他人目睹这场景。“提马,为什么不行?看着我,提马,请看着我,为什么不行?”
  “这是命令,大人。”提马的声音依旧轻柔,他的双眼始终看着地面,但他并不是害怕,他是因无法执行兰德的命令而感到羞愧。夏纳人的羞耻心非常强,或许在别的地方被抓住的盗贼,也不会像提马现在这样感到难堪。“在命令改变之前,所有马匹都不得离开马厩,大人。”
  兰德本想告诉提马不要理会这个命令,但他只是舔了舔嘴唇。“所有马匹都不行吗?”
  “是的,大人,这个命令刚刚才发出的,就在前一刻。”提马的声音变得有力了些。“所有的城门也都关闭了,大人,未经允许,没有人能够进出城门,即使是城市巡逻队也不行。这就是提马得到的命令。”
  兰德咽了咽口水,但这并没有减缓他那如骨鲠在喉的痛苦。“提马,这个命令,是爱格马领主下达的吗?”
  “当然,大人,还有谁有这种权力?当然也不是爱格马领主亲自对提马说的,即使是告诉提马这个命令的人也无法见到领主。但在法达拉,除了爱格马领主之外,又有谁能下达这样的命令呢?”
  又有谁呢?城里最大的钟突然隆隆作响,吓了兰德一跳,而其他钟很快也加入了奏鸣的行列。
  “容提马大胆说一句,”提马的声音再次传来,“大人一定很高兴吧!”
  兰德只得收回心神。“高兴?为什么?”
  “欢迎式结束了,大人。”提马指向钟塔,“玉座猊下是为了您和您的朋友们而来的,现在她马上就要召见您们了。”
  兰德一听拔腿就跑,还来不及看见提马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便已经一溜烟地消失了。兰德不在乎提马会怎么想。现在她马上就要召见我了。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三章 朋友和敌人

  兰德没跑多远,还没有到阔叶柳门,他就放慢了脚步,尽量表现出一副随意的样子。
  这扇只能容纳两人并肩骑马通过的拱形城门紧紧关闭着,但就像夏纳所有的城门一样,它被宽厚的黑铁门围住,门上横着粗大的门闩,两名身穿钢制盔甲、背着长剑的卫兵守在门前。他们金色外套的胸口处绣着一只黑鹰。兰德和其中一名卫兵有过一面之缘,他的名字叫拉冈,在他的钢面罩下的黝黑皮肤上,有一块兽魔人箭镞造成的白色三角形伤疤。当他看见兰德的时候,脸上马上绽放出笑容。
  “愿和平眷顾你,兰德。”拉冈宏亮的喊声盖过了震耳的钟鸣。“你想去猎兔子吗?你还是认为这根棍子是一把弓?”另一名卫兵则更加挺直了身躯。
  “和平眷顾你,拉冈。”兰德在他们面前停住,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些。“你知道,这是一把弓。你看见过我用它来射箭的。”
  “但在马背上根本无法用它来射箭。”另一名卫兵不以为然地说。兰德也认出他了,他的一双黑眼睛深陷在眼窝里,从来不曾见过它们眨动一下,从头盔面罩里看过去,两颗泛着黑气的眼眸仿佛各缩在一个洞穴后方的另两个洞穴里。兰德本以为他可能会遇到比马希玛守门更加糟糕的事情,但他实在不知道事情还能糟到什么地步,也许只有红宗两仪师来守门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糟。“这根棍子太长了,”马希玛接着说道,“我可以在你撑开这个怪东西的同时,用一张骑弓射出三枝箭。”
  兰德强迫自己装出笑容,仿佛这是一个笑话。他从来没听过马希玛说笑话,也从来不曾见他为哪个笑话而发笑。大部分法达拉人都接受了兰德。他跟从岚学习战技,爱格马领主也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最重要的是,他是和两仪师沐瑞一同来到法达拉的。不过有些人看起来仍然无法忘记他是一个外地人,除非必要,他们很少会和他说话。马希玛就是这些人之中,对兰德态度最糟糕的一个。
  “它对我来说很称手。”兰德说,“至于说到兔子,拉冈,让我出去逛逛如何?城里这些噪音吵得我心烦意乱。出去猎两只兔子倒是不错,虽然我在这里还没见到过有什么兔子。”
  拉冈回头看了看他的同伴。兰德心底开始抱着一丝希望。拉冈是个好说话的人,他的脾气和他的刀疤脸完全是两回事;而且他很喜欢兰德,但马希玛一直摇头。拉冈叹了口气。“不行,兰德,”他看了马希玛一眼,仿佛在告诉兰德他的难处。如果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话……“没有书面许可,任何人都不能离开。你要是早一点来就好了,队长刚刚才来把门封住。”
  “爱格马领主怎么会限制我呢?我是他的客人啊!”兰德尽量不去注意马希玛狐疑的眼神,他正不停地打量着兰德的包裹和鞍袋。“请相信我,我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随时都可以离开,那为什么领主非要在这个时候拦住我呢?领主的这个命令不会是针对我的,不是吗?”马希玛似乎忘了兰德的包裹。
  拉冈笑了,“这是乌诺带来的命令,但还有谁能下达这样的命令呢?”
  马希玛直盯着兰德,眼睛眨也不眨。“我只是想出去逛逛,”兰德说,“那我去看看那些花园好了,那里也许没有兔子,但至少不会有那些拥挤的人群。愿光明与你们同在,和平眷顾你们。”
  他没等卫兵们回话,就自顾自地走开了,同时他暗下决心,永远也不要接近那些花园。该死,只要仪式一结束,那些花园里就会到处都是两仪师了。兰德感觉有一道目光正盯着他的后背,他确信那是马希玛的目光,所以他仍然强迫自己按正常的步伐前进。
  钟声突然间沉寂下来。兰德踉跄了一下,他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现在爱格马领主应该是在引领玉座猊下去观看她的住处,然后她就会召见自己。当她发现自己已经消失的时候,城中就会开始进行搜查。兰德一走出卫兵的视线,便立刻大步狂奔。
  马车夫进出的门紧邻着这座军营的厨房,城堡里所有的食物供给都是由这道门运进来的,此时它也被紧紧关闭着,且同样有一对卫兵守在门前。兰德匆匆跑过这里,穿过军队厨房,仿佛他从没想过在这里停下脚步。
  城堡后方的猎犬门刚好够一个人进出,但这里也安排了卫兵守着,兰德在卫兵看见他之前就已经转身跑开。虽然这座城堡规模相当大,但城门却不多,如果连猎犬门都被看住了,那肯定所有的城门都会有卫兵看守。
  也许他能找到一段长绳子……兰德沿着一道阶梯走上城堡的外墙。靠在厚实的城垛上,兰德感觉很难受,这里对他来说太高了,同时他也担心会再次被那股怪风给裹住。从这里他能看见城中高耸的烟囱和尖峭的屋顶,直到中心城堡的城墙。即使过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仍旧无法适应这样的建筑物。这些建筑上头木制的屋檐几乎垂到地面,这是为了让厚重的积雪能滑下去,烟囱上也放置了成直角的罩子。一片宽阔的方形空地环绕着中心城堡,只有在离城堡几百步以外的地方,才是行人的街道。穿着围裙的商店老板站在店门前的雨棚下,忙着和穿着粗布衣服的农民们做买卖。小贩、商人和市民拥挤在一起,毫无疑问,他们都在谈论着玉座猊下突然到来这件事。兰德能看见马车和行人在中心城堡的一处城门那儿进进出出,显然那里的卫兵没有接到封锁城门的命令。
  他抬头望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座守卫塔,一名士兵正举起戴着铁手套的手向他致敬。兰德只好带着一丝苦笑,挥手回礼,城墙上每一寸地方都在这些卫兵的监视之下。兰德从一个城垛处探出身来看了看,城墙顶端有为搭建守望台而预留的沟槽,再向下,一直到护城壕,都是平滑如镜的岩石城墙。护城壕有二十步宽、十步深,整条壕沟里都铺着打磨光滑的石块。为了防止有人不慎掉入壕沟内,一堵倾斜的矮墙围绕着护城壕,因为矮墙是倾斜的,所以也不会为攻城者提供任何掩护。护城壕底下密密麻麻地树立着锋锐的尖刺,即使兰德可以借助绳子滑下城墙,而又不会被卫兵发现,他也无法越过这道壕沟。所有这些阻挡兽魔人进入的措施,也同样阻挡他出去。
  兰德心里突然有一种无力感,全身的精力仿佛都被抽干了。玉座猊下就在这里,而他却没办法出去。他出不去,而玉座猊下却就在这里。如果她知道他在这里,如果是她发出那股裹胁他的怪风,那就表示,她已经在猎捕他了,用两仪师的力量猎捕他,就算面对他的长弓,兔子也比此刻的他拥有更多逃生的机会。但他还是拒绝放弃,人们都说,两河人能令石头说话,让骡子行礼,就算失去了一切,两河人还有他们倔强到底的脾气。
  兰德离开城墙,走过城堡。他并不在意自己正朝什么地方走去,只要没人料想到他会去哪里就行。他不会去男宿区,不会去马厩,不会去那些城门让马希玛向上级报告他要离开,他也不会去那些花园。他所能想到的就是尽量远离任何一名两仪师。即使那名两仪师是沐瑞。她了解他。虽然至今她并没有害过他。至今,也只是至今而已。如果她改变主意呢?谁知道玉座猊下会派她来干什么?
  走了一会儿,他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便靠在走廊边的墙上,坚硬的石头让他的肩膀很难受。他那无神的双眼盯着远方,似乎看见了他最不想看见的东西。驯御,真的那么可怕吗?真的会让一切都结束?真正的结束?兰德闭上眼睛,但他还是能看见自己像一只无处可逃的兔子一样瑟缩着,而两仪师则像大乌鸦般慢慢包围他。他们几乎都是在驯御之后不久就死去了,他们不再有求生的欲望。他还记得汤姆对他说过的话。兰德猛地哆嗦了一下,便沿着走廊拼命地跑去。他不想待在同一个地方,任由他们找到他。你还能逃多久?你就像是羊圈里的一只羊。你还有多长的时间?他摸索着腰间的剑柄。不,你不是一只羊,无论是面对两仪师,还是任何人,你都不是一只羊。他觉得自己有一点愚蠢,但还是下定了决心。
  人们都已经回到各自的岗位上。一连串喧哗和盆碗碰撞的声音充满着城堡大厅旁的厨房,玉座和随从们将在这里举行盛大的晚宴,厨师、仆人和侍从们全都忙得不可开交。烤肉师匆忙地转动着一排排肉叉,将肉烤熟。兰德飞快地在喧闹的人群和热腾腾的蒸汽间穿行,调料和美食的香气也无法让他有片刻停留的欲望。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他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大厅后面,通往仆人区的厅堂仿佛被踢倒的蚁巢,不大的空间里挤满了一边奔跑、一边急匆匆地穿上宴会礼服的侍者。孩子们都被赶到角落里玩耍,男孩挥舞着木剑,女孩摆弄着她们的洋娃娃,有些女孩子称自己的洋娃娃为玉座猊下。大多数的门都敞开着,挡在门口的只有一些串珠门帘。一般的情况下,这代表居住在屋中的人不会拒绝任何拜访者,但今天这个情况只是因为屋里的人们实在是太忙了。一路上,即使还有人记得向兰德鞠躬,也只是匆忙应付了事。
  他们之中是否有人知道玉座猊下正在寻找他?是否有人会告诉两仪师,他就在这里?兰德感觉四周的人们似乎都在偷偷地端详他,自己的背后仿佛集中了所有人的目光,即使是那些孩子也不例外。他知道这只是他的想象,他可以确定这一点。这只能是想象。但是当他把仆人区甩在身后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刚逃出了一个时刻都会弹起的捕兽夹。
  城堡里的另一些地方则显得异常空旷,在那里工作的人们正享受这个突然到来的假期。军械制造场里所有的熔炉都不再喷吐火舌,铁砧棚如同清晨的树林般静瑟。安静,冰冷,毫无生气,但这里并非空无一物。兰德忽然感到皮肤一阵刺痛,他猛转过身,却没有看见任何人,映入他眼帘的,只有方形的大工具柜和装满石油的淬火桶,但兰德仍然觉得颈后传来一阵阵凉意。他又向四周扫视了一遍,大锤和铁钳都井井有条地挂在墙上,兰德有些恼怒地打量着这个巨大的房间。这里什么人都没有,一切都只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罢了。那阵怪风,还有玉座,这些东西把你的心思都给搅胡涂了。
  走进军械制造场的院子,兰德又觉得有股气流围绕着他。他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以为那股风要来抓他。剎那间,兰德又闻到了那种微弱的腐败气味,似乎有人在他背后,正发出邪恶的笑声。这种感觉只维持了一会儿工夫,他在颤栗之中慢慢转过头,小心地向后窥去。这个石板地面的院子里确实只有他一个人而已。这只是你该死的幻想!他漫无目的地向前奔去,而那邪恶的笑声仍然紧跟着他,不过那阵古怪的风却没有再出现。
  不知不觉间,兰德跑进了堆木场。同样的感觉再次出现。兰德觉得有人就藏在他身边,窥探他的目光正从高耸的木柴堆间射出来,那种目光似乎是有形的,且正抓着他的神经。兰德不再向四周扫视,不再去想那道目光怎么会移动得如此迅速,竟然在眨眼间就从木柴堆间消失,然后马上又出现在院子对面的木匠工棚里。他确信,那是一双眼睛。那是想象,要不然就是我已经疯了。他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不,还没有,光明啊,请不要这样。兰德努力挪动僵硬的双腿,走过堆木场,隐形的窥探者一直跟在他身后。
  兰德走进一条幽暗的走廊,那儿只有几根忽明忽灭的火把映照着。他发现一间仓库,这里堆满了大袋干豆、满架子的甘蓝菜和甜菜根、一桶桶烈酒、小桶的淡啤酒和一缸缸的腌牛肉。那双眼睛又出现在这里,它时而跟着他,时而又在他要去的地方等着他。除了自己的脚步声,自己的开门声外,兰德什么也听不见,但那双眼睛就在那里。光明啊,我要疯了。
  这时,他打开另一间储藏室的门。常人的说话声和笑声从里头传出,让他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这里不会有看不见的眼睛了。他走了进去。
  这间储藏室里有一半的面积都堆满了高至天花板的谷物,另一半的空间里,有几个人在墙角处围成了一个半圆形。他们全都穿着皮制的短上衣,留着仆人的扣碗发式。这里没有束发的战士,也没有穿礼服的侍者,没有人会抓捕他。他们在干什么?低沉的嘟囔声里伴随着一连串的掷骰声,偶尔还会传来一阵沙哑的笑声。
  罗亚尔一边看着这些人玩掷骰游戏,一边用他那比普通大汉的大拇指还要粗的食指摩擦着自己的下巴。他的头顶几乎碰到了十二尺高的屋梁。其他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骰子上,没有人回头看他一眼。罗亚尔是一位巨森灵,他并不属于边境国,也不是任何人类聚居区,但这里的人们了解巨森灵,也能够接受他们。罗亚尔已经在法达拉住了很久,人们对他的最后一点好奇心也早已消失无踪了。这位巨森灵的高领束腰外衣将他的脖子都裹在里头,外衣下摆从腰际向下扩散开来,长度至膝盖处。他的一个口袋被撑得鼓鼓胀胀的,垂在身边。以兰德对他的了解,那里面一定装著书。即使是在观看人类赌博的时候,罗亚尔也会把书带在身边。
  虽然刚才还吓得半死,兰德却发现自己正在微笑,罗亚尔往往会对他产生这样的影响。有些东西巨森灵知道得很多,有些东西他却一无所知,可是罗亚尔总是想把一切东西都搞清楚。兰德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罗亚尔的时候,巨森灵长满茸毛的双耳和长胡子般的眉毛一样低垂下来,大鼻子几乎像他的脸一样宽;兰德那时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一名兽魔人。现在回想起这件事,兰德还是觉得有些尴尬。在他离开伊蒙村之前,兰德以为像巨森灵、兽魔人、魔达奥,以及所有晚安故事里的生物,都只是无稽的传说而已。但自从他离开家乡之后,他已经遇见过太多故事里的东西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两仪师和隐身的护法,还有那阵抓住他心灵的风。想到这里,他的笑容又逐渐退去了。
  “这些故事都是真的。”他轻声说道。
  罗亚尔的耳朵抽动了一下,他转头望向兰德。等他看清进来的人是谁之后,巨森灵咧嘴大笑了起来。他大步走向兰德。“你来了。”他的嗓音像一大群蜜蜂的嗡嗡声,只是显得更加低沉。“我没有在欢迎式上看到你。我看到了两样我以前从未见过的事物:夏纳的欢迎式和玉座猊下。她看起来有些疲倦,是不是?身为一位玉座并不容易。我想,大概比当一名长老更难。”他停了一下,眼里闪动着若有所思的神情,但只停顿了很短的时间。“告诉我,兰德,你是不是也玩骰子?他们正在玩一种简单的游戏,只需要三颗骰子。我们在聚落里都是用四颗骰子玩的,你知道吗?他们不让我玩。他们只是说:‘荣耀归于筑城者。’他们拒绝跟我赌一把。我觉得这样不公平,你说呢?他们用的骰子可真小啊!”他皱起眉头,看着自己的一只手,那只手完全可以握住一个人类的头颅。“但我还是觉得……”
  兰德抓住罗亚尔的胳膊,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筑城者!“罗亚尔,是巨森灵建造了法达拉,对不对?你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不用通过城门就能走到城外的吗?有没有什么地洞?排水沟?只要能让一个人爬出去就行。最好是不会有风刮进去的地方。”
  罗亚尔的表情痛苦地扭曲了一下,长眉梢几乎扫到了他的脸颊。“兰德,巨森灵建造了马法.达达兰,但那座城市在兽魔人战争中被摧毁了。现在的……”他用粗大的手指轻轻碰了碰石墙,“……这座城市是人类建造的。我可以绘制一张马法.达达兰的结构图,我曾经在商台聚落看见过那些构造图。但对于法达拉,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这座城建得很好,不是吗?虽然有点光秃秃的,但结构很不错。”
  兰德颓然地靠在墙上,紧紧地闭上双眼。“我需要一个出口。”他喃喃地说道,“城门都被封锁了,他们不让任何人通过,但我需要一个出口。”
  “为什么你要出城去?兰德。”罗亚尔慢吞吞地说道,“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你还好吧,兰德?”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许多。“麦特!佩林!兰德好像病了。”
  兰德睁开眼睛,看见他的朋友们从玩骰子的人群当中站了起来。麦特,一个有着鹳鸟般修长四肢的小伙子,他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仿佛总有别人看不见的好笑事情出现在他眼前。一头卷发的佩林曾经是一名铁匠学徒,所以他的肩膀和双臂远比一般人要粗壮。他们身上都还是从两河穿来的朴素且结实的衣服,长途跋涉在衣服上留下的破损依然清晰可见。
  麦特将骰子扔给别人,走出圈子。有个人向他喊道,“嘿,南方佬,你可不能赢了我们的钱,就想一走了之。”
  “总比我输钱的时候才离开要好。”麦特笑着说,他无意地碰了碰自己的腰带。兰德哆嗦了一下。在麦特的外衣里有一把镶着红宝石的匕首,这把匕首,麦特从不离身,他也无法离开它。这是一把蕴含邪恶的匕首,它暗影之城,污染它的邪恶几乎不亚于暗帝。那种邪恶在两千年前毁了曾经被称为煞达罗苟斯的暗影之城,至今仍然潜伏在那座被遗弃的废墟里。如果麦特还带着那把匕首,它迟早会要了他的命;但如果他扔掉它,他会死得更快。“你还有机会翻身的。”忿恨的喘气声从蹲在地上的人群里传来,表明了他们并不认同麦特的想法。
  在走向兰德的时候,佩林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这些天以来,他的眼睛始终都盯着地面。他的肩膀低垂着,仿佛正背负着什么很重的东西。
  “兰德,出了什么事?”麦特问,“你的脸色像你的衬衫一样苍白。嘿!你从哪儿找来这些衣服的?你变成夏纳人啦?也许我也应该买一套这样的衣服来穿穿,瞧,这件衬衫可真不错。”他摇晃着外衣口袋,里面不停地发出硬币碰撞的叮当声。“这些骰子给我带来了好运。它们一到我手里,掷的点数一次比一次好。”
  “你什么都不用买。”兰德疲倦地说,“沐瑞把我们的衣服全都给换成新的了。据我所知,除了你们现在穿的衣服之外,我们的旧衣服全都给烧掉了。艾兰苏也许正在找你们收旧衣服呢!如果我是你们,我会赶快回去把这身衣服换掉,否则她可能会直接把你们剥光。”佩林依旧没有抬头,但他早已满脸通红;麦特脸上的笑纹更深了,虽然那看起来很像是装出来的。他们也都在洗澡时遇到了同样尴尬的情况,只有麦特会对此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没有生病,我只是需要离开这里,玉座猊下在这里。岚说……他说,我应该在一个星期之前就走的,我不该拖到玉座猊下出现。我要离开,但所有的城门都被封锁了。”
  “他这么说的?”麦特皱了皱眉。“我不明白,他以前从没说过两仪师的坏话,他现在怎么会这样说?有些事你要想清楚,兰德,我跟你一样不喜欢两仪师,但她们不会对我们做什么。”他放低了嗓音,又回头看了看那些赌博的人有没有在听他们说话。在边境国,可能有些人会害怕两仪师,但这里绝不会有人厌恶她们,所以,如果在这里对两仪师有不敬的言语,很可能会导致一场斗殴,甚至更糟糕的事情发生。“看看沐瑞,她就是一名两仪师,但她并不是那么坏。你的想法跟酒泉旅店的老森布那些夸张的故事一样荒谬,我的意思是说,她并没有伤害过我们,她们也不会。她们没理由要害我们吧?”
  佩林抬起头,他黄色的眼睛在微弱的火把映照下,像打磨过的黄金一样闪烁着光芒。沐瑞没有伤害过我们?兰德暗自思忖。当他们离开两河的时候,佩林还有着一双像麦特那样的深棕色眼睛,兰德不知道他的眼睛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佩林从没提起,他也不喜欢谈论这以后发生的任何事情,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的双肩垮了下来,即使和朋友在一起,也显得那样孤独,似乎和所有人都隔着遥远的距离。佩林的眼睛和麦特的匕首。如果他们没有离开伊蒙村,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是沐瑞带他们离开了家乡。他知道这么想并不公平。如果不是她来到他们的村子,他们也许早就死在兽魔人的手里。也许伊蒙村有更多地方都会与他们一同陪葬。但佩林终究还是失去了以往的笑容;麦特也只能接受那把被诅咒的匕首。那么我呢?如果我待在家里,而且仍然活着,我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至少我不必为了两仪师会对我做些什么而担心。
  麦特仍然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佩林也抬起头用双眼凝视着他;罗亚尔平静地等待着。兰德无法告诉他们为什么自己要避开玉座猊下。他们不知道他是什么。岚知道,沐瑞也知道,还有艾雯和奈妮薇她们都知道。他多么希望他们全都不知道。最重要的,他希望艾雯不知道这件事。至少,麦特、佩林和罗亚尔还相信他跟他们是一样的。兰德宁可自己死去,也不愿意他们知道这件事,他绝不愿意艾雯和奈妮薇眼中那种彷徨和忧虑,再次出现在他们眼中。虽然她们极力掩饰,但那眼神仍然无法逃过兰德的眼睛。
  “有东西……在盯着我,”兰德终于说道,“跟着我,只是……只是,那不是人。”
  佩林的头猛地抬起,麦特舔了舔嘴唇,低声说道:“隐妖?”
  “当然不是,”罗亚尔喘了口气。“魔达奥怎么可能进入法达拉?根据这里的法律,没有人能在城墙内隐藏他的面孔。这里的街道夜晚都有专人点亮街灯,不会让魔达奥有可以遁形的阴影,所以不可能是魔达奥。”
  “城墙挡不住一名隐妖。”麦特喃喃地说道,“只要它想进来,城墙就挡不住,我怀疑法律和街灯是否可以更有效地挡住它们。”就在半年前,麦特提到隐妖时,还只当它们是走唱人的故事。但现在他的语气已经完全改变了。他见识过太多的东西。
  “还有那阵风。”兰德又说道。他用颤抖的声音把他在塔顶的遭遇告诉他的朋友们。佩林紧握拳头,指节间发出”咯咯”的声音。“我只想离开这里。”兰德最后说道,“我想到南方去,无论去什么地方,只要不待在这儿就行。”
  “但如果城门被封锁了,”麦特说,“我们要怎么出去?”
  兰德望着他。“我们?”兰德知道自己必须一个人走,任何靠近自己的人都会有危险,他将变成祸患之源,即使是沐瑞也无法确定他还剩下多少时间。“麦特,你知道你必须跟沐瑞去塔瓦隆,她说过,你只有在那里才能活着摆脱这把可怕的匕首。你也知道,如果你一直带着它,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麦特隔着外衣摸了摸那把匕首,看起来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做什么。“两仪师的礼物只会是钓鱼的饵料,”他说,“或许是我不愿意把鱼饵放进我的嘴里,或许她在塔瓦隆会让我变得更糟糕,也或许她根本就是在撒谎,俗话说:‘两仪师口中的真实,永远不是你所想象的真实。’”
  “你怎么会为了什么俗话而送掉你的性命?”兰德问,“‘南风带来客人,北风徒留空屋’?‘镀了金的猪还是猪’?‘开嘴的剪子剪不了羊毛’?还是‘傻瓜的话是垃圾’?”
  “别那么激动,兰德,”佩林轻声说,“你不该这么粗鲁的。”
  “不该?也许我是不想要你们两个总是跟着我,给我找麻烦,还得指望我帮你们脱困。你想过这些吗?该死,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已经对一转身就能看见你们的生活感到厌倦了?我不想再这样了。”佩林脸上受伤的表情仿佛一把刀子刺在兰德的心上,但他还是强作冷酷地继续说下去。“这里有人认为我是一位王者,一位王者啊!也许我真的喜欢这种感觉。看看你们,和苦役们一起玩骰子。我就是要走,也会一个人走,你们两个可以去塔瓦隆,或者像傻瓜一样待在这里。我要一个人离开。”
  麦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隔着衣服紧握住匕首,右手的指节都泛白了。“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他冷冰冰地说,“我想我们……不管怎样,这是你想要的,兰德.亚瑟。我现在也想离开这里,你最好不要挡我的路。”
  “谁也不会离开,”佩林说,“只要城门还是封锁着。”他的目光又垂到地板上。墙角赌博的人群中传出笑声,又有人输了。
  “走还是留,”罗亚尔说,“合还是分,都没有关系。你们是三个时轴,这点就连我都看得出来,虽然我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但只要看看你们身边发生的事情,谁都能明白这一点。而这也是两仪师沐瑞说的。”
  麦特举起双手。“不要再说了,罗亚尔,我不想再听这些东西了。”
  罗亚尔摇摇头。“不管你听还是不听,事实终究还是事实。时光之轮编织时代因缘,那一条条丝线就是我们的生命。你们三个是时轴,是命运之网的中心。”
  “不要再说了,罗亚尔。”
  “到了一定的时候,时光之轮就会让因缘环绕你们。无论你们那时做了什么,你们所做的,与其说是你们的决定,不如说是时光之轮为你们做出的选择。历史会跟在时轴身后,因时轴的牵动而前进。因缘通过时轴,在生者上塑形,时光之轮会以更紧的丝线编织时轴。无论你们去哪里,无论你们做什么,都会归结到时光之轮的选择,否则,你们将……”
  “不要再说了!”麦特喊道,玩骰子的人们纷纷抬头望向这里。麦特对他们怒目而视,直到他们重新把头低下,继续他们的游戏。
  “我很抱歉,麦特,”罗亚尔喃喃地说,“我知道我说太多了,但我不是故意……”
  “我不要留在这里,”麦特抬头说道,“这里只有大嘴的巨森灵和一个脑袋大到戴不下帽子的笨蛋。佩林,一起来吗?”佩林叹了口气,看了兰德一眼,点点头。
  兰德觉得好像有一根棍子直戳进他的心里。我只能一个人走,光明助我,我只能这样。
  罗亚尔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眼眉因担忧而垂了下来。“兰德,我真的不是有意……”
  兰德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张得非常严厉。“你还在等什么?还不跟他们一起走!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出去,那你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走吧!去找你的那些树,还有你那些宝贵的树林,如果它们没有被砍光的话。我倒希望它们全被砍光。”
  罗亚尔的眼睛张得像酒杯一样大,他惊讶而难过地望着兰德,随后,巨森灵的面孔慢慢绷紧,露出愤怒的神情。这有些出乎兰德的预料。一些古老的故事都说巨森灵是非常粗暴的生物,虽然那些故事里并没有提到巨森灵究竟是如何粗暴,而且兰德确实也从没有遇到过像罗亚尔这样温文儒雅的巨森灵。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兰德.亚瑟。”罗亚尔严肃地说,他僵硬地向兰德鞠了个躬,便跟在麦特和佩林身后离开了。
  兰德靠在谷物堆上,就这样吗?一个嘲讽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回响,这些都是你干的,不是吗?我必须这么做,他反驳道。我将变成灾祸之源。血和灰啊,我会变成疯子,然后……不!不,我不会!我不会去使用至上力,所以我不会疯的,所以……但我不能冒这个险。我不能,你不明白吗?但那个声音只是在嘲笑他。
  兰德忽然发现玩骰子的人们都在看着他,他们还蹲在墙边,但目光都已经集中到他身上。无论属于哪个阶层,夏纳人都是礼貌而注重举止的,即使对该死的敌人也是如此,而巨森灵绝不是夏纳的敌人。看见兰德如此对待朋友,惊诧的神情充满了他们的眼睛。他们的脸上毫无表情,但双眼却告诉兰德,他做的实在是太过分了。在某种程度上,兰德不认为自己有错,但他这种态度更让这些人反感。兰德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仿佛他们正在背后追赶他一般。
  兰德麻木地走过一间间储藏室,希望能找个地方躲起来,直到城门重新打开。那时,他也许可以躲在一辆马车底下离开这里,如果他们不会在城门口仔细搜查马车,如果他们不会在这个时候搜查仓库!搜查整个城堡。兰德故意不去想这些,只是倔强地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以便找到一处安全的藏身之地。他找到了许多地方,像是谷物堆中的空隙、酒桶堆之间的窄缝、装满空箱子的废弃仓库,但这些地方都能轻易地被搜寻者找到。他可以想象那个看不见的监视者,无论那是什么东西,它一定能找到他。所以,他只能一直不停地继续搜寻。渐渐地,兰德觉得口干舌燥,他的全身沾满了灰尘,头发上也满布着蜘蛛网。
  这时,他走进一条火把光线十分微弱的走廊,他看见艾雯正在走廊上缓缓前行,不断向经过的储藏室里窥看。她的黑发一直垂到腰际,上面扎了一条红缎带,她穿着一身夏纳风格的鹅灰色衣服,上面有红色镶边。兰德一看到她,哀伤和失落的感觉立刻充满了他的心,他觉得此刻比赶走麦特、佩林和罗亚尔的时候还要难过。从小到大,他都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和艾雯结婚。他们两个都是这么想的。但现在……
  兰德突然出现在艾雯身前,把她吓了一跳。她大大地松了口气说,“我总算找到你了。麦特和佩林把你干了什么好事都告诉我,罗亚尔也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兰德,你这么做真是傻透了。”她双臂交叉在胸前,大大的黑眸紧盯着他。每次她摆出这种动作,都让兰德觉得艾雯好似从高处俯视着他。他很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她的头顶不过到他的胸口而已,更别说她还小他两岁。
  “没错!”他说,艾雯的头发突然让他很恼火。在两河,他从没见过哪个成年女子不扎辫子,而只是像她这样将头发披散开来的。在那儿,每个女孩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村里的妇议团告诉她们,她们已经成年,可以扎辫子了。艾雯早已到了扎辫子的年纪,但她在这里却仅仅用一根发带拢住松散的头发而已。我想回家,却回不去,而她却巴不得可以忘掉伊蒙村。“离开我,你不会想再度和一个牧羊人结伴同行了。这里有许多两仪师,你去绕着她们转吧!不要告诉她们,你见过我。她们正在找我,我不想你帮她们来抓我。”
  艾雯的双颊胀红。“你以为我会……”
  兰德转身离开,艾雯高喊一声,急忙扑过去抱住他的双腿,然后两个人全都跌在石地板上。兰德的鞍袋和包裹飞了出去,腰间的剑柄撞在他的胯骨上,疼得他哼了一声。艾雯爬起来,一坐在兰德背上,仿佛他是把椅子似的。“我妈妈总是告诉我,”她坚定地说,“对付男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当成一头骡子来看。她说,在大多数的情况下,男人和骡子的脑子是一样的,有些时候骡子甚至还更聪明一些。”
  兰德转头看着她,“走开,艾雯,下去!艾雯,如果你不下去……”他的嗓音变得低沉而凶狠,“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他狠狠地瞪着坐在他身上的女子,以加强自己的气势。
  艾雯哼了一声。“就算你做得到,你也不会去做的,因为你不会去伤害任何人,而且你做不到。我知道你不能随心所欲地导引至上力,它只是偶尔会为你所用,但你却无法控制它,所以你没办法对我做什么,也不会对其他人做什么。我已经从沐瑞那里接受了训练,所以,如果你不理智一点,兰德,我也许会在你的裤子上点把火。我现在要做这样的事是很容易的。你可以继续你这种态度,看看我能不能做得到。”突然间,墙上离他们最近的火把爆燃起熊熊的火焰。艾雯惊叫了一声,愣愣地望着那根火把。
  兰德转过身,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从自己的背上拖下来,将她按坐在墙边。兰德坐直身子,粗暴地抓着艾雯的胳膊。“你真的做得到,是不是?”他恼怒地说,“你被你所不了解的事情给愚弄了,你会把我们两个都烧成木炭的!”
  “男人!只要你们无法在争论中取胜,你们就会逃跑,不然就是诉诸暴力。”
  “住嘴!是谁向谁施暴?是谁骑在谁身上?是你威胁……想……”兰德举起双手。“不,你还不只于此,只要你觉得我们之间的争论没有按照你预期中的结果发展,你就会这样对待我,然后我们就会突然开始讨论起另一件事。不只这次了。”
  “我并没有跟你争论,”艾雯平静地说,“我也没有改变话题。除了逃走之外,你还能做什么?你为了躲避现实而逃走吗?那么对麦特、佩林和罗亚尔的伤害呢?还有对我的伤害呢?你害怕伤害你身边的人,但只要你不做那些不该做的事,你就不必担心会伤害到谁。事情总是不断地在发生,你甚至不会知道原因。为什么玉座猊下和除了沐瑞之外的两仪师要知道你的存在?”
  兰德凝视着艾雯好一会儿。她和沐瑞、奈妮薇在一起的时间愈长,她的气质就愈像她们,至少她刻意去模仿她们的气质。有时,她们实在是太像了。两仪师和乡贤,掌握着智慧,又令人敬而远之,而艾雯身上也出现了这种让人感到不安的特质。最后,他把岚对他说的话告诉了艾雯,“你说,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艾雯的手指在她的胳膊上慢慢握紧,紧皱的眉头间露出关切的神情。“沐瑞知道你的情况,但她之前并没有对你做什么,何况是现在?但如果岚……”艾雯望着兰德的双眼。“如果他们真的进行搜查,仓库会是他们第一个开始搜查的地方,在我们确定他们是否会进行搜查之前,你必须待在一个他们永远也不会起疑心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地牢。”
  兰德站起身来。“地牢!”
  “不是要把你关起来,傻瓜,有时我会去那里看看帕登,奈妮薇有时也会去。如果我今天早一点去那里,没有人会觉得奇怪的。实际上,每个人都围绕着玉座猊下打转,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
  “但沐瑞……”
  “她不会去地牢审问帕登,她总是请人把他带到她那儿去。而且她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这么做了,相信我,你在那里会很安全的。”
  但兰德还是感到一丝犹豫。毕竟,帕登在那里。“你为什么要去找那个卖货郎?他是一名暗黑之友啊!一个城府很深的家伙,一个坏蛋。该死,艾雯,就是他把兽魔人带到伊蒙村去的!他自称是暗帝的猎犬。从冬日告别夜开始,他就在追踪我。”
  “但他现在被关在地牢里,兰德。”艾雯的口气显得有些软弱,她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兰德。“兰德,他每年春天都会赶着他的货车到两河流域来,我们出生之前,他就已经这么做了。他认识所有我认识的人,所有我曾经去过的地方。这说起来很奇怪,但他被囚禁的时间愈长,他就愈容易接近,看起来他好像就快摆脱暗帝的束缚了。他又开始笑了,还讲了好笑的故事给我听,其中有一些是关于伊蒙村人的,有一些则发生在我从没有听说过的地方。有时,他几乎就像原来的他一样。我只是想和家乡的人聊聊天罢了。”
  因为我一直避开你,兰德心想,因为佩林一直在避开所有的人,而麦特则将他全部的时间都用来赌博和寻欢作乐。”我不该这么自私,”他叹了口气,“好吧!如果沐瑞认为你们去那里是安全的,那我应该相信那里对我来说也是安全的。但你实在没有必要搅和进来。”
  艾雯也站起身来,理了理揉皱的衣服,同时也躲避着兰德的眼睛。
  “沐瑞说过那里很安全的,对不对?艾雯?”
  “两仪师沐瑞从没有叫我不要去看帕登。”艾雯小心地说。
  兰德凝视着她,突然大声喊道,“你从来没有问过她?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艾雯,这太愚蠢了。帕登是名暗黑之友,他和所有的暗黑之友一样坏。”
  “他被锁在一个铁笼子里,”艾雯生硬地说,“我不必事事都要得到沐瑞的允许。你现在才开始注意一位两仪师的看法,是不是有点太迟了?现在,你要不要跟我走?”
  “我知道地牢在什么地方,他们正在找你。如果他们发现你跟我在一起,对你不会有好处的。”
  “没有我,你会把自己绊倒在玉座猊下的腿上,然后就在你还没搞清楚状况之前把一切都说出来。”艾雯的语气里满是不屑。
  “血和灰啊,你应该在我们的村子里主持妇议团。如果男人都像你想的那么无能、愚蠢,我们永远也无法……”
  “你想永远站在这里演讲,直到他们找到你吗?捡起你的东西,兰德,跟我走。”不等兰德回答,艾雯便径自转过身,往走廊深处走去。兰德不情愿地嘀咕了两句后,也跟了上去。
  一路上他们只遇到了少数几个仆人,但兰德觉得所有人似乎都在注意他。他们会注意他,不是因为他奇怪的旅行穿着,而是因为他本人——兰德.亚瑟。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想象,至少他希望如此,但他还是无法放松紧绷的神经。走了一段很长的路程后,他们来到一个深埋在城堡下方的路口。他们面前是一座高耸的大门,像外城墙的城门一样,这扇门的门板上也开了一扇用铁栅栏围住的小窗,四周镶着极为厚实的铁制窗框,小窗下面则挂着一个铃锤。
  从窗口望去,兰德能看见光秃秃的墙壁,还有两个未戴头盔的束发士兵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桌上放着一盏灯,其中一名士兵正在石头上缓缓地磨着一把匕首。艾雯敲击铃锤,一阵尖锐的钢铁击鸣声响起,但那个士兵磨刀的动作并没有丝毫变化,另一名士兵扁平的面孔上露出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他冲着门口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走了过来。他的身材粗矮结实,双眼的高度刚好能看到窗口。
  “你们想干什么?哦,又是你,女孩,你又来看那个暗黑之友吗?那个人是谁?”他没有开门。
  “他是我的朋友。长格,他也是来看帕登的。”
  那名士兵打量了一下兰德,他撅起上唇,露出雪白的牙齿,兰德看不出那是微笑。“好吧!”长格最后说,“好吧,高个子,你穿成这样子还真是有些古怪,有人把你从东方军里给带到这里来了?看样子还把你训得服服贴贴的,是吧?”他拉开门闩,打开大门。“好吧,进来吧,如果你们想进来的话。”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小心不要撞到头,大人。”
  实际上,这里并不会有撞到头的危险,这座门的高度足以让罗亚尔昂着头走进去。兰德皱着眉跟随艾雯走进其中,一边还在担心长格是否真的要找麻烦。兰德在夏纳还没有遇到过如此无礼的人,即使是马希玛也只不过会说几句冷言冷语,而不是真的有多粗野。但这个人在兰德和艾雯身后一脚踢上牢门,猛地把门闩放下锁住牢门,然后才走到墙角处的一排架子前,从上面拿下一盏提灯。而另一个人直到现在都没有停下磨刀的动作,甚至没有朝他们看过一眼。这个房间里只有兰德在门外看见的桌椅,以及墙角处的一排架子和满地的蒿草。在屋子另一边,还有一扇铁皮大门。
  “你们需要点光明吧,是不是?”长格说,“这里可是个只有黑暗和暗黑之友的地方啊,朋友。”他的笑声粗糙且硬冷,提灯在他手中来回摇晃。“他正等着你们呢!”他将提灯塞到艾雯手里,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打开另一扇门。“他就在里面,和黑暗一起等着你们。”
  兰德不安地望着眼前的黑暗,长格仍然在后面冷笑着,但艾雯已经拉住他的袖子,将他向里面拖去。铁门在他们身后轰隆关上,差点夹住兰德的脚踝;随后传来的是门闩归位的声音。现在,只剩下艾雯手里的提灯在两人身边撒下一圈微弱的光晕。
  “你确定他会让我们出去吗?”兰德问。那名士兵甚至没有看一眼他的剑和弓,也没有问一句他的包裹里有些什么。“他们不是很好的卫兵,我们可以在他们的眼前将帕登救走。”
  “他们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艾雯说,但声音听起来没什么信心。她接着说道,“我每次来,他们的样子看起来都更糟糕一些,这里所有的卫兵都是这样。他们变得愈来愈粗鲁,而且总是满脸怒容。长格在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还会讲笑话给我听;而尼多一直都没有跟我说过什么话。当然,待在这种地方,不可能会有什么好心情的。也许一切都是我的错觉,反正,我对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好感。”尽管嘴里这样说着,她还是拉着兰德的手,不停地将他拖向黑暗深处。兰德的另一只手始终没有离开过腰间的剑。
  昏黄的灯火映出一个宽广的大厅,左右两侧的石壁上,镶嵌着两排粗大的铁栅,铁栅后方就是一间间的牢房。只有两间牢房里关着犯人。他们坐在窄小的帆布床上,用手掌遮挡着被灯光刺痛的眼睛。但兰德还是确信,那两个人正从指缝中紧盯着他瞧。灯光照在他们的眼眶里,反射出点点光芒。
  “那个人喜欢喝酒、打架,”艾雯望着一个身材魁梧、关节粗大的男人低声说道。“这次他毁掉了城里的一家酒吧,还将一个人打成重伤。”另一名囚犯穿着一身滚着金边的宽袖衣服,以及闪亮的靴子。“他没有付清旅馆的账单,就想离开这里。”艾雯冲着他哼了一声,她父亲是伊蒙村的旅店老板兼村长。“还有十几个商店老板和商人也追着他讨债。”
  那人冲着他们吼了两声,用兰德从商队保镖那里听到过最下流的话咒骂他们。
  “他们也是一天比一天糟。”艾雯用有些紧张的声音说,脚下的步伐也不自觉地加快了。
  当他们走到关着帕登的牢门前时,艾雯已经离兰德有一段距离了,兰德完全脱离了灯光的范围。他停在艾雯身后的阴影中。
  帕登坐在一张帆布床上,他的身体前倾,仿佛像长格说的那样,正热切地期待艾雯的到来。帕登是一个瘦骨嶙峋、目光锐利的人,有着一双长胳膊和一个很大的鼻子,在兰德眼里,他比原先落魄在街头时更加憔悴了。这不该是这座监狱的问题,犯人的伙食和城堡中的仆人是一样的,即使是最凶恶的犯人也能吃得饱。他的憔悴是因为他在来到法达拉之前的所作所为。
  看到他,兰德的脑海中开始浮现那些他极力想忘掉的回忆——帕登在冬日告别夜那天赶着货车经过马车桥,来到伊蒙村。在冬日告别夜,兽魔人突袭伊蒙村,带来了死亡与毁灭。沐瑞说,它们的目的是要猎捕三名年轻男子。它们是来猎捕我的,而它们利用帕登当成它们的猎犬。
  当艾雯走近牢门的时候,帕登站起身,面对艾雯手中的提灯;他并没有遮住双眼,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他给艾雯一个浅浅的微笑,随后,他的目光越过艾雯的头顶望向兰德。他躲在光线外的黑暗中,用食指指着兰德。“我能感觉到你,不要躲了,兰德.亚瑟,”他的声音仿佛低声的吟唱,“你无处可躲,我能找到你,他们也能。你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对不对?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兰德.亚瑟,他们会来找我,他们也会来找你,战争将继续下去。无论你是生是死,对你来说,永远都不会有尽头,永远。”突然间,他开始吟唱一些古怪的话语。
  “那日已近,枷锁尽脱,即使是你,即使是我。那日已近,万物无活,定然是你,绝非是我。”
  他放下手臂,双眼凝视着黑暗中的一角。他的面孔被笑容扭曲,喉咙深处响起呵呵的笑声,仿佛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是那么可笑。“魔德斯比你们所有人知道得更多,魔德斯知道。”
  艾雯从牢门口连连后退,直到她撞进兰德的怀里,现在光线所及之处,只能隐约看见帕登牢房的铁栅。黑暗完全笼罩了那名卖货郎,但他们还是能听到阵阵的笑声。即使看不见帕登,兰德还是能确定,帕登的双眼正直直地望向虚空。
  兰德哆嗦了一下,手指握紧剑柄。“光明在上啊!”他声音嘶哑地说道,“这就是你刚才所说的,他和‘原来一样’?”
  “他的状况时好时坏。”艾雯的语气很不确定,“他现在的状况很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差。”
  “我想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他疯了,他一直盯着黑暗中屋顶的一块石头。”如果他的目光穿过那块石头,他就会看见女宿区。那里是沐瑞和玉座猊下的居所。兰德又打了个哆嗦。“他疯了。”
  “这么想并不好,兰德。”艾雯转头看了看那间牢房,就把兰德拖走了。帕登的笑声一直跟随在他们身后。艾雯压低嗓音,仿佛帕登依然能听得见。“即使他们不搜查这里,我也不能跟这样的帕登待在一起,你也是。他今天……”她虚弱地吸了口气。“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安全,以前我从没有提到过那里,因为带你来这里更容易些。但他们永远也不会搜查女宿区。”
  “女宿……!艾雯,帕登也许是疯了,但他绝对没你疯狂。你不能在黄蜂巢里躲黄蜂啊!”
  “还有什么更好的地方?除了那里,还有哪里是连爱格马领主在内的所有男性,都不能向里头看上一眼的地方?有什么人会想到要去那里寻找一个男人?”
  “在城堡里,还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有更多的两仪师?这太疯狂了,艾雯。”
  艾雯扯着他的包裹,用坚定的语气说,“你必须把你的剑和弓裹在袍子里,你可以装成是替我背东西的样子。帮你找一身合适的短袖衣和粗布衬衫并不难,但你必须把腰弯下来。”
  “我告诉过你,我不会这么做的。”
  “因为你像骡子一样顽固,所以你也应该做做骡子的工作,替我背东西。除非你真的愿意和他一起留在这里。”
  帕登的笑声在黑暗中颤动。“这场战争永无止尽,兰德.亚瑟。魔德斯知道。”
  “翻墙逃跑成功的机会大概还多些。”兰德低声嘀咕着,但他还是打开包裹,依艾雯的指示,将剑、弓和箭囊裹了进去。
  一片黑暗之中,只剩下帕登的笑声,“这场战争永无尽头,兰德.亚瑟,永远。”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四章 被召唤者

  在女宿区,沐瑞的房间里,这名两仪师正在调整绣着卷曲的常春藤和葡萄藤的披肩。她专注地打量着自己镜中的身影。当她释放怒气的时候,黑色的大眼睛就像鹰隼一样锐利,现在,银镜似乎也被这道目光所刺穿。她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将这条披肩放在鞍袋里,一直带到法达拉来。在披肩背面中心的地方,绣着白色的塔瓦隆之焰;披肩边上缀着代表她所属的宗派颜色——天蓝色。这样的披肩很少会在塔瓦隆以外的地方出现,即使在塔瓦隆城内,也往往只有在白塔才看得到。除非是两仪师的最高评议会——“白塔评议会”举行正式会议时,否则塔瓦隆城中也绝少会见到它们。在闪亮之墙以外,出现这样的火焰徽记会导致极大的恐慌,人们会忙不迭地躲藏起来,甚至去向圣光之子通风报信。一枝由白袍众射出的箭对两仪师来说,同样是致命的,而“暗杀”正是白袍众的专长。沐瑞并没有想到会在法达拉披上它,但这是晋见玉座猊下应有的礼节。
  她的身材苗条,个子并不很高,圆润的脸颊和两仪师不受岁月侵蚀的皮肤,使她的样子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沐瑞有种特殊的优雅和镇静的气质,她在人群之中总是显得鹤立鸡群,这是凯瑞安的皇家生活为她培养出来的。在她成为两仪师之后,这种气质更为增强。她知道,今天自己也许非常需要这种气质,但她就是很难保持内心的平静。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否则她不会亲自前来。这个念头已经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了十几遍。而更有上千个问题充塞在她的思想中。出了什么事?她选择谁陪伴她?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是现在?现在不能出任何错误。
  她的黑色卷发呈波浪状,一直垂到肩膀。她用右手轻抚系在头发上的精致金链,右手的巨蛇戒辉映出暗淡的光芒。在她额头正中央的金链上,缀着一块颜色清澈的蓝宝石。许多在白塔的人都知道,她能借助这块石头集中自己的思维。它只是一块无暇的蓝色水晶,只是一个年轻女孩最初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自学的工具。这个女孩早就听说过法器和更强的超法器的传说,那些是从传说纪元遗留下来的神奇物品,它们可以帮助两仪师导引更多的至上力。她在那时以为导引更多至上力的关键,就是集中自己的思想。她在白塔的姐妹们都知道她的一些小花招,并且怀疑她还有更多的花招,其中有一些根本不存在,有一些在她学习运用它们的时候却吃了不少苦。她能用这块石头做的事其实很简单,全是小孩子都能想象的东西,但有时却非常管用。如果陪伴玉座猊下的女子不知道真相,因为那些传闻,这块水晶也许会打破现有的平衡。
  快速而持续不断的敲门声从门口传来。没有一名夏纳人会这样敲门;也许他们在其他的门上会如此,但绝不会是在这里。沐瑞仍然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直到所有感情都被藏至黑色的眼眸深处。她检查了一下挂在腰带上的软皮囊。无论是什么麻烦让她离开了塔瓦隆,我带给她的麻烦都会远远大于她的想象。一阵更加响亮的敲门声传来。沐瑞走过房间,打开门,向门外的两名女子露出平和的微笑。
  沐瑞认识这两名女子,黑发的爱耐雅披着蓝色的流苏披肩;金发的莉亚熏披着红色的流苏披肩。莉亚熏的容貌不仅年轻,而且非常美丽,她有着一张洋娃娃的脸蛋,精巧的小嘴充满了个性。而她现在正举着拳头,打算继续敲门。她黑色的睫毛和更加漆黑的双眼,与在披肩上的金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这样的形象经常可以在塔拉朋见到。这两名女子都比沐瑞来得高,虽然莉亚熏只比她高一点点。
  看见沐瑞开门走出来,爱耐雅有些生硬的脸上浮现笑容,她的脸上也终于在微笑中露出几道美丽的纹路,不过这就够了,几乎每个人都会因为看到她现在的面容而感到舒心、安全、过目难忘。“光明照耀你,沐瑞,真高兴又见到你。你还好吗?你离开塔瓦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的心因你的出现而感到轻松,爱耐雅。”这是沐瑞的真心话,她很高兴能在来到法达拉的两仪师之中看见自己的朋友。“光明指引你。”
  莉亚熏的双唇一直紧绷着,她将披肩收紧了一些。“玉座猊下正在等待你,姐妹。”她的声音冰冷而毫无感情,沐瑞不喜欢她,至少不喜欢她的声音。莉亚熏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对周围事物都不满意的感觉。莉亚熏皱着眉,极力想越过沐瑞的肩头,看到屋内的情形。“这个房间被设下结界了,是不让我们进去吗?为什么你要防备你的姐妹?”
  “防备一切。”沐瑞平静地回答,“有许多女仆对两仪师充满了好奇心,我不想让她们在我离开的时候进入我的房间。你们刚刚才到,但在这以前,我要防备这里所有的人。”她将房门在身后关上,就这样,她们三人就全都站在走廊里。“我们可以走了吗?不该让玉座猊下等待的。”
  她和爱耐雅一边聊天,一边沿着走廊走了下去,莉亚熏仍然站在原地,她的眼睛依旧盯着那扇门,仿佛心里一直怀疑着沐瑞在里头藏了什么。好一会儿之后,她才赶上前去。莉亚熏走在沐瑞身边,如同一个满心警戒的卫兵。爱耐雅则显得自然的多,沐瑞只是她的同伴,她和沐瑞落在厚地毯上的脚步轻柔而和谐。
  身穿礼服的侍女们纷纷向她们行屈膝礼,即便是对法达拉的领主,她们也不会如此恭敬。同时遇到三名两仪师,且玉座猊下就在城堡里,这对城堡中的每一名女子来说,是一生也难以得到的光荣。在走廊里还有一些贵族女子,她们也向三位两仪师行屈膝礼,这是爱格马领主都无法享受到的尊崇。沐瑞和爱耐雅向每位行礼的人微笑并点头致意;从仆人到贵族,无一例外。莉亚熏则对这些人视而不见。
  当然,这里只有女子,没有男人。没有任何一位超过十岁的夏纳男性,可以在未经允许或邀请的情况下,进入女士的房间,所以只有一些年纪很小的小男孩,在这里跑来跑去地玩耍。当他们的姐妹向两仪师行屈膝礼的时候,小男孩们则有些笨拙地跪在地上。爱耐雅总是对他们露出微笑,并不时抚摸一下孩子的头顶。
  “这一次,沐瑞,”爱耐雅说,“你离开塔瓦隆实在太久了,塔瓦隆想念你,你的姐妹们想念你,白塔需要你。”
  “我们之中必须有人行于世上。”沐瑞柔声回答。“我会把在白塔评议会的责任留给你,爱耐雅。在塔瓦隆,你应该比我了解更多的信息。经常是我刚刚离开一个地方,那里就会发生一些事情。有什么新闻可以告诉我的吗?”
  “又是三名伪龙。”莉亚熏插口说道,“在沙戴亚、莫兰迪和提尔,伪龙们正在蹂躏大地,而你们蓝宗两仪师却只是毫无意义地微笑、交谈,深陷在过去的时光里,无法自拔。”爱耐雅的眉头扬了起来,莉亚熏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三名。”沐瑞轻声说道,剎那间,她的眼里闪烁着一丝光芒,但她很快就将此掩饰了过去。“过去的两年里,出现了三名伪龙,而现在,竟有三名伪龙同时出现。”
  “如同以往一样,他们最终难逃被消灭的命运,只有男性贱民组成的乌合之众会跟随他们的旗帜。”
  沐瑞差点就要因为莉亚熏语气中的自信而感到放心了,但也只是差一点而已,她对现实了解得太过透彻,也知道太多的可能性。“姐妹,难道仅仅过了两个月,你就忘了上一名伪龙率领的军队,把海丹毁得支离破碎?不管那是不是乌合之众,他们确实被击败了。我想,洛根现在应该被带到塔瓦隆驯御了,成为了一个无害的人,但我们的一些姐妹们却在那场战斗中丧生。即使是一位姐妹的死,也是我们无法承受的,而海丹的损失更是无法弥补。在洛根之前的两名伪龙并没有导引至上力的能力,即是如此,坎多和阿拉多曼的人们也无法忘记他们的暴虐。村庄毁于战火,男人死在战场上,而现在,这个世界怎么能同时承受三名伪龙的伤害?会有多少人涌向他们的旗帜?转生真龙从来不会缺少追随者。这场战争还会发展到什么程度?”
  “情况并非如此严重,”爱耐雅说,“据我们所知,只有沙戴亚的伪龙有导引至上力的能力,他还没有时间召集够多的追随者,姐妹们就已经在那里对付他了。提尔的人们正将他们的伪龙赶过哈登莫克。而莫兰迪的伪龙则已经被锁在镣铐之中了。”爱耐雅发出一个短促而带点惊讶的笑声。“想不到那些莫兰迪人会这么快就把事情给解决。我们向他们问话的时候,他们甚至不称自己为莫兰迪人,而称自己为卢加德人,或者伊尼斯尼人,或者某位领主的人。因为害怕他们的邻居会有借口入侵莫兰迪,莫兰迪人几乎是在那名伪龙一开口称自己是伪龙时,就把他抓了起来。”
  “尽管如此,”沐瑞说,“同时出现三名伪龙仍然是不可轻忽的事情。有没有哪个姐妹做出预言的?”但沐瑞也知道,出现预言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两仪师的预知能力早已丧失殆尽了,几个纪元以来,甚至连最微不足道的预言也没有出现过。所以当她看见爱耐雅摇头时,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这并不令人惊讶,反而让人有一点儿放心。
  她们走到一处走廊的交叉点,遇到爱玛莉萨女士。爱玛莉萨同样行了一个屈膝礼,深深地低下头,展开自己浅绿色的裙子。“荣耀归于塔瓦隆。”她低声说道,“荣耀归于两仪师。”
  法达拉领主的妹妹得到了比一般人更多的礼遇,沐瑞扶着爱玛莉萨的手。“你让我们得到了荣耀,爱玛莉萨,请起身,姐妹。”
  爱玛莉萨优雅地站起身来,双颊布满了红晕。她从来没去过塔瓦隆,也绝对想不到可以被一位两仪师称作姐妹。已届中年的爱玛莉萨,个子娇小、皮肤微黑,有一种成熟美,而现在她双颊的红晕让这种成熟感荡然无存。
  “您给了我太多荣宠,两仪师沐瑞。”
  沐瑞向她微笑。“我们认识多久了,爱玛莉萨?难道我现在必须称呼你爱玛莉萨女士,就好像我们从来不曾坐在一起喝过茶?”
  “当然不是。”爱玛莉萨微笑响应,她的脸上有着和她哥哥一样显而易见的力量,并未因圆润的脸颊和下巴而有稍减。人们都说,爱玛莉萨是和爱格马一样强大且著名的斗士,甚至有人认为爱玛莉萨甚至比爱格马还强。“但玉座猊下在这里……艾沙王访问法达拉时,我私底下称他马加米,是小叔叔的意思。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总是骑在他的肩膀上,但在公开场合又是另一回事了。”
  爱耐雅善意地摇摇头,“有时,正式的礼仪是必须的,但人们经常会太过追求这些繁文缛节,请称呼我为爱耐雅。如果可以的话,我能称呼你爱玛莉萨吗?”
  沐瑞瞥见艾雯在走廊远处闪了一下,便消失了,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短袖皮衣的男人,弯腰扛着一袋包裹。沐瑞笑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平静的神色。如果这个女孩在塔瓦隆也能这么有主见,她有些嘲讽地想,总有一天她会坐上玉座的位子。当然,她必须先学会控制这种我行我素的态度,而且到时候还得有空出来的玉座让她坐。
  等她将注意力转回面前的谈话时,莉亚熏正说道,“……我很希望能多了解你们这个地方。”她的脸上带着微笑和女孩般天真开朗的神情,声音也非常友善。
  爱玛莉萨向三位两仪师提出一同前往她的私人花园游玩的邀请。沐瑞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莉亚熏则热情地接受了邀请。莉亚熏没有什么朋友,而她所有的朋友几乎都是红宗两仪师,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两仪师的圈子,否则,她甚至可能和一名男人,或是兽魔人交上朋友。沐瑞并不能确定在莉亚熏眼里,男人和兽魔人会有什么很大的区别。实际上,对于红宗,她什么也无法确定。
  爱耐雅向爱玛莉萨解释说,她们现在必须去晋见玉座猊下。“当然,”爱玛莉萨说,“光明与她同在,她是造物主的恩宠。那么,等你们有空的时候再聊。”她站直身体,向离开的三位两仪师点头致意。
  一路上,沐瑞偷偷审视着莉亚熏。这位金发两仪师一直望着前方,玫瑰花蕾一般的嘴唇若有所思地微微翘着。看来,她似乎已经忘了身边的沐瑞和爱耐雅。她怎么了?
  爱耐雅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反常,不过一直以来,无论身边的人做了些什么,她都能坦然接受。沐瑞一直感到奇怪,尽管在白塔,她和爱耐雅表现得同样出色,但那些性格乖僻的人却总是能和爱耐雅进行坦诚的交流,而她也能够接受所有的人,他们总是会接受她的意见和看法。爱耐雅还有一种发现事物核心的能力,也能坦然接受所遭遇到的事实。现在,她又开始用轻松的语气向沐瑞谈起最近的消息。
  “安多的消息有好有坏,凯姆林城的骚动因为春天到来的关系,已经消失无踪。但那里的流言蜚语还是很多。有不少人依然在责备女王和塔瓦隆,他们说,是我们导致了如此漫长的冬天。摩格丝的王位比去年更加不稳了,但她毕竟还是女王,只要加雷斯.布伦还是她的首席大将,就没有人能威胁到她。至于王女伊兰,和她的哥哥盖温爵士已经平安抵达塔瓦隆,开始他们的训练。在白塔,有人害怕这个惯例会被打破。”
  “只要摩格丝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沐瑞说。
  莉亚熏打了个冷颤,仿佛刚刚从梦中醒来。“那就要祈祷她还能继续留着这口气。王女的队伍一直被圣光之子跟踪到艾瑞尼河,通向塔瓦隆的桥头。有更多的圣光之子在凯姆林城外扎营,伺机作乱。而凯姆林城内也不见得安全。”
  “也许现在是摩格丝应该接受一些警告的时候了,”爱耐雅叹了口气。“这个世界每天都变得更加危险,即使是一位女王也无法逃避。也许对一位女王来说,情况会更加严重。她过于刚愎自用了。我还记得,当摩格丝还是一名女孩时,她来到塔瓦隆,发现自己无法成为我们的姐妹,这让她怒气冲天。有时,我觉得她不顾女儿的选择,一味逼着女儿按她的计划发展,很可能是因为这件事。”
  沐瑞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伊兰是她所生,体内也有着和她相同的火种,这不存在什么选择的问题。几乎所有阿玛迪西亚的白袍众都已经在凯姆林城外扎营,摩格丝不会没看到这一点,她也不会容忍自己的女儿因为缺乏训练而死于非命。她会指挥加雷斯和她的卫队,在那些白袍众中杀出一条直通塔瓦隆的路,如果有必要,就算只剩下加雷斯一个人,也会这么做的。”但摩格丝还是必须保守这个女孩的秘密。如果安多人知道伊兰在塔瓦隆接受训练,不只是为了让她成为一位女王,而是要让她成为一名两仪师,那他们会心甘情愿地让她继承摩格丝的狮王座吗?在所有可查的历史中,能同时身兼两仪师的女王屈指可数,而那些透露自己两仪师身分的女王无不为此抱憾终生。沐瑞感到一阵难过。但眼前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没有余暇去帮助一位女王,甚至连为她担心的时间都没有。“还有什么消息,爱耐雅?”
  “你一定已经知道了,对圣号角的大狩猎召集令已经从伊利安发出,这是四百年来的第一次。伊利安人都说,最后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了。”爱耐雅微微哆嗦了一下,随后又继续说道,“一定要在对抗暗影的最后战争开始之前找到瓦力尔号角。各地的男人正向伊利安聚集,他们全都渴望找到瓦力尔号角,成为传奇的一部分。莫兰迪和阿特拉也到处都是这些人,他们的热情得可怕,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会那么急着要抓住伪龙的原因。不管怎样,走唱人会有许多新的故事可以吟唱了。愿光明照耀那些新故事。”
  “也许并不是他们所期待的新故事。”沐瑞说。莉亚熏紧盯着她,但沐瑞仍然面无表情。
  “我也认为不是,”爱耐雅平稳地说,“他们所期待的故事是他们能进入传奇的轮回之中。除此之外,我还听到一些不太可靠的传闻,海民出现了异常的躁动,他们的船只毫不停歇地从一个港口驶向另一个港口。从那些岛屿回来的姐妹们说,克拉莫——他们的被选中者就要来了,但她们也无法获知更详细的情报。你知道,关于克拉莫的事,亚桑米亚尔对外人向来都是三缄其口,而我们的姐妹似乎也不太想公开太多的东西。艾伊尔人同样开始四处活动,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目的,没有人能和艾伊尔人进行交流。不过,感谢光明,至少现在还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们会再次越过世界之脊。”她叹了口气,摇摇头。“要是我们能有一位艾伊尔人姐妹就好了,哪怕只有一个也好啊!我们对他们了解得太少了。”
  沐瑞笑着说,“有时,我还真会以为你属于褐宗的,爱耐雅。”
  “阿摩斯平原。”莉亚熏说,而她似乎也为自己突然说出口的话感到惊讶。
  “现在,这可真的是一个谣传了,姐妹。”爱耐雅说,“当我们离开塔瓦隆的时候,有听到消息说,在阿摩斯平原会爆发战争,也许还会波及到托门首。我是说,也许会。这个消息并没有得到证实,而且我们也在得到更多情报之前就已经离开了塔瓦隆。”
  “那可能是塔拉朋和阿拉多曼。”沐瑞说着摇了摇头,“他们已经为了争夺阿摩斯平原而有了将近三百年的摩擦,但他们并没有爆发过公开的战争啊!”她看看莉亚熏,两仪师应该放弃她们对自己原先的国土和统治者的所有忠诚,但没有几个两仪师能如此决绝。对自己的故乡毫不关心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他们为什么要在这时……?”
  “不要再闲聊了。”金发女子恼怒地打断了沐瑞的话。“沐瑞,玉座猊下正在等着你。”她向前快走三步,打开一扇高耸的拱门。“玉座猊下不会跟你说什么闲话的。”
  沐瑞下意识地碰了碰腰间的小袋子,便走过莉亚熏身边,进入拱门,同时向莉亚熏点了点头,仿佛她是为自己服务才打开那扇门的。沐瑞并没有因莉亚熏愤怒的脸色而感到高兴。这个可怜的女孩到底怎么了?
  颜色鲜亮的地毯覆盖了整个接待室的地面,房间里摆设着座椅、长软椅和小桌子,虽然它们的形式很朴素,但每件家具摆放的布局都让人感到舒心惬意。锦缎窗帘装饰着高窄的通风口,让它们看起来更像是窗户。壁炉中没有生火,天气已经很温暖了,要一直到子夜时分,寒冷的北风才会再次吹袭夏纳。
  房间里陪侍在玉座身边的两仪师并不多。褐宗的维林.玛瑟雯和撒拉菲并没有将目光移向走进来的沐瑞。撒拉菲正专注地阅读一本皮革封面已经破损褪色的古书,小心地翻动着它残破的书页。身形丰满的维林则交迭着腿坐在窗口下,将一朵花举到投洒进来的阳光中,然后用另一只手在膝上的一本书里绘制着它的草图。她身旁的地板上放着一罐打开来的墨水瓶,还有一小堆花放在她的大腿上。褐宗的姐妹们除了探寻知识以外,几乎什么都不关心。沐瑞有时很想弄清楚,她们是否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事,或者她们身边正在发生什么事。
  房间里的另外三位女士抬起头,但她们只是看着沐瑞,并没有走近她。其中一位身材苗条的女士属于黄宗,沐瑞并不认识她。沐瑞待在塔瓦隆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尽管两仪师的数量已经大大减少,但其中一些姐妹她还是不认识。不过另外两位她都认识。卡琳亚白皙的皮肤和冰冷的态度,与她披肩上的白色流苏非常相配;而绿宗的埃拉娜.摩斯凡妮,则有着和卡琳亚正好相反的深色皮肤与火爆脾气。现在两个人都站在原地注视着沐瑞,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埃拉娜用力地整理了一下披肩,而卡琳亚则没有任何动作。身材苗条的黄宗姐妹带着一种遗憾的神情将脸别了过去。
  “光明与你们同在,姐妹们。”沐瑞发出问候。没有人回答。沐瑞并不确定撒拉菲和维林是否听见了她的话。其他人在什么地方?没有必要让所有的两仪师都待在这里。大多数两仪师会在她们的房间里休息,以消除旅途的劳顿。但沐瑞知道,现在情况紧急,所有她不能提出的问题都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却没有表现在她脸上。
  房间另一侧的一扇门打了开来,莉安出现在房间里,手里并没有拿着她的金焰杖。这位撰史者和大多数男子一样高,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和黑色的短发,行走时的身姿流畅而优雅,美丽依然不减当年。她披着一条一掌宽的蓝色长巾,而不是其他两仪师那样的披肩。她是白塔评议会的监守者,所以她的穿着不会表现出她的宗派。
  “你来了。”撰史者的声音里透出充沛的精力,她指了指身后打开的门。“来吧,姐妹,玉座猊下正在等你。”她的话总是那么清晰、有力而快捷,从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她是气恼、快乐,还是兴奋。当沐瑞跟随莉安走进内室时,她仍然摸不清撰史者的情绪。莉安在她身后将门关上,门扇撞击的声音和牢门关闭时的声音,有几分相似。
  玉座猊下坐在房间中央的一张大桌子后方,桌上放着一只金色的箱子,它的大小和一只旅行箱差不多,上面布满了华丽的镶银装饰。这张桌子的结构非常牢固,它的四条腿几乎就是粗大的原木。但桌上东西的重量对它造成的影响还是显而易见。
  看到金色的箱子,沐瑞几乎无法再保持平静。她最后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还被锁在爱格马领主的保险库里。当她得知玉座猊下驾临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要向玉座猊下禀报这件事。现在这个东西已经被摆到玉座猊下的面前,这只是一件小事,却是一件足以令人感到不安的小事,一件打破她的计划的小事。
  沐瑞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以庄重的语气说道,“您召唤我,吾母,我应您的召唤而来。”玉座伸出手,沐瑞亲吻了她手指上的巨蛇戒,那枚巨蛇戒和其他两仪师的戒指并没有什么不同。沐瑞站起身,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一些,但她还是保持着相当的恭敬。她知道,撰史者就站在她身后那扇门旁边。“旅途愉快,吾母。”
  玉座并非出身贵族,而是出生在提尔一个穷苦的渔人家庭中,她的名字是史汪.桑辰,很少有人会用这样的名字,甚至没有人会想到还可以这样取名字。今年已经是白塔评议会将她选为玉座的第十年,她现在的名字就是玉座,披在她肩膀上的宽阔长巾绣着七种宗派的颜色。玉座属于所有的宗派,同时她也不属于任何宗派。她的身高适中,容貌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俊俏。在她的脸上,能够看到一种力量;那不是玉座这个崇高的地位所给予她的,而是当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在提尔的港口区冒险挣扎求生时锻炼出来的。她清澈的蓝眼睛散发出远胜于王者的威严,即使是圣光之子的指挥官也不敢直视她。现在,这双眼睛里却有一点沉重,双唇也同样地紧绷。
  “我们召唤疾风,让我们能够快速抵达艾瑞尼河,女儿,然后又得到水流的帮助。”玉座的声音显得深沉而悲伤。“我见到了我们造成的洪水对沿岸村庄的伤害。光明将记住我们的所作所为。我们不会因为村民的苦难和被淹没的庄稼而得到宠爱。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尽快到达这里。”她将目光落在那只金色的箱子上,微微抬起一只手,仿佛要碰触它。但当她再次开口时,她只是说,“爱莉达正在塔瓦隆,女儿,她是随伊兰和盖温一起来的。”
  沐瑞发觉站在旁边的莉安虽然如同以往安静,但她正仔细地观察和倾听着。“我很惊讶,吾母,”沐瑞小心地说,“摩格丝不该在这时离开两仪师的帮助。”摩格丝是少数几个公开承认有两仪师顾问的统治者。几乎所有的统治者都有两仪师顾问,但他们很少会承认这一点。
  “是爱莉达坚持要来的,女儿,我怀疑摩格丝是否能左右爱莉达的意志。不管怎样,也许摩格丝这次并不同意爱莉达的选择。爱莉达有很大的潜力,超乎我以往所察觉的,她已经进步许多。红宗姐妹的数量就像拼命吸气的鲀鱼一样膨胀增加。我不认为伊兰会赞同她们的想法,但她还年轻,所有的事情都无法确定。即使她们没有刻意去改变她,她的发展仍然是未知的。伊兰很可能会成为千年来最强大的两仪师,而且因为是红宗发现了她,所以红宗的地位会因她而得到显著的提升。”
  “我将两名年轻女子带到法达拉来,吾母,”沐瑞说,“她们都两河流域,在那里,曼埃瑟兰人的血统仍旧浓稠。虽然她们可能早已忘记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叫做曼埃瑟兰的地方。古老的血统在高歌,吾母,响亮的歌声两河流域。艾雯虽然只是一名乡下姑娘,但她至少会像伊兰一样强大。我见过那位王女,我了解她。至于另一位姑娘,奈妮薇是她们村里的乡贤,虽然她还只是个大女孩,但村里的女子都一致推举她做为乡贤。一旦她能有意识地控制她现在所不了解的天赋,她将和塔瓦隆里的任何一位两仪师一样强大,经过训练之后,她将成为夜色中巨大的篝火,而伊兰和艾雯与她相比,也只是烛光而已。这两位姑娘不可能选择加入红宗,她们和男人在一起的时候非常愉快,也会被他们所激怒。她们确实喜欢男人。她们会削减红宗因为找到伊兰而在白塔中提升的地位。”
  玉座点点头,仿佛这些根本无关紧要。沐瑞这次终于没有来得及掩饰自己的情绪,她的眼眉因惊讶而扬起。她现在所说的正涉及到白塔评议会主要的问题,她们找到有能力导引至上力的女孩每年都在减少,而其中真正算得上力量强大的更是罕见。两仪师的数量在减少,力量在削弱,这比常人误解两仪师导致世界崩毁更加可怕;比圣光之子对两仪师的憎恨更加可怕;比暗黑之友的行动更加可怕。白塔厅堂中原本熙熙攘攘的场面已经日渐凋零,原先能轻易借助至上力做到的事情,现在则很难做得到,甚至根本就做不到了。
  “爱莉达回到塔瓦隆来还有另一个原因,女儿。她派了六只信鸽送来同一则讯息,为的就是要确保我能收到。也许她也派了信鸽给塔瓦隆城中的某些人,关于这点,我也只能猜测。随后,她就回来了,她告诉白塔评议会,你已经插手一名年轻人的命运,他是一个时轴,而且非常危险。她告诉我们,那名年轻人曾经在凯姆林逗留过,但当她找到那名年轻人居住的旅店时,你已经把他带走了。”
  “那家旅店的人们对我们十分友善而忠诚,吾母,如果她伤害了他们……”沐瑞无法掩饰语气中的急迫,她听见莉安向前移动了一步。没有人能如此对玉座猊下说话,即使是一位坐在王位上的王者也不行。
  “你应该知道,女儿,”玉座平静地说,“爱莉达只会伤害那些她认为有危险性的人,她针对的目标只有暗黑之友和那些企图导引至上力的可怜且愚蠢的男人,以及那些威胁到塔瓦隆的人。对她来说,除了这些人和两仪师之外,其他所有人都只是地面上的石子。那名旅店老板很走运,我记得他被称为吉尔师傅。他显然是支持两仪师的,所以毫无保留地回答了爱莉达的问题,实际上,爱莉达和他聊得十分投机。她还告诉我们很多关于你带走的那个年轻人的事。她说他是继亚图.鹰翼之后最危险的男人。你知道,有时,她具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她的这番言论在白塔评议会里引起很大的骚动。”
  因为莉安的缘故,沐瑞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加柔顺,虽然实际上她的声音还是非常生硬,但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有三名年轻男子与我同行,吾母,但他们之中并没有王者,我很怀疑他们是否曾在梦里想象过自己会统一世界。自从百年战争之后,就再没有人做过亚图.鹰翼的梦了。”
  “是的,女儿,他们只是年轻的乡下人,爱格马领主是这么告诉我的。但他们之中有一个是时轴。”玉座的眼睛再次望向那只箱子。“白塔评议会提议你应该隐退思过,这个提案由一位绿宗的监管者提出,另外两位绿宗的监管者也表示同意。”
  莉安发出一声充满厌恶和挫败的叹息,她在玉座猊下说话的时候极少会这么明显地表示自己的存在。沐瑞能够理解她这次小小的反常。绿宗和蓝宗联盟已经超过了有千年之久,自从亚图.鹰翼的时代开始,她们就一直是站在同一阵在线的。“我不想去荒僻的村庄锄地,吾母。”无论白塔评议会说什么,我都不会任人摆布。
  “此外绿宗还提议,说你在隐退期间应该交由红宗监管。红宗监管者竭力表现出惊讶的样子,但她们看起来就像是知道猎物已无自卫能力的鱼鹰一样。”玉座哼了一声。“红宗公开宣称她们不愿管理不属于她们宗派的人。但她们又说,她们会接受评议会的决定。”
  尽管极力克刻,但沐瑞还是打了个哆嗦,“这会……很不好的,吾母。”这比不好还要糟糕得多,红宗向来不以仁慈著称,不过沐瑞还是努力把这件事放在一边,过一会儿再处理吧!“吾母,我无法理解绿宗和红宗为什么会如此明显地结盟。她们的信条和她们对待男人的态度,以及她们对两仪师责任的看法都是大相径庭的,红宗两仪师和绿宗两仪师甚至都无法心平气和地交谈。”
  “事情改变了,女儿,我是第五个出自蓝宗的玉座。也许她们觉得蓝宗的玉座太多了,或者蓝宗的方法已经不适合这个满是伪龙的世界。在一千年之后,有许多事都改变了。”玉座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仿佛在喃喃自语。“古老的墙壁削弱了,古老的屏障倒塌了。”她摇摇头,但声音随即恢复了坚定。“她们还提出了一项议案,一个同样像是在防波堤上扔了一个星期的死鱼那样臭气冲天的议案。因为莉安属于蓝宗,而我也是蓝宗,评议会认为如果再让两位蓝宗姐妹随我一同前来的话,蓝宗就有四名代表了。她们当着我的面讨论这件事,而她们的态度仿佛好像在讨论修理塔瓦隆下水道的问题似的,于是两位白宗的姐妹站出来反对我,接着是两位绿宗的姐妹。黄宗在她们之间嘀嘀咕咕,迟迟没有表态。只要再有一个宗派表示反对的话,你的姐妹爱耐雅和梅格就无法出现在这里了。甚至有人还公开说,我根本不应该离开白塔。”
  这个消息对沐瑞的震撼,甚至超过自己将落入红宗手里。无论哪个宗派,撰史者只服从玉座猊下的决定,而玉座猊下代表的是所有宗派。白塔的情况一直是这样的,甚至在兽魔人战争中最黑暗的那段日子里,或者在亚图.鹰翼的军队把所有的两仪师全都困在塔瓦隆城里的时候,也没有人对此有过异议。不管怎样,玉座猊下毕竟是玉座猊下,每个两仪师都要发誓效忠她,没有人能质疑她的决定和选择。这是三千年来都不曾被打破的规矩和法律。
  “谁敢这么做,吾母?”
  玉座露出苦笑,“几乎每个人,女儿。凯姆林开始骚动,大狩猎的召集令在我们没有得到任何线索的情况下就已经发出了。伪龙如雨后的毒菌般丛生,国家在倾颓,自从亚图.鹰翼大幅削减贵族领地之后,还没有过这么多的贵族参与贵族游戏。最糟糕的是,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暗帝又开始骚动了。如果还能有姐妹相信白塔并没有失去对时局的控制,那她不是属于褐宗,就是已经逝去了。时间对我们来说是愈来愈紧迫,女儿。有时,我甚至都能感觉到那种紧迫感。”
  “如您所言,吾母,情况正在改变,但在闪亮之墙以外的危险,还是远远大于墙内的。”
  有好一段时间,玉座只是望着沐瑞的眼睛,然后,她缓缓点了点头。“出去一下,莉安,我要和我的沐瑞女儿单独谈一谈。”
  莉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您所愿,吾母。”沐瑞能感觉到她的惊讶,玉座猊下从来不会在撰史者缺席的情况下会见任何人,特别是对一个她有理由进行惩罚的姐妹。
  房门被打开,又在莉安背后关上,对于内室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不会在前厅多说一句,但玉座猊下单独会见沐瑞的消息会像草原上的野火一样,在来到法达拉的两仪师之间迅速传开。各种各样的猜测都会出现。
  门一关上,玉座就站了起来,沐瑞感到全身一阵刺麻。这是另一位女子导引至上力时所造成的影响。一瞬间,玉座似乎被耀眼的光芒所环绕。
  “我不知道还有谁能耍你的老把戏,”玉座说着,用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沐瑞额头上那块蓝宝石,“不过我们大多数人都有一些在孩提时代就已经学会的小把戏。不管怎样,没有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了。”
  突然,她张开手臂,紧紧抱住沐瑞,这是两位老朋友之间温暖的拥抱,沐瑞也给了玉座同样温暖的拥抱。
  “你是惟一一个,沐瑞,惟一一个还能让我记得我是谁的人,即使是莉安也总是把我看成那条圣巾和那根手杖。即使当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仿佛我们从来不曾有过初到塔瓦隆时那段充满欢笑的时光。有时,我真希望自己仍然只是一名两仪师初阶生,而你还是我的玩伴,仍然天真地以为我们走进了走唱人的故事中,仍然天真地以为我们会找到心爱的男人,而他们全都是些王子,还记得吗?英俊、强壮、温柔的王子……有谁能忍受和拥有两仪师力量的女人一同生活呢?我们还能不能天真地以为我们会像走唱人的故事所说的一样,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们会像其他小妇人那样,只是得到比她们更多的东西?”
  “我们是两仪师,史汪,我们有我们的责任。即使你和我没有导引至上力的天赋,你会为一个家和一个丈夫而放弃你的人生吗?即使那个丈夫是一位王子?我不相信,这只是一位乡下好妻子的美梦,甚至连绿宗两仪师也不会这么做。”
  玉座向后退去。“不,我不会放弃,在大多数时间里,不会。但我有时确实会羡慕那些乡下的好妻子。在那时,我几乎就要放弃了。沐瑞,如果有人发现了我们的计划,即使那个人是莉安,我们也会双双遭到静断。我敢说,她们不会有丝毫犹豫。”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五章 夏纳的暗影

  静断。这个词仍然在空气中颤动,仿佛正浮现在两人面前。为了阻止男人因为导引至上力而陷入疯狂,毁灭周遭的一切,所以必须切断他们与至上力的联系,这样的行为称为“驯御”;而这样的行为施行在女子身上时,就称为“静断”。被静断之后,女子将无法再导引至上力,她们虽然还能感受到真源中属于女性的阴极力,却无法接触到它。她们将带着失落的记忆,痛苦地活下去。自从世界崩毁以来,很少有两仪师遭到静断,每位两仪师初阶生都被要求记住所有遭到静断的两仪师的名字,以及她们所犯下的罪行。身为两仪师,没有人能在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不会浑身发颤的。接受静断的女子绝不比接受驯御的男子好受多少。
  沐瑞一开始就知道她将面临的风险,她知道这是必要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坦然接受这件事。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只有从睫毛的缝隙里透出的闪光能显示出她的愤怒和忧虑。“莉安会追随你进入煞妖谷,甚至是末日深渊。史汪,你不该认为她会背叛你。”
  “不,到那个时候,她会认为这叫背叛吗?对一个叛徒来说,有何背叛可言?你从没想过这一点吗?”
  “没有,史汪,我们所做的正是我们必须做的,我们在二十年前就知道这一点了。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编织命运,你和我都是时代因缘选中的人;我们是预言的一部分,而预言必定会实现,必定!”
  “预言必定会实现。我们接受的教诲里说,它会实现,而且一定会实现,但它的实现却伴随着推翻其他所有的教诲,而那些则是我们所代表的一切。”玉座揉搓着自己的胳膊,走到狭窄的窗缝前,向外面的花园望去。她抓住身边的窗帘,“在女宿区里,她们悬挂织锦,让房间变得更加柔和,她们也在花园里种植美丽的花朵,但这些都不属于这里,布置这些的目的不是为了战争、死亡,还有杀戮。”她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自从世界崩毁以来,只有两位玉座被剥夺了圣巾和手杖。”
  “泰特苏安,她因嫉妒爱莉珊德的力量而背叛了曼埃瑟兰;邦雯,企图操纵亚图.鹰翼,进而控制整个世界,结果险些导致了塔瓦隆的毁灭。”
  玉座继续观察着下面的花园。“她们都出自红宗,后来也都被蓝宗的成员所代替。因此,自从邦雯之后,就再也没有红宗两仪师被选为玉座了,所以红宗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想扳倒一名出自蓝宗的玉座。所有的事情都纠缠在一起了,我不想成为第三个失去圣巾和手杖的玉座。沐瑞,对于你,结果当然是会遭到静断,并被赶出闪亮之墙。”
  “爱莉达永远也不会轻易放过我。”沐瑞专注地望着她的挚友。光明啊,她怎么了?她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表现。她的力量呢?她的火气呢?“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史汪。”
  玉座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对于我,事情还会有所不同,即使遭到静断,一个垮台的玉座也无法得到自由,因为她会被当成一名殉道者,成为造反者们纠合的源头。泰特苏安和邦雯都被当成仆役,终生不得离开白塔,她们是洗碗妇,是人们指点议论、引以为戒的范本。没有人会聚在一个整日必须擦地洗碗的妇人身旁,人们也许会可怜她,但绝不会纠合在她身边。”
  沐瑞盯着玉座,一拳砸在桌面上,“看着我,史汪,看着我!在这么多年之后,在我们做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你是不是想放弃?放弃我们的计划,也放弃这个世界?而这只是因为你害怕去把一堆盘子给刷干净!”她努力在自己的话里加进更多的嘲讽。看见她的朋友猛地把头转向她,沐瑞不禁松了口气。史汪的力量仍在,虽然已显疲态,但确实还在,那双碧蓝的眼睛里仍燃烧着一直不曾熄灭的火焰。
  “我还记得我们两个人刚知道自己被选为两仪师初阶生的时候,那种兴奋得大声尖叫的情形。沐瑞,你在凯瑞安过着舒适的生活,你从没有过在一条渔船上讨生活的经历。”史汪突然在桌上猛力一击。“不,我不会放弃,我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事情都脱离我的控制,而我却无所作为!我和评议会之间的大多数麻烦都是因你而起,就连绿宗都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还没有把你召回白塔,让你懂得一些纪律。这次陪我前来的半数姐妹都认为我应该把你交给红宗。而如果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你会企求自己仍然只是一名两仪师初阶生,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糟糕的了。光明啊!她们是否还记得,我们在两仪师初阶生时曾经是多么要好的朋友。我会站在你这边的。”
  “我们有我们的计划,沐瑞!找到那个男孩,把他带到塔瓦隆,我们可以把他藏在那里,保证他的安全,同时也能指引他的道路。自从你离开白塔之后,我只从你那里得到两项讯息。只有两项!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暴风雨的夜晚正驾着船驶过龙指湾。第一项讯息说你到了两河流域,将要进入伊蒙村。那时我以为事情发展得很顺利,那个人已经被找到了,你很快就能将他掌握在手里。然后,凯姆林的讯息说,你要去夏纳,去法达拉,而不是塔瓦隆。法达拉,离妖境近在咫尺的地方,兽魔人和魔达奥就在城下横行。在将近二十年的计划和寻找之后,你将我们的一切都扔在暗帝面前,你疯了吗?”
  沐瑞显然因史汪的话而受到了刺激,她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但语气更加坚决。“时代因缘不会留意凡人的计划,史汪,我们做了那么多计划,却忘记我们要对付的是什么。时轴。爱莉达错了。亚图.潘恩崔.塔瑞奥也不曾是这么强的时轴。无论我们有什么样的计划,时光之轮都会围绕这个年轻人编织时代因缘。”
  玉座的表情由愤怒转为因震惊而显露出来的苍白。“听起来你倒好像是在说我们应该放弃。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袖手旁观,眼看这个世界毁于一旦?”
  “不,史汪,我们绝不能袖手旁观。”这个世界终究会毁灭,史汪,无论我们做什么,顶多也只是让毁灭的形式有所不同罢了。这你绝对看不到的。“但我们现在必须体悟到,我们的计划中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我们对于局势的控制要比我们最初的设想来得弱。也许我们根本影响不了事态的发展,命运之风时刻不停,不断推动我们前进,史汪,我们必须努力驾驭它们。”
  玉座哆嗦了一下,仿佛她感觉到那些冰冷刺骨的风一般。她将手伸向那只金色的箱子,灵活的手指精确地找到了设计复杂的开启点,轻轻地拨弄一下设计巧妙的箱盖,它便向后掀开,露出一只卷曲的黄金号角。箱子里的空间设置,让号角得以安稳地置于其间。她拿起号角,用手指抚摸着以银丝镶嵌在号嘴周围的古语铭文。
  “‘坟墓无法阻挡我的召唤。’”玉座喃喃地念道,“瓦力尔号角,用来召唤坟墓中死去的英雄。预言中说,只有到最后战争时,它才会被找到。”她突然将号角放回箱子里,飞快地关上箱盖,仿佛她已经无法忍受这号角继续出现在她眼前。“欢迎式一结束,爱格马就将它推到我的手里。他告诉我,自从这号角被放进保险库之后,他就非常害怕进入那里。那种诱惑太过强烈了,没有一个战士不想亲自吹响这只号角,率领因召唤而复活的英雄们,杀过妖境,直捣煞妖谷,彻底消灭暗帝。对光荣的渴望灼烧着他的心,但他说,他自知吹响这只号角的人不是他,绝对不是他。他迫不及待地想摆脱这只号角,虽然他同样渴望保留它。”
  沐瑞点点头,爱格马对这只号角的预言相当了解,可以说,他是与暗帝作战的人之中最了解这个预言的。“‘吹响我之人,必不是为了荣耀,他的心中只有救赎。’”
  “救赎。”玉座苦笑着说,“从爱格马眼里,我看得出他不知道自己是正在放弃救赎世人的机会,还是在拒绝灵魂的谴责。他只是能确认,他必须在自己的内心被彻底烧毁之前放弃它。他曾经试图秘密地保存它,但谣言很快就在城堡中传开来。我感觉不到他所受到的诱惑,但这只号角仍然让我浑身发麻。在我离开之前,他只能把这只号角放回保险库,因为即使把它放在隔壁的房间,我也无法安然入睡。”她揉了揉前额紧皱的眉头,叹了口气。“不到最后战争,它不会被发现,难道期限已经如此接近?我希望我们还有更多的时间。”
  “《卡里雅松轮回》。”
  “是的,沐瑞,你不必提醒我,我对真龙预言的了解并不比你少。”玉座摇摇头。“自从世界崩毁之后,一代人之中出现的伪龙从不超过一个,而现在,居然有三名伪龙同时在世上肆虐。过去的两年里,还曾经有过三名伪龙。时代因缘需要真龙的出现,因为它的编织已经指向末日战争。有时,我的心里充满疑惑,沐瑞。”她在沉思中喃喃低语,“如果洛根就是真龙呢?他能导引至上力,在红宗将他带到白塔之前,我们驯御了他。沙戴亚的马瑞姆.泰姆呢?他会是真龙吗?已经有姐妹去了沙戴亚,他现在也许已经被我们抓住了。但我们会不会一开始就错了?如果转生真龙在最后战争开始之前就被驯御,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被预言的人死亡或者遭到驯御,即使是预言也会失落。到那时,我们将毫无防备地面对暗帝带来的风暴。”
  “他们都不是真龙,史汪。因缘需要的不是龙,而是惟一的真龙。在真龙表明自己之前,因缘会继续扔出伪龙,但在真龙出现之后,伪龙将荡然无存。如果洛根或其他人是真龙,那就不会有其他伪龙出现了。”
  “‘他如破晓的阳光般到来,世界将因他的到来而再次崩毁,再次重生。’无论我们是要单独面对那场风暴,还是依附在同样会鞭挞我们的力量后面,光明都将帮助我们。”但玉座还是止不住微微颤抖,仿佛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的这些话。她的脸颊仿佛正要准备承受打击一样紧绷。“沐瑞,你会对任何一个人隐藏你的想法,但你永远也不会对我这么做。你还有事情要告诉我,而且不是好事情。”
  沐瑞从腰间解下皮囊,在桌上打开它,倒出里面的东西当成回答。那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一堆闪烁着黑白光泽的陶瓷碎片。
  玉座好奇地捡起一块碎片,她的呼吸一下子停滞了。“昆达雅石。”
  “心之石。”沐瑞点点头。昆达雅石的塑造方法已经因世界崩毁而失传,但已经制成的心之石却没有在那场大灾变中被毁掉,顶多只是陷入地壳中,或者沉入大海里。它们不可能被破坏。一旦昆达雅石被制成,就没有任何已知的力量能破坏它,即使用至上力直接轰击心之石,也只是让它更加坚固罢了。但现在,这块心之石的确被某种力量毁掉了。
  玉座匆忙地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组成了一个男人手掌大小的碟子。碟子的一半漆黑如夜,另一半则苍白似雪,在两种颜色交会的地方,黑与白弥漫在一起,形成无数复杂的纹路;虽然经历了无数岁月,这些纹路依然清晰如旧。这是古代两仪师的象征,那是在世界崩毁之前,男人和女人共同运用至上力的时代。它的一半现在被称为塔瓦隆之焰,另一半被当成诅咒刻在受指控者的家门上,那就是龙牙。这样的心之石只制造了七块,每一件心之石作品都在白塔有纪录,而这七块心之石的纪录更重于所有其他作品。史汪凝视着这堆碎片,就好像正盯着枕边的一条毒蛇似的。
  “暗帝的封印之一。”过了很久,她才极不情愿地承认。玉座正是这七道封印的监守者。有一个世人几乎都不知道、也无心去知道的秘密——自从兽魔人战争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一位玉座知道这些封印的具体位置了。
  “史汪,我们知道暗帝已经再次开始蠢动,我们知道封印不可能永远束缚住他。人类的作品永远也无法和造物主相比,而即使是造物主的力量,也无法永远禁锢暗帝。我们知道,他将再次染指这个世界。感谢光明,至少他现在还无法直接释放自己的力量。暗黑之友日益增多,我们在十年前称为邪恶的东西,现在几乎已经是每天都会发生的平常事情。”
  “如果封印已经被打破……我们也许根本没有任何时间了。”
  “确实只剩一点时间,但这一点也足够了。我们必须有所行动。”
  玉座轻抚着破碎的封印,声音渐渐绷紧,仿佛她正在逼迫自己说话。“我看见了那个男孩,在欢迎式的时候,那个广场上。那是我的一种天赋,能够看见时轴。一种现在已经非常罕见的天赋,甚至比时轴还要罕见,不过,这种天赋确实没什么用处。那是一个高个子的男孩,相貌很是英俊,但也和任何城镇里能看到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玉座深深吸了口气。“沐瑞,他就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在我的一生中,我很少害怕什么,但是看到他的时候,我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我想躲起来,想痛哭,但我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爱格马还以为我是在生他的气,但我始终都没有说什么。那个年轻人……他就是我们这二十年来苦苦搜寻的人。”
  玉座的语气里还有一丝疑问。沐瑞回答道,“就是他。”
  “你确定吗?他能…………导引至上力?”
  玉座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有些吃力。沐瑞也感觉到她的紧张,她内心的矛盾,还有紧紧抓住她的那股寒意。但沐瑞还是竭力保持平静。“他能。”一个能够操纵至上力的男人。这是任何一个两仪师都会害怕的事情,也是整个世界都会害怕的事情。而我却要放纵这样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发生。“兰德.亚瑟会以转生真龙的形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玉座打了个冷颤。“兰德.亚瑟,听起来并不像是一个能掀起大恐慌、将这个世界掷入火焰中的名字。”她又打了个冷颤,猛力摩搓自己的双臂,但片刻之后,她的眼里又开始闪烁专注的光芒。“如果他就是那个人,那么我们真的还有足够的时间。但他在这里安全吗?有两位红宗的姐妹与我同来,而且我也无法保证绿宗和黄宗会有什么行动。光明照耀我,我不知道她们会干什么。即使是维林和撒拉菲也会像对付幼童身边的毒蛇一样扑向他。”
  “现在他还是安全的。”
  玉座等待沐瑞说出更多的情况。寂静的气氛在两人身边弥漫,直到玉座明白沐瑞不会再说些什么。最后,玉座说,“你说我们原本的计划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那么现在你的建议呢?”
  “我要故意让他以为我对他已经失去了兴趣。那么,他也许会带我去到他自己想去的地方。”沐瑞抬起手,示意玉座猊下先不要打断她的话。“史汪,这很有必要,兰德在两河流域长大,曼埃瑟兰顽固的血液在他每一寸血管中流淌,而他自己的血统和曼埃瑟兰人相比,更是如岩石跟粘土相比一般。我们只能用温柔的方法对待他,否则他绝不会按照我们的计划前进。”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像照料新生儿般照顾他?我们应该把他包在襁褓里,逗弄他的脚趾头?如果你以为这是我们需要做的,我们可以去做。但现在当务之急是什么?”
  “他的两个朋友,麦特和佩林,他们早就应该离开两河来到这个世上。他们已经不可能再退回到原先两河农夫的卑微地位。他们也是时轴,虽然他们的地位可能没有兰德重要。我会建议让他们将瓦力尔号角送往伊利安。”沐瑞犹豫了一下,她的眼眉紧皱在一起。“但麦特……出了些问题。他带着一把暗影之城的匕首。”
  “暗影之城!光明啊,你为什么会带他们去那里?光明助我,如果魔德斯碰过那个男孩……”玉座的声音给人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这个世界的末日就快到了。”
  “那样的事并没有发生,史汪。我们只是在尽必须的责任,这是我们必须做的。我已经采取了行动,保证麦特身上的邪气不会传染给别人。但在我了解到情况的时候,那把匕首已经在他身边滞留了太长的时间,麦特和它的联系仍然存在。我原来以为必须把他带到塔瓦隆才能彻底治愈他,但既然有这么多姐妹在这里,我们现在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了。没有暗黑之友涉足的地方并不多,这里就是一处,借助我的法器,你、我,再加上两位姐妹,就足够了。”
  “莉安可以算一个,我还能再找一个。”玉座的嘴角再次因苦笑而扭曲。“沐瑞,评议会想收回那件法器。剩下的法器已经不多了,而你现在被认为是……不可靠的。”
  沐瑞给了玉座猊下一个微笑,但她的眼里并没有笑意。“在我被除籍之前,她们会把我想象得更加恶劣。麦特会欣然接受这个任务,这样,他就能成为号角传奇中一个重要的角色。而佩林也不难说服,他需要做些事情,好让他暂时忘掉自己的麻烦。兰德知道自己的身份,至少他对此有所了解,实际上,他对自己真实的身份非常害怕。他想一个人离开这里,到一个他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地方去。他说他再也不会使用至上力了,但他也害怕自己无法停止对至上力的使用。”
  “但愿他能做到,也许要他停止喝水还更容易一些。”
  “确切地说,他想摆脱两仪师。”沐瑞有些忧郁地笑了笑。“如果能给兰德一个机会,让他把两仪师甩在身后,还能跟朋友们再相处一段时间,他会像麦特一样渴望这样的机会。”
  “但他怎么能把两仪师甩在身后?你一定要跟他在一起,我们现在不能失去他,沐瑞。”
  “我不能一路上跟着他。”从法达拉到伊利安是一段漫长的路程,但他已经走过相当长的路了。“他必须有一段摆脱束缚的时间。我不能帮他做什么,我已经把他们的旧衣服全都烧掉了,因为他们穿过的衣物有太多机会被敌人利用,不能让他们因此而受到追踪;而另一个威胁现在则被锁在这里的地牢中。”玉座频频点头,并用疑问的眼神望着沐瑞,但沐瑞并没有丝毫的停顿。“我将竭尽所能,保证他们一路平安,史汪。当兰德在伊利安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在那里,我会见证他将号角呈献在九人议会和集议团面前。我会见证伊利安发生的每一件事,史汪,无论是谁拥有瓦力尔号角,伊利安人和大部分参与大猎捕的人都会追随他,哪怕那个人是龙,哪怕他是暗帝巴尔阿煞蒙。那时,在诸国开始对抗真正的转生真龙之前,他将不再需要去聚集一批追随者,他将拥有一个国家和一支军队。”
  玉座倒坐在椅子上,但很快又倾身向前。疲倦和希望都鲜明地在她的身上显现。“但他会承认自己的身份吗?如果他害怕……只有光明才会知道他将如何行事,沐瑞,但自称为龙的人都渴望得到权势。如果他不……”
  “无论他是否愿意,我都有办法让他成为真龙,即使我失败了,时代因缘也会让他成为真龙的。史汪,记住,他是一个时轴,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正如灯芯无法控制自己的火焰。”
  玉座叹了口气。“这太冒险了,沐瑞,太冒险了。但我父亲经常会说:‘孩子,如果你不去试试看,你将连一个铜板都赢不到。’我们要制定新的计划了。坐下吧,这个计划不是很快就能完成的,我会叫人送酒和奶酪来。”
  沐瑞连连摇头,“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如果真的有人想偷听我们谈话,并察觉到了你布下的结界,他们早就起疑心了。我们不该这么冒险,明天,我们再想个办法碰面吧!”而且,我最亲爱的朋友,我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我不能冒让你知道我对你有所隐瞒的风险。
  “就算你是对的,但你明天早上一定要来找我,有太多的事情我必须知道。”
  “明天早上,”沐瑞点头同意。玉座站起身来,两人再次拥抱。“明天早上,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每一件事。”
  当沐瑞走出内室的时候,莉安用锐利的目光扫了她一眼,随后便冲进玉座的房间。沐瑞尽力让自己的脸上装出几分憔悴,仿佛她刚刚承受了玉座猊下最严厉的谴责。玉座猊下谴责之凶狠是很有名的,绝大多数的女子,无论她们的意志多么坚定,在被玉座猊下责骂过后,无不眼神呆滞、双膝发软,但这样的神情对沐瑞来说实在很陌生,所以她看起来倒更像是在生气。不过,这样的表情也起了相同的效果。沐瑞匆匆瞥了一眼接待室里的众人,她发觉在刚才那段时间里,有人离开了房间,也有别的人走了进来。但她并没有细看,时间已经很晚了,而在清晨到来之前,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太多的事情要在她再次和玉座猊下碰面之前完成。
  沐瑞加快了脚步,向城堡深处走去。
  在上弦月泼洒的银光中,这支部队给人一种相当震撼的感觉。它穿行在塔拉朋的夜色里,盔甲和马具的摩擦发出刺耳的轰鸣。两千名全副武装的圣光之子,穿着打磨光亮的铠甲和白色外袍,在他们的行列间,是许多供给马车、马夫和替换用的马。在这片树林稀疏的地区,有不少村庄,但他们并没有沿大路行进,甚至连农夫的庄稼地都没有碰过。他们要去会见……某个人……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村子里,那个村子的位置靠近塔拉朋的北部边界,在阿摩斯平原边缘。
  杰夫拉.伯恩哈骑马走在自己率领的队伍最前方,心里不住地思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还记得自己在阿玛多会见圣光之子的领袖指挥官——培卓.南奥时的情景,只是他并没有从那次会面中得到太多信息。
  ……“我们是孤军作战,杰夫拉,”那个白发男人说,他的声音尖细而苍老,“我记得曾经向你许诺……嗯……那应该是三十六年前的事了。”
  杰夫拉挺直腰杆。“指挥官大人,我是否能问一下,为什么如此紧急地将我从凯姆林召回?我们只要再推动一下,摩格丝就倒台了。在安多,已经有几位贵族见证了摩格丝和塔瓦隆的秘密交易,并且做好了夺取安多王位的准备。我留下艾阿蒙.瓦达掌管那里的事情,但他看起来更想去跟踪那个前往塔瓦隆的王女。如果我知道他绑架了那个女孩,甚至是攻击塔瓦隆,我都不会感到惊讶。”而杰夫拉的儿子戴恩在杰夫拉接到召集令前,已经赶到了艾阿蒙的身边。戴恩相当有热情,有时候实在是太过热情了,无论艾阿蒙说什么,他都会盲目地去执行。
  “艾阿蒙行在圣光之中,杰夫拉,而你则是圣光之子中最优秀的战斗指挥官。你要组织一个军团,选择最优秀的战士,率领他们进军塔拉朋。你们要避开所有与能说话的舌头长在一起的眼睛,但如果有任何一双眼睛看见了你们,它们下面的舌头就必须保持永远的静默。”
  杰夫拉犹豫了一下,五十名圣光之子,甚至是一百名圣光之子,同时进入任何地方都没有问题,至少没有公开的问题。但一整支部队……“领袖指挥官,那是战争吗?街道和荒野中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有许多人说亚图.鹰翼的军队又回来了。”老人听着他的言辞,不发一语。“塔拉朋的国王……”
  “不要命令圣光之子,杰夫拉指挥官。”领袖指挥官的声音里第一次显露出怒意。“发号施令的人是我。让那个国王坐在他的宫殿里,做他能做的事情吧!不要有太多顾虑。你会在一个叫做亚库那的村子找到和你接头的人,在那里会接到你的最终命令,我希望你的军队能在三天内到达那里。现在,你可以离开,去完成你的工作吧!”
  杰夫拉皱了皱眉。“请您原谅,指挥官大人,但我在那里会遇到谁?为什么我们要冒着与塔拉朋发生战争的危险?”
  “当你到达亚库那之后,你就会被告知你需要知道的事情。”领袖指挥官的样子突然苍老了许多。他心不在焉地揉搓着绣在白袍胸口处的金色阳光。“有你所不知道的力量在推动局势的发展,那是你无法理解的力量。快点选择你的战士吧!现在,不要再问问题了,马上离开。圣光与你同在。”……
  回忆至此,杰夫拉在马鞍上挺了挺腰,驱赶掉浑身的酸麻。老了,他心想。在马鞍上连续一日一夜,途中只有两次为了马匹饮水而稍稍停顿一下,他觉得自己的灰发都在这段时间里增多了。而就在一、两年前,他的头发还是乌黑的。至少我没有杀过任何无辜的人。他会和所有向圣光宣誓的人一样,用严酷的手段对待暗黑之友,为了阻止暗黑之友将整个世界拖入暗影之中,他必须要消灭他们。但他首先想确定那些人是不是暗黑之友。带领这么多人,想要避开塔拉朋所有的眼睛,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即使在如此偏僻的荒野也几乎无法做到,但他做到了,没有任何舌头需要用武力予以禁锢。
  他看见自己派出的哨兵策马疾驰而回,哨兵身后还跟着一些举着火把的白袍众。刺眼的火光让队伍前面的人一下子看不清夜色中的景物,杰夫拉低声骂了一句,立刻传令部队停止前进。随后,他开始仔细打量赶来的人。
  他们的袍子胸口上绣着和他一样的金色阳光,这是圣光之子的标志。他们的队长袍子上的金色肩饰代表他的等级和杰夫拉相同,但在他们袍子上的金色阳光下方绣有血色的牧羊人手杖,这代表他们是裁判团,他们用烈火、冰水和坚铁从暗黑之友那里获取供词和忏悔。但也有人说,他们在审讯开始前就会先认定被审问者是有罪的。杰夫拉就是认同这说法的人之一。
  我被派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见裁判团?
  “我们一直在等你,杰夫拉指挥官,”队长用刺耳的声音说道。他是一个有着鹰勾鼻的高个子男人,他的眼里闪烁着裁判团成员特有的刚愎自用的光芒。“你应该更早到才对。我是埃尼诺.萨伦,塔拉朋圣光之臂指挥官贾西姆.卡林丁的副手。”他们自称为圣光之手——挖掘真实之手,他们并不喜欢裁判团这个名字。“在村前有一座桥,让你的人从那座桥上过去,我们会在旅店中详谈,那里的舒适度十分令人惊讶。”
  “领袖指挥官告诉我要避开一切耳目。”
  “这个村子已经受到了……安抚。让你的人快点行动吧!现在一切由我指挥。如果你怀疑我的权威,这里有领袖指挥官的授权令。”
  杰夫拉强压住胸中的怒气。他很想知道,村民的尸体到底是被埋在村外,还是被扔进河里。裁判团的冷酷足以让他们为了保密而杀死一整个村子的人;他们的愚蠢也会让他们把所有尸体都扔进河里,把他们的罪行从亚库那到坦其克一路昭告天下。
  “裁判者,我所怀疑的是,为什么我要带着两千名圣光之子到塔拉朋来。”
  埃尼诺的脸如铁板一般紧绷,他的声音仍旧刺耳且充满命令的意味。“这很简单,指挥官,在阿摩斯平原,有很多村庄和城镇各自独立,只有村长和城镇议会进行管理。圣光已经离开这里,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数的暗黑之友。”
  杰夫拉的坐骑连连跺了几下地面。“埃尼诺,你的意思是说,我率领一支军队偷偷越过塔拉朋,就是为了在这个穷乡僻壤里搜出几名暗黑之友来?”
  “你到这里来要按吩咐行事,杰夫拉,你要听从圣光的召唤!难道你要逃避圣光吗?”埃尼诺的面孔在微笑中扭曲。“如果你想要战争,会有机会的,在托门首聚集了大批异邦的部队。即使塔拉朋和阿拉多曼联合在一起,不再彼此争斗,军力也比不过他们,如果他们攻破了那两国,你就有不少仗可打了。塔拉朋人说他们是怪物、暗帝的妖孽,还有人说他们之中有两仪师。如果他们是暗黑之友,我们就必须对付他们。”
  片刻之间,杰夫拉停止了呼吸。“那么,传闻是真的了。亚图.鹰翼的军队回来了。”
  “只是异邦人而已。”埃尼诺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听起来,仿佛他很后悔提到了他们。“异邦人,也许是暗黑之友,而且不知他们何方,这就是我们所知道的一切,你也只需要知道这么多。他们现在还与你无关。我们正在浪费时间,让你的人赶快过河,杰夫拉,我会在村子里将命令传达给你。”埃尼诺掉转马头,沿原路返回。他的随从们手持火炬,紧跟在他身后。
  杰夫拉闭上眼睛,好让双眼重新适应没有光线的夜晚。我们就像棋子一样被人利用。“贾瑞特!”他睁开眼睛,呼唤他的副手过来。贾瑞特策马来到指挥官面前,从马鞍上立起身。这个满脸憔悴的人有着和裁判者一样的眼神,但他毕竟是一名优秀的士兵。“前面有一座桥,让部队从那里过河,并在对岸扎营。我会尽快与你会合。”
  杰夫拉压抑住自己的怒意,向裁判团离开的方向疾驰而去。我们是棋子,那下棋的人又是谁?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下午的阴影被黄昏的幽暗取代了,莉亚熏在这时走过女宿区。走廊中的黑暗愈来愈浓,阴影包裹着逐渐微弱的灯光。近来,黄昏对莉亚熏来说一直是个可怕的时间,同样令她害怕的还有黎明。黎明时,白天重生,正如同黄昏使夜晚重生。但在黎明时,夜晚死去,正如黄昏使白天死去。暗帝的力量根植于死亡,他能从死亡中获取能量,在这样的时刻里,莉亚熏觉得自己可以感觉到暗帝的力量在骚动。有时那种骚动的感觉很模糊;有时她努力去观察,就能看到那种骚动;有时她甚至会觉得如果自己伸手的速度够快,就能碰到那种骚动。
  沿途遇到她的女仆不断向她行屈膝礼,但她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她的眼睛一直紧盯着前方。实际上,她根本没有看见她们。
  走到她一直在寻找的门前,她停了一下,向走廊四周瞥了一眼。她能看见的只有女仆,当然,这里不会有男人。她没有敲门,便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爱玛莉萨的房里灯火辉煌,壁炉中明亮的火焰驱走了夏纳夜晚的寒意。爱玛莉萨和她的女伴们,正分散坐在屋里的椅子及地毯的坐垫上,倾听惟一一位站立的女子大声朗读着什么。她朗读的是泰文.阿尔文撰写的《鹰与蜂鸟之舞》,据说这本书阐述了男人该如何管理女人,以及女人该如何管理男人。莉亚熏紧闭双唇,她没有读过这本书,但这本书的内容她早已听说过。爱玛莉萨和她的女伴们对这本书的每一部分都报以大笑,她们互相推来推去,来回甩动小腿,仿佛一群不谙世事的女孩子。
  朗读者是第一个发觉莉亚熏出现的人。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其他人则转过身,顺着她的目光望过来,眨眼间,寂静取代了欢笑。除了爱玛莉萨以外,所有人都站起身,匆忙地整理头发和衣裙。
  爱玛莉萨优雅地站起来,向莉亚熏微笑着说,“您的出现让我备感荣耀,莉亚熏,这真是一个惊喜。我没想到您今天就会来找我,我以为您会在长途旅行之后,先休息一下……”
  莉亚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让屋子里的气氛更显紧张。“我要单独和爱玛莉萨女士谈话,你们全部离开,现在就走。”
  房里的女子们因震惊而一语不发,过了一会儿,她们才纷纷向爱玛莉萨道别,并向莉亚熏行屈膝礼;只是莉亚熏根本没有在意她们的礼敬。她始终都盯着前方的虚空,但她还能看得见她们的影像,听得见她们的声音。女伴们低垂双眼,尽量压低呼吸的声音,有些笨拙地压着自己的裙子,轻缓地走过她的身边,从门口鱼贯而出。
  等到房门被最后一位离开的女伴关上,爱玛莉萨说,“莉亚熏,我不明白……”
  “你是行走在光明之中吗,吾女?”此时称呼爱玛莉萨为姐妹并不为过,毕竟她比莉亚熏要大上几岁,但古老的规则还是要遵守,无论它们被遗忘了多久,现在是记起它们的时候了。
  但这个问题才说出口,莉亚熏就明白她犯了一个错误。这是一个必然会导致怀疑和忧虑的问题,特别是当它出自一位两仪师之口。爱玛莉萨的脸上立刻显露出刚毅的神色,她的响应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是一种侮辱,两仪师莉亚熏。我是一个夏纳人,我的体内同时流着贵族和战士的血液,我的祖先们在夏纳出现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和暗影的战斗。三千年来,我们没有过一天的退缩和衰弱。”
  莉亚熏感觉到对方语气中攻击的意味,但她并没有退缩。她大步走过房间,从壁炉架上拿起那本《鹰与蜂鸟之舞》。“光明必须被珍视,吾女,这在夏纳尤其重要,只有这样,暗影才会退缩。”说完,她随意地将那本书扔进了壁炉中。火焰立刻吞噬了它,仿佛那是一根涂满了油脂的原木,烈焰伴随着巨大的“呼呼”声,直冲炉顶。同一瞬间,房里的每一盏灯上的火焰都在爆鸣声中骤然变大,为房间带来了耀眼的光芒。“这里比任何地方都更需要光明。妖境就在眼前,腐烂与邪恶在那里伺机而动,在这里,即使自以为一直走在光明中的人,也会受到暗影的腐蚀。”
  汗珠在爱玛莉萨的前额闪烁,她伸出去保护那本书的手慢慢落回到她的腰间。她的站姿依然稳固,但莉亚熏看见了她喉头的颤动,和她双脚的挪移。“我不明白,两仪师莉亚熏,那本书怎么了?那只不过是一个愚蠢的故事罢了。”
  她的声音伴随着一种虚弱的颤抖。很好。玻璃灯罩纷纷碎裂,灯火愈发高涨且炽热,让整个房间彷如正午时分酷热的野外。爱玛莉萨如同一根柱子般站在原地,她绷紧自己的脸颊,努力不让自己斜眼去看那些灯火。
  “愚蠢的是你,吾女。我不是在意那本书。在这里,男人走进妖境,受到它的污染,在这个暗影嚣张的地方,你怎么会怀疑这种污染对他们的影响?无论他们的意愿如何,他们无法抗拒这种污染。你有没有想过,玉座猊下为什么会亲自驾临此地?”
  “没有。”回答伴随着连声气喘。
  “身为红宗两仪师,吾女,”莉亚熏冷酷地说,“我要猎捕所有被污染的男人。”
  “我不明白。”
  “不仅是那些企图使用至上力的罪人,而是所有被污染的男人,无论身份地位,我都要猎捕他们。”
  “我没有……”爱玛莉萨不安地舔了舔嘴唇,极力鼓起一丝勇气。“我不明白,两仪师莉亚熏,请……”
  “高位者更要在低位者之前受到惩罚。”
  “不!”仿佛某种无形的支撑突然被击碎,爱玛莉萨双膝跪倒,她的头无力地垂在胸前。“求求您,两仪师莉亚熏,请告诉我,您所指的不是爱格马。不可能是他。”
  在这个怀疑和混乱的时刻,莉亚熏开始打击面前的女子。她没有移动半步,只是煽动了至上力。爱玛莉萨浑身痉挛,气喘吁吁,仿佛正被钢针刺入身体一般。莉亚熏看着她,嘴角露出了凶狠的微笑。
  这是她从孩提时代就已经掌握的能力,也是她学到的第一项能力。初阶生师尊一发现她的这项能力,立刻就严令禁止她使用,但这对莉亚熏来说,只不过意味着她要向她的嫉妒者们多隐瞒一件事。
  莉亚熏走到爱玛莉萨身前,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爱玛莉萨的身体依然僵硬,但她的骨骼似乎已经完全松散下来,泪珠从爱玛莉萨的眼角流下,在她的脸颊上闪闪发光。莉亚熏让灯火恢复到正常的状态,她让自己的言辞稍稍缓和,但她的声音仍然像钢铁一样不可动摇。
  “吾女,没有人想看到你和爱格马被当成暗黑之友扔进人群之中,我会帮助你,但你也必须帮助我。”
  “帮……助你?”爱玛莉萨用手指按住太阳穴,表情看起来非常疑惑。“两仪师莉亚熏,请您……我不……明白,这一切都……这都……”
  这不是一个完美的能力,莉亚熏无法强迫任何人去做她想做的事,虽然她曾经不择手段地试图达到这个效果,但却一直没有成功过。不过她能用这个方法让对方接受她的观点,使他们想相信她,不顾一切地想被她说服。
  “遵从我,吾女,遵从并诚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保证,没有人会指认你和爱格马是暗黑之友,你不会被赤身裸体地拖过大街,在各个城市受到公开的鞭刑,被人民撕成碎片,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你明白吗?”
  “是的,两仪师莉亚熏,是的。我会按您的指示去做,并诚实回答您的问题。”
  莉亚熏低头俯视爱玛莉萨。爱玛莉萨仍然跪在地上,她的面孔仿佛一个孩童,一个等待被长者安慰和帮助的孩童。莉亚熏认为这才是正确的。既然王者都可以接受男男女女的跪拜,为什么两仪师只能接受简单的鞠躬和屈膝礼呢?女王能有我的力量吗?她的嘴唇因为愤怒而扭曲。爱玛莉萨浑身颤抖不止。
  “放轻松,吾女,让我来帮助你。你不想受到惩罚,对不对?只有那些有罪的人才会受到惩罚,你只要对我说实话,说吧!”
  “我会的,两仪师莉亚熏,我会的。我以家族的荣誉发誓。”
  “沐瑞带着一名暗黑之友来到了法达拉。”
  爱玛莉萨听到这句话,吓得甚至无法表达出自己的惊讶。“哦,不,两仪师莉亚熏,不,那个人是后来才出现的。他现在被囚禁在地牢里。”
  “你说是后来。但她经常和那个暗黑之友会面,对不对?她经常和他单独在一起,对不对?”
  “有……有时,两仪师莉亚熏,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她只想问清楚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两仪师沐瑞是……”莉亚熏突然抬起手,爱玛莉萨将她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还有三名年轻男子和沐瑞在一起,我知道这件事,他们在什么地方?我曾经去他们的房间找过,但他们不在那里。”
  “我……我不知道,两仪师莉亚熏,他们看起来都是好男孩,您不会认为他们是暗黑之友吧?”
  “不,他们不是暗黑之友,他们比暗黑之友要可怕和危险得多,吾女。整个世界都会因为他们而陷入险境。我必须找到他们。你要命令你的仆人和女伴搜索这座城堡,你也要去搜寻他们,每一道缝隙都不能放过。你要亲自负责这件事,亲自!而且不要对别人提起。这几个人必须被带到塔瓦隆去,一切行动都要做到绝对保密。”
  “一切依照您的命令,两仪师莉亚熏,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保密,这里没有人会妨碍两仪师。”
  “你听说过黑宗吗?”
  爱玛莉萨睁大了双眼,上半身向后倒去,她举起双手,仿佛要抵挡什么。“这是个可……可憎的谣言,两仪师莉亚熏,真的非常可……可憎。没有任……任何两仪师会效忠暗帝。我不相信这个谣言。您一定要相信我!我在光明下发……发誓,我不相信,以我家族的荣誉发誓……”
  莉亚熏冷冷地望着她,看着最后一点力量从这个女人身上消失。所有的两仪师都会因为别人提到黑宗而发怒;而相信黑宗存在的人更是会招来两仪师雷霆般的怒气。爱玛莉萨的意志先被莉亚熏的打击所削弱,又经过莉亚熏的唬骗与恐吓。莉亚熏确信,只要再一击,她就会成为自己掌中的玩偶。
  “黑宗的存在是真的,孩子,而且就在法达拉的城墙之内。”爱玛莉萨僵硬地跪在原地,张大了嘴。黑宗,两仪师之中也有暗黑之友,这就像暗帝已经进入法达拉城堡一样可怕。而莉亚熏还在继续向她施加压力。“你在走廊中遇到的任何一位两仪师都有可能属于黑宗,我发誓,我所言不假。我无法告诉你谁是暗黑之友,但我会保护你。当然,你必须行走在光明之中,并遵从我的命令。”
  “我会的,”爱玛莉萨的声音微弱而沙哑。“我会的。两仪师莉亚熏,请您确认您会保护我的哥哥,还有我的女伴……”
  “我会保护应该被保护的人,先注意你自己吧,吾女。现在你要想的只是该如何完成我的命令。世界的命运也会因此而改变,吾女。其他所有事情,你则必须忘记。”
  “是的,两仪师莉亚熏。是的。”
  莉亚熏转身走过房间,头也不回地走到房门口。爱玛莉萨依然跪在地上,满心忧虑地望着她。“起身吧,爱玛莉萨女士。”莉亚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和善了些,但她仍然能感觉到自己声音里嘲讽的意味。姐妹?真的吗?她要是做了两仪师初阶生,一定连一天都坚持不了。她也没有那样的力量。“起身吧!”爱玛莉萨慢慢站起来,身上的肌肉仍然不自然地痉挛着,就好像她刚刚被绳索紧捆了几个小时。当她终于站起来的时候,莉亚熏的声音又恢复了方才的刚硬。“如果你辜负了这个世界,如果你辜负了我,你将会嫉妒地牢里那个可鄙的暗黑之友现在的生活。”
  从爱玛莉萨脸上的表情看来,莉亚熏不认为自己的要求会因为她的失职而无法实现。
  将房门在身后关上,莉亚熏突然感到浑身一阵刺痛,她奋力吸进一些空气,同时在昏暗的灯光中来回张望。走廊里空空荡荡,墙上的窄缝窗口也已经没有任何阳光透入。莉亚熏望着空旷的走廊,真实地感觉到正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在灯火间摇曳的黑影正在向她发出阵阵嘲笑。莉亚熏不安地耸耸肩,随后便决然地向走廊深处走去。那只是我胡思乱想,那里什么都没有。
  夜晚已经来临,而在黎明前还有很多事要做。她已经确定了这些事情的完成顺序。
  地牢里永远是黑暗的,除非有人拿着一盏点亮的油灯走进来。帕登坐在帆布床上,凝视着面前的黑暗,一丝微笑挂在他脸上。他能听见另外两名囚犯在恶梦中的呓语。帕登正在等待着什么,他为此已经等待了很长的时间。那是一段太长的时间,但不会再长了。
  通向外面卫兵室的门被打开,一片光亮倾泻而下,映衬出门口的一个黑色身影。
  帕登站起身。“是你!但你不是我在等的人。”他下意识地伸展了一下身体,血液在他的血管中涌动。帕登觉得如果自己愿意,他可以一跃跳出这座城堡。“我让每个人都吃惊吗?算了吧!夜深了,我想睡觉了。”
  一盏油灯被带入牢房。帕登抬起头,无形的微笑在他脸上荡漾。“还没有结束,”他喃喃地说道,“这场战争永无止尽。”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六章 黑暗预言

  农舍的屋门因外力的撞击而剧烈颤抖,沉重的门闩在闩槽里不住地蹦跳,在门旁的窗口处,可以看见兽魔人肌肉堆垒的身躯。屋子里到处都是窗户,而外头的黑影则比窗户数量多更多,虽然阴影的轮廓不够清晰,但兰德还是能看出它们。
  那些窗户,他的脑海里只有这个念头。他从门口向后退去,双手紧握长剑,挡在胸前。即使门不被攻破,它们也会从窗口扑进来。为什么它们不这么做?
  一道金属的撕裂声传来,门上的一根横轴被拉离了门框,只剩下一点连接在门框上。门闩再次跳动,即将断裂的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我们必须阻止它们!”兰德喊道。只是我们不能。我们没办法阻止它们。他向四周张望,想找出一条可以逃跑的路,但这间屋子只有一扇门。这个房间像一个盒子,只有一扇门和许多窗户。“我们必须做些事情!”
  “太晚了,”麦特说,“你不明白吗?”他的笑容映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显得非常古怪,一把匕首的握柄插在他的胸口,握柄上的红宝石发出火焰般的红光,这块红宝石比他的脸显得更有生命力。“现在已经太晚了,我们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我终于摆脱它们了。”佩林一边说,一边发出震耳的笑声,鲜血从他的脸上汩汩而下,血流的源头是两个空空的眼窝。他举起染红的双手,竭力想让兰德看清手中的东西。“我现在自由了,都结束了。”
  “永远也不会结束,兰德.亚瑟,”帕登嚎叫着,在屋内的地板上跳跃。“这场战争永无止尽。”
  门板爆裂成碎片,兰德从飞散的木片中向一旁窜去。两名浑身红衣的两仪师走进屋里,朝门口一躬倒地。在她们身后走进来的,看样子是她们的主人,他戴着凝血的面具,但兰德知道,他是暗帝巴尔阿煞蒙,他能从面具的眼孔中看见刺目的火舌;他能听见烈焰在他的口中咆哮。
  “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没结束,兰德.亚瑟。”巴尔阿煞蒙说道,他和帕登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对于你,这场战争永无止尽。”
  兰德感到一阵窒息,他猛力从地板上坐起,挣扎着从梦中醒来。他的耳际似乎还回荡着帕登的声音,那种撕裂耳膜的感觉,就如同那个卖货郎正站在他身边。永无止尽,这场战争永无止尽。
  他用模糊的双眼扫视四周,让自己相信他还藏在艾雯的房间里,躺在角落的地铺上。一盏油灯的微光洒满了整个房间。让兰德感到惊讶的是,奈妮薇正坐在对角一张摇椅里编织着什么。外头天已经黑了,但床上的被子还是没有动过。
  眼睛乌黑、身材苗条的奈妮薇用一根宽发带拢住她的头发,长发披在她一侧的肩膀上,一直垂到腰际。奈妮薇依然像在家乡时一样,她的表情平静,轻轻地晃动着摇椅,看起来似乎除了手中的织品以外,什么都不在意。织针偶尔的轻碰,成了房里惟一的声音,柔软的地毯让摇椅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兰德一直想在自己房间的石地板上铺一条地毯,但夏纳男人的房间是不会铺地毯的。这个房间的墙壁上还有两幅挂毯,其中一幅是从山巅倾泻而下的瀑布;另一幅绣花挂毯则被用来当成窗帘。床边的桌上摆着一束鲜花,是白色的晨星草,在墙边的壁架上,还点缀着更多的晨星草。一面高镜子立在房间的角落里,还有一面镜子挂在盥洗架旁边,和这面镜子摆在一起的,还有装饰着蓝色条纹的大水罐和小碗。兰德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艾雯需要两面镜子。所有这些都是在他房间里所没有的,不过他并不在乎。房间里只有一盏灯是亮的,其余还有四盏灯分散在房间四周,但并没有被点亮,而兰德、麦特和佩林的房间里却只有一盏灯。
  奈妮薇没有抬头,只是淡然说道,“如果你已经睡了一个下午,那么晚上你就很难睡得着了。”
  兰德皱了皱眉,不过奈妮薇没有看到他的表情,至少兰德以为她没有看到。她毕竟比兰德大不了多少,不过,乡贤的身份无形中给她增添了五十年的权威。“我需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我累了。”兰德刚一说完,马上又补充道,“不是我要到这里来的,是艾雯把我带进女宿区的,我以我的荣誉发誓。”
  奈妮薇放下织针,给了兰德一个愉快的微笑。她是一位长相甜美的女子,兰德在家乡时却没有注意过这一点,在那里,没有人会在意乡贤的容貌。“光明助我,兰德,你变得愈来愈像个夏纳人了。我知道你是被带进女宿区的。”她哼了一声。“现在,你开口就是你的荣誉,闭口就是愿和平眷顾你的剑。”兰德的脸上泛起两片红晕,他希望奈妮薇不会在昏暗的灯光下注意到这一点。奈妮薇看了一眼他的剑,细长的剑柄从地板上的包裹里突出来。兰德知道,奈妮薇并不赞同他带这把剑,她不赞成兰德随身携带任何一把剑,不过她从来没有对此表示过什么。“艾雯告诉我你需要躲起来的原因,不必担心,我们不会让玉座猊下和两仪师找到你,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躲下去。”
  她看了一下兰德的眼睛,又飞快地将头转向一边,但兰德还是看见了她的不安和疑虑。没错,我能导引至上力,一个能使用至上力的男人!你应该帮助两仪师抓住我,将我驯御。
  他闷闷不乐地理了理艾雯给他找来的短皮衣,然后起身靠坐在墙上。“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躲在马车底下混出城去,你们用不着把我藏很久。”奈妮薇什么都没说,她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手里的织物上,当她缝错了一个针脚的时候,不禁生气地喊了一声。兰德望着她,继续问道,“艾雯在哪里?”
  奈妮薇将织针扔在膝盖上。“不知道今天晚上是怎么了,这几针总是织不好。她去看帕登了,她认为让那个卖货郎看见熟悉的面孔会对他有所帮助。”
  “我可不这么想,艾雯不该那么靠近他。他很危险。”
  “她想帮助他。”奈妮薇平静地说,“记住,她曾经受训要成为我的助手。身为一位乡贤,并不只是能够预测天气,治疗也是我们的责任,艾雯想医治需要医治的人。如果帕登真的那么危险,沐瑞一定会阻止……”
  兰德发出一阵无奈的笑声。“你并没有问过沐瑞,而你自己大概会允许艾雯去做任何事。”奈妮薇扬起的眉毛眨眼间便抹去了兰德脸上的笑容,不过兰德并不想道歉。他们早已远离家乡,兰德看不出如果奈妮薇要去塔瓦隆的话,她该怎么继续当一名伊蒙村的乡贤。“她们开始搜寻我了吗?艾雯并不确信她们会来抓我。但岚告诉我,玉座猊下就是因为我才到这里来的,我想我更应该相信岚的看法。”
  片刻之间,奈妮薇没有任何响应,她只是忙着整理被她弄乱的织物。最后,她才说道,“我不确定,一名女仆不久前曾经来过,她说是来铺展被褥的,因为那时艾雯仿佛要就寝了。但今晚还有为玉座猊下准备的盛宴,所以我把她遣走了,她并没有看见你。”
  “在男宿区,没有人会为你铺展被褥。”听到兰德这样说,奈妮薇看了兰德一眼。一年前,这样的一眼会让兰德立刻变成一个结巴,而现在,兰德只是摇了摇头。“她们不会用女仆来寻找我的,奈妮薇。”
  “刚才我去厨房,想倒一杯牛奶,我觉得走廊里的女人实在太多了。这时大部分参加宴席的人都应该在自己的屋里准备礼服,其他人也应该在帮她们,或者……”奈妮薇有些忧心地皱起眉。“为玉座猊下服务的工作并不需要这么多人去做,而且反常的地方也不仅仅是女人居住区,我看见爱玛莉萨女士从那间厨房旁边的储藏室走出来,脸上全都是灰。”
  “这太荒谬了,她怎么会亲自进行搜查?这样的搜查甚至不应该让女人进行。她们可以派遣爱格马领主的士兵,还有那些护法,她们可以用那些两仪师的法力呀!她们一定是在为宴席做准备。该死,如果我知道一场夏纳宴席会有多大规模就好了。”
  “兰德,你的脑子有时真像是老树根,我看那些男人也不知道女人们在做什么。我听见有些男人在抱怨他们必须独力完成所有的工作。我知道她们不可能是在找你,看起来没有任何两仪师对这件事感兴趣,但爱玛莉萨确实在储藏室里把自己弄得全身满是灰尘,这不像是在为出席宴会做准备。她们正在找什么东西,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而且就算她从我看到她的那一刻起开始准备,她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洗澡和更换礼服了。话说回来,如果艾雯不马上回来的话,她也别想准时出现在宴席上了。”
  直到这时,兰德才发现奈妮薇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两河流域的衣服。她穿着一件淡蓝色丝衣,衣服的袖子和领子上绣着雪莲花,每朵花的花蕊上都缀着一颗小珍珠。她的腰上系着一根银丝腰带,由一个镶嵌珍珠的银扣扣住。兰德从来没见过她穿成这样,即使她在家乡的节日里,也不曾穿着如此华贵。
  “你要参加宴会?”
  “当然,即使沐瑞没有说过我应该参加,但我可不会让她以为我……”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充满挑战的光芒。兰德知道她的意思,奈妮薇永远也不会让别人认为她在害怕,即使她真的感到害怕,她也不会让沐瑞知道,更不会让岚知道。兰德希望奈妮薇不知道他已经察觉她对那位护法的感情。
  片刻之后,她的目光重新变得柔和,然后落在她的衣袖上。“这件衣服是爱玛莉萨女士送给我的。”奈妮薇的声音非常低柔,兰德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在对他说话。奈妮薇用指尖抚摸着淡蓝色的丝绸,描出雪莲的轮廓,微笑着陷入了沉思。
  “你穿上它很漂亮,奈妮薇,你今晚真的很漂亮。”兰德战战兢兢地说出这些话。任何一位乡贤在威严受到冒犯的时候都会生气,而奈妮薇的火气比大多数乡贤都来得大。因为她的年轻,也许也因为她的美貌,家乡的妇议团会更加小心不要冒犯她。而她与村长和村议会的冲突更成为乡民们经常提起的故事。
  奈妮薇将手从刺绣上挪开,紧盯着兰德,眉头紧皱。
  兰德急忙抢在她开口之前说道,“他们不能让城门永远关闭。一旦他们允许城门开启,我就会离开,那时,两仪师将永远也找不到我了。佩林说,在黑丘和卡拉兰草原的一些地方,你可以连续走上几天,也看不见一个人影。也许……也许我能弄清楚我该做什么……”兰德不安地耸耸肩。他本来不需要对她说这些的。“即使我做不了什么,这里也不会有人受伤。”
  奈妮薇安静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地说,“我不确定,兰德,在我眼里,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男孩,但沐瑞坚持说你是时轴。我不认为她相信时光之轮会因为你而终结。看起来,暗帝……”
  “撒丹已经死了。”兰德厉声说道。房间突然变得阴冷黑暗。兰德抱住脑袋,来回摇摆,仿佛喝醉了酒。
  “傻瓜!你这个瞎眼的白痴!称暗帝之名诲会让他注意到你!你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他死了。”兰德揉着脑袋,喃喃地哽咽说道。过了很久,那种头昏的感觉才渐渐退去。“好吧,好吧!就依你的说法,他是巴尔阿煞蒙,但他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他死去的,看着他烧成了一堆灰烬。”
  “你以为我刚才没有看见你被暗帝注意的样子?别告诉我你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小心说假话我会打你的耳光,我看见你刚才的样子了。”
  “他死了。”兰德坚持说。这时,那双无形中监视着他的眼睛又在他的脑海里浮现,还有塔顶上的那阵风。兰德颤抖不止。“在靠近妖境的地方,总是会发生各种奇怪的事情。”
  “你是个傻瓜,兰德。”奈妮薇向他挥舞着拳头。“如果你再胡思乱想,我一定会打你耳光的……”
  突然,城堡里所有的钟铃同时响起,打断了奈妮薇的话。
  兰德站起身。“这是警报,她们正在搜寻……”你称了暗帝之名诲,他的邪恶现在要降临在你的身上了。
  奈妮薇更加缓慢地站起来,不安地摇着头。“不,我不这么想,如果他们在找你,钟声会向你发出警告。不,即使这是一个警报,它也不是针对你的。”
  “那是怎么回事?”兰德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窗口,向外望去。
  灯光像萤火虫一样,透过夜幕照进兰德的眼睛。到处都是来回飞窜的油灯和火把,有些人奔向外围的城墙和高塔,但兰德看见大多数人都在下面的花园和他能瞥见一角的一座广场中乱窜。无论是什么导致了这次警报,它一定发生在城堡里。钟声不再响起,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男人的叫喊声。但兰德无法分辨他们正在喊些什么。
  如果那不是针对我的……”艾雯!”兰德突然大声喊道。如果他还活着,如果这里有邪恶存在,那一定是冲着我来的。
  奈妮薇从另一个窗口向外望去。“怎么了?”
  “艾雯,”兰德快步跑过房间,从包裹里抽出自己的佩剑。光明啊,就让我一个人受伤吧!不要连累到她。“她在地牢里,和帕登在一起。要是他逃了出来,该怎么办?”
  奈妮薇在门口将他拦住,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她的头顶还不及兰德的肩膀,但兰德一被她抓住,却一点也动弹不得。“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愚蠢了,兰德。即使那些女人在找的东西与你无关,但光明啊,男人,这里可是女宿区啊!你一走进走廊,就会遇到两仪师。艾雯不会出事的,她会找麦特和佩林陪她去地牢。即使她遇到麻烦,他们也会照顾她的。”
  “如果她找不到他们呢?艾雯从来不会因为这些而停止自己的脚步。她会一个人去地牢,她和你一样,你知道的。光明啊,我跟她说过,帕登是号危险人物!该死,我告诉过她的!”兰德猛地挣脱自己的手臂,撞开门就冲了出去。光明啊,如果真要伤害,就伤害我吧!
  一名女子在兰德面前连声尖叫。兰德穿着工人般的粗布衬衫和短皮衣,手中还拿着一把剑,样子确实够吓人的。即使是被女子带进来的,男人也不能在女人居住区里携带武器,除非是城堡受到攻击。走廊里站满了女人,有穿着金黑两色制服的侍女,穿着丝绸锦缎的女士们,还有披着长流苏披肩的女子。所有人都在高声发问,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到处都是紧紧抓住身边的裙子、大哭大喊的小孩子。兰德从人群中间挤过去,尽量避开身边的女士,同时不停地向她们低声道歉,尽量不去注意她们惊诧的目光。
  一位披着披肩的女子转身走进了她的房间。兰德看见她的披肩,看见披肩正中央那颗白色的泪滴。突然间,兰德认出了那些面孔,他在外面的院子里见过她们。她们是两仪师。现在,警报响起之后,她们都正盯着他瞧。
  “你是谁?你在这里做什么?”
  “城堡是否受到攻击了?回答我,男人!”
  “他不是士兵。他是谁?出了什么事?”
  “他是那个年轻的南方人!”
  “叫他停下来!”
  恐惧让兰德紧咬嘴唇,但他仍然不停地前进着,并竭力加快自己的速度。
  这时,一名女子出现在他身前,面对面地望着他。兰德不得不停下脚步。他认出那张脸。兰德深信,只要自己活着的一天,就不会忘记这张面孔,那是玉座猊下。她睁大了双眼,紧盯着兰德,然后开始一步步后退。另一位在欢迎式中持杖的高个子两仪师,走过来站在兰德和玉座猊下中间,同时向兰德喊着什么。但嘈杂的噪音让兰德什么都听不清楚。
  她知道我,光明助我,她知道我。沐瑞告诉她了。兰德喘着气,想从她们身边跑过去。光明啊,在她们抓住我之前,先让我确定艾雯是安全的……他听见身后有人喊着他,但他听不见到底在喊什么。
  兰德没命地往城堡深处的通道中奔去,发现这里的混乱程度更是严重。男人们手持刀剑,奔向广场,没有任何人会看他一眼。在警钟的轰鸣声之后,兰德听到了更多的噪音——吼声、尖叫声、金属撞击的声音。兰德这时才想到,这些都是在战场上才会有的声音。战斗?在法达拉城里?这时,三只兽魔人冲到了他面前。
  这三只兽魔人除了在人类的面孔上突出一张多毛的长嘴、獠牙冒出嘴唇之外,其中一只兽魔人还长着一对羊角。它们向兰德挥舞着镰刀般的巨剑。
  刚刚还川流不息的通道现在却空无一人,只剩下兰德及三只兽魔人。大惊失色的兰德笨拙地抽出长剑,竭力摆出蜂针玫瑰式中的蜂雀吻形。兽魔人就出现在法达拉城堡的中心区,一想到这里,兰德禁不住浑身颤抖。如果岚看见自己悉心教授的招式被兰德使用得如此难看,一定会呕吐不止。一只熊嘴兽魔人轻易地就躲开了他的攻击,但它也撞到了另外两只兽魔人,这可暂时阻挡了它们的攻击。
  突然间,十几名夏纳人冲到兰德身边,并朝兽魔人扑了过去。他们都是穿着宴会礼服的男人,只是他们手中都握着长剑。熊嘴兽魔人发出临死前的哀嚎。它的同伴们转身就逃。手执武器的人们紧追在后,吼叫声和呼嚎声充斥在整个通道里。
  艾雯!
  兰德转身向城堡更深处跑去,沿途经过的地方都悄无声息,只是偶尔能看见一具兽魔人或人类的尸体。
  他来到一处交叉路口,左侧是一片战斗后的残迹。六名束发战士一动也不动地躺在血泊中,而第七名仍然活着的战士,也已经离死不远。一名魔达奥正将它的剑一边搅动,一边从那人的肚子里拖出来。那名士兵扔下手中的剑,哀嚎着倒在地上。隐妖在杀死他以后,像毒蛇一般扭动身躯,退到一旁。片片层叠的黑色鳞甲覆盖在它的胸口上。它抬起头,没有双眼的苍白面孔正对着兰德。它在审视兰德,一丝冰冷的微笑从它嘴角浮现。它并不急于攻击,魔达奥并不担心一个孤身男子能从它的手中逃掉。
  兰德觉得自己好像被钉在原地;他的舌头紧紧顶住上颚。只要看见无眼者,就会导致无尽的恐惧。在边境国,人们都这么说。兰德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他甚至没想到要进入那种战斗的虚空。光明啊,它刚刚杀了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光明啊,我还能做些什么,光明啊!
  突然间,魔达奥停止一切动作,连嘴角的微笑也消失了。
  “它是我的,兰德。”兰德愣了一下。他看见印塔从他身边走过,黝黑健壮的身躯上还套着黄色的宴会盛装,有力的双手紧握着一把巨剑。印塔的黑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隐妖的面孔,不管这个夏纳人是否感觉恐惧,在他脸上丝毫都看不出来。“先试着去处理一、两只兽魔人吧!”印塔轻声说,“这不是你现在能对付的。”
  “我来这里是为了看看艾雯是否安全。她应该是去地牢探望帕登,但……”
  “那就去找她吧!”
  兰德的喉咙哽了一下。“印塔,我们一起对付它。”
  “这种事你做不来的。去找那个女孩吧!快去,你想让她单独碰上兽魔人吗?”
  片刻之间,兰德僵在原地,心里拿不定主意。但无眼者已经举起剑,冲向印塔,印塔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咆哮。兰德知道印塔并不怕魔达奥,而艾雯可能正在地牢里,单独和帕登在一起,甚至有可能更糟糕。但当兰德奔向通往地牢的楼梯时,内心还是感到惭愧。他知道,无眼者的凝视会让所有人类感到恐惧,但印塔已经克服了这个弱点,而他自己却还在一阵阵地反胃。
  城堡地下的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微弱的灯火还在不停地抖动。兰德愈靠近地牢,脚步就愈加缓慢。他踮起脚尖,竭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地牢的大门打开了约有一掌宽的缝隙。它本该是紧闭上闩的。
  兰德盯着那扇门,他张开嘴,想喊一声,却又立刻把嘴闭上。如果艾雯在里面遇到了麻烦,叫喊只会提醒想伤害她的东西。兰德深深吸了口气,做好了行动的准备。
  他突然把门撞开,冲进地牢,一个滚翻,前行了数步,随后才站起身,拼命地搜索四周寻找艾雯,以及是否有任何会攻击他的人。但地牢里空无一人。
  他的眼睛落在桌子上,身体立刻变得僵硬,几乎无法呼吸,甚至连思想也停滞了。在仍然跳动着光亮的火把两边,对称地摆着两名卫兵被砍断的头颅,断头下面则是两滩尚未凝结的鲜血。他们的眼睛盯着兰德,眼里满是恐惧;他们的嘴巴大张,里面含着最后一声没有叫喊出来的尖嚎。兰德猛地弯下腰,将剧烈翻腾的肠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最后,兰德好不容易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他仍然感到自己的喉咙像被爪子抓过一样又痛又痒。
  又过了一会儿,兰德才看清地牢里其他的地方的情况,匆忙间,他并没有发现敌人。但他看见满地的稻草上遍布着血滴碎肉。除了这两颗头颅之外,找不到任何一块还能确认是否为人体组织的东西,有些肉块上似乎还有咀嚼过的痕迹。这些就是他们的躯体吧!兰德很惊讶自己还能如此冷静地分析这件事情,似乎他已经自然而然地进入了那种虚空的状态。他想,这可能是因为他刚才受到震撼所造成的效果。
  兰德不认识这两颗头颅的主人,这并不是他上次来地牢时见到的那两名卫兵,这让兰德感到些许的欣慰。只要想到认识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即使那人是长格,兰德也会觉得很难受。墙上同样布满了血迹,只不过那是被有意写上去的血字。零乱的字句分散在每一片墙上,其中有些字迹显得粗糙且丑恶,兰德根本看不出那些字是哪种语言。他能看出兽魔人的语言,但墙上写的并不是。而那些兰德能看得懂的语句,他也不敢再看第二遍。那种亵渎的言辞即使被最粗鲁的保镖看到,也会让他们脸色发白。
  “艾雯!”兰德开始不顾一切地大吼。他将刀鞘插进腰带,空出一只手,看也没看那两颗人头一眼,便拿起桌上的油灯,“艾雯!你在哪里?”
  兰德走向内侧的牢门。他刚迈出两步就停在原地,定定地望着门板,在灯光的映照下,墙上的血字闪着阴黑的光芒,清晰可见。
  我们将在托门首重逢。
  还没有结束,兰德.亚瑟。
  兰德的剑从麻木的手指间滑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门,同时躬身拾起一把稻草紧握在手中。他扑向牢门,拼命想把门上的字迹擦掉,在重重的喘息声中,门板上的血字变成了一团污渍,但兰德还是无法停手。
  “你在干什么?”
  一个尖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兰德转过身来,俯身拾起苍鹭剑。
  一名女子站在另一侧的门口,怒火似乎正从她高扬的额头上冒出来。她有着一头淡金色的秀发,被编成了十几根辫子,她的黑色眼睛里有着刀一般锐利的目光。她看起来并不比兰德年长多少,虽然漂亮,却显得有几分阴沉。兰德尤其不喜欢她紧绷的双唇。很快地,他就发现紧裹在她身上的披肩,还有上面长长的红色流苏。
  两仪师,光明助我,红宗两仪师。“我……我只是……我要擦掉这些不洁的字句,它们太可怕了。”
  “在我们进行检查之前,所有的东西都必须保持原状,什么都不许碰。”她向前迈了一步,紧盯着兰德。兰德则向后退了一步。“是的,是的,正如我想的那样,你是沐瑞带来的。你在这里干什么?”她用手指了指桌上的两颗头颅和墙上的血迹。
  片刻之间,兰德只是愣愣地看着她。“我?什么都没做!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寻找……艾雯!”
  兰德转身去开牢门。两仪师却喊道,“不!回答我!”
  突然间,兰德只能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手里拿着油灯和他的剑。冰冷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向他挤压过来。他的头仿佛被一把冰冷的钳子给夹住。他的胸腔再也吸不进任何一点空气。
  “回答我,男孩。告诉我你的名字。”
  兰德下意识地咕哝着,但他还是竭力克制自己说话的欲望。那种刺骨的寒冷似乎要将他的脸颊压进他的颅骨里,用他的肋骨勒碎他的心肺。兰德拼命地收紧下巴,不让喉咙发出一点声音来。他痛苦地转动眼珠,从模糊的泪水中瞪着那个女人。光明烧毁你,两仪师!我一个字都不会说,你是属于暗影的!
  “回答我,男孩!现在!”
  冰针带着巨大的痛苦刺穿了兰德的脑子,扎进他的骨头,他体内又一次自动形成了虚空,但这并不能减轻他的痛苦。在一片模糊之中,兰德感觉到远方的光与热。它非常微弱,但兰德能真切地感觉到它,他不知道那光与热距离他有多远,但他觉得自己能够碰触到它。光明啊,我好冷。我必须去……什么?她要杀了我。我必须到光亮旁边,否则她会杀死我。兰德用尽最后一分力量,朝那光亮挪去。
  “出了什么事?”
  剎那间,寒冷、压力和针刺般的痛楚都消失了。兰德的双膝无力地下垂,但他坚持着要它们撑起来。他不会下跪,他不会让她太得意。那种空无的感觉也消失了,就像它出现时那么突然。她要杀死我。虽然喘息还是很困难,但兰德努力扬起了头,却看见沐瑞站在门口。
  “我在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莉亚熏。”她说。
  “我在这里找到了这个男孩。”红宗两仪师镇静地回答。“这里的卫兵被杀了,只有他一个人在场。他是你带来的,沐瑞,你来这里干什么?战争发生在上面,而不是这里。”
  “我也要问你同样的问题,莉亚熏。”沐瑞看了一眼四周的情况,地牢里恐怖的样子也让她不由得全身紧绷。“你为什么在这里?”
  兰德从她们身边走开,笨拙地拉开内侧牢门的门闩,将门推开。“艾雯到这里来了。”他高举油灯,一边往里头走,一边说着。他的膝盖无力地一直想跪倒在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但他必须先找到艾雯。“艾雯!”
  一阵空洞且模糊的人声从兰德右侧传来。他将油灯移向右方,只见那名衣着华丽的囚犯被悬挂在牢房的铁栅上,他的腰带同时圈住了一根铁条和他的脖子。当兰德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做垂死的挣扎,只见他用脚尖踢了一下地板上的稻草,便一动也不动了。他的舌头和眼球凸出来,整个脸孔发黑。
  兰德打着哆嗦望向下一间牢房。那名相貌凶狠的大汉蜷缩在牢房的角落里,双眼睁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一看到兰德,便开始尖叫,将身体蜷得更紧,双手在石墙上狂乱地抓着。
  “我不会伤害你。”兰德喊道。但那人仍然不停地尖叫挣扎。他手上满是鲜血,刺耳的尖叫声让漆黑的地牢更显阴森。兰德看得出来,他想从石墙上挖出一个洞,好逃离这里。
  兰德转过身,庆幸自己早已吐光了胃里的东西。他顾不了这两名囚犯了。“艾雯!”
  灯光终于照进最深处的牢房。关着帕登的牢房门被打开了,里面空空如也。但兰德并没有发现这件事,他踉踉跄跄地跑到牢门前,向倒在石地板上的两具躯体跪倒下去。
  艾雯和麦特四肢摊开,软绵绵地躺在兰德面前,看起来像是失去了知觉……或者是死了。当兰德看见他们胸口微微的起伏时,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弛下来。他们还没有被打上死亡的烙印。
  “艾雯?麦特?”兰德放下剑,轻柔地摇晃着艾雯。“艾雯?”她没有睁开眼睛。“沐瑞!艾雯受伤了!还有麦特!”麦特的呼吸声听起来非常吃力,他的脸已经变成了死灰色。兰德几乎快哭出来。本来受伤的应该是我。是我唤了暗帝之名诲。是我!
  “不要移动他们。”沐瑞的声音里没有慌乱,甚至没有一丝惊讶。
  当两位两仪师进入牢房的时候,光明突然充满了牢房的每一个角落。她们的手里各有一颗悬浮着的冷光球。
  莉亚熏直接向牢房深处走去,一只手还提着裙子,以免沾上铺地的稻草。沐瑞没有跟着她,反而仔细地审视着门口附近的两名囚犯。“其中一个已经没救了,另一个暂时不会有事。”
  莉亚熏走到兰德身边,俯身观察艾雯。沐瑞急忙赶过来,伸手放在艾雯的额头上。莉亚熏一脸愤怒地站起来。
  “她伤得并不重,”过了一会儿沐瑞开口,“她的这个部位受到了攻击。”她指着艾雯头侧一处地方说道。因为头发的遮盖,兰德几乎看不出那个地方有什么异常。“那是她惟一受伤的地方,她会没事的。”
  兰德望着两位两仪师。“那麦特怎么样了?”莉亚熏朝他扬起眉毛,随后又转向沐瑞,脸上转换成一副阴沉的表情。
  “安静。”沐瑞说。她继续将手指放在艾雯受伤的地方,然后闭上了眼睛。艾雯发出一阵低声的叹息,动了动身体,随后又瘫软了下去。
  “她……?”
  “她睡着了,兰德,她会没事的,但她现在必须睡一下。”沐瑞转向麦特,但她只是碰了他一下,就把手缩了回来。“他的情况比较严重。”她低声说。沐瑞在麦特的腰际搜寻了一下,然后把他的外衣解开,恼怒地喊了一声。“匕首不见了。”
  “什么匕首?”莉亚熏问。
  此时外头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那是无数男人惊讶和愤怒的吼声。
  “到这里来!”沐瑞喊道,“带两副担架过来。快!”牢房外立刻又传来了叫担架的声音。
  “帕登跑了。”兰德说。
  两位两仪师望着他,兰德从她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想法,她们的眼睛只是反射着外来的光线。
  “我知道。”沐瑞的声音毫无任何情绪。
  “我告诉过她不要来这里,我跟她说过,帕登是个非常危险的人。”
  “当我进来的时候,”莉亚熏的声音更显冰冷,“他正在破坏牢门上的字迹。”
  兰德不安地站起身。两仪师的眼睛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好像随时都在审视着他,那种眼神冰冷而可怕。
  “那……那是亵渎的话,”他说,“只是些亵渎的话。”她们仍旧看着他,一语不发。“你们不会认为我……沐瑞,你不该认为我……我和外面发生的事情有关。”光明啊,那是我造成的吗?我唤了暗帝之名诲。
  沐瑞没有回答。虽然人们已经冲进地牢里,且到处都是火把和油灯,但兰德还是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沐瑞和莉亚熏熄灭了她们的光球,火把和油灯照明的亮度远不及光球,于是地牢里变暗了一些。阴影在囚室深处出现。抬着担架的人们冲向躺在地上的两个人,带领这群人的正是印塔,他头顶的束发因愤怒而颤抖不止,看起来,他正急着找些东西来磨利他的剑。
  “那些暗黑之友也逃走了。”他咆哮道,“好吧,但愿今晚不要再发生别的事情了。”
  “但愿。”沐瑞的声音相当尖锐。她走向抬着艾雯和麦特的人。“把这个女孩抬到她的房间,她需要女子的照料,以防止她今晚突然醒来。她可能受到了惊吓,现在,她需要充分地休息。那个男孩……”她碰了碰担架上的麦特,又迅速将手抽回。“将他带到玉座猊下的房间,无论玉座猊下在什么地方,都要找到她。告诉她,麦特.考索恩在她房里。我准备好了之后,就会去找她。”
  “玉座猊下!”莉亚熏喊道。“你想让玉座猊下为你的宠物治病?你疯了,沐瑞。”
  “玉座猊下,”沐瑞平静地说,“并没有你们红宗的偏见,莉亚熏。她医治某个男人,并不一定是要利用他做些什么。就这样,快去吧!”她对抬担架的人说。
  莉亚熏看着沐瑞带着一行人离开,便转身盯着兰德。兰德尽量不去注意她,只是全神贯注地将苍鹭剑收回剑鞘里,再掸去衣服和裤子上的稻草。但等他抬起头,发现莉亚熏还是紧盯着他瞧,她的脸如冰块一样冷硬。随后,她又一言不发地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其他男人。除了两个正把吊死的囚犯从铁栅上解下来的人以外,印塔所率领的其他人都恭敬地站在一旁。莉亚熏将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最后看了兰德一眼,才昂起头,像女王般离开了地牢。
  “难伺候的女人。”印塔嘀咕道。随后似乎又因为自己说的话而感到惊讶。“这里出了什么事,兰德?”
  兰德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帕登逃走了,而艾雯和麦特受了伤。我跑到卫兵室的时候……”他哆嗦了一下。“在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印塔,我相信那件事把这个人吓得宁可上吊自杀;另一个人则因为看见某些事情而发疯了。”
  “今晚我们都要发疯了。”
  “那个无眼者……你杀了它?”
  “没有!”印塔狠狠地将巨剑收回剑鞘,粗大的剑柄从他的右肩突了出来。他看起来既怒且羞。“它已经逃出城堡了,还有那些我们没有杀死的兽魔人。”
  “至少你还活着,印塔。那个无眼者杀了七个人啊!”
  “我还活着?这很重要吗?”怒气突然从印塔的脸上消失殆尽,只剩下疲倦和痛苦。“我们已经拿到手了,已经到手了啊!可是我们却又把它给弄丢了。兰德,弄丢了!”他仿佛还不相信自己所说的是真的。
  “弄丢了什么?”兰德问。
  “那只号角!瓦力尔号角。它连箱子一起被拿走了。”
  “它不是好端端地放在保险库里吗?”
  “保险库被打破了。”印塔疲倦地说,“他们只拿走了那只号角。我真希望他们把一切都拿走,只要留下那只号角就好。保险库的看管者洛南也死了。”印塔的声音开始变得低沉。“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洛南曾经率领二十个人死守杰罕塔,对抗一千名兽魔人。不过,他可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击倒的,那位老人的匕首上都是血,没有人比他更尽忠职守了。”印塔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们是从猎犬门进来的,然后又循原路离开。我们杀死了五十多名兽魔人,但有更多的妖物都逃走了。兽魔人!我们以前从来没让兽魔人走进城堡过,从来没有!”
  “他们怎么进入猎犬门的?在那里一个人就能挡住一百名兽魔人的攻击。所有的城门都已经被严密封锁了啊!”兰德不安地动了动,他想起自己做的那件事。“卫兵们不会开门让任何人进来的。”
  “卫兵的喉咙都被割断了,”印塔说,“是两名好士兵,但他们还是像猪一样被宰掉了,是城堡里的人干的。有人杀了他们,然后才打开城门。那个人可以不被怀疑地接近他们,他们认识那个人。”
  兰德望着关着帕登的空牢房。“这就意味着……”
  “是的,在法达拉城里有暗黑之友,我们很快就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卡金正在检查有谁失踪了。和平啊!在法达拉竟然有叛徒!”他满脸怒容扫视着这座地牢,再看着身边的人们,他们都拿着刀剑,却穿着宴会礼服,只有少数几人戴着钢盔。“我们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做。走吧!离开这里!”兰德加入了撤退的队伍。印塔拍了拍兰德的短上衣。“这是什么?你想变成工人?”
  “说来话长,”兰德说,“我现在说不清,也许等有时间再解释给你听吧!”如果我运气好,也许永远也不用说出来。也许我能趁乱逃走。不,我不能。我要确定艾雯安然无恙,还有麦特。如果没了匕首,他会怎样?“我想,爱格马领主大概会在所有城门都加倍派驻卫兵了。”
  “三倍。”印塔的语气里终于有些放心了。“无论从里或外,没有人能通过那些城门。爱格马领主一得到报告,就立刻命令严守所有城门,没有他亲自允许,任何人都不得通过。”
  一得到报告……?“印塔,那么这之前呢?先前那道禁止城中所有人离开的命令是怎么回事?”
  “先前的命令?什么先前的命令?兰德,这座城堡在警报响起之前一直都是开放的。有人误传给你什么消息了吧?”
  兰德缓缓地摇着头。拉冈和提马都不会误传什么消息,但,即使是玉座猊下发出的命令,印塔也应该知道。到底是谁发出的命令?又是怎么发出来的?他偷偷望了印塔一眼,心里暗自寻思着这个夏纳人是不是在说谎。如果你连印塔都不能相信,那你就真的疯了。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地牢的卫兵室。被切下的头颅和卫兵的碎尸都已经被移走了,但桌上和地上的血迹依然在告诉人们不久前发生的惨剧。又有两位两仪师来到这里,屋中可怕的情景对她们来说似乎没什么。她们的披肩上缀着褐色流苏。这两位两仪师开始仔细研究墙上的字句,毫不在意脏污的稻草会黏到她们的裙子上。她们的腰带上都挂着一个书写工具盒,里面有一瓶墨水。她们不停地将鹅毛笔在其中蘸一蘸,然后在手中的一个小本子里记录些什么,而那些鱼贯而出的男人在她们眼里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看这里,维林,”其中一位两仪师说道,她的手指着一块写满了兽魔人文字的石头。“这个看起来很有趣。”
  另一位两仪师跑过来,她的裙子上早已沾染了许多黑红色的污渍。“是的,我看到了,比这里其他地方都要漂亮得多的字迹,不是出自兽魔人。相当有趣。”她开始阅读这些有棱有角的字体,并在本子上做记录。
  兰德赶紧跑出地牢。即使她们不是两仪师,兰德也绝不想跟认为用人血写成的兽魔人语言“有趣”的人待在一起。
  印塔和他的手下们走在前头,一心想着他们的任务。兰德则在后面闲逛,寻思着现在能去什么地方。没有艾雯的帮助,回女宿区已经不可能了。光明啊,让她平安无事吧!沐瑞说过,她会好的。
  岚在兰德刚刚走出地牢时找到了他。“你可以回你的房间去。如果你想的话,牧羊人。沐瑞已经请人将你的东西从艾雯的房间里拿出来,送去你的房间了。”
  “她怎么知道……?”
  “沐瑞知道许多事情,牧羊人,你现在应该明白了。你最好注意自己的行为。女人们都在讨论你挥舞着长剑,跑过女宿区走廊的事情。她们说,你还居高临下地俯视玉座猊下。”
  “光明啊!我很抱歉会惹她们生气,岚,但我是被邀请进去的。当我听到警钟响的时候……该死,艾雯当时人在地牢里!”
  岚的嘴唇因为思考而出现了几道纹路,这算是他脸上惟一的表情了。“嗯,确切地说,她们并没有生气,只是她们之中大多数人都希望你能在她们面前多停留一些时间。实际上,倒不如说她们正为你而着迷,就连玉座猊下也禁不住出言询问你是谁。她们有些人相信了仆人们的故事,认为你是一位掩饰身份的王子。牧羊人,这不算坏事,在边境国有一句俗话:‘让一个女子帮你,好过十个男人的帮助。’看她们那种品头论足的样子,她们似乎正在争论谁的女儿能抢到你。如果你不小心一点,牧羊人,你会在还没有搞清状况之前发现自己已经结了婚,成为夏纳贵族了。”突然间,他的嘴里爆出一连串的笑声,这副情景看起来很奇怪,好像一块石头正在发笑。“在午夜时分跑过女人居住区的走廊,穿着一身工人的衣服,手里还耍着一把剑,即使她们不想鞭打你一顿,这个话题也够她们谈上好几年。她们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奇特的男性。无论她们为你选择了一位什么样的妻子,她大概都会在十年之内让你成为她们家族的首领,而且还会让你以为这都是出于你自己的努力。你离开这里实在太可惜了。”
  若在以前,兰德大概会朝这个护法打个哈欠,表示这话题太无聊了。但现在他咆哮道,“我试过了。那些城门被看住了,没有人能离开。我在白天就试过了,我甚至不能把大红牵出马厩。”
  “现在已经没关系了。沐瑞派我来告诉你,你可以在任何时候离开,就算你现在想离开也可以。沐瑞向爱格马要到了你的特许令。”
  “为什么我现在才能离开,原先为什么不行?是不是她封住了城门?印塔说,在今晚之前,他不知道任何关于封锁城门的命令。”
  兰德认为这下子护法应该无话可说了,但岚只是说,“当有人给你一匹马的时候,牧羊人,不要抱怨它跑得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快。”
  “艾雯怎么了?麦特呢?他们有没有事?我要确定他们都没有危险后才会离开。”
  “那个女孩还好,她会在清晨时醒来,而她醒来时,甚至有可能记不得发生过什么事情。那种打击经常会让人失去记忆。”
  “那麦特呢?”
  “选择权在你,牧羊人。你可以现在离开,或者是明天,或者是下个星期。一切全取决于你的选择。”岚说完就走开了。只剩下兰德站在原地,在法达拉城堡深处。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七章 血呼唤血

  当担架抬着麦特离开玉座的房间时,沐瑞小心地将她的法器重新包裹起来;那是一尊象牙雕刻成的女子像,她穿着平滑如水的长袍,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雕像的颜色有点暗淡。沐瑞将它放在一块丝绸中包裹好之后,再把它放进一个袋子里。即使在最好的状况下,加上法器相助,要与其他两仪师共同导引至上力完成一项任务,也是件让人疲劳的事,更不要说连续一整夜都没有睡了。她们要为这个男孩做的事情真的很不容易。
  莉安用简洁的话语和手势指引担架离开。两名抬担架的人一直低着头;有这么多两仪师在身旁,其中一位甚至就是玉座猊下,而这些两仪师又运用了强大的至上力。所有这一切都让他们感到非常紧张。他们一直都蹲在走廊的墙角下,直到两仪师结束工作,才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女宿区。麦特躺在担架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但他的胸口正规律地起伏着,表示他已经进入了深沉的睡眠。
  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沐瑞暗自思索着。号角已经消失,他也不是那么必要了,但……
  房门在莉安和抬担架的人身后关闭,玉座疲倦地吸了口气。“一件肮脏的事情,肮脏。”她的表情恢复了平静,但却不断地摩搓着双手,仿佛想洗净它们。
  “但很有趣。”维林说,她是玉座选来参与解救麦特的第四位两仪师。“这太糟糕了,我们……我……没有那把匕首,治疗就无法完成。即使我们今晚竭尽全力,他也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顶多就是几个月吧!”玉座的房里只有这三位两仪师。拂晓的曙光正透过窗口的细缝射入屋中。
  “但他毕竟还有几个月可活。”沐瑞的语气相当尖锐。“如果能将那把匕首找回来,我们还是有机会可以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如果它能被找回来,是的,当然可以。
  “它还可以被打破。”维林点头表示同意。她是一位丰满的方脸女子,虽然两仪师不太容易受到岁月的侵蚀,但她棕色的头发里还是有了一些灰丝。这是她在年龄上惟一的标志,但对于两仪师而言,这说明她的年纪已经非常大了。不过她的声音依旧圆润,就如同她平滑的双颊一样。“他和匕首之间的联系持续了太长的时间,我们必须把这一点也计算在内。不管我们什么时候找到匕首,他们之间的联系都会持续更长的时间。那时,我们也许已经无法让他完全恢复了,而且能不能做到让他不会去污染别人,也将是个问题。这样一个小东西,这把匕首,”维林低头沉思了半晌,“它虽然小,却能污染任何人,只要他携带它的时间够长,他也会污染他身边的人,且这样的污染会持续扩散。这就是毁掉暗影之城的憎恨和猜疑,每个男人和女人都彼此为敌。现在,这种污染重新出现在世界上。如果它能持续一年的时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身受其害,我也许能计算出大致的范围。”
  沐瑞有点生气地望了一眼这位褐宗姐妹。这是我们面临的另一个巨大的危险,而她却把它当成了书本里的习题。光明啊,褐宗真的对这个世界毫不关心吗?“不管怎样,我们都必须先找出那把匕首。爱格马已经派人去追击那些抢走号角的人了,匕首一定也是他们抢走的。如果能找到这两样东西里的任何一样,那另一样也就好找了。”
  维林点点头,但还是紧皱着双眉。“但,即使找到了匕首,谁能安然无恙地能将它带回来?它会污染任何接触到它的人。也许放在箱子里,进行妥善的封存会好一些,但只要时间够长,它仍然会污染靠近它的人。没有研究过那把匕首,我们无法确定要对它加上多少道防护才算安全。沐瑞,你见过它,而且你还处理过它,你成功地让那个年轻人活着携带那把匕首,同时又不会去污染他人。你一定对它的污染能力有清楚的了解。”
  “有个人,”沐瑞说,“有个人可以不受伤害地带回那把匕首。我们可以为他多加一些防护,那就是麦特.考索恩。”
  玉座点点头。“是的,当然,他可以做到这一点,如果他活得够长。只有光明知道在爱格马的人找到这把匕首的时候,它离这里会有多远。如果他们真的找到它了,但那时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嗯,如果那把匕首弄丢了那么久,我们就有别的问题要担忧了。”她疲倦地揉了揉自己的双眉。“我认为我们还必须找到帕登。为什么这个暗黑之友如此重要?以致于他们甘冒巨大的风险,把他救走。如果他们只是抢走号角,那就容易多了。溜过这么一个城堡,就算只抢走号角,他们的风险也像在冬天的风暴海上航行一样大,而释放这名暗黑之友更是大大增加了这样的风险。如果潜伏者们认为他如此重要……”她停顿了一下,沐瑞知道,她正在思考这次敌袭的真正指挥者是不是魔达奥。“那我们就必须把他抓回来。”
  “我们一定要找到他,”沐瑞表示同意,同时尽量不表露出自己急迫的心情。“号角应该跟他在一起。”
  “正如你所言,女儿。”玉座以手指遮住嘴,打了个哈欠。“现在,维林,请原谅,我想和沐瑞单独说几句话,然后睡一会儿。我认为爱格马会坚持在今晚举行宴会,以补偿昨晚被破坏的一切。你对我的帮助是无法估算的,女儿。请记住,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个孩子受到的伤害。你的一些姐妹会把他看成暗黑之友,而忘记他也是一个人。”
  玉座猊下不需要说出红宗。沐瑞心想,也许,红宗已经不是惟一需要提防的了。
  “当然,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吾母。”维林鞠了个躬,但并没有向门口走去。“我想您也许想看看这个,吾母。”她从腰带里拿出一本用褐色软皮封装的小本子。“这里记下了写在地牢墙壁上的那些话。我们在翻译上没有遇到什么问题,这里大多数的内容都是些亵渎的言辞。兽魔人对于这些以外的东西大概知道的也不多。但有一部分言辞的笔迹相当正规,可能是一名受过教育的暗黑之友,或者是一名魔达奥所写的。也许这只是一些辱骂之词,但它是以诗歌的形式写出来的,且其中似乎蕴含着预言的成分。我们对暗影的预言知之甚少,吾母。”
  玉座犹豫了一下,便点头应允。暗影的预言,黑暗预言,很不幸的是,它和光明的预言一样会实现。“念给我听。”
  维林翻开书页,清了清喉咙,开始用平静、单一的声音诵念她所抄录的内容。
  “夜之女,重行于世;
  远古之战,仍在厮杀。
  她正寻找新的爱人,供她驱使;
  就算死了,也要继续供她驱使。
  谁能阻挡她的到来?
  闪亮之墙跪倒在尘埃。
  血喂食血,血呼唤血。
  现在是血,过去是血,将来永远是血。
  导引的男人独自站立。
  他送出他的朋友们,作为牺牲。
  有两条路在他面前,一条通向死亡,一条通向永生。
  他会如何选择?
  哪只手护卫?哪只手屠戮?
  血喂食血,血呼唤血。
  现在是血,过去是血,将来永远是血。
  路克来到末日山脉,
  伊沙姆等在高高的路口。
  狩猎开始,暗影的猎犬们全力追杀。
  一个活,一个死。
  改变之时到来。
  血喂食血,血呼唤血。
  现在是血,过去是血,将来永远是血。
  守望者等在托门首。
  锤之种籽燃烧远古之树。
  死亡将播种,夏日燃起烈焰,在暗主到来之前。
  死亡将收割,躯体纷坠,在暗主到来之前。
  种籽再次屠戮远古的错误,在暗主到来之前。
  现在,暗主已到。
  血喂食血,血呼唤血。
  现在是血,过去是血,将来永远是血。
  现在,暗主已到。”
  维林念完之后,房里陷入长久的寂静。
  最后,玉座说,“女儿,还有谁见过这段话?还有谁知道它?”
  “只有撒拉菲,吾母。我们一把它抄录下来,我就让人擦洗粉刷了那堵墙。他们没有任何疑问,只是一心想把那些血渍除去。”
  玉座点点头。“很好。在边境国,有太多人懂得兽魔人语,没必要让他们担心,他们要面对的问题已经够多的了。”
  “你怎样看这段文字?”沐瑞小心地问维林。“你认为这是一段预言?”
  维林斜着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笔记。“有可能,它的形式和我知道的有限几个黑暗预言一样。这段话里有的部分很清楚,不过它可能仍然只是一种亵渎之语。”她以手指在其中一行上点了点。”‘暗之女,重行于世’,这一定是说兰飞尔已经再次脱离了封印,或者有人想让我们这样以为。”
  “这也是让我们忧虑的,女儿,”玉座说,“这有可能是真的。但弃光魔使应该还在封印之中。”她看了沐瑞一眼,脸上似乎显露出一丝忧虑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即使那些封印被削弱了,弃光魔使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释放出来。”
  兰飞尔,在古语中是“夜之女”的意思。她的真名已经失传,这个名字是她自己帮自己取的,而不像大多数弃光魔使那样,是由他们所背叛的人帮他们取新的名字。有人说她是弃光魔使中力量最强大的,仅次于伊煞梅尔,但她一直没有真正显露出自己的力量。关于这方面的数据几乎也没有流传下来多少,所以没有任何学者对她有具体的了解。
  “既然出现了那么多伪龙,有人声称兰飞尔出现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沐瑞的声音像她的表情一样毫无波动,但在她的心里却掀起了一阵怒火。除了兰飞尔的名字以外,关于她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在她投向暗影之前,在路斯.瑟林.特拉蒙遇到伊琳娜之前,兰飞尔曾经是他的爱人。又是一个我们不想要的复杂因素。
  玉座皱起眉头,仿佛她也在想这件事,但维林只是点点头,好像那只是一行诗。“其他的名字我们也知道,吾母。路克阁下,他就是安多的王女——提格兰的兄弟,他在妖境失踪了。不过,伊沙姆是谁,他对路克做了什么,我还不知道。”
  “我们会查出需要知道的事情,”沐瑞平静地说,“至今还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这是一段预言。”她知道这个名字,伊沙姆是贝莉扬的儿子,而贝莉扬则是莱恩.人龙的妻子,她曾经企图为她的丈夫夺下马吉尔的王位,从而导致兽魔人攻进了马吉尔。贝莉扬和她的幼子在兽魔人攻占马吉尔时失去了踪影。伊沙姆曾经是岚的直系血亲。或者现在这个血亲还活着?我不能让岚知道这件事,至少在确定他会如何反应之前不能让他知道。而且,我们必须先远离妖境。如果他认为伊沙姆还活着……
  “‘守望者等在托门首’,”维林继续解释道,“还有一些人坚守着那个古老的信念,他们相信被亚图.鹰翼派至爱瑞斯洋的军队,终有一天会回到这里。但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她轻蔑地哼了一声。“这些多米尔爱佛朗,亦即是波涛守望者,仍旧在托门首的法美镇维持着一个……勉强能称之为组织的东西。而亚图.鹰翼的其中一个古名正是光明之锤。”
  “女儿,你的意思是说,”玉座说,“亚图.鹰翼的军队,或者是他们的后代子孙,会在一千年之后返回这里?”
  “有传闻说,在阿摩斯平原和托门首爆发了战争,”沐瑞慢慢地说,“而亚图那次派出去的是他的两个儿子和大规模的军队。如果他们真的找到了新大陆,并生存下来,亚图就可能会有数量可怕的后代,否则就是一无所有。”
  玉座给了沐瑞一个警告的眼神,她显然是想单独和沐瑞谈谈,以便弄清楚沐瑞要说什么。沐瑞比了一个安慰的手势,她的老朋友则回了一个苦笑。
  维林仍然埋在她的笔记里,根本没有注意到另外两人在干什么。“我不知道,吾母,但我对此仍旧存疑。我们对亚图想要征服的那些海外之地一无所知。糟糕的是,海民拒绝跨过爱瑞斯洋,他们说大海的另一边只有死亡列岛。我希望我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但那些该死的海民个个守口如瓶……”她叹了口气,仍然没有抬起头。“我们所有的数据只是‘暗影笼罩之地,远离太阳的地方,远离爱瑞斯洋的地方,暗夜大军统治的地方’,没有数据显示亚图派出的军队是否有能力击败暗夜大军,或者在亚图死后有没有人存活下来。一旦百年战争爆发,所有人都将全部精力集中在瓜分亚图的帝国上,没有人会关心那支被派遣渡过大海的军队了。在我看来,吾母,如果他们真的有后代子孙,如果那些后代想回来,他们不会等这么久的时间。”
  “那么你相信这不是预言了,女儿?”
  “现在,远古之树,”维林自顾自地说着,“一直有传闻说,当阿摩斯国还存在时,他们拥有一根爱凡德梭拉的树枝,也许还是一棵活着的树苗。当然,这只是传闻而已。而阿摩斯的旗帜是‘蓝色的天空,黑色的大地,伸展的生命之树将它们连接’。当然,塔拉朋人称他们自己为人之树,并自称为传说纪元贵族和统治者的子孙,而阿拉多曼人宣称他们拥有在传说纪元创造生命之树的那些人的血脉。当然,这段话也可能包含了其他内容。但您要注意,吾母,这段话里至少有三个要点涉及到阿摩斯平原和托门首。”
  玉座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和一些。“你确定吗,女儿?如果亚图的后代没有回来,那这就不是预言,这里所说的远古之树也就和一个烂鱼头一样毫无意义。”
  “我只能告诉您我所知道的,吾母,”维林从笔记里抬起头,“要由您来做决定。我相信亚图的海外军队早已片甲不留,但我相信的事情未必是真的。改变之时,自然指的是一个纪元的结束。而这里的暗主……”
  玉座猛力一拍桌面。“我知道谁是暗主,女儿,我认为你现在最好离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自压抑住即将引爆的怒火。“先离开吧,维林,我不想对你发脾气。我不想忘记当我还是一个初阶生的时候,是谁特意让厨师把甜糕留给我。”
  “吾母,”沐瑞说,“这些并不能说明这段话是预言。任何有一点小聪明,又懂得一些历史的人都能将这些东西凑在一起。而没有人知道魔达奥会耍什么花招。”
  “当然,”维林平静地说,“那个能够导引的男人,指的一定是跟你在一起的三名年轻人之一。”
  沐瑞惊讶地望了她一眼。褐宗真的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吗?我真是个笨蛋。还没等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沐瑞已经将意识集中到了那种脉动的能量源头,真源之上。至上力在她的血管中涌流,让她的体内充满了能量,而玉座猊下的身体也同时透出能量的光晕。沐瑞以前甚至没想过要用至上力去对付另外一位两仪师。我们生活在一个危险的时代,世界在平衡点上摇摇欲坠。我们要做我们必须做的事。我必须去做。哦,维林,你为什么要插手不属于你的事情?
  维林合上她的本子,将它放回到腰带里,然后才看了看面前的两位女士。她看见至上力产生的光晕出现在两人的四周。只有接受过导引至上力训练的人才能看见这样的光晕,而两仪师绝不会错看这件事。维林看见了光晕,却不明白她们要做什么。
  满意的神情出现在维林脸上,但没有迹象表明她意识到沐瑞刚刚发出的一道闪电。维林似乎只是找到了拼图中的另一块碎片。“是的,我想一定是这样,沐瑞没办法单独完成这件事。有谁能比还是孩子时就和她一起偷甜糕吃的朋友更有能力帮助她呢?”她眨眨眼。“请原谅,吾母,我不该这样说的。”
  “维林,维林,”玉座有些惊讶地摇摇头。“你在控告你的姐妹……还有我吗?对于……我不会这样说的。你害怕你对玉座的言谈太过随意了?你在渔船上钻了个洞,却担心下雨?想想你在说什么吧,女儿。”
  太晚了,史汪。沐瑞想。如果我们没有惊惶失措,急于接触真源,也许……但她现在已经确定了。“维林,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件事?”沐瑞大声说道,“如果你相信你所说的,你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其他姐妹。特别是告诉红宗。”
  维林惊讶地睁大眼睛。“是的,是的,我认为我应该这样做,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如果我这么做,你会遭到静断,沐瑞,还有您,吾母,而那个男人则会受到驯御。自从疯狂年代以来,再没有人曾经记录过男人对至上力使用的状况。到底他是怎样使用至上力的?这种能力在他体内发展的速度有多快?他的肉体腐烂的状况如何?他身体的功能是否还健全?还能坚持多久?除非他受到驯御,否则我就能从那个年轻人身上得到答案了。如果他受到监视和指引,我们应该可以在足够安全的情况下获得一些数据。而且,还有《卡里雅松轮回》的问题。”维林平静地回应她们惊讶的目光。“吾母,我是否能假定,他就是转生真龙?我不相信您会对一名能导引至上力的男人放任不管。除非他就是真龙。”
  她只是以学识的角度来看待这一切,沐瑞有些好奇地想。全世界都知道,这是那个可怕预言的核心,也许还是这个世界的末日。而她只关心与此相关的学识。但即便如此,她也是危险的。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玉座的声音非常虚弱,但依旧清晰。“我想撒拉菲应该也知道。除此以外,还有谁知道,维林?”
  “没有了,吾母。撒拉菲不会关心书本以外的东西,愈古老的知识才愈合她的胃口。她只希望能找到十倍于塔瓦隆收藏的古书、手稿和史籍残片供她研究,她想做的只是寻找古老的知识……”
  “够了,姐妹。”沐瑞说道,她放开了与真源的联系。同时,她也感觉到玉座猊下做了相同的事情。至上力从体内消失的感觉,永远会让人感到难受和虚弱,就像鲜血和生命力从伤口中大量流出一般。沐瑞很想将至上力保持在体内,但和她的一些姐妹不一样的是,她总是很严格地控制自己对至上力的依赖性。“请坐,维林,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东西,还有你是如何收集到这些信息的。请不要对我们有所隐瞒。”
  维林拿了一把椅子,同时望向玉座,请求在她驾前就座。沐瑞看着这一切,感觉有些心酸。
  “这个,”维林开始述说,“如果没有仔细研究过古老的史籍纪录,任何人大概都不会对你们的行为感到奇怪。请原谅我,吾母。这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在塔瓦隆被围攻时,我发现了第一条线索,然后只有……”
  光明助我,维林,我是多么爱你和那些甜糕,还有那可以依偎哭泣的胸膛。但我要做我必须做的,我会做的,我必须做。
  佩林躲在墙角里,偷看着两仪师离去的背影,她身上有一股熏衣草肥皂的味道,只是其他人即使在她身边大概也不会闻到。两仪师一离开他的视线,佩林就急匆匆地赶向医务室的门口。他曾经试图去探望麦特,但那个两仪师(他听见有人称她为莉安)也不问他是谁,就差点把他的脑袋给揪下来。有两仪师在身边,佩林总是感到忐忑不安,特别是在她们看着他的眼睛时。
  佩林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直到他没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也没听见房门另一边有什么声音,他才推门走了进去,又轻轻地将房门关上。
  医务室是一间被粉刷成雪白色的长方形房间,房间两端与拱形阳台相连的出入口射进了大量的阳光,麦特正躺在靠墙的一张病床上。昨晚之后,佩林以为这里的病床上会躺满了负伤的人。愣了片刻,他才想到,现在这里来了许多两仪师,而两仪师惟一无法医治的伤员大概只有死去的人。但对于佩林来说,这间屋子的气味还是让他觉得想吐。
  佩林感到难受和恶心的时候,麦特仍然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双手露在毯子外面。他看起来非常虚弱,不是那种生病的虚弱,而像是连续在田地里工作了三天三夜,现在才躺下休息一会儿的样子。他闻起来……味道不对。佩林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但他知道,麦特有问题。
  佩林小心地坐在麦特床边。他做什么事都是小心翼翼的,因为他比大多数人都要健壮魁梧许多,所以他做事必须更加小心,以免误伤别人,或者打破东西。现在,这几乎已经成为他的第二本能了。他也喜欢把事情仔细地想清楚,有时更希望能有人和他讨论一下。兰德认为自己是一位爵士,我没办法跟他说。而麦特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像是能多说话的样子。
  那天晚上之前,他一直待在花园里,仔细地想着各种事情。想到这里,他仍然感到有些后悔,如果他没有离开,他就会和艾雯与麦特一同待在地牢里,也许他能让两个朋友免于受伤。不过,他也知道,如果那样的话,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是,他现在也和麦特一样躺在病床上,甚至已经没命了,但这并不能让他感觉好受一些。不管怎样,他去了花园,他对抵抗兽魔人的入侵没有做出任何帮助。
  这时,侍女们发现了正坐在黑暗病房中沉思的佩林,这些女子中的一位是爱玛莉萨女士的侍女提摩拉。她们一看见佩林,提摩拉就让一名侍女快跑出病房。佩林听见她说,“快去找两仪师莉亚熏!快!”
  她们站在那里,紧盯着他,仿佛他随时都会像走唱人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此时,警钟突然敲响,每个人都开始胡乱地狂奔起来。
  “莉亚熏,”佩林喃喃地说道,“红宗两仪师,她们的任务就是猎捕能导引至上力的男人。你不认为她会相信我能导引至上力吧?是不是,麦特?”麦特没有回答。佩林有些伤心地摸了摸他的鼻子。“现在,我只是在自言自语,我大概也不需要其他什么了。”
  麦特的眼睛动了一下。“是谁……?佩林?出了什么事?”他的眼睛并没有睁开,声音听起来好像在说梦话。
  “你不记得了,麦特?”
  “记得什么?”麦特迟缓地抬起一只手,想摸摸佩林的脸颊。但随着一声叹息,他的手又放回床上。他微微睁开双眼。“我还记得艾雯。她要我……下去……去看帕登。”他笑了笑,虚弱的笑容转成一个疲倦的哈欠。“告诉我……我不记得那之后的事情了……”他又张了张嘴,便重新陷入沉睡之中。
  一阵脚步声传进佩林耳中,他猛地跳了起来,但他现在已经无处可逃了。当房门打开,莉安走进来的时候,他仍然站在麦特的床边。莉安停住脚步,用手摀着嘴,缓缓地上下打量着他。这位两仪师几乎跟他一样高。
  “你,”她的声音十分平静,“你的样子很不错,几乎让我想当一位绿宗两仪师了。但如果你打扰我的病人……嗯,在我进入白塔之前,我曾经一个人打倒跟你一样强壮的两兄弟,所以你不要以为你的肌肉会对你有什么帮助。”
  佩林清了清嗓子。很多时候,他都不明白女人在对他说些什么。不像兰德,他总是知道该向女孩子说些什么。他发现自己为此有些闷闷不乐,便急忙把这些想法从心里抹去。他不想去回忆兰德会怎么做,但他也不想冒犯一位两仪师,特别是一位已经不耐烦地用脚尖点着地的两仪师。“啊……我不是要打扰他。他还在睡觉啊!”
  “是的,这对你来说算是个好消息。那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记得曾经把你轰出去过,你不要以为我忘了。”
  “我只是想知道他的情况怎么样了。”
  莉安犹豫了一下。“他现在好好地在睡觉,这就是他的情况。再过一两个小时,他就能下床了。你会觉得他没有任何问题的。”
  两仪师犹豫的态度,让佩林心生不安。她在说谎。虽然两仪师从不说谎,但她们也不会告诉你真正的事实。佩林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莉亚熏在抓他,莉安在骗他。不过,他至少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离开这位两仪师了。他在这里并不能为麦特做任何事。
  “谢谢您,”佩林说,“我最好让他继续睡觉。那么,请原谅。”
  他想绕过莉安,从门口出去,但两仪师突然伸出手,用食指挑起佩林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向自己,直瞪着他的眼睛。似乎有什么东西贯穿了佩林的躯体似的,一种温暖的波动从他的头顶一直奔流至脚底,然后又倒返回来。佩林使劲地将两仪师的指尖拨开。
  “你像年轻的猛兽一般健壮,”她说着,嘟起她的嘴唇,“但如果你这双眼睛是天生的,那我就是一个白袍众了。”
  “它们是我惟一的眼睛。”佩林大声咆哮着。用这样的口气对两仪师说话,让他感到有点不安。但当他发现自己正轻柔地抱起莉安,将她放到一边去的时候,他和她同样感到惊讶。他们彼此对望,佩林怀疑自己的眼睛睁得比对面这个女人还要大。“请原谅。”佩林又说了一遍,然后就没命地跑了出去。
  我的眼睛,我该死的眼睛!当清晨的日光射入佩林双眼的时候,它们像被打磨过的黄金一样闪闪发光。
  兰德在床上辗转反侧,努力想在硬床垫上找一个舒服点的姿势。阳光从窗口的窄缝中透入,在岩壁上留下一道道光影。从夜里躺下到现在,他一直都没有睡着,尽管他一直努力地想闭上眼睛,但他现在终于确定,他不可能睡得着了。那件短皮衣被他扔在床和墙壁间的地上,除了它以外,兰德一件衣服都没有脱。就连他的新靴子也还套在脚上。他把剑靠在床边,将弓、箭袋和包裹一起堆在角落里。
  沐瑞为他提供的出城机会一直都在他的脑海里徘徊不去,兰德真的想立刻就离开,这个想法使得他整夜心神不宁。他三次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出发。有两次,他已经打开了房门。走廊里除了少数几名仆人还在打扫外,已经空无一人。出去的路就在他面前,但他就是不放心艾雯和麦特。
  佩林垂着头,打着哈欠走进房里。兰德从床上坐起来。“艾雯怎么样了?麦特呢?”
  “她们告诉我,艾雯睡着了,她们不让我进女宿区去看她。而麦特……”佩林突然怒容满面地盯着地板。“如果你这么感兴趣,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他们?我以为你已经对我们没有任何兴趣了。你说过,你没有兴趣了。”他打开衣柜,想找一件干净的衬衫。
  “我去了医务室,佩林。那里有一名两仪师,就是那个总是跟着玉座猊下的高个子女士。她说麦特睡着了,要我离开,过些时候再去探望麦特。她的口气就像是在磨坊里指挥伙计的赛恩师傅。你知道赛恩师傅发号施令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只要他说的话,你就得立刻去做,没有商量的余地。”
  佩林没有回答。他只是脱下外衣,将身上的衬衫从头顶拉下来。
  兰德盯着朋友的后背,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你想不想听听她对我说了什么?我说的是那个医务室里的两仪师。你看见她个子有多高了。她和大多数男人一样高,要是她再高一掌,她就能平视我的眼睛了。那时,她从上到下打量了我半天,然后嘀咕着说:‘个子够高啊!我十六岁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我三十岁的时候呢?’然后她就不住地发笑,仿佛她刚刚说了个笑话。你想她是什么意思?”
  佩林拿出一件干净的衬衫,瞥了兰德一眼。兰德看着他魁梧的身躯和浓密的卷发,觉得站在面前的好像是一只受伤的熊,一只被他伤害的熊,而他却不知道伤害是怎样造成的。
  “佩林,我……”
  “如果你想拿两仪师开玩笑,”佩林打断他,“那是你的事,大人。”他开始将衬衣的下摆塞进裤腰里。“我没有花很多时间去学会……幽默,是这个词吗?我只是一名笨拙的铁匠,也许我挡了什么人的路了,大人。”他从地板上拾起外衣,向门口走去。
  “该死,佩林,我向你道歉。我很害怕,我想我陷入了麻烦,那麻烦也许过去了,也许还在缠着我。我不知道,我不想连累你和麦特。光明啊,昨晚,所有的女人都在找我,我想那是我麻烦的一部分。还有莉亚熏……她……”兰德挥了挥手。“佩林,相信我,你不会想惹上这些麻烦的。”
  佩林停下脚步。他仍然朝门口站着,只是稍稍转过身,让兰德能看见他一只金色的眼睛。“找你?也许她们找的是我们三个人。”
  “不,她们只是在找我。我希望她们的目标不是我,但我知道事实和我希望的完全不一样。”
  佩林摇了摇头。“不管怎样,莉亚熏想抓我。我知道,那是我亲耳听见的。”
  兰德皱起眉头。“她为什么……?但这并不要紧。看着我,佩林,我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佩林,我不是你说的那样。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关于麦特的事?”
  “他睡着了。莉安……那个两仪师说他再过一两个小时就能下床了。”他不安地耸耸肩。“我认为她在说谎。我知道两仪师从不说谎,你永远也抓不到她们的把柄,但她就是在说谎,或者至少是隐瞒了一些东西。”他停顿了一下,侧目看着兰德。“你说的那些话,并不是你的本意?我们会一起离开?你、我,还有麦特?”
  “我不能,佩林,我也不能告诉你为什么。我必须一个人离开……佩林,等等!”
  房门在他朋友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兰德倒在床上。“我不能告诉你,”他喃喃地说,一拳击在床板上。“我不能。”但你现在可以离开了,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回荡。艾雯会没事的,而麦特也很快就能站起来。你现在可以离开了,不要等沐瑞改变了主意。
  兰德慢慢坐起来。突然传来的一阵敲门声吓得他一下子跳到地上。如果是佩林回来了,他不会敲门的。敲门声这时再次响起。
  “是谁?”
  岚走进房里,用脚将门关上。和往常一样,他腰佩长剑,穿着一件朴素的绿色外衣,这件外衣让他在森林里几乎可以达到隐身的效果。不过这一次,他的左上臂绑了一条宽边金带,带子末端一直垂到了他的手肘。在带子打结的地方,别着一只飞翔的金鹤,那是马吉尔的标志。
  “玉座猊下想见你,牧羊人,你可不能穿成这个样子去见她。换掉这件烂衬衫,把你的稻草头整理一下,你看起来就像是个干草堆。”他拉开衣柜的门,开始在兰德打算放弃的衣服当中来回搜寻。
  兰德僵硬地站在床边。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刚刚被大锤砸过般。他想到过会发生这种事,但他一直都相信在玉座猊下找他之前,他早已逃之夭夭了。她知道我的打算。光明啊,肯定是这样。“你是什么意思,她找我?我要离开了,岚。你是对的,我现在就去马厩把我的马牵出来,然后我就离开。”
  “你应该在昨晚做这件事的。”护法将一件白衬衫扔在床上。“没有人会拒绝玉座猊下的召见,牧羊人,就连白袍众的大头目也不行,那个培卓.南奥会趁这样的机会实行暗杀她的计划。当然,这一定是要在他先想好稳当的逃跑计划之后,但他一定会来的。”他又拿起一件高领外衣,转过身,将它递给兰德。“这件不错。”这是一件红色的外套,以厚实的金丝织成的长刺石南藤互相纠缠,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袖口,在立起的衣领上绣着金色的苍鹭,衣领的边缘包着金边。“颜色也合适。”岚的样子看起来很愉快,或者是满意。“来吧,牧羊人,换掉你的衬衫。快点!”
  兰德不情愿地从头顶脱下工人穿的粗羊毛衬衫。“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嘀咕道,“一件丝绸衬衫!我这辈子从来没穿过丝绸衬衫。我也没穿过这么华丽的外衣,即使是节日也没穿过。”光明啊,如果佩林看见我穿上这样的衣服……该死,那个傻瓜总是说我变成了一位大人。如果他看见我穿成这样,他永远也不会听我解释的。
  “你不能在玉座猊下面前穿的像一个换了新衣服的马夫,牧羊人。让我看看你的靴子,嗯,还不错。好了,就这样吧!你不能让玉座猊下等你。佩上你的剑。”
  “我的剑!”刚刚罩住兰德脑袋的丝绸衬衫也捂住了他的声音,他急忙将衬衫拉下。“在女人区?岚,我是去见玉座猊下哪!如果我佩着一把剑,她会……”
  “她什么也不会做。”岚毫不在意地打断他的话。“如果玉座猊下害怕你,也不会是因为一把剑。如果你够聪明的话,你应该知道,她并不怕你,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令那个女人害怕。现在,记住,你在她面前要下跪,单膝下跪,记住。”他突然厉声说道,“你不是正在作奸犯科时被抓住的商人。也许你应该先好好练习一下礼仪。”
  “我想我知道该怎样做。我见过摩格丝女王的卫兵如何向摩格丝女王下跪。”
  护法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是的,你就像他们那样做吧!那些两仪师会因为你的行为而思考不少东西的。”
  兰德皱起眉。“岚,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这些?你是一位护法,但你却好像站在我这边。”
  “我是站在你这边,牧羊人,只有一点而已,不过却足以帮助你。”这个护法的脸像石头般毫无表情,同情的话语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总是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训练过你很多东西,我不会让你表现得像不知体统的家伙。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将我们编织在时代因缘里,而你在时代因缘中比大多数人更缺少自由。光明护佑,你终究还能自己面对你的命运。牧羊人,你记得玉座猊下是谁,你要向她表示应有的尊敬,看着她的眼睛,同时记住我告诉你的事。好了,不要站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把你的衬衫弄整齐一些。”
  兰德闭上嘴,开始整理衬衫。记得她是谁?该死,我宁可忘了她!
  当兰德穿上那件红色外衣、佩好苍鹭剑的时候,岚又向他说明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东西。对谁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甚至还有该如何走路。兰德没信心自己能记住这一切。其中大部分内容听起来都很奇怪,也很容易忘掉。不过他能确信,他忘记的任何事情都会招来两仪师的怒火。她们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我的事情?沐瑞会把我的事告诉玉座猊下?她还会告诉谁?
  “岚,为什么我不能像原先计划的那样离开?等她知道我没有去晋见她时,我已经逃到了距离城墙四里的地方,而且还会骑在马上继续没命地狂奔。”
  “她在你逃出六里前就会派出追踪者去抓你。玉座猊下想要什么,她就能得到什么。”他调整了一下兰德的佩剑,让剑的重心垂在兰德的腰带上。“我所做的都是我能为你做到最好的,相信我。”
  “但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它们有什么意义?为什么如果玉座猊下站起来,我就要把我的手掌放在心脏的位置?为什么除了水以外,什么都要拒绝,同时还要滴一些在地板上,口里说:‘大地在干渴?’我这样问的意思当然不是想跟她吃饭。为什么在她问我多大年纪的时候,我要告诉她我拿到这把剑有多长时间?你说的东西有很多我都不能理解。”
  “三滴,牧羊人,不要将水倒出杯子,你只能滴出三滴水。现在你只需要记住就行了,以后你会明白的,你可以把这个当成一种风俗。玉座猊下会对你做她必须做的事。如果你相信你能避开她,那你就像林恩一样相信自己能飞上月亮。你躲不掉的,但也许你还能保持一段时间的自主权,至少你应该还能拥有你的骄傲。该死,我正在浪费时间,已经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了。现在,不要动。”护法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金边宽带子,将它系在兰德的左臂上。他用带子打了一个非常复杂的结,又在结上别了一枚红色珐琅别针,别针的形状是一只伸展双翼的雄鹰。“我为你做了这个,现在正是使用它的时候,这会给她们带来很多遐想的。”现在一切都已经就绪,护法向兰德报以微笑。
  兰德担忧地看着那枚别针。考达扎,曼埃瑟兰的红鹰。“扎穿暗帝脚底的尖刺,”他喃喃地说,“划破他手掌的荆棘。”他望着护法。“岚,曼埃瑟兰早已逝去,且被人遗忘了,现在,那只是书中的一个名字,那个地方现在被称为两河。我只是一名牧羊人和农夫,就是这样。”
  “嗯,那把不可折断之剑最后还是崩碎了,牧羊人,它和暗影战斗到最后一刻。身为一个男人,有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坚持——无论发生什么事,挺起胸膛去面对。现在,准备好了吗?玉座猊下正在等着你。”
  兰德忍受着肠胃的抽搐,跟着护法离开了房间。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八章 真龙转生

  兰德走在护法身旁,感到双腿僵硬而紧张。自己挺起胸膛去面对。对岚来说,这很容易吧!玉座猊下召见的不是他,他也不必为了自己是否会被驯御,或者受到更糟糕的待遇而忧心。兰德觉得自己的喉咙里仿佛哽着什么东西,纵使拼命想咽下去,却怎么也办法,反而让自己的感觉更加糟糕。
  走廊里到处都是匆忙来往的人。仆人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佩剑的战士也比往常来得多。几个小男孩拿着练习剑,跟在大人们身边,模仿他们走路的样子。没有什么战斗后的痕迹,但就连孩子身上都多了一丝警觉的气氛,成年男子机警的样子则更像是一只等待鼠群的猫。
  印塔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兰德和岚,那几乎可说是一种不安的眼神。他张开嘴,似乎想对他们说些什么,但直到两人从他身边走过,他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高瘦、气色差的卡金,看到岚和兰德走过来,便高举拳头大喊,“台沙马吉尔!台沙曼埃瑟兰!”那是“马吉尔之血、曼埃瑟兰之血”的意思。
  兰德被他吓了一跳。光明啊,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不要做傻事。他告诫自己。这里的人都知道曼埃瑟兰。他们知道每一个与战争有关的老故事。该死,我必须注意自己的仪态。
  岚举拳应答,“台沙夏纳!”
  如果他现在逃走,能不能藉助拥挤的人群掩护自己,抢到他的坐骑?如果她派追踪者来抓我……每多走一步,兰德都觉得更加紧张。
  当他们接近女宿区的时候,岚突然说道,“猫舞于庭!”
  兰德吃了一惊,急忙按照岚之前的训练做出这个行走姿态——挺直背脊,放松每一块肌肉,仿佛头顶正有一根线吊着他。这是一种样子有些闲散,甚至是有些傲慢的走路姿势。兰德知道自己的样子看起来很放松,但他的身体绝对不是这种感觉。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正在做什么。两个步调一致的男人很快就走过了最后一道走廊。
  女宿区入口处的女子们平静地看着两人靠近。她们之中有一些坐在桌子后面,正在检查一些账目,偶尔还会做一下记录;另一些人则忙着刺绣和针线活儿。她们之中,有身穿绸衣的女士,也有穿着制服的侍女。入口处的拱门大开着,除了这些女子以外,再没有其他的守卫。这里不需要守卫,没有任何夏纳男人会在未经邀请的情况下走进这道门;但所有夏纳男人随时都准备着在需要时保卫这里。
  兰德的胃仍旧翻搅不停。她们看到我们带着剑,一定会把我们给轰走。这正是我想要的,不是吗?如果她们把我们轰走,也许我就有机会逃跑了。不过,她们可不要叫卫兵来啊!他仍旧保持着岚教他的行走姿势,仿佛那是一根在洪水中被他抱住的树枝,紧紧抓住它成了惟一支持着他、让他不至于转头就逃的力量。
  一个爱玛莉萨女士的随从——圆脸的妮苏拉放下手中的刺绣活儿,走到两人面前。她看了看两人的佩剑,绷紧了嘴唇,但她并没有说什么。所有女子都停下手中的活儿,安静且专注地望着他们。
  “荣耀归于两位。”妮苏拉微微点了点头。她瞥了兰德一眼,但兰德并不确定,因为她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妮苏拉的这种举动让兰德想起了佩林的话。“玉座猊下正在等你们。”她说话的时候,另外两位女士走过来(这两位女士在起身时也受到周围女子的礼敬,可见她们并非仆人),陪在兰德和岚的身边。两位女士向兰德和岚鞠了个躬,并指引他们走过拱门。她们也瞥了兰德一眼,然后就不再看他了。
  她们是在找我们三个,还是只有我一个?为什么是我们三个?
  走进拱门,一切都如兰德所预想的那样。两个男人视线所及之处,全都是女子,而他们的佩剑更引来许多侧目。没有一位女子对他们说话。两个男人一路上不断地听到低声的窃窃私语,只是那些声音太低沉了,兰德根本无从分辨。岚则始终昂首阔步前进,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跟在两位女士后面的兰德则一直希望自己能听清楚她们在谈论什么。
  他们很快就到达玉座猊下的房间。门外的走廊上有三位两仪师,其中一位是高个子两仪师莉安,她的手里拿着那根金焰杖。兰德不认识另外两位两仪师,但从她们披肩上的流苏颜色看来,一个属于白宗,另一个则属于黄宗。兰德还记得她们的脸孔,上次他跑过走廊的时候,她们都曾紧紧盯着他看。两仪师们在看见兰德后,都扬起眉毛,嘟起嘴唇,带他们过来的两位女士向两仪师行过屈膝礼,随后就退下去了。
  莉安微笑着上下打量兰德,尽管面带笑容,但她的声音依旧刚硬。“你今天为玉座猊下带来了什么,岚.盖丁?一只年轻的狮子?你最好不要让绿宗看到他,否则她们会在他喘第二口气之前就约缚他。绿宗向来喜欢约缚这样的年轻人。”
  兰德不知道汗水是否真的能在皮肤里倾流,但他现在正有这样的感觉。他想向岚求助,但幸好他还记得护法教他说的话。“我是兰德.亚瑟,谭姆.亚瑟的儿子,我两河,也就是原先的曼埃瑟兰。我受玉座猊下的召唤而来。两仪师莉安,我已身至此地,做好了准备。”他很惊讶自己的声音竟然没有丝毫的颤抖。
  莉安眨眨眼,她脸上的微笑消退,变成了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岚.盖丁,这就是那个牧羊人?他今早还没那么自信满满。”
  “他是一个男人,两仪师莉安,”岚镇定地说,“就是这样。我们只是我们自己。”
  两仪师摇摇头。“世界每天都变得更加奇怪。我认为那名铁匠会戴上王冠,用失传的古语说话。在这里等着。”她走进屋里向玉座猊下告知他们的到来。
  莉安只去了一会儿工夫,兰德已经被其他两位两仪师看得心神不宁。他努力想恢复岚教给他的姿势,但那两位两仪师却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说个不停。她们在说什么?她们知道什么?光明啊,她们是不是要驯御我?这就是岚所说我要面对的命运吗?
  莉安回到两人面前,示意兰德跟她进去。岚也想跟上去,但却被莉安以金焰手杖挡在门外。“不是你,岚.盖丁,两仪师沐瑞有任务要你完成。你的幼狮不会有事的。”
  房门在兰德身后关上,不过兰德还是来得及听到岚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坚定有力,但低沉的声音只有兰德一个人能听到。“台沙.曼埃瑟兰!”
  沐瑞坐在房间的一侧,另一位兰德在地牢里见过的褐宗两仪师则坐在另一侧,而真正吸引住兰德全部注意力的则是坐在大桌子后方的女子。房里的窗帘都已放下,但从她身后透入的阳光还是让兰德看不清她的面容。不管怎样,兰德都能认出她,她就是玉座猊下。
  兰德立刻单膝跪下,并将左手按在剑柄上,以右拳撑住地板,低垂下头。“我应您的召唤而来,吾母,我已做好准备。”一说完,他就抬起头,直视玉座猊下的双眼。
  “真的吗,孩子?”她的声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愉快的,但其中还是有一些兰德弄不清的东西,因为兰德确实感觉不到房里存在愉快的气氛。“起身吧,孩子,让我看看你。”
  兰德站起来,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放松,但他的双拳就是无法松开。三名两仪师。驯御一个男人需要多少两仪师?为了制服洛根,她们派出了十几名两仪师。沐瑞会对我这么做吗?他望着玉座猊下的眼睛。她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眨一下。
  “坐吧,孩子。”她指着桌前一把有靠背的椅子说道,“恐怕我们交谈的时间不会很短。”
  “感谢您,吾母。”心中默背着岚的叮嘱,他低下头,看着那把椅子,然后用手握住剑柄。“吾母,请您容许我不能坐卧,对暗影的监守尚未结束。”
  玉座生气地哼了一声,转头看着沐瑞。“女儿,你让岚教他这些?他用不着去学护法那一套。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岚对所有男孩都是这样教导的,吾母。”沐瑞平静地回答,“他只不过是在他身上稍微多花了一点时间而已,因为他带着一把剑。”
  褐宗两仪师从椅子上站起身。“吾母,岚倔强而骄傲,但他很有能力。我离不开托马斯,正如您不能失去奥瑞克。我甚至听一些红宗的姐妹提到过她们想要一个护法;而绿宗,当然……”
  房里的三位两仪师都忽略了兰德的存在。“这把剑,”玉座说,“看起来是一把有苍鹭徽记的武器。沐瑞,他是怎么得到它的?”
  “谭姆.亚瑟在孩提时就离开了两河流域,吾母,他加入伊利安的军队,参加了白袍战争和随后两场针对提尔的战争。那时,他成为剑技大师和伊利安军队的第二将军。在艾伊尔战争之后,谭姆.亚瑟带着一位凯姆林的妻子和一个初生婴儿回到了两河。如果我早知道,会省下许多工夫,但我现在都查清楚了。”
  兰德紧盯着沐瑞。他知道谭姆曾离开两河,并带着一位妻子和这把剑回到家乡,但其他的故事……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不会是在伊蒙村知道的,除非奈妮薇把瞒着我的事情告诉了你。一个初生婴儿。她没有说是他的儿子。但我是他的儿子啊!
  “针对提尔的战争。”玉座微微皱起眉。“这些战争的双方都应该受到谴责,愚蠢的男人宁可作战也不愿交谈。维林,你能确定这把剑是真的苍鹭剑吗?”
  “有一些专门的测试,吾母。”
  “那就对它进行测试,女儿。”
  三位女子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兰德一眼。兰德后退几步,紧紧握住剑柄。“我父亲将这把剑交给我,”他愤怒地说,“没人能从我这里拿走它。”这时,他才注意到维林根本没有离开她的椅子。兰德疑惑地望着她们,同时尽量压制自己激动的心情。
  “嗯,”玉座说,“无论岚怎样教你,你还是保有了一些火气。很好,你会需要它的。”
  “我就是我,吾母,”兰德终于让声音恢复了平静。“我会自己面对我的命运。”
  玉座苦笑了一下。“岚对你的影响确实不小。听我说,孩子,印塔很快就会出发去寻找那只丢掉的号角,你的朋友麦特会与他同行。我相信你的另一位朋友,叫佩林,对吗?他也会去。你愿意和他们一起吗?”
  “麦特和佩林会去?为什么?”当他记起要用恭敬的口气说话时,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他赶忙补上一句,“吾母。”
  “你知道你朋友携带的那把匕首?”玉座嘴角的一点抽动显示出她对这把匕首的看法。“那把匕首也被带走了,除非很快找到它,否则麦特和它的联系就无法完全切断,如此麦特就会死亡。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和他们一起去,你也可以留在这里,爱格马领主会视你为客人般殷勤招待。你想留在这里多久都行。我也会在今天离开。两仪师沐瑞将留在我身边,艾雯和奈妮薇也会和我们一起走。所以,如果你留下,就只剩你一个人了。一切的选择都在于你。”
  兰德盯着她。沐瑞说我可以随时离开,这就是她把我带到法达拉的目的?麦特快死了!他看了沐瑞一眼。那位两仪师只是无动于衷地坐在椅子里,双手交迭在膝头。看起来,他要去哪里,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并不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更重要。两仪师,你要把我推向何处?该死,我会走的。但如果麦特……我不能扔下他。光明啊,我们该如何才能找到那把匕首?
  “你不必现在选择,”玉座的脸上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你必须在印塔离开前做出决定。”
  “我会和印塔同行,吾母。”
  玉座不在意地点点头。“那就这样吧!我们来说些重要的事,我知道你有引导的能力,孩子,你对此知道多少?”
  兰德的头无力地垂下。在这之前,他还在为麦特担忧,但玉座猊下随意的几句话却像一根棍子,在他的头顶猛击了一下。岚的指示和叮嘱瞬间就被轰得无影无踪。兰德死盯着玉座猊下,嘴唇止不住地打颤。尽管他一直在设想玉座猊下会怎样处理这个问题,但听她亲口说出来,兰德还是无法接受。汗水终于从他的额头涔涔而下。
  玉座将身体前倾,等待他的回答,但兰德有一种感觉,她其实是想向后靠去,尽量躲开他。他想起了岚对他说的话,如果她害怕你……兰德突然想放声大笑,如果她害怕他。
  “不,我不能。我的意思是……我并没有故意使用这种能力,它就这么发生了。我不想……不想导引至上力,我不会再那么做了,我发誓。”
  “你不想,”玉座说,“这是你聪明的地方,也是你愚蠢的地方。有些人在经过训练之后,可以掌握导引的能力;有些人则不行。但有极少数的人天生体内就种着至上力的种籽,迟早他们都会开始使用至上力,这和他们的意愿无关,这就像鱼卵中必然会生出小鱼一样确定。你还会继续引导至上力,孩子,你对此无能为力。你最好学习导引的技法,学会控制至上力,否则你甚至活不到陷入疯狂的时候。至上力会杀死那些无法控制它的人。”
  “我该怎样去学?”兰德问道。沐瑞和维林仍旧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就像等待我走进陷阱的蜘蛛。“我该怎么做?沐瑞说她不能教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学习,要学些什么。不管怎样,我不想和至上力染上关系。我想停下来。你明白吗?我想停下来!”
  “我告诉你事实吧,兰德。”沐瑞的口气异常轻松,仿佛她们正在进行一次愉快地闲谈。“那些能教你的人,那些男性两仪师,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经死光了。现在,活着的两仪师都无法教导你接触阳极力,而你也不可能去接触阴极力。鸟不能教鱼飞翔,鱼也不能教鸟游泳。”
  “我一直觉得这种说法有问题。”维林突然说道,“确实有鸟雀能俯冲入水,来回潜游;在风暴海,也有能够飞翔的鱼。它们伸展出有手臂那么长的胸鳍,它们的尖嘴像长剑一样,可以刺穿……”她突然止住了话,显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沐瑞和玉座猊下全都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兰德趁这个机会平静了一下心神。他按照谭姆在很久以前教他的,在脑海里想象一束火焰,将自己的恐惧放在其中烧尽,同时寻找一种空无的感觉,一种凝滞的虚空。那股火焰愈来愈大,最后它包容了一切东西,一直膨胀到兰德的思想无法容纳,无法继续去想象。此时,火焰就会消失,只留下一片平静的空间。在这个空间的边缘,仍然有情绪在跳动。恐惧和愤怒好像黑色的斑块,但那种虚空已经控制了兰德的心神,所有的思想从那虚空上面掠去,仿佛滑过冰面的鹅卵石。两仪师的注意力只离开了兰德很短的时间,但当她们转回来的时候,他的表情已经平静了下来。
  “吾母,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他问道,“您应该驯御我。”
  玉座皱了皱眉头,转向沐瑞。“这是岚教他的吗?”
  “不,吾母,他是从谭姆.亚瑟那里学到这些的。”
  “为什么?”兰德再次问道。
  玉座望着他的眼睛说道,“因为你是转生真龙。”
  虚空在瞬间被打破,整个世界也一同被打破,每件事似乎都在他身边飞旋。兰德将精神集中在虚空之中,那种平静感重新形成,世界终于稳定了下来。“不,吾母,我虽然能导引至上力,但我不是罗林.灭暗者,不是桂尔.亚玛拉桑,也不是尤瑞安.石弓。您可以驯御我,或者杀了我,或者让我离开,但我不会成为被塔瓦隆当成牵线木偶的伪龙。”
  他听见维林的喘息声,玉座猊下则双眼圆睁,强悍的目光仿佛从山巅飞滚而下的巨石,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兰德,那道目光从兰德的虚空上滑了过去。
  “你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这些名字的?”玉座问道。“谁告诉你塔瓦隆曾经操纵过伪龙?”
  “一位朋友,吾母,”兰德说,“一位走唱人。他的名字是汤姆.梅里林,但他已经死了。”沐瑞轻呼一声。兰德转头看着她。她告诉兰德,汤姆没有死,但她从没有给过任何他还活着的证据。兰德不认为一个普通人能在与隐妖的肉搏中存活下来。这些想法进入兰德的脑海,很快又褪去了,他的思想里仍旧只是虚空和惟一。
  “你不是伪龙,”玉座坚定地说,“你是转生的真龙。”
  “我是一个两河流域的牧羊人,吾母。”
  “女儿,告诉他那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孩子,听好。”
  沐瑞开始讲述。兰德一直看着玉座猊下的脸,但他没有放过沐瑞所说的每一个字。
  “近二十年前,艾伊尔人跨过了世界之脊——那道龙墙;那是他们惟一一次这么做。他们从凯瑞安开始,挥军蹂躏四方,每一支敢抵抗他们的军队都被消灭;凯瑞安城陷入熊熊的火海。艾伊尔大军的目标,直指塔瓦隆。那时还是冬天,大雪覆盖了原野,但严寒或酷暑对艾伊尔人毫无意义。对艾伊尔人的最后一战就发生在闪亮之墙外面,龙山的山荫下。经过三日三夜的鏖战,艾伊尔人退却了,也许他们是主动退却的,因为他们已经实现了他们的目的,凯瑞安的国王雷芒被他们斩落马下,这是对他对生命之树犯下罪行的惩罚。我的故事,也是你的故事,就由此开始。”
  他们如洪水般翻过龙墙,一直冲向闪亮之墙。
  兰德等待着这个回忆褪去,但那是谭姆的声音,重伤时的谭姆在狂乱的梦呓中讲述着他的过去。那个声音在虚空之外盘旋,拼命想闯进其中。
  “那时,我还是名两仪师的见习生,”沐瑞继续说道,“我们的母亲,玉座猊下,那时也和我一样,我们很快就会被提升至两仪师的行列中。那一晚,我们待在当时的玉座猊下身边,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玉座猊下的撰史者,吉塔拉.摩罗索。塔瓦隆城内所有的两仪师都在城外竭尽全力医治伤者,连红宗也不例外。到了黎明时分,壁炉中的火焰已经无法抵挡严寒,大雪终于停了。在白塔里,玉座猊下的房间中,我们能闻到战场上飘来的硝烟和血腥味。”
  杀戮永不停歇,热血融化大雪。我没命地逃避死亡发出的恶臭。谭姆昏乱的声音不断打击着兰德平静的心。虚无的空间颤抖、萎缩,偶尔会稳定一下,却又立刻开始震荡。玉座猊下的眼睛仿佛要刺穿他的灵魂般。兰德的脸颊再次感到汗水流下。“那只是发烧时的昏梦,”他说,“他受了重伤。”兰德提高了声音,“我的名字是兰德.亚瑟。我是一个牧羊人,我的父亲是谭姆.亚瑟,我的母亲是……”
  这时,沐瑞原本停住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兰德的话。两仪师的声音柔如春水,却寒若冰霜。“《卡里雅松轮回》的真龙预言中早已写明:真龙将在龙山的山麓重生,正如同他也在那里死于世界崩毁。两仪师吉塔拉有时拥有预知的能力,她已经很老了,她的头发白过外面的霜雪,但她做出的预言仍然准确无误。当清晨的阳光从窗口洒入屋内的时候,我为她沏了一杯茶。这时,玉座猊下问我战场上情况如何,两仪师吉塔拉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她的四肢紧绷如钢,却又颤抖不止,恐惧侵蚀着她的脸孔,仿佛她正凝视着煞妖谷的末日深渊。她高喊道:‘他转生了!我感觉到他了!真龙在龙山的山麓呼出他的第一口气!他来了!他来了!光明救助我们!光明救助世界!他躺在雪与血中,他的哭嚎如雷般鞭挞着世界!他正如太阳般燃烧!’随后,她就倒在我的臂弯里,死去了。”
  在那山麓下,有婴儿在哭嚎,她在死前独自产下了他。那个孩子在寒风中浑身发紫。兰德拼命想赶走谭姆的声音。虚无的空间愈来愈小。“发烧时的昏梦,”他气喘连连。我不能就这样扔下一个孩子。“我出生在两河。”我知道,你总想要个孩子,凯丽。兰德在玉座的凝视中转过头。他要稳住那片虚空。他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但虚空转眼已在他的体内崩塌。是的,我的爱,兰德是一个好名字。“我……是……兰德……亚瑟!”兰德的双腿颤抖不止。
  “于是,我们得知了真龙转生,”沐瑞仍未停止,“玉座猊下要我们两人发誓严守秘密。她知道,并非每位姐妹都会正视这一转生,她派我们去搜寻真龙。在那场战争之后,失去父亲的孤儿不可胜数。但我们还是听说了一个故事,有一个男人在山下找到了一个婴儿,这就够了。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婴。于是我们开始全力搜寻。数年之后,我们根据那个预言一点一滴地寻找着线索。‘他生于古老的血,养于古老的血。’这便是其一。但从传说纪元以来,有古老血统传承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最后,我在两河流域的伊蒙村——曼埃瑟兰的血液仍旧奔淌不息的地方找到了三个男孩,他们的命名日都距离龙山之战不到数周的时间,而他们其中的一个还拥有导引的能力。你以为兽魔人追踪你,只因为你是时轴?你是转生真龙。”
  兰德的膝盖终于垮了下来。他跪坐在地上,用双手撑住地面,才免于栽倒在地,脑海中的虚空早已无影无踪,平静化成了一堆碎片。他抬起头,发现她们都在看着他,三位两仪师的表情全都那么祥和,平滑如不见涟漪的水面。三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兰德。“我的父亲是谭姆.亚瑟,我是……”她们凝视着他。她们在说谎,我不是……她们在说什么!她们永远都在说谎,用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言辞。她们只是想利用我。“我不会被你们利用的。”
  “一根锚没办法固定一艘船。”玉座说,“你一定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存在,兰德.亚瑟。‘当末日战争的烈风横扫大地之时,他会与暗影面对,将光明再次带给这个世界。’预言一定要实现,否则暗帝就会重获自由,并按照他的意愿重塑世界。最后战争已经近了,你天生的使命就是统合整个人类,并领导他们抵抗暗帝。”
  “巴尔阿煞蒙死了。”兰德的声音沙哑。而玉座则像烈马一样喷出鼻息。
  “如果你相信这件事,你就像阿拉多曼人一样愚蠢,那里有许多人都相信他已经死了,或者至少表面上相信。但我注意到,他们仍然不敢冒险直呼他的名字,暗帝还活着,而且他正试图打破他的封印。你终将面对暗帝,这是你的宿命。”
  这是你的宿命,兰德以前听到过这句话,那是在一个也许不是梦的梦里。兰德很想知道,如果玉座猊下知道巴尔阿煞蒙在他的梦里也曾说过相同的话,她会怎么想。已经结束了,巴尔阿煞蒙死了,我亲眼看见他死掉的。
  兰德忽然发现自己正蜷缩在地板上,在三位两仪师的注视下,好像一只垂死的青蛙。他想重新建立虚空,但各种声音紧紧缠住了他的神经,让他所有的努力都徒劳无功。这是你的宿命。雪与血中的婴儿。你是转生真龙。巴尔阿煞蒙死了。兰德是个好名字,凯丽。我不要被利用!借着他顽固的本性,兰德终于慢慢站了起来。要挺起胸膛去面对。至少你还能拥有你的骄傲。三位两仪师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你们……”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你们要怎么对付我?”
  “我们什么也不会做。”玉座眨了眨眼,这不是兰德预料的答案,但却是他害怕的答案。“你说你想陪着你的朋友们和印塔一起出发寻找号角,你可以这样做,我不会指使你去做什么事。可能有一些姐妹会知道你是时轴,但她们不会知道更多的东西了,只有我们三个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和你一样,你的朋友佩林也会来见我,我会去医务室探望你的另一个朋友。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愿行事,不用害怕我们会让红宗的姐妹对付你。”
  我真正的身份。怒火在兰德体内燃烧,让他感到燥热而痛苦。他强自将怒火藏在心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预言必须实现。我们给你自由,让你知道你是谁,因为如果不这样,我们所知的这个世界就会死亡,暗帝将用火焰与死亡覆盖整个大地。记住我的话,并非所有的两仪师都和我的看法一样。就在法达拉,有些人如果知道关于你的事情的十分之一,她们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杀死你,她们收拾你不会比收拾一条鱼更有罪恶感。有些人,今天还会向你报以真诚的微笑,但如果他们知道了真相,明天就会杀死你。小心,兰德.亚瑟,转生真龙。”
  兰德逐一看着三位两仪师。你们的预言与我无关。她们已经收回落在兰德身上的目光。三位女士的样子是如此平静,让人很难相信她们刚才还在劝说一个牧羊人相信自己是全世界最受人憎恨和害怕的男人。兰德看着她们,由恐惧引起的酷寒慢慢从心中退去,取而代之的却是熊熊怒火,让他体内充满着逼人的热力。她们能驯御他,或者将他烧成灰烬。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记起岚的一些指点,于是把左手放在剑柄上,将佩剑推到身后,用右手抓住剑鞘,挺直手臂,深深一鞠躬。“请您容许,吾母,我可以告退了吗?”
  “我允许你离开,吾儿。”
  兰德直起身,又多站了片刻。“我不会被你们利用。”他告诉她们,随后便转身向外走去。房里只剩下一片寂静。
  兰德离开以后,房里的寂静仍旧持续着。过了许久,玉座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装成那个样子真是费力,这确实有必要,但……女儿,这样做有效吗?”
  沐瑞摇摇头,但她的动作轻微到几乎感觉不出来。“我不知道,但这在过去是必要的,在目前也是必要的。”
  “是的。”维林表示同意。她摸了一下额头,又看了看留在指尖上的潮气。“他很强大,也像你说的那样顽固,沐瑞,比我预期的还要强大许多。我们也许真的应该驯御他,不要等到……”她的眼睛突然睁大。“但我们不行。那个预言。愿光明原谅我们把这样的人释放到世界上。”
  “那个预言。”沐瑞点点头。“但我们还是要做我们必须做的,就像我们现在做的这样。”
  “我们必须做的。”玉座说,“是的,但当他学习导引的时候,愿光明会帮助我们所有的人。”
  房里重新归于寂静。
  奈妮薇感觉风暴已经接近了。一场巨大的风暴,比她曾经见过的任何一场风暴都要可怕。她能解读风声的含义,听出天气的变化,所有的乡贤都自称有这样的能力,但实际上大多数的乡贤做不到这些。奈妮薇一直很高兴自己能拥有这种能力,直到她得知这只是至上力在她身上的体现。任何一个能解读风声的女子,实际上都能导引至上力,但其中大多数都像她原来一样,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偶尔使用一下至上力所创造的这些奇迹。
  不过,奈妮薇觉得这次有些不寻常的地方。窗外,朝阳像一颗大金球,挂在碧蓝的天空中,鸟雀在花园中鸣唱。但这些都不能说明今天会是普通的一天。如果她不能预见天气的变化,风声在她耳里也不会有什么异常。而且,这一次确实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一些她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那场风暴在感觉上离这里很远,可以说非常遥远,照理说,她根本不该感觉到的。她觉得头顶的天空会向大地撒下雨、雪及冰雹,而且会同时落下,强风将撼动这座城堡的石基。她也能感觉到美好的天气,会连续持续几天的好天气。但风暴最终一定会来临。
  一只蓝雀从窗口的窄缝中飞入走廊,仿佛是在嘲笑她对天气的预感,但转眼间,那只鸟又消失在走廊尽头,只在奈妮薇眼前留下一道蓝白相间的残影。
  奈妮薇凝视着蓝雀曾经停留的地方。会有一场风暴,却又不是一场风暴。它代表着某些东西。那是什么?
  在走廊远处,有许多妇女和小孩,但她还是能清楚看见兰德离开的背影,还有小跑步跟在他身后陪着他的女子。奈妮薇坚定地点点头。如果会有一场不是风暴的风暴,兰德将会是这场风暴的中心。她抓起裙子,向兰德跑去。
  她在法达拉结交的女性朋友们纷纷向她打招呼,她们知道,兰德是和她一起来的。他们都是两河流域的人,所以很多女子都想从奈妮薇那里打听一下为什么玉座猊下会召见兰德。那是玉座猊下啊!奈妮薇感到胃里一阵发凉。她快步奔跑想追上兰德,但在拐了太多的转角、敷衍过太多的问候之后,她还没有离开女宿区,就已经失去了兰德的踪迹。
  “他往哪条路走?”她问妮苏拉。奈妮薇不需要说出兰德的名字,因为这些女士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他。
  “我不知道,奈妮薇,他一离开玉座猊下的房间,就开始没命地向前走,好像创心者正跟在他的背后似的。不过,既然他能带着一把剑来到这里,他大概也不会害怕暗帝吧!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他竟然能在玉座猊下的房间里晋见玉座本尊。告诉我,奈妮薇,他真的是一位王子吗?”其他女子都不再说话,而是侧耳等着听奈妮薇回答。
  奈妮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摆脱那群女子的。她紧握双拳,急匆匆地跑出女宿区,在每一个走廊的交叉路口左顾右盼,寻找着兰德。光明啊,她们对他做了什么?我要让他离开沐瑞。愿光明刺瞎她的双眼吧!我是兰德的乡贤!
  你是乡贤?似乎有一道微弱的声音在嘲笑她。你已经放弃了伊蒙村的村民,让他们自生自灭,你还能称自己为他们的乡贤?
  我没有放弃他们,奈妮薇用力地告诉自己。我请玛夫拉.马伦从戴文骑村过来,照看村里的事务,直到我回去。她能与村长和妇议团合作得很好。
  玛夫拉必须回到她自己的村子里去。所有的村子都不可能让自己的乡贤离开太久。想到这里,奈妮薇的心里又哆嗦了一下。她离开伊蒙村已经有几个月之久了。
  “我是伊蒙村的乡贤!”她大声喊道。
  一名仆人正拿着一篮衣服走过来,望着大喊大叫的奈妮薇,不禁眨了眨眼睛,然后急忙一鞠躬,便跑掉了。他的脸上全是想逃开的神情。
  红晕涌上奈妮薇的双颊,她看了看四周是否有人注意到她的失态?走廊里少数几个男人正全神贯注地进行着对谈;另外还有一些身穿金黑两色制服的侍女,也都匆忙地走着,但在经过奈妮薇身边的时候,她们还是会向她行屈膝礼。奈妮薇以前和自己争论过这个问题不下一百次,但她这次是第一次将与自己的争论大声喊出来。奈妮薇又悄声嘀咕了几句,但当她发现自己的举动时,便立刻把嘴巴紧紧闭上。
  当奈妮薇遇到岚的时候,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寻找是没有用的。岚背对着她,正透过窗口的窄缝向外头的广场望去,广场上传来一阵阵人马嘶喊的声音,岚的样子非常专注,以致于奈妮薇发现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注意到她的脚步声。无论奈妮薇的脚步多么轻柔,她从来也没能悄悄接近岚而不被他发觉,为此,她很是气恼。在伊蒙村时,她的林间潜行技巧是数一数二的,虽然有许多妇女对此根本不感兴趣。
  她停下脚步,将手按在胸口上,平息一下激动的情绪。我应该给自己开一帖兰脑和羊蕨根的合剂。她酸溜溜地想着。她经常把这帖合剂配给闷闷不乐、自称有病的人,或者是行为像一只呆头鹅的人服用。兰脑和羊蕨根可以让人感到些许振奋,且没什么副作用,只是它的味道非常可怕,而且那种味道会在嘴里持续一整天。这是治疗“傻子”的良药。
  奈妮薇仍然躲在岚的视线之外,悄悄地望着他。岚正靠在墙上,用手撑住下巴,审视着下面发生的事情。他的个子真高,而且他也老得可以当我爸爸了。一个有这样一张脸的男人一定很冷酷吧!不,他不是的,他绝对不是。他是一位国王。他的国土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已经毁于战火之中。他没有王冠,但他是一位国王。一位国王会稀罕一个村妇吗?他仍是一位和沐瑞约缚在一起的护法,他可以为沐瑞而死,他们的连系比任何情人都要密切。她拥有他,她有我要的每样东西。愿光明灼烧她!
  岚从窗口转过身来。奈妮薇急忙转身要走。
  “奈妮薇。”岚的声音仿佛一根套索,让奈妮薇寸步难行。“我想单独和你谈谈,但你总是待在女宿区里,要不然就是和别人在一起。”
  奈妮薇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抬起头来望着他,但她相信自己的表情还算平静。“我正在找兰德。”她不想承认自己实际上正在躲着他。“我们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把要说的话给说清楚了,你和我。你要我走开,我是自取其辱。我不想再发生那样的事了。”
  “我从没有说过……”岚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告诉你,我能给你的不是新娘的婚纱,而是寡妇的丧服,这不是任何男人忍心赐给女人的东西。任何自认是男人的家伙都做不到。”
  “我明白,”奈妮薇冷静地说,“不管怎样,一位国王不会将礼物送给一个村妇,而这个村妇也没资格收下它。你有没有见到兰德?我需要和他谈一谈,他刚刚被玉座猊下召见。你是否知道玉座猊下想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
  岚的目光闪烁不定,仿佛阳光下的蓝色冰块。奈妮薇稳住双腿,克制着自己向后退却的欲望,同时直视着岚的双眼。
  “叫兰德和玉座猊下去找暗帝吧,我管不了了!”岚咬牙说道。同时,他将一样东西塞进奈妮薇的手心里。“我要给你一样礼物。你要接受它,要不然,我就把它拴在你的脖子上。”
  奈妮薇将目光从岚的身上移开。当岚生气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像蓝眼睛的鹰隼一样犀利。握在奈妮薇手中的是一枚戒指,沉重的黄金被久远的岁月磨损,戒指大到奈妮薇甚至可以把两根拇指同时放进去。在戒指上镶有一只仙鹤飞翔在长枪和王冠之上,雕工精细,栩栩如生。奈妮薇停止了呼吸。这是马吉尔诸王的戒指。她忘记该恶狠狠瞪着对方,抬起头直视着他。“我不能接受,岚。”
  岚耸耸肩。“这没什么,它已经陈旧而无用了,不过还是有些人会认出它。只要出示这枚戒指,你就能从边境国里的任何一位领主那儿,得到你所需要的款待和帮助,出示给任何护法看,他就会帮忙或是捎口信给我。将它寄给我,或者将这上面的徽章印在寄给我的信上,我就会来到你的身边,不延迟,不爽约。这是我的誓言。”
  岚的身影在奈妮薇的眼中变得模糊。如果我现在哭了,我就自杀。“我不能……我不想要你的礼物,亚岚.人龙。把它拿走。”
  岚挡开了奈妮薇递还戒指的手。他的手掌将她的纤纤细指拢在一起,温柔而坚定。“为了我,拿着它。或者,如果你不喜欢,就扔掉它吧!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用了。”他用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感受着她的瑟缩。“我必须走了,奈妮薇……马希亚拉。玉座猊下想在今天中午之前离开,因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也许我们能在前往塔瓦隆的路上认真谈一次。”岚转过身,一步步向远处走去。
  奈妮薇举起手摸着自己的脸颊,她还能感觉到他的碰触。马希亚拉——全心全灵的爱,也是永远无法成真的爱。夏日的果实还未结出,秋风就已吹落了春天的花朵。愚蠢的女人!不要像头发还没有扎辫子前的小女孩那样。没有用的,用不着让他把你弄得……
  奈妮薇紧紧握住那枚戒指,慢慢转过身,却被吓得向后一跳——沐瑞正站在她面前。“你在这里多久了?”她问沐瑞。
  “还没有久到听见我不该听见的东西。”两仪师平静地回答,“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句话我是听见了,你必须去收拾行李了。”
  离开,当岚向她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她还没有意会到其中的意思。“我必须向那些男孩告别。”奈妮薇喃喃地说道。“你们对兰德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被带到玉座猊下那里?你有没有告诉她关于……关于……”奈妮薇说不出那件事。兰德她的村子,在他很小的时候,她就照看过他,想到他将要变成什么样的人,奈妮薇的心就禁不住一阵阵抽痛。
  “玉座猊下将接见他们三人,奈妮薇,时轴本来就非常罕见,何况是三个时轴集中在一起。玉座猊下不会放过见识这三人聚会的机会。在他们和印塔一起去追踪那些偷走瓦力尔号角的敌人之前,也许她会给他们一些鼓励。他们会和我们在差不多的时间一同离开,所以,如果你想道别,最好快一点。”
  奈妮薇冲向最近的一个窗口,向下面的广场张望。广场上到处都是马匹,有些驮着货物,有些备上了马鞍。人们在马匹旁边来回忙碌,彼此呼喊。惟一不受干扰的地方是玉座的轿子周围,一对驮轿的骏马安静地站在原地,身边并没有马夫。还有一些护法也在院子里照顾他们的坐骑。院子的另一端是印塔和一群夏纳士兵。护法和印塔的士兵们不时会走向对方,说上一两句话。
  “我应该带那些男孩离开你们。”奈妮薇说。还有艾雯,如果我能带走她而又不会杀了她。光明啊,为什么她会有那种被诅咒的能力?“我应该带他们回家。”
  “他们已经长大了,不再是绕着你的围裙打转的孩子了。”沐瑞不动声色地说,“你心里清楚,你绝不能这样做,至少对他们其中的一个,你不能这样做。另外,你这样做也就意味着要艾雯一个人去塔瓦隆。但你能不去塔瓦隆吗?如果你使用至上力的能力没有经过训练,你永远也不能用至上力来对付我。”
  奈妮薇转身盯着这位两仪师。她的下巴低垂,张大的嘴,但她就是无法掩饰自己的丑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孩子,你认为我不知道?好吧,如你所愿。我认为你会去塔瓦隆的,对吧?我想的果然没错。”
  奈妮薇真想给她一拳,好敲掉这两仪师脸上自信的微笑。自从世界崩毁之后,两仪师就再也无法公开使用至上力,而至上力的力量也削弱了许多。但她们制定策略、施行阴谋,像木偶艺人一样操纵当权者,王位和国家都成了她们棋盘上的棋子。她想利用我。连国王都可以随意摆弄,乡贤又算得了什么?就像她利用兰德那样吗?我不是小孩,两仪师。
  “你们想对兰德做什么?你们利用他还利用得不够吗?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还没有将他驯御。现在,玉座猊下和许多两仪师都在这里,你们可以很轻松地驯御他。你们不做,一定有原因,这一定是你的阴谋。如果玉座猊下知道你要做什么,我打赌,她一定会……”
  沐瑞打断她。“玉座猊下会对一个牧羊人有什么兴趣?当然,如果他以错误的方法得到她的注意,他也许会被驯御,甚至被杀死。不管怎样,他就是他。昨晚的事情让这里的很多人都深感恼火,大家都在寻找罪魁祸首。”两仪师恢复平静,很久没再说话。奈妮薇瞪着她,紧咬牙关。
  “是的,”沐瑞最后说道,“让睡着的狮子继续睡下去是一个好得多的办法。现在你最好去收拾一下。”说完,她便朝岚离开的方向走去,轻柔的步伐如一阵春风掠过地面。
  满脸怒容的奈妮薇一拳打在墙上。掌中那枚戒指更增添了她的痛楚。她张开手掌,望着它,感受着心中的怒与恨。我会学习的。你处处占我先机,是因为你知道我的心思。你能甩开我,但我会学得比你预料的还要好。我会彻底打垮你,因为你所做的一切,你对麦特、佩林、兰德所做的一切。愿光明帮助他们,造物主护佑他们,特别是兰德。她将那枚沉重的金环紧紧握在掌心。还有我。
  艾雯看着侍女将她的衣服放进一个皮制的旅行箱里。即使在将近一个月的练习之后,虽然她做得并不比别人差,但她心中总是感到有些不舒服。这些都是很华美的衣服,就像她身上这件淡色丝绸骑装一样,它们全是爱玛莉萨女士送给她的礼物。艾雯特别选了这件只有几朵晨星花点缀在胸前、样式淡雅的骑装,其他许多衣服的做工都要比这件精致得多,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件都能让艾雯在阳之日或立春节成为耀眼的明星。想到下一个阳之日,她只能在塔瓦隆度过,艾雯不禁叹了口气。关于初阶生的训练,沐瑞只对她透露一点点,但从那寥寥数语来看,她不但要在塔瓦隆度过下一个立春节,甚至还有那之后的阳之日。
  奈妮薇将头探进屋里。“你准备好了吗?”说完,她就走进房间。“我们必须马上就到下面的院子里去。”她也穿着一身骑装,那身骑装是由蓝色的丝绸制成,且在胸口处打着红色的爱人结。它也是爱玛莉萨的礼物。
  “快好了,奈妮薇,我几乎都要舍不得离开这里了。咱们在塔瓦隆很可能没有什么机会穿上爱玛莉萨送我们的这些漂亮衣服了。”艾雯突然笑了一下。“不过,乡贤,我可不想继续在洗澡的时候还要小心提防。”
  “还是单独洗澡要好得多。”奈妮薇轻快地说。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不过双颊上还是泛着些许的红晕。
  艾雯笑了笑。她在想念岚。想到乡贤奈妮薇会倾心于一位男子,艾雯总是觉得有些奇怪。艾雯觉得自己不应该把奈妮薇想成这样的人,但最近这一段日子以来,这位乡贤的行为举止,愈来愈像一个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一个男子身上的小女孩,而且还是一位没有接受她的心的男子。她爱他,我能看出来他也爱她。但他为什么不向她表白?
  “你不该继续称我为乡贤了。”奈妮薇突然说。
  艾雯眨眨眼。奈妮薇实际上并不需要这么说,除非在她生气的时候,或者在正式的场合里,否则奈妮薇从来没有坚持过让别人称她为乡贤。但这次……“为什么不能继续称你为乡贤?”
  “现在,你是一个女人了。”奈妮薇看着艾雯松散的头发。艾雯一直都没有将它们扎成辫子,两仪师会按照她们自己的意愿去安排发型,艾雯认为松开头发是她开始一个新的人生的象征。“你是一个女人了。”奈妮薇顽固地重复道,“我们是两个女人,从伊蒙村长途跋涉,来到此地。看来,在我们回家之前,我们还要走更长的路。如果你只称我为奈妮薇,感觉上会更好一些。”
  “我们会回家的,奈妮薇,我们会的。”
  “不要试图安慰乡贤,女孩。”奈妮薇粗声说,但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门口传来敲门声,还没等艾雯去开门,妮苏拉已经走了进来,她的脸上满是激动的神情。“艾雯,你的那个年轻男人正想闯进女宿区。”她非常反感地说,“他还带着一把剑。只因为玉座猊下让他这样进来……兰德大人应该懂得一些礼仪。他让整个女宿区都骚动起来了,艾雯,你应该和他谈谈。”
  “兰德大人,”奈妮薇哼了一声,“这年轻人太嚣张了。等我遇到他的时候,让我来封他个大人。”
  艾雯将一只手放在奈妮薇的手臂上。“让我去和他谈谈,奈妮薇,让我一个人去。”
  “嗯,好吧!再好的男人也是家中的祸害。”奈妮薇停了一下,又自顾自地说道,“能得到最好的男人,即使他是家里的祸害,也好吧!”
  艾雯在离开房间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如果在半年前,奈妮薇绝不会说出最后那句话。但她和岚无法拥有一个家的。她的心思又回到兰德的身上。造成一场骚动?他?“和他有一个家?”艾雯喃喃自语。“如果他这次还没有学会礼貌,我就活剥了他的皮。”
  “有时事情就是这样。”妮苏拉一边飞快地迈着步子,一边说,“男人在结婚前永远也不知道礼貌是什么。”她瞥了艾雯一眼。“你会和兰德大人结婚吗?我不是想刺探你个人的隐私,但你要去白塔,而两仪师很少有人结婚。我听说,只有一些绿宗两仪师会过着婚姻生活,但即使有,人数也不多,而且……”
  艾雯知道她会说些什么。她曾不只一次听见女宿区的女子们谈论过谁会是兰德合适的妻子,一开始,这样的谈论总是会引起艾雯的嫉妒和愤怒。兰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向她发誓,心中只有她一人。但她现在要成为一个两仪师,而他还是他,一名有导引能力的男人。她可以和他结婚,然后看着他疯狂,看着他死亡。惟一一个拯救他的办法就是驯御他。我不能对他那样做。我不能!“我不知道。”她伤心地说。
  妮苏拉点点头。“没有人会抢你的东西。但你要去白塔了,而他总要成为一个好丈夫。”
  在女宿区的入口处,里里外外聚集了许多女子,她们都看着外面走廊里的三个男人。兰德的佩剑就挂在他的腰间,他的面前是爱格马和卡金,他们两人都没有佩剑。即使刚刚发生过敌袭,但这里终究是女宿区。艾雯在人群后面停下了脚步。
  “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能进去。”爱格马说,“我知道安多的情况和这里不一样,但你应该明白。”
  “我不是想进去。”从兰德的语气判断,他已经解释了不只一次。“我告诉妮苏拉女士,我想见艾雯,她说艾雯正在忙。所以我只能等在这里。我只是想在门外喊她出来,而不是想进去。她们看我的样子好像是我呼了暗帝之名一样。”
  “女人有她们的规矩。”卡金说。以夏纳人的标准来看,他的个子很高,几乎和兰德一样高,他头顶的束发像沥青一样乌黑。“她们为女宿区设立了规章,我们就必须遵守,哪怕那有多么愚蠢。”许多女子一听眉毛立刻扬了起来,卡金急忙清了清喉咙。“如果你想和一位女子交谈,就必须先送信进去。至于如何传信,要由女子来决定,你所能做的只是等待。这就是我们的风俗。”
  “我必须见她,”兰德顽固地说。“我们很快就要离开。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但我还是要看她一眼。我们要把瓦力尔号角和那把匕首夺回来,然后一切就结束了,肯定会结束的。但我想在出发之前看她一眼。”艾雯皱起眉头。兰德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
  “不需要如此暴躁,”卡金说,“你和印塔会找到瓦力尔号角的。即使你们做不到,瓦力尔号角也终将回到我们手中。时光之轮自有安排,我们只是因缘中的丝线。”
  “不要让瓦力尔号角控制你,兰德。”爱格马说,“它能控制男人,我知道它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而被它控制的人将无法发挥任何力量。使用它的人必须承担责任,而不是索求荣耀。会发生的事总要发生,如果瓦力尔号角注定要为光明而鸣响,那它就一定会响彻天地。”
  “艾雯在那里。”卡金向兰德指出了她的所在。
  爱格马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当他看见艾雯和妮苏拉在一起的时候,便点了点头。“我会把你交给她,兰德.亚瑟。记住,在这里,她的话就是法令,你的却不是。妮苏拉女士,不要太为难他,他只想见见他的小情人。他不知道我们的规矩。”
  艾雯跟着妮苏拉穿过围观的女人们。妮苏拉向爱格马和卡金微微点头,但她并没有理会兰德,她的声音显得很生硬。“爱格马领主,卡金大人,已经过了这么久,他应该知道我们的规矩了。只是他已经长大了,我不好再打他的。一切就交给艾雯好了。”
  爱格马用力拍了一下兰德的肩膀。“你看,不用你的办法,你还是能和她说上话。来吧,卡金,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办,玉座猊下仍坚持……”他和他的伙伴大步向远处走去,声音也渐渐无法分辨了。只剩下兰德站在那里,看着艾雯。
  艾雯发现,女人们仍然在四周观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和兰德,想看看她会做些什么。现在,要由我来对付他了,是不是?但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又落在了对面这个男子身上。他的头发蓬乱如杂草,他的脸上满是愤怒、轻蔑和疲倦。“一起走走吧!”她对他说。当他们肩并肩朝远离女宿住区的方向走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低声的议论。在艾雯的眼里看来,兰德正在和他自己抗争,并且努力地想说出什么。
  “我听说你的……功绩了。”艾雯最后说道,“带着一把剑在女宿区乱跑。带着一把剑去见玉座猊下。”兰德仍旧一语不发,只是皱着眉,紧盯着地面。“她没有……伤害你,对不对?”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受到了驯御,但她就是问不出口。他不像被驯御了的样子,但她也不知道男人被驯御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兰德颤抖了一下。“不,她没有……艾雯,玉座猊下……”他拼命地摇头,“她没有伤害我。”
  她有一种感觉,他本来是要说出完全相反的话。平时,她总是能搞清楚他在想什么,但当他表现出他的倔强脾气时,她便觉得用指甲从砖墙上抠下一块砖头还来得容易些。现在,看见他下巴的棱线,她知道,他正处在倔脾气闹得最凶的时候。
  “她想要你干什么,兰德?”
  “没什么,时轴而已。她想看看时轴。”他转过头,凝望着她,脸颊渐渐变得柔和。“你呢?艾雯,你还好吗?那时,沐瑞说你会好起来的,但你的身体是那么的僵硬。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死了。”
  “嗯,没有啦!”她笑了起来。她和麦特一起去地牢之后的事情,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仿佛转眼间,她就已经在清晨的阳光中从床上醒过来。后来听人说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她非常庆幸自己忘了一切。“沐瑞说她本该让我继续头痛下去,好让我能从这次愚蠢的行为中得到教训,但她最终狠不下心,总算是彻底治好了我的伤。”
  “我告诉过你,帕登很危险的。”他喃喃地说道,“我告诉过你,但你就是不听。”
  “如果你只是想说这些,”她大声应道,“我就把你交给妮苏拉好了,她不会像我这样跟你说话的。最后一个试图闯进女宿区的男人,被罚在妇女的洗衣店里工作,他手肘以下的部位在肥皂水里泡了整整一个月。而他只不过是想找自己的未婚妻,确定一下约会的时间,至少,他还知道不该带着一把剑。光明知道她们会怎样对付你。”
  “每个人都想对付我。”他吼道,“每个人都想要我去做什么事。好吧,我不是那么好使唤的。只要我找到了那只号角,还有麦特的匕首,我就永远也不必受人指使了。”
  她恼怒地哼了一声,抓住他的肩膀,强迫他正视她的目光。“如果你再不理智一些,兰德.亚瑟,我发誓我会打你耳光。”
  “现在的你就像奈妮薇一样。”兰德笑了出来。当他俯视她的双眸时,他的笑容渐渐退去。“我想……我想,我永远也没办法再见到你了。我知道你必须去塔瓦隆。我知道,你会成为一位两仪师,我不会再和两仪师有任何牵扯了,艾雯。我不会再成为她们操纵的木偶了,无论那个操纵我的两仪师是沐瑞,还是其他人。”
  他的样子是那么失落。看着他,她真想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但一想到他那倔强的脾气,她真的忍不住要打他耳光。“听我说,你这只公牛。我会成为一个两仪师,那时,我就能找到一个帮助你的办法,我会的。”
  “下一次当你看到我的时候,你就会想驯御我了。”
  她飞快地向四周看了一眼,幸好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如果你不管住你的舌头,我也没办法帮你了。你想让每个人都知道你的事吗?”
  “已经有太多人知道了,”他说,“艾雯,我希望事情不是这个样子,但她们不会顾及我的想法。我想……照顾你。向我发誓,你不会选择加入红宗。”
  泪水模糊了艾雯的双眼。她看不清对面的男子,便伸出双臂,紧紧地拥住他。“你要照顾你自己。”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大声说道,“如果你做不到,我就……我就……”她觉得自己听见了他的喃喃低语。“我爱你。”随后,他缓慢而坚定地撑开她的手臂,温柔地将她从自己身前移开。他转过身,大步向远方走去。
  妮苏拉的碰触把艾雯吓了一跳。“看来,似乎你要让他完成一个他很不喜欢的任务,但你绝不能让他看见你在哭泣,这会让你的目标无法达成的。来吧,奈妮薇想见你。”
  艾雯擦干了自己的双颊,跟着另一位女子走回去。照顾好你自己,你这个大傻瓜。光明啊,帮我照顾他吧!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九章 离别

  当兰德终于拿着他的鞍袋和包着竖琴、长笛的包裹,走到外头的广场上时,人们仍然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太阳已经高挂在天空中了,男人们围绕着马匹奔忙,将马具一一拴好,勒紧每匹马的鞍带。人马喧嚣的声音没有片刻的停歇,还有很多人正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往鞍袋里塞东西、为准备行装的工人们送来饮水,或者跑回去拿忘记带来的物品。看起来,每个人都知道他们需要做什么,要去什么地方。城墙上和弓箭手的瞭望台上再次挤满了人,明亮的阳光中充满了兴奋的窃窃私语。马匹不停地用蹄子踢踏岩石地面,一匹驮马有些骚动不安,马夫急忙跑过去安抚它。广场上沉积了浓厚的牲畜味道。阵阵春风吹起了塔楼上的雄鹰旗帜,也不断掀起兰德的披风,但兰德背在背上的长弓压住了披风,让披风不会被风吹得整个扬起来。
  从开启的城门外,传来玉座的长枪兵和弓箭手正在组队的声音。他们是从侧门出城的。一个号手正在测试他的号角。
  当兰德走过院子的时候,一些护法都将目光投向他。看到他佩带的苍鹭徽剑时,他们扬起了眉毛,但什么都没说。护法里有半数都穿着可以幻化身形的披风。岚的坐骑——高大黑骏的曼塔也在那里,它有着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但它的主人并不在它身边。两仪师也不在那里。整个广场上都看不见女人的影子。沐瑞的雌马阿蒂卜则安闲地站在曼塔身边。
  兰德的红马在广场另一侧的一支队伍中,那是印塔的队伍,一名旗手在那支队伍前高举着印塔的灰枭旗。队伍里还有另外二十名全副武装的战士,他们全都擎着前端装有两尺钢锋的长矛,做好了随时出发的准备,护面盔挡住了他们的脸,胸前绘有黑鹰图案的金色罩袍,则遮住了他们身上的重甲。印塔头盔额顶有一弦弯月,月尖直指苍穹。兰德认得这支队伍里的一些人——满口粗话的乌诺,一道粗长的刀疤让他的脸上只剩下了一只眼睛;此外,拉冈和马希玛也在队伍里,他们或者相互交谈,或者玩着一种石子游戏。拉冈向兰德挥手致意,乌诺也向他点了点头,但马希玛和另外几个人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把头别了过去。他们的驮马老实地站在队伍后面,只是不时摆动尾巴。
  当兰德将鞍袋和包裹绑在大红的马鞍后面时,它来回踢了几下。兰德把脚伸进马镫里,低声说道,“没事的,大红。”他纵身上马,让这匹红马随意遛了几圈,释放一下它在马棚里憋闷的火气。
  让兰德感到惊讶的是,罗亚尔也从马棚的方向骑马向他们赶来。这位巨森灵的坐骑是一匹遍体兽毛的驮马,其高大雄壮简直就和最大的杜兰雄马一样。它身边的马儿和它比起来,都好像是小巧的贝拉了。但当罗亚尔骑在它背上时,它一下子仿佛又变成了矮种马。
  兰德没有看见罗亚尔携带武器,他也从没听说过巨森灵会使用武器,他们的聚落结界为他们提供了足够的保护。对于长途旅行需要带些什么,罗亚尔自然有他的想法。他的长斗篷上的口袋鼓鼓胀胀的,他的鞍袋也被书本撑出一条条平直的棱线。
  巨森灵在兰德身边停住马,望着他,两只毛茸茸的耳朵不安地抽动着。
  “我不知道你会来,”兰德说,“我以为你不会和我们一同旅行了。这一次,我们不知道要走多久,也不知道会在哪里结束。”
  罗亚尔的耳朵向上抬了一下。“我第一次遇到你们的时候,我们同样不知道旅途的终点。那时吸引我的事,现在同样吸引着我。我不能错失观察历史在时轴交会振荡的机会。而且,我也想帮忙找到那只号角……”
  麦特和佩林在罗亚尔身后停下马。麦特看起来有些疲倦,他的眼睛周围隐隐泛着青色,不过脸上还是洋溢着旺盛的精力。
  “麦特,”兰德说,“我为我所说的话感到抱歉。佩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那时很愚蠢。”
  麦特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摇着头向佩林说了些什么,兰德没能听见他说的话。麦特只带着他的弓和箭囊;佩林的腰间还插着他的半月长钉大斧。
  “麦特,佩林,真的,我不是……”他们没理会兰德,便策马向印塔走去。
  “这不是旅行用的外套,兰德。”罗亚尔说。
  兰德看了一眼缠绕在深红色袖子上的黄金藤蔓,脸部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麦特和佩林一定以为我还在装腔作势。原来,当兰德回到房间去的时候,他发现每样东西都已经被打包好送出去了。仆人们告诉他,他的旅行外衣都已经被绑在驮马上了,留在衣柜里的衣服都和他现在穿的这件一样华丽。而他的鞍袋里除了几件衬衫、几双羊毛袜和一条马裤外,根本就没有什么衣服。他只好先把绑在手臂上的金带子拿下来,不过他还是把那枚红鹰别针别在口袋里。毕竟,那是岚的礼物。
  “我会在今夜宿营时将衣服换掉。”兰德喃喃地说道。他深吸了一口气。“罗亚尔,我对你说了一些我不该说的话,希望你能原谅我。你应该要为那些话而恨我的,但我希望你不会。”
  罗亚尔咧开大嘴,笑了起来。他的耳朵也竖了起来。他催马靠近兰德身边。“我总是说些不该说的话,长老们也总是说我讲话从不经大脑。”
  突然间,岚出现在兰德身边,他身上穿着那副能让他在丛林和黑暗中完全隐身的灰绿色鳞甲。“我要和你谈谈,牧羊人。”他转头看着罗亚尔。“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让我们单独谈一谈,筑城者。”罗亚尔点点头,一夹马腹,向前赶去。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听你的。”兰德对护法说,“这些奇怪的衣服,还有你告诉我的那些事,它们对我一点帮助都没有。”
  “当你不能赢得一场胜利的时候,你应该学会尽量争取有限的战果。如果你让她们认为你不仅仅是一个能听任她们玩弄的乡下孩子,那你就赢得了一次小胜利。现在,安静听着,我只剩下教你最后一件事的时间了,但这也是最艰难的一件事——收剑入身。”
  “你让我每天早上用一个小时的时间什么也不做,只是将那把该死的剑拔出来,再插回鞘里。站立的时候拔剑,坐下的时候拔剑,连躺着的时候也要拔剑。我现在觉得我应该可以把它安全地放回鞘里,而不会割伤我自己了。”
  “我没有让你说话,牧羊人。”护法咆哮道,“早晚有一天,你必须不顾一切地去达成一个目标,连自己的性命也顾不了。那时,你可能在进攻,或者在防守,而你惟一的方法只能将剑收进你的身体里。”
  “那太疯狂了。”兰德说,“为什么我会……?”
  护法打断他的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牧羊人,当你付出的代价是值得的,你就别无选择了。这就是收剑入身,记住它。”
  玉座出现在广场上,手持金焰杖的莉安和爱格马领主陪侍在她身边,她们从人群中穿过。爱格马只穿着一件绿色的的天鹅绒外衣,但这位法达拉领主在重甲战士组成的队伍里,没有半点不和谐的样子。其他的两仪师仍然不见踪影。当她们三人从兰德身边走过的时候,兰德听见了她们的一些对话。
  “但,吾母,”爱格马似乎正在反对些什么,“您在这里甚至都没有休息一下,至少多留一两天吧!我保证在今晚举行一场您在塔瓦隆从未见过的盛大筵席。”
  玉座摇摇头,脚步未停。“爱格马,你知道,如果可以,我一定会留下来的。但我不能。我一开始就没有久留的计划。事态紧急,我必须尽快出现在白塔中。我现在本来就应该在那里了。”
  “吾母,您到这里来,第二天便要离开,这会让我蒙羞的。我向您发誓,昨晚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我已经在城门和城堡里派驻了三倍的守卫。而且我已经从城镇里招募了杂耍艺人,也会有吟游诗人从莫斯夏尔到这里来。艾沙王也会从法莫兰来到这里。我已经送信过去……”
  三人渐渐远去,她们的声音也逐渐微弱,最后被人群的喧闹声吞没。自始至终,玉座都没有看兰德一眼。
  当兰德转过头来的时候,岚已经消失了。罗亚尔又回到兰德身边。“那个人不好相处,是吧,兰德?他本来不在这里,却突然出现,然后又突然消失。你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
  收剑入身。兰德哆嗦了一下。护法一定都是疯子。
  玉座正在和一名护法说话。那名护法突然跳上马,没命地向敞开的城门飞驰而去。玉座望着他的背影,仿佛期盼他的速度能再快一些。
  “他为什么要那么匆忙?”兰德不由得把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
  “我听说,”罗亚尔说,“她今天已经派人全速赶往阿拉多曼。据说在阿摩斯平原发生大事,玉座猊下想知道具体的情况。我不明白的是,事情为什么这么凑巧?根据我听到的消息,这个传闻是从塔瓦隆的两仪师那儿传来的。”
  兰德感到浑身发冷。在伊蒙村,艾雯的父亲有一张巨大的地图,兰德曾在那张地图旁边消磨过很多时间,梦想着去世界各地游历。但他没想到的是,现在他梦想成真了,感觉却如此糟糕。那张地图非常古老,据外来的商人说,绘制在上面的某些地方和国家早已不存在了。那幅地图上就有阿摩斯平原这个地方,它的位置紧靠托门首。我们将在托门首重逢。去那里要跨越兰德已知的所有世界,直达爱瑞斯洋。“这与我们无关,”兰德悄声说,“与我无关。”
  罗亚尔似乎没听到兰德在说什么,他正用香肠般的手指头揉搓着鼻子,同时望着护法消失的城门出神。“如果她想知道,为什么她不在离开塔瓦隆之前派人去探察?不过你们人类永远都是这样,很容易就突然激动起来,也总喜欢匆忙行事。”他的耳朵因为困窘而低垂了下来。“很抱歉,兰德,你看,我又不假思索就乱说话了。有时,我自己才是轻率又容易激动的。”
  兰德笑了笑。那是一个虚弱的笑容,但能笑得出来,自己也会觉得好过一些。“如果我们能活得像你们巨森灵一样久,也许我们就会沉稳得多了。”罗亚尔今年刚好九十岁,以巨森灵的标准来看,他还要再过十年才能单独离开聚落,仅仅是他提前离开聚落这点,就可以说明他是一个相当轻率的巨森灵。不过,如果罗亚尔算是一位轻率的巨森灵,兰德心想,那巨森灵一族一定都是用石头做的。
  “也许吧!”罗亚尔又陷入沉思。“但你们人类在一生中会做那么多事情,而我们却只是蜷缩在聚落里。我们也曾种植树林、修造建筑,但那都是在大流亡结束前的事了。”罗亚尔真正钟爱的是树林,而不是文明人记载里的巨森灵建筑。那些树林寄托着巨森灵工匠们对聚落的感情,罗亚尔离开家,就是想看看它们。“因为我们找到了回聚落的路,所以我们……”他的话突然中断。玉座正朝他们走来。
  印塔和其他男子急忙从马鞍上立起身,准备下马行跪拜礼,但玉座示意他们不要下马。莉安站在她身边,爱格马则站在她身后一步的地方。从他阴郁的表情看来,他已经放弃劝说玉座猊下留下来了。
  玉座并没有急着开口,她只是逐一看着他们。她的目光在兰德身上停留的时间,并不比其他人长。
  “愿和平眷顾你的剑,印塔大人。”她最后说道,“荣耀归于筑城者,罗亚尔.吉瑟兰。”
  “您为我们带来荣耀,吾母,愿和平眷顾塔瓦隆。”印塔在马鞍上深深一鞠躬。其他的夏纳战士也纷纷躬身行礼。
  “荣耀归于塔瓦隆。”罗亚尔鞠躬说道。
  只有兰德和在队伍另一侧的两个朋友还直着身子,兰德很想知道玉座猊下要对他们说什么。莉安冲着三个年轻人皱紧了眉头,爱格马则早就对着他们怒目而视。但玉座猊下丝毫没有理会这些。
  “你们将去寻找瓦力尔号角,”她说,“这个世界的希望寄托在你们的肩上。瓦力尔号角不能落入恶人手里,尤其不能落入暗黑之友手上。那些受到号角召唤的人将完全听从吹号者的指挥,他们服从的是那只号角,而不是光明。”
  玉座猊下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人们一直以为受到召唤、从坟墓中复活的英雄将为光明而战。如果他们会为暗影而战……
  玉座猊下又说了些什么,兰德已经听不下去了。他又感觉到了那双监视他的眼睛。兰德觉得颈后的毛发根根竖直。他向可以俯瞰广场的弓箭手瞭望台和城垛望去,那里的人群拥挤不堪。但那双眼睛就在那里。那种凝视仿佛沾在兰德身上的热油。不可能是隐妖,它们不会出现在这里,那会是谁?是什么在监视我?兰德在马鞍上转动身躯,来回搜寻。大红也受到主人的影响,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从兰德面前飞过。一个从玉座身后经过的男人嚎叫一声倒地不起,一枝黑羽箭刺入他的身侧。玉座平静地看着她自己袖子上的一道裂口,鲜血渐渐浸透了它周围灰色的丝绸。
  一名女子发出一声尖叫,整个广场立刻因无数的呼号和喊叫而沸腾起来。城墙上的人们疯狂地移动着身体。广场上的每一个男人都抽出了刀剑,连兰德也不例外,而当他抽出剑后,才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惊讶。
  爱格马在空中挥舞着佩剑。“找到他!”他咆哮道,“把他带过来!”看到玉座猊下袖子上的鲜血,他的脸色立刻由红转白,他双膝跪倒,以额撞地。“原谅我,吾母,没能保护您的安全,这是我最大的耻辱。”
  “没关系,爱格马。”玉座说道,“莉安,不用担心我,去照看一下那个人。我以前在清洗鱼的时候,也不只一次在自己身上划出几道比这个更严重的伤口,现在真正需要帮助的是他。起身吧,爱格马。起身,你是法达拉的领主,这件事错不在你,你不必感到羞愧。去年,在白塔的时候,我的卫兵坚守着每一扇门,无数护法围绕在我四周。即便如此,还是有一名男人藏着匕首,来到距离我不到五步的地方。虽然我至今都没有查清楚他的身份,但那无疑是一名白袍众。请起身,否则我就要蒙羞了。”当爱格马缓缓站起来的时候,她指着自己破损的袖子说,“一名技艺不精的白袍众弓箭手,也可能是一名暗黑之友。”她望向兰德,眼里光芒闪烁。“真不知道他瞄准的是不是我。”玉座猊下移开了她的目光,兰德看懂她的表情,但他突然觉得很害怕,想立刻跳下马,找地方藏起来。
  那枝箭瞄准的不是她,她知道。
  莉安从那名中箭者的身边站起来。有人将一件斗篷盖在他脸上。“他死了,吾母。”莉安的声音显得很疲倦。“他在倒下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即使我全力疗救……”
  “你已经尽力了,女儿,死亡是不可挽回的。”
  爱格马靠近了一些。“吾母,如果这附近有白袍众杀手,或者暗黑之友,那么至少到河边之前,您必须允许我派人保护您。如果您在夏纳受到伤害,我将无法原谅自己。请先回女宿区,我会用生命守护您,直到您做好旅行的准备。”
  “放轻松,”玉座对爱格马说,“这样的小事不会影响我的计划的。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很高兴接受你派人护卫我,直到河边。但我也不会让这件事耽误印塔大人。在瓦力尔号角尚未找到之前,我都会忐忑不安的。你去指挥你的人吧!”
  爱格马又鞠了个躬。此刻,即使玉座猊下向他要法达拉,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双手奉上。
  玉座转身面对印塔和他的战士们。她没有再看兰德一眼,而兰德则惊讶于她忽然露出的微笑。
  “我打赌,伊利安人寻找号角的大狩猎,绝不会有如此激动人心的状况。这场真正的大狩猎属于你们。你们人数不多,所以你们既能像风一样迅捷地行动,也能完成你们必须完成的任务。我嘱命于你,信诺瓦家族的印塔阁下,我嘱命于你们所有人,找到瓦力尔号角,冲破一切阻碍,将它带回来。”
  印塔从背后抽出巨剑,亲吻剑刃。“以我的命与魂,以我家族的荣誉,我向您发誓,吾母。”
  “那么,出发吧!”
  印塔纵马向城门驰去。
  兰德用脚跟踢了一下大红的腹侧,开始追赶已经消失在城门口的印塔一行人。
  城门外的长枪兵和弓箭手还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大道两边列队,胸前都绣着塔瓦隆的火焰。鼓手和号手等在城门附近,准备在玉座猊下离开法达拉时奏响行军乐曲。在士兵背后,挤满了法达拉的人民。有些人为刚刚驰出城门的印塔挥旗欢呼;而其他人以为是玉座猊下的先头部队已经出城了,洪亮的呼喊声一直伴随着飞奔而出的兰德。
  兰德在满是住家和商店的外城区追上了印塔。这里的石头街道上拥挤着更多的人,他们之中也有一些人在欢呼。麦特和佩林一直和印塔与罗亚尔跑在队伍前面,但是当兰德赶上他们的时候,他们又放慢速度,落到了队伍后方。我该如何向他们道歉?他们根本就不给我机会。该死,麦特根本不像是离死不远的样子啊!
  “长格和尼多失踪了。”印塔突然说道,他的声音冰冷而充满了怒意,但其中也带有一丝震撼。“我们统计了城里的每一个人,不论生死。昨天晚上一遍,今天上午一遍,只有他们两个没找到。”
  “长格昨天负责地牢的守卫。”兰德缓缓地说。
  “还有尼多,他们轮第二班,他们两个总是待在一起。为此,他们甚至宁愿和别人换班,或者额外加班。出事的时候,不是他们当班,但……他们曾经在塔文隘口奋战达一个月之久。当爱格马领主的战马被杀,孤身落入兽魔人的包围时,还是他们两人将他救出来的。现在,他们竟然成了暗黑之友。”印塔深深吸了口气。“一切都是一团乱。”
  一个骑马的男人挤过重重围观者,加入印塔的队伍中。从衣着看来,他只是个普通人。他的骨架清瘦,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孔和一头灰色的短发,他的马鞍后面绑着包裹和水瓶,腰间挂着一把短剑、一把满是锯齿的匕首和一根棒子。
  印塔发现兰德正在注意他,便告诉兰德。“他是修林,我们的嗅罪者,没有必要让两仪师知道他。你知道,他也没做错事。艾沙王在法莫兰保留了一名嗅罪者,在安科代也有一名嗅罪者,两仪师很少会欣赏她们所不明白的东西,而且,他们都是男性……当然,这与至上力无关。啊,修林,你跟他说吧!”
  “是的,印塔大人。”那人答道。他在马鞍上向兰德鞠了个躬。“很荣幸能为您服务,大人。”
  “叫我兰德吧!”兰德伸出手。好一会儿,修林才恍然大悟地露出笑容,握住兰德的手。
  “如您所愿,兰德大人。印塔大人和卡金大人不会在意一个男人的出身,当然,爱格马领主也不会在意。不过他们都说,您是南边很远地方的一位王子,而有些远处的大人对待自己的子民是很严厉的。”
  “我不是什么大人,”至少我现在不要当什么大人了。“叫我兰德就好。”
  修林眨眨眼。“如您所愿,大……啊……兰德,您已经知道了,我是一个嗅罪者。到今年的阳之日,我干这一行就有四年时间了。在那之前,我从没听说过世上还有这样的职业,但我听说干这一行的人还不只我一个。我能闻到别人闻不到的邪恶气味,这种能力在我身上出现得很晚,成长得也很慢。整整过了一年时间,我才发现我有这种能力。我能闻到暴力、伤害和杀戮,我能找到这种气味出现的地方,并跟踪发出这种气味的人。这类气味往往有很大的差别,所以我不会搞混。印塔大人听说了我的事,就让我为他服务,为艾沙王的公正服务。”
  “你能闻到暴力?”兰德说,他禁不住仔细端详那个人的鼻子。那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鼻子,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小。“你的意思是说,你能跟踪一个杀人犯,光靠他发出的气味?”
  “我可以的,大……啊……兰德。那种气味会逐渐消退,但暴力的程度愈严重,那种气味持续的时间就愈长。嗯,我能闻到一片有十年历史的战场,尽管那些发出气味的杀人犯早已离开了。在靠近妖境的地方,兽魔人的气味几乎从未消退过,兽魔人只知道杀戮和破坏。如果只是酒馆里的一场小打斗,也许是一只手被折断……那样的气味在几个小时后就会消失的。”
  “我大概明白你为什么不想让两仪师找到你了。”
  “啊,印塔大人对于两仪师的看法是没错的,愿光明与她们同在,她们……嗯……兰德,在凯瑞安,我曾经落入一位褐宗两仪师手里。但我发誓,在她放走我之前,她简直就是一位红宗两仪师。她把我关了一个月,拼命想查清楚我的这种能力,她想把一切都搞清楚。她总是自言自语,‘这是古代的东西?还是新东西?’她就这么死盯着我,最后闹得连我自己都以为我用的是至上力了。不过我终究没有疯掉,我也没有做什么其他的事,我只是能闻到气味而已。”
  兰德不禁想起了沐瑞。古老的障碍已被削弱。在我们的时代里,总有一些东西在支离或改变。古老的东西重行于世,新的东西也在产生。我们也许会活着看到纪元终结。他打了个哆嗦。“那么我们就要靠你的鼻子去跟踪那些抢走瓦力尔号角的人了。”
  印塔点点头。修林则露出骄傲的笑容说道,“我们会……啊……兰德,有一次,我曾经跟踪一名杀人犯到凯瑞安;另一次则到了马兰登,他们都没有逃过艾沙王的制裁。”他的笑容很快又退去了,转成害怕的神情。“但这次的情况比以往都要糟糕,杀戮的味道非常可怕,跟着它就能找到凶犯。但这次……”他的鼻子皱成了一团。“昨晚来了许多人,其中一定有暗黑之友,但你不能仅凭气味就确定他是不是暗黑之友。我们跟踪的可能是兽魔人和半人,甚至是更可怕的东西。”修林眉头紧皱,自顾自地嘀咕着,但兰德还是能听清楚他的话。“更可怕的东西,光明助我。”
  没多久,他们就到达了外城的城门。出城之后,修林在风中扬起脸,动了动鼻翼,很快地,他就嫌恶地喷了一口气。“这边,印塔大人。”他指向南方。
  印塔很惊奇。“不是向妖境吗?”
  “不,印塔大人。呸!”修林在袖子上抹了抹嘴。“我几乎能尝到他们了。他们往南去了。”
  “玉座猊下是对的,”印塔缓缓地说,“她是一位伟大而贤明的女子,我应该全心效忠于她。修林,带路。”
  兰德转头向城门望了一眼,透过城门,他能看见城里的街道。他希望艾雯平安无事。奈妮薇会照顾她的。也许这样更好,一刀两断,大家受的伤害也许会小一些。
  他策马跟在印塔和那面灰枭旗后面,往南方驰去。劲风迎面扑来,尽管阳光就在背后,他还是感到阵阵寒意。他觉得自己在风中听见了笑声,微弱且充满了讥讽。
  弯月挂在半空中,皎洁的月光洒在伊利安潮湿而黑暗的街道上,白天庆典的嘈杂声仍未散去。再过几天,圣号角的大狩猎就会在宏大的庆祝仪式中展开了。这个日期从传说纪元流传下来,一直没有变过,狩猎者的宴飨演变成为泰文的节日。期间还要举行著名的走唱人比赛,而大奖则将一如往例地颁给那位吟唱“狩猎号角史诗”最为出色的乐手。
  今晚,走唱人们都在城里的宫殿和官邸中表演他们最拿手的节目,诸国的狩猎者们都希望自己即使无法找到瓦力尔号角,也能成为颂歌和故事里不朽的人物。他们载歌载舞,用扇子和冰块驱赶今年的第一波暑热。在这个皓月当空闷热的夜晚,街道上全都是狂欢的人群,直到狩猎结束之前,每一天,每一晚,都是狂欢的时刻。
  人们戴着面具,穿着极度暴露的奇装异服跑过贝尔.多蒙身旁,一边还在呼喊和歌唱。有时几个人挤在一起,很快又分成一对一对的,傻笑着搂抱在一起。随后又是几十人的一大群。焰火照亮了夜空,金色和银色的火花在夜幕中绽放。这时,伊利安的焰火师几乎和走唱人一样多。
  贝尔没什么心思欣赏满天的焰火,大狩猎也没办法引起他的兴趣,他正要去会见一些人,而他认为那些人也许想要杀了他。
  他走过花桥,那只是伊利安城中诸多运河上的一座小桥,走进香水广场,这里属于伊利安的港口区。这条运河散发出各种味道,但就是没有半点花香。广场上有一股船坞和码头特有的麻绳和树脂的味,还有一种微酸的海泥味。闷热的天气使这些味道膨胀、发酵,几乎变成了能够感觉到的流体。贝尔沉重地喘着气。夏天时,每回他从北方跑船回来,都会为自己竟然出生在这样一个地方感到惊讶。
  他的一只手里拿着一根坚硬的短棍,另一只手一直没离开他的短剑,他曾不只一次在甲板上用这把短剑取走盗匪的性命。在这样的狂欢节夜晚,拦路的匪徒绝不少见,这时街上的行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而且钱包鼓鼓的。
  但贝尔是个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的壮汉,他身上穿着很朴素的衣服,一看就是没什么钱的样子。没有哪个匪徒愿意冒犯他手中的棒子,同时还要冒着抢不到半毛钱的风险去打劫他。借着房屋里透出的灯光看清贝尔样子的路人,都小心的让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等着他走过去。贝尔的黑发一直披到肩膀上,长长胡子遮住了他的下巴,让他的脸仿佛镶在一个由头发和胡须组成的框框里。这张脸上没有一丝柔和的线条,且他现在更是满脸冷酷,好似要从一堵墙中闯出一条路来。他要去见一些人,而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件事。
  更多的狂欢者走过他身边,挥舞着酒瓶,唱着不成调的曲子。“瓦力尔号角。”我的妈呀!贝尔闷闷不乐地思量着。我不能失去我的船,还有我的命。但愿好运降临我身上吧!
  他推开门走进一家酒馆,这家酒馆的招牌上有一只白色斑纹的大獾,那只獾用后腿站立,正在和一个背着银铲子的人跳舞。这家酒馆的名字是“松开的獾皮”。不过,就连这家酒馆的老板妮达.希多也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真正含意。在伊利安,一直有一家叫做这个名字的酒馆存在。
  这家酒馆的大厅灯火通明,却听不见什么吵嚷的声音,大厅地板上铺着木屑。一名乐师正在弹拨一张十二弦的筝,唱着一支忧伤的海民歌曲。妮达不允许自己的地盘上出现任何骚乱,而她的侄子比力则可以用任何一只手,就将一个男人扔出酒馆。水手、码头工人和仓库工人都会来这里喝一杯,聊几句,玩几局跳棋或飞镖。现在这里的人并不是很多,即使是喜欢安静的人也会被狂欢节吸引。谈话声很小,但贝尔还是听见人们提到大狩猎、莫兰迪人抓住的伪龙,还有被泰伦人追过哈登莫克的那个伪龙。人们似乎对伪龙死比较好,还是泰伦人死比较好,产生了一些疑问。
  贝尔的脸变得扭曲。伪龙!老天保佑。这种日子里,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不过他并不真正地关心伪龙和那场狩猎。
  面容刚硬的女老板将头发扎在脑后,正在擦拭一只杯子,并不时用犀利的目光向大厅扫上一眼。贝尔进来的时候,她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工作,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实际上,她正垂下眼看着坐在角落里的三个男人。他们非常安静,甚至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他们戴着钟形的天鹅绒帽子,穿着黑色的外衣。在他们外衣胸口的地方,绣着一条条银色、猩红色和金色的横线,与其他顾客朴素的服饰截然不同。
  贝尔叹了口气,在角落里找了一张没人坐的桌子。这次是凯瑞安。他从女侍那里拿了一杯黑啤酒,猛喝了一大口。当他放下杯子的时候,那三名穿着斑纹外衣的男人已经站在他的身边。他比了一个小手势告诉妮达,他还不需要比力出来帮忙。
  “贝尔.多蒙船长?”他们三个并没有表露身份,但贝尔还是根据说话人的语气认定他就是三人的首领。他们没有露出任何武器,贝尔看到的只有他们华丽的衣服,不过他们看起来似乎并不需要什么武器。贝尔的相貌很一般,但眼睛却很厉害。“贝尔.多蒙,喷沫号的船长?”
  贝尔点了点头。三人不等贝尔邀请,就坐了下来。说话的还是刚才那个人,另外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坐着,连眼睛都不眨。保镖,不管他们的衣服有多不错。贝尔心想,他是何许人也,需要两名保镖跟着他?
  “贝尔.多蒙船长,我们有一位重要人物必须从梅茵到伊利安来。”
  “喷沫号只能在江河里航行,”贝尔打断他,“她的吃水浅,龙骨也禁不起深水的压力。”他的话并非完全属实,但对普通人来说已经够用了,至少和对付提尔人时不同,因为提尔人现在可是变得愈来愈精明了。
  那个人看起来并没有在意贝尔的无礼。“我们听说你已经不做河里的生意了。”
  “也许做,也许不做。我还没有决定。”其实他已经决定了。他不会再溯流而上,为了泰伦末端的那些丝绸而回到边境国去,沙戴亚的皮毛和冰胡椒都不值得他这么做。他的这个决定也和他听到伪龙出现的消息无关。贝尔又开始思忖,别人是怎么知道那件事的。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其他人还是知道了。
  “你可以航行到梅茵的,船长,你会愿意为了一千金币而沿着海岸航行的。”
  尽管心里老大不愿意,但奖金的数目实在高的吓人,让贝尔瞪大了眼睛。这是上次金额的四倍,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被这笔钱吓得合不拢嘴的。“你们要我载谁?梅茵之主本人?提尔终于把她逼出来了?”
  “你不需要知道名字,船长。”那个男人将一个大皮囊扔在桌上,然后又拿出一个密封的羊皮纸文件,皮囊撞在桌子上,发出了沉重的“叮当”声。封住羊皮纸文件的大块火漆上,印着光芒四射的凯瑞安朝日徽章。“这是两百枚金币的订金。我想,你既然有了一千金币,大概对名字也不会太在乎了。拿着它,不要弄坏封漆,一直航行到梅茵,找到那里的港口统领,他会再给你三百金币,还有你的通行证明。当我们的乘客到达这里的时候,我会把剩下的钱给你。你不得探察乘客的身份。”
  贝尔深深地吸了口气。好狗运,即使只是这两百金币,这趟航行也值得了。一千金币,他三年也挣不到。他怀疑,只要再多问一些,就能得到一些线索,一些关于伊利安的九人议会和梅茵之主之间内幕交易的线索。梅茵之主的城市及其周围的辖区,在名义上属于提尔的一个行省,而梅茵之主无疑希望能得到伊利安的帮助。现在伊利安也有不少人不断叫嚣着要与提尔开战,要提尔让出占据过多的风暴海贸易额。贝尔很想对这些事情有更详细的了解,这是个满大的诱惑,只是他光是上个月就遇过三件类似的事。
  他抓起那个皮囊。那个和他谈话的人则抓住了他的手腕。贝尔盯着他,而他也毫无惧色地看着贝尔。
  “你必须尽快抵达,船长。”
  “天一亮我就走。”贝尔低吼了一声。那人点点头,松开了手。
  “天一亮就走。那么,贝尔.多蒙船长,记住,有脑子的人才能活着把那些钱花掉。”
  贝尔看着他们离开了酒馆,然后才用阴郁的眼神盯着桌上的钱袋和那封信。有人想要他向东航行。提尔或梅茵都无所谓,关键是他要向东航行。他觉得自己知道是谁想要他这么做。又是这样,我对他们一无所知。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是暗黑之友?但他知道,他在离开马兰登,向下游返航之前,就已经被暗黑之友盯上了。暗黑之友和兽魔人,他确信,就是那些东西。真正的问题是,他至今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贝尔,遇到麻烦了?”妮达问他,“你看起来好像见到了一只兽魔人似的。”她放声大笑,发出了她这种体型女子不太可能出现的粗犷声音。像大多数没有到过边境国的人一样,妮达不相信兽魔人的存在,贝尔曾经试图告诉她边境国真正的情形,但她只是把他的故事当成是一种消遣,而且认为所有这些故事都是假的。同样的,她也不相信雪的存在。
  “没事,妮达。”贝尔解开皮囊,看也不看一眼,就从里面拿出一枚金币扔给妮达。“请每个人喝酒,不够的话,我再补给你。”
  妮达惊讶地看着那枚金币。“塔瓦隆之焰!你现在和那些女巫做交易?”
  “不,”贝尔哑着嗓子说,“我没有!”
  妮达咬了一下那枚金币,随后立刻就将它塞进自己的宽腰带里。“好吧,是真金,不管怎样,我觉得那些女巫不像有人说的那么坏。我不会对别人说这件事的,有个换钱人会收这样的金币。今天人不多,你不必再给我钱了。还要啤酒吗?”
  虽然贝尔的杯子里几乎还是满的,但他还是麻木地点了点头。妮达转身走了。她是贝尔的朋友,贝尔确信她不会乱传他的事。现在,他只是愣愣地盯着那袋皮囊。当他打开它,审视里面的金币时,另一杯啤酒被送到了他面前。贝尔用长满老茧的手搅动着那些金币,金色的光芒在灯光下一点点射入他的眼睛,每一枚金币上面都印着该死的塔瓦隆之焰。他匆忙地系紧袋子。危险的钱。这样的钱,有一两个还说得过去,但这么多塔瓦隆金币,任何人见到它们都会产生像妮达那样的想法。这座城里有圣光之子。虽然伊利安没有法律禁止人们和两仪师做交易,但如果白袍众知道了这件事,贝尔绝对无法活着去向地方官员求助。那三人的安排让他无法带着这些钱留在伊利安。
  正当贝尔满心忧虑地坐在那里的时候,他的副手,亚林.马丹走进酒馆,满面愁容地站在船长身边。“卡恩死了,船长。”
  贝尔盯着他,皱紧了眉头。已经有三名手下被杀了,每次都是在他拒绝向东航行的要求之后。这里的官员根本无所作为,他们说,夜晚的街道总是很危险的,而水手们又格外喜欢吵闹和打斗。官员们很少会让香水广场上发生的事情麻烦到他们,只要值得尊敬的市民们不受伤害就足够了。
  “但这次,我答应他们了啊!”贝尔喃喃地说道。
  “事情还不仅如此,船长。”亚林说,“他们用小刀在卡恩身上划出许多道口子,似乎是要逼他说出什么事情。还有一些人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前想潜入喷沫号,但被港口卫兵给赶走,这已经是十天里的第三次了。我不认为港口的窃贼会这样死盯着一艘船不放。昨晚,有人翻了我的房间,拿走了一些银币。我本以为是窃贼干的,但他们并没有拿走这个镶嵌着石榴石和月长石的皮带扣。它的位置非常显眼。船长,到底出了什么事?船员们都很害怕,我也有些紧张了。”
  贝尔从椅子上跳起来,“召集码头上的水手,告诉他们,喷沫号上的人手只要够行船用,就立刻出发。”他将那份文件塞进衣服的口袋里,拿起那袋金币,推着他的副手走出酒馆。“把他们叫起来,亚林,来不及上船的人就不要了,把他们留在码头上吧!”
  贝尔猛地一推亚林,逼得他跑了起来,然后自己也向码头跑去。有不少拦路贼都听见了那个袋子里钱币碰撞的声音,但还是没有人敢惹他,因为贝尔现在的脸色就好像要去杀人一样。
  当贝尔赶到喷沫号的时候,有许多水手正爬上喷沫号的甲板,其中有很多甚至是赤着脚跑来的。他们不知道贝尔是因为恐惧才这么做;他们甚至不去想贝尔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们只知道,贝尔的报酬向来丰厚,而且,除了一般的报酬之外,贝尔还会给船员们分红。
  喷沫号有八十尺长,两根桅杆,船尾特别宽大;除了船舱以外,甲板上也预留了堆放货物的地方。尽管贝尔对那些凯瑞安人(如果他们真的是凯瑞安人)说喷沫号只是一艘只能航行在内河的船,但贝尔相信,她完全可以在开阔的水域航行,何况风暴海在夏天也还算是平静。
  “她必须离开这里。”贝尔喃喃地说着,向船长室走去。
  船长室里所有的东西都像尾舱一样简单而朴素。贝尔将那袋金币扔在床上,点亮了一盏灯,立刻拿出那份文件想研究个清楚。他将那份文件放在灯光前来回转动,想看看能不能读出一些里面的文字。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进来。”
  亚林的脑袋探了进来。“船长,只剩下三个人没有上船了,我已经向广场上所有的客栈、酒馆和仓库送话去了。他们在天亮起锚前就会上船。”
  “喷沫号现在就出发,航向是海洋。”贝尔举起手止住亚林的抗议。他也知道,现在海上的能见度和潮汐都不利于船只航行,而且喷沫号不是为海上航行而建造的。“现在就出发!喷沫号吃水很浅,即使退潮也能航行,你还没忘记观星航行的方法吧,对不对?把她带出港,亚林,现在就带她出去,等我们在防浪堤以外的时候再来叫我。”
  亚林犹豫了一下。以往当喷沫号必须在危险状况下航行的时候,贝尔从不会离开甲板,让别人代替他指挥,而现在这种深夜吃水浅的情况绝对是危险的。最后,亚林还是点点头,消失在船舱的出口处。片刻之后,贝尔的头顶就传来亚林命令的声音和无数赤脚撞击甲板的声音,贝尔没有再理会这些,即使喷沫号在进入低潮时突然的振荡也没有分散贝尔的心神。
  最后,他掀起灯罩,将一把小刀伸进灯芯上的火舌中。刀刃上的油脂很快就被烧净,冒起一缕黑烟,在刀刃就要变红之前,他把那份文件平放在桌面上,将小刀抽离火焰,用刀刃一点一点地切入火漆底部,卷成筒状的文件被打开了。
  慢慢铺平羊皮纸,贝尔的额头渗出涔涔汗水。这只是一封很简单的信,没有导言和提头。
  带着这封信的是一名暗黑之友,他因犯了谋杀和其他可怕的罪行,现在正被凯瑞安通缉。而且,他偷走了我们的一些东西,我们要求你抓住这个人,并没收他所携带的一切物品,无论多么细小的东西,都不要放过。我们的代表将去拿走他从我们这儿偷走的东西。除了我们所要的,剩下的一切都送给你,做为你帮忙抓住他的酬劳。这个卑劣的罪人应该马上被吊死,这样才能使他的邪恶不致继续污染光明。
  由我们的手封锢
  凯瑞安之王
  龙墙守护者
  盖崔安.苏.瑞亚丁.瑞
  在签名下面的红蜡上,印着凯瑞安的朝日徽章和瑞亚丁家族的五星徽记。
  “龙墙守护者,我的妈呀!”贝尔哑着嗓子说,“那个东西还敢厚着脸皮继续这么称呼自己。”
  他又快速地检查一遍那两个印章和那个签名。在灯光前,他的鼻子几乎都快贴到羊皮纸上,但他始终都没有找出半点瑕疵。此外,他对盖崔安的手会是什么样子,一点概念也没有。如果不是那个所谓的国王本人签发这封信,贝尔认为制造这封信的人确实将盖崔安潦草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不过,不论这笔迹模仿得像不像,到了提尔,或者是泰伦影响强大的梅茵,光这封信会立刻要了一个伊利安人的命。现在伊利安和它们之间还没有爆发战争,人们在这些港口还能来去自如,但在提尔,人们不会对伊利安人有什么好感,特别是当他还带着这样一件东西的时候。
  贝尔突然很想把这封信放在灯火上烧掉。在提尔,在伊利安,或者在他能想得到的任何地方,这都是一件危险的东西。但最后,他还是将它放在书桌后面的一个秘密文件匣里,只有他才知道该怎样找到并打开这个匣子。
  “我所有的物品,嗯?”
  他在跑船生涯中搜集了许多古老的东西,有些东西因为太昂贵或太巨大,他无法买下来,但他会尽量将它们记在脑海里。所有这些都是过去时光的回忆,是这些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奇异对象,吸引着还是一个男孩的他,登上了远行的航船。他在前往马兰登的最后一次旅途中,为他的收藏增添了四样东西,这些应该是那些暗黑之友想要的东西了。他又想到了那些攻击喷沫号的兽魔人。贝尔听说,他离开白桥不久,那里就被烧成一片焦黑,据说那是兽魔人和魔达奥干的。他第一次将所有信息归结在一起,并确信他并不是在凭空想象,他应该在第一次接受到这样奇怪的任务时就提高警觉。只是一次前往提尔的航行,就能得到这么多酬金,而航行的原因却始终不清不楚。
  贝尔拼命在箱子里搜寻着,然后把在马兰登买到的东西都摆在桌子上。一根从传说纪元流传下来的亮光杖,出售它的人说它是传说纪元的产物,没有人知道它是如何制造出来的。它的价格不菲,因为它确实比一个诚实的官员还要罕见。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根普通的玻璃棒,比他的拇指要粗一点,比他的前臂要短一点,当它被拿在手中的时候,它就会像提灯一样会发出明亮的光芒。这种亮光杖也会像玻璃般碎掉,他得到的第一根亮光杖就被他不小心摔碎了,而因此引发的火灾差点让他失去了喷沫号。一尊持剑男人的象牙小雕像,因年代久远而有些发黑了,出售它的人说,如果你把它握在手里够久,你就会感到温暖。贝尔从没长时间握着它,也没有让别人这样做过,但它无疑非常古老,这对贝尔来说就够了。此外还有一个猫的颅骨,足有狮子头那么大,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它已经完全变成了石头。而且,它的嘴里长着狮子所没有的一尺长獠牙。最后是一个有男人手掌大小的厚碟子,它的一半是黑的,一半是白的,一道纹理复杂的分界线将两种颜色从中间分开。马兰登的商人说这也是传说纪元的遗物,贝尔认为他在撒谎,但他几乎没有讨价还价,就把这件东西买了下来。和那个商人不一样,他认得这个碟子上的图案,那是在世界崩毁之前,古代两仪师的徽记。这东西可能会带来危险,但古物迷也很难轻易放过。
  这是一块心之石,那个商人即使以为自己在撒谎,也不敢补上这三个字。在马兰登,没有任何一个河边商人买得起一小片昆达雅石。
  贝尔用手抚摸着这个碟子,感觉到坚硬而平滑。不过,除了它所负载的长久历史之外,它似乎没有任何价值,但贝尔怀疑他的追踪者们要的就是这样东西。亮光杖、象牙小雕像,还有那块石化的骨头,贝尔在其他地方都曾见过。虽然知道了敌人想要的是什么(当然,这还只是他的猜测),但贝尔还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个东西,还有追踪他的人到底是谁。塔瓦隆金币,古代的两仪师徽记。他用手抹了嘴唇一把,恐惧的味道仍让他感到舌根发苦。
  敲门声响起。他放下那个碟子,又在上面盖了一堆海图,然后才说,“进来。”
  亚林走了进来。“我们已经离开防波堤了,船长。”
  贝尔感到有点惊讶,然后又对自己很是恼怒。他绝不应该如此全神贯注在其他事情上,以致于连喷沫号在海浪上的颠簸都感觉不出来。“航向正西,亚林,由你来指挥。”
  “船长?艾博达?”
  还不够远。根本不够远!“我们要按照海图和我们载水量的极限航行,反正向西就好了。”
  “向西,船长?索马金?那里的贸易全都被海民垄断了啊!”
  “去爱瑞斯洋,亚林。在塔拉朋和阿拉多曼之间有许多生意可做,而且不用担心塔拉朋人和阿拉多曼人会跟我们抢生意。我听说他们不喜欢大海。还有那些托门首的小城镇,它们都是完全独立的,我们甚至能把沙戴亚的皮毛和冰胡椒运到班达埃班去。”
  亚林缓缓地摇着头,他总是想着悲观的那一面,但他确实是一位好水手。“把皮毛和冰胡椒拿去那里卖,一定会亏本的。而且,船长,我听说那里正爆发战争。如果塔拉朋和阿拉多曼陷入战火,那里就没生意可做了。我怀疑即使托门首是安全的,我们在那里也什么都不能做。法美镇是那里最大的城镇,而那个镇却也实在是小的可怜。”
  “塔拉朋人和阿拉多曼人一直在为阿摩斯平原和托门首争吵不休,即使现在他们真正发生了冲突,精明的人也能在那里做上好买卖。向西吧,亚林。”
  亚林上去甲板之后,贝尔立刻就把那个黑白双色的碟子也放进隐密的文件匣里,然后,他才把剩下的东西堆回到箱子里。暗黑之友,或者是两仪师,我不会按照他们给我设计的路走。好运气是我的,我有自己的路要走。
  几个月以来,贝尔第一次有了一些安全的感觉。他走上甲板,喷沫号正迎风向西,驶入夜幕笼罩的黑色海洋。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十章 狩猎开始

  印塔率领全队疾速前进,速度快到让兰德开始担心马匹的耐受能力。这些牲畜能以这样的速度奔跑几个小时,但这一天还没结束,且他们往后还不知道有几天的行程要赶。看着印塔的表情,兰德相信他一定想在第一天、第一个小时就抓到那些偷走瓦力尔号角的敌人。想到印塔在对玉座猊下发誓时的声音,兰德对他现在的表现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但兰德并没有劝他注意节制马力,因为队伍的指挥官是印塔,虽然他对兰德相当有好感,但他也绝不会感激牧羊人给他建议。
  修林跟在距离印塔一步之遥的地方,但带队向南的人实际上是他,而不是印塔。大地在骑手们的两侧飞速向后退去,起伏的丘陵上长满了冷杉、羽叶木和橡树。但修林指示的路径笔直地指向南方,只是会偶尔绕过一两个稍高一点的山丘。灰枭旗在风中飘扬的方向始终未变。
  兰德总是想和麦特与佩林并肩而行,但每当他放慢坐骑,靠近他们的时候,麦特就会用臂肘轻推佩林,佩林则不情愿地跟着麦特赶到了队伍前面。若兰德赶到前方,他们两个人又会落至队伍后方。始终都是麦特在催促佩林远离兰德。
  该死,我只是想道歉。兰德感到孤独,即使他知道错在自己也没多大帮助。
  在一座小丘顶上,乌诺跳下马,开始检查被马蹄踏得稀烂的地面。他捅了捅几块马粪,嘟囔了两句,随后便向印塔喊道,“他们的速度太快了,大人,我们跟他们差了大约一个小时的路程。该死,我们也许失去了最要命的一个小时。他们这样跑,一定会害死那些马的。”他又指着一个蹄印说,“这不是马蹄,是该死的兽魔人。这是该死的羊蹄印。”
  “我们会追上他们的。”印塔冷冷地说。
  “大人,像我们现在这样跑是不行的,马撑不下去。即使他们的马都跑死了,那些该死的兽魔人也能比马匹跑更长的路程。”
  “我们会抓住他们的。上马,乌诺。”
  乌诺用他的独眼看着兰德,然后耸耸肩,上了马。印塔率领队伍跑下山丘,向下一个山丘驰去。
  他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兰德心想。乌诺属于那些从没有向兰德表示过友谊的人。不过和马希玛公开的反感不一样,除了那些和他头发一样花白的老兵以外,乌诺不会和任何人有亲近的举动。他肯定不相信那个关于我是贵族的传闻。
  乌诺一直在观察前方的地面,但是当他发现兰德正在打量他时,他也回瞪了兰德一眼,但一句话也没说。这并不代表什么,他也会用同样的眼神去瞪印塔。这就是乌诺的处事方式。
  这条路是由暗黑之友选的,这些偷走圣号角的人始终不靠近任何村庄。为什么是这条路?兰德一直为这件事感到好奇。修林则总是嘀咕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兰德在丘陵顶上不时能看见一两个村庄,还有农田、低矮的住家、高大的谷仓和冒着烟的烟囱。但这些和他们的距离都在一里以上,因为距离太过遥远,所以他始终没能看清那些村里的村民。想必那些村民们应该也看不见他们;同样的,村民们也不会发现南逃的暗黑之友。
  最后,就连印塔也察觉到他们的坐骑没办法继续向前疾驰了。兰德听见印塔低声咒骂着,然后忿恨地用戴着铁手套的手猛击了一下大腿,无奈地命令所有人下马。所有人都牵着马一路小跑,又赶过了一里路,才重新上马。跑过一里之后,众人重新下马小跑,然后又是一里的骑乘前进。就这样,整支队伍交替使用两种方法,依旧向前紧追。
  兰德发现罗亚尔在下马跑步时咧开嘴,露出笑容,他感到有些惊讶。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这位巨森灵对骑在马背上感到很不适应,他总是对自己的双脚有着更充分的信心。但兰德以为他应该早就改变了这个习惯。
  “你喜欢跑步,对吧?兰德。”罗亚尔笑着说,“我就喜欢跑步,我是商台聚落跑得最快的一个。有一次,我还跑赢了一匹马。”
  兰德只是摇摇头,他不想在说话上浪费力气。他转头寻找麦特和佩林。但他身后的人太多了,他根本看不见他们两个人。兰德觉得很奇怪,这些夏纳人怎么能穿着甲胄这样飞跑。他身后的战士里,没有一个脚步有些许的迟缓,或者发出抱怨,乌诺的额头上甚至不见汗水。而灰枭旗仍然在那位执旗手的掌中动也不动。
  他们的行进速度非常快,但直到黄昏,除了一些足迹以外,他们始终没有找到狩猎的目标。最后,印塔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命令队伍停下,在树林中宿营。经验丰富的夏纳战士们立刻开始收集燃料、搭建营篷、拴缚马匹、设立警戒哨。一切都十分有效率且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印塔设立了六个岗哨站第一班岗,每两个人组成一对。
  兰德接到的第一个命令是从驮马背上的柳条筐里找出他的包裹。这并不算困难,因为驮马背上的私人包裹本来就不多,但当兰德打开包裹时,他发出一声哀嚎。帐篷里的战士们立刻手握佩剑,冲了出来。
  印塔跑到兰德身边问道,“出了什么事?和平啊,有敌人潜入吗?我没有听见哨兵的警报。”
  “是这些衣服!”兰德继续咆哮着,他的眼睛仍然死盯着打开的包裹。包裹里的外衣有一件是黑色的,上面装饰着银线绣花;另一件是白色的,上面是金线绣花。两件衣服的领子上都绣着苍鹭图案,其华丽程度丝毫不亚于他现在穿的这件红色外衣。“仆人们告诉我,在我的包裹里有两件结实耐用的衣服。就是这两件!”
  印塔将巨剑插回背后。其他人也纷纷走回帐篷。“嗯,它们是很结实。”
  “我不能穿这样的衣服,我不能总是穿成这样四处逛。”
  “你可以穿着它们,衣服就是衣服。我知道这个包裹是两仪师沐瑞亲自监督为你打包的。也许两仪师不太清楚一个男人应该在野外穿些什么。”印塔笑了笑。“等我们追上那些兽魔人之后,或许我们会举办一场宴会,那时这些衣服就很合适了。你将会在我们之中显得非常耀眼。”说着,他便转身向野营的营火走去。
  听到印塔提起沐瑞,兰德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他望着这些衣服。她要干什么?无论事情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后悔。他将所有的东西都重新包扎起来,又把包裹塞回柳条筐里。就算光着身子也行,他忿恨地想。
  一切就绪之后,夏纳人开始依次领取晚餐。当兰德走到营火边的时候,马希玛正在搅拌锅里的食物。芜菁、洋葱和干肉一起炖煮的香气传遍了整个营地。印塔排在领餐队伍的第一个,接着是乌诺,其他人则依次排在后面。马希玛拿了一根长柄大勺,将一满勺炖菜摔在兰德的碟子里,兰德急忙向后退,以免汤汁溅到他的衣服上。随后,他吸吮着被热汤溅到、烫痛的拇指,为下一个人让出了位置。马希玛望着他,向他咧开嘴,发出一阵冷笑,笑意始终没出现在他眼中。乌诺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止住了他的笑声。
  “我们没有带那么多该死的食物,能让你像这样往该死的地上扔的。”独眼乌诺又看了兰德一眼,就转身离开了。马希玛揉着他的耳朵,但他的目光一直跟着兰德。
  兰德走到印塔和罗亚尔身边,坐在一棵橡树下。印塔将头盔放在他身边的地上,但身上其他的武装丝毫未动。麦特和佩林也坐在那里,正拼命填饱他们空空的肚子。麦特带着嘲笑的表情看了兰德的衣服一眼,而佩林则连头也没抬一下。他的黄色眼眸在营火的映射下,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至少他们这次没有离开我。
  他盘腿坐在印塔的另一侧。“我想知道为什么乌诺一直盯着我。是不是因为这件衣服。”
  印塔若有所思地停止了咀嚼,把满满一口炖菜含在嘴里,过了很久,他才说道,“毫无疑问,乌诺不相信你配的上一把苍鹭剑。”麦特发出大声的嘲笑,但印塔还是泰然自若地说,“不要介意乌诺的态度,如果可能的话,乌诺也不会给领主好脸色看。嗯,也许不会是爱格马,但其他的人也差不多。他的舌头像锉刀,但他的话如黄金。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血里火里讨性命了。听他的话就好了,别在意他的舌头。你会和乌诺变成朋友的。”
  “我觉得他就像马希玛。”兰德往嘴里塞了一口炖菜,炖菜很烫,但他还是一口就吞下许多。他们自从离开法达拉之后,就一直没有吃过东西,而兰德在早晨满腹心事,所以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他的胃早就拧成了一团,提醒着他飞逝的时间。兰德想知道,如果他告诉马希玛,炖菜很好吃,会不会让马希玛对他的看法好一些。“马希玛好像很恨我,我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马希玛在东方军里服役三年,”印塔说,“那时他在安科代,和艾伊尔人打了不少仗。”他用勺子搅了搅盘子里的炖菜,皱起眉头。“别介意,我不是在问你问题,如果岚大将和两仪师沐瑞说你是安多人,生在两河流域,那就不会有错。但马希玛从来不会看错一个艾伊尔人。当他看你的时候……”他耸了耸肩。“我不是在问你问题。”
  兰德叹了口气,把饭勺扔在碟子里。“每个人都把不属于我的身份强加在我身上,我只是一个两河人,印塔。我是……我父亲养大的,我的工作就是照顾他的羊。这就是我的一切。一个两河的农夫和牧羊人。”
  “他是从两河来的。”麦特语带轻蔑地说,“我和他一起长大,不过你不会这么想吧?你们又把什么艾伊尔的胡说塞到他的脑子里。现在只有光明才知道他是谁了,也许是个艾伊尔贵族。”
  “不,”罗亚尔说,“他外表看起来就是那个样子的。你还记得吧,兰德,我曾经提到过,只是那时我还以为是我对人类了解得太少了。还记得吗?‘直到无影,直到无水。冲进暗影中大笑,用最后一口气吼叫。在最后一日,将口水吐进刺目者的眼中。’你一定还记得,兰德。”
  兰德盯着自己的盘子。在你的头上包一块束发巾,你就是一个艾伊尔人了。这是安多王女伊兰的弟弟盖温对他说过的话。每个人都把不属于我的身份强加给我。
  “那是什么?”麦特问,“向暗帝吐口水的话?”
  “那是艾伊尔的战歌。”印塔说,“我毫不怀疑他们会那样做。除了卖货郎和走唱人之外,艾伊尔人将世界分为两部分——艾伊尔人和敌人。他们在五百年前曾经为凯瑞安改变过一次。除了艾伊尔人以外,没有人明白他们改变的原因。但我不认为他们还能再这样做一次了。”
  “我也觉得他们不会了。”罗亚尔说,“但他们也让图亚桑,就是那些旅族穿越艾伊尔荒漠。巨森灵也不会被他们视为敌人,只是我怀疑我们的族人是否愿意去那片荒原。艾伊尔人有时会去商台聚落交换咏唱木,但他们毕竟还是剽悍的人类。”
  印塔点点头,“我希望我能像他们那么强悍就好了,哪怕只有他们的一半也好。”
  “你是在说笑吗?”麦特笑着说,“如果我穿着像你们那样的铁甲跑上一里路,我会立刻倒在地上,昏睡一个星期,但你们却一里又一里地跑了一整天。”
  “艾伊尔人非常强悍。”印塔说,“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非常强悍。我曾经和他们作战,所以我知道,他们能在连续狂奔五十里之后立刻投入一场血战。无论他们手里是否有武器,他们是会走路的死神。但他们不会去碰一把剑,这其中的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他们也从不骑马,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坐骑。如果你拿着剑,而你的战技又足够优秀,那么一个艾伊尔人就算赤手空拳,你们也会有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在他们居住的地方,我们待上一天就会渴死,但他们却能在那里饲养牲畜。他们在荒漠中的巨石上凿洞居住,往往一块巨石里就能居住一整个村子的人。自从世界崩毁以来,他们就居住在那里,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亚图.鹰翼本想消灭他们,却落得惨败收场,那是他一生中惟一一次失败。白天,艾伊尔荒漠在阳光的炙烤下,比火炉还要热;到了晚上,那里却冷得能把人冻死。而一个艾伊尔人会用忧郁的眼神望着你,告诉你除了这个地方,他哪里都不愿意去。他不是在说谎。如果他们真的想杀过来,我们几乎无法抵挡他们。艾伊尔战争持续了三年,而参与这场战争的只是艾伊尔十三部族中的四个部族而已。”
  “那双灰色的眼睛是他妈妈给他的,并不是因为他有艾伊尔人的血统。”麦特说。
  印塔耸耸肩。“我说过,我不是在问他问题。”
  那一晚,当兰德终于能躺下来的时候,他的脑子里还挤满了各种挥之不去的念头。艾伊尔人。两仪师沐瑞说你是两河人。艾伊尔战士直指塔瓦隆。出生在龙山的山麓。转生真龙。
  “我不会被利用。”他喃喃说道。但他渴盼的梦乡很久之后才到来。
  印塔在日出之前下令收起帐篷。他们匆匆吃过早饭,当东方的云朵刚刚被朝阳染成血红色,草叶上还挂着露珠的时候,便继续向南方赶去。这一次,印塔在队伍周围派出了斥候,虽然道路并不好走,但印塔也不再要求战士们以累死马匹的速度疾驰了。兰德知道,大概印塔也明白他们无法在一天的时间里就完成这个任务。修林说,敌人仍然继续向南方逃走。
  日出之后两个小时,一名斥候回来报告,“前方那座山丘顶上,有一片被放弃的营地,昨夜那里至少有三十到四十人宿营。”
  印塔用马刺猛踢马腹前进,仿佛暗黑之友就在那里,兰德只能紧紧跟在他身后,否则夏纳战士们就会将他连人带马踩成一团烂泥。
  山丘顶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线索,营火的灰烬被巧妙地隐藏在树丛间,里面还有一些被抛弃的食物。在营火旁边有一堆垃圾,上面已经爬满了苍蝇。
  印塔示意其他人后退。他和乌诺跳下马,走进营地,开始进行仔细地检查。修林纵马绕过营地,不断地发出嗅闻气味的鼻息声。兰德和其他人则在一旁等着,他并不想去参观兽魔人、暗黑之友和魔达奥的营地,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在那里待过。
  麦特徒步爬上山丘顶端,走进了营地。“暗黑之友的营地就是这个样子?闻起来倒是有股怪味,但我看不出它和别的营地有什么不同。”他向一堆灰踢了一脚,一根烧焦的骨头从里面滚了出来。麦特弯腰捡起了那根骨头。“暗黑之友都吃些什么?这看起来不像是牛或羊的骨头。”
  “这里发生过谋杀案。”修林哀伤地说。他用一块方巾使劲擦着自己的鼻子。“比谋杀还要糟。”
  “兽魔人在这里待过,”印塔望着麦特。“它们饿了,而暗黑之友正好可以派上用场。”麦特扔掉了那根黑色的骨头,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他们不再向南走了,大人。”修林说。他的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他回身指着东北方。“也许他们终于决定回妖境去了,也或许他们向南走只是为了迷惑我们。”但他的声音里没有信心,只有迷惑。
  “无论他们想干什么,”印塔吼道,“我现在就要捉住他们,上马!”
  一个多小时以后,修林再次拉住缰绳。“他们又转向了,大人,这次还是南方。他们在这里又杀了人。”
  这里正位于两座小山之间的山谷中,周围并没有烧过的灰烬,众人只用几分钟的时间,就找到了尸体。一名男人被卷成一团,塞在一个灌木丛里,他的后脑因遭到重击而塌陷,眼球则被打得突在眼眶外。他穿着夏纳人的衣服,但没有人认识他。
  “我们不会浪费时间埋葬暗黑之友,”印塔大声咆哮。“向南!”话刚一出口,他就已经跃上马背,开始向南疾驰。
  第二天和第一天一样,乌诺不断检查敌人留下的足迹与马粪,报告说敌人只在前面不远处,但直到黄昏,他们并没有看见兽魔人或暗黑之友的影子。到了早晨,他们又找到一处废弃的营地,以及另一场谋杀。根据修林的报告,对方又一次改变了方向,这次是朝向西北方。追赶了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发现了另一具尸体——一个男人的头颅被斧头彻底劈开。而敌人又在这里改变了方向,一切都和前一天一样。
  每一天,他们与猎物的距离都会被拉近一些,但印塔早已经怒不可遏。有一天早晨,他认为应该直接抄近路,迎头拦截他们的猎物,但还没等别人说话,他自己就认为这是个烂主意。因为敌人们如果按照不同的路线行进,他们就前功尽弃了。所以他只是催促众人以更快的速度前进;每天更早出发,晚上直到夜幕完全低垂,才能下马休息。印塔不断提醒大家玉座猊下对他们的托付——找到瓦力尔号角,冲破一切阻碍,将它带回法达拉。他向大家宣扬他们将得到的荣光,他们的名字将在传说和历史中传诵不朽,并出现在走唱人的故事和吟游诗人的歌曲中。他不断地鼓舞着士气,也不断地凝视着敌人的足迹,仿佛他希望沿着这些足迹,就能看到光明最终帮他们挡住了敌人。到最后,就连乌诺也开始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了。
  这时,他们抵达了艾瑞尼河。
  这里根本不能被称为一个村子,这就是兰德对这里的第一印象。他骑在马上抬头仰望,在清晨的阳光中,河边山丘顶上的那几间小房子仍然显得有些模糊。兰德只能看见低矮的木屋顶几乎垂到了地面,到处都看不见有人烟的样子。现在,他们刚刚拔营出发一两个小时,但今天他们还没有像往常那样找到暗黑之友的宿营地。实际上,他们还没有找到任何敌人宿营的痕迹。
  兰德眼前的这条河并没有传说中艾瑞尼大河宏伟的气势。这里离这条河在世界之脊的源头并不远,两岸之间的距离只有六十步左右,水流迅速但平静,河岸两侧长满了树木。兰德能看见一个渡口:一根粗大的缆绳连接着河的两岸,一条船就系在这根缆绳上。
  这是敌人的足迹第一次进入了人类居住区。它们直接指向山丘上的那些房屋,而环绕这片房屋的惟一一条路上并没有人行走。
  “大人,会不会有伏击?”乌诺轻声问。
  印塔发出了御敌的命令。夏纳战士们操起长枪,排成一个圆弧,包围了那些房舍。印塔一招手,他们便从四个方向挺枪向那片房舍冲锋而去。战士们一边怒吼,一边用眼睛搜寻敌人,高举的骑枪随时准备戳穿冒出来的兽魔人。他们一直冲到那片房屋的中心,扬起的尘土遮盖了马蹄。但除了他们之外,四周并没有任何活物。他们勒住缰绳,地面的扬尘开始慢慢落下。
  兰德将扣在弓弦上的箭插回箭囊里,将弓重新背上。麦特和佩林也做了同样的动作。罗亚尔和修林则一直留在原地,不安地望着他们。
  印塔挥了挥手,狩猎队伍重新聚集在一起。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的味道。”佩林一边打量身边的房屋,一边低声嘀咕着。修林看了他一眼,佩林也回望过去。修林马上垂下了目光。“这里的气味不对。”
  “该死的暗黑之友和兽魔人往前跑过去了,大人。”乌诺说。他将一些没有被夏纳战士的马蹄踏碎的足迹指给大家看。“直接向那个该死的渡口去了,他们在那里渡了河。血和火烧的灰!我们的运气还不差,他们并没有切断那根缆绳。”
  “人在哪里?”罗亚尔问。
  屋门都敞开着,窗帘从窗口飘舞出来,虽然屋外闹得烟尘满天,却没有人从屋里出来看看。
  “搜查这些屋子!”印塔命令道。战士们纷纷下马,向屋中奔去,但他们很快又摇着头跑了回来。
  “他们都离开了,大人。”乌诺说,“都走了,该死。而且还是打包好行李,安安稳稳地走的。”他突然停下脚步,急切地指着印塔身后的一间屋子说道,“那扇窗户旁边有一名女人。该死,我怎么没看见她……”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他已经向那间屋子跑去。
  “不要吓到她!”印塔喊道,“乌诺,我们需要情报。让光明刺瞎你吧,别吓到她!”但这时,那个独眼汉子已经消失在屋里了。印塔又提高嗓音说,“女士,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们法达拉,是爱格马领主的部属。不要怕!我们不会伤害你。”
  那间屋子屋顶的一扇窗户被打开,乌诺探出头来,狂野地向四周搜寻着。他咒骂了一声,将脑袋缩回屋里。随后,屋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各种东西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仿佛乌诺正一边走着,一边用力踢撞着身边的东西。最后,他出现在门口。
  “消失了,大人,但她刚才明明就在那里。一个浑身穿白衣服的女人,就在窗户边。我看见她了。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我甚至以为我在屋里也看到了她。但,她就突然消失了,而且……”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个房间什么人都没有了,大人。”乌诺非常激动,甚至忘了在说话时加上粗话。
  “窗帘,”麦特低声说,“他只是看见了该死的窗帘。”乌诺瞪了他一眼,就骑回马上。
  “他们去什么地方?”兰德问罗亚尔。“你觉得他们是不是在看到暗黑之友时都逃走了?”还有兽魔人和魔达奥,以及修林所说的更可怕的东西。如果他们拼了命的逃走,那他们也算聪明。
  “恐怕是暗黑之友抓走了他们,兰德。”罗亚尔慢慢地说,他的脸孔因痛苦而扭曲,宽大的鼻子因此皱了起来。“成了兽魔人的食物。”兰德的喉咙哽了一下,他现在很希望自己刚才没有问那个问题。想到兽魔人会吃些什么,是一件让人非常难受的事情。
  “无论这里出了什么事,”印塔说,“都是暗黑之友干的。修林,这里有没有过暴力?杀戮?修林!”
  嗅罪者在马鞍上打了个冷颤,急忙向四下胡乱张望。他刚才一直盯着河对岸。“暴力?大人,有的。杀戮,没有,或者没有实际的杀戮。”他瞥了佩林一眼。“我以前从没有闻过这种味道,大人。不过这里确实有伤害的事情发生。”
  “他们真的过河了吗?有没有再回来?”
  “他们过河了,大人。”修林看着河对岸,样子非常不安。“他们过河了,但他们在河那边做的事……”他又哆嗦了一下。
  印塔点点头。“乌诺,你去把河对岸的渡船弄过来,同时向河对岸派出斥候。这里没有伏兵不代表我们被河水分开的时候不会遭到伏击。那艘船不可能把我们一次全载过去,一切小心。”
  乌诺向队伍点了点头。拉冈和马希玛立刻在彼此的帮助下脱掉了他们的铠甲,两人身上只穿着一条裤子,腰间别着一把匕首。随后,他们迈步向河岸跑去。到了岸边,他们抓住渡河的缆绳,一步步向河里走去。到了河中央,他们已经挂在缆绳上,只有腰部以下的部分浸在河水里。兰德能看出水流的力量非常大,两个人的身体都被冲成了倾斜的状态,但他们还是用了比兰德预想中少得多的时间渡过了艾瑞尼河。一爬上河岸,他们就抽出腰间的匕首,消失在岸边的树丛中。
  过了不知道多少时间,两个人才重新出现在河岸上,并开始将渡船缓缓地拉过来。船一靠岸,马希玛便将它系在岸边;而拉冈则跳上岸,朝印塔跑过来。他脸色苍白,脸颊上的那道箭伤变得更加显眼,他的声音也不断地颤抖着。
  “河那边……没有埋伏,大人。但……”他深深地弯下腰,打着哆嗦的身体还不断滴着水。“大人,你一定要亲自去看看,就在离渡口五十步左右,那株巨大的石橡树……我说不出来,你必须亲自去看看。”
  印塔皱起眉,目光从拉冈身上转移到河对岸。最后,他说道,“你们做得很好,拉冈。你们两个都做得很好。”他的声音变得轻快了一些。“乌诺,从屋子里给他们找些东西,让他们先把身子擦干。看看屋子里还有没有剩下茶叶,如果可以的话,让他们喝点热的东西,再把驮马队带过来。”他又转向兰德,“有没有准备好去参观一下艾瑞尼河的南岸?”印塔没有等兰德回答,便率领修林以及半数骑兵向河岸跑去。
  兰德只是犹豫一下,就跟上去了,罗亚尔也陪在他身边。让他惊讶的是,佩林脸色阴沉地跑在他们前头。这时,已经有一些夏纳战士跳下马,一边说着粗口笑话,一边开始牵引渡船。
  麦特一直等到最后一分钟,直到夏纳人解开了渡船,他才一夹马腹,催马上了船。“迟早我都得来对不对?”他喃喃地说着,话语里伴随着粗重的喘息。“我只能找到它。”
  兰德摇摇头。麦特看起来和以往一样健康,这让他几乎忘记了他们为什么会参加这次行动。找到那把匕首,让印塔去拿号角吧!我只想为麦特找到那把匕首。“我们会找到它的,麦特。”
  麦特向兰德露出极为难看的脸色,随后又以嘲笑的眼光看着他的红色华服,便将脸转向一边。兰德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一切都会好转的,兰德。”罗亚尔平静地说,“不管怎样,都会好转的。”
  湍急的水流将渡船一下子拖离了岸边,连接两岸的缆绳也因承受拉力而发出“吱吱”的声音。夏纳战士们并不算合格的摆渡人,他们穿着盔甲,背后背着大剑,站在甲板上有些步伐不稳,但在大家合力拉动下,渡船还是飞快地向对岸驶去。
  “就像我们离开家乡时那样,”佩林突然说,“在塔伦渡口,摆渡人的靴子敲击着船板,河水在我们身边汩汩流淌,和那时一样,只是未来会更加糟糕。”
  “还有可能更糟糕吗?”兰德问。佩林没有回答,他的眼睛搜寻着对岸,黄色的眼眸似乎正闪闪发光,但那是冰冷的光线,其中没有半点温度。
  过了一会儿,麦特问,“还有可能更糟糕吗?”
  “会的,我能闻得到。”佩林只说出了这句话。修林紧张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自从离开法达拉之后,修林看什么都是那么紧张。
  渡船撞上了艾瑞尼河的南岸边,发出沉重而空洞的声音。岸边的大树将树冠一直伸展到渡口上方。夏纳战士们依次牵马下船,再次骑回到马上。印塔让两名战士把渡船拉回去,将剩下的人接过来,其他人则和印塔一起向岸上走去。
  “五十步那儿有一株巨大的石橡树。”印塔在进入树林时说道。他的语调没有任何高低起伏。如果拉冈说不出那是什么……一些士兵调整了一下背后的大剑,同时握紧了手里的长枪。
  一开始,兰德以为挂在那株石橡树灰色树干上的东西是两个深红色的稻草人,但他马上就认出了那两张面孔——长格和另一名狱卒,尼多。他们的眼珠凸出眼眶外,嘴唇可能是因痛苦而被他们咬得稀烂,露出里面扭曲的牙齿。可以想见,他们被吊在这里之后,一定又活了很长的时间才死去。
  佩林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声音,兰德几乎可以确定那是一种吼叫。
  “这是我见过最可怕的情形,大人。”修林有些虚弱地说,“是我闻到过最可怕的味道,就像那晚的法达拉地牢。”
  兰德疯狂地想在脑海里找到那种虚空。火焰很快就出现了,微弱的光亮在他即将痉挛呕吐的时候出现在他的体内,他勉强使力催动,直到体内彻底变为空无。但那种恶心的感觉仍然存在于那种虚空中。这是兰德第一次无法把这种负面的感觉赶出体外。不要感到奇怪,看着它。这种想法擦过兰德脑海中的虚空,仿佛一滴冷水溅到热锅上。这是怎么了?
  “被活剥了皮。”他听见有人在他身后这样说,还有其他人呕吐的声音。他以为说话的是麦特,但那声音似乎离麦特很远,仿佛那种虚空。那种恶心的感觉一直搅动他的内脏,让他都快吐了。
  “把他们放下来。”印塔哑着嗓子说。他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把他们埋了,我们不能确定他们是暗黑之友,他们可能只是被俘虏的无辜者。至少让他们进入母亲最后的怀抱吧!”战士们走到树下,开始用刀子割断悬挂尸体的绳索。即使对于身经百战的夏纳人来说,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任务。这两名被生剥了皮的人,毕竟曾经是他们生死与共的同袍。
  “你还好吗,兰德?”印塔问,“其实我也有点受不了。”
  “我……没事,印塔。”兰德任由体内的虚空消失。没有了它,他反而感觉没那么难受了。他的肠胃仍然搅在一起,但比刚才感觉要好得多。印塔点点头,就转过身去看那些人工作了。
  葬礼很简单。夏纳战士们在地上挖了两个坑,将两具尸体摆进去,不参与工作的人则在一旁默哀致意。最后,众人将泥土填回坑中,一切就结束了。
  兰德有些不适应这种葬礼。罗亚尔低声向他解释。“夏纳人相信我们都于大地,也必将回归大地,他们从来不用棺材和裹尸布,而且他们也从不给尸体穿衣服。大地会收容死者的尸体,他们称此为母亲最后的拥抱。他们的悼词就是‘光明照耀你,造物主守护你,母亲最后的拥抱将带你回家’。”罗亚尔叹了口气,摇晃着他巨大的脑袋。“我不认为这次会有人说这句话。无论印塔怎么说,兰德,任何人都会怀疑是长格和尼多杀了猎犬门的守卫,将暗黑之友引进城堡的。他们要为这场灾难负责。”
  “那么又是谁向……向玉座猊下射出那一箭?”兰德觉得喉头无比干涩。谁向我射出那一箭?罗亚尔什么都没说。
  当最后一铲土被洒在坟墓上时,乌诺刚好带着剩下的人马渡河过来。有人告诉他河南岸发生的事情,独眼汉子只是吐了口口水。“那些该死的兽魔人经常在妖境附近这么做。它们想让你该死的神经紧绷,把你该死的胆子吓跑,或是警告你不要跟来。没想到这些家伙在这边也来这套。”
  他们离开之前,印塔骑马在那座没有墓碑的坟墓前停了一会儿。两堆泥土似乎根本无法容纳更多人体。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光明照耀你们,造物主守护你们,母亲最后的拥抱将带你们回家。”随后,他抬起头,逐一望向面前的每一个人,众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们在塔文隘口救过爱格马领主。”他说。有几个战士点了点头。印塔掉转马头。“修林,接下来怎么走?”
  “向南走,大人。”
  “带路!我们的狩猎还没有结束!”
  沿路的森林很快就变成起伏和缓的平原,偶尔会有一条浅浅的小溪横亘其上,因为土质松软的关系,这些溪流的河床都很深。放眼望去,平原上只有一些低矮的土坡,这里正是策马飞驰的好地方。印塔充分利用了地形的优势,命令队伍以固定的速度前进。兰德偶尔能在远处看见可能是农舍的建筑物。有一次,他看见了几里外的几道炊烟,还有一些在阳光下闪烁的白点。兰德认为那应该是一座村子,但队伍附近的地方一直都荒无人烟。大片的草原上点缀着一些灌木丛,偶尔还会有一两株树木,所有这些树丛间的距离一般都不会超过一百步。
  印塔派出了斥候,有两名骑兵走在队伍前面,只有当他们跑上土坡时才能勉强看见他们的背影。印塔带着一枚银哨子,只要修林说气味的方向变了,他就会吹哨叫那两个人回来,但修林一直都没说什么。队伍不停地向南奔驰,始终没有改变过方向。
  “以这样的速度前进,再过三四天,我们就能到达塔利达原野了。”印塔在马上说,“亚图.鹰翼在那里赢得了他一生中最伟大的一场战斗。那时,半人率领兽魔人从妖境攻来,亚图.鹰翼与它们血战。太阳六次升起,六次落下,存活下来的兽魔人逃回妖境,再不敢与他为敌。为纪念他的胜利,亚图立起高达百幅的石碑,他没有在碑上刻他的名,反而将每位殒命的战士之名刻于其上。碑顶有金色炎阳发出灼目之光,象征光明在此战胜暗影。”
  “真想看看那座碑。”罗亚尔说,“我从没听说过这座碑呢!”
  印塔半晌没有说话,当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像冬日的沉潭一样平静,“它已经不在了,筑城者。亚图.鹰翼死后,争夺他帝国的那些人无法容忍他的纪念碑继续存在,即使那上头没有他的名字。现在那里只剩下一堆废墟。再过三四天,我们就能看到了。”他的嗓音压制了罗亚尔想继续谈下去的欲望。大家只是默默无声地继续赶路。
  正午刚过的时候,他们经过一幢方形的建筑物。那是一座由砖块和石膏盖起来的房子,距离狩猎队伍不到一里。它不是很高,仍然还存在的部分也不过两层,但它覆盖了很大一片地方。即使在很远的距离,兰德还是能感觉到它已经被废弃多时。它的屋顶早已残破殆尽,只剩下几片黑色的屋瓦附在最后一两根房椽上;曾经是雪白色的石膏几乎全部从墙上脱落,露出里面暗灰色的砖块;有多处塌陷的墙壁也早已无法遮挡院子和这座建筑物的房间。灌木,甚至是乔木在曾经由石板铺成的庭院里到处生长。
  “一座领主的宅邸。”印塔向兰德解释,而此时他的脸色再次变得阴沉如水。“如果哈拉德.达喀尔还存在,我估计那里的领主会开垦耕种这片土地,也许这里会遍布果园。哈登人非常喜爱他们的果园。”
  “哈拉德.达喀尔?”兰德疑惑地问。而印塔则哼了一声。
  “现在的人都不学习历史了吗?哈拉德.达喀尔就是哈登的首都,我们现在所穿越的就是这个国家的故土。”
  “我见过一张老地图。”兰德的声音有些紧张,“我知道一些已经不存在的国家:马瑞多、葛雅邦,还有凯瑞兰。但那张地图上并没有标出哈登这个国家。”
  “有很多曾经出现的国家,现在都已经消失了。”罗亚尔说,“比如马哈登,现在变成了哈登莫克;还有阿摩斯、金塔拉。百年战争将亚图.鹰翼的帝国分割成大大小小许多国家,小国又被大国并吞,或者按照大国的说法,叫做联合,比如阿特拉和莫兰迪。不过,它们与其说是联合,不如说是被迫合并在一起。”
  “那它们出了什么事?”问话的是麦特。兰德这才发现,佩林和麦特已经来到他们身边。上次兰德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还一直走在队伍后方,尽量远离兰德。
  “国家体系无法维持。”巨森灵回答,“农作物欠收,或者贸易中断,或是人们失去了信心,总有东西出了问题。国家衰落,邻国就会开始侵吞它的土地,直到那个国家灭亡。但这种行为也难以维持长久,假以时日,这样被吞并的土地有很多会彻底荒废,只剩下零星分布的几座村庄还能苟延残喘,但绝大部分村庄早已化为荒野。从哈拉德.达喀尔被荒废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三百年,但就算在那之前,那个王国也只是一个空壳而已,它的国王根本连国都城墙里面的事情都无法控制。哈拉德.达喀尔现在已经完全成为历史了,哈拉德城也不复存在,它的石墙已经被农夫和村民一块块拆走,另作它用,而这些农庄乡村也已销声匿迹。这就是我在书中读到的。在我看来,没有什么能改变这种变化。”
  “哈拉德.达喀尔的颓灭,持续了几乎一百年时间,那真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印塔痛苦地说,“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到后来,城墙被一块块地拆走,什么都不留,只留下衰落。每样东西,每个地方,都在衰落。现在已经没有哪个国家能真正控制它在地图上画出的国土了,也没有哪块土地还能属于它一百年前的主人。当百年战争结束的时候,一个人从妖境骑马驰向风暴海,会不停地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国家与城镇;但我们现在却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荒野。我们在边境国与妖境持续不断的战斗,反而让我们保持了强大和完整,也许那些国家没有保持强大的需要。筑城者,你说他们失去了信心?是的,他们失去了信心,但谁又能保证,今天仍然存在的国家不会在明天烟消云散呢?我们人类只是一些浮萍,历史的洪流将把我们冲得无影无踪。还有多久,属于我们人类的地方将只剩下在妖境旁苟存的边境国?还有多久,连我们也将沉沦,直到这里与风暴海之间所有地方的只剩兽魔人和魔达奥出没?”
  众人之间出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就连麦特也低头不语。印塔沉陷在他自己阴暗的思想里,只是一味地催马向前疾驰。
  过了不久,派出的斥候跑回来报告,“大人,前面有一座村子,那里应该还没有人发现我们。我们现在前进的方向正对着它。”
  印塔甩甩头,挥去纠缠着他的思绪,他仍然没有说话。不久,他们跑上一座小山丘顶,从这里可以清楚地俯瞰那座村子。印塔命令部队停止前进。他从鞍袋中拿出一支望远镜,开始观察远处的村庄。
  兰德也好奇地端详那个村子。它和伊蒙村差不多大。不过自从离开两河流域后,他已经见识过不少大得多的市镇,而真正可以称为巨大的城市,他也见过不只一座了。村里的房屋都很低矮,墙壁上粉刷着白色的灰泥,倾斜的屋顶上长出不少杂草。十来座风车分布在村里各个地方,包裹着帆布的风翼懒洋洋地在微风中转动着,白色的阳光照在风翼上,随着它们的转动而来回跳跃。一堵只有胸口高的矮墙围绕着这座村子,筑墙的材料无非是一些草泥。在墙外,有一圈宽阔的壕沟,沟底密布着削尖的木桩。在矮墙上有一个缺口,没有大门,但兰德认为那个缺口很容易用一辆马车堵住。自始至终,他没有看见任何人。
  “连一只狗都没有。”印塔说着,将望远镜放回到鞍袋里。“你们确定他们没有看见你们?”他问那两名斥候。
  “没有,除非他们拥有暗帝的好运,大人。”一名斥候回答,“我们连这里都没上就回来向您报告了。我们也没有看见人烟,大人。”
  印塔点点头。“修林,猎物在哪里?”
  修林使劲抽了一下鼻子。“就在村子那个方向,大人,就在前方,我只能探察出这些。”
  “一切小心。”印塔提了提缰绳,“就算村子里有人,也不要看见微笑就当作友谊。”随后,他率领众人缓缓向村口走去,同时抽出了背后的巨剑。
  兰德接着又听见了数十道拔剑的声音。他也抽出自己的剑。尽力活下来和逞英雄毕竟不一样,他心想。
  “你认为这些人会帮助暗黑之友?”佩林问印塔。这个夏纳人一时并没有回答。
  “他们并不特别喜欢夏纳人,”他最后说道,“他们认为我们应该保护他们,我们,或者是凯瑞安。哈登的最后一位国王死去之后,凯瑞安宣布从这里到艾瑞尼的所有土地都属于他们。但他们没办法管理这么多地方,所以,他们在差不多一百年前又放弃了这里。现在只有少数人还居住在此。这里够南边,所以不必害怕兽魔人的攻击,但有许多人类强盗在这里肆虐无度,所以他们在村子周围建起围墙和壕沟。这里所有的村子都是这样,只要有哪个国王答应保护他们,他们就会立刻宣誓效忠。但我们必须将全部的力量用在抵抗兽魔人这件事上面,而他们却认为我们是弃他们于不顾。”他们走到矮墙的开口处,印塔又喊了一声,“一切小心!”
  村里所有的街道都通往村中的一座广场,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这么多人马进村,却没有半个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看一眼,甚至连狗鸡都看不见,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敞开的门不停地发出”吱呀”声,和风车转动的声音混在一起。除此以外,只剩下马蹄击地声震动着众人的耳膜。
  “渡口的那股味道,”修林喃喃地说道,“但又不一样。”他在马鞍上躬下身,仿佛要把脑袋藏在肩膀里。“暴力,但……我不知道。太糟了,闻起来太糟了。”
  “乌诺。”印塔说,“带一队人搜索这些屋子,只要找到人,就带他来广场见我。不要吓到他们,我想要的是答案,而不是四处逃散的人群。”他一说完,便率领其他士兵往村中走去。而乌诺则和十名士兵跳下马,开始执行印塔的命令。
  兰德打量着四周,心中满是疑虑。门板的“吱呀”声,风吹过风翼的“簌簌”声,马蹄敲击地面的“答答”声,所有这些声音太过喧闹了,似乎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其他的声音。他仔细端详这些屋子。窗帘从一扇打开的窗户中飘出来,拍击着屋外的墙壁,所有的东西都毫无生气。兰德叹了口气,跳下马,向离他最近的一幢屋子走去。走到屋前,他停住脚步,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房门。
  那只是一扇门,你在害怕什么?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门的另一边等着他,但他真的希望自己没有这种感觉。停了半晌,他终于还是推开了门。
  映入兰德眼帘的是一个摆设整洁的房间;或者,曾经是摆设整洁的。桌上还摆着一餐饭食,桌边排列着几张靠背椅,几只苍蝇在芜菁和豌豆上来回盘旋,还有更多苍蝇聚集在一块冰冷的烤肉上。烤肉的油脂已经在盘子里凝结,有一片烤肉从肉块上被切了一半,一把叉子正戳在那片烤肉上,而割肉刀还嵌在它和肉块之间的夹缝里。兰德迈步走进屋中。
  一眨眼——
  笑声。简朴而结实的粗布衣服。那位秃顶的男子正把一片烤肉放在碟子里。端碟子的妇人显得有些疲倦了,但她还是满脸笑意。豌豆和芜菁随着她的手落在碟子里。碟子在移动。桌边孩子高兴的脸。六个孩子,男孩和女孩。最大的快成年了,最小的下巴刚刚高过桌子。妇人在说话。盘子被递给了那个女孩。她在笑。男人开始切第二片肉。
  女孩的尖叫声!指向门口。男人丢下割肉刀,转过身,恐惧的尖叫,恐惧的面容。孩子被他抱进怀里;另一个孩子被妇人抱进怀里。拼尽全力向另一道门跑去的慌乱脚步。
  门板碎裂,崩散,然后……
  一眨眼——
  兰德一步也无法移动。苍蝇的嗡嗡声有些太大了。他的呼吸在他眼前凝结成云雾。
  一眨眼——
  笑声。简朴而结实的粗布衣服。那位秃顶的男子正把一片烤肉放在碟子里。端碟子的妇人显得有些疲倦了,但她还是满脸笑意。豌豆和芜菁随着她的手落在碟子里。碟子在移动。桌边孩子高兴的脸。六个孩子,男孩和女孩。最大的快成年了,最小的下巴刚刚高过桌子。妇人在说话。盘子被递给了那个女孩。她在笑。男人开始切第二片肉。
  女孩的尖叫声!指向门口。男人丢下割肉刀,转过身,恐惧的尖叫,恐惧的面容。孩子被他抱进怀里;另一个孩子被妇人抱进怀里。拼尽全力向另一道门跑去的慌乱脚步。
  门板碎裂,崩散,然后……
  一眨眼——
  兰德拼命挣扎,但他的肌肉似乎都已经被冻住了。屋里愈来愈冷。兰德想打个哆嗦,却无法动弹。苍蝇在桌面上到处爬行。兰德在心底摸索着虚空,他又有了那种恶心的感觉,但他不在乎。他必须……
  一眨眼——
  笑声。简朴而结实的粗布衣服。那位秃顶的男子正把一片烤肉放在碟子里。端碟子的妇人显得有些疲倦了,但她还是满脸笑意。豌豆和芜菁随着她的手落在碟子里。碟子在移动。桌边孩子高兴的脸。六个孩子,男孩和女孩。最大的快成年了,最小的下巴刚刚高过桌子。妇人在说话。盘子被递给了那个女孩。她在笑。男人开始切第二片肉。
  女孩的尖叫声!指向门口。男人丢下割肉刀,转过身,恐惧的尖叫,恐惧的面容。孩子被他抱进怀里;另一个孩子被妇人抱进怀里。拼尽全力向另一道门跑去的慌乱脚步。
  门板碎裂,崩散,然后……
  一眨眼——
  房间正在冻结,奇寒刺骨。苍蝇堆积在桌上,让桌面彻底变成了黑色。墙壁犹如铺上了苍蝇的挂毯,地板、天花板,所有地方都是苍蝇堆垒成的黑色。它们爬到兰德身上,将他淹没。爬上他的脸,他的眼,爬进他的鼻子,他的嘴。光明啊,救我。好冷。“嗡嗡”声如雷鸣般抽击着他的耳膜。好冷。冰冷刺穿了虚空,嘲笑着空无,将他裹进冰中。他拼命地想碰触那微弱的光。他的肠胃扭结在一起,但那光是暖的。暖的,热的。他感觉到火一般的热度。
  突然间,他正在撕裂……某种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钢做的蛛网。石雕的月光。它们在他的碰触中粉碎,但他知道,他没有碰触到任何东西。它们在从兰德体内涌出的热浪中萎缩、融化。那是熔炉中心的热,那是燃烧世界的热,那是……
  消失了。兰德喘息着,睁大眼睛望着四周。几只苍蝇停在切开了一半的烤肉上,死了,一共是六只。只有六只。冰冷的蔬菜上也有六只,全死了。兰德蹒跚着走回街上。
  麦特刚从对街一栋房子里走出来,一边摇着头。“里面没有人。”他对仍然骑在马上的佩林说,“看起来他们似乎是晚餐吃了一半,就起身走了。”
  广场那边传来一声呼喊。
  “他们找到什么了。”佩林说着,一夹马腹往广场奔驰而去。麦特骑上马,也紧跟着他赶了过去。
  兰德又站了一会儿,才爬上大红的背脊。大红哆嗦了一下,仿佛它也感觉到主人的惶恐。当兰德缓慢地走向广场的时候,他回头瞥了那栋房子一眼,但随即又转了回来。麦特也是一个人进去的,他却没有出事。兰德决定,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再进入这个村子里的任何一栋房子。他用脚跟踢了大红一下,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所有的人都像雕像一样站在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前,这座建筑物有一道宽阔的双扇大门。兰德不认为这会是一座酒馆,因为它的门前没有招牌。也许这是村子的会堂。兰德加入静默的人群中,顺着众人的目光向前望去。
  一个男人被钉在那扇大门上,长钉穿透了他的手腕和肩膀。两根长钉插入他的双眼,使他的头颅上仰,干掉的血在他的脸上留下一条条黑色的涸痕。男人脚跟后面的门板上无数的刮痕,表明这名男子是被活着钉上去的。
  兰德感到自己无法呼吸。这不是人。那黑色的衣服,比黑色还要黑,那不是任何一个人能穿的衣服。风吹动了那具躯体背后披风的一角。并不总是这样的,兰德知道。风并不总是能吹动那衣服。但他能确定,在那张苍白到没有任何血色的脸上,根本就没有眼睛。
  “魔达奥。”低沉的话语随着兰德的喘息从他的口中说了出来,他的话仿佛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开始有所动作,到处都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声。
  “谁,”麦特刚开口,就不得不因喘气而停顿了一下。“谁能这样处置一名隐妖?”他的声音最后突然变得很尖锐。
  “我不知道,”印塔说,“我不知道。”他的目光扫向四周,一一打量着部属的面孔,也许是在确定大家都还在他的身边。“我认为我们在这里得不到什么线索了。继续赶路吧!上马,修林,找出猎物逃跑的方向。”
  “是,大人,我愿意为您服务。这个方向,大人。他们仍然向南跑去。”
  战士们离开了被钉死的魔达奥,风仍吹动着它黑色的袍服。修林这次根本没有等印塔领头,便第一个冲出村子的围墙。紧跟在他后面的,是兰德。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十一章 因缘的闪烁

  出发以来,印塔第一次命令部队在太阳仍悬在地平线上方的时候停止前进。那个村子里的景象仍然影响着刚强的夏纳人。印塔以前从没有这么早就命令部队宿营,而且,他还刻意选择了一处非常适于防守的营地。那是一座很深的山洞,里面的空间差不多是正圆形的,足够让所有的人马舒服地在里面过上一夜。丛生的胭脂栎和羽叶遮住了洞口,加上洞口本身就位在一座小山的高处,所以从周围的平原很难发现这里。
  “该死的,我可以确定,”兰德听见乌诺在下马时对拉冈说,“我看见她了,该死,就在我们找到那个该死的半人之前。那个曾经在渡口那个村子里出现过的女人,她也在那个村子里出现了,然后她又该死的失踪了。你说的只是你猪脑袋想的。小心你说的话,否则小心我剥了你的皮,再把那张该死的皮烧掉。你这个喝奶的大笨蛋。”
  兰德一只脚踏在地上,另一只脚还停在马镫里。那个女人?但在渡口的那个村子里没有女人啊!那只是随风飘荡的窗帘而已。即使有这样一名女人,她也不可能比我们先来到这个村子。这个村子……
  兰德因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颤栗不已,即使那个被钉死的隐妖也不曾让他如此害怕。他想忘记那间屋子,那些苍蝇,那些曾经在那里、却已经不在那里的人们。那个半人是真的,所有人都看见了它。但那个房间……也许我真的疯了。他现在非常希望沐瑞能在身边和他谈一谈。你想要一个两仪师在你身边?你这个傻瓜,你好不容易摆脱了她们,不要再回去了。但我真的摆脱了吗?到底出了什么事?
  “把驮马和所有物品放在中间。”印塔在准备宿营的人群中发号施令,“梳刷马匹,然后重新上马具。我们必须快速行军,每个人都在坐骑旁边睡觉。今晚不许生火,每两小时换一班岗。乌诺,派出斥候,让他们尽量向远处侦察,然后在天黑前赶回来,我想知道外面的情况。”
  他也感觉到了,兰德心想,这不只是几个暗黑之友,再加上几只兽魔人和一名隐妖。但就在几天以前,兰德还不认为暗黑之友、兽魔人和一名隐妖组成的部队,能用“只是”这样的词来形容。即使在边境国,在妖境周围骑马一天能到的地方,由暗黑之友、兽魔人和魔达奥组成的部队也足以称为恶梦。但这一切在一个被钉死的魔达奥面前,立刻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光明啊,那是什么东西干的?那到底是什么?兰德又想起那个房间,那个家庭,那个被打断的晚餐和笑声。那一定是我的幻觉,一定是。但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说出口的话。他不会幻想出塔顶的那阵风,不会幻想出玉座猊下的话……
  “兰德?”印塔在他背后喊了一声,把他吓了一跳。“你打算就这样一只脚站上一整夜吗?”
  兰德赶忙将另一只脚放在地上。“印塔,那个村里发生了什么事?”
  “兽魔人把他们抓走了,就像渡口的那个村子一样。至于那名隐妖……”印塔耸了耸肩,低头看着胳膊里夹着的一个大而扁的方形帆布包裹,仿佛正在盯着一个他宁可一无所知的秘密。“兽魔人把他们当成食物带走。在靠近妖境的乡村和农庄里,它们有时也会这么做。它们经常会在夜间绕过城堡,向我们发动突袭。有时,我们能把被抓走的人抢救回来;有时,我们也会失去他们。有时,我们几乎会因为把他们救回来而感到后悔。兽魔人在吃掉他们之前并不会杀死他们,而半人更喜欢拿他们……取乐,这比兽魔人的行径还要恶毒。”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他所讲的只是日常发生的琐事。不过,身为一名夏纳士兵,也许这真的只是他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情。
  兰德深吸一口气,以克制住肚子里恶心的感觉。“那里的隐妖丝毫没有取乐的样子,印塔,什么东西能把一名魔达奥活着钉在门板上?”
  印塔犹豫了一下,摇摇头,然后将那个大包裹递到兰德面前。“给你,两仪师沐瑞要我第一次在艾瑞尼河南岸宿营时,把这个东西交给你。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她说你会需要它的。她请你小心对待这样东西,也许你的生命需要依靠它。”
  兰德不情愿地接下那个包裹。他的皮肤在碰到那帆布时感到一阵刺痛。包裹里面是某种柔软的东西,也许是织物。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他也不想回忆起那名魔达奥,以及在那个房间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兰德突然发现,即便是想到那个隐妖,那个房间,他的感觉也比想到沐瑞给他的东西要好些。
  “我还被告知,要在此时告诉你,如果我出了什么事,这些人就由你来指挥。”
  “我!”兰德呛了一下,一瞬间,他甚至连手里的包裹都忘记了。印塔望着他惊讶的表情,镇定地点了点头。“这太疯狂了!我从来没有领导过羊群以外的东西,印塔,他们不会追随我的。而且,沐瑞不能决定谁是你的接替者,接替你的人应该是乌诺。”
  “我们出发的那天早晨,乌诺和我被叫到爱格马领主面前,两仪师沐瑞也在那里。但这个命令是爱格马领主亲自下达的。你是我的接替者,兰德。”
  “但这是为什么?印塔,为什么?”沐瑞对这件事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她和玉座猊下正推着他沿她们所选择的道路前进,但兰德还是必须问为什么。
  对面的夏纳人看样子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他是一名士兵,在与妖境无休止的战争中,他已经习惯接受各种各样奇怪的命令。“我听到出自女宿区的传闻,你真的是……”他摊开还戴着铁手套的双手。“没关系,我知道你会否认的,就像你否认自己的相貌一样。两仪师沐瑞说你是牧羊人,但我从没见过一名牧羊人会佩戴一把苍鹭剑的,没关系。我不是说我也选择了你,但我觉得你被选中,是因为你有被需要的地方。如果时机到来,你将扛起你的责任。”
  兰德想回答印塔说这不是他的责任,但当他开口时,他却只是说道,“除了乌诺知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印塔?”
  “所有战士。在我们夏纳军队中,所有人都知道谁是指挥官的接替者。我们的接替顺序会一直排到最后一个人,即使那个人只是一名马夫。我们即使战至最后一人,他也不会为了偷生而逃走。他是指挥官,他的责任将让他去完成他必须做的事。如果我终将回到母亲的怀抱,你就要担负起我的责任,你要找到圣号角,把它带到它应该去的地方。你能做到的。”印塔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显得异常沉重。
  此刻,兰德觉得自己手上的包裹足有十吨重。光明啊,她现在离我足有四百里,但她仍然能控制我。这样做,兰德;那样做,兰德。你是转生真龙,兰德。“我不想承担这样的职责,印塔,我能不答应。光明啊!我只是一个牧羊人,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我的话?”
  “你要承担你的职责,兰德,如果链条最前端的一个没有尽到职责,后面的部分就会崩散。我见过这样的崩散已经太多次了。愿和平眷顾你的剑,兰德.亚瑟。”
  “印塔,我……”兰德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印塔已经离开去问乌诺斥候的情况了。
  兰德紧咬嘴唇,盯着面前的包裹,他真的很害怕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他想看一眼,但他更想把它原封不动地扔进火堆里。如果兰德能确定这个包裹在烧掉的时候,不会被别人看见里面是什么;如果他能确定包裹里面的东西能烧得掉,他认为自己会这样做的。他不能在这里打开包裹,会有其他人看见里面的东西。
  兰德向洞中扫视了一圈。夏纳人正解下牲口驮负的物品,有些人已经在吃干肉和硬饼充饥了。麦特和佩林正在照料他们的坐骑。罗亚尔坐在一块石头上看书,他的长烟斗正叼在牙齿间,一缕轻烟在他的头顶缭绕不散。兰德抓紧了那个包裹,仿佛怕把它弄丢了似的。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悄悄溜进洞外的树丛中。
  兰德跪在一小块周遭密树丛生的空地上。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是愣愣地盯着那个包裹。她不会的,她不能。一个微弱的声音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回响,哦,是的,她能。她能,而且她会的。最后,他解开了包裹的扣结。小而密的结打得非常精巧,很可能是沐瑞亲手结的。她没有让仆人为她做这件事,她不敢让其他人看见这里面的东西。
  兰德解开最后一个结,用几近麻木的手指打开包裹,向里面望去。剎时他目瞪口呆,嘴巴张得大大的。那是全然一体的一块旗帜,没有织缝,没有染色,没有描画。一面洁白如雪的旗帜,足以在广大的战场上被看见。旗上一条巨蛇般的生物,它披着红、金两色的鳞甲,腹下却生着四条腿,每条腿上都有五只锋利的爪子。金狮般的鬃毛在它的脑后飘扬。它的眼睛放射出太阳一般的强光。兰德曾经见过这面旗帜,而沐瑞也曾经告诉过他这面旗帜的来历。这是路斯.瑟林.特拉蒙——路斯.瑟林.弒亲者在暗影之战中高举的旗帜,真龙之旗。
  “看看!看看他手里拿的是什么!”麦特突然闯入空地,跟在他身后的正是佩林。“先是衣服,”麦特向地上吐了口口水,“现在是旗帜!老天爷……”麦特闭上了嘴,开始仔细端详那面旗子。他震惊地嘴巴大张。“光明啊!”他猛退了一步。“该死!”当沐瑞告诉众人这面旗帜的来历时,麦特也在场;同样,佩林也在。
  对沐瑞和玉座猊下的愤怒在兰德心中沸腾,且立刻就控制了兰德全副的心神。兰德用双手抓起那面旗帜,在麦特面前拼命挥动,激烈的言词止不住地从他的嘴里溅射而出。“没错!真龙之旗!”麦特再次向后退了一步。“沐瑞想让我成为塔瓦隆的木偶——两仪师的伪龙。她要掐着我的喉咙,让我去做她要我做的事。但——我——不——会——被——利用!”
  麦特一直退到背后撞到了树干。“伪龙?”他的声音显得滞涩。“你?这……这太疯狂了。”
  佩林并没有退缩,他只是蹲下身,用明亮的颜色眼睛审视着兰德。暮色的阴影中,那双眼睛依然闪闪发光。“如果两仪师想让你成为伪龙……”他停住口,皱紧了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最后,他平静地说,“兰德,你能导引吗?”麦特发出了一阵几近窒息的喘气声。
  兰德任由那面旗帜掉在地上。他只是犹豫了片刻,便疲倦地点点头。“我并不想这样。我并不想。但……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停止。”那个充满苍蝇的房间再次闯进他的脑海。“她们不想让我停下来。”
  “该死!”麦特有气无力地说,“血和灰啊!他们会杀了我们,杀了我们三个,佩林、我,还有你。如果印塔和其他人发现了这面旗帜,他们会把我们当成暗黑之友,割断我们的喉咙。光明啊,也许他们会以为是我们杀了那些法达拉人,偷走了那只号角。”
  “闭嘴,麦特。”佩林镇静地说。
  “别对我颐指气使的。即使印塔没有杀死我们,兰德也会变成疯子,要我们的命。该死!该死!”麦特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她们为什么不驯御你?如果两仪师知道你能导引,她们为什么不驯御你?我从没听说过她们放走过能够使用至上力的男人。”
  “她们并不是全都知道。”兰德叹了口气。“玉座猊下……”
  “玉座猊下!她知道?光明啊,怪不得她看我的眼神那么奇怪。”
  “……还有沐瑞告诉我,我是转生真龙。然后,她们就告诉我,我可以随意去我想去的地方。你们没看出来吗?麦特?她们正在利用我。”
  “反正你就是有导引的能力,”麦特喃喃地说道,“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已经在逃往爱瑞斯洋的路上了,我会一直不停地逃,直到我找到一个再没有两仪师的地方。再没有这些事情,再没有其他人。我的意思是……嗯……”
  “闭嘴,麦特。”佩林说,“兰德,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在其他人身边待得愈久,他们就愈有可能发现你的秘密,然后把你交给两仪师,把你交给那些不会放过你的两仪师。”他停顿了一下,搔了搔头。“麦特对印塔的推断是对的。他如果知道这些,一定会把你当成暗黑之友杀掉,也许还会把我们全都杀掉。看起来他很喜欢你,但我想他还是会这么做。伪龙?也许会是其他理由。对于你来说,马希玛更是不需要很多理由。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离开?”
  兰德耸耸肩。“我本来要离开的,但先是玉座猊下的到来,然后那只号角就被偷走了,连麦特的匕首也没了。沐瑞说,麦特已经命在旦夕。还有……光明啊!我本想至少先和你们一起找到那把匕首。我以为我能帮上忙。也许我错了。”
  “你是因为那把匕首才跟来的?”麦特平静地说,他搓着鼻子,表情因痛苦而扭曲。“我从没想过这一点。我从没想过你会想……啊!你觉得还好吗?我的意思是,你还没有发疯吧,是不是?”
  兰德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他扔去。
  “哦!”麦特揉着他的胳膊。“我只是问问,我的意思是说,你总是穿这么华丽的衣服,那么多人都说你是个贵族。你那么疏远我们,让人感觉你的脑子肯定有些问题。”
  “我是要离开你们,傻瓜!我害怕我会陷入疯狂,伤害你们。”兰德的目光重新落在那面旗帜上,他的声音也放低了。“到最后,如果我不能消除这种力量,我一定会离开的。光明啊,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消除它。”
  “这正是我害怕的。”麦特说着,站起身。“兰德,我没有恶意,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我在睡觉的时候会尽量远离你。我曾经听一个商人保镖告诉我,他说一个有导引能力的人,在红宗找到他之前,某天他在早晨醒来时,发现整个村子都变成了废墟。所有的房子,所有的人,所有的一切,除了他睡觉的床以外,全都毁了,一切就好像一座山在那些东西上滚过了一遍。”
  佩林说,“如果是这样,麦特,你就应该紧贴着兰德睡。”
  “也许我是个傻瓜,但我宁愿做一个活着的傻瓜。”麦特犹豫了一下,瞥了兰德一眼。“嗯,我知道你是来帮助我的,对此,我很感激,真的很感激。但你和原来不一样了,你知道的,不是吗?”麦特闭上嘴,仿佛要等兰德给一个回答,但兰德什么都没说。最后,麦特消失在树丛里,回宿营地去了。
  “你呢?”兰德问佩林。
  佩林摇了摇头,一头卷发在他的头顶跳跃。“我不知道,兰德。你没有变,但也不能说和原来一样。一个能导引的男人,小时候,我妈妈经常会用这个来吓唬我。我不知道,”他伸手摸了一下那面旗帜的一角。“我想,如果我是你,我会把它烧掉,或者埋了它,然后我会用最快的速度逃走,让两仪师永远也找不到我。在这一点上,麦特是对的。”佩林站起身,眺望着西方被落日映红的天空。“是回营地的时候了。想想我说的话吧,兰德,我会逃走的,但也许你不能。你还是想一想吧!”他的黄眼睛似乎正看着他自己,他的声音也异常的干涩。“有时,你不能就这样逃走。”随后,他也走了。
  兰德跪在那里,凝视着那面铺展在地上的旗帜。“是啊,有时,你不能就这样逃走。”他喃喃地说,“也许,她给我这个,只是想逼我逃走。也许,我逃走正是她的计划的一部分,我不能按照她的想法去做。我不会的,我可以把这面旗埋在这里,但她说过,我的这条命要依靠它。两仪师从不说谎,你应该小心……”兰德的肩膀突然颤抖不止,他正压抑着自己无声的狂笑。“现在,我开始和自己说话了。也许我已经疯了。”
  当他回到营地的时候,手臂间仍然夹着那个帆布包裹,只是沐瑞留在上面的精巧扣结,已经变得零乱不堪。
  白天最后一线阳光开始消退,阴影已经伸展到洞穴里,士兵们渐渐进入了梦乡,他们都睡在战马身边,长枪就握在他们手中。麦特和佩林也睡在他们的坐骑旁边。兰德忧伤地望了他们一眼,然后就走到大红身边。大红还站在兰德离开时的地方,缰绳在它嘴下来回摇摆。兰德牵着大红,走到山洞的另一边。修林和罗亚尔正在那里。那位巨森灵已经完成了今日的阅读,正在检查底下那块半埋在地上的岩石,并以他的长烟斗在那块石头的纹路上划来划去。
  修林看见兰德走过来,便起身向他微微鞠了个躬。“希望您不介意我睡在这里,大……啊……兰德,我刚刚在听筑城者讲故事。”
  “你来了,兰德。”罗亚尔说,“你知道吗?我想这块石头曾经被加工过。看,这里被风化了,但圆柱的形状还是很明显。还有这些印记,我不太能解读它们的意思,但它们总是给我某种熟悉的感觉。”
  “也许你能在早晨看清楚一些。”兰德说着,从大红的背上取下鞍袋。“很高兴有您相伴,修林。”无论是什么人,只要他不怕我,能陪着我,我都会很高兴的。但,我这样还能维持多久?
  兰德将鞍袋里所有的东西都转移到一侧鞍袋中,里头包括换用的衬衫、马裤、羊毛袜、缝纫工具、火绒盒、马口铁的盘子和杯子、一个装刀叉等餐具的绿木盒子、一包为了应付紧急情况的干肉和饼,还有其他各种旅行必须用品。然后,兰德将那个帆布包裹塞进了另一侧的鞍袋。包裹将鞍袋撑得很鼓,系鞍袋的皮带差点儿就构不着皮带扣了,不过,鞍袋的另一边也差不多同样鼓,所以看起来还算对称。
  罗亚尔和修林似乎体会到了他的心情,所以,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兰德将鞍袋和马鞍从大红身上卸下来,用一把青草为大红擦身,再把鞍袋和马鞍系回马身上,自始至终,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兰德拒绝了他们递过来的食物,现在无论给他端上来什么样的山珍海味,他都没胃口吃了。三个人就躺在那块石头旁边,一条毯子,一个枕头,再加上当被子用的斗篷,组成了他们的全副铺盖。
  营地早已悄无声息,但兰德一直没有合上眼睛。每件事情都在他的脑海里来回穿梭。那面旗帜。她到底想要我做什么?那个村子。什么东西能像那样杀死一名隐妖?最可怕的还是村里的那间屋子。那真的发生过吗?难道说,我已经疯了?我是该逃走,还是留下来?我必须留下来。我必须帮助麦特找到那把匕首。疲倦终于让兰德陷入沉眠。在睡眠中,虚空包围了兰德,闪烁不定的微光一直打扰着他的梦。
  帕登坐在营地惟一的一堆营火后面,凝视着北方天空的夜幕,一丝微笑冻结在他的脸上。他仍然认为自己是帕登,但他知道他确实跟以往不同了,现在,他知道了许多事情,比他的任何旧主所能怀疑到的都要多。在巴尔阿煞蒙召唤他,并让他追踪那三个伊蒙村的年轻人之前许多年,他就已经是暗黑之友了。那一次召唤,巴尔阿煞蒙提取了他知道的一切,提取了他本身,把它们经过一番加工,又揉回到他体内。他能感觉到那三个人,他变得能闻到三个人的气味,可以跟踪他们到任何地方,连要跟住哪一个他都知道。帕登体内有一部分仍因巴尔阿煞蒙对他所做的事而瑟缩不已,但那只是一小部分,被隐藏、被压制的一小部分。他已经变了。跟着那三个人进入暗影之城的时候,原本他根本不想进去,但他只能遵从巴尔阿煞蒙的指命。而在暗影之城里……
  帕登深深地吸了口气,手指紧握着腰间的红宝石匕首。这把匕首暗影之城,它是帕登携带过的惟一一件武器,也是他惟一需要的一件东西。他觉得它就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到现在,他才算是完整的。而一切的关键,就是这把匕首。
  帕登向营火两边各看了一眼。营火左侧是除他以外的十二个暗黑之友,他们曾经华丽的衣服早已破烂肮脏。现在,他们缩在一起,全都盯着帕登看。蹲在另一边的是他的二十只兽魔人。长在扭曲的野兽面孔上的二十双眼睛,一直随着帕登的一举一动而移动,仿佛是二十只老鼠看着一只猫似的。
  一开始的情况确实让人难以忍受,每天早晨起来,他都发现自己不完整了,魔达奥又回来发号施令,怒冲冲地催逼他们到北方去,到妖境去,到煞妖谷去。但日复一日,清晨时这种虚弱的感觉一点点消退了,直到……他还记得手里拿着锤子,将长钉钉进魔达奥身体里的那种感觉。这次他的眼中也染上了笑意。那真是甜蜜的回忆呢!
  暗处传来的哭声又在骚扰他的耳朵,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了。我真是不该让兽魔人带上这么多人,整整一个村子的人明显地减缓了他们的速度。如果渡口的那几间房子不是空无一人,也许……但兽魔人的天性就是贪得无厌。而杀死魔达奥时给他带来的快感,让他根本没注意到他应该注意的事情。
  帕登看了兽魔人一眼。它们每一个都有他的两倍高,只需伸出一只手,就能把他撕成碎片,但这些兽魔人在他面前却是一副战战兢兢、畏首畏尾的样子。“杀了他们,一个也不留。你们可以大吃一顿,然后把剩下的东西堆在一起,好让我们的朋友能找得到,把那些脑袋放在最上面。现在就做,快点。”他笑了起来,然后又大喊了一声。“快!”
  兽魔人争先恐后地爬起来,举起镰刀般的大剑和长钉战斧。片刻之间,村民们所在的地方就传来了连续不断的尖叫声和咆哮声,求饶的哀嚎和孩子们的呼喊逐渐被钝击声和液体迸溅的声音所取代。
  帕登背对着那些刺耳声音的源头,看着他的暗黑之友们。他们也是属于他的,从肉体到灵魂,全部都是。他们每个人都像他找到自己的出路之前那样,早已完全失去了自我,他们无处可去,只能跟随着他。他们的目光都放在帕登身上,眼里全是畏惧和乞求。“你们是不是在想,在我找到另一处村子或农庄之前,它们又会变得饥饿?这很有可能。你们觉得我会让它们再拿你们当食物?嗯,也许一两个吧!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马匹了。”
  “他们只是些普通人。”一名女子用颤抖的声音说,她的脸上满是泥尘,做工精致的服饰显示出她是一个富有的商人,但华美的丝绸早已经污渍斑斑,裙子上也被撕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他们都是些农民,我们则效忠于……我效忠于……”
  帕登打断了她,而他轻松的口气更让他的话显得冷酷。“你是什么东西?对我来说,你们比农民更没有价值,你们只不过是为兽魔人准备的畜牲。如果你想活下来,畜牲,你就必须有点用处。”
  那个女人立刻变得面无血色。她低声啜泣着,而其他人突然争先恐后地张开口,向帕登诉说他们是多么的有用处。这些男男女女在来到法达拉实现他们的誓言前,毕竟都是有着相当的影响力和地位的人,他们抢着向帕登说出他们在边境国、凯瑞安和其他地方认识的强权人物。他们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只有他们知道的关于这片地方的一切,这里的政治环境、联盟,以及正在执行的阴谋。只要是他们认为能让帕登引起兴趣的东西,他们无不全盘托出。暗黑之友发出的喧闹声和兽魔人屠杀村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却有着一种莫名的和谐。
  帕登并不理会这些噪音,他只是背朝着他们——自从他们看见那只隐妖的下场后,他就不再害怕将后背朝向他们了。帕登现在真正关心的是他的战利品。他跪在地上,用手抚摸那个纹饰华丽的金色箱子,感受着锁在里面强大的力量。他不得不让兽魔人搬运它,他不相信人类,也同样不相信由人类驾驭的马匹。有些人梦想得到力量,而这种欲望很可能会超越他们对他的恐惧。但兽魔人除了杀戮之外,不会有任何梦想,要不是他至今都没有找到打开这个箱子的办法,可恶,办法迟早会找到的。他终将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一切。
  帕登抽出那把匕首,将它放在箱子上,然后才坐回营火旁。那把匕首比任何兽魔人和人类都要来得可靠,他们都见过帕登曾经用它做出了什么事。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或兽都不敢走近距离那把匕首不到一幅的地方。即使有他的命令,他们也绝不愿意这样做。
  帕登躺在毯子里,眼睛仍旧盯着北方。他现在感觉不到兰德.亚瑟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太过遥远,也许兰德.亚瑟已经远远地逃到异乡去了。有时,在那座城堡里,那个男孩也会突然从帕登的感觉里消失。他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但兰德.亚瑟最终总会回来,就像他消失时那样突然。这次,他也会回来的。
  “这次是你来找我,兰德.亚瑟。以前,我像条狗一样跟着你,但现在是你要跟着我了。”他发出尖锐的笑声,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这是疯子般的笑声。但他不在乎,疯狂就是他的一部分。“来吧,兰德.亚瑟,这场舞会还没开始呢!我们会在托门首纵情狂舞,我会从你那里讨回我的自由。我早晚会看到你的死亡。”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十二章 因缘的编织

  艾雯紧跟在奈妮薇身后,她们两个正朝玉座的轿子和围绕在它旁边的两仪师那里飞奔而去。她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法达拉城堡中那场动乱的原因,这种渴望甚至超过了她对兰德的担忧。毕竟,她已经暂时管不到兰德了。她的长毛母马贝拉和奈妮薇的坐骑也站在两仪师的马群中。
  护法战士们手握剑柄,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四周,在两仪师和轿子周围组成了一道钢铁的防线,也把广场中的喧嚣混乱隔绝在外。艾雯和奈妮薇只好在熙来攘往的夏纳士兵和看热闹的市民中挤出一条路来。那些严密监视四周的护法只是用严厉的目光盯了这两个女子一眼,就不再管她们了,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两个女孩子要跟随玉座猊下离开。奈妮薇和艾雯在人群里拥挤的时候才听说,刚刚有一名刺客向玉座猊下射了一箭,而这名刺客现在还没有被抓到。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艾雯停下脚步,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甚至忘记了身边的许多两仪师。刺杀玉座猊下,这太不可思议了。
  玉座坐在轿子里,轿帘卷起,袖子上的血渍引来她身边所有人担忧的目光。而她则低头望着爱格马领主。“孩子,无论你是否能找到那名刺客,我在塔瓦隆的事务非常紧急,一如印塔对敌人的追击。我必须现在离开。”
  “但,吾母。”爱格马仍然反对着。“这次对您的刺杀已经改变了一切。我们仍然不知道是谁派出的刺客,以及为什么要派刺客暗杀您。请您再等一个小时,我一定能抓到那名刺客,给您一个交代。”
  玉座笑了一声,但笑声里没有丝毫愉悦。“孩子,想要捉到这条鱼,你需要更漂亮的诱饵和更细密的网。等你抓住那个人的时候,我们早已经要离开了。想看到我死的人实在太多了,我没有精力去考虑那么多问题。如果你有所发现,可以把消息传送给我。”她的目光扫过那些俯瞰这座广场的高塔、壁垒和弓箭手瞭望台,那些地方仍是人山人海,只是当她目光扫过的时候,嘈杂的人声就会平息下来。那枝箭应该就是从那边射过来的。“我想那名刺客已经逃离法达拉了。”
  “但,吾母……”
  轿中的女子用一个严厉的手势打断了他,即使是法达拉的领主也不能在玉座面前太过放肆。随后,玉座的目光移到了艾雯和奈妮薇身上,利剑般的目光让艾雯觉得自己想隐藏的一切都已经被她看穿。艾雯后退一步,稳了稳心神,才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同时,她心里还在寻思自己的举止是否妥当,她至今都还不知道晋见玉座猊下的正规礼数要怎么做。奈妮薇的腰杆依旧直挺挺的,玉座望向她的时候,她也抬眼直盯着玉座。但她不自觉地握住艾雯的手,紧紧握住,丝毫不放松,就像艾雯紧握住她的手一样。
  “这就是你说的那两名女孩子,沐瑞?”玉座说。沐瑞点点头,其他两仪师的目光立刻就朝这两个伊蒙村的女孩子看过来。艾雯的喉头哽了一下,她们看起来都像是知道一些事情,一些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但艾雯对她们的真实目的还是一无所知。“是的,我在她们身上感觉到了细小的火花,但它们会点燃什么,这仍然是个问题,不是吗?”
  艾雯感觉自己的嘴里像塞满了沙尘一样干涩。她看着玉座猊下端详她们两人的目光,脑海里却想起伊蒙村的木匠派德文师傅打量工具时的样子——这一件是做这个用的,那一件是做那个用的。
  玉座突然说,“是离开的时候了,上马。爱格马领主和我可以找一天空闲,等你们不再像初阶生那样傻站在我们周围的时候,好好谈一谈我们应该谈的事情。现在,上马!”
  护法们纷纷跳上了他们的战马,整个过程中,他们始终没有放松警觉。除了莉安之外的两仪师也都离开轿子,朝她们的坐骑走去。当艾雯和奈妮薇也开始行动的时候,一名仆人手里拿着一只银杯,出现在爱格马领主的身边。爱格马接过杯子,带着满脸的不悦将杯缘放在自己的唇边。
  “此杯出于我手,吾母,它带着我衷心的祝愿……”
  艾雯并没有去听爱格马接下来说的话,她轻轻拍了贝拉一下,开始收紧裙子,准备上马,而玉座的轿子在这时已经向敞开的城门移动了。驮轿的两匹马既没有配缰绳,也没有人引领。莉安策马走在轿子旁边,金焰杖立在马镫上。艾雯和奈妮薇则跟在其他两仪师身后。
  欢呼声从街道两边拥挤的人群中传来,淹没了队伍里的鼓声和号声。护法们高举绣着白色火焰的旗帜,指引队伍;同时也守护在两仪师身边,隔绝周边人群的骚扰。胸口装饰着火焰纹章的弓箭手和长枪兵,以整齐的列队跟在他们后面。当队伍走出城门,转向南方的时候,号手们就停止了吹奏,而城中的欢呼声仍未停歇。艾雯不时回头张望,直到丘陵和树木彻底挡住了法达拉的城墙和高塔。
  艾雯身边的奈妮薇向她摇摇头。“兰德不会有事的,有印塔大人和二十名精锐战士和他在一起。不管怎样,你现在是没办法为他做什么了,其实,现在我们对自己也无能为力了。”她看了沐瑞一眼,那位两仪师清秀的白色雌马和岚高大的黑骏马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是对奇怪的组合。“不,还不算是无能为力。”
  队伍又掉头向西方前进。他们的速度并不算快,即使善于行军的男性,在只穿半身盔甲的状态下也不可能在夏纳的丘陵地区长时间快速行军。不过,他们还是尽力以最快的速度向前推进。
  每天宿营的时间都很晚。玉座总是在夕阳几乎完全落下,剩余的阳光将还够搭建帐篷的时候,才会下令大家停下来扎营。每一对属于同一宗派的两仪师都会有一顶帐篷。玉座和撰史者共宿一顶帐篷,沐瑞和她的两名蓝宗姐妹分享一顶帐篷。士兵们分营歇宿。护法们则直接睡在与他们相约缚的两仪师帐篷旁边。没有护法守护的红宗帐篷显得格外孤单,而绿宗的帐篷就热闹了许多,两位绿宗两仪师经常会坐在帐篷外面,和她们的四名护法嘻笑闲聊,直到深夜。
  曾经有一晚,岚来到艾雯和奈妮薇的帐篷,同那位乡贤一起走出帐篷。艾雯悄悄掀开帐篷的一角,偷看在夜幕中交谈的两个人,她听不见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只看见奈妮薇最后突然变得怒不可遏,转身就回帐篷来,用毯子裹住身体,不发一语。艾雯似乎见到她的脸颊上有泪光闪烁,但她很快就把脸藏进毯子里。岚仍然站在黑暗中,望着她们的帐篷许久才离开。从此,他再也没有来过她们的帐篷。
  沐瑞一路上并没有接近她们,只是在见面时会向她们点点头。她总是和其他两仪师聊天,行军时也和两仪师们走在一起。只有红宗两仪师和她从不打交道。玉座猊下很少会让队伍在途中休息,而每次休息的时间也很短。
  “也许她再没时间照顾我们了。”艾雯等待了很久之后,伤心地得出了这个答案。沐瑞是她认识的惟一一位两仪师,虽然她不想承认,但也许她也是艾雯惟一信任的两仪师。“她找到了我们。我们现在要去塔瓦隆了。我想,现在她有别的事要去做了。”
  奈妮薇轻哼了一声。“我相信她不会放过我们,除非她死了……或者我们死了。她可是狡猾的很哪。”
  虽然沐瑞不曾找过艾雯和奈妮薇,但却有其他两仪师来过她们的帐篷。在离开法达拉的第一晚,一位圆胖的方脸两仪师突然闯进了她们的帐篷,差点把艾雯的心脏吓得跳出来。和一般的两仪师不同,她的头发已经变得灰白,黑色眼睛里隐约有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她看了一眼挂在帐篷顶上的提灯,灯中的火苗立刻明亮了一些。艾雯觉得自己能感觉到某种东西,当灯火变亮的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在那位两仪师的脸上看到了什么。沐瑞曾经告诉过她,等她接受更多训练之后,总有一天,她可以看见另一名女子导引至上力,并且能确定一名女子是否有导引的能力,无论她有没有使用至上力。
  “我是维林.玛瑟雯。”那位女子微笑着说,“你们就是艾雯.艾威尔和奈妮薇.爱米拉,对不对?两河流域的女孩,曼埃瑟兰人的后裔。你们的身上流着强壮的血,它散发着力量。”
  艾雯和奈妮薇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个人都站了起来。
  “是玉座猊下要召见我们吗?”艾雯问。
  维林笑了起来,艾雯这才注意到,她的鼻子上有一块墨水的污渍。“哦,不是,不是的。玉座猊下要处理的事情可比两个连初阶生都不是的女孩子重要多了。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你们两个的潜质都很不错,特别是你,奈妮薇,总有一天……”她停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在那块墨水渍上搓了搓。“不过也用不着等那一天了。艾雯,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告诉你,恐怕你已经做了些不该做的事。”
  艾雯紧张地看了奈妮薇一眼。“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哦,没什么。实际上不是什么错事。也许有些危险,但不是错事。”维林俯身坐在铺地的帆布上,盘起两条腿。“坐下,都坐下。坐下吧!我可不想老是这样扬着脖子说话。”她又活动了半天,直到找到舒服的坐姿之后,又说了一句,“坐下吧!”
  艾雯面对着两仪师盘腿坐下,同时尽量不去看奈妮薇。不必心虚,我还不知道犯了什么错,也许我根本没有犯错。“我做了什么危险又不算是错的事情?”
  “哦,你导引了至上力,孩子。”
  艾雯顿时目瞪口呆,而奈妮薇则忍不住说道,“这太荒谬了。如果不是为了这件事,我们去塔瓦隆做什么?”
  “沐瑞已经……我的意思是说,两仪师沐瑞已经对我进行了训练。”艾雯说。
  维林抬起手,示意她们安静。两个女孩闭上嘴。她的样子是有些迷糊,但她毕竟是一位两仪师。“孩子,你以为两仪师一开始就会教一个声称要加入我们行列的女孩子导引至上力?嗯,你确实不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但同样的……”她严肃地摇了摇头。
  “那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奈妮薇问。奈妮薇一直没有接受过训练。而艾雯则不确定奈妮薇是否会因此而感到恼怒。
  “因为艾雯早已经进行过导引了。”维林平静地说。
  “那……那我也是啊!”奈妮薇的声音听起来很不高兴。
  “你的情况不同,孩子,你在经历了各种危机之后顺利地活下来,而这些危机都是靠你自己的力量度过的。我想你明白自己有多么幸运,每四个陷入和你相同境遇的女子,只有一个能活下来。当然,迷失者……”维林苦笑了一下。“请原谅,在白塔里,我们经常会这样称呼没有接受过训练、却已经有能力粗略地控制至上力的女子,也就是像你这样的女子,虽然你们还不能随心所欲使用至上力,但你们与至上力的联系终究可以算是一种控制了。实际上,迷失者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她们总是在无意中建立起一种屏障,让她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这个屏障也阻碍了她们有意识地控制至上力。这个屏障形成的时间愈长,就愈难被打破,但如果它们被消除了……嗯,一些能力最强的姐妹差不多都曾经是迷失者。”
  奈妮薇暴躁地站起身来,看着帐篷的出口,仿佛正打算离开。
  “我看不出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艾雯说。
  维林朝她眨眨眼,似乎对她的反应感到奇怪。“和你有关?为什么?没关系,你的问题完全不同。大多数想成为两仪师的女孩,即使她们可能像你一样天生就有导引的能力,即使她们进入了白塔,即使她们已经学会了该做什么,以及如何去做,她们也需要连续几个月的逐步指引,且必须有一位姐妹或见习生专门对她们负责。但你不是。根据沐瑞告诉我的情况,你一知道自己的能力,就已投身其中,在黑暗中摸索自己的道路,却从不想自己的下一步会不会踏入无底深渊。嗯,不过你的情况也不是惟一的,沐瑞就曾经是你这样的人。所以她一发觉你的问题,就开始训练你,正因她也有过你的问题。沐瑞从没有对你谈过这件事吗?”
  “从来没有。”艾雯现在只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显得那样虚弱。“她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奈妮薇又轻哼了一声。
  “嗯,沐瑞从不告诉任何人他们不需要知道的事情。知道太多事情对于实际目的并没有好处,不过,一无所知也不见得更好。对我来说,我宁可多知道一点。”
  “那么,我会遇到深渊吗?”
  “很明显,现在还没有。”维林歪着脑袋说,“但下一步又会怎样呢?”她耸了耸肩。“你知道,孩子,你和真源的联系愈深,你能导引的至上力就愈大,所要面对的风险也就愈大。是的,一开始你向真源伸出手,往往只能抓到一团空气,或者你真的接触到了阴极力,但即使你感觉到至上力流过你的全身,你也不能用它来做什么;或者它的功效和你预先设想的完全不一样。这就是危险的地方。出现这种情况的女孩往往会对此感到万分恐惧。一般情况下,经过指引和训练,联系真源的能力和导引至上力的能力,就会融合成控制和运用至上力的能力,但原来产生的恐惧往往会影响训练的进展。而你在有人对你进行训练之前就已经开始尝试导引了。我知道,你自认为并没有走多远,你也确实没有走很远。但你现在就像一个正努力自学如何跑上山顶、却从没想过该如何从另一边走下去的人。如果你不学会平安下去的方法,你迟早会掉下去的。我不是在谈论那些刚开始导引的可怜男人会发生什么事,而是你会出什么意外。你不会发疯的,只要有姐妹对你进行教育和指引,你也不会有性命危险。”剎那间,维林眼中那种迷糊荡然无存,两仪师的凝视从艾雯身上转向奈妮薇,一如玉座猊下的目光一般锐利。“你的天赋非常强,孩子,而且还会日益强大。你必须在它伤害你和其他人之前学会控制它,这就是沐瑞想要教给你的,也是我今晚要帮你做到的。今后的每一晚,都会有一位姐妹在这方面给予你帮助,直到我们将你交给雪瑞安,也就是初阶生的师尊。”
  艾雯忽然想到,她会知道兰德的事情吗?不可能吧!即使她只是怀疑兰德,她也绝不会让兰德离开法达拉的,但她可以肯定,自己刚才所见绝非想象。“感谢您,两仪师维林,我会努力的。”
  奈妮薇平稳地站起身,“我想去营火边坐坐,你们两个聊吧!”
  “你要留下来,”维林说,“你会从中受益的。根据沐瑞告诉我的情况,你只需要接受一点训练,就能进阶为见习生。”
  奈妮薇只是犹豫了片刻,就坚决地摇了摇头。“感谢你的好意,但我可以等到塔瓦隆再说。艾雯,如果你需要我,我会……”
  “从任何角度来讲,”维林打断了她。“你都还是一个正在成长的女孩子,奈妮薇。一般情况下,一个初阶生愈年轻,她的发展就愈好,这不是因为她在训练时会有什么出色的表现,而是因为一个初阶生必须按照她接受的教导行事,不能对此产生任何质疑。只有实际训练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主动质疑才会有它的用处,在那之前,一个错误的怀疑往往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实际上,最好在初阶生阶段自始至终都准确地奉行师尊的教诲。而见习生就不同了,她们应该不断提出疑问,因为她们已经明白了该问什么样的问题,以及何时应该去问。你比较喜欢哪种样子?”
  奈妮薇用力拉住裙子,看着帐篷的出口,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最后,她飞快地点了点头,坐回地上。“我想我也应该留下。”她说。
  “很好,”维林说,“现在,艾雯,你已经知道一些东西了,但奈妮薇还没有接受过训练,所以我会从头开始,一步一步指导你们。到时候,这种能力将成为你们的第二本能,你们运用它的速度会比你们的思考速度更快。现在,我们最好慢慢来。请闭上眼睛,你们最好一开始就做到心无旁鹜。”艾雯闭上眼睛,感觉帐篷中出现了片刻的寂静。“奈妮薇,”维林说,“请闭上你的眼睛,这样会更好些。”帐篷中又是一阵寂静。“谢谢你,孩子,现在,清空你自己,清空你的思想。你的脑海里只剩下一样东西——一枝花蕾,只有它,只有那枝花蕾。你能看清它的每一点细节,你能闻到它的芬芳,你能感觉到它的每一根脉络,每一片叶子,每一片花瓣上的曲线。你能感觉到液汁在这个生命体内部的脉动。感觉它,了解它,成为它。你融入了那枝花蕾,你们成为了一体。你就是那枝花蕾。”
  维林的声音犹如催眠的音乐,但艾雯早已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了。她以前就跟随沐瑞做过这样的练习。这个过程很缓慢,但沐瑞说过,在不断的练习之后,它的速度就会加快。现在,在艾雯的思想里,她已经变成了一枝玫瑰花蕾,红色的花瓣紧紧地包在一起。但突然间,有别的东西出现了。光。映照在花瓣上的光。慢慢地,花瓣打开,朝那光芒尽情绽放,充分地吸收那道光线。玫瑰和光融合在一起,艾雯和光融合在一起。她能感觉到一种最为纯粹的流体在她的体内流动。她努力想得到更多,她渴望得到更多……
  眨眼间,这种感觉又完全消失了。玫瑰和光都消失无踪。沐瑞也说过,这种事情不能强求。艾雯只好叹了口气,睁开双眼。奈妮薇正用急切的眼神望着她的脸,维林一如刚才一般平静。
  “你们不能强迫它发生,”艾雯听到的是两仪师的声音。“你们应该任由它发生。在控制至上力之前,你们必须先将自己交给至上力。”
  “这真是愚蠢,”奈妮薇喃喃地说道,“我感觉不出我有什么地方像花,我倒觉得自己像是一丛黑荆棘。我想我还是待在营火边的好。”
  “随便你,”维林说,“我有没有说过,初阶生必须完成各种杂役?她们必须洗碟子、擦地板、洗衣服、伺候大家吃饭,还有其他各种事情。我自己一直都觉得还是仆人来做这些工作会更称职,不过人们普遍认为这些工作可以塑造一个人的性格。哦,你要留下来了?好吧!那么,孩子,记住,即使是一丛黑荆棘,也有它的花朵,荆刺中会开出美丽的白花。不过我们一次只需要出现一枝花蕾。现在,从头再来,艾雯,闭上你的眼睛。”
  在维林离开之前,她们又重复练习了几遍。艾雯感觉到能量流过全身,但那股能量并不是很强。她用那股能量做出的最大一件事,也只不过是产生了一股气流,将帐帘吹起了一些。艾雯相信,即使是打个喷嚏,也会有同样的效果。她和沐瑞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她还能做得更好一些。艾雯真的希望现在教导她们的是沐瑞。
  奈妮薇甚至连一丝光都没有感觉到,至少她是这样说的。到最后,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双唇紧绷在一起。艾雯甚至害怕她会开口斥责维林,就像她斥责一个闯进她私人房间的乡下妇人一样。但维林只是让她再一次闭上眼睛。这次,艾雯没有参加练习。
  艾雯无聊地坐着,打着哈欠看另外两位女子进行导引训练。夜深了,通常这个时候,她早已进入梦乡。奈妮薇的脸色仿佛已经死掉了一个星期似的,她的双眼紧闭,仿佛再也不会睁开;放在大腿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也因紧握而泛白。艾雯希望这位乡贤的脾气不要在这时爆发,因为她的这股火气积压到现在,一定很可怕。
  “感觉流经你身体里的能量,”维林正在说话。她的声音仍旧没有改变,但她的眼中突然闪烁出一丝微光。“感觉那股流动,那是能量的流动,仿佛一阵微风,柔和如空气的波动。”艾雯坐直身体。每次她感受能量流经体内的时候,维林都会这样指引她。“一阵温柔的轻风,空气最细微的流动。轻柔的感觉……”
  突然间,帐篷一角堆积在一起的毯子如同松脂木般燃烧起来。
  奈妮薇睁开眼睛,惊呼一声。艾雯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听见了奈妮薇的尖叫,她只看见奈妮薇跳起来,尽全力想把那条着火的毯子踢到帐篷外面去,以免烧了整个帐篷。但在她踢出第二脚之前,那团火焰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股从烧焦的地方冒出的浓烟,还有羊毛燃烧后的味道。
  “嗯……”维林说,“嗯,我没想到会有火焰出现。不要瞪着我,孩子。没事,有我在呢!”
  “我……我很生气。”奈妮薇的脸色苍白,她费力地从哆嗦的嘴唇里挤出这几个字。“我听你说什么轻风,告诉我该怎样做,然后火焰就挤进了我的脑子里。我……我不想烧掉任何东西,那只是……那只是我心思里的一点小火。”她一直打着哆嗦。
  “我知道那只是一点小火。”维林笑了一声,但她望向奈妮薇的目光里却没有任何笑意。“你还好吗,孩子?如果你觉得难受,我能……”奈妮薇拼命地摇头。于是维林点点头。“你需要休息,你们两个都需要休息,我把你们逼得太紧了。你们必须休息,玉座猊下会在第一道曙光出现之前就催我们起床赶路的。”她站起身,用脚尖点了点那块被烧焦的毯子。“我会请人再送一条毯子过来,希望这场小火能让你们知道对导引的控制有多么重要。你们必须学习你们应该做的事,但除此之外,就不应该再有更多的要求了。如果你们汲取了超出你们控制范围的至上力,必然会伤害他人;如果超出太多,甚至还会毁掉你们自己。你们或许会死亡,或许会毁掉你们拥有的能力。”然后,她用轻松快活的语调说,“好好睡一觉。”就好像她刚才根本没说过那些听起来十分可怕的警告。说完这句话之后,维林就离开了。
  艾雯伸开双臂,用力抱紧奈妮薇。“没事的,奈妮薇,不要害怕,只要你学会了控制……”
  奈妮薇硬邦邦地笑了一声。“我不怕。”她瞥了一眼那条还在冒烟的毯子,立刻又转开了视线。“这点小火怎么能让我害怕呢?”但她没有再看那毯子一眼,直到一位护法过来将它拿走,又留下一条新的毯子。
  正如维林说的那样,她没有再来过。实际上,在日复一日向西向南的旅途中,在这支以步兵的最高速度行进的队伍中,维林像沐瑞和其他两仪师一样,再没有与这两名伊蒙村的女孩有过任何交流。她们对这两个女孩并没有什么不友善的表示,只是时刻都在疏远她们,仿佛没有意识到她们的存在。周围人们的冷淡加重了艾雯不适的感觉,也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那些可怕的故事。
  艾雯的母亲总是告诉她,那些关于两仪师的传说只是愚蠢男人胡说八道的故事。但她母亲和伊蒙村里任何一位妇人在沐瑞到来之前,都不曾见过两仪师。艾雯的妈妈自己就在沐瑞身边待了很长的时间。沐瑞向她证明了并非所有的两仪师都和故事里说一样,两仪师并不是冷酷的幕后黑手和残忍的毁灭者,也不是崩毁世界之人。现在,艾雯对这些有了更多的了解。至少,她知道导致世界崩毁的只是传说纪元的男性两仪师,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不是所有的两仪师都像故事里说的那样,但和故事不一样的两仪师有多少?她们又会是谁?
  每晚来到她们帐篷里的两仪师都不一样,这让艾雯根本无法好好了解一位两仪师,也使她无法澄清脑子里的那些问题。奥瓦琳像一个前来购买羊毛和烟草的商人一样,冷静而有条理,她毫不顾忌地给出严厉而简短的批评,同时又不厌其烦地让两个女孩重复失败的地方。不过她也对奈妮薇的不合作,表现出相当的惊讶。埃拉娜总是笑声不断,她花了很多时间和两个女孩谈论这个世界和男人。埃拉娜对兰德、佩林和麦特展现了高度的兴趣,特别是对兰德,这让艾雯感到很不高兴。最糟糕的就要数莉亚熏了,她是惟一一个披着披肩来到她们帐篷的两仪师,其他两仪师在离开法达拉之后就已经把披肩收了起来。莉亚熏只是坐在帐篷里,用手指不断揉搓着披肩上的红色流苏,基本上并没有传授两个女孩什么东西,而且始终都流露出一副不情愿的态度。她不断向艾雯和奈妮薇提出问题,仿佛她们是正在接受审讯的罪犯,而她的问题全都围绕在那三个男孩身上。她就这样一直不停地问,直到奈妮薇请她出去,连艾雯都没想到奈妮薇会这么做。不过莉亚熏在丢下一句警告之后,终究还是离开了帐篷。
  “小心,吾女,这不是你的村子。现在你正让自己身处险境。”
  连日行军之后,队伍终于到达了麦多。这里是夏纳和艾拉非的边境,莫拉河在这里汇入艾瑞尼河。
  艾雯确信是两仪师针对兰德的问题让她开始梦到他,开始为他担心,不断地想着他和另外两个人是不是已经为了追寻瓦力尔号角而进入了妖境。她的梦一直很糟糕,不过一开始,那些梦还只是些普通的恶梦;但到达麦多的那个夜晚,梦境却改变了。
  “请原谅,两仪师。”艾雯小心地问,“您有见到两仪师沐瑞吗?”身材苗条的两仪师不耐烦地朝她挥了挥手,继续沿着被火把照亮的村中街道走下去,一路上还不断地吆喝着,提醒拥挤的行人小心她的坐骑。虽然她没有披着披肩,但艾雯知道她是黄宗的两仪师。不过她也只知道这些,除此之外,她连这位两仪师的名字都不知道。
  麦多是一个小村子(当艾雯想到自己眼中的这个“小村子”实际上和伊蒙村差不多的时候,她对自己思想的改变感到相当惊讶),塔瓦隆部队的到来,一下子让这里的外来人比本地人还要多,人和马匹挤满了狭窄的街道。部队马不停蹄地赶向渡口。当两仪师走过的时候,村民们则跪在街道两旁,连头也不敢抬一下。刺眼的火把光芒照亮了所有的东西。岸边的两个码头伸进莫拉河中,好像两根岩石的手指。每个码头都停着一对小型双桅船。人们将系在缆绳上的帆布兜套在马腹上,然后在“隆隆”的滑轮摩擦声中,将马匹吊到甲板上。还有更多的船只已经载过一批人员物资,现在已返回,且正等在码头外。从它们的桅杆顶端洒下的灯光和月光,一起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划艇将弓箭手和长枪兵载运过河,直立的长枪让那些船看起来像浮在河面上的巨大棘鱼。
  艾雯在左手边的码头找到了爱耐雅,她正在监管船只的装载,那些速度不够快的人都会听到她大声的喝叫。虽然爱耐雅对艾雯说的话从来也不超过两个词,但艾雯还是觉得她和别的两仪师不一样,她像极了一位刚刚离开家的妇人,艾雯甚至能想象出她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在其他两仪师身上,艾雯就找不到这样的影子。“两仪师爱耐雅,您见到两仪师沐瑞了吗?我有话要跟她说。”
  紧皱眉头的两仪师心不在焉地转过头来。“什么?哦,是你呀,孩子,沐瑞已经走了。还有,你的朋友奈妮薇已经到了女王河号。奈妮薇一直喊着没有你,她就不上船,最后还是我亲自把她弄上了船。光明啊,实在太混乱了!你也该上船去了。找条船,去女王河号,你们两个应该和玉座猊下一起走的。上船后照顾好自己,别乱发脾气。”
  “两仪师沐瑞上了哪条船?”
  “沐瑞没有上船,孩子,她走了,两天前走的。实际情况只有玉座猊下才知道。”爱耐雅面露难色,不断摇着头,不过她大部分注意力还是集中在那些工作者的身上。“先是沐瑞和岚消失了,随后莉亚熏就紧跟着沐瑞的脚步追了上去,然后是维林。她们全都没交待什么就离开了,维林甚至没有带着她的护法一起离开。托马斯现在已经因为维林的事而寝食难安了。”两仪师看了天空一眼。月牙在没有云朵的天空中,尽情地释放着它的柔光。“我们只能再次召唤强风了。玉座猊下不喜欢这样,但她还是说,要在一个小时之内回到塔瓦隆,她不能容忍任何一刻的耽搁。如果我是沐瑞、莉亚熏或维林,我可不想再让玉座猊下看到了。她们会希望自己还是初阶生。怎么了,孩子,出了什么事?”
  艾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沐瑞走了?她不能这样!我必须找人说说,我必须找到一个不会笑话我的人。她突然开始想象爱耐雅变成一位伊蒙村的村妇,正在倾听女儿的心事。这位女子真的很适合这样的画面。“两仪师爱耐雅,兰德有麻烦了。”
  爱耐雅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那个和你同村的高个子男孩?想念他了?嗯,如果他遇到了麻烦,我不会吃惊的,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经常会遇到麻烦。那个孩子叫什么?麦特?他看起来就像是个麻烦的样子。好啦,孩子,我不是要取笑你,他遇到了什么麻烦?你怎么知道的?现在他和印塔大人一定已经找到圣号角,带着它回到法达拉了,或者他们有可能进入了妖境,但至今仍无斩获。”
  “我……我想他们应该不在妖境,也没有回法达拉。我做了一个梦。”她经过一番努力,才说出这句话。她觉得这样说很傻,但那感觉上确实很像真的,一个将要成真的梦魇,而不是一个已经存在的事实。先是一个脸上戴着面具的男人,火焰从他的眼中喷出,尽管面具挡住了他的表情,但艾雯还是能感觉到他看着自己时她心中的那种惊讶。他的凝视让艾雯觉得自己全身的骨骼也正因颤抖而粉碎。但他又突然消失了。艾雯看见兰德睡在地上,用一件披风裹住身体,一位女子站在他身边,俯视着他。她的面孔被阴影覆盖,但她的眼睛却如新月般闪亮。艾雯知道,她是邪恶的。一片闪光之后,他们全都消失了。在那以后,是危险的感觉,仿佛一个有无数钢齿的捕兽夹正朝走入其中的羔羊弹起。时间仿佛变得缓慢,艾雯能看见那些钢齿一点点闭合。与其他的梦不一样,即使在她醒后,那个梦境依然清晰无比,而那种危险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致于艾雯一直都有一种回头确认身后是否安全的冲动。有时,在回过头之后,她才意识到陷入危险的不是她,而是兰德。
  艾雯曾经想过,那个女人是不是沐瑞,随后又马上因这个想法而谴责自己。那更有可能是莉亚熏,也可能是埃拉娜,她们都对兰德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艾雯无法把这些事都告诉爱耐雅。她只是尽量用郑重的语气说,“两仪师爱耐雅,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愚蠢,但他正处于危险之中,非常巨大的危险。我知道,我能感觉到,我一直都能感觉到。”
  爱耐雅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好吧,那么,”她轻声说,“有可能,你是一位梦卜者。虽然我敢打赌,所有人都会对这种推论不以为然。孩子,你有可能是梦卜者,但……我们有四或五百年没有出现过梦卜者了。梦境和预言有着紧密的联系,如果你真的能进行梦卜,那你很可能也有预言的能力,你有可能成为红宗的眼中钉。当然,很可能你只是做了一场普通的恶梦,一切都只是晚睡、冰冷食物和旅途劳顿造成的结果,再加上你又对你的小情人思念过度。是的,孩子,我知道,你替他担心。你的梦有没有告诉你,他遇到的是什么样的危险?”
  艾雯摇摇头。“他只是消失了。我感觉到了危险,还有邪恶,我在他消失之前就有那样的感觉。”她打着哆嗦,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
  “好吧,我们会在女王河号上好好谈谈这件事。如果你真的是梦卜者,我会让你接受训练的,要是沐瑞在这里……嘿,你!”两仪师突然高喊了一声,吓了艾雯一跳。一个坐在酒桶上的男人跳起来,其他人也加快了脚步。“现在装货要紧,我没有太多时间了。我们到船上再谈,孩子。不,你这个傻瓜!你自己一个人搬不动那东西的!你想把自己弄伤吗?”爱耐雅跨了几步到码头上,用一连串艾雯根本想不到的粗话大骂那位不幸的村民。
  艾雯向黑沉沉的南方望去。他就在那里。不是法达拉,不是妖境,而是那里的某个地方。艾雯确信自己的感觉。坚持住,你这个傻瓜。如果你在我救出你之前死了,那我就活剥你的皮。不过她并没有去想,现在正赶往塔瓦隆的她该怎样去救他。
  她用披风裹紧身体,开始在码头上寻找一艘载人去女王河号的小艇。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十三章 从石柱到石柱

  旭日的光芒把岚照醒了,他缓缓坐起来,呆看着眼前的情景,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一切都变了,或者说,几乎一切都变了。这里有太阳和天空,尽管太阳苍白、天空无云。洛欧和胡林仍然躺在他的两边,包在各自的斗篷里熟睡着,他们的马匹仍然绑在一步之外,可是,其他所有人都不见了。战士、马匹、他的朋友们,所有人、所有东西都没有了。
  洞穴本身也变了,他们三人此刻位于洞穴正中,而不是原来的洞穴边缘。岚的头部旁边,立着一根灰色石头圆柱,高三班,直径半步,上面深深地刻满了数百个、也许数千个图案和记号,用的是某种他不认识的语言。洞穴的地面上铺着白色石头,平坦得像个地板,打磨得十分平整几乎可以反光。洞的周围砌着宽阔高大的圆弧形台阶向着洞边升起,每一级的颜色都不一样。洞口附近的树木发黑扭曲,似乎被一场火灾烧过。一切景色看上去都显得比它应有的颜色苍白,跟太阳一样,显得很柔和,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只不过,事实上并没有薄雾。只有他们三人和他们的马匹看上去是真实立体的。然而,当他触摸身下的石头时,感觉告诉他,那石头也很真实。
  他伸出手去推洛欧和胡林。“醒醒!醒来告诉我我在做梦。请你们醒醒!”“已经早晨了吗?”洛欧边说边坐起来,然后,张大了嘴巴,两只圆咕噜的大眼睛越睁越大。
  胡林惊醒过来,然后一跃而起,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左右张望。“我们在什么地方?发生什么事了?大家都到哪里去了?我们在什么地方,岚大人?”他跪倒在地,紧握双手,眼珠仍然飞快地转动着。“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岚缓缓说道,“我还希望这是个梦,可是……也许这真是个梦。”他曾经做过不是梦的梦,那是他既不愿意重复也不愿意回忆的梦。他小心地站起来。一切都维持原样。“我看,这不是梦,”洛欧说道。他正在研究那根柱子,样子并不高兴。他的长眉毛低垂着扫着脸颊,他的穗子耳朵像是枯萎了一般。“我认为,这根石柱就是我们昨晚在它旁边睡下的那根石柱。我猜,我现在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了。”头一次,他的语气是因为知道而难过。
  “那是……”不。比起他的眼前所见——马特、珀林和石纳尓人不见了,一切景色都变了——那是同一根石柱不算更疯狂。我还以为自己逃脱了,但是,它却重新开始,再也没有跟这一样疯狂的事情了。除非,我发了疯。他看看洛欧和胡林。他们的举动并没有把他当成疯子;他们也看见了。那些台阶的某种特点吸引了他的目光,那不同的颜色,从蓝到红,一共七个颜色。“每种颜色代表一个结。”他说道。
  “不,岚大人,”胡林哀叹,“不。艾塞达依不会对我们做这种事。她们不会!我光明正大啊!”“我们都是,胡林,”岚说道,“艾塞达依不会伤害你的。”除非你妨碍了她们。这有可能是茉蕾干的吗?“洛欧,你说你知道那石柱是什么。它是什么?”“我说的是,我猜我知道,岚。我曾经见过一本古书的一部分,只有几页,但是其中一页上面画了一根这种石柱,这根石柱”——他的语调特别加重了——“或者,是一种非常和它非常相似的石柱。在图画的下面,写着,”从石柱到石柱,在也许的世界中穿越,是无限的“假如”。“”“那是什么意思,洛欧?我听不懂。”巨灵忧伤地摇摇巨大的脑袋。“只有几页纸。其中有提到传奇时代的艾塞达依,那些拥有穿越空间技能的最强大的艾塞达依可以使用这些石柱。它没有说要怎样用,但是,从我的推测看来,我猜那些艾塞达依也许是使用这些石柱来进入那些世界。”他瞥了瞥那些枯萎的树木,但是立刻飞快地低下了眼睛,似乎不愿意思考洞外有些什么。“然而,即使艾塞达依可以使用它们,或者曾经可以使用它们,我们这里并没有艾塞达依可以引导唯一之力,所以,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岚的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艾塞达依可以使用它们。在男性艾塞达依存在的传奇时代。他隐约记得,当他入睡的时候,虚空正在包裹他,虚空中填满那不安的光芒。然后,他回忆起村子里的那个房间,还有,他为了逃走而向它伸出手去的那团光芒。如果,那就是真源中的阳性力量……不,不可能。可是,如果它真的是那怎么办?光明啊,我还在犹豫要不要逃走,而它一直就在我的脑海中。也许,是我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他不愿意再想。“也许的世界?我不明白,洛欧。”巨灵不安地耸耸巨大的肩膀。“我也不明白,岚。那书里的话多数都是这样的。”如果一个女人往左转,或者往右转,时间的流动会否分成两边?时间之轮将会编织两个时轮之模?如果她转了一千个弯,那么,将会有一千个时轮之模?多如繁星?是否,其中只有一个真实,其他的只是影子和镜像?“你看,它说得不是很清楚。多数都是提问,多数看起来互相矛盾。而且,只有几页纸。”他又盯着那根石柱,但是,他的样子像是希望它会消失。“这样的石柱应该还会有许多,散布在世界各地,或者说,曾经有许多,只是我从来没听说有人发现过它。我根本就从来没有听说有人见过这样的东西。”“岚大人?”此刻的胡林站了起来,样子冷静多了,但是他双手都捏着外套的腰部,脸色焦虑。“岚大人,您可以把我们带回去的吧,是不是?回到我们所属的地方去?我有妻子啊,大人,还有孩子。光是我的死讯就已经够米莉亚伤心的了,可是如果她连我的尸首都见不到,不能把我送回母亲的怀抱,她会伤心一辈子的。您明白的吧,大人。我不能让她得不到我的音讯。您会带我们回去的。如果我死了,如果您没法把我的尸体带回去给她,您会告诉她的,至少让她知道。”说到最后,他已经不是在提问了。他的语气越来越有信心。
  岚张嘴,想再次声明自己不是什么大人,但是,他什么也没说。这时候,这些根本就不重要。是你把他卷进来的。他想否认,然而,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知道自己能够引导,即使每一次似乎都不是出于他的意愿。洛欧说过,艾塞达依可以使用这些石柱,那就意味着,牵涉唯一之力。洛欧说他知道的事情,你可以肯定那就是真的——巨灵从来不会不懂装懂——而附近没有其他人可以使用唯一之力。你把他卷进来了,你就必须把他带出去。你必须试一试。
  “我会尽力的,胡林。”因为胡林是石纳尓人,他又加了一句,“我以家族和荣誉向你保证。虽然是一个牧羊人的家族和一个牧羊人的荣誉,但是,我会让它们跟一个贵族的家族和荣誉一样强大。”胡林松开了捏住外套的手。此刻,连他的眼中也流露出信心。他深鞠一躬。“很荣幸为您服务,大人。”岚感到一阵内疚。现在,他相信你可以带他回家了,就因为石纳尓的贵族总是信守承诺。你打算怎么办,岚大人?“不要这样,胡林。不要鞠躬。我不是——”忽然,他明白自己不能再告诉他自己不是贵族了。此刻支持着这位嗅探者的是他对于一位贵族的信心,他怎能把这个支撑拿走。不可以是现在。不可以是这里。“不要鞠躬,”他尴尬地说完。
  “遵命,岚大人。”胡林咧嘴笑了,笑容就跟岚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灿烂。
  岚清了清喉咙。“是的。呃,就这样。”他们俩都在看他,洛欧很好奇,胡林很信任,都等着看他下一步要怎么做。是我把他们带到这里来。一定是我。所以,我得把他们带回去。那就意味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过白色的石头地板,来到覆盖记号的石柱前。每一个记号都环绕着几圈小字,是他不认识的文字,奇怪的字母笔画由流畅的曲线和螺旋突变为锐利的尖钩和利角,然后又回复流畅。至少,这不是半兽人文字。他无奈地把手放在石柱上。它的样子跟任何打磨过的干燥石柱一样,但是,它的触感出奇的滑腻,就像涂了油的金属。
  他闭上双眼,在脑海中点燃火焰。虚空姗姗而来。他知道,是他自己的恐惧、对自己正在做的尝试的恐惧在拖延它。虽然他尽快把恐惧丢进火中,但更多的恐惧仍然继续袭来。我办不到。我不想引导唯一之力。光明啊,一定还有其他办法。他阴沉地把这个念头逼入静寂之中。他可以感觉到汗水在脸上流淌。他固执地坚持着,把恐惧推入火中,使它越来越旺盛。然后,虚空出现了。
  他漂浮在空灵之中。虽然他闭着眼睛,但是,他可以看到那光芒——塞丁,他感觉到它的暖意在包围自己,包围一切,填充一切。它在晃动,如同油纸背后的烛火。酸腐的油。恶臭的油。
  他向它伸出手去——他不太清楚自己如何伸出手,但是,那是某种动作,某种移动,朝着那光芒靠近,朝着塞丁靠近——却什么都抓不到,就像是伸手探入水中一般。那感觉如同一个粘糊糊的水池,表面漂浮着一层污垢,底下是清澈的水,然而,他无法舀出一滴清水。一次又一次地,它从他的指缝里流过,连一个水滴都没有留下,只有粘滑的污垢,令他的皮肤直起汗毛倒竖。
  绝望地,他努力在脑海中回忆他们原来所处的洞穴:英塔和他的战士们睡在马匹的旁边,还有马特和珀林,以及那根半埋在地里的石柱。他在虚空之外勾勒着这个画面,紧贴在包围他的空灵之上。他竭力把这个画面跟虚空连结在一起,竭力把它们逼迫在一起。原来的洞穴,他、洛欧和胡林一起回去。他头痛欲裂。一起,跟马特、珀林和石纳尓战士一起。他的头像是在燃烧。一起!
  虚空粉碎成千万剃刀一样的碎片,切碎他的意识。
  颤抖着,他圆睁双眼,踉跄后退。他的手因为紧压石头而疼痛,他的手臂和肩膀痛苦地发抖;他觉得全身粘满油污,他的胃恶心地翻腾,还有,他的头……他拼命稳住自己的呼吸。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以前,当虚空消失时,它会像一个破灭的泡泡一样,一闪之后就不见了。从来不会这样像玻璃一样破碎。他的头发麻,就像是,那千万道划伤来得太快以至于痛苦还没来得及发生。然而,每一道划伤的感觉真实得像是用刀子划过的一般。他抚摸自己的鬓角,惊讶地发现,手指上没有血。
  胡林仍然站在原地看着他,仍然充满信任。要说变化的话,嗅探者是越来越相信他。岚大人正在采取措施。那就是大人们存在的目的。他们用身体和生命保护土地和人民,当问题出现时,他们会把它解决,并且确保公平和正义。只要岚在采取措施,不论那是什么,胡林都相信一切最后都会好的。那就是大人们做的事情。
  洛欧脸上则挂着另一种表情,一个略略迷惑的皱眉,不过,他的目光也盯着岚。岚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值得一试么,”他说道。在他的头里,那腐臭的油腻感——光明啊,它就在我的头里面!我不要它在我的头里面!——正在非常缓慢地退去,可他仍然觉得自己想呕吐。“等几分钟吧,我会再试一次。”他希望自己的语气够自信。即使他所做的事情有任何成功机会,他根本不知道石柱是如何使用的。也许要使用它们是有规则的。也许你必须做一些特别的事情。光明啊,也许你不能两次使用同一个石柱,或者……他不再继续想下去了。那样想事情没有什么好处。他必须成功。看着洛欧和胡林,他猜自己明白兰恩说责任重于大山的意思了。
  “大人,我想……”胡林的声音低了下去,显得局促不安。过了一会儿,“大人,也许,如果我们找到暗黑之友,我们可以让他们其中一人告诉我们怎样回去。”“如果可以得到真实答案,我会去问暗黑之友或者暗黑魔神本人的。”岚说道,“可是这里只有我们。只有我们三个。”只有我。我是那个必须做到的人。
  “我们可以追踪他们的痕迹,大人。如果我们能抓到他们……”岚瞪着嗅探者。“你还能闻到他们的味道?”“可以的,大人。”胡林皱着眉。“很微弱,很黯淡,跟这里的其他景色一样,但是,我可以闻到痕迹。就在那边。”他指着洞穴的边缘。“我不明白,大人,但是——昨晚,我可以发誓,痕迹就在那个——我们原来睡的洞穴边上。呃,现在,它在同样的位置,只不过就如我刚才所说的,在这里更微弱。不是平常那种陈旧或者微弱,而是……我不知道,岚大人,我只知道,它在那里。”岚考虑了一下。如果菲恩和暗黑之友在这里——不论这里是哪里——他们也许知道如何回去。如果他们到了这里,那么他们一定知道。而且他们手里有号角和匕首。马特必须得到那把匕首。不说别的,光是为了它,也得找到他们。他愧疚地意识到,终于让他下定决心的理由,是他害怕再试。害怕引导唯一之力的尝试。相比之下,他宁愿跟胡林和洛欧一起面对暗黑之友和半兽人。
  “那么,我们去追赶暗黑之友吧。”他尽量模仿兰恩或者英塔的那种坚定。“我们必须夺回号角。就算我们没法子把它从那些人手中夺回来,至少,等我们找回英塔时,我们会知道他们在哪里。”只要你们别问我怎样找回英塔。“胡林,你得保证那真的是我们在追踪的痕迹。”嗅探者跳上自己的马鞍,因为自己能出一分力而迫不及待,也许,也因为他迫不及待想离开这个洞穴。他骑马匆匆走上那宽阔的彩色台阶。马匹的蹄子在石头上敲出响亮的声音,但是,没有留下一点蹄印。
  岚把红的脚绊放回自己的鞍囊——旗帜仍然在里面;他丝毫不会介意它被落在原来的洞中——然后取回自己的弓箭,爬到牡马背上。索姆·墨立林的斗篷包袱堆在他的马鞍后面。
  洛欧牵着他的大马来到岚的身边;站在地上的巨灵,脑袋几乎来到坐在马鞍上的岚的肩膀。洛欧仍然一脸迷惑。
  “你觉得我们应该留在这里?”岚问道,“再试一试使用那根石柱?如果暗黑之友在这里,在这个地方,我们必须找到他们。我们不能让瓦勒尓之角留在暗黑之友手中;你也听到艾梅林的话了。而且,我们必须夺回匕首。没有它,马特会死。”洛欧点点头。“是的,岚,我们必须。但是,岚,那些石柱……”“我们会再找到另一根的。你说过,它们散布在各地,如果它们都是这个样子——周围有那么多石头台阶地板——那么要再找一根应该不难。”“岚,那些古书碎片说,石柱来自一个比传奇时代更古老的时代,虽然一些真正强大的艾塞达依会使用它们,但是就连艾塞达依也不明白它们的原理。他们要引导唯一之力才能使用它们,岚。你打算怎样用这根石柱,或者我们找到的任何其他石柱,来把我们带回去?”一时间,岚只能看着巨灵,脑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转着。“如果它们比传奇时代还古老,那么当时建造它们的人们也许不是使用唯一之力的。一定有其他方法。暗黑之友到了这里,他们当然不是使用唯一之力来的。不论这个其他方法是什么,我都会查出来。我会把我们带回去的,洛欧。”他看看那根一身奇怪记号的高石柱,心中感到一阵恐惧。光明啊,只要不是必须使用唯一之力才能办到。“我会的,洛欧,我答应你。不管怎样。”巨灵犹疑地点点头。他骑上他的大马,跟着岚走上台阶,走到焦黑树丛中的胡林身边。
  土地在脚下延伸,低矮起伏,草地上零散地点缀着树林,流淌着一些溪流。在不太远的距离之外,岚觉得自己看见了另一个烧焦树丛。一切都是那么黯淡,颜色像被水洗过一般。除了身后的石头圆圈之外,再没有人类建筑的迹象。天空空荡荡,没有炊烟,没有鸟儿,只有几朵云彩和淡黄色的太阳。
  然而,最糟糕的是,这个地方会让眼睛发晕。近在手边的景色看起来很正常,还有,目光直视的前方远处也是一样。但是,不论何时,当岚转头的时候,本来在眼角余光看起来是在远处的景物似乎就会突然朝他冲过来,当他笔直地看着它们时,它们就在他的附近。这让他头晕;就连马匹也紧张地轻声嘶鸣,转动着眼珠。他尽量减慢自己的头部动作;那些本该不会移动的景物的明显移动仍然存在,只是似乎好一些。
  “你的那几页古书有没有提到这种现象?”岚问道。
  洛欧摇摇头,然后使劲咽了咽口水,像是希望自己手里仍然拿着那本书。“没有。”“我猜,我们对这也没什么办法。胡林,他们往哪边走了?”“南边,岚大人。”嗅探者始终低眼看着地面。
  “那么,我们往南走吧。”除了使用唯一之力,一定还有其他回去的办法。岚踢了踢红的肚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愉快起来,装出眼前要做的事情没有什么难度。“英塔说过什么来着?再走三、四天就能走到那个阿图尔·鹰翼的纪念碑?不知道那座碑在这里是不是也存在,就像那些石柱一样。如果这是一个也许的世界,那么,它也许还屹立着。洛欧,那不是值得一看的景色吗?”他们向南出发。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十四章 狼兄弟

  “不见了?”英塔的声音大得全世界都能听到,“我的守卫还一点都没有察觉?一点都没有!他们怎么可能就这样不见了!”珀林一边听,一边耸着肩膀看不远处的马特,后者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在珀林看来,他是在跟自己辩论。太阳挂在地平线上,早就过了他们出发的时间。树木的影子落在洞穴的地面,又长又窄,跟树木本身一样静止。已经背上行李准备离开的驮马不耐烦地跺着脚,但人人都站在自己的坐骑旁边等着。
  乌鲁大步走进来。“一点狗屁痕迹都没有,大人。”他显得很恼怒;他的技巧遭遇了挫败,“见鬼,连一个该死的蹄印都没找到。他们就那样他妈的消失了。”“三个男人和三匹马不可能就这样消失的,”英塔咆哮,“再去把地面检查一次,乌鲁。要说有人能找出他们去了那里,那个人就是你。”“也许,他们只是逃走了,”马特说道。乌鲁停下脚步瞪着他。珀林好奇地想,他的目光就像马特刚才诅咒了艾塞达依一样。
  “为什么他们要逃走?”英塔的语气温柔得可怕,“岚、建造者、我的嗅探者——我的嗅探者啊!——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为什么要逃走,更别说,还是三个一起?”马特耸耸肩。“我不知道。岚是……”珀林想朝他丢什么东西,砸他,什么东西都好,只要能阻止他,可是,英塔和乌鲁都在看着。当马特犹豫了一下,然后摊摊手掌喃喃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不过是这样猜而已。”时,他长出了一口气。
  英塔歪了歪嘴。“逃走,”他的咆哮像是再说他一秒钟都不会相信这个可能性,“建造者可以随他离开,但是胡林不会逃走。岚·艾”索尔也不会。他不会的;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责任了。去呀,乌鲁。再把地面再搜查一遍。“乌鲁半鞠了一躬,快步离开,剑柄在他的肩膀上跳动。英塔喃喃说道,”为什么胡林会这样半夜三更一句话都不留下就走了?他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没有了他,我要怎么追踪这般暗影污物?我愿意花一千个王冠金币买一群追踪猎狗。如果我不是心中有数,我会说这是暗黑之友设法做的,这样他们就可以偷偷往东或者往西走而不让我知道。和平啊,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心中有数。“他迈开沉重的脚步跟在乌鲁身后出去了。
  珀林不安地挪着脚。随着每一分钟过去,暗黑之友毫无疑问离他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带着瓦勒尓之角——还有那把shadar logoth匕首。至于岚,不论他变成了什么,不论他发生了什么事,珀林相信他不会放弃这次追捕。但是,他去了哪里,为什么?洛欧也许会因为友谊而跟岚一起走——可为什么胡林也走了呢?
  “也许,他真的逃走了,”他喃喃说道,然后看看四周。似乎没有人听见;就连马特也没有在注意他。他用手挠了挠头发。如果艾塞达依说他是伪龙神而纠缠他,他也会逃走。但是,担心岚并不能帮助追踪暗黑之友。
  也许,有一个办法,如果他愿意接受。他不想接受。他一直在逃避,但是,也许,此刻,他再也不能逃走了。我跟岚说过的话,对我自己也非常合适。我真希望我能逃走。即使知道他能够帮上忙——他必须帮忙——他还是在犹豫。
  没有人在看他。就算他们看他,也没有人会知道他在干什么。终于,他不情愿地闭上了双眼,让自己漂浮,让自己的意识漂浮,飘出去,离开他。
  从一开始,远在他的眼睛开始从深棕色变成闪亮的金黄色之前,他就竭力在拒绝这种能力。在那第一次的见面,第一次被认出的瞬间,他曾经拒绝相信,而且,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在躲避被认出。他仍然想逃避。
  他的意识漂浮着,寻找着一定在外面的、永远在人烟稀少的郊野之中的他的兄弟。他不愿意那样想他们,但是他们是他的兄弟。
  起初,他曾经害怕他所做的事情是受到暗黑魔神污染的事情,或者,是跟唯一之力相关的事情——对于一个只想当个铁匠并且一生都走在光明与和平中的人来说,这两者是同样的糟糕。从那时候开始,他开始有点明白岚的感受,害怕自己,觉得自己不洁。他仍旧没有完全克服那种感觉。不过,他所做的这种事情比使用唯一之力的人还要古老,大约是伴随时间诞生而诞生的。茉蕾曾经告诉他,那不是唯一之力。而是某种消逝已久,又重新出现的能力。伊雯也知道,虽然他宁愿她不知道。他希望,没有人知道。他希望,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接触。他感觉到他们了,他感觉到了他们的意识。他感觉到了他的兄弟,狼。
  他们的意识在他的感觉里就像一个混合着影像和感情的漩涡。开始的时候,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感到最原始的感情,但是现在,他的意识为这些感情加上了言语。狼兄弟。惊喜。会说话的两腿。一幅因岁月而黯淡、比古老更古老的褪色画面传来,是人类和狼一起奔跑,一起狩猎的情景。我们又听到了你们的声音。你是长牙吗?
  传来一个画面,画中,一个穿着兽皮衣服的男人手中拿着一把长刀,但是与那画面重叠的、更显眼的,是一匹长着一只特别长的牙齿的粗毛大狼,那只长牙是钢铁,在阳光中闪着光芒,他带领一群狼在深雪之中不顾一切地朝着一只鹿冲去,逮到它就意味着生存而不是缓缓饿死,鹿抽搐着碎成粉末落入他们的胃中,阳光在白雪上反射着刺目光芒,还有寒风吹过关口,卷起漫天雪花就像一层薄雾,还有……狼族的名字总是一个复杂的画面。
  珀林认得那个男人。伊莱迩·玛砌尔,第一次把他介绍给狼族的人。有时候,他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伊莱迩。
  我不是长牙,他想道,然后尝试在脑海中想象自己的样子。
  是的。我们听说过你。
  传来的画面并非他自己想象中那个长着厚实肩膀和蓬松棕色卷发、腰带上挂着斧头、给人以动静思维都迟缓的印象的年轻男子。这个男子也在那画面中,在狼传来的意识画面里的某处,但是,更强烈的形象是一头巨大的蛮野公牛,有一对闪闪发光的卷曲金属牛角,以年轻生命特有的速度和充沛精力在夜晚中奔跑着,卷曲的毛发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它在一群骑在马背上的白斗篷之间左冲右突,周围的空气清爽、冰冷而黑暗,牛角上的血是那么红艳,还有……小公牛。
  一时间,珀林震惊得失掉了接触。他想都没想过他们会给他起一个名字。他宁愿忘记自己是如何获得这个名字的。他摸了摸腰间的斧头,半月斧刃微微反光。光明助我,我杀了两个人啊。虽然,如果我不杀他们,他们只会更爽快地杀我,还有伊雯,然而……他把回忆全都推到一边——那是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了;他不愿意想起任何回忆——他把岚、洛欧和胡林的气味传给狼群,询问他们是否曾经闻过他们三个的气味。这种即使见不到人、也可以用气味认出对方的能力是伴随他的眼睛变色而来的变化之一。此外,他的视力更加敏锐,就算在漆黑之中也能看清周围。现在的他对于点灯或者点蜡烛总是十分在意,有时候在其他人还没觉得需要时就点上了。
  从狼群那里传回来一个影像,骑着马匹的男人们在下午靠近洞穴。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或者闻到岚他们三个的气味。
  珀林犹豫。除非他告诉英塔,否则下一个问题没有意义。
  如果我们找不到匕首,马特会死。该死的岚,为什么你要把嗅探者带走?
  他曾经跟伊雯到地牢去过一次,菲恩的气味使他汗毛倒竖;就连半兽人,闻起来都没有那么污秽。当时的他很想劈开牢房栅栏把那个男人撕成碎片,然而这个想法比起菲恩更使他恐惧。为了减轻菲恩的味道,他添加了半兽人的味道,然后才把问题向狼群大声吼出来。
  远处,传来群狼的嚎叫,洞穴里的马匹害怕地跺脚嘶鸣。一些战士摸了摸他们的长刃枪,不安地看着洞边。在珀林的脑海里,他的感觉更激烈。他感觉到狼群的愤怒和憎恨。狼只恨两种东西。其他东西他们都可以忍受,但是,他们憎恨火焰和半兽人,而且,他们愿意冲破火焰的阻隔去杀半兽人。
  比起半兽人,菲恩的气味更是让他们陷入狂怒,对他们来说,半兽人的气味相比之下显得自然而且合适。
  在哪里?
  他的脑海中,天空在卷动,大地在旋转。东方、西方,狼是不知道的。他们只知道太阳、月亮的移动,季节的变换,大地的形状。珀林自己用人类的语言解读出来。南方。不止如此。还有杀半兽人的渴望。狼群会让小公牛参加屠杀。如果他喜欢,他还可以带上他那些长着坚硬皮肤的两腿伙伴,但是,小公牛,还有烟、双鹿、冬暮以及狼群中的其他成员将会追杀胆敢闯进他们地盘的畸物。不能吃的兽肉和苦涩的黑血将会灼烧舌头,但是,它们必须受死。杀死它们。杀死畸物。
  他们的狂怒感染了他。他呲开双唇咆哮,迈出了一步,去加入他们,跟他们一起在狩猎中、在杀戮中奔跑。
  他好不容易才断开了接触,只留下微弱的感觉,知道狼群就在外面。他完全可以越过他们之间的距离,指出他们所在的位置。他觉得心寒。我是人,不是狼。光明助我,我是人啊!
  “珀林,你没事吧?”马特靠近来问道。他的语气跟以前一样轻浮——最近在那背后还增加了苦涩——但是,他的表情很担心。“我可不要这样的事情。岚跑掉了,你又病倒。我不知道在这种地方能不能给你找到贤者照顾你。我的鞍囊里面应该有些柳树皮。如果英塔让我们呆得够久,我可以用柳树皮给你泡些茶。只要泡得够浓,应该适合你喝。”“我……我没事,马特。”他摆摆手,走出去寻找英塔。石纳尓贵族正在跟乌鲁、拉刚以及梅西玛一起检视洞边附近的地面。珀林把英塔拉到一边的时候,其他三人朝他皱起眉头。珀林肯定乌鲁和其他人没法听到之后,才开口说话。“英塔,我不知道岚或者其他人上哪里去了,但是,我知道帕丹·菲恩和半兽人——我猜其他暗黑之友跟他们在一起——仍然在往南走。”“你怎么知道的?”英塔问道。
  珀林深吸一口气。“是狼告诉我的。”他等着,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嘲笑、蔑视、暗黑之友的指责,疯子的指责。他镇静地用双手大拇指扣着腰带,远离斧头。我不要杀人。不要再杀人。如果他要把我当作暗黑之友杀死,我会逃走,但是,再也不会杀人。
  “我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过了一会儿,英塔缓缓说道,“是传闻。曾经有一个名叫伊莱迩·玛砌尔的守护者,据说他可以跟狼沟通。他在许多年之前就失踪了。”他似乎从珀林的眼色里看出了什么。“你认识他?”“我认识他,”珀林淡淡说道,“他就是那个……我不想提。我不是自愿的。”那正是岚说过的话。光明啊,我祈祷自己能回家和鲁罕师傅一起在锻铁炉旁工作。
  “这些狼,”英塔问道,“愿意为我们追踪暗黑之友和半兽人?”珀林点点头。“很好。不论如何,我都要夺回号角。”他瞥了瞥乌鲁和其他仍然在搜寻痕迹的人。“不过,最好不要告诉其他人。在边疆一带,狼被视为好运气的预兆。因为半兽人害怕他们。可是,这次最好还是只有你我知道吧。他们之中有些人也许不能理解。”“我也希望不要被其他人知道。”珀林说道。
  “我会跟他们说,你有胡林那样的天赋。他们了解那种天赋;他们可以接受它。在村庄那里,还有,在渡口那里的时候,他们有些人看见你在皱鼻子。我听过他们拿你的灵敏鼻子开玩笑。是的。你今天为我们追踪气味,乌鲁会看出他们留下的足够痕迹来确认我们没有追错,在日落之前,每一个人都会相信你是个嗅探者。我要夺回号角。”他瞥了瞥天空,然后提高嗓门。“我们在浪费白天!上马!”让珀林惊讶的是,石纳尓战士们接受了英塔的故事。少数人有点怀疑——梅西玛甚至“呸”了一声——但是乌鲁若有所思地点了头,那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足够。马特是最难说服的人。
  “嗅探者!你?你要用气味追踪杀人犯?珀林,你跟岚一样疯狂。连伊雯和奈妮也跑去塔瓦隆当——”他不安地瞥了瞥石纳尓人,没有说出口,“我是艾蒙村伙伴里剩下的唯一一个正常人了。”当小小的队伍往南出发时,珀林取代了胡林的位置,走在英塔旁边。马特不停地踩低珀林是嗅探者的说法,直到乌鲁首次发现半兽人和骑马人留下的痕迹,不过,珀林没空理会他。他的全副精神都用来阻止狼群冲上去杀死半兽人。狼只关心杀死畸物;对于他们来说,暗黑之友跟其他的两腿没有区别。珀林几乎可以预见,当狼群屠杀半兽人时,暗黑之友往各个方向四散,带着瓦勒尓之角逃走。带着匕首逃走。一旦半兽人死光,那么就算他知道自己该追哪一个暗黑之友,他猜自己再也没有法子说服狼群为他追踪人类。他不停地跟他们争论着,额头早已汗湿,然后,一幅叫他倒胃的影像闪现了。
  他一勒缰绳,死死地勒停了他的马匹。其他人也停下来,看着他,等着。他死死盯着前方,轻声而苦涩地诅咒着。
  狼会杀人,但是,人并非狼喜欢的猎物。狼还记得远古时跟人类一起狩猎的情景,这是其一,其二,人的味道不好吃。狼对于食物比他想象得要挑拣得多。除非饿坏了,不然,他们不吃腐肉,而且,吃饱就够,不会多杀。珀林从狼那里得到的感觉,最恰当的形容词是嫌恶。还有影像。他看得太清楚了。是尸体,男人、女人、孩子,或堆在一起,或倒在各处。浸透鲜血的土地被蹄子和逃走的努力踩得乱七八糟。撕裂的血肉。砍下的头颅。秃鹰扇着翅膀,白色的羽毛被染红;无毛的脑袋粘着鲜血,撕扯着、吞咽着。他的胃快要承受不住了,他砍断了接触。
  他隐约能看见远处的一些树木上方,有黑色斑点在低空盘旋,落下又升起。争食的秃鹰。
  “那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他吞了吞口水,迎上英塔的目光。
  要怎样说,才能符合嗅探者的形象?我不想靠近去亲眼看那种场面。但是,一旦他们见到秃鹰,就一定会去调查。我必须告诉他们足够的情况,说服他们绕过去。“那个村庄的村民……我猜,他们被半兽人杀死了。”乌鲁开始低声咒骂,一些石纳尓战士喃喃自语。不过,似乎没有人对他的话感到奇怪。英塔大人说他是个嗅探者,嗅探者可以闻到杀戮的味道。
  “而且,有人在跟踪我们。”英塔说道。
  马特热切地转过马头。“也许是岚。我就知道他不会放我鸽子。”北边扬起稀薄分散的烟尘;是马,跑过青草稀落的地方。石纳尓战士们散开,长枪枪刃朝前,从各个方向看着那烟尘。这里不是一个可以对陌生人放松警惕的地方。
  一个黑点出现了——是一匹马和一个人;远在其他人看清之前,珀林就已经看出,那是个女人——飞快地靠近。当她来到他们附近时,她减慢速度,一边快步小跑,一边用手扇着自己。是一个胖胖的灰发女人,她的斗篷绑在马鞍后,迷糊地朝他们眨眨眼睛。
  “是那班艾塞达依中的一个,”马特失望地说道,“我认得她。维琳。”“维琳塞达依。”英塔亢声喊道,在马鞍上朝她鞠躬。
  “是茉蕾塞达依叫我来的,英塔大人,”维琳满意地微笑着宣布,“她觉得,你也许会需要我。我可是一路狂奔过来的。我还以为我得追到卡里安才能追上你们。你们当然见到那个村子了吧?噢,那真是卑劣,不是吗?还有那只迷惧灵。屋顶上飞满大乌鸦和乌鸦,但没有一只愿意飞近它,尽管它已经死掉。不过,在我能看清它是什么东西之前,我不得不赶走那么多苍蝇,加起来都怕跟暗黑魔神本人一样沉重了。真遗憾,我没有时间把它拿下来。我从来没有机会研究一只——”突然她眯起了眼睛,心不在焉的态度像烟一样消失了,“岚·艾”索尔在哪里?“英塔歪了歪嘴。“他走了,维琳塞达依。昨晚,消失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他、巨灵和我的一个手下胡林一起。”“英塔大人,巨灵也走了?还加上了你的嗅探者?他们三个有什么共同之处……?”英塔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哼了一声。“你以为你可以把那样的事情瞒住我们吗?”她又哼了一声。“嗅探者。你刚才说,消失了?”“是的,维琳塞达依。”英塔的声音有点不稳。发现艾塞达依知道你想瞒住她们的秘密从来不是一件轻松事;珀林祈祷茉蕾没有把他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但是,我有一个——一个新的嗅探者。”石纳尓贵族朝珀林示意,“这个人似乎也拥有这种能力。我会实现誓言,毫无畏惧,找出瓦勒尓之角。如果您希望跟我们一起去,我们欢迎您的同行,艾塞达依。”珀林惊讶地听出,英塔的话并非完全真心。
  维琳瞥了珀林一眼,他不安地挪了挪身体。“新的嗅探者,刚好在你失去旧嗅探者的时候。多么……幸运。你找不到痕迹?没有,当然没有。你说过了,没有痕迹。奇怪。是昨天晚上啊。”她在马鞍上扭转身体朝着北边看去,一时间珀林几乎以为她要沿着原路回去。
  英塔朝她皱眉。“你以为他们的失踪跟号角有关吗,艾塞达依?”维琳转回来。“号角?不。不,我……不这么想。但是,很奇怪。非常奇怪。我不喜欢奇怪的事情,除非我可以了解它们。”“我可以派两个人送您回去他们消失的地方,维琳塞达依。他们完全可以把您带到准确的地点。”“不用了。如果你说他们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就消失了……”她久久地打量着英塔,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我会跟你一起走。也许我们会再次找到他们,或者,他们会找到我们。我们边骑边谈吧,英塔大人。把你对那个年轻男子了解的一切都告诉我。他做的所有事情,说的所有话。”他们在马具和盔甲的包围中离开,维琳紧紧骑在英塔旁边,向他提问,但声音很低,旁人无法听清。珀林尝试留在原来的位置,但是,被维琳瞪了一眼,所以,他退后了。
  “她要追的是岚,”马特喃喃说道,“不是号角。”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十五章 弑亲者

  每当岚直视褪色的远山时,它们都会朝着他滑过来,这让他头晕脑胀,除非他用虚空把自己包起来。有时候,空灵会在不知不觉之中自行潜入他的脑中,但是,他像逃避死亡一样逃避它。与其和那令人不安的光芒共享虚空,他宁愿忍受眩晕,他宁愿瞪视着眼前褪色的土地。不过,他尽量避免看任何太遥远的东西,除非它就在眼前。
  胡林集中精神嗅着气味,脸上挂着僵硬的表情,像是在竭力忽略痕迹所经土地。当嗅探者确实意识到周围的景色时,他会吓一跳,把双手在外套上擦拭,然后向前伸着鼻子像只猎狗,眼睛闪亮,忘记其他一切。洛欧消沉地坐在马鞍上,每次向四周张望时都皱着眉头,耳朵不安地抽搐着,自言自语。
  他们又经过了一片烧得焦黑的土地,就连在马蹄下“嘎吱”作响的土壤都是被烤焦的模样。烧焦地带有时候宽达一里,有时候只有几百步宽,全都是东西走向,笔直得像箭。有两次,岚见到焦痕的尽头,一次是从上面踩过,另一次是从旁边经过;那尽头是锥形的。至少,他看到的尽头是这样,不过,他怀疑其他焦痕也是一样。
  在艾蒙村家里的时候,他曾经有一次看过沃利·艾丁为安息日装饰大车,涂上鲜艳的颜色作为背景,在周围画上复杂的蔓叶花样。在边缘处,他会用刷子画一道条纹,开始是细线,但是随着他加在刷子上的压力加大,线会变粗,然后当他放松压力时,又会变成细线。那就是这里的地面的样子,如同一张被人用巨大的火焰刷子画上条纹的画布。
  焦痕之上没有生命,只有一些烧焦的生命告诉他们这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此刻的空气中,没有丝毫焦烟的残留,即使他探身出去折下一根黑色树枝来闻,也闻不到一点焦味。很久远了,但再也没有人来开垦这片大地。在边缘处,黑色变成绿色,绿色变成黑色,干脆如如刀切。
  而大地本身,虽然地上长着青草,树上长着绿叶,却跟焦痕一样死气沉沉。一切都褪了色,宛如洗得太多、晒得太多的布片。岚见不到也听不到鸟雀和动物的声音。空中没有猎鹰盘旋,地上没有狩猎狐狸吠叫,没有鸟儿歌唱。没有兔子在青草中沙沙钻动,没有松鼠点缀树上的枝桠。没有蜜蜂,没有蝴蝶。好几次,他们越过小溪,尽管多数小溪都位于一道深沟之中,溪岸陡峭,马匹不得不滑下去然后在另一边爬上来,但是,溪水都很浅,也很清澈,只有马蹄踩过之处搅起一点泥泞。可是,从来没有鲤鱼或者蝌蚪因为这骚扰而游动,水面上甚至连跳舞的水蜘蛛或者滑翔的草蜻蛉都没有一只。
  幸好,水是可以喝的,因为他们的水瓶不可能永远支撑。岚先尝了一口,让洛欧和胡林等着,看看他没事,才让他们喝。是他把他们卷进来的;这是他的责任。水清凉湿润,可是,仅此而已。它淡而无味,像是已经烧开的开水。洛欧做了个怪脸,马匹也不喜欢,甩着脑袋不情不愿地喝下。
  这里还是有一丝生命迹象的;至少,岚觉得一定有。他曾两次看到天空中有一道像是用云朵划出的细线。那些细线笔直得不自然,但他想象不出是什么东西能画出那样的线。他没有跟其他人提起这些线。也许,他们没有看见,胡林专注地追寻痕迹,洛欧自顾自皱眉沉思。反正,他们没有说起。
  他们骑马走了半个上午,洛欧忽然一言不发地从大马背上跳下,大步走到一丛巨人帚前。它们的树桩裂成许多粗壮的树枝,僵硬笔直,离地不足一步高。树枝顶部再次分裂,变成长满树叶的刷子。它们的名字由此而来。
  岚拉着红走过去,正打算问他在做什么,但是,巨灵的神态带着一种似乎自己也不知道的神色,使岚没有作声。洛欧盯着巨人帚看了一会儿,把手放在一个树桩上,开始用低沉柔和的粗重嗓音歌唱。
  岚曾经听过一次巨灵一族的树木之歌,当时,洛欧对着一棵将死的树木歌唱使它复活,他还听说过歌木,那是通过树木之歌从树木身上不造成伤害地得到的木材制品。洛欧说过,这种天赋正在消亡;他是如今少数几个拥有这种能力的巨灵之一;这正是歌木更加珍贵更受追捧的原因。以前他听洛欧歌唱时,就连大地似乎也在歌唱,但现在,巨灵几乎是在羞涩地喃喃念着他的歌曲,而大地则轻声与他和应。
  那似乎是一首纯粹的歌曲,只有曲调没有歌词,至少,岚听不出歌词来;如果有歌词,那么它们就像倒入溪流中的水一般,与曲调揉合在一起了。胡林屏着呼吸目瞪口呆。
  岚不知道洛欧究竟在做什么,或者,是怎样做到的;歌曲虽然柔和,却如同催眠一般迷住了他,充满了他的脑海,几乎跟虚空一样。洛欧的大手沿着树桩抚摸着,歌唱着,用他的歌声和手指爱抚着它。此刻,树桩不知如何变得更光滑了,就像是他的手指在塑造它。岚眨眨眼。他很肯定,洛欧手中的树桩曾经跟其他巨人帚一样顶上长着枝桠,但是此刻,它的高度超过了巨灵,顶部圆滑。岚张大嘴,但是,歌声让他沉默。这歌曲是如此熟悉,他似曾相识。
  突然,洛欧的声音提升到了顶点——几乎是感激的赞美诗——然后,结束了,就像微风一般缓缓平息。
  “哎呀,”胡林吸了一口气,一脸震惊,“哎呀,我从来没有听过任何像……哎呀。”洛欧的手中,拿着一根手杖,跟他一样高,跟岚的手臂一样粗,表面光滑反光。树桩原来所处的地方是一丛新生的枝桠。
  岚深吸了一口气。总是有新的事物,总是出乎我的意料,而且有时候,并不可怕。
  他看着洛欧上马,把手杖横放在身前的马鞍上,心想,他们都在骑马,巨灵为什么想要一根手杖?然后,他再看看那手杖,跟洛欧一比,它显得比刚才小。他看到洛欧拿它的方式。“一根铁头木棒,”他惊讶地说道,“我不知道巨灵也携带武器的,洛欧。”“我们通常不带,”巨灵的回答几乎可说是简略,“通常。代价总是太高。”他掂了掂那根巨大的铁头木棒,厌恶地皱了皱宽鼻子,“哈门长老一定会说我多此一举,但是,岚,我并不只是鲁莽或者轻率。这个地方……”他抖了抖,耳朵抽了一下。
  “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回去的路了,”岚说道,尽量装出自信的样子。洛欧却像没听见一般继续说道,“万物都是……相连的,岚。不论是生是死,不论会否思考,万物都是互相契合的。树木并不思考,但是,它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这个世界有一种……一种感情。我无法很准确地解释究竟什么是快乐,然而……岚,这块大地因为一件武器的诞生而高兴。高兴!”“愿光明照耀我们,”胡林紧张地念着,“愿创世者的手庇护我们。即使我们回归母亲的最后拥抱,光明仍然会照亮我们。”他不停重复这句祈祷,就像在念一句保护他的咒语。
  岚抑止自己四处张望的欲望。他绝对不会抬头看。就在那一刻,空中又有一道烟痕一般的细线,如果再去它,他们三个就会被彻底击垮。“这里没有东西会伤害我们,”他坚决地说道,“而且,我们会提高警惕,做好提防。”他想嘲笑自己,竟说得如此肯定。他对一切都无法肯定。但是,看看其他人——耷拉着穗子耳朵的洛欧,竭力什么都不看的胡林——他知道,他们其中至少必须有一个人能做出肯定的姿态,否则,恐惧和疑虑会把他们全部打倒。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他把这个念头赶出脑海。这跟时间之轮没有关系。这跟ta“veren或者艾塞达依或者龙神没有关系。事情就是这样发展的,仅此而已。
  “洛欧,你完成了吗?”巨灵点点头,遗憾地搓着铁头木棒。岚转向胡林。“你仍然能闻到气味?”“是的,岚大人。我闻到。”“那么,让我们继续追吧。一旦找到菲恩和暗黑之友,哈,我们就可以像英雄一样回家了,带着给马特的匕首,以及瓦勒尓之角。胡林,带路。”英雄?只要我们能活着离开这里,我就已经满足。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巨灵平淡地宣布。他拿着铁头木棒的样子像是预料很快就不得不用上它。
  “我们反正也没打算留在这里,不是吗?”岚说道。胡林笑了一声,似乎把这当作玩笑,但洛欧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我们最好不要,岚。”可是,当他们往南走的时候,他看得出自己假设他们可以回家的轻松态度还是使他们俩稍微打起了精神。胡林在马鞍上坐得稍微直了一些,洛欧的耳朵似乎没有那么萎蔫。这并非让他们知道自己也害怕的时间或者地点,所以,他把恐惧埋在自己心中,自己跟它对抗。
  胡林把他的幽默惦记了一个早上,不停地喃喃念叨,“反正我们也没打算留下,”然后呵呵地笑,弄得岚很想叫他安静。不过,将近正午时,嗅探者真的安静下来了,摇着头,皱着眉,岚发现,自己宁愿胡林仍然重复他的话并且发笑。
  “痕迹出了什么问题吗,胡林?”他问道。
  嗅探者耸耸肩,一脸困惑。“是的,岚大人,可是,也可以说不是。”“到底是还是不是。你跟丢了吗?就算是,也没什么可耻的。你一开始就说过它很微弱。如果我们找不到暗黑之友,那我们就找另一根石柱,回去吧。”光明啊,最好不要那样。岚让自己的脸保持平静。“如果暗黑之友可以来了又离开,我们也可以的。”“我没有跟丢,岚大人。我仍然能闻到他们的气味。不是跟丢了。只是……只是……”胡林一歪嘴唇,一口气说完,“只是,岚大人,我觉得感觉像是,我只是记得有气味,而不是闻到有气味。但是,我不是的。一路过来,我闻到许多痕迹,许多许多,还有各种各样暴行的气味,有些是新鲜的,几乎是新鲜的,只是跟其他一切一样褪了色。今天早上,就在我们离开洞穴没多久,我可以发誓,就在我脚下踩着的地方有数百人被屠杀了,而且就在几分钟之前发生,然而,那里没有任何尸体,草地上除了我们的蹄印之外什么都没有。一次像那样规模的屠杀不可能不把地面弄得千疮百孔并且血流四处,但是,什么都没有。全都是这样的情况,大人。但是,我是在跟踪他们的气味。我是在跟踪。这个地方让我的全部神经都紧张兮兮。就是这样。一定是的。”岚瞥了瞥洛欧——巨灵的确时不时会冒出最奇怪的知识——可此时他的样子跟胡林一样迷惑。岚用比自己的感觉自信得多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尽力了,胡林。我们全都很紧张。你就尽全力跟踪吧,我们会找到他们的。”“遵命,岚大人。”胡林纵马向前,“遵命。”然而,直到天黑,仍然没有任何暗黑之友的踪影,胡林说,气味更加微弱了。嗅探者不停地喃喃嘀咕着“记得”。
  没有踪影。真的没有踪影。岚的追踪技巧比不上乌鲁,但是,双河的任何男孩都应该拥有足够的追踪能力寻找失踪的绵羊,或者晚餐用的兔子。他什么都见不到。在他们到来之前,似乎没有生命曾经打扰过这片土地。如果暗黑之友就在他们前面,理应有一些迹象。可是,胡林不停地跟着他声称闻到的痕迹走着。
  太阳贴近地平线时,他们在一个没有烧焦的树丛里扎营,吃鞍囊里的食物。白面包、干肉,用无味的水冲下;干巴巴的,离好吃差得远了,几乎不能算是一餐。岚估计,他们的粮食大概可以撑一周。在那之后……胡林吃得很慢,很坚决,而洛欧,一歪嘴把他的食物吞下,就叼着烟斗躺下了,铁头木棒放在手边。岚把营火藏在树丛里,只维持一簇很小的火焰。虽然胡林一直在为气味的怪异而担忧,菲恩和他的暗黑之友以及半兽人也许就在可以看见火焰的附近。
  他开始把暗黑之友和半兽人都想成是菲恩的,这让他觉得怪异。菲恩只是个疯子。那么,为什么他们要救他?菲恩曾经参与暗黑魔神寻找他的行动。也许,跟那有点关系吧。那么,为什么他是在逃走而不是追我呢?是什么东西杀了那只黯者?在那个满是苍蝇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在法达拉,看着我的那些眼睛。还有,像松树液困住甲虫一般把我困住的那阵风。不。不,巴“阿扎门肯定死了。艾塞达依不相信。茉蕾不相信,艾梅林也不相信。固执地,他拒绝再想。他需要考虑的是为马特找到那把匕首。找到菲恩,还有号角。
  永无终止,艾“索尔。
  这声音就像在他脑后轻语的一阵微风,说着尖细、冰冷的轻语,要挤入他思维的缝隙中。他几乎想躲进虚空之中,但是,想起在虚空中等待他的光芒,他忍住了。
  在傍晚的昏暗天色中,他不召唤虚空,只用宝剑练习兰恩教的招式。裂丝。蜂鸟吻蔷薇。练习平衡的苍鹭涉急流。他沉迷在流畅坚定的剑招之中,一时间忘记自己身处何方。他一直练习,直到全身汗湿。然而,当他完成之后,现状还是原样;没有变化。天气并不冷,但是他打了个冷战,用斗篷包紧自己,蜷缩在火边。其他人也感受到他的情绪,默默无语地匆匆吃完晚餐。当他踢土熄灭最后一点火星时,没有人抱怨。
  岚自己第一个守夜,带着弓在小树丛周边巡视,时不时略略拔出剑鞘里的宝剑。高挂在夜空中的冷月几乎全满,夜晚跟白天一样宁静、空寂。空寂是合适的形容。土地像一个尘封的牛奶罐一样空。很难相信,在整个世界里有人存在,在这个世界里,除了他们三个,甚至很难相信暗黑之友也在这里,在他们前方的某处。
  为了给自己找个伴,他解开了索姆·墨立林的斗篷,露出里面的五彩补丁和装在硬皮盒子里的竖琴笛子。他拿起那金银花饰笛子,用手指抚摸着它,想起吟游诗人教导他们的情景。他吹起《劲风撼柳》的一段,声音很低免得吵醒其他人。然而声音虽低,哀伤的调子在那个地方仍然太响、太真。他叹了口气,把笛子放回盒中,重新包起斗篷。
  他一直守至深夜,让其他人睡。当他忽然意识到起了雾时,他不知道已经有多晚了。雾低低地压在地面上,很浓密,胡林和洛欧模糊的身影就像云层里的两个山峰。离地越远,雾越薄,覆盖着他们周围的地面,除了最近的树丛之外隐藏了一切。月亮像是透过湿透的丝巾照进来一般。任何袭击都可能隐藏在雾的背后。他握住了他的剑。
  “剑对我没有用,卢斯·塞伦。你应该知道的。”岚跳起来转过身,雾在他的脚边卷动,宝剑握在手中,苍鹭剑刃向上,笔直指着前方。虚空跳入他的脑海;第一次,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塞丁被污染的光芒。
  一个撑着高大手杖的身影在雾里走近。它的身后,有一个暗影的暗影,庞大无边,那里,雾在发黑,比夜晚还黑。岚汗毛倒竖。身影走得更近,最后化为一个男人,衣服和手套都是黑色,还有一张黑色丝面纱挡着脸,暗影随着他的靠近而来。他的手杖也是黑色,木头像焦炭一般,然而,光滑闪亮得如同月色下的水面。一瞬间,面纱后的眼洞闪起光芒,里面如有火焰而不是眼睛,但是,岚不需要看到那火焰也知道来人是谁。
  “巴”阿扎门,“他吸了一口气,”这是梦。一定是的。我睡着了,然后——“巴“阿扎门笑了,声音宛如开启熔炉的咆哮。”你总是竭力否认事实,卢斯·塞伦。如果我伸出手,我可以碰到你,弑亲者。我一直都可以碰你。一直都是,不论你在哪里。““我不是龙神!我的名字是岚·艾”——“岚”嗑“地咬紧牙关阻止自己。
  “噢,我知道你现在用的名字,卢斯·塞伦。我知道你在每一个时代里用的每一个名字,甚至早在你成为弑亲者之前。”巴“阿扎门的声音激烈地提高了声音;有时候,他眼中的火焰窜得那么高,岚可以透过丝面纱的开口看到它们,它们就像无尽的烈焰之海。”我了解你,了解你的血脉和你的前世,一直追溯到生命之花最早出现的时代,到创世之初。你永远无法躲过我。永远!我们之间的羁绊如同硬币的两边不可分离。普通人也许可以躲在时轮之模的丝线之中,但是ta“veren就如山顶上的灯塔一样明显,而你,你更是显眼得如同有一万支闪亮的箭头指向你!你是我的,永远都在我的手中!”“谎言之父!”岚勉强喊道。尽管有虚空,他的舌头仍然想往上颚抵。光明啊,请让这一切是梦吧。这个念头在空灵之外掠过。即使是那些不是梦的梦也好。他不可能就真的站在我的跟前。暗黑魔神被封在刹幽古,在创世之初被创世者封印……然而他对事实知道得太清楚了,根本没有帮助。“你的名字太适合你了!如果你可以碰到我,为什么你不过来?因为你不可以。我走在光明中,你无法碰我!”巴“阿扎门靠在手杖上,看着岚片刻,然后走到洛欧和胡林旁边,低头看他们。那庞大的暗影跟着他移动。岚看到,雾气并不受他的扰动——他在走,手杖跟随脚步而摇晃,但是,那灰色的雾气没有在他的脚边卷成漩涡,像在岚的脚边一样。这让他安心。也许巴”阿扎门真的不在这里。也许,这是一个梦。
  “你找的跟随者真奇怪,”巴“阿扎门说道,”你总是这样。这两个。还有那个试图照看你的女孩。好一个可怜虚弱的守卫,弑亲者。就算她成长一辈子,也无法足够强大把你挡在身后。“女孩?说谁?茉蕾当然不会是女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谎言之父。你除了谎言还是谎言,就算你说的是真话,你也把它扭曲成谎言。”“我有吗,卢斯·塞伦?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什么人。我告诉过你。塔瓦隆女人也告诉过你。”岚动了动。巴“阿扎门大笑一声,厉如霹雳。”她们以为躲在白塔里面很安全,但是我的追随者里甚至有她们的有些姊妹。那个叫做茉蕾的艾塞达依告诉过你你的身份,不是吗?她说谎了吗?又或者,她是我的人?白塔要你做她们锁链上的一只走狗。我说谎了吗?当我说,你寻找瓦勒尓之角的时候,我说谎了吗?“他又笑了;不论岚是否躲平静的虚空之中,他所能做的只有不捂住耳朵。”有时候,老敌人相争如此之久,以至于他们其实成为了自己不知道的联盟。他们以为他们在打击你,但是他们已经跟你联系得如此紧密,那打击就如同是你自己指引的一般。““你没有指引我,”岚说道,“我否定你。”“我的身上有一千根绳索系在你的身上,弑亲者,每一根都比丝细、比钢韧。时间已经在我们之间绑起一千根绳索。我们之间的战斗——你记得任何一次吗?对于我们以前从时间开始之初就在进行的任何斗争、无数战役,你是否有最淡泊的记忆?我知道许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战斗很快就会结束。最后一战即将来临。最后一战,卢斯·塞伦。你真的以为你可以逃避吗?你这只可怜的瑟瑟发抖的蠕虫。你要么侍奉我,要么死!这一次,轮回不会随着你的死亡重新开始。坟墓属于伟大的黑暗之主。这一次,如果你死了,你就会绝对毁灭。这一次,不论你做什么,时间之轮都会破碎,世界将会重塑。侍奉我!侍奉刹依坦,否则永远毁灭!”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十六章 在黑暗的镜像中

  空气似乎随着那个名字的宣布而变得厚密。巴“阿扎门身后的黑暗膨胀增大,威胁着要吞噬一切。岚觉得,它在吞没自己,比冰还冷,同时也比火还热,比死亡更黑暗,把他吸入深处,吞没全世界。
  他紧捏着剑柄,指节生疼。“我否定你,我否定你的力量。我行走在光明之中。光明保护着我们,我们在创世者的手里得到庇护。”他眨眨眼。巴“阿扎门还站在原处,身后仍然悬浮着庞大黑暗,但是,其他一切就如幻觉。
  “你想看看我的脸吗?”轻语声传来。
  岚吞了吞口水。“不想。”“你应该看看。”戴着手套的手伸向漆黑的面纱。
  “不看!”面纱摘下。那是一张男人的脸,满布恐怖的烧伤。然而,在那划过脸庞、边缘发黑的红色裂痕之间,皮肤看上去正常而光滑。一双黑色的眼睛看着岚;嘴唇裂开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白色牙齿一闪而过。“看着我,弑亲者,看看你命运中的第一百个可能。”一时间,那眼睛和嘴巴变成了通往无底火洞的入口。“这就是未经抑止的唯一之力产生的威力,它甚至可以伤到我。但是,我在痊愈,卢斯·塞伦。我知道通往更强力量的道路。而它会像熔炉烧死飞蛾一样烧死你。”“我不会用它的!”岚感觉到虚空在他的四周,感觉到塞丁,“我不会的!”“你无法阻止自己。”“你——快——滚!”“力量。”巴“阿扎门的声音变得柔和而谄媚,”你可以再次得到力量,卢斯·塞伦。你现在,就在此刻,你跟它连在一起,我知道。我看见了。感觉它,卢斯·塞伦。感觉你体内的光芒。感觉那可以属于你的力量。你要做的仅仅是向它伸出手去。但是,在你和它之间,是暗影。是疯狂和死亡。你不需要死,卢斯·塞伦,不需要再次死亡。““不。”岚说道,但是,那声音继续钻进他的耳朵。
  “我可以教你如何控制那种力量,那样它就不会毁灭你。再也没有其他活着的人可以教你了。伟大的黑暗之主可以保护你不发疯。那力量可以属于你,你可以永生。永生!你要做的只有侍奉。只有侍奉。说一句简单的誓言——我是你的人,伟大的主人——然后,力量就是你的了。比任何塔瓦隆女人能梦想到的更强大的力量,还有,永生,你只需要奉献自己,侍奉我。”岚舔舔嘴唇。不发疯。不死亡。“决不!我行走在光明中,”他咬着牙沙声说道,“你永远无法碰我!”“碰你,卢斯·塞伦?碰你?我可以毁灭你!尝一尝你就知道我在说什么!”黑色的眼睛和嘴巴又一次化为烈火,火焰旺盛激烈得比夏日还明亮。越来越旺,岚的宝剑忽然发亮发热就像是刚刚从锻炉之中取出一般。剑柄灼烧他的手,他大喊着丢下了宝剑。雾着火了,跳跃的火焰,燃烧一切的火焰。
  岚的衣服开始冒烟、发黑,变成灰烬落下,他大喊着,用手拍打它们,他的手开始焦黑萎缩,裸露的血肉噼啪作响地剥落,掉入火焰中。他惨叫。痛苦敲打着内心的虚空,他拼命往空灵的深处爬去。那光芒就在那里,那污秽的光芒就在视野的尽头。陷入半疯狂的他已经顾不上理会那是什么东西了,他向塞丁伸出手去,要用它包裹自己,要躲在它的里面,躲开火焰和痛苦。
  突然,就跟出现时一样突然地,火焰消失了。岚惊讶地看着自己双手,从外套红色袖子里伸出。羊毛上连一点烤焦的痕迹都没有。全都是我的想象。他狂乱地四处张望。没有巴“阿扎门。胡林在睡梦中扭动;嗅探者和洛欧仍然只是低矮雾气中的两个小峰。真的是我的想象。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他的右手开始刺痛起来,他摊开手掌。在手掌里,是一只苍鹭烙印。来自他的剑柄的苍鹭,愤怒,鲜红,完美得像是由艺术家画上去的一般。
  他从外套口袋里翻出一条方巾,包在手上。此刻,他的手在抽搐。虚空可以阻止它——在虚空中,他知道痛苦,但不会感到痛苦——但是,他把这个念头推开。两次了,他不知不觉地——还有一次他无法忘记的有意识地——在虚空中尝试引导唯一之力。那正是巴“阿扎门诱惑他去做的事。那正是茉蕾和艾梅林殿下希望他去做的事。他不会做的。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十七章 选择

  “我们逃走,”岚说道,“胡林,你可以一边跑一边跟踪痕迹吗?”“可以,岚大人。”“那么,走吧。我们将会——”“没有用的,”丝琳说道。她的白色母马是唯一没有在粗哑吠叫声中躁动不安的坐骑,“它们不会放弃,永远不会。一旦蛙熊闻到你的气味,它们就会不停地来,连日连夜,直到它们把你击倒。你必须把它们全部杀死,或者设法到其他地方去。岚,门石可以把我们带到其他地方。”“不!我们可以杀它们。我可以。我已经杀过一只。这里只有五只而已。只要我能找到……”他四处张望寻找有利地形。他找到了。“跟我来!”他一踢马肚,放蹄飞奔。不需要听众人随后而来的蹄声,他肯定他们一定会跟来。
  他选择的地方是一座低圆的小山,光秃秃,没有树。没有东西能不被他发现地靠近。他飞身下马,取下长弓。洛欧和胡林也一起下了马,巨灵举起巨型铁头木棒,嗅探者手中握着短剑。如果要与蛙熊近身战斗,不论铁头木棒还是短剑都不会有多大用处。我不会让它们靠近的。
  “没有必要冒险,”丝琳说道。她几乎不往蛙熊的方向看,在鞍背上弯下身对着岚说道,“我们轻而易举就能在它们之前赶到门石那里。”“我会阻止它们的。”岚迅速数了数箭袋里的箭。十八支,每支都跟他的手臂一样长,其中十支有凿形箭头,专门用于穿透半兽人盔甲。它们用在蛙熊身上将会跟用在半兽人身上一样有效。他取出其中四只,笔直地插在身前的地上;把第五支搭在弓上。“洛欧,胡林,你们在地上帮不了忙。上马,准备好,一旦有任何蛙熊冲近,就把丝琳带到石柱那里去。”他心想,如果到了那个地步,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用剑杀死这种蛙熊。你疯了!这比使用唯一之力还要疯狂。
  洛欧说了什么,但是他没有听;他已经在寻找虚空,既是为了射箭,也是为了逃避自己的想法。你知道,虚空里等待着你的是什么。但是,这样做我就不需要触碰它。光芒就在那里,就在视野的边缘。它似乎朝他流过来,然而,空灵就是一切。想法在虚空之外掠过,就在那污染的光芒中。塞丁。唯一之力。疯狂。死亡。无关紧要的想法。他与弓、他与箭、他与正在爬上下一座山坡的怪物合而为一。
  蛙熊继续靠近,跳跃着,五个巨大的皮革身躯此起彼落,三只眼,张着尖角嘴巴。它们的呼噜叫声被虚空回弹,几乎传不进岚的耳中。
  岚不知道自己何时举起了弓,何时把弦拉到脸颊、拉到耳旁。他与那野兽合而为一,与最前头那只的中眼合而为一。然后,箭去了。第一只蛙熊死了;它落下时,它的一只伙伴朝它扑去,开始用尖嘴扯下肉块。它朝其他蛙熊嘶吼,它们远远绕开它。但是,它们继续扑来,而且,就像是被迫一般,那只停下的蛙熊丢弃了自己的食物,跳跃着跟在其他蛙熊身后,尖嘴已经鲜血淋漓。
  岚无意识却又流畅地射击着,搭箭,放箭。搭箭,放箭。第四只蛙熊就像断线的木偶一样落下时,第五支箭飞离了弓弦,他放下弓,仍然深埋在虚空中。虽然最后一支箭还在空中飞行,但他知道不需要再射。最后一只怪兽如同骨头融化一般倒下,箭羽从它的中眼里伸出。全都是中眼。
  “太棒了,岚大人,”胡林说道,“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箭术。”虚空拥抱着岚。光芒召唤着他,他……朝它……伸出手。它包围了他,填满了他。
  “岚大人?”胡林碰了碰他的手臂,岚吓了一跳,空灵开始被周围的一切取代。“你没事吧,大人?”岚用指尖抹了抹前额。是干的;他本来以为,额头上全是汗水。“我……我没事,胡林。”“我听说,每次你这样做的时候,都会变得更容易,”丝琳说道,“你和唯一共存越久,就越容易。”岚瞥了她一眼。“我不会再需要它了,短时间里不会。”发生了什么事?我刚才竟然想……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仍然想,想回到虚空中,想再次感觉被那光芒填满的感觉。当时的感觉尽管难受恶心,却像是真正拥有生命,而此刻,只不过是在模仿而已。不,更糟。他曾经几乎拥有生命,知道“活着”应该是什么感觉。他所需要的只是朝塞丁伸出手去……“不再需要,”他喃喃说道。他看了看死蛙熊,五具巨大的尸体,躺在地上,不再危险,“现在,我们可以继续——”在死蛙熊的身后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咳嗽吠叫,就在下一座小山之后,然后,传来其他蛙熊的应答。更多的吠叫,从东边、从西边传来。
  岚又举起弓。
  “你还剩下多少支箭?”丝琳质问,“你可以杀死二十只蛙熊吗?三十只?一百只?我们必须到门石那里去。”“她说得对,岚,”洛欧缓缓说道,“你现在没有选择了。”胡林焦虑地看着岚。蛙熊在喊叫,十几个声音,互相重叠。
  “去石柱,”岚无可奈何地同意。他恼怒地跳上马背,把弓斜背在背后,“丝琳,带路。”她点点头,掉转马头,开始小步快跑。岚带着其他人跟上。洛欧和胡林很积极,岚很踌躇。蛙熊的吠叫追赶着他们,听起来像是有数百只。它们似乎在后面形成了半圆形的包围圈,除了前方之外,从各个方向逼近。
  丝琳迅速而肯定地带着他们在小山之间穿越。地面因为山脉的缘故开始上升,开始陡峭,马匹在褪色的岩石和稀疏树丛之间攀爬着。路越来越难走,地面越来越倾斜。
  当红第五次脚下一滑带着一阵石头雨往下落时,岚心想,我们赶不及了。洛欧已经扔掉了铁头木棒;它对蛙熊根本没用,此刻只会阻慢他。巨灵已经放弃骑马;他一只手把自己往上提,另一只手把大马拖在身后。那匹毛发茂密的大马举步艰难,但是,比起背着洛欧的时候已经好很多。蛙熊在他们身后吠叫着,更近了。
  然后,丝琳收住缰绳,指着下面一个花岗岩里的洞穴。全都在里面,七个宽阔的彩色台阶围绕着一个浅色地板,中间是高大的石柱。
  她下马,牵着母马走进洞穴,走下台阶来到石柱旁。它高高在上。她转身抬头看着岚和其他人。蛙熊发出呼噜一般的吠叫,很多,很响,很近。“它们很快就能追上来了,”她说道,“你必须使用石柱,岚。否则,你就要想办法杀死所有蛙熊。”岚叹了一口气,下马牵着红走进洞穴。洛欧和胡林连忙跟上。他紧张地盯着那满身符号的石柱,门石。她一定可以引导,就算她不自知,否则,它不会把她带到这里来的。唯一之力不会伤害女人。“如果这东西把你带到这里,”他开口说道,但是,被她打断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坚决地说道,“但是,我不知道怎样用它。你必须做你必须做的事情。”她用一只手指描着一个符号。它比其他符号稍大,是一个圆圈圈着一个倒立的三角形。“这表示真实世界,我们的世界。我相信它可以帮助你,只要你在脑海中不停想着它,然后,你……”她摊开手掌,似乎不知道他要做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呃……大人?”胡林犹豫地说道,“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回头看着洞边。吠叫声更响了。“那些东西过几分钟就能追到这里了。”洛欧点点头。
  岚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放在丝琳指着的记号上。他看看她,确认自己是否做对,但是,她只是看着,白皙的前额上连一丝最微小的担忧皱眉都没有。她很相信,你可以救她。你必须救她。她的香味充斥着他的鼻孔。
  “呃……大人?”岚吞了吞口水,寻找虚空。很容易就找到它了,它毫不迟疑地跳出来裹住了他。空灵。空灵中只有光芒,摇晃着叫他倒胃。空灵中只有塞丁。但是,就连恶心感也是那么遥远。他与门石合而为一。手中的石柱感觉平整而略带油滑,但是,那贴在他掌中烙印上的三角圆形符号传来暖意。一定要把他们带到安全地方。一定要把他们带回家。光芒朝他飘来,它似乎,包围了他,然后,他……拥抱……它。
  光芒充满了他。热量充满了他。他可以看见那根石柱,看到其他人在看他——洛欧和胡林脸带焦虑,丝琳非常肯定地相信他可以救自己——但是,他们就跟不在那里一样。光芒就是一切。热量和光芒,充满他的四肢,如同清水流入干沙,使他充实。贴在他皮肤上的符号在发烫。他要把一切都吸光,所有热量,所有光芒。一切。那个符号……突然,就像太阳在眨眼之间消失了一般,世界摇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手中的符号宛如热炭;他汲取着光芒。世界在摇晃。摇晃。那光芒让他难受;它是将要渴死之人的甘露。摇晃。他汲取着。它使他作呕;他渴望全部。摇晃。三角圆形符号要把他烤焦;他觉得它在烧焦自己的手。摇晃。他渴望全部!他放声大叫,因为痛苦而叫,因为渴望而叫。
  摇晃……摇晃……摇晃摇晃摇晃……有手在拉他;但他只是隐约感觉到。他摇晃着倒退几步;虚空正在退去,光芒,还有使他痛苦的恶心也是。光芒。他遗憾地看着它离去。光明啊,我发疯了,我居然想要它。然而,刚才我是那么充实!我是那么……他晕头转向地看着丝琳。她扶着他的肩膀,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他把手举到脸千。只有苍鹭烙印,没有其他了。没有三角圆形烙印。
  “了不起,”丝琳缓缓说道。她看了洛欧和胡林一眼。巨灵的眼睛睁得像两只碟子,惊呆了;嗅探者蹲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像是只有这样才能稳住自己。“我们,还有全部马匹,都回来了。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事。了不起。”“我们……?”岚沙哑着开口,但不得不停下来咽咽口水。
  “看看你的周围,”丝琳说道,“你把我们带回家了。”她忽然笑了。“你把我们全都带回家了。”岚这才首次注意到自己身边的事物。他们所处的洞穴没有台阶,红色或者蓝色的石块散落在这里或者那里,表面光滑得可疑。石柱躺在边上,半埋在一次坍塌造成的落石中。这个世界里,石柱上的符号很模糊;风和水使它们风化了。一切看起来都很真实。颜色很逼真,花岗岩是强烈的灰色,树丛是绿色和棕色。经历了那个世界之后,这里的色彩几乎显得太过鲜艳了。
  “家,”岚吸了一口气,然后,他也开始大笑,“我们回家了。”洛欧的笑声如同公牛的吼叫。胡林手舞足蹈。
  “你成功了,”丝琳说着,向前靠近,直到她的脸填满了岚的双眼,“我就知道,你能办到。”岚的笑声停止了。“我——我猜我是成功了。”他瞥了瞥那根倒下的门石,勉强笑了一声,“不过,但愿我能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丝琳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也许,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她柔声说道,“你注定伟大。”她的眼睛是那么大,那么黑,就像夜晚,又是那么温柔,就像天鹅绒。她的嘴唇……如果我吻她……他眨眨眼,连忙退开,清清喉咙。“丝琳,不要跟任何人说起这次的事。就是,门石和我的事。我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其他人也不会明白。你知道,人们对于自己不明白的事会怎样反应。”她的脸完全没有表情。岚突然非常希望马特和珀林在场。珀林知道该如何跟女孩子说话,而马特可以睁大眼睛说瞎话。而他,两样都不擅长。
  忽然,丝琳露出了微笑,半开玩笑地行了个屈膝礼。“我会为你保密的,岚·艾”索尔大人。“岚看了她一眼,又清了清喉咙。她在生我的气吗?如果我刚才吻她,她一定会生气。我猜是的。他真希望,她不要用这种像是他在想什么似的眼光看着他。“胡林,暗黑之友是否可能在我们之前用过这根石柱?”嗅探者恼恨地摇着头。“他们在这里的西边开始转变方向,岚大人。除非这些门石比我所见过的更常见,否则,我会说,他们仍然在那个世界里。不过,不用一个小时我就能查清楚。这里的地形跟那边是一样的。我可以在这个世界里找出我在那边离开痕迹时所处的地方,您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样我就可以知道他们是否已经从那里走过了。”岚看了看天空。太阳——一个可爱鲜明的太阳,一点也不苍白——低低地压在西边地平线上,他们的影子延伸出洞外。再过一个小时,就是迟暮了。“明天早上吧,”他说道,“但是,恐怕我们已经跟丢了。”我们不能失去匕首。不能!“丝琳,这样的话,我们明天早上把你送回家吧。你家是在卡里安城里,还是……?”“你也许还没失去瓦勒尓之角,”丝琳缓缓说道,“你知道,我对那些世界有所了解。”“时轮之镜。”洛欧说道。
  她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对,正是。那些世界从某个角度来看,真的是一种镜子,特别是那些没有人的世界。有些世界只反应真实世界里的重大事件,但是,有些世界甚至能在事情发生之前就产生映射的影子。瓦勒尓之角的经过当然是重大事件。将来事件的映射会比现在以及过去事件的映射微弱,胡林不是说,他追踪的痕迹很微弱吗。”胡林难以置信地眨着眼。“女士,您的意思是,我一直闻到的是暗黑之友将会留下的气味?光明助我,我不喜欢这样。可以闻到暴力留下的味道已经够糟的了,现在还加上闻出它将会在哪里留下。没有发生过某种暴力的地方不可能有很多,许多地方迟早都会有暴力发生。这会让我发疯。我们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就是这样。在那里,我一直都闻到暴力的气味,谋杀和伤害,还有你能想象出的最可耻的邪恶行径。我甚至可以在我们的身上闻到。我们全部人的身上。甚至包括您,女士,请您原谅我这样说,都是因为那个地方,就像它扭曲您的视野一样扭曲了我的神智。”他抖了抖身体。“我庆幸我们离开那里了。然而,它的味道还留在我的鼻子里,一直都是。”岚心不在焉地搓着手掌里的烙印。“你怎么想,洛欧?我们是否可能真的赶到了菲恩的暗黑之友前面?”巨灵耸耸肩,皱着眉。“我不知道,岚。我对这种事情没有任何了解。我想,我们已经回到了我们的世界。我想,我们此刻在弑亲者匕首里。除此之外……”他又耸了耸肩。
  “我们应该动身送你回家了,丝琳,”岚说道,“你的家人会担心你的。”“只要几天时间就能知道我说得对不对,”她不耐烦地说道,“胡林可以找到他离开痕迹的地点;他说的。我们可以监视那个地方。瓦勒尓之角不可能要过很久才到达那里。瓦勒尓之角,岚。想一想。吹响号角的人将永远活在传奇之中。”“我不想跟传奇有任何瓜葛,”他厉声说道。然而,如果暗黑之友从你的手中溜走……如果英塔没有找到他们,怎么办?那样,暗黑之友就永远得到瓦勒尓之角,马特就会死。“好吧,几天。就算是最糟的情况,我们也可能会遇上英塔和其他人。我无法想象他们会仅仅因为我们……我们离开而停下或者回头。”“很明智的决定,岚,”丝琳说道,“而且,很有道理。”她摸摸他的手臂露出微笑。他发现自己又一次想亲吻她。
  “呃……我们需要更靠近他们将会经过的地点。假设,他们真的会经过那里。胡林,你可以为我们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营地吗,某个我们可以监视你离开痕迹的地方的营地?”他瞥了那根门石一眼,回想起睡在它旁边的情景,回想起上一次在他的睡梦中悄悄潜来的虚空,还有,虚空中的光芒,“某个离这里足够远的营地。”“交给我吧,岚大人。”嗅探者迅速爬上马背,“我发誓,以后,不看清附近有什么石头之前,我绝对不会睡觉。”骑着红离开洞穴时,岚发现自己把更多的时间花在看丝琳而不是胡林上。她是如此冷静而沉着,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却像一个女王,但是,当她朝他微笑,就像刚才那样时……伊雯不会赞我明智。伊雯会说我是个羊毛脑袋。心烦意乱地,他踢了踢红的肚子。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十八章 前往白塔

  乌云密布的天空之下,河之女王沿着宽阔的迩日琳河飞速前进,风帆胀满,白火焰旗帜在主桅上激烈甩动。伊雯在倾斜的甲板上摇摇晃晃。在梅度的时候,最后一个人刚刚登上船,风就立刻开始起,而且,至今没有停过或者减弱过一秒钟,连日连夜地吹着。河水已经流得快如洪水,而且还在继续加快,把船只往前推动的同时也把它们打得左摇右晃。风与河没有减慢,船也没有,所有船只都挤在一起。河之女王带路,因为,这是搭乘艾梅林玉座的船只。
  舵手沉着脸握着舵柄,双脚分开稳稳地站着,水手光着脚四处忙碌,专心干活;每次他们抬头看天或者低头看河时,他们都压低声音一边嘀咕一边把目光扯开。船后,一个村子正在远去,一个男孩在岸边奔跑;他曾经跟着船跑了一小段路,但是,已经落后了。他消失之后,伊雯往船舱底下走去。
  她和奈妮共住一个小船舱,奈妮躺在窄小的床上,抬眼恼怒地看着她。“她们说,我们今天就能到塔瓦隆。光明助我,只要能让我再次站在土地上,就算那是在塔瓦隆,我也很高兴。”船在风和水的力量之下突然倾斜,奈妮吞了吞口水,“我再也不要踏上任何船只。”她气喘吁吁地说道。
  伊雯把溅在斗篷上的河水抖落,把它挂在门边的一颗钉子上。这个船舱不大——船上的船舱似乎都不大,就连艾梅林占用的那个船长船舱也一样,虽然,它是船上最大的船舱了。两张床嵌在舱壁上,床下有架子,床上有橱柜,一切都在手边。
  除了必须保持平衡之外,船对伊雯并没有产生对奈妮的那种影响;贤者第三次拿碗扔她之后,她已经放弃给她送食物了。“我担心岚。”她说道。
  “我担心他们全部。”奈妮干巴巴地回答。过了一会儿,她问道,“昨晚又做梦了?你起床之后就一直发呆……”伊雯点点头。她一直都不善于向奈妮隐瞒事情,而且,她也没有打算要隐瞒做梦的事情。起初,奈妮还想给她服药,直到她听说其中一个艾塞达依对此感兴趣,才开始相信。“跟其他梦一样。内容不同,但是一样。岚陷在某种危险里。我知道是真的。而且,情况越来越糟。他做了某件事,或者,他将要做某件事,会令他陷入……”她跌坐在床上,上半身对另一个女人前倾,“但愿我能明白其中的含义。”“引导吗?”奈妮轻声问道。
  伊雯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其他人听见。船舱里只有她们两个,舱门关着,但是,她还是同样轻声地回答。“我不知道。也许吧。”很难知道艾塞达依究竟有什么样的能力——她的亲眼所见已经足够让她相信所有关于她们能力的故事——她不会冒着被人偷听的危险。我不会拿岚去冒险的。按理来说,我应该把岚的事告诉她们,但是,茉蕾也知道,却什么都没有说。那是岚啊!我不可以冒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安娜雅对这些梦有没有再说什么?”奈妮似乎认为不加上表示尊敬的“塞达依”是她的胜利之一,即使只有她们俩的时候。对此多数艾塞达依似乎并不在意,但是这个习惯引来了一些怪异的目光,还有一些苛责的目光;必竟,她将会在白塔接受训练。
  “”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伊雯引用安娜雅的话,“”那个男孩在很远的地方,孩子,除非我们知道更多,不然我们无能为力。我会亲自确保一旦回到白塔,就对你进行测试,孩子。“啊!她知道这些梦里一些暗示。我可以看得出,她知道的。我喜欢这个女人,奈妮;我真的喜欢她。但是,她不肯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我。而我,不能把一切都跟她说。也许,如果我能……”“又是那个戴面纱的男人?”伊雯点点头。不知怎的,她相信最好不要把这个男人的出现告诉安娜雅。她想象不出理由,但是,她很肯定。每次她做这种使她确信岚身陷险境的梦时,这个火焰眼睛的男人出现过三次。他的脸上总是戴着面纱;有时候,她可以看到他的眼睛,有时候,她只能在眼睛该在的地方看到火焰。“他嘲笑我。那笑声是那么……目空一切。我觉得自己像一只他打算用脚踢开的挡路小狗。我害怕。他让我害怕。”“你能肯定,他跟其他梦、跟岚有关系?有时候,梦只是梦。”伊雯摊摊双手。“有时候,奈妮你的口吻跟安娜雅塞达依一模一样!”她在敬称上特意加重了语气,然后高兴地看到奈妮歪嘴。
  “只要我能离开这张床,伊雯——”敲门声打断了奈妮的话。伊雯还没来得及说话或者移动,艾梅林本人已经走了进来,把门在身后关上。她独自一人,这真叫人吃惊了;她一向很少离开她的船舱,一旦离开,莉安娜总是跟在她身边,也许还有其他艾塞达依。
  伊雯一跃而起。装了三个人的船舱显得有点拥挤。
  “你们两个都还好吧?”艾梅林愉快地说道。她歪着头看奈妮,“我相信,吃得也好吧?心情好吗?”奈妮努力坐了起来,背靠着舱壁。“我的心情很好,谢谢。”“我们很荣幸,母亲,”伊雯开口说道,但是艾梅林挥手让她安静。
  “回到河上感觉真好,但是,没事可做,很快就闷得像个磨坊水池。”船身倾斜了,她调整了一下平衡,几乎是毫不费力,“今天,我来给你们上课。”她在伊雯的床尾上盘脚坐下。“坐吧,孩子。”伊雯坐下,但奈妮开始尝试用脚把自己撑起来。“我想,我到甲板上去好了。”“我说,坐下!”艾梅林的声音如同鞭打,但奈妮继续站起来,摇摇晃晃。她的双手仍然扶在床上,但她已经几乎站直了腰。伊雯准备好一旦她倒下,就上去扶她。
  奈妮闭上双眼,缓缓坐回床上。“也许,我还是留下吧。上面肯定很大风。”艾梅林笑了一声。“她们告诉我,你的脾气就像一只给鱼骨哽住了喉咙的鱼鹰。孩子,有些人还说,不论你年纪多大,让你当一段时间的学徒对你会有好处。我说,只要你拥有我听说你有的能力,你就有资格成为见习使。”她又笑了一声,“我一直都相信,应该按能力给报酬。是的。我猜,一旦你到达白塔,你可以学会很多。”“我宁愿请一位守护者教我怎样用剑,”奈妮嘟哝。她抽搐一般地吞咽着,睁开双眼,“我很乐意在某些人身上用剑。”伊雯厉眼看着她;奈妮指的是艾梅林吗——这不但愚蠢,而且危险——还是指兰恩?每次伊雯提到兰恩,奈妮都会朝她厉言相向。
  “剑?”艾梅林说道,“我从来都觉得剑没多大用途——就算你能学会用剑的技巧,孩子,永远都有男人拥有跟你一样的技巧,而且,力气比你大得多——不过,如果你想要一把剑……”她抬起手——伊雯屏住了呼吸,连奈妮也睁圆了眼睛——手里有一把剑。白色的剑柄和剑刃都怪异地泛着蓝色,看上去有点……冷。“这是用空气做的,孩子,用空气。它跟多数钢铁做的剑一样好用,更加好用,不过,还是没多大用途。”剑变成了一把削皮刀。没有过渡的变化;它就是忽然地从一样东西变成了另一样。“现在,这把刀就有用了。”削皮刀变成了薄雾,然后,消散了。艾梅林把空手放回膝盖上,“但不论是哪一样,都抵不上制造它们所付出的代价。还是自己带一把好餐刀更加方便、容易、简单。你必须学习何时使用你的能力,同时要学习如何使用,以及,何时最好用其他任何女人会用的方法来做事。就让铁匠去制造剖鱼的刀子吧。太频繁、太随意地使用唯一之力,会使你上瘾。那就意味着危险。你会开始渴望更多,迟早你会冒险汲取比你能够控制的更多的唯一之力。那种行为会把你像蜡烛一样烧毁,或者——”“如果我必须学会这一切,”奈妮生硬地插口道,“我宁愿学习些更有用的能力。这些——这些……”搅动空气,奈妮。点亮蜡烛,奈妮。现在,把它熄灭。再点着。“哈!”伊雯闭了一会儿眼睛。拜托,奈妮。请你控制一下你的脾气。她紧咬着嘴唇,阻止自己大声说出来。
  艾梅林沉默了片刻。“有用,”她终于说道,“某些有用的能力。你想要一把剑。假设一个男人拿着剑向我扑来。我会怎么做?你可以肯定,我会做些有用的事情。我想,我会这样做。”一瞬间,伊雯觉得床尾的女人身上有光芒闪烁。然后,空气似乎变得厚密起来;伊雯的眼睛看不出有任何变化,但是,她完全能感觉到。她想提起手臂;它一动不动,她的脖子以下像是被埋在了浓稠的果冻中一般。除了她的头部,其他部位都无法动弹。
  “放开我!”奈妮咬牙切齿。她的眼中闪着怒火,她的头左右扭动,但是她的其他部分僵硬得像座雕像。伊雯这才明白,自己不是唯一被冻结的人。“放开我!”“你觉得,这有用吗?而且,这只不过是空气而已。”艾梅林的口吻像在聊天,她们像是在喝茶闲聊,“一个大个子男人,一身肌肉,手握宝剑,但是,宝剑就跟他的胸毛一样毫无用处。”“我说,放开我!”“而且,如果我不喜欢他所在的位置,哈,我可以把他捡起来,”奈妮缓缓地升起来,仍然是坐着的姿势,头几乎碰到舱顶,她狂怒地抗议着。艾梅林微笑道,“我经常希望,我可以使用这种能力飞行。有记录说,在传奇时代,艾塞达依可以飞,但是,记录上没有清楚地说明究竟是如何飞的。不过,不是以这种方式。它不能那样用。你相当于伸出双手去搬一个跟你自己一样重的箱子;你好像强壮,但是,不论你怎样抱住自己,你都无法把自己提起来。”奈妮的头激烈地摆动着,但是,她的其他肌肉连抽搐一下都不行。“该死的,放开我!”伊雯使劲咽了咽口水,希望自己不会也被提起来。
  “所以,”艾梅林继续道,“强壮、多毛的男人,诸如此辈。他不能对我做什么,而我却可以随意摆布他。怎么,如果我愿意”——她向前倾身,专注地盯着奈妮;她的微笑突然不再友善——“我可以把他翻过来头朝下,拍打他的屁股。就像——”忽然间,艾梅林向后撞去,猛烈得头在舱壁上弹了回来,然后,她留在那个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般。
  伊雯目瞪口呆,口干舌燥。这不可能发生。不可能。
  “她们说得没错,”艾梅林说道。她的声音显得很勉强,似乎呼吸困难,“她们说,你学得很快。她们还说,你必须怒火冲天,才能学会。”她费劲地吸了一口气,“孩子,我们一起放了对方如何?”飘在半空的奈妮目光如同火烧,“你现在就放了我,否则我会——”突然,她的脸上露出吃惊、挫败的表情。她的口无声地动着。
  艾梅林坐了起来,活动活动肩膀。“你并非什么都懂,不是吗,孩子?你学会的还不到百分之一。你丝毫不疑心我可以把你和真源的接触砍断。你仍然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但是,你不能碰它,就像鱼不能碰月亮一样。等你学会足够的知识可以成为合格的艾塞达依时,再也没有女人可以对你这样做了。你的力量越强,强行屏蔽你所需要的艾塞达依就越多。现在,你认为,你想学习了吗?”奈妮紧闭着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阴郁地紧盯着艾梅林的眼睛。艾梅林叹了口气。“孩子,如果你的潜力稍微少一根头发那么多,我就会把你送到学徒总管手中,叫她把你一辈子都留在那里。但是,你会得到你应得的回报。”奈妮睁圆了眼睛,刚刚来得及开口大叫,就响亮地跌落床上。伊雯缩了缩;床垫很薄,床板很硬。奈妮挪动着坐好,动作不大,脸上木无表情。
  “现在,”艾梅林坚定地说道,“除非你想看更进一步的演示,我们开始上课吧。我们也许可以说,继续上课。”“母亲?”伊雯虚弱地说道。她下巴以下仍然无法动弹。
  艾梅林疑问地看看她,然后微笑。“噢,抱歉,孩子。恐怕,刚才你的朋友占据了我的注意力。”伊雯突然又可以动了,她抬起手臂,只为了说服自己她可以。“你们都准备好学习了吗?”“是的,母亲。”伊雯赶快回答。
  艾梅林朝奈妮挑起一边眉毛。
  过了一会儿,奈妮生硬地说道,“是的,母亲。”伊雯舒了一口气。
  “好。现在,开始吧。清空你们的脑海,只留下花蕾。”艾梅林离开的时候,伊雯大汗淋漓。她曾经以为其他艾塞达依中的一些算是严格的老师,但是,这个脸带微笑、容貌平常的女人耐心地榨干了她们的最后一滴精力,把它扯出来,每当似乎再没有力气剩下时,她像是可以伸手到你的体内一般搜出更多。不过,训练的成绩斐然。舱门在艾梅林身后关上后,伊雯抬起一只手;一簇小火焰几乎贴着她的食指凭空诞生,在她的指尖上跳跃着,然后,从一只指尖跳到另一只指尖。本来,她不应该在没有老师——至少也得是个见习使——照看的情况下做这样的事情,但是,她对自己的进步太过兴奋了,把这个规矩丢在脑后。
  奈妮一跃而起,抓起自己的枕头朝着正在关上的舱门砸过去。“那——那个讨人嫌、卑鄙、可耻的巫婆!愿光明烧死她!我要拿她去喂鱼。我要用可以把她下半辈子都变成绿色的药来灌她!我才不管她的年纪是不是大得可以当我母亲,如果我能把她揪到艾蒙村去,她就再也不能舒服地坐下……”她的磨牙声响得让伊雯吓了一跳。
  伊雯熄灭手中的火焰,坚决地低眼看着自己的膝盖。她祈祷自己能想出一个不被奈妮发现地溜出船舱的法子。
  这次课程对奈妮没有什么帮助,因为她全程都在按捺自己的脾气直到艾梅林离开。一直以来,奈妮不发火的时候都无法很好地发挥唯一之力,而当她发火之后,力量又会一口气全部爆发。艾梅林已经想尽办法激发她,但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之后。伊雯真希望奈妮能忘记自己也在场,看到、听到一切。
  奈妮挺着胸僵硬地走到床前,站定,盯着床后的舱壁,双手握着拳头垂在身侧。伊雯渴望地看着舱门。
  “不是你的错。”奈妮说道。伊雯愣了愣。
  “奈妮,我——”奈妮转身,低头看着她。“不是你的错,”她重复道,语气却不能令人信服,“但是,如果你敢泄漏一个字,我会——我会……”“一个字都不说,”伊雯飞快地回答,“我甚至什么都不记得了,一个字都无法泄漏。”奈妮瞪着她,过了好一会儿,点点头。突然,她一扭嘴唇,“光明啊,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的味道能比生羊舌根的味道更难吃的了。我会记住的,下次你再做笨鹅的时候……所以,你小心点。”伊雯缩了缩。那是艾梅林用来激发奈妮怒气的第一个法子。艾梅林先是用唯一之力困住了奈妮,然后,一团黑色的像油脂一般闪光、气味难闻的东西突然出现,强行塞进了贤者的嘴里。艾梅林甚至捏住她的鼻子逼她吞下去。奈妮的记性很好,只要她见别人做过一次,就能记住做法。伊雯也知道,一旦奈妮决定要这样对付她,她将想不出任何阻止的方法;虽然她自己可以成功地让一簇火焰跳舞,却永远不可能把艾梅林压在墙上。“至少,你不会再晕船了。”奈妮咕哝一声,然后短促尖利地笑了一声。“我太气愤了,忘了晕船。”她又沉闷地笑了一声,摇摇头,“我太郁闷了,没心情晕船。光明啊,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拖着倒过来穿过一个木板节孔。如果学徒训练就是这个样子,你一定很有动力拼命学习。”伊雯朝着膝盖愁眉苦脸。跟奈妮相比,艾梅林对她只不过是循循诱导,对她的成功露出微笑,对她的失败表示同情,然后再次诱导。但是,所有艾塞达依都说过,到了白塔,事情就不一样了;将会更艰苦,虽然她们都不肯说如何艰苦。如果她必须日复一日地经历奈妮的遭遇,她相信自己是扛不住的。
  船的移动出现了变化。摇晃减弱了,头上的甲板传来脚步声。一个男人在呼喊什么,伊雯听不太清楚。
  她抬头看着奈妮。“你觉得是不是……塔瓦隆?”“只有一个查出来的办法,”奈妮回答,然后,坚决地从钉子上取下斗篷。
  她们走到甲板上时,水手在四处跑动,拉动绳子,收起船帆,准备长桨。此时,风已经减弱成了微风,空中的乌云正在散开。
  伊雯冲到船栏边。“是的!是塔瓦隆!”奈妮面无表情地走到她身边。
  眼前的岛屿是如此庞大,以至于更像是河流被分成了两边,而不是被河流包围的一片土地。蕾丝一般的桥梁从岛屿两边的岛岸伸出,跨过河流和沼泽。城墙,塔瓦隆的光辉之墙,在穿透云层的阳光之下闪闪生辉。岛屿西岸,在天空衬托之下,黑色的龙山耸立在城后,折断的山峰喷出一丝薄烟,独自屹立在平原和丘陵之中。龙山,龙神死去的地方。龙山,因龙神之死而诞生。
  伊雯真希望自己看到那座山的时候不要想起岚。一个可以引导的男人。愿光明保佑他。
  河面上,河水中,立着一道高大的弧形墙壁,河之女王从一个宽阔的开口驶了进去。里面,是一个长长的码头围绕着一个圆形海港。水手收起最后一片船帆,仅靠船浆来操纵船只,船尾先入地开进船坞。沿着长码头,其他一起来到下游的船只在已经停在港里的船只之间穿行,挤到各自的停泊位置。本来已经忙碌的码头上,白火焰旗帜促使工人更加快了脚步。
  艾梅林走到了甲板上,船的缆绳还没完全系好,但是,她一出现,码头工人就立刻搭了一个踏板通往岸上。莉安娜走在她的身边,手里握着火焰手杖,其他船上的艾塞达依都跟着她们俩上了岸。没有一个艾塞达依朝伊雯或者奈妮瞥一眼。码头上,一群披着披肩的艾塞达依上前迎接艾梅林,正式地鞠着躬,亲吻艾梅林的戒指。码头一片忙碌景象,忙着卸货和迎接艾梅林的到达;士兵们上岸之后开始集合,男人卸下一箱箱货物;喇叭声跟观众的欢呼声争响。
  奈妮大声冷哼。“看样子她们把我们给忘了。来吧。我们自己照顾自己。”伊雯还舍不得离开她的塔瓦隆第一印象,但她还是跟着奈妮走下船舱去取行李了。等她们俩手臂上挽着包袱回到甲板上时,士兵和喇叭手都不见了——艾塞达依也不见了。男人们正在把甲板上的舱口盖打开,或者收缆绳。
  甲板上,奈妮抓住了一个水手的手臂,是一个穿着棕色粗布无袖衬衣的魁梧男人。“我们的马匹,”她开口说道。
  “我很忙,”他怒道,挣脱手臂,“马匹会送进白塔。”他上下打量她们,“如果你们要去白塔,最好自己去。艾塞达依不喜欢拖拖拉拉的新人。”另一个正在对付一个一个脱离缆绳的大包的男人朝他喊叫,他头也不回就走开了。
  伊雯跟奈妮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她们真的要靠自己了。
  奈妮大步走下船去,脸上挂着阴沉的决绝神色,而伊雯则沮丧地走下踏板,在码头上滞留的气味中穿过。她们都说希望我们来,如今,她们却根本不在乎我们。
  一道宽大的台阶向上升起,通往一个宽阔的深红色拱门。到达拱门之后,奈妮和伊雯站住脚步,目瞪口呆。
  虽然拱门附近的建筑多数从招牌上看来是旅店和商店,但是每一座都像一座宫殿。处处都是华丽的石建筑,每一座建筑的线条似乎都是下一座的补充和引导,引领着目光往前流动,一切似乎都是一个庞大设计的一部分。有些结构甚至根本不像建筑物,而是像巨浪、或者大贝壳,或者各种各样风化而成的悬崖。就在拱门的前方,是一个广阔的广场,有一个喷泉和许多树木,可以看到远处还有一个广场。一切建筑之上,是众多优雅的高塔,有些高塔之间由悬在高空中的桥梁连接。在所有高塔之上,还有一座最高最宽的、与光辉之墙一样雪白的白塔。
  “第一眼就让人叹为观止,”她们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第十眼、第一百眼依然如此。”伊雯转过身。一个艾塞达依;伊雯很肯定,虽然对方没有披披肩。没有人能拥有这种岁月无痕的容貌;而且,她有一种自信的神态,更肯定了这一点。再看看她的手,戴着巨蟒噬尾金戒指。这个艾塞达依有点胖,笑容温暖,是伊雯见过的模样最古怪的女人之一。她的胖掩不住高颧骨,眼睛向颧骨倾斜,眼珠是最清澈、最苍白的绿色,她的头发却几乎跟火焰同色。伊雯好容易才阻止自己盯着她的头发,和那双稍微倾斜的眼睛看个不停。
  “当然,是巨灵建造的,”艾塞达依继续道,“而且,有些人说,这是他们最杰出的作品。这是裂世之后最早建起的城市之一。当时,这里加起来只有不超过五百人——其中我们的姊妹只有二十个不到——但是,他们的建造是为将来的发展而建的。”“这是个美丽的城市,”奈妮回答,“我们要到白塔去。我们是来接受训练的,但是,似乎没人在乎我们是去还是不去。”“有人在乎,”女人微笑道,“我到这里来就是接你们的,只不过,我跟艾梅林说了一会儿话,所以迟了。我是纱里安,学徒总管。”“我不是来当学徒的,”奈妮语气坚决,只是有点太过匆忙,“这是艾梅林亲口说的,我要成为见习使。”“我听说了,”纱里安的语气很快乐,“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做法,但是,她们说你是个……例外。不过,你要记住,就算是见习使,我也一样可以惩罚她。相比学徒,这样做需要打破更多规则,但是,这样的事情已经有先例。”她对奈妮的皱眉只当没看见,转向伊雯,“而你,是我们的新学徒。有新的学徒加入总是一件开心的事情。我们最近的学徒太少了。加上你,就有四十个……只有四十个。其中,只有不超过八个或者九个可以升级为见习使。不过,我认为,你不需要太过担心这事,只要你努力学习,全心投入。训练是很艰苦的,就算她们都告诉我说你很有潜力,也不会有丝毫轻松。如果你不能无惧任何困难坚持到底,又或者,你会在压力之下崩溃,那我们最好现在就查出来,然后让你离开,而不是等到你成为真正艾塞达依,承托着其他人的依靠时。一个艾塞达依的生活不是那么容易的。在这里,我们会让你做好准备,只要你拥有必须的能力。”伊雯吞了吞口水。在压力下崩溃?“我会尽力的,纱里安塞达依。”她弱弱地说道。而且,我不会崩溃。
  奈妮担忧地看了她一眼。“纱里安……”她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纱里安塞达依”——这个敬称像是被挤出来一般——“一定要对她这么严厉吗?血肉之躯的承受能力有限。我对于……学徒必须经历的磨炼……有所了解。当然没有必要用故意打击的方法来查出她有多坚强吧。”“你指的是艾梅林今天对你做的事情吗?”奈妮的背僵硬地挺直了;纱里安的样子像是在竭力忍笑,“我跟你说过,我和艾梅林说了一会儿话的。不用担心你的朋友。学徒训练很艰苦,但没有那么严重。那是新见习使开头那几个星期的情况。”奈妮惊讶地张大了嘴;伊雯觉得贤者的眼睛都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是用来考验少数也许躲过了本该接受的学徒磨炼的见习使的。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容许我们——艾塞达依——中混入可能在外面世界的压力下崩溃的人。”艾塞达依上来用胳膊搂住她们的肩膀,一边一个。奈妮几乎没有注意到她在做什么。“来吧,”纱里安说道,“我会带你们去你们的房间。白塔在等你们。”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十九章 匕首之下

  弑亲者匕首上的夜晚很冷,大山脉里面的夜晚总是如此。从高耸的山峰刮来的风里携带着积雪的冰寒。岚在坚硬的地上动了动身体,把斗篷和毛毯都裹得更紧,半睡半醒。他的手伸向放在旁边的宝剑。再等一天,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最多再等一天,然后我们就继续走。如果明天再没有人来,不论是英塔还是暗黑之友,我就送丝琳回卡里安。
  这句话他之前也已经对自己说过。每一天,他们都呆在山侧,监视着胡林说在另一个世界里,痕迹曾经在的地方--丝琳说,在这个世界里,暗黑之友一定会从这个地方经过--他跟自己说,是时候离开了。然后,丝琳就摸着他的手臂,看着他的眼睛,说瓦勒尓之角如何如何,而他,不知不觉地就答应再等一天才走。
  寒风之中,他哆嗦着,想起摸着自己手臂看着自己眼睛的丝琳。如果被伊雯看到,她一定会把我的皮给扒了,还把丝琳的也扒了。伊雯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塔瓦隆,正在学习如何当艾塞达依了吧。下次她看到我的时候,可能会尝试安抚我了。
  他挪了挪,手从宝剑上移到了装着索姆·墨立林的竖琴和笛子的包袱上。无意识地,他的手指捏紧了吟游诗人的斗篷。那时的我觉得自己很快乐,虽然我在逃命。卖艺维生。我完全不知道究竟在发生什么事。已经不可以回头了。
  颤抖着,他睁开双眼。唯一的光亮来自刚过满月不久的娥眉月,低低地挂在空中。营火会把他们暴露在他们监视的对象眼中。洛欧在梦中喃喃自语,就像隆隆低响的雷声。一匹马儿跺了一下脚。胡林是第一个守夜的,坐在山侧略高一点的突出石块上;他很快就会来叫醒岚换班。
  岚翻了个身……然后定住。月色下,他可以看见丝琳的身影,在他的鞍囊上方弯着腰,手在扣子上。她的白裙在微弱光线下很显眼。"你需要什么吗?"她吓了一跳,转身盯着他。"你--你吓到我了。"他爬起来,推掉毛毯,用斗篷包着自己,走过去。他记得很清楚,自己躺下时,鞍囊就放在自己的身边,他总是把鞍囊放在身边。他从她手中取回鞍囊。所有的扣子都还好好的,就连放置那面见鬼旗帜的那边扣子也是。我的命怎会因为留着它而得救?如果被人看见它,认出它,我会因为拥有它而死。他怀疑地看着丝琳。
  丝琳留在原处,抬头看着他。月光在她的黑色眼睛里微微反光。"我想起来,"她说道,"我一直穿着这条裙子太久了。如果我能找到其他衣服临时穿一下,那么我至少可以用刷子把它刷一刷。也许,我可以穿你的衬衣。"岚点点头,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她的裙子跟他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样干净,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伊雯的裙子上出现一个污点,那么她只有立刻把它消灭掉才会甘心。"当然可以。"他从塞着行李的那边解开足够大的口子,扯出一件白色丝衬衣。
  "谢谢。"她把手伸到背后。他意识到,她是要解裙扣。
  他睁大了双眼,跳起来转过身。
  "如果你能帮我解,会容易很多。"岚清了清喉咙。"这不合适。我们又没有订婚,或者……"不要再想了!你永远不能跟任何人结婚。"就是不合适。"她轻柔的笑声引发一阵凉意沿着他的脊梁流过,如同被她的手指沿着他的脊梁滑过。他竭力不去听身后的嗦嗦声。"呃……明天……明天,我们就去卡里安。""瓦勒尓之角怎么办?""也许我们搞错了。也许他们根本没有往这边走。胡林说过,通过弑亲者匕首有几条路可以走。如果他们再往西走一点,根本不需要走进山里。""但是,我们跟踪的痕迹到这里来了。他们会来的。号角会来的。你现在可以转身了。""虽然你这样说,但是我们不知道……"他转过身,没说完的话都吞了回去。她用手臂勾着裙子,她的身上穿着他的衬衣,松垮垮的架在她身上。那是一件长尾衬衣,是量着他的身高而做的,但是,丝琳在女人中算是高个子。衬衣的下摆把她的大腿遮挡了一半多一点。倒也不是说,他从来没见过女孩的大腿,双河的女孩常常把裙子挽起来绑住,在水树林的塘子里涉水。但是,她们一到梳辫子的年纪就不会这样做了,而此刻,周围环境也很黑暗。月光似乎使她的皮肤发亮。
  "你不知道什么,岚?"她的声音融化了他的关节。他响亮地咳了一声,转身面对另一个方向。"嗯……我想……啊……我……呃……""想一想光荣吧,岚。"她伸手摸着他的后背,他几乎要丢脸地怪叫一声,"想一想,找到瓦勒尓之角的人将会得到何等荣耀。当我站在找到瓦勒尓之角的人身边时,我将会多么骄傲。你不知道,你和我,我们俩一起将攀登多高的顶峰。得到瓦勒尓之角,你就可以成为帝王。你可以成为另一个阿图尔·鹰翼。你……""岚大人!"胡林喘着气冲进营地,"大人,他们……"他突然一个急刹,喉咙里发出咯咯声。他的目光掉到地上,绞着双手站着。"原谅我,女士。我不是有意……我……对不起。"洛欧坐起来,毯子和斗篷都落下了。"发生什么事?已经轮到我守夜了吗?"他朝岚和丝琳看过来,即使是在月色下,他睁大眼睛的动作也足够清楚。
  岚听到丝琳在他身后叹了口气。他从她身边走开,仍然不看她。她的腿如此雪白,如此光滑。"什么事,胡林?"他尽量平缓地问道;他是在生胡林的气,自己的气,还是,丝琳的气?没理由生丝琳的气。"你见到什么了吗,胡林?"嗅探者低着眼皮说道。"是营火,大人,就在下面的小山里。我起初没有看见。因为他们把火压得很小,而且藏了起来,不过,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躲避身后的人,而不是前方和上面的人。就在两里之外,岚大人。肯定不会超过三里。""是菲恩,"岚说道,"英塔不会害怕有人跟踪。一定是菲恩。"一时之间,他不知道此刻自己该怎么做。他们一直在等菲恩,但是,此刻这个人就在一两里之外,他却不知如何是好了,"明天早上……明天早上,我们就跟着他们。等英塔和其他人赶上之后,我们就可以直接向他们杀过去。""这么说,"丝琳说道,"你要让这个英塔得到瓦勒尓之角了。还有,光荣。""我不想要……"他想都没想就转过了身,她就在眼前,双腿在月光下白皙如玉,她丝毫不在意,就像这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就像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这念头自己冒了出来,她想要的是得到瓦勒尓之角的男人。"我们三个人是无法从他们手中夺走号角的。英塔带了二十个枪兵。""你不知道你是否能夺走它。你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带了多少随从?"她的语气很平静,但是很坚决,"你甚至不知道,在那里扎营的人是否拥有号角。唯一的方法就是你自己下去看一看。带alantin去吧;他们一族拥有锐利的眼睛,在月光下也能看清。而且,他也有力气搬动号角和它的箱子,只要你做出正确的决定。"她说得对。你不能肯定,那里的人是否菲恩。叫胡林四处搜寻根本不存在的痕迹,结果真正的暗黑之友来到时,自己却全部暴露在开阔地,那可就好看了。"我自己去,"他说道,"胡林和洛欧保护你。"丝琳笑着走近他,仪态万千如同舞蹈。她抬头看他,月影把她的脸挡住,宛如面纱,显得那么神秘,令她加倍美丽。"我可以保护自己,直到你回来保护我为止。带alantin去吧。""她说得对,岚,"洛欧站起来说道,"在月色之中我看得比你清楚。有我的视力帮助,比你独自一人去看得更清楚,我们可以不用靠得太近。""好吧。"岚大步走向自己的宝剑,把它扣在腰间。弓和箭留下了;黑暗中,弓发挥不了什么用处,而且,他打算去看,而不是去战斗。"胡林,把营火位置指给我看。"嗅探者带着他爬上山坡,爬到岩石上,那块石头就像从山侧伸出的一只巨大拇指。那营火只是一个小点而已--胡林指给他看的时候,他一开始还没看见。不论是谁生的火,一定是不想被人看见。他把它的位置记在脑中。
  他们回到营地时,洛欧已经给红和大马上好了鞍。岚爬上马背时,丝琳捉住了他的手。"记住,光荣,"她轻声说道,"记住。"她身上的衬衣比他的印象中显得更合身,就像是,衬衣配合着她的身形重塑了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把手抽回来。"胡林,以你的生命保护她。洛欧?"他轻轻踢了踢红的肚子。巨灵的大马迈着沉重步子跟在身后。
  他们没有试图加快脚步。夜晚笼罩着山脉的侧面,月影使每一步都难以看清。岚再也看不到那火光了--不用问,从水平方向看去,它藏得很好--但是,他牢牢记得它的位置。对于一个学会在双河西树林的纠缠树木之中狩猎的人来说,寻找那簇火并不是很困难。然后,怎么做?丝琳的脸在他眼前浮现。当我站在找到瓦勒尓之角的人身边时,我将会多么骄傲。
  "洛欧,"为了理清头脑,他忽然说道,"她叫你alantin是什么意思?""岚,在古语中,"巨灵的大马犹犹疑疑地选择着落脚点,但是,洛欧指引它前进的时候肯定得像是走在日光中,"它的意思是兄弟,是tia avende alantin,树兄弟,的缩略语。它是一个很正式的用语,不过,我听说卡里安人用词都很正式。至少,贵族是这样的。我在那里见过的平民根本一点都不正式。"岚皱起眉。一个牧羊人不可能被一个正式的卡里安贵族家族接受。光明啊,马特没有说错你。你疯了,而且头大发胀。但是,如果我可以结婚……他祈祷自己能停止胡思乱想,可是,在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虚空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形成,使思考成为遥远的事情,成为其他人的事情;塞丁照耀着他,向他招手。他咬紧牙关,忽略它;这就像是企图忽略头脑里的一块热炭,但是,至少他可以控制它。几乎可以。他差点想遣散虚空,然而,外面的夜色里有暗黑之友,而且此刻离他更近了。还有半兽人。他需要空灵,甚至需要虚空中那令他难安的平静。我不需要碰它。我不需要。
  过了一会儿,他收住红的缰绳。他们站在山脚,山坡上稀疏的树木在夜里只有乌黑的影子。"我觉得,我们现在已经很靠近了,"他轻声说道,"我们最好下马走吧。"他从马鞍上滑下,把红棕小马绑在一棵树上。
  "你没事吧?"洛欧一边下马一边轻声问道,"你听起来有点怪。""我没事。"他发现自己的语气有点硬邦邦。紧绷。塞丁在呼唤他。不!"小心点。我不能肯定到底有多远,但是,那簇火应该就在--我们前面的某处。我猜,在山顶。"巨灵点点头。
  岚缓缓地从一棵树后滑到另一棵树后,每一步都很小心,手里紧紧握着宝剑,避免它敲在树身上。他庆幸这里没有灌木。洛欧跟着他,就像一个大影子;岚只能看到他的影子。一切都藏在月影和黑暗中。
  突然,月光的变换驱散了他前方的阴影,他凝固不动,摸着一棵羽叶树的粗糙树身。地上昏暗的影子变成了裹在毛毯中的人,离他们不远处,是另一群更大的影子。是睡着了的半兽人。他们已经熄灭了营火。一束在树枝之间移动的月光在地面的一件物品上反射出金色和银色的光芒,就在两堆影子的中间。月光似乎变亮了;一瞬间,他可以看得很清楚。在那闪光的旁边躺着一个睡觉的人影,但是,吸引他目光的不是那个影子。箱子。号角。还有,箱子上的东西,月光下,它闪起一点红光。是匕首!为什么菲恩要把它……?
  洛欧的大手把岚的嘴巴连同相当一部分脸一起捂住了。他转过身看着巨灵。洛欧缓缓地朝他的右方指去,像是害怕动作会引起注意。
  起初,岚什么都看不见,然后,不到十步之外,一个影子动了。一个高大、壮实、矮胖的影子。岚屏住了呼吸。一只半兽人。它抬起鼻子,像是在闻什么。它们中有一些是靠气味狩猎的。
  一时间,虚空在摇晃。暗黑之友营地里,有人动了动,半兽人转头朝那个方向闻。
  岚凝固不动,任由空灵的平静把自己包裹。他的手握着剑,但是,他没有理它。虚空就是一切。要来的总归是要来的。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半兽人。
  那个影子又朝暗黑之友营地看了片刻,然后,像是满意了,又蹲下身躲在了一棵树旁。几乎是立刻从那里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像撕扯粗布一般的声音。
  洛欧的嘴巴凑近岚的耳朵。"它睡着了。"他不可思议地说道。
  岚点点头。塔跟他说过,半兽人很懒,对杀戮以外的任何任务都容易放弃,除非是在恐惧的逼迫下。他转身看着营地。
  那里,一切恢复静止和死寂。月光不再照着箱子,但是,他现在知道哪个影子是箱子了。他可以在脑海中看见它,就在虚空之外,在塞丁的光芒之中,漂浮着,闪着金光,镶着银纹。瓦勒尓之角和马特需要的匕首,这两样都几乎近在咫尺。丝琳的脸跟箱子一起漂浮。他们可以在早上跟踪菲恩的队伍,等待英塔赶来。假设英塔真的来了,假设他可以在失去嗅探者的情况下仍然跟踪着痕迹而来。不,再也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全都近在咫尺。丝琳在山上等着。
  岚示意洛欧跟着,然后趴在地上,朝着箱子匍匐前进。他听到巨灵压抑地吸了一口气,但是,他的眼睛紧盯着前方箱子的影子。
  暗黑之友和半兽人躺在他的左边和右边,但是,他曾经见过塔潜近一只鹿,近得在它跳走之前可以摸到它的肚子;他曾经竭力向塔学习。发疯!这个念头黯淡地飞过,几乎不可触及。这是发疯!你--发--疯--了!黯淡的念头;其他人的念头。
  缓缓地,静静地,他滑到那特别的影子旁边,伸出了一只手,摸到那金子做的华丽花饰。这是装着瓦勒尓之角的箱子。他的手还碰到了盖子上的另一件东西。是匕首,没有鞘。黑暗中,他睁大了眼睛。想起它对马特的伤害,他猛地缩了手,虚空随着他的激动而摇晃。
  睡在附近的男人--距离箱子不到两步;其他人都没有睡得这么近,都睡在至少在一班之外--在梦中呻吟着,在毯子里扭动。岚让虚空把思想和恐惧都卷走。男人在梦中不安地喃喃自语,静止不动了。
  岚的手回到匕首上,但没有碰它。它一开始并没有伤害马特。至少,不太多;不太快。他一口气把匕首拿起来,塞到腰带后面,然后放开手,减少被它直接碰到皮肤的时间。也许匕首会伤害他,可是马特没有它会死的。他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沉重得几乎要把他拉倒,压迫着他。但是,在虚空中,这种感觉跟思想一样遥远,匕首的感觉很快就淡化成他习惯的感觉了。
  他只多浪费了一会儿,瞪着阴影中的箱子--号角一定就在里面,但是,他不知道怎样打开它,他自己一个人也无法抬走它--然后,他四处寻找洛欧。他发现,巨灵就蹲在他身后不远处,巨大的脑袋旋转着,左右看着那些熟睡的暗黑之友和半兽人。就算在夜里,也可以清楚看出,洛欧的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在月光下,它们就像茶碟子那么大。岚伸手握住洛欧的手。
  巨灵吓了一跳,吸了一口气。岚用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把洛欧的手放在箱子上,做了个抬的动作。有那么一会儿--在夜里,在一群暗黑之友和半兽人中间,这一会儿就像是永远;实际上,它不超过一个心跳的时间--洛欧目瞪口呆。然后,缓缓地,他伸手抱住金箱子,站了起来,似乎毫不费劲。
  极度小心,甚至比来的时候还小心地,岚开始跟在洛欧和箱子后面离开营地。他双手握着剑,看着那些熟睡的暗黑之友以及半兽人的静止身影。随着他们脚步的离开,所有阴影都被黑暗吞得更深。几乎自由了。我们成功了!
  睡在箱子附近的男人突然像被勒住脖子一般大叫一声坐了起来,随即一跃而起。"它不见了!醒醒,你们这班垃圾!它--不--见--了!"是菲恩的声音;即使是在虚空之中,岚也听得出来。其他人纷纷爬起来,暗黑之友和半兽人都在互相喊问发生了什么事,咆哮、嘶吼。菲恩的声音提升为嚎叫。"我知道是你,艾索尔!你躲着我,但是我知道你在那里!找出他!找出他!艾索--尔!"人类和半兽人朝各个方向四散。
  岚悬浮在空灵之中,继续前进。他进营地的时候几乎把塞丁给忘记了,但是此刻,他感觉到它在脉动。
  "他看不见我们,"洛欧低声说道,"一旦我们到达马匹那里--"前方的黑暗中,跳出一只半兽人朝他们扑来,它长着一张人类的脸,口鼻位置被残忍的鹰嘴取代。镰刀长剑带着风声砍下。
  岚不加思索地行动了。他与剑刃合而为一。墙头猫舞。半兽人落下时惨叫一声,死去时又叫了一声。
  "快跑,洛欧!"岚命令。塞丁在呼唤他。"快跑!"他模糊地意识到洛欧笨重而别扭地开始飞奔,但是,另一只半兽人正在夜色下扑来,长着野猪的口鼻獠牙,高举着尖钉斧头。岚流畅地滑到半兽人和巨灵之间;洛欧必须带着号角离开。半兽人的头和肩膀都比岚高,身体比他宽了一半,默默地呲着獠牙朝他扑来。侍臣拍扇。这次,没有惨叫。他倒退着在洛欧身后走着,监视着黑夜。塞丁朝他歌唱,那是多么甜美的歌曲。唯一之力可以把他们全部烧死,把菲恩和其他人烧成灰烬。不!
  又来了两只半兽人,狼和公羊,闪着寒光的牙齿和扭曲的羊角。荆棘藏蜥蜴。第二只半兽人倒下,羊角几乎扫过他的肩膀,他单膝跪地,平稳地站起来。塞丁的歌声诱惑地轻抚着他,用千根丝线拉扯着他。用唯一之力把他们全部烧死。不。不!我宁愿死。如果我死了,一切就了结了。
  一群半兽人出现了,犹疑地搜寻着。有三只,四只。突然,其中一只指向岚,嚎叫一声,其他三只和应着冲过来。
  "让它了结了吧!"岚喊道,跳起来迎上去。
  一瞬间,它们吃惊地愣了愣,然后,他们高举长剑和斧头,叫喊着继续冲来,叫声粗嘎却愉快,渴望着鲜血。岚伴随着塞丁的歌声在它们中间起舞。蜂鸟吻蔷薇。那歌曲是如此可爱,填满他的内心。猫踩热沙。手中的宝剑如有生命,以前从来都没有试过这样。他战斗着,似乎挥舞苍鹭宝剑可以阻止塞丁接近他。苍鹭展翅。
  岚盯着身边地上不动的身躯。"死了更好。"他喃喃说道。他抬起眼睛,看着营地所处的山上。菲恩在那里,还有暗黑之友,和更多半兽人。
  太多战斗。如果活下去,要面对的太多了。他朝那个方向走了一步。又一步。
  "岚,快来!"洛欧焦急的轻呼声飘过空灵飘到他的耳中,"看在生命和光明的份上,岚,快来啊!"小心翼翼地,岚弯下腰在一只半兽人的衣服上擦掉剑刃上的血迹。然后,就像兰恩在监视他的训练一般,他很正式地回剑入鞘。
  "岚!"岚像是完全不觉得紧急一般,走到马匹旁跟洛欧会合。巨灵正在用鞍囊里取出的带子把金箱子绑在马鞍上。他的斗篷塞到了箱子下帮助把箱子稳在圆滑的马鞍上。
  塞丁不再歌唱了。它,那倒胃的光芒,就在那里,但是,它留在原处,像是真的被岚赶走了一般。他疑惑地释放了虚空。"我觉得我要发疯了。"他说道,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他回头看着他们来的方向。呼喊和嚎叫从五六个不同方向传来;是搜寻的迹象,而不是追杀。还不是。他踩蹬上马。
  "有时候,你说的话我有一半都听不懂,"洛欧说道,"如果你必须发疯,可否至少等我们回到丝琳女士和胡林那里呢?""你的马鞍上绑了那个东西,怎么骑马?""我跑步!"巨灵说到做到,立刻快步小跑起来,用缰绳拉着大马跟在身后。岚跟上。
  洛欧的速度跟马匹小跑的速度一样。岚肯定,巨灵不能持续这样的速度很久,但是,洛欧的脚从不摇晃。于是岚认定,巨灵吹嘘自己曾经跑赢过一匹马的话也许是真的。时不时地,洛欧边跑边回头看看,但是,暗黑之友的喊叫和半兽人的嚎叫声渐渐远去了。
  尽快地面开始严重倾斜,洛欧的脚步也几乎没有慢下来,他跑进他们山侧的营地时,只是略略喘气。
  "你得到它了。"丝琳的目光落在洛欧马鞍上的那只华丽箱子上,欢呼道。她已经穿回裙子了;岚觉得它白得像雪。"我就知道,你会做出正确决定的。我可以……看一眼吗?""有没有被他们发现,大人?"胡林焦虑地问道。他敬畏地盯着箱子,同时也瞟着外面的夜色,瞟着山下,"如果他们跟来了,我们必须赶快走。""我认为他们没有跟来。到那块突出岩石去看看你能不能发现什么情况。"岚下马,胡林快步爬上岩石,"丝琳,我不知道怎样打开箱子。洛欧,你知道吗?"巨灵摇摇头。
  "让我试试……"即使对于一个像丝琳这么高的女人来说,洛欧的马鞍仍然很高。她伸出手去抚摸箱子表面漂亮的图案,沿着它们移动,然后按下去。"咔哒"一声,她推推盖子,打开了。
  然后,她踮起脚尖,要伸手进箱子,岚从她的肩后伸手过去,取出瓦勒尓之角。他以前见过它一次,但从来没有碰过它。虽然它很漂亮,但是看起来既不像年代久远,也不像威力强大。它是一个卷曲的金色号角,在微弱的光芒下闪烁,号角口边缘嵌着一圈银色文字。他用手指抚摸那奇怪的字母。它们像是能吸引月光一般。
  "tia mi aven moridin isainde vadin,"她念道,"坟墓无法阻挡我的召唤。你可以比阿图尔·鹰翼更伟大。""我要把它带到石纳尓,交给阿格玛大人。"它应该被送往塔瓦隆,他心想,但是,我受够艾塞达依了。就让阿格玛或者英塔把它送去吧。他把号角放回箱子里;它反射着月光,十分引人注目。
  "你疯了。"丝琳说道。
  这句话让岚打了个哆嗦。"是不是发疯都好,我决定这样做了。我跟你说,丝琳,我跟伟大没有关系。刚才在外面的时候,我觉得我想伟大。一时之间,我觉得,我想要得到……"光明啊,她是这么美丽。伊雯。丝琳。不论是哪一个,我都配不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控制了我。"塞丁为我而来,但是我用宝剑把它赶走了。这也是发疯吗?他深吸一口气,"号角应该属于石纳尓。就算不是那里,阿格玛大人也知道该如何处理它。"胡林从上面出现。"营火又出现了,岚大人,而且,很旺盛。我觉得我还听到了喊叫声。全都在山下。不过,我认为他们不会到这里来。""你误解我了,岚,"丝琳说道,"你已经不能回头。你已经无法脱身。那些暗黑之友不会因为你把号角夺走了就简单地离开。远远不会。除非,你知道全部杀死他们的方法,现在,他们会像你追猎他们一样追猎你。""不!"岚的激烈反应让洛欧和胡林吃了一惊。他缓和语气,"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他们全部杀死。在我看来,他们可以永远活下去。"丝琳摇头,长发如波浪般起伏。"那么,你不能回头,只能继续向前。你可以很快就到达卡里安的城墙,比回到石纳尓快许多。难道,再陪我几天这么麻烦吗?"岚瞪着箱子。丝琳的陪伴又怎么会麻烦,但是,接近她使他不停地想不该想的事情。不过,回头往北走就意味着冒险遭遇菲恩和他的追随者。这一点她说得没错。菲恩永远不会放弃。英塔也不会放弃。如果英塔继续往南,那么岚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他会走到旁边去,他迟早会到卡里安。
  "好吧,卡里安,"他同意道,"你得给我带路,丝琳。我从来没有去过卡里安。"他伸手关上箱子。
  "你有没有从暗黑之友那里拿别的东西?"丝琳问道,"你之前提过一把匕首。"我怎会忘记?他没有合上箱子,从腰带里拔出了匕首。光秃秃的匕刃像号角一般弯曲着,上面刻着金鳞蟒蛇。柄尖上的红宝石跟他的大拇指一样大,在月色下像邪恶的眼睛一般闪烁着。它是如此华丽,如此邪恶,但感觉却跟其他刀子没什么差别。
  "小心点,"丝琳说道,"不要割到自己。"岚觉得心寒。仅仅是带着它已经很危险,他不敢想象被它割到会有什么后果。"这是shadar logoth的匕首,"他对其他人说道,"不论是谁,带着它足够久,心智就会被它扭曲。它的邪恶会深入骨髓,就像它污染shadar logoth一样。没有艾塞达依的治疗,它的污染最终可以致命。""这就是折磨马特的匕首,"洛欧轻声说道,"我从来不怀疑。"胡林瞪着岚手里的匕首,双手在外套前擦拭。嗅探者的样子一点也不高兴。
  "我们任何一个人如无必要,都不要碰它,"岚继续道,"我会想个办法带着它--""它很危险,"丝琳朝着匕刃皱眉,就像见到一条活生生的毒蟒蛇一般,"把它丢掉。留下它,如果你想阻止其他人碰到它,就把它埋起来,但是,不要带着它。""马特需要它。"岚坚决地回答。
  "它太危险了,你自己说的。""他需要它。艾梅……艾塞达依说过,如果没有匕首,就不能治好他,他会死。"他的身上仍然绑着她们的丝线,这把匕首可以砍断它。在我摆脱它,摆脱号角之前,她们也有一根丝线绑在我身上,但是不论她们怎么扯线,我都不会起舞的。
  他把匕首放在箱子里,搁在号角卷曲的部位中--刚好够位置--然后把盖子合上。它响亮地"咔哒"一声锁上了。"这应该可以保护我们不受它的影响。"他是这样希望的。兰恩说过,当你觉得最不确定的时候,就是装出最确定的样子的时候。
  "箱子当然可以保护我们,"丝琳僵硬地说道,"现在,我要睡觉了。"岚摇摇头。"我们离他们太近了。有时候,菲恩似乎有能力可以找到我。""如果你害怕,就寻找唯一吧。"丝琳说道。
  "我想在天亮之前,离那些暗黑之友越远越好。我给你的马匹上鞍吧。""固执!"她显得很生气,当他朝她看的时候,她嘴角露出的微笑丝毫不触及她的黑色眼睛,"一个固执的男人是最好的,一旦……"她的声音弱下去,没有说完,这让他担心。女人常常不把话说完,根据他有限的经验判断,她们没有说出口的话才是最大的麻烦。丝琳默默地看着岚把自己的马鞍放到白马的背上,弯腰绑好肚带。
  "把它们全都找回这里来!"菲恩咆哮。山羊半兽人倒退着离开他。此刻,营火里堆满了木柴烧得很旺,照亮了山顶,阴影在四处摇晃。他的人类随从挤在火焰旁边,生怕在跟半兽人一起呆在黑暗中。"找出它们,找出每一只还活着的,如果有谁想逃跑,告诉它,它将会跟那一只一样下场。"他指着第一只来告诉他找不到艾索尔的半兽人。它还躺在地上,浸在自己的血中,抽搐着,蹄子在地上抓出道道刻痕。"去。"菲恩轻声说道,山羊半兽人跑进夜色中。
  菲恩轻蔑地看着其他人类--他们仍然有用--然后转身朝着夜晚,朝着弑亲者匕首瞪去。艾索尔就在那里,在山脉里的某处。带着号角。一想到这,他的咬牙声咯咯作响。他不知道准确的位置,但是,山脉里有什么东西在牵扯他。把他扯向艾索尔。这部分暗黑魔神的……礼物还在他的体内。他几乎不去想它,而且尽量不去想它,直到突然地,在号角失去之后--失去了!--艾索尔就出现了,像肉块吸引饿狗一样吸引着他。
  "我再也不是狗了。再也不是狗了!"他听到火边的其他人不安地挪动着,但是不理他们,"你会为你对我做的事付出代价,艾索尔!世界会付出代价!"他的疯狂笑声在夜空中回荡,"世界会付出代价!"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二十章 塞丁

  岚带着众人不停地前进,在黎明时才容许略微停留了一下,让马匹休息。也让洛欧休息。瓦勒尓之角装在金银箱子里,占用了巨灵的马鞍,他只好在大马前面走路或者小跑,从不抱怨,也从不拖慢脚步。在夜里的某个时刻,他们已经进入了卡里安的边界。
  “我想再看看它。”他们停下来的时候,丝琳说道。她下马,大步走到洛欧的马匹旁。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露出半边脸,他们的影子又细又长指向西边。“alantin,帮我把瓦勒尓之角拿下来。”洛欧开始解绑带。
  “不,”岚说道,从红的背上下来,“洛欧,不要解。”巨灵看看岚,又看看丝琳,耳朵疑惑地抖动着,但是,他把手放开了。
  “我要看号角。”丝琳要求道。岚很肯定,她年纪并不比自己大,但是,这一刻,她忽然显得跟山脉一样古老冰冷,而且,比坐在王座上的摩菊丝女王更加尊贵。
  “我认为,我们应该继续把匕首封在里面,”岚说道,“据我所知,看着它也许跟触摸它一样可怕。就让它躺在那里吧,直到我把它交到马特手中,他——他就可以带着它去找艾塞达依。”治疗的代价将会是什么?但是,他没有选择。岚略带内疚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自己不需要再跟艾塞达依打交道。不论如何,我跟她们已经没有瓜葛。
  “匕首!你似乎只关心匕首。我叫你把它丢掉的。我要看瓦勒尓之角,岚。”“不行。”她向他走来,步态摇曳生姿,让他喉咙发紧。“我只不过是想在白天的光线下看一看它。我甚至不会碰它。你来拿它好了。你,手中握着瓦勒尓之角,这将会是一个值得让我回忆的情景。”她边说边握住了他的手;她的触摸让他皮肤刺麻,口干舌燥。
  回忆——当她离开之后……他可以在取出号角之后,立刻把箱子合上,把匕首关在里面。在有光线的地方,把号角拿在自己的手里,该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情。
  岚但愿自己对龙神的预言能了解得多一些。唯一一次他听说龙神预言的时候,是在艾蒙村里,听一个商人护卫讲述了其中的一部分,当时,奈妮用扫帚敲了那个男人的肩膀一记,把扫帚都敲断了。他听到的那一点点内容中,没有提到瓦勒尓之角。
  艾塞达依总是想逼迫我照她们的意思去做。丝琳仍然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她的脸是如此年轻美丽,他真想丢掉脑中的想法亲吻她。他从来没有见过艾塞达依像她这样行事,而且,她的样子是年轻,而不是岁月无痕。一个跟我一般大的女孩不可能是艾塞达依。但是……“丝琳,”他柔声问道,“你是艾塞达依吗?”“艾塞达依,”她几乎是啐了一口,一把丢下他的手,“艾塞达依!你总是拿这个来质问我!”她深吸了一口气,整平裙子,像是在聚集力量,“我就是我。我不是艾塞达依!”然后,她不再说话,冷冷地沉默着,就连旭日似乎都带上了寒意。
  洛欧和胡林竭尽全力假装聊天,尴尬地扮作什么都看不到,丝琳瞪了他们两个一眼,把他们都凝固了。四人继续上路。
  晚上,他们在一条山中小溪旁扎营,从溪水里捉鱼做晚餐,丝琳似乎稍微恢复了一点心情,跟巨灵聊天讨论书本,对胡林语气友善。
  她几乎不跟岚说话,除非,岚先开口,这样的情况从那个傍晚开始持续到第二天,他们穿过两边如同巨大的锯齿灰墙一般高耸入云的山脉的时候。不过,每次他朝丝琳看的时候,她都在看他,而且脸带微笑。有时候,是那种让他以微笑回报的笑意,有时候,是那种让他清清喉咙,把自己的念头扫走的笑意,有时候,是那种跟伊雯有时会露出的神秘、会意的笑意。那是一种总是让他挺直腰杆的微笑——但是至少,那是个微笑。
  她不可能是艾塞达依。
  路开始往下倾斜,暮色将要降临,弑亲者匕首终于向低矮的连绵小山让步,植物多半是灌木,一丛丛不能算是森林的灌木。脚下有一条路,但其实不过是泥辙,也许是时不时经过的马车留下的。一些小山被开垦成了梯田,种满农作物,但此刻田里没人。散布的农屋距离他们走的路都很远,岚只能看出它们是用石头砌成。
  等他看到前方出现的村子时,村里一些屋子的窗里已经洒出灯光,迎接夜晚。
  “我们今晚可以睡床了。”岚说道。
  “太好了,岚大人。”胡林笑了。洛欧点头赞同。
  “村里的旅店,”丝琳嗤之以鼻,“不用问肯定很脏,而且挤满大口灌酒的脏男人。为什么我们不能继续睡在星空下?我觉得我很享受。”“如果菲恩在我们睡着的时候赶上来,你就不会享受了。”岚说道,“他、还有那些半兽人。丝琳,他在追我。也在追号角,但是,他能找到的人是我。不然,你以为过去那几晚我为什么要如此小心?”“如果菲恩赶上我们,你会对付他的,”她的语气沉着自信,“村里也可能有暗黑之友。”“但是,就算他们知道我们是谁,周围有那么多村民,他们也不能做什么。除非你认为村里人全部是暗黑之友。”“如果他们发现你带着号角又如何?不论你想不想伟大,就连农夫也梦想要得到它。”“她说得对,岚。”洛欧说道,“恐怕有些农夫会想得到它。”“解开你的毛毯,洛欧,把它盖在箱子上。一直盖着它。”洛欧照做了,岚点点头。很显然,巨灵用皮带绑好的毯子下有一个盒子或者箱子,但是,看不出它跟普通旅行箱有什么区别,“这是我们女士的衣箱。”岚咧嘴一笑,鞠了一躬说道。
  丝琳对他的俏皮话没有回答,只露出了一个无法理解的眼神。过了一会儿,他们继续前进。
  几乎是立刻,从岚的左边,闪起一个光芒,似乎是落日照在地面的某件东西上引起的反光。某件大东西。从它反射过来的光芒判断,是某件非常庞大的东西。他好奇地把马头转向那边。
  “大人?”胡林问道,“不是进村吗?”“我只是想先看看这个。”岚回答。这比照在水面上反射的阳光还要强烈。会是什么东西?
  他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反光,红停下脚步时,他吃了一惊,正想催促红继续向前,却发现他们站在一个泥土悬崖边上,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挖掘工地。多数山体已经被挖走,而且向下挖了少说也有一百步那么深。当然,不止一座山被挖走了,也许还有一些农夫的田地,因为,这个大坑的宽度至少是深度的十倍。坑对面似乎被压实成了一条坡道。坑底有人,大约十来个吧,正在生火;坑底下已经是夜晚了。那些人之中,盔甲时不时地映着光芒,他们身上也挂着剑。他只是略略瞥了他们一眼。
  坑底泥土之上,斜靠着一只巨大的石手,托着一个水晶球,就是这个东西在最后的阳光下闪烁。它的尺寸让岚惊叹,表面光滑——他很肯定,连一丝刮痕都没有——直径至少有二十步。
  距离石手不远处,有一张与之成比例的石脸被挖了出来。是一张长胡子的男人脸,年代久远,虽然埋在一堆泥土之中,仍然不失高贵,宽阔的五官流露智慧和知识。
  虚空不请自来,塞丁完美无缺地在不远处等待着,闪着光芒,向他招手。他的注意力都在石手和石脸上,甚至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他曾经乘坐过一艘船,船长贝乐。杜门跟他提过一只托着巨大水晶球的巨大石手;他说,那只手位于特玛京一个岛屿的一座山上。
  “这很危险,”丝琳说道,“走吧,岚。”“我相信我可以找到一条路走下去。”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塞丁在朝他歌唱。在落日的光芒下,那庞大的球体似乎闪着白光。在他的眼中,水晶的深处有光芒在旋转、在跳舞,跟塞丁的歌声相和。他疑惑,为何下面的那些人没有注意到呢。
  丝琳骑到他身边,捉住他的手臂。“求求你,岚,你一定要离开。”他迷惑地看看她的手,然后沿着她的手臂抬眼看到她的脸。她真的很担心,也许甚至在害怕,“就算我们脚下的悬崖不会在马蹄下崩溃,把我们摔下去折断脖子,那些男人也是守卫,显然是为了阻止路过的人前去骚扰的。如果你被某个领主给逮捕了,对你躲避菲恩有什么好处?走吧。”突然,一个在远处漂浮的念头告诉岚,他已经被虚空包围了。塞丁在歌唱,水晶球在脉动——他甚至不用看,他能感觉到——他想,如果自己唱起塞丁之歌,那张巨大的石脸将会张开嘴巴跟他一起歌唱。跟他、跟塞丁一起。合为一体。
  “求求你,岚,”丝琳说道,“我会跟你一起进村子。我不会再提号角。只要你肯离开!”他释放虚空……然而,它没有离去。塞丁在吟唱,水晶中的光芒如同心脏般跳动。如同他的心。洛欧、胡林、丝琳,全都在看他,但是,他们与水晶之中的光辉相比是那么黯淡。他竭力把虚空推开。它稳如磐石;他漂浮在一个坚硬得石头一般的空灵中。塞丁之歌,水晶球之歌,他感觉它们的歌声在他的骨骼之中震颤。他倔强地坚持着,拒绝屈服,深深躲进自己内心中……我不会……“岚。”他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
  ……向他的自我意识最深处伸出手去,真正的他…………我不会……“岚。”歌声充满他的内心,充满空灵。
  ……摸到一块岩石,因无情的炎日而滚烫,因冷漠的夜晚而冰凉…………不会……光芒填满他,使他目眩。
  “直到荫凉消失,”他喃喃念道,“直到水源枯竭……”唯一之力充斥他全身。他与水晶球合为一体。
  “……呲着利牙冲进暗影……”这力量属于他。唯一之力属于他。
  “……在最后之日……”裂世的力量。
  “……朝蒙蔽者的眼睛吐口水!”最后这一句变成了大声的呼喊,虚空随之消失。红被吓得打了个蹶趔;马蹄下的泥土纷纷陷落,洒落坑底。高大的红棕小马前膝跪地。岚身体向前倒去,猛收缰绳,红蹒跚着退到了安全地方,远离坑边。
  岚看到,其他人全都瞪着他。丝琳、洛欧、胡林,全部。“发生了什么事?”虚空……他抚摸前额。虚空没有随着他的释放而消失,塞丁的光芒反而更盛,还有……他不记得其他事了。是塞丁。他觉得发冷。“我……说了些什么话吗?”他皱起眉头,竭力回忆,“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话?”“你只是坐在马背上,僵硬得像尊雕像,”洛欧回答,“喃喃自语,不论别人跟你说什么也没反应。我听不清你说了些什么,除了你最后喊的那句吐口水!,声音大得足够把死者唤醒,还差点把你的马匹吓得掉进坑里。你病了吗?你的举止越来越奇怪了。”“我没有病,”岚厉声说道,然后,声音柔和下来,“我没事的,洛欧。”丝琳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从坑里传来人们的呼喊声,听不清在喊些什么。
  “岚大人,”胡林说道,“我觉得,那些守卫终于发现我们了。如果他们知道上这边的路,那么随时都会上来的。”“没错,”丝琳也说,“我们赶快离开吧。”岚瞥了瞥那两件出土雕塑,但立刻移开目光。那个巨大的水晶里面除了反射的落日光芒之外,什么都没有,但是,他不想看它。他几乎可以想起……某件跟水晶球有关的事情。“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要等那些守卫。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去找旅店吧。”他掉转马头,向着村子走去。他们很快就把大坑和呼喊的守卫丢在身后。
  跟许多村子一样,特蒙森覆盖了一座小山丘的山顶,而且,跟他们经过的许多农场一样,这个山丘被开垦成了梯田状,用石头砌成挡土墙。大小相同的一块块土地上建着四四方方的石屋,屋后是一样大的花园,再加上几条笔直的街道以准确的角度联通彼此。街道上为了围绕山丘而不得不做出的弯曲显得不情不愿。
  然而,村民却显得很开放友善,他们忙于完成天黑之前的最后农活,相遇时互相点头致意。他们个子较矮——全都高不过岚的肩膀,只有少数人跟胡林一般高——黑眼睛,脸色白皙,脸形窄长,穿着黑布衣服,只有几个人的衣服上在胸襟处有几条彩色条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煮食的奇异香气,不过,有不少村妇还逗留在门前闲聊;屋门是上下分开的,这样,下半部分的门关上时,上半部分还可以敞开。村民好奇地打量着新来的人,并没有流露恶意。少数人的目光在洛欧身上停留得较久,看着这位走在一匹跟德胡兰牡马一样强壮的大马旁边的巨灵,但是,也只是多看了一会儿罢了。
  旅店位于山顶,跟村里其他屋子一样是石砌的,宽阔的屋门上挂着一个油漆招牌,十分显眼。九环。岚脸带微笑下马,把红绑在门前的拴马桩上。“九环”是他男孩时最喜欢的冒险故事之一的名字,至今仍然是。
  他扶丝琳下马时,丝琳仍然显得不安。“你没事吧?”他问道,“我刚才没有吓坏你吧,没有吧?红决不会带着我掉下悬崖的。”他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吓死我了,”她硬邦邦地说道,“而我不是那么容易受惊的人。你差点杀死自己,杀死……”她整平裙子,“跟我走吧。今晚就走。现在就走。带上号角,我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想一想。我站在你的身边,瓦勒尓之角握在你的手中。而且,我保证,这只是开始而已。你还想要什么?”岚摇摇头。“我不可以,丝琳。号角……”他看看四周。对面有一个男人从窗户往外看了看,然后关上了窗帘;街道笼罩在暮色中,视野中除了洛欧和胡林没有别人。“号角不是我的。我说过了。”她转身用背对着他,白色斗篷像一堵砖墙般把他挡在了外面。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二十一章 九环

  岚以为旅店大堂是空的,因为这时候已经快到晚餐时间了,可事实上,有六个男人围在一张桌子旁,喝着啤酒丢骰子玩游戏,另有一个男人独自坐在桌旁吃晚餐。虽然那班丢骰子的人表面上没有带武器,也没有穿盔甲,只有朴素的外套和深蓝色裤子,但是他们的姿势告诉岚,他们是士兵。他的目光投向那个独自一桌的男人。那是个军官,高筒靴的鞋尖向下弯曲,宝剑斜靠在椅子旁边的桌上。军官身上的蓝色外套从肩膀到肩膀有一道红黄两色的条纹横穿胸部,头部前方被剃光,后方的头发长长披在背后。士兵的头发则剪得很短,像是沿着同一个碗的碗边剪成的一般。岚一行人走进来的时候,全部七个人都扭过头来看他们。
  旅店老板是一个消瘦的女人,长着一个长鼻子和一头灰发,但她的皱纹似乎完全融进了她的微笑中。她快步迎上前来,在一尘不染的白色围裙上擦着手。"晚上好啊,"--她的锐利眼睛看到了岚身上穿的绣金纹红色外套和丝琳漂亮的白色裙子--"大人,女士。我是玛格琳·玛雯,大人。欢迎光临九环。还有一位巨灵啊。巨灵朋友,到这边来的巨灵可不算多,你是否来自苏扶灵乡?"洛欧在箱子的重压下设法别扭地鞠了一躬。"不是的,亲爱的老板。我来自另一个方向,边疆。""你说你来自边疆啊。好吧。还有您呢,大人?原谅我的好奇,不过,您的样子不像边疆人,请莫介意我这样说。""我来自双河,玛雯夫人,那是在昂都的。"他瞥了丝琳一眼--她的样子根本无视他的存在;她的目光冷漠,几乎连这个房间和房间里的人都一同无视了。"丝琳女士来自首都卡里安,我来自昂都。""这样啊,大人。"玛雯夫人的目光在岚的宝剑上闪了闪;剑鞘和剑柄上的青铜苍鹭很显眼。她略略皱眉,但一转眼她的面容又恢复了平常,"您和这位漂亮的女士以及您的随从需要一顿晚餐吧。我猜,还需要房间。我会叫人照料你们的马匹。我有一张好桌子可以给您用餐,就在这边,炉子上还有黄椒烧猪肉等着您。那么,大人,您和您的女士是否在寻找瓦勒尓之角?"岚正打算跟她走,闻言几乎绊倒。"不是!为什么你会这样问?""大人,我无意冒犯。上个月已经有两个猎角者经过我们村子了,全都打扮得像个英雄一般耀眼--我不是说你们会这样,大人。这里除了从首都过来要去购买燕麦和大麦的商人之外,少有陌生人。我猜,伊连的猎角者队伍大概还没有出发,不过,也许有些猎角者认为他们不需要去那里接受祝福吧,不去参加祝福的话,他们还可以赢得些时间。""我们不是猎角的,夫人。"岚没有看向洛欧手臂里的箱子;那张彩色条纹毛毯堆在洛欧的粗手臂上,把箱子藏得很好,"我们当然不是。我们只不过是在前往首都的路上。""这样啊,大人。原谅我的提问,不过,您的女士没事吧?"丝琳看看她,头一次开口说话。"我很好。"她的语气在空气中留下的寒冷一时间让众人沉默下来。
  "你不是卡里安人,玛雯夫人,"胡林忽然说道。他背着众人的鞍囊和岚的包袱,样子宛如一辆直立行走的行李车,"抱歉,不过你的口音不像。"玛雯夫人挑起双眉,瞥了岚一眼,然后咧嘴笑了。"我早该猜到,您是容许您的随从随便发言的,不过我已经习惯于--"她的目光飞快地朝那个军官扫去,那人已经重新开始吃饭,"光明啊,不,我不是卡里安人,但是为了赎罪,我嫁了一个卡里安人。我跟他一起过了二十三年,然后他死在我的怀里--愿光明照耀他--我本来已经准备好回路伽,但是,他笑到了最后,真的。他给我留下了这家旅店,给他的兄弟留下了钱,可我本来相信他是可以有别的做法的。巴林,他是个骗子,诡计多端,跟我认识的所有男人一样,那些男人多数是卡里安人。请坐,大人?女士?"当胡林跟他们一起坐在桌旁时,旅店老板惊讶地眨了眨眼--巨灵不必说,但胡林显然在她的眼里是个仆人。她又瞥了岚一样,快步离开去厨房了,很快,侍女送上晚餐,呵呵笑着打量贵族、女士和巨灵,直到玛雯夫人把她们赶回去干活。
  起初,岚怀疑地盯着眼前的食物。猪肉被切成了小块,跟切成长条的黄椒以及豌豆混在一起,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蔬菜和别的东西,全都拌在某种透明浓稠的汁液中。闻起来同时觉得甜蜜和刺鼻。丝琳只是小口小口地吃,但洛欧吃得很欢。
  胡林边吃边对岚咧嘴笑道,"卡里安人喜欢往食物里下奇怪的香料,岚大人,但尽管如此,它们味道不错。""它不会咬你的,岚。"洛欧补充。
  岚迟疑地试了一口,几乎倒吸了一口气。它尝起来跟闻起来一样,既甜又辣,猪肉外脆里嫩,混杂着十几种截然不同的香味、辣味。这味道他从来没有尝过。这味道好极了。他把自己的份吃光了,玛雯夫人带着侍女来收拾桌子时,他几乎要学洛欧那样再要一份。丝琳的碟子还是半满的,她略略挥手示意侍女把碟子收走。
  "乐意之极,巨灵朋友,"旅店老板微笑道,"你们一族的胃口总是很大。卡琳,去再盛一碟来,要快。"一个侍女飞快地离开了。玛雯夫人微笑着转向岚,"大人,我这里本来雇了一个奏乐的人,不过他娶了附近一个农场的女孩,现在被老婆赶去扶犁了。我不免注意到,您的随从包袱里有个像是笛子盒一般的东西突出来。既然我的乐手走了,您是否容许您的随从为我们演奏少许音乐娱乐一下?"胡林样子很尴尬。
  "他不会吹笛子,"岚解释,"我会。"女人眨眨眼。似乎,贵族是不吹笛子的,至少,卡里安这里的贵族不吹。"我收回我的请求,大人。光明在上,我无意冒犯,我保证。我绝对不会请求任何像您这样的人物在大堂表演。"岚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练习宝剑的时间比练习笛子的时间要多,而且,他口袋里的钱总有用光的时候。一旦他脱下漂亮衣服--一旦他把号角归还英塔、把匕首归还马特--去寻找躲避艾塞达依的安全之地时,他就需要用笛子来给自己换取晚餐。也是寻找对我自己安全的地方,不是吗?在那个水晶那里确实有什么事发生过,到底是什么?
  "我不介意,"他说道,"胡林,把盒子递给我。把它抽出来就可以了。"不需要露出吟游诗人的斗篷;玛雯夫人的眼睛里已经闪烁着够多问号了。
  镶嵌着金银花饰的笛子看上去满像贵族会使用的乐器,前提是,任何地方的贵族们真的会吹笛子。他右手的苍鹭烙印并不会妨碍他的手指。丝琳的药膏效果好得让他忘记了伤痕的存在,直到他看到它。不过,此刻,它又回到了他心中,不知不觉地,他吹起了《苍鹭飞翔》。
  胡林跟着节拍点头,洛欧则在桌子上用粗手指敲节奏。丝琳看着岚的目光像是在疑惑,他到底是个什么人--我不是什么贵族,女士。我是个牧羊人,我在大堂里吹笛子--但是,那些士兵从谈话中停下来,转过头倾听,那个军官也合上了手里打开的木皮书本。丝琳平稳的目光激起了岚心中的倔强之火。他固执地避开任何适合在宫廷或者贵族宅邸里吹奏的曲子。他吹起《只有一桶水》和《双河老树叶》,《树上的老菠萝》和《好人皮里克的烟斗》。
  吹到最后一曲时,那六个士兵开始用沙哑的嗓音唱起歌词,尽管那并不是岚知道的歌词。
  "我们沿着艾拉勒河而下,只为了迎战塔兰。
  我们沿着河岸,站在旭日之下。
  他们的马匹使夏日的平原变黑,他们的旗帜让天空变暗。
  但是,我们坚守艾拉勒河边的阵地。
  噢,我们坚守阵地。是的,我们坚守阵地。
  在晨光之中,坚守我们河边的阵地。"这不是岚第一次发现,同一首歌在不同国家有不同歌词和不同歌名了,有时候,就算在同一个国家里的不同村子也有这样的情况。他给士兵们伴奏,直到他们唱完,互相拍打肩膀,对各自的嗓子发表粗鲁的意见。
  岚放下笛子时,军官站起来,做了个严厉的手势。欢笑中的士兵们停止笑声,推开各自的椅子站起来,一手抚胸朝军官行礼--也朝岚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军官来到岚的桌前,手抚胸膛鞠了一躬;他头顶前方光秃秃的头皮上似乎洒了一些白色粉末。"愿美惠之神眷顾您,大人。我相信他们的歌声没有打扰您的雅兴。他们是普通人,但是他们无意冒犯,我向您保证。我是艾德林·卡德文,大人。我是一名国王侍卫队长,愿光明照耀他。"他的目光掠过岚的宝剑;岚有一种感觉,卡德文在他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那些苍鹭了。
  "他们没有冒犯我。"军官的口音让他想起了茉蕾,每一个词的发音都是那么准确完整。她真的放我走了吗?我想知道,她是否在跟踪我。或者,在等我。"请坐下吧,队长。请坐。"卡德文从另一张桌子处拉来一张椅子。"如果你愿意,队长,请告诉我,最近你有没有见过其他陌生人?一位女士,个子不高,身材苗条。还有一个蓝眼睛的战士,他个子很高,有时候把宝剑背在背后。""我一个陌生人也没有见过,"他回答,僵硬地坐下,"除了您和您的女士,大人。到这里来的贵族很少。"他的目光闪向洛欧,皱了一会儿眉;至于胡林,他当作是仆人,完全忽略。
  "我只是问问。""光明在上,大人,我无意不敬,但是,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吗?我们这里的陌生人真是太少了,我发现自己希望能认识每一个人。"岚说了--他没有说任何头衔,但是军官似乎没有留意--而且,跟告诉旅店老板的一样,他加上了"来自昂都的双河。""我听说,那是个好地方,岚大人--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吗?--那里的人,昂都人,也很好。没有一个卡里安人可以像您这般年轻就得到剑术大师的宝剑。我曾经遇到过一些昂都人,其中包括女王卫兵的统帅。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真是不好意思。也许您可以告诉我?"岚看到,有些侍女开始清扫地方了。这个卡德文貌似聊天,但神情里透着查探之色。"伽里·布尼。""当然是了。很年轻,却承担着如此多的责任。"岚保持语气平稳。"伽里·布尼头发中的银色浓得足以当你的父亲了,队长。""请赎罪,岚大人。我的意思是他很年轻就得到那个职位了。"卡德文转向丝琳,一时间,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终于,他抖了抖身子,像是从恍惚中醒悟过来。"请原谅我这样看您,女士,也请原谅我这样说,但是,您无疑深受美惠之神的喜爱。您可否告知我一个称呼此般美貌的名字?"丝琳刚张开口,一个侍女尖叫了一声,丢下正要从架子上拿下来的油灯。灯油洒了一地,在地板上燃烧起来。岚和桌旁众人一起跳起来,但是,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动,玛雯夫人就出现了,她和那女孩一起用围裙把地上的火焰扑灭了。
  "我跟你说过要小心的,卡琳,"旅店老板说道,拿着如今黑乎乎的围裙在女孩的鼻子前摇晃,"你会把店子连同你自己烧毁的。"女孩似乎快要哭了。"我很小心的,夫人,但是我的手臂很痛啊。"玛雯夫人摊开双手。"你总是有借口,而且,你到现在打破的碟子还是比其他女孩都多。啊,好吧。打扫干净,不要烧到自己。"旅店老板转向仍然站在桌旁的岚他们,"我希望你们不要介意。这个女孩真的不会烧掉店子的。每次她开始看上某个年轻小伙的时候,就会对碟子不客气,不过,以前还从来没有试过弄掉油灯。""我想去房间休息了。必竟,我还是觉得不舒服。"丝琳的语气很小心,似乎不太肯定自己的胃是否安分,但是,除此之外,她的模样语调一如平常的冷淡平静,"因为旅途的缘故,也因为这场小火。"旅店老板像只老母鸡一般"咯咯"笑了。"当然可以,女士。我为您和您的大人准备了上等房间。我要去请卡尔宛大妈不?她的安抚草药效果不错。"丝琳的语气尖利起来。"不用。而且,我要独自一个房间。"玛雯瞥了岚一眼,但是立刻热心地鞠着躬带着丝琳往楼梯走去。"遵命,女士。梨丹,好女孩,现在就去给女士拿行李。"一个侍女跑向胡林去取丝琳的鞍囊,女人们消失在楼梯上。丝琳挺着背,沉默不语。
  卡德文瞪着她们的背影直到她们消失,然后又抖了抖身子。他等到岚坐下之后才坐下。"岚大人,请原谅我这样看您的女士,但是,您能有这样一位女士相伴真是很得美惠之神眷顾啊。我无意冒犯。""不要紧。"岚回答。他心想,是否每个男人见到丝琳的时候感觉都跟自己一样?"我进村的时候,见到一个巨大的球。似乎,是个水晶球。那是什么东西?"卡里安人的眼神立刻露出锋芒。"那是雕像的一个部分,岚大人。"他缓缓回答,他的目光闪向洛欧;一瞬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新的念头。
  "雕像?我还看见了一只手和一张脸。那雕像一定很巨大。""是的,岚大人。而且还很古老。"卡德文顿了顿,"我听说,是传奇时代的雕像。"岚觉得心寒。传奇时代,如果传说是真的,那是一个处处使用唯一之力的时代。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的。
  "来自传奇时代,"洛欧说道,"是的,它一定是。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造过如此庞大的作品。队长,要把它挖出来可是件大工程啊。"胡林默默地坐着,似乎不仅没有听,连心神都不在这里。
  卡德文不情愿地点点头。"挖掘工地那边,我有一个住了五百名工人的营地,即使如此,要把它完全挖出来大概也要夏季结束之后了。我工作的一半是监视他们挖掘,另一半是不让他们进村来。您也知道,贫民喜欢饮酒狂欢,而这里这些人过的是宁静的生活。"他的语气在说他的同情全都在村民一方。
  岚点点头。他对贫民没有兴趣,不论他们是谁。"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它?"队长犹豫了,但岚只是看着他,直到他回答。
  "哥迪安亲自下令,要把雕像运到首都去。"洛欧眨眨眼。"这可真是件了不起的工程啊。我不太肯定一件如此巨大的东西怎能搬动这么远的距离。""陛下下了命令,"卡德文厉声回答,"要把它在首都城外立起来,作为卡里安和赖庭家族的伟大标志。巨灵可不是唯一知道如何搬运石头的种族。"洛欧被噎得面露困窘,队长明显地抑制住自己,"请原谅,巨灵朋友。我说话太快,太粗鲁。"他的语气仍然有点生硬,"您在特蒙森会停留很久吗,岚大人?""我们明天早上就离开。"岚回答,"我们要去卡里安。""正好,我明天要派一些手下回去。我必须让他们轮一下班,因为,看工人挥舞锄头和铲子的时间太长会让他们厌倦。如果他们跟您一起走,您是否乐意?"他虽然用的是问句,但语气却像是认为岚毫无疑问会同意。玛雯夫人出现在楼梯上,卡德文站了起来,"我先告辞了,岚大人,我必须早起。那么,我们明天早上见了。愿美惠之神眷顾您。"他向岚鞠了一躬,又向洛欧点点头,就离开了。
  旅店大门在卡德文身后关上,旅店老板来到桌前。
  "我已经安顿好您的女士了,大人。我还为您和随从准备了好房间,还有你,巨灵朋友。"她顿了顿,打量着岚,"如果我多管闲事了,请您原谅,大人,不过,我认为,对于一位容许随从自由发言的大人,我可以畅所欲言。如果我弄错了……那么,我无意冒犯。夸张点说,巴林·玛雯和我这二十三年来,不亲吻的时候全都在争吵。这样说是为了说明,我有一些经验。此刻,您以为您的女士永远不愿意再见到您了,但是,在我看来,如果您今晚去敲敲她的房门,她会让您进去的。不论错是不是在您,都微笑着说那是您的错吧。"岚清清喉咙,祈祷自己的脸没有发红。光明啊,要是伊雯知道我曾经有过这种念头,她会杀死我的。如果我这样做,丝琳会杀死我的。又或者,她会吗?这确实让他的双颊发烫。"我……谢谢你的建议,玛雯夫人。我们的房间……"他对洛欧椅子旁遮在毛毯下的箱子避而不看;它必须时刻有人醒着看守,"我们三个要睡在一个房间。"旅店老板似乎大吃一惊,但是,她很快恢复常态。"遵命,大人。请往这边走。"岚跟着她走上楼梯。洛欧扛着盖在毛毯下的箱子--他和箱子的重量加在一起把楼梯压得"吱呀"响,不过,旅店老板似乎认为那只是巨灵的个头缘故--胡林仍然背着所有鞍囊加上装着竖琴和笛子的包袱。
  玛雯夫人叫人把第三张床搬进房里,匆匆装起来。其中一张已经在房里的床几乎是从墙壁到墙壁那么长,显然一开始就是为洛欧准备的。床与床之间勉强够空间走动。旅店老板离开之后,岚立刻转向其他人。洛欧已经把仍然遮盖着的箱子推到他的床下,正在试床垫。胡林正在放下鞍囊。
  "你们谁知道为什么那个队长对我们这么大疑心?他是起了疑心的,我很肯定。"他摇着头,"他那种态度,我几乎觉得他以为我们可能会偷走那座雕像。""这是daes daemar,岚大人,"胡林回答,"也就是大游戏。有些人称之为家族游戏。卡德文一定认为您在进行某种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否则您不会在这里。不论您做什么,也许会对他不利,所以他必须提防。"岚摇摇头。"大游戏?是什么游戏来的?""它根本就不是一个游戏,岚,"洛欧躺在床上说道。他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书,不过没有翻开,搁在胸口,"我对它不太了解--巨灵不会做这种事--但是,我听说过它。贵族和他们的家族做任何事都以利益为动机。他们做的事情都是他们认为对自己有利、或者能伤害对手、或者两者都有的事情。通常,这些全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如果不能保密,他们就会竭力让这些事看起来像是别的事情。"他疑惑地挠了挠穗子耳朵,"尽管知道这是什么,我还是不能理解。哈门长老总是说,他需要一个更聪明的脑袋才能理解人类做的这些事情,而哈门长老是我认识的最睿智的巨灵了。你们人类很奇怪。"胡林斜了巨灵一眼,不过他说,"他对daer daemar说得完全正确,岚大人。虽然所有南方人都玩这种游戏,但卡里安人尤其热衷。""明天早上的那些士兵,"岚说道,"是不是卡德文玩的这个什么大游戏之一?我们可经不起搅进这种事情里啊。"不需要提起号角。他们全都太知道它的存在了。
  洛欧摇摇头。"我不知道,岚。他是人类,所以,这举动可以意味着任何事情。""胡林你呢?""我也不知道,"胡林的语气跟巨灵的神情一样担忧,"他可能真的只是派手下去换班,也可能……这就是家族游戏的特点。你永远无法猜透。我在卡里安的期间多数都是呆在主门外,岚大人,我对卡里安贵族了解不多,不过--呃,不论在哪里,daer daemar都很危险,但是我听说在卡里安更是如此。"他忽然眼前一亮,"丝琳女士,岚大人。她比我或者建造者都会更清楚。您可以明天早上问她。"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丝琳走了。岚下楼到大堂的时候,玛雯夫人递给他一张封起来的羊皮纸。"请您赎罪,大人,但是您真该听我的话的。您应该去敲您的女士的房门。"岚等她走开之后才拆开白色封蜡。封蜡上面印着新月和星星图案。
  我必须暂时离开你。这里人太多了,我不喜欢卡德文。我会在卡里安等你。永远都不要以为我遥不可及。你会永远在我的心中,正如我知道我在你的心中。
  信没有署名,不过,优雅流畅的字迹跟丝琳形象相符。
  他小心地把信折好,放进口袋里,然后才走到屋外,胡林和马匹在等他。
  卡德文队长也在,带着另一个较年轻的军官和五十个骑在马背上的士兵,挤在街上。两个军官都没有戴头盔,只是带着钢铁护手,蓝色外套上罩着镀金胸铠。每个军官身后的甲胄上都绑着一根短棍,上有一面浆硬的旗子正好在他的头上露出来。卡德文的旗子上有一颗白色星星,年轻军官的旗子上横画着两条白色杠杠。他们和穿着朴素盔甲、带着铃形头盔的士兵形成鲜明对比。
  岚走出旅店的时候,卡德文鞠了一躬。"早上好,岚大人。这位是尔里卡·塔瓦林,他负责带领您的护送队伍--如果我可以这样形容他们。"另一个军官鞠了一躬,没有说话;他的头剃得跟卡德文一样。
  "感谢你们的护送,队长。"岚回答,假装很轻松。菲恩不会尝试对付五十个士兵,然而,岚希望自己能相信他们真的只是护送而已。
  队长看了看正在把毛毯箱子绑在马背上的洛欧。"这行李很重啊,巨灵。"洛欧几乎一脚踩空。"我从来都不喜欢离自己的书本太远,队长。"他故意露齿一笑,牙齿光芒一闪,然后继续快手快脚地把箱子绑在鞍上。
  卡德文看看四周,皱起了眉头。"您的女士还没下楼。她的漂亮马匹也不在这。""她已经走了,"岚告诉他,"她必须连夜赶到卡里安。"卡德文挑起了双眉。"连夜?但是我的人……请赎罪,岚大人。"他把年轻军官拉到一边,飞快地窃窃私语。
  "他派人监视了旅店,岚大人,"胡林耳语道,"丝琳女士肯定是设法没被他们发现地离开了。"岚沉着脸爬上红的马鞍。如果卡德文真的对他们有什么疑心,丝琳的做法无疑更让他肯定了。"她说,太多人,"他喃喃说道,"此刻卡里安里的人不是更多吗。""您说什么,大人?"岚抬头,看到塔瓦林骑着一匹高大的灰色阉马走到自己旁边。胡林也上了马,洛欧站在大马旁边。士兵们排成一队。卡德文不知去向。
  "事事都出乎我意料。"岚说道。
  塔瓦林朝他浅浅一笑,仅仅比嘴唇的扭曲强一点儿。"我们出发吧,大人?"这支奇怪的队伍朝着通往卡里安的结实泥路出发了。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二十二章 守望者

  “事事都出乎我意料。”茉蕾喃喃说道,并不期望兰恩回答。她身前的磨光长桌上乱糟糟地堆满书本纸张、卷轴手稿,多数都因为长时间的储存而铺满灰尘,因为年岁久远而破碎,有些只是碎纸片。房间几乎像是由书本手稿建成的一般,除了门口、窗户或者壁炉的位置之外,立满了书柜。房里的椅子是高背椅,垫着厚软垫,但是半数椅子,连同多数小桌子,都堆着书本。有些书本卷轴还塞到了桌椅下。不过,只有茉蕾身前的那堆书是她的。
  她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不远处村子的灯光。这里没有危险,也没有追逐。没有人能想到她会在这里。清除我的思绪,重新开始,她心想,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没有一个村民怀疑住在这座暖和小屋里的两位中年姐妹是艾塞达依。这是一个位于阿勒府草原深处的一个农业村庄,名叫提凡之井,在这种小地方,人们不会有这样的疑虑。村民会来找两姐妹询问解决他们问题的意见,或者治疗疾病,他们把这对姐妹看作是受到光明祝福的女人一般尊重,仅此而已。埃迪里尔和凡迪恩在很久之前就自愿隐退,时间久得连白塔里也很少人记得她们还活着了。
  她们俩带着一个跟她们一般年纪得守护者,过着平静的生活,依然致力于撰写裂世之后、以及她们能查得到裂世之前的历史。总有一天。同时,还有那么多的资料需要收集整理,那么多的谜团需要解答。她们的屋子是茉蕾寻找所需资料的最佳地点。除非,那资料不存在。
  她的目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她转过身。兰恩懒懒地靠在黄砖砌成的壁炉旁,如磐石一般沉着。“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兰恩?”她在刻意观察兰恩的反应,否则,她不可能看出他眼眉的瞬间抽动。她很少能令他感到意外。这个话题是他们两人谁都不曾提起过的;大约在二十年前,她曾经对他说——她记得,当时的自己怀着一个仍然年轻得可以被人称为年轻人的女子的骄傲说出那番话——她永远不会再提起这件事,而且希望他也同样保持沉默。
  “我记得。”他只回答。
  “我猜,你还是不会道歉吧?你把我丢到池塘里去了。”她没有微笑,虽然此刻她回想起来的时候觉得好笑,“我全身湿透,那时正是你们边疆人所说的新春季节。我几乎冻僵。”“我记得我也烧了一簇营火,还挂起毛毯,让你可以独自暖和身体。”他拨了拨壁炉里的柴火,把火钳挂回原处。在边疆,连夏季的夜晚也很清凉。“我还记得,那晚我睡着之后,你几乎把半池子水都倒在我身上了。要是你当时用口告诉我你是艾塞达依,而不是用行动,尝试把我和我的宝剑分开,那么我们两个就可以少受些冻了。就算是对年轻女子来说,这也不是个把自己介绍给边疆人的好法子。”“当时我年轻,又是独自一人,而当时你的个头跟现在一样大,你的凶猛却更加外露。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是艾塞达依。在当时的我看来,如果你不知道的话,大概会更乐意回答我的问题。”她沉默了片刻,回想着那次见面之后的这许多年。在任务中能找到一个伙伴是一件好事,“在那之后的几周里,你有没有想过我会要求你跟我连结?我第一天见到你就认定你是合适人选了。”“我从来没有想过,”他淡淡地回答,“我正忙着考虑怎样可以把你送回查秦又不会被你折腾得体无完肤。每一天晚上,你都给我不同的惊喜。我最记得的是那些蚂蚁。一路上,我就没有睡过一个晚上的好觉。”她回忆着,容许自己露出了一丝微笑。“我当时年轻,”她又说一次,“这么多年来,我们的连结有没有让你恼怒过?你不是一个轻易就肯戴上锁链的男人,即使它纤细如我们之间的连结。”这问题带着刺;她是故意的。
  “没有,”他的语气很冷淡,不过,他又拿起了火钳,毫无必要地用力戳了戳火堆。火星冒起来,朝着烟囱冲去,“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是我自愿的。”火钳“咔啦”一声挂回钩上,兰恩正式地鞠了一躬,“很荣幸为您服务,茉蕾艾塞达依。过去如此,将来如此,永远如此。”茉蕾哼了一声。“兰恩gaidin,你的谦卑一直以来都比多数被敌人追赶的国王要高傲。从我第一天见到你的时候就是这样了。”“茉蕾,为什么你不停地说过去的事?”第一百次——或者说,在她数来是第一百次——她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在我们离开塔瓦隆之前,我做了一些安排,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不测,你的连结就会被传递给另一个艾塞达依。”他默默地凝视着她。“当你感觉到我的死亡时,你就会发现自己会被迫立刻去寻找她。我不希望你会对此感到惊讶。”“被迫,”他恼火地轻声嘶吼,“你从来没有使用过我们之间的连结来强迫我。我还以为你不赞成这样的做法。”“如果我不这样做,那么我的死亡将会把你从束缚中解放,即使我最严厉的命令也无法使你服从。我不容许你为了给我报仇而做无谓的牺牲。我同样不容许你回到灭绝之境里重新开始没用的私人战争。我们打的是同一场战争,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我要确保你的战斗有意义。不论是复仇,还是横死在灭绝之境里,都没有意义。”“你遇见到你的死亡快要来了吗?”他的声音很平静,他的脸没有表情,就跟严冬风雪中的石头一样。他的这种姿态她见过许多次了,通常会出现在他快要使用暴力之前,“你是不是瞒着我,做了一些将会导致你死亡的计划?”“我忽然很庆幸这个房间里没有池塘,”她喃喃说道,看到他被她的低微语气激得挺直了腰,赶紧提高嗓门,“我每一天都能预见到自己的死亡,就跟你一样。我们这么多年来在执行这项任务,我怎能不随时准备牺牲?如今,许多事情都渐渐明朗,我更加必须做好准备。”有那么一会儿,他打量着自己宽大而方正的双手。“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缓缓说道,“我会是我们两人之中第二个死去的人。不知怎地,即使是在情况最糟的时候,我总是觉得……”他突然双手互搓,“如果我会遇到这种把我当成宠物狗般送给人的待遇,至少让我知道要把我送给谁吧。”“我从来没有把你看成宠物,”茉蕾厉声说道,“米芮尔也不会。”“米芮尔。”他歪了歪嘴,“是了,她一定是个绿结吧,要不然就是某个刚刚当上艾塞达依的小女孩。”“如果米芮尔能管好她自己的三个gaidin,也许她会有精力管管你。我知道她很想留下你的,不过,她已经答应我,一旦找到一个更合适你的艾塞达依,就会把你的连结交给她。”“哈。不是宠物,却是包裹。米芮尔要做一个——一个临时保管员!茉蕾,就连绿结也不会这样对待她们的守护者。四百年来,没有一个艾塞达依把自己守护者的连结交给别人过,而你,不但打算给一次,还要打算给第二次!”“木已成舟,我无法取消了。”“光明啊,要是我将会被你们这样传来传去,那么,你至少该知道,最后我会落在什么样的人手里吧?”“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着想,也许,也是为了其他人着想。可能米芮尔会找到一个刚刚当上艾塞达依的女孩——你刚才是这样说的吧?——需要一位经历过战火洗礼、精于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存之道的守护者,一个会把自己摔到池塘里的女孩。你的能力很强,兰恩,却打算让它浪费在某个无名坟墓里,或者留给大乌鸦,而不是赠与一个需要它的女人,这种罪过比白斗篷的空话还糟糕。是的,我认为,她需要你。”兰恩的眼睛稍稍睁大;他做出的这个表情,相当于其他男人震惊得屏住了呼吸。她很少会让他这样失态。他张了两次口,才说得出话来。“你心目中对这个——”她打断了他。“你肯定连结不会让你恼怒吗,兰恩gaidin?直到此刻,你是否才首次意识到,连结的力量,连结的深不可测?你也许最终会落在只有逻辑没有心的年幼白结手里,或者某个只把你当成搬运书本和草图的苦工的年轻棕结手里。我可以把你随心所欲地交给别人,就像一个包裹——或者一只宠物狗——而你除了遵命之外无可奈何。你肯定,它不会让你恼火?”“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他咬牙切齿。他的眼睛燃烧着蓝色怒火。他的嘴唇扭曲。愤怒;这是她首次见到他任由怒容占据他的脸庞。“这番话就是一个测试——测试!——想看看你是否可以使我为了连结而愤怒吗?过了这么久之后?从我向你发誓的那天开始,不论你去哪里,我都跟着去,即使我觉得那样很蠢,即使我有理由走向另一条路。你从来都不需要用我的连结来强迫我。你说一句话,我就跟着你走进危险,即使我觉得除了用剑来为你杀开一条路之外没有别的方法,也乖乖地垂着双手。经过了这一切之后,你还要测试我?”“不是测试,兰恩,我说得很直接,没有拐弯,我真的这样做了。然而,在法达拉,我开始疑惑,你是否仍然全心为我。”他的眼中露出警惕之色。兰恩,原谅我。我不愿意这样去打击你如此固守的心墙,然而,我必须知道。“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岚?”他眨眨眼;显然,这个问题出乎他的预料。她知道,兰恩以为她的问题是什么,但是此刻他已经动摇了,所以她不能放弃。“你把他带到艾梅林跟前,把他教得举止言谈都像个边疆领主,像个天生的战士。从某个方面来说,这跟我对他的计划相符,当时,我们两人从来没有讨论过要教他这些。为什么,兰恩?”“这样做似乎……正确。一只年轻的猎狼犬总有一天会遇上他的第一匹狼,但是,如果狼把他看成小狗,又或者他自己举止像只小狗,那么,狼当然会杀死他。猎狼犬要是想生存,那么他在狼的眼里就必须是一只比他自己更强大的猎狼犬。”“这就是你对艾塞达依的看法?对艾梅林的看法?对我的看法?一群要把你的猎狼犬消灭的狼?”兰恩摇摇头。“你知道他是谁,兰恩。你知道他必须变成什么样子。必须。从我们相遇的那天开始,在那之前,我一直都为此努力。难道你现在怀疑我做的事情吗?”“不。没有,可是……”他正在恢复常态,重新建起心墙。只是,还没有建好。“你说了多少次,taveren扯动着他们身边人的命运丝线,如同漩涡卷动树枝?也许,我也被他牵扯了。我只知道,似乎应该这样做。那群农家孩子需要有人站在他们那边。至少,岚需要的。茉蕾,我相信你做的事情,即使如今我对它们多半都不了解;我相信它们,就跟相信你一样。我不会要求你释放我的连结,以后也不会。不论你那个把自己送死、把我安全地——安排好——的计划是什么,如果我能保住你的性命,并且至少能看着那计划无疾而终,我将会非常快乐。”“taveren,”茉蕾叹道,“也许是吧。相比引导碎片在小溪里飘荡,我更像是在指引原木在急流中翻腾。每次我推它,它也推我,而且,它长得越来越大。然而,我必须确保它到达终点。”她轻笑了一声,“老朋友,如果你真的设法把那些计划破坏了,我不会不高兴的。现在,请留下我一个人吧。我需要独自思考。”他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往门口走去。然而,最后一刻,她还是再问了一个问题。“兰恩,你有没有梦想过不一样的生活?”“所有男人都会做梦。不过,我知道,梦就是梦。这”——他摸摸剑柄——“才是现实。”心墙已经筑起,一如往常,高大而坚固。
  他走了之后,茉蕾靠在椅背上,看着炉火,沉默着。她想起奈妮和墙上的裂缝。毫不费力、不知不觉地,那个年轻女人已经使兰恩的心墙出现裂痕,往里面撒下了藤蔓的种子。兰恩以为自己很安全,被命运和自己的意愿锁在自己的堡垒中,然而,缓缓地,耐心地,藤蔓将会粉碎那些墙壁,露出里面赤裸的男人心。此时的他已经开始分享奈妮的忠诚;最开始的时候,对于艾蒙村人,除了茉蕾关注的那几个人之外,他都是漠不关心的。奈妮已经改变了兰恩,就如同她自己当年改变他一样。
  让茉蕾吃惊的是,她的心里居然闪过一丝妒忌。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当然没有,不论是那些向他投怀送抱的女人,还是跟他同床共寝的女人。事实上,她从来没有把他当成过一个妒忌的对象,对任何男人都没有这样想过。她嫁给了她的战斗,就如同他娶了他的战斗一样。但是,在那些战斗中,他们这么久以来都是伙伴。他曾经骑着马冲向死亡,几乎送命,却终于把她送到安娜雅那里接受治疗。她不止一次为他疗伤,挽回一个他一直准备好抛弃以挽救她的生命。他总是说,自己跟死神结了婚。如今,一位新的新娘吸引了他的目光,虽然,他自己看不见。他以为,自己仍然躲在坚固的墙后,但奈妮已经在他的头发中插下婚姻的鲜花。他是否仍然可以如此快乐地看待死亡?茉蕾猜想,他何时才会要求她释放自己的连结?到了那时候,她该怎么做。
  皱着眉,她站起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重要得多。她的目光扫过房间里四散的打开书本和纸张。如此多的暗示,却没有答案。
  凡迪恩进来了,用托盘托着一个茶壶和杯子。她苗条优雅,腰杆笔直,几乎全白的头发整齐地束在颈后。光滑的面容虽然看不出年纪,但是已经历过许多年的岁月。“我本来想让扎恩来送这个的,我不想打扰你,但是他跑到谷仓那边练剑去了。”她把一张破烂的手稿推到一边,“咯”地一声把托盘放在桌上,“兰恩的到来让他想起自己不仅仅是个园丁和杂工。gaidin真是顽固。我以为兰恩还在这里,所以多拿了一个杯子。你找到任何线索了吗?”“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在找什么。”茉蕾皱眉打量着另一个女人。跟她的棕结姐姐不同,凡迪恩是一个绿结,不过,这两个人一起做了这么多年的研究,所以,对于历史,她了解得跟埃迪里尔一样多。
  “不论怎么说,你甚至似乎不知道该从哪里找起。”凡迪恩摇着头,挪了挪桌上的一些书本和手稿,“这么多主题。半兽人战争。守浪人。回归传奇。两篇关于瓦勒尓之角的论文。三篇关于暗黑预言的,还有——光明啊,还有桑拉写的关于遗弃使的书。这书很邪恶。就跟shadar logoth一样邪恶。还有龙神的预言,包括三种译本和一本原文。茉蕾,你到底在找什么?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看预言——我们这里虽然偏远,但也听到一些消息。我们听说了伊连的事。村里甚至有谣言说,已经有人找到了号角。”她拿起一篇关于号角的手稿作手势,扬起的灰尘让她咳嗽起来,“我当然不会全信。谣言还会不断地传来。但是,你——?不。你说过你要私隐的,我不会过问。”“等等,”茉蕾说道,已经快走到门口的艾塞达依停住了脚步,“也许,你可以为我解答一些问题。”“我试试吧。”凡迪恩忽然露出微笑,“埃迪里尔说我应该选择棕结的。问吧。”她倒了两杯茶,递一杯给茉蕾,然后在炉火旁的椅子中坐下。
  茉蕾小心翼翼地选择着问题,热气从杯中冉冉升起。找出答案的同时不能泄漏太多。“预言里没有提到瓦勒尓之角,但是它跟龙神有没有任何关系?”“没有。只知道在tarmon gaidon 之前必须找到它,而龙神将会带领最后一战,这两者之间完全没有联系。”白发女人啜了一口茶,等着。
  “龙神跟投门岭有没有联系?”凡迪恩犹豫了一下。“有,也没有。这是卡在埃迪里尔和我之间的骨头。”她的口吻变成了演讲语气,一时间她听起来真的像是个棕结,“有一篇诗歌,我们有它的原文和译文,译文翻译得颇为直接,是这样写的:‘五人出发,四人返回。他将在守护人之上显示身份,旗帜在燃烧的天空下飘扬……’呃,诸如此类的。关键是,关于mavron的翻译。我说,它不应该被简单地翻译成‘守护人’,那是avron的翻译。mavron里面有更多重要的感觉。要我说,它指的是守浪人,虽然那些人自称do miere avron,用的是avron而不是mavron。埃迪里尔说我是吹毛求疵。但我相信,这意味着转生的真龙将会在投门岭上的某个地方出现,也许会是在阿拉?;都曼,或者是萨达亚。埃迪里尔也许觉得我傻,不过最近我很仔细留意任何来自萨达亚的只言片语。我听说,玛林?;泰姆可以引导,而我们的姊妹们还没能把他困住。如果真龙转生了,瓦勒尓之角也找到了,那么最后一战就临近了。我们也许永远都写不完我们的历史了。”她打了个冷战,然后突兀地笑了,“担心这样的事情真奇怪。我猜,我越来越像棕结了。想这种事太可怕了。问下一个问题吧。”“我觉得你不用担心那个泰姆的事情,”茉蕾心不在焉地说道。这确实把龙神跟投门岭联系上了,尽管很小很不起眼,“他会跟罗耿一样下场。shadar logoth又如何?”“shadar logoth!”凡迪恩冷哼一声,“简单来说,那座城市毁于自己的憎恨,除了那个使用暗黑之友的战略来对付暗黑之友因而导致一切结果的顾问魔得之外,无人生还。如今,他被困在那个地方,等待着可以偷窃的灵魂。进入那里是很危险的,那个城市里的所有东西连碰一碰都不安全。不过,任何快要当上见习使的学徒都知道这些。如果你想知道全部,就得在这里呆上一个月,听埃迪里尔讲课——对于那座城市,她知道得最清楚——不过,就连我也能告诉你,那个地方跟龙神没有关系。羽莲?;石弓在半兽人战争留下的灰烬中崛起时,shadar logoth已经死去一百年了,在所有伪龙神的历史上,跟shadar logoth最接近的伪龙神就是他了。”茉蕾抬起一只手。“我说得不够清楚,我想问的不是龙神,不论转生的还是假冒的。你可以想出一个理由,令一只黯者愿意携带任何来自shadar logoth的物品吗?”“只要它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就不会带着。毁灭shadar logoth的恨意就是他们自以为可以用来对抗暗黑魔神的恨意;那种感情不旦可以杀死走在光明中的人,同样也可以杀死暗影生物。它们完全有理由跟我们一样惧怕那个地方。”“关于遗弃使,你有什么可以跟我说说的吗?”“你可真是跳跃思维啊。我可以跟你说的比起你当学徒时学到的多不了多少。对于无名者,没有人能知道更多了。你希望我跟你重复我们两女孩时期都学过的东西吗?”茉蕾沉默了一瞬。她不想说太多,可是,除了白塔之外,凡迪恩和埃迪里尔就连手指头上的知识也比其他任何人多。而白塔那里太过复杂了,她不会敢像现在这样问问题的。她像是无意中漏了口一般说出一个名字。“兰菲儿。”“只有这次,”另一个女人叹道,“我所知道的比起当学徒时知道的没有多一点点。暗夜之女一直都是那么神秘,像是她真的用黑暗把自己包裹起来一般。”她顿了顿,看着自己的杯子,然后抬起头,目光严厉地盯着茉蕾的脸,“兰菲儿跟龙神很有关系,跟卢斯?;塞伦?;塔拉蒙有关系。茉蕾,你是否有什么线索知道龙神会在哪里转生?或者说,已经转生?他已经来了吗?”“要是我知道,”茉蕾淡淡地回答,“我会在这里而不是在白塔吗?艾梅林知道得跟我一样多,这一点我可以发誓。你接到了她的召集命令吗?”“没有,我猜我们会的。当我们必须面对转生真龙的时候,艾梅林将会需要每一个姊妹,每一个见习使,每一个可以自己点着蜡烛的学徒。”凡迪恩低下声音,沉思着,“他拥有如此强大的能力,我们必须在他有机会用来对抗我们之前制服他,在他发疯毁灭世界之前。然而,我们必须先让他去面对暗黑魔神。”她对茉蕾脸上的表情报以忧郁的笑容,“我不是红结。我对预言的了解足以让我明白,我们不敢先把他安抚了。假设,我们有能力安抚他。我跟你一样明白,跟任何在意这件事的姊妹一样明白,刹幽古困住暗黑魔神的封印正在削弱。伊连人召集了寻找号角的大猎角。到处是伪龙神。其中两人,罗耿,还有如今在萨达亚的那个家伙,可以引导。上一次红结在一年之内发现两个能引导的男人是什么时候?在五年之内发现一个能引导的男人又是什么时候?在我的这辈子里都没有发生过,而我的年纪比你大许多。处处都是征兆。tarmon gaidon逼近了。暗黑魔神将会逃出牢笼。真龙将会转生。”她“咔哒”一声放下杯子,“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你可能见到他出现的某些征兆。”“他会出现的,”茉蕾流利地说道,“我们将会做必须做的事情。”“如果我觉得有用,我会把埃迪里尔的鼻子从书本里面扯出来,动身前往白塔。可是,我发现自己在这里过得很开心。也许,我们还有时间写完我们的历史。”“我祝愿你成功,姊妹。”凡迪恩站起来。“好吧,睡觉前我还有事情要做。如果你没有问题了,我就留下你自己继续研究了。”但是,她顿了顿,不论她跟书本一起渡过了多少年,仍然流露出她的绿结本色,“你该对兰恩采取些行动,茉蕾。那个男人内心的翻腾比龙山还要剧烈。迟早他会爆发的。我见过的男人足够多了,看得出来男人在为女人烦恼。你们两个人在一起已经很久了。也许,他终于发现你除了艾塞达依之外还是个女人。”“凡迪恩,兰恩看到的我就是我。是艾塞达依。我希望,也是朋友。”“你们蓝结真是。一天到晚想着救世,连自我都忘记了。”白发艾塞达依离开之后,茉蕾拿起斗篷,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进花园。凡迪恩的话里不知哪一处触动了她脑中的某个角落,但她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一个对她没有提出的问题的答案,又或者,是答案的线索——不过,她也想不起那个问题究竟是什么。
  跟屋子一样,花园很小,但即使是在月色和屋子窗户透出的黄色光芒之下,也显得很整洁,仔细栽培的花床中间铺着一条沙径。她把斗篷松松地披在肩上,抵御夜晚温和的凉意。答案是什么?问题又是什么?
  身后的沙子“嘎扎”作响。她转过身,以为是兰恩。
  离她几步远,浮现一个朦胧的阴影,似乎是一个裹在斗篷里的过度高大的男人。可是,月光照在它的脸上,颧骨突起,脸色苍白,一张皱巴巴的红唇嘴巴之上,是一双过大的黑色眼睛。斗篷张开,展成一对蝙蝠似的大翅膀。
  明知已经太迟,她还是向塞达敞开胸怀。然而吸魂扎卡开始低吟,柔和的“哼哼”声充斥着她的耳朵,粉碎着她的意志。塞达离她而去。她朝着那只怪物走去,心中隐约感到哀伤;深沉的吟唱拉扯着她,越走越近,伤感被压制。白色,死白色的手——跟人手相似,只不过指尖是尖爪——向她伸过来,血色红唇弯成滑稽的微笑,露出锋利的牙齿,然而很模糊、非常模糊地,她知道,那张嘴不是用来噬咬或者撕扯的。可怕的吸魂扎卡之吻。一旦那些嘴唇碰到她,她就跟死尸无异,先是灵魂被吸食,然后是生命。不论是谁,即使他们能在吸魂扎卡放开她的瞬间找到她,也只会发现一具没有一丝伤痕却冰冷得如同已经死去两天一般的尸体。然而,如果他们在她死去之前找到她,那结果更糟糕,她将不再是她。吟唱拉着她走到那双苍白爪子可触及的距离之内,吸魂扎卡的头缓缓朝她低下。
  当她看到一柄剑刃在她的肩头闪过,插进吸魂扎卡的胸膛时,她只觉得一点点惊讶,当第二柄剑刃越过她的肩头插进第一柄剑的旁边时,她的惊讶增加了少许。
  她头晕脑胀、摇摇晃晃地看着那只怪物被推后,离开她,像是身处远方。兰恩走进她的视野,然后,是扎恩,这位灰发守护者的瘦削手臂握剑握得跟年轻的兰恩一样稳当自信。他们两人握着锋利的宝剑一划,吸魂扎卡的苍白爪子染上了鲜血,它扇动翅膀,扬起如雷风声阻挡他们。突然,受伤流血的吸魂扎卡开始对着守护者吟唱。
  茉蕾好不容易才振作起来;她觉得自己累得像是真的已经中了那怪物的亲吻一般。没有时间虚弱。一瞬间,她向塞达敞开胸怀,唯一之力向她涌来,赋予她钢铁一般的保护,让她可以直接去触碰暗影生物。那两个男人跟它太靠近了;任何其他技能都会伤及他们。即使使用唯一之力,她也知道,吸魂扎卡会让她觉得被粘污。
  可是,正当她要行动时,兰恩大喊,“拥抱死亡!”扎恩坚定地重复一句,“拥抱死亡!”两个人踏前一步,走进吸魂扎卡的爪子距离之内,把剑插得只剩下剑柄在外。
  吸魂扎卡的头向后一坠,惨叫一声。就算有塞达的包围,茉蕾也能感觉到那声音就像千万根针扎在自己的头上。吸魂扎卡像棵树般倒下,一只翅膀把扎恩扫得单膝跪地。兰恩放松下来,似乎筋疲力尽。
  凡迪恩和埃迪里尔提着提灯匆忙从屋里赶出来。
  “什么声音?”埃迪里尔问道。她的模样几乎是她妹妹的镜像,“扎恩不是走了吗,而且……”灯光照到吸魂扎卡;她的话没有说完。
  凡迪恩握住茉蕾的手。“它没有……?”她没有问完。在茉蕾的眼里,光晕环绕着另一个女人,力量从她的手中传来。她心想,要是艾塞达依对别人所作的事情能用在自己身上有多好。这不是她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愿望了。
  “它没有,”她感激地说道,“去看看gaidin怎样了。”兰恩抿紧双唇瞪着她。“要不是你把我惹得那么生气,不得不去跟扎恩一起在农场干活泄愤,不想回来……”“可我确实惹你生气了,”她回答,“时轮之模把一切都编入轮中。”扎恩在嘀咕着什么,不过,还是肯让凡迪恩检查他的肩膀。他瘦得全身只有骨头和筋腱,却像老树根一样坚硬。
  “怎么会,”埃迪里尔质问,“有这种暗影怪物闯得这么近,我们却毫无察觉?”“它有保护罩。”茉蕾回答。
  “不可能,”埃迪里尔打断她,“只有我们的姊妹可以——”她停住了,凡迪恩从扎恩跟前转过头,看着茉蕾。
  茉蕾说出她们全都不愿意听到的话。“黑结。”呼喊声从村庄飘来,“你们最好把这东西藏起来”——她指指瘫倒在花床上的吸魂扎卡——“要快。他们会来问你们是否需要帮助,被他们看见这东西会引发你们不喜欢的谈论。”“是的,当然,”埃迪里尔说道,“扎恩,去迎接他们。跟他们说,你不知道噪音是从哪里来的,但是这里一切如常。拖延他们。”灰发守护者朝着喊声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消失在夜色中。埃迪里尔转身打量吸魂扎卡,似乎把它当成书本中的一道迷题。“不论艾塞达依是否牵涉在内,它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凡迪恩默默地看着茉蕾。
  “恐怕,我必须离开你们了,”茉蕾说道,“兰恩,你去准备马匹好吗?”他离开后,她继续道,“我会留下一些信件给你们,如果你们愿意,请帮我送往白塔。”埃迪里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地上的怪物身上。
  “你要去的地方可以找到答案吗?”凡迪恩问道。
  “我已经找到一个我不知道自己在追寻的答案。我只希望我不会太迟。我需要笔和纸。”她拉着凡迪恩朝屋子走去,留下埃迪里尔处置吸魂扎卡。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二十三章 测试

  奈妮怀着戒心打量这个远在白塔底部的巨大房间,也同样戒备地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纱里安。学徒总管似乎有所期待,也许,还有点不耐烦。在塔瓦隆度过的这几天里,奈妮在这位艾塞达依身上只见过平静,以及对这个时代发生的事情报以微笑。
  这个圆顶房间是从岛上的岩床里挖出来的;光滑的浅色石墙映照着高架上油灯发出的光芒。圆屋顶的正下方是一座由三个银色的圆拱门组成的建筑,每一扇门的高度刚好够让人走进去,拱门脚互相连接,座落在一个银色圆环上。拱门、圆环浑然一体。她看不到门里有什么;那里面闪烁着怪异的光芒,如果看久了,会让她的胃随之抽搐。每处门环相接的地方,都有一个艾塞达依盘脚坐在光秃秃的石地板上,凝视着银色建筑。附近另有一个艾塞达依站在一张朴素的桌旁,桌上放着三个巨大的银色高脚杯。每一个,奈妮知道——或者至少说,有人告诉她——里面都装满了清水。四个艾塞达依都戴着披肩,跟纱里安一样;纱里安的披肩是蓝色穗子的,桌旁那个肤色浅黑的女人则是红色,围着拱门的那三个分别是绿色、白色和灰色。奈妮仍然穿着从法达拉得到的裙子,淡绿色,绣着白色小花。
  "一开始你让我一天到晚盯着自己的大拇指,"奈妮喃喃说道,"现在,又事事赶急赶忙的。""时间不等人,"纱里安回答,"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行。耐心是必须学习的美德,但我们必须全都能在一瞬间为变化做好准备。"奈妮忍住眼中怒火。到目前为止,这个火焰头发的女人最让她心烦的特点就是,她有时候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引用名言,就算实际上她不是的。"那是什么东西?""一个特安菊尓。""啊,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思。它是做什么用的?""特安菊尓可以做很多事情,孩子。它跟安菊尓以及纱安菊尓类似,都是传奇时代用于使用唯一之力的遗物,只是,不像它们两种那么罕有。有些特安菊尓必须由艾塞达依来使用,例如,眼前这个,有些则只需要任何可以引导的女人。甚至,可能有些特安菊尓可以被任何人使用。跟安菊尓以及纱安菊尓不同,特安菊尓是为了特定目的而制造的。我们拥有的另一件特安菊尓就是用来建立誓言约束的。当你成为真正的艾塞达依姊妹时,你就要用那件特安菊尓来立下终极誓言。决不说一句非真的话。决不制造让男人互相屠杀的武器。永远不使用唯一之力作为武器,除非对手是暗黑之友或者暗影生物,或者,是在保护自己、自己的守护者、以及其他姊妹生命的万不得已的时候。"奈妮摇摇头。这些誓言听起来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她心里这样想,口里就说了出来。
  "曾几何时,艾塞达依并不需要发誓。那时候,人人都知道艾塞达依是什么人,知道他们的立场,所以不需要。我们很多人都希望,现在仍是如此。然而,时间之轮在转动,时代变了。如今,我们要立下誓言,人们知道我们受到誓言的约束,这样一来,各国跟我们来往的时候,不需要担心我们会使用我们的力量,也就是唯一之力,去对付他们。在半兽人战争和百年战争之间,我们做出了这样的选择,白塔因此得以屹立至今,我们也仍然可以尽我们的所能对抗暗影。"纱里安深吸了一口气,"光明啊,孩子,我在尝试向你传授任何站在此处的女人已经在多年的学习中学会的知识。这样可不行。你现在必须关心的是特安菊尓。我们不知道它们为了什么目的而制造。我们敢于使用的只有少数几个,而我们敢于使用的方法也许跟它们的制造目的完全无关。对于大多数特安菊尓,我们必须避免使用,为了明白这一点,我们付出了许多代价,多年以来,被它们杀死,或者力量被它们烧毁的艾塞达依不在少数。"奈妮打了个冷战。"而你却要我走进这个特安菊尓里?"这时候,那些拱门里的光芒比刚才弱了些,但她仍然看不到里面有什么。
  "我们知道这个特安菊尓的用途。它会使你直面心中最大的恐惧。"纱里安露出令人愉快的微笑,"没有人会问你在里面遇到了什么;只要你不愿意,你可以什么都不说。每一个女人的恐惧是她的隐私。"奈妮下意识地想起让自己毛骨悚然的蜘蛛,特别是周围一片黑暗时,不过,她觉得纱里安所指的恐惧不会是这个意思。"我只需要走进其中一扇拱门,从另一扇走出来?走三次,就完成了?"艾塞达依有点恼怒地耸了耸肩膀整了整披肩。"如果你想这样总结,是的,"她淡淡地说道,"我在来这里的路上已经把这个仪式中你需要知道的、所有人容许事先知道的内容告诉你了。如果你是一个学徒,你就会从心底里明白这些,不过,不需要担心犯错。如果必要的话,我会提醒你的。你肯定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吗?如果你想现在放弃,我仍然可以把你的名字写进学徒名单。""不要!""好吧,那么。现在,我将会告诉你两件任何女人只有进了这个房间才能知道的事情。第一件是,一旦你开始,就必须进行到底。如果你拒绝继续,那么不论你有多大的潜力,你都会被非常亲切地请出白塔,带着足够你下一年生活的银币,而且,永远不许回来。"奈妮张口想说自己不会拒绝,但是纱里安严厉的手势阻止了她的话,"听我说完,等你明白该说什么的时候才说话。第二件事,寻找、奋斗都是为了理解危险。你将会在这里明白什么叫做危险。有些女人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出来。当特安菊尓静止下来时,她们——不——在——里——面。而且,没有人再见过她们。如果你想活下去,你必须意志坚定。犹豫、失败、还有……"她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意味深长,"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孩子。你可以现在、此刻,回头,我就会把你的名字写进学徒名单,你只会留下一次记录,还有两次机会再来这里,只有第三次拒绝才会被请出白塔。拒绝没有什么可耻的。很多人都拒绝过。我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没有成功。现在,你可以说话了。"奈妮斜眼看了看那座银色拱门。门里的光芒不再闪烁了;里面充满一种柔和的白光。想学会她想学的知识,就必须得到见习使质疑、自学、除了自己请求的帮助之外没有其他指导的自由。我一定要茉蕾为她对我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一定。"我准备好了。"纱里安缓缓向房间里走去。奈妮走在她的身旁。
  这就像是一个信号,红结艾塞达依正式地朗声说道,"你带来的是谁,姊妹?"围着特安菊尓的三个艾塞达依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门上。
  "一个见习使的候选人,姊妹。"纱里安的回答同样正式。
  "她准备好了吗?""她已经准备好,留下过去的自己,克服自己的恐惧,赢取见习使的资格。""她了解自己的恐惧吗?""她从来没有面对过它,但现在,她愿意。""那么,就让她面对她的恐惧吧。"纱里安在距离拱门两步的地方停下,奈妮也停下。"你的裙子。"纱里安轻声说道,没有看她。
  奈妮脸红了,她已经把从她的房间走到这里的路上纱里安所说的话给忘了。她急急忙忙地脱下衣服、鞋子和袜子。一时间,她忙于把衣服折好,整齐地放到一边,几乎忘记了拱门的存在。她把兰恩的戒指小心地塞在衣服之下;她不希望有任何人看见它。她弄完之后,特安菊尓仍在原地,仍在等待。
  她光脚下的石头感觉冰冷,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不过,她挺直着腰,缓缓呼吸。她不容许任何人看到她害怕。
  "第一次,"纱里安说道,"是过去。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奈妮犹豫了一下。然后,她走上前,走过拱门,走进光芒。它包围了她,就像是空气本身在闪烁,就像是光芒把她淹没。到处是光。光就是一切。
  奈妮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吓了一跳,然后错愕地打量着周围。她的两边各有一堵石墙,高度是她身高的两倍,表面光滑,如同雕刻。她的脚趾踩在凹凸不平、落满尘土的石头步道上。头上的天空宛如一块平坦的铅板,没有云,太阳肿胀发红。两边都有用矮而方的柱子撑起的门。墙壁使她的视野狭窄,不过,从她脚下站着的地方开始,前后的地面都向下倾斜。穿过门她可以看到更多砖墙,以及墙之间的通道。她身处一个巨大的迷宫。
  这是什么地方?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她的脑中升起另一个想法,就像另一个声音。出路只会出现一次。
  她摇摇头。"如果只有一条出路,站在这里是找不到它的。"至少,这里的空气温暖干燥,"希望在遇到人之前,能找到些衣服。"她嘀咕着。
  她隐约记得自己孩提时期玩过的纸上迷宫游戏;要找到出路有一个诀窍,可是,她想不起来了。过去的一切似乎都很模糊,就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她一手抚摸着墙壁,开始往前走,光脚板下的尘土轻轻扬起。
  在墙壁的第一个开口处,她发现门那边是另一个通道,跟自己所处的这条似乎没有区别。她深吸了一口气,往前直走,经过更多完全一样的通道。不久,她前方的路发生了变化。它分了叉。她选择了左边,又来到一个岔路口。她又选择了左边。在第三个岔路口,再次转左把她带到一堵空墙之前。
  她懊恼地回到上一个岔路,转右。这次,她连续往右转了四次,才来到一个死胡同前。她站着,瞪着它看了一会儿。"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她大声质问,"这是什么地方?"出路只会出现一次。
  她又一次回头。她很肯定,走迷宫一定有诀窍。在最后一个岔路口,她转左,在下一个路口转右。她坚决地继续前行。左,右。一直走直到遇到岔路。左,右。
  在她看来,这样走似乎奏效。至少,这次她走过了十几个岔路口,都没有遇到死胡同。她又来到一个岔路前。
  她的眼角处似乎看到了动静。当她转头去看时,却只有墙壁和墙壁间铺满灰尘的道路。她往左转……然后又看到了动静,猛地转过身。什么都没有,但这次她很肯定自己是看到了。她身后有人。曾经有人。她紧张兮兮地往相反方向小跑而去。
  这下,一次又一次地,就在这个或那个通道的边缘处,她都看到有东西在动,太快了,看不清楚,她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去细看就已经消失。她撒腿飞奔。当她还是女孩时,双河少有男孩能跑得比她快。双河?那是什么地方?
  在她前面的开口处,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的黑色衣服看上去发了霉,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他的年纪很老。比古老还要古老。他的皮肤就像裹在头骨上裹得太紧的疯狂羊皮纸,纸下似乎没有血肉。
  一簇簇稀落的头发搭在结痂的头皮上,他的眼睛深陷得像是从两个山洞里看出来一样。
  她一个急刹,脚下不平的步道刮着她的脚。
  "我是艾极诺,"他微笑着说道,"我为你而来。"她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是遗弃使。"不。不,这不可能!""你很漂亮,女孩。我要好好享用。"奈妮突然想起自己身上一条布都没有。她惊呼一声,满脸的通红只有一半是因为愤怒。她朝最近的一条横穿通道冲了过去。"咯咯"的笑声紧跟在她身后,慢吞吞的跑步声似乎丝毫不比她的全速奔跑慢,还有,"嘶嘶"的呼吸声描述着逮到她之后将要如何如何,尽管她听不太清楚,仍然觉得反胃。
  她绝望地寻找着出路,紧紧攥着双拳,一边疯狂地四处张望,一边狂奔。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 可是她什么都没看见,只有更多无尽的迷宫。尽管她已经竭尽全力地跑,他的污言秽语仍然紧随身后。慢慢地,恐惧变成了纯粹的愤怒。
  "该死!"她抽噎着,"愿光明之火烧死他!他无权这样做!"在她心中,她感觉到一种如同鲜花盛开一般的敞开,向光明敞开。
  她呲着牙齿,转身正面她的追赶者,艾极诺正好出现,大笑着,蹒跚着冲过来。
  "你无权这样做!"她把拳头朝他砸下,五指在挥舞途中张开,就像在朝他扔东西一般。当她看到一个火球从自己手里飞出去时,并不是非常惊讶。
  火球在艾极诺的胸前爆炸了,把他推到在地。他只在地上扒了一瞬间,就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似乎没有注意到外套前襟上着了火。"你竟敢?你竟敢!"他颤抖着,嘴角留着口水。
  突然,空中出现了云,是可怕的灰色和黑色云浪。从云里跳出闪电,对准奈妮的胸膛劈下。
  在她看来,一霎那之中,时间似乎突然慢了下来,就像是那一个心跳持续了永远。她觉得体内的力量流——一个遥远的念头告诉她,那就是塞达——感应到闪电中的力量流。她改变了流动的方向。时间向前跃去。
  "喀嚓"一声,闪电击碎了艾极诺头上的石块。遗弃使睁大了凹陷眼睛,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去。"你不能!不可能!"他跳到一旁,躲开砸在他刚才站立之处的闪电,碎石如喷泉般四溅。
  奈妮阴沉着脸瞪着他。艾极诺逃走了。
  塞达在她的身上如同洪水般奔涌着。她可以感应到身边的岩石、空气,感觉到在它们里面流动、使它们成形的微弱的唯一之力。她还可以感觉到艾极诺在做……某种举动。她的感觉模糊而遥远,就像那是她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的事情,不过,在她的周围,她看到了效果,明白那是什么。
  她脚下的地面"隆隆"作响向上升起。墙壁在她的眼前倒塌,一堆堆碎石阻挡了她的去路。她爬过石堆,顾不上尖利的石块刮伤自己的手脚,只为了能一直看见艾极诺。一阵风吹起,沿着通道打在她身上,向上转去,刮过她的脸颊,刺得她双眼渗出泪花,竭力要推倒她;她改变了力量流的方向,于是艾极诺沿着通道向后翻滚,如同被连根拔起的灌木。她触摸地面上的力量流,改变它的方向,艾极诺周围的墙壁坍塌了,把他埋在瓦砾中。闪电随着她的瞪视而打下,落在他的周围,石头一次次爆裂,越来越接近他。她可以感觉到,对方拼命要把这些攻击推回来,然而,一寸又一寸地,闪电朝着遗弃使逼近。
  她的右边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某种本来在墙壁倒塌之前被挡住了的东西。
  奈妮感觉得出,艾极诺越来越虚弱,他攻击她的尝试越来越软弱、绝望。然而,不知怎的,她知道他没有放弃。如果她现在放过他,他将会恢复原状,再次追赶自己,相信她毕竟还是太弱,无法击败他,无法阻挡他肆意摆布她。
  曾经是石墙的地方,立着一扇银色拱门,门里洋溢着柔和的银光。出路……她知道,遗弃使放弃了攻击,那一刻,他用尽所有力气来躲避她。而他的力量已经不足,他再也不能推开她的攻击。现在,他不得不左闪右避地躲开她的闪电激起的石头,爆炸又一次把他推倒在地。
  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
  闪电不再落下,奈妮从虚弱的艾极诺身上转过目光,看看那扇拱门。她又看看艾极诺,正好看见他爬过石堆,不见了,消失了。她沮丧地嘶了一声。大部分迷宫仍然屹立,而且她和遗弃使制造的碎石提供了数百个藏身之处。要找到他需要时间,不过,她肯定,如果她不能先找到他,就会被他找到。在他的最佳状态下,他会在她自己没有料到的时候发起攻击。
  出路只会出现一次。
  她吃了一惊,再看看拱门,还在,她松了一口气。如果她能很快找到艾极诺……意志要坚定。
  她无可奈何,恼火地"哼"了一声,爬上碎石堆,朝着拱门走去。"不论是谁把我送到这里来," 她喃喃自语,"我都要她们宁愿自己能得到艾极诺的待遇。我要——"她走进拱门,光芒湮没了她。
  "我要——"奈妮走出拱门,停了口,呆住了。一切跟她的记忆中一样——银色的特安菊尔,艾塞达依,房间 ——但是这些回忆就像是刚才还不存在一般冲进她的脑中,像一记重拳。她从刚才进去的那扇门走了出来。
  红结艾塞达依高高举起一只银色高脚杯,把一道清凉的水淋在奈妮头上。"你已经洗脱你所犯下的罪行," 艾塞达依颂道,"以及你所遭遇的罪行。你已经洗脱你也许犯下的罪行,以及你也许遭遇的罪行。你来到我们跟前,身心已被洗涤,恢复纯净。"水沿着她的身体流下,滴在地上。她打起冷战。
  纱里安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微笑,握住了她的手臂,但是学徒总管的声音没有流露半点曾经担忧的意味。" 到目前为止,你做得很好。能回来就很好。记住你的目的,你就会继续做好。"红发女人带着她,绕着特 安菊尔走向另一扇拱门。
  "真是太真实了," 奈妮轻声说道。她记得一切,记得引导唯一之力容易得跟抬起自己的手一样。她记得艾极诺,还有那个遗弃使想对她做的事情。她又打了个冷战," 那是真的吗?""没有人知道," 纱里安回答,"它在记忆中似乎是真的,有些人出来之后身上带着在里面受到的真实伤口。还有些人在里面时,伤及筋骨,出来之后却没有一点伤痕。不同的女人在不同的时间里走进去,遭遇全都不同。前人说,世上存在着许多个世界。也许,这个特安菊尔把你带到了那些世界中。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么它遵循了某些只是为了把你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的非常严厉的规则。我相信,里面的事情不是真的。不过,记住,不论里面发生的事情是真是假,危险却绝对真实,真实得就跟一把往你的胸口插下的刀子一样。""我用了唯一之力。真是非常容易。"纱里安踩空了一步。"这应该不可能。你甚至应该忘记自己能使用唯一之力。" 她打量着奈妮,"然而,你没有受伤。我仍然能感应到你身上的力量,一如以往地强大。""你说得好像这很危险似的。" 奈妮缓缓说道。纱里安犹豫了一下才回答。
  "一般认为没有必要给予警告,因为你应该是不会记得的,可是……这个特安菊尔是在半兽人战争期间发现的。我们记录下了测试它的经过。第一个走进去的姊妹身上加了所有能加的最强防护,因为没有人知道它能做什么。她能记得里面发生的事,而且,当她受到威胁时,她使用了唯一之力。然而,她出来之后,她的能力全毁了,一丝不剩,不能引导,甚至不能感应真源。第二个进去的姊妹也加了防护,而她遇到了一模一样的结果。第三个进去的姊妹没有任何保护,完全忘了在里面的事情,出来之后没有受到伤害。这就是我们让你毫无防护地走进去的理由之一。奈妮,在这个特安菊尔里面,你绝对不要再次引导了。我知道,在里面要记住某些事情是很难的,但是,你要尽力。"奈妮吞了吞口水。她记得一切,记得自己在里面的无法回忆。"我不会再引导了。"她说道。假如我能记住。她很想歇斯底里地大笑。
  她们已经走到第二扇拱门前。光芒仍然填满它们。纱里安最后向奈妮投去一个警戒的目光,然后让她自己站着。"第二次,是现在。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奈妮盯着银光闪闪的拱门。这次,里面会有什么?其他人在等待,在观察。她坚决地走进光芒中。
  奈妮惊讶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朴素的棕色裙子,然后一惊。为什么她要盯着自己的裙子看?出路只会出现一次。
  她看看四周,露出了微笑。她站在艾蒙村的草地边缘,周围是茅草村屋,酒泉旅店就在她的身前。酒泉在绿地青草之间的石头上流淌,从旅店旁边的柳树下朝着东边流去。街上没有人,但在早上的这个时间里,人们多半都在忙各自的家务杂活。
  仔细看看旅店,她的微笑消失了。它看上去远远不止疏于打理这么简单,一扇百叶窗脱了架,屋顶的瓦片之间露出一根屋椽的腐烂末端。布兰怎么了?他花了太多时间忙村长的事情,所以忘记照料自己的旅店吗?
  旅店门打开了,辛?;布耶走了出来,看到奈妮,死死站定。老茅屋匠干枯得像个橡树根,他看着奈妮得目光也同样扭曲。" 这么说,你回来了,是不是?啊,你最好还是马上离开吧。"奈妮皱眉看着他对着自己的脚啐了一口,从她身边快步走过;辛从来都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人,但是,他很少会这样公开地粗鲁。至少,从来没有这样对她。从来没有当着她的面。她看着他离去,注意到村里处处都是一副荒废的模样,早该修补的茅屋顶、杂草丛生的院子。艾卡尔夫人家屋门的铰链坏了,门板斜斜地挂着。
  她摇着头,推门走进旅店。我得跟布兰好好说说这事。
  旅店大堂空荡荡,只有一个女人,浓密的灰色辫子搭在胸前。她正在擦桌子,但是从她瞪着桌面的样子看来,奈妮觉得她应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房间似乎铺满灰尘。
  "玛琳?"玛琳?;艾维尔吓了一跳,一手扶着胸口,然后目瞪口呆。她的样子比奈妮记忆中老了许多年。劳累过度。"奈妮?奈妮!噢,是你。伊雯呢?你把伊雯带回来了吗?说你有吧。""我……"奈妮伸手摸头。伊雯在哪里?她似乎应该能想起来才对,"没有。没有,我没有带她回来。"出路只会出现一次。
  艾维尔夫人瘫坐在一张直背倚中。" 我多么希望她回来。自从布兰死后……""布兰死了?"奈妮无法相信,那个胖胖的、微笑着的男人似乎可以永远保持那个模样," 我应该回来的。"另一个女人跳起来,快步走到窗前,紧张地朝着村子绿地张望。"如果梅娜知道你在这里,麻烦就大了。我只知道辛急匆匆地去找她了。现在他是村长。""辛?男人们就算满脑袋羊毛,也不可能选他吧?""是梅娜做的。她要女事会的所有人去逼迫她们的丈夫选他。"玛琳想同时监视每一个方向,脸几乎压在窗户上了," 愚蠢的男人,他们在投票之前互相不会讨论选谁;我猜,每个给辛投票的人都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受到妻子逼迫投给他的人。以为,一张票不会有什么影响。好吧,现在他们知道了。我们全都知道了。""这个要女事会对她言听计从的 梅娜是谁?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她是从守望山来的。她是贤……"玛琳从窗前转过头来,扭着双手, "玛娜?;爱拉是贤者,奈妮。你没有回来……光明啊,我祈祷她不要发现你在这里。"奈妮难以置信地摇着头。"玛琳,你怕她。你在发抖。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女事会会选择一个像她那样的人?"艾维尔夫人苦笑一声。"我们一定是发疯了。梅娜在玛拉要回去德文驿站的前一天来看望她,那个晚上,有些孩子生病了,梅娜留下来照顾他们,然后,绵羊开始陆续死亡,梅娜也处理了那事。反正,选择她看起来是自然而然的结果,可是……她欺凌弱小,奈妮。她恐吓你,让你按她的意思做事。她纠缠不休,直到你累得无力再拒绝。更糟的是,她把艾贝特?;鲁罕打败了。"奈妮脑中闪过艾贝特?;鲁罕和她的铁匠丈夫的形象。她几乎跟丈夫一样高,五官端正但是肌肉结实。" 艾贝特几乎跟哈罗尔一样强壮。我无法相信 ……""梅娜的个头并不大,不过她——她很凶悍,奈妮。她用一根棍子追着艾贝特来打,两个人在草地里满场跑,我们站在旁边看的人,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村议会得知之后,布兰和哈罗尔说,就算要干涉女事会的事务也要把她赶走。我猜,议会里也许有些人是同意的,然而,当晚布兰和哈罗尔就病了,不到一天之后就相继去世。"玛琳咬着嘴唇,环顾房间,那神情就像以为有人会藏在里面。她压低了声音,"是梅娜 给他们配药的。她说,就算他们两人反对她,这也是她的职责。我看见……我看见她带走的药草里面有灰茴香。"奈妮倒吸一口冷气。"可是……你肯定吗,玛琳?你肯定?"另一个女人点点头,已经快要哭了,"玛琳,如果你觉得,就算只是怀疑,这个女人也许毒杀了布兰,你怎么能不去找村议会申诉?""她说,布兰和哈罗尔那样说反对贤者的话,"玛琳喃喃说道,"是没有走在光明中的表现。她说,那就是他们的死因;光明遗弃了他们。她总是把罪挂在嘴边。布兰和哈罗尔死后,派特?;艾卡尓也说了不利于她的话,她就说他有罪。他说的只不过是她的治疗能力不及你,然而,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拿着木炭在他的门上画龙牙。事后不到一周之内,他的两个儿子全都死了——是他们妈妈去叫他们起床的时候发现的,就那样,死了。可怜的乐拉。我们后来发现她四处游荡,又哭又笑,尖叫着说派特是暗黑魔神,他杀了她的儿子。派特第二天就上吊自尽了。"她全身战栗,声音低得奈妮只能勉强听到,"我还有四个女儿活着。活着,奈妮。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她们还活着,我希望她们能继续活下去。"奈妮觉得骨头都冷了。"玛琳 ,你怎能容忍。"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她把这个念头推到一边,"只要女事会齐心协力,你们可以赶走她的。""齐心协力对抗梅娜?"玛琳的笑声像是抽噎,"我们都怕她。不过,她对孩子很好。最近似乎总有孩子生病,可是梅娜尽了全力。当年你做贤者的时候,几乎从没有人病死。""玛琳,听我说。难道你看不出为什么总有孩子生病吗?如果她无法使你害怕她,她就令你觉得自己需要她照顾孩子。她就是这样做的,玛琳。就跟她对布兰做的一样。""她不能,"玛琳倒吸一口冷气,"她,她不会。不能这样对孩子。""她就是这样做,玛琳,"出路——奈妮狠心地压制着这个念头,"女事会里有没有人是不怕的?任何愿意听我说的人?"另一个女人说道,"没有人不怕。不过珂琳?;阿叶琳也许愿意听。如果她肯,那么也许会再有另外两三个人。奈妮,如果有足够的女事会支持,你会不会再做贤者?我觉得,即使我们全都知道真相,但是,你是唯一一个不会向梅娜让步的人。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我会。"出路 ——不要!这些是我的乡亲!"去取你的斗篷,我们去找珂琳。"玛琳迟疑着,不想离开旅店,奈妮把她拉出门后,她一步步地挪下门前台阶,缩着肩膀,四处张望。
  到珂琳?;阿叶琳家的路还没走完一半,奈妮就看到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迈着大步从草地另一边朝着旅店走去,用一根粗柳鞭抽打着杂草叶。虽然她很瘦,却透露出一种铁丝般的韧劲,嘴唇流露出刚毅。辛?;布耶 快步跟在她的身边。
  "是梅娜。"玛琳把奈妮拉到两座村屋之间,低着声音像是生怕草地对面的女人听见," 我就知道辛会去找她。"某种感觉使奈妮回头看去。在她身后,两座屋子之间,是一道闪着白光的拱门。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
  玛琳轻声惊叫。"她看到我们了。光明保佑,她朝这边走来了!"草地对面的高个子女人已经转过身,留下辛 犹犹豫豫地站在原地。梅娜的脸上没有丝毫犹豫。她走得很慢,似乎认为对方没有逃走的希望,每走一步,脸上残忍的微笑愈加灿烂。
  玛琳拉拉奈妮的袖子。"我们得逃走。我们得躲起来。奈妮,来啊。辛肯定已经告诉她你是谁了。任何人即使只是跟你说说话都会招来她的憎恨。"银色拱门拉扯着奈妮的目光。出路……她摇摇头,竭力回想。这不是真的。她看看玛琳,彻底的恐慌扭曲了她的面容。你需要坚定的意志才能幸存。
  "求求你,奈妮。她已经看到我跟你一起了。她——看——到——我——了!求求你,奈妮!"梅娜走得更近,已经避无可避。我的乡亲。拱门在闪烁。出路。这不是真的。
  奈妮抽噎一声,玛琳的手中挣脱手臂,跳入银色光芒。
  玛琳的尖叫紧追着她。"看在光明的分上,奈妮,救救我!救救我!"光芒包围了她。
  奈妮跌跌撞撞地走出拱门,目光呆滞,几乎没意识到身边的房间或者艾塞达依。玛琳最后的呼喊仍然在她的耳中回荡。冷水突然浇在她的头上时,她连抖都没抖。
  “你已经洗脱虚假的骄傲。你已经洗脱虚假的野心。你来到我们跟前,身心已被洗涤,恢复纯净。”红结艾塞达依退开之后,纱里安上前挽住奈妮的手臂。
  奈妮吓了一跳,然后看清是谁。她的双手一把拽住纱里安裙子的领口。"告诉我,那些事不是真的。告诉我!""很糟糕?"纱里安把她的手解开,似乎对这种反应司空见惯,"更糟糕的总是在后头,第三扇门是最糟糕的。""我丢下了我的朋友……我丢下了我的乡亲……我把他们丢在厄运之渊,自己回来了。"求求你,光明啊,这不要是真的。我没有真的……我一定要跟茉蕾算帐。我一定要!
  "里面永远都有一些不回来的理由,一些阻止你回来的事情,或者,让你分心的事情。这个特安菊尔用你自己的意识为你编织陷阱,编得又密又牢,比钢铁还坚固,比毒药更致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用它来作测试。你想成为艾塞达依的意愿必须比世上的其他任何事情都强烈,强得足以让你勇面一切、无牵无挂地战斗,去争取。白塔不能接受办不到这一点的人。这是我们的要求。""你们的要求真多。"奈妮瞪着第三扇拱门,跟着红发艾塞达依朝它走去。第三扇门是最糟糕的。"我害怕。"她轻声说道。有什么事能比我刚才做的事情更糟糕?
  "很好,"纱里安说道,"你想当艾塞达依,想引导唯一之力,任何人都应该心怀敬畏地追求这个目标。恐惧会让你保持警惕;警惕能让你活下去。"她把奈妮的脸转向拱门,但没有立刻后退。"没有人会强迫你第三次进去,孩子。"奈妮舔舔嘴唇。"如果我拒绝,你会把我赶出白塔,永远不让我回来。"纱里安点点头。"这是最糟糕的结果。"纱里安又点点头。奈妮深吸一口气。"我准备好了。""第三次,"纱里安正式地颂道,"是未来。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奈妮冲进第三扇拱门。
  她笑着,在山坡上高及膝盖的牧草之中奔跑,各色野花织成一张彩色地毯,蝴蝶从花中飞起形成彩云如漩涡一般。牧场边缘处,她的灰毛母马紧张地跺着脚,缰绳随之摇摆,奈妮不再奔跑,免得再惊吓它。有些蝴蝶落在她的裙子上,落在刺绣花朵上和珍珠上,或者在她披散在肩上的头发里的蓝宝石和月亮石周围飞舞。
  山下,千湖散布在墨凯里城中,映照着白云扫过七塔,金鹤旗帜在塔顶的云雾中飘扬。城市里有一千个花园,但是她更喜欢这个山坡上的野花园。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
  马蹄声传来,她转过身。
  艾’兰恩?;曼德格然,墨凯里之王,从军马背上一跃而下,在蝴蝶之中笑着朝她漫步而来。他的脸是那么刚毅,但是对她的微笑软化了石头的棱角。
  他走上来,把她抱起来亲吻,让她吓了一跳。有那么一会儿,她搂着他,回吻他,迷失其中。她的脚离地一寸悬在空中,可她不在乎。
  忽然,她用力推他,脸向后躲开。"不要,"她更用力了,"放手,放下我。"他迷惑地把她往下放,让她脚着地;她向后退开。"不要这样,"她说道,"我不要对付这种事。任何事都可以,除了这个。"拜托了,让我再次面对艾极诺吧。记忆如漩涡搅动。艾极诺?她不知道这个念头从何而来。记忆倾斜扭曲,碎片移动着就像洪水中的碎冰。她抓扒着那些碎片,想找到可以支撑自己的东西。
  "你没事吧,我的爱人?"兰恩担心地问道。
  "别那样喊我!我不是你的爱人。我不能嫁给你!"她吃惊地看着他仰起头来哈哈大笑。"你说我们没有结婚的话可能会让我们的孩子难过的呀,妻子。你怎么不是我的爱人?我没有其他爱人,以后也不会有。""我必须回去。"她绝望地寻找着拱门,却只看到牧场和天空。比钢铁还坚硬,比毒药更致命。兰恩。兰恩的宝宝。光明啊,救救我!"我必须现在回去。""回去?回哪里去?艾蒙村?好吧。我会给摩菊丝写信,并且派人护送你。""一个人就行了,"她喃喃说道,仍然在寻找。它在哪里?我必须走。"我不会陷在这里的。我不能忍受。不要这样。我必须现在就走!""陷在什么东西里,奈妮?你不能忍受什么?不行的,奈妮,在这里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个人骑马四处跑,但是如果墨凯里女王不带上适当的护卫就跑到昂都去,摩菊丝就算不会觉得受到冒犯,也会不高兴的。你不想惹她生气的,不是么。我以为你们两个是朋友啊。"奈妮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不停地敲脑袋,一记接着一记。"女王?"她犹豫地问道,"我们有宝宝?""你真的没事吗?我觉得,我最好把你送到纱琳娜塞达依那里去。""不要。"她又向后退,"不要艾塞达依。"这不是真的。我这次不会上当。我不会!
  "好吧,"他缓缓说道,"作为我的妻子,你怎么会不是女王?我们是墨凯里人,不是南方人。在七塔,我们交换戒指的同时,你加冕为王后。"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左手;食指上戴着一只朴素的金戒指。她瞥了自己的手一眼,看了看她明知道会在那里的戒指;她用另一只手掩住了它,却说不清自己藏起它是想拒绝承认它的存在还是想握住它。"你现在想起来了吗?"他继续道,伸出手来像是想轻抚她的脸颊,她又退了一步。他叹了口气。"好吧,我的爱人。我们有三个孩子,不过只有其中一个可以称作是宝宝。马里的个子已经快要到你的肩膀了,还没决定好自己喜欢马匹还是喜欢书本多一些。爱诺尔么,在她没有在纠缠纱琳娜问她自己够年纪去白塔没有的时候,就在学习如何让男孩子头脑发晕。""爱诺尔是我母亲的名字。"她轻声说道。
  "你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说过了。奈妮。""不。这次我不会上当的。不会上这样的当。我不会!"在他身后,在牧场的树木之间,她看到了那扇银色拱门。之前它被树木挡住了。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她向拱门转过身去。
  "我得走了。"他捉住了她的手,她的脚像是生了根一般;她无法令自己抽回手来。
  "我不知道你受到了什么困扰,妻子,不论那是什么,告诉我吧,我会为你解决。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丈夫。我遇到你的时候,是粗人一个,可是,你至少已经把我所有的棱角抚平。""你是最好的丈夫,"她喃喃说道。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开始想起来了,想起他是自己的丈夫,想起欢笑和泪水,想起苦涩的争执和甜蜜的和好。它们都是黯淡的记忆,但是,她能感觉到它们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温暖。"我不可以。"拱门立在林中,只有几步之遥。出路只会出现一次,意志要坚定。
  "我不知道你在烦恼什么,奈妮,但是我觉得我要失去你了。我不能忍受这样。"他伸手插入她的发丝中;她闭上双眼,将脸靠在他的手指上。"陪着我,永远。""我愿意,"她柔声说道,"我愿意陪着你。"当她睁开双眼,拱门不见了……只会出现一次。"不。不!"兰恩把她的脸扳向自己。"你在烦恼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这样我才能帮你。""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在我遇到你之前,我以为除了宝剑之外,所有事都不是真的。看看你的四周,奈妮。这是真的。不论你希望什么事情成真,我们都可以一起努力,你和我。"她真的疑惑地看看四周。牧场还在。七塔仍然屹立在千湖之上。拱门不见了,但其他一切依旧。我可以留在这里。跟兰恩一起。一切依旧。她心念转动。一切依旧。伊雯独自一人留在白塔。岚会引导唯一之力发疯。还有马特和珀林又会如何?他们可以过回原来的生活吗?还有,茉蕾,那个把我们的生活粉碎的女人,还没得到惩罚。
  "我必须回去。"她轻声说道。她不忍看他脸上的痛苦,挣脱了他的手。她刻意在心中想起一朵花蕾,一朵长在黑色带刺枝头上的白色花蕾。她让花刺锋利残忍,希望它们能刺破自己的血肉,觉得自己已经挂在黑刺花枝上。纱里安塞达依的话在她的听觉之外舞动,告诉她,尝试引导唯一之力很危险。花蕾盛开,塞达带着光明点亮了她。"奈妮,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兰恩的声音在她的注意力之外滑过;她拒绝让自己听到他的话。一定还有回去的方法。她死死盯着银色拱门刚才出现的地方,竭力寻找某些线索。什么都没有。
  “奈妮……”她尝试在脑海中想象拱门的样子,画出它的形状,尽量回忆最细的细节,闪着微光的弯曲金属,那光芒就像雪色的火焰。它似乎就在那里,摇晃着,在她的眼前,起初就在她和树木之间,然后消失,然后又出现。
  “……我爱你……”她汲取塞达,让唯一之力在身上流淌,直到她觉得自己快要爆炸。她的身上、她的身边,散发着光辉,刺痛了她自己的眼睛。热量似乎要吞噬她。闪烁不定的拱门停止闪动,稳定下来,完整地立在她的身前。火焰和痛苦似乎充斥着她;她觉得骨头像是在燃烧;她的头颅就像一个咆哮的熔炉。
  “……用我的全部灵魂。”她朝着银色弧线冲去,禁止自己回头。她本来相信自己听过的最苦涩的声音是玛琳?;艾’维尔被她遗弃时的呼救声,然而,是兰恩痛苦的声音中的甜蜜在追赶她。“奈妮,求求你不要离开我。”白光吞噬了她。
  赤裸的奈妮踉踉跄跄走出拱门,双膝跪地,扁着嘴唇抽噎着,泪如泉涌,双颊湿透。纱里安在她身边跪下。她怒视着红发艾塞达依。“我恨你!”她凶狠地说道,强忍哽咽,“我恨所有艾塞达依!”纱里安轻叹一声,把奈妮拉起来。“孩子,几乎每个经历过此事的女人都说过类似的话。被迫面对自己的恐惧不是易事。这是什么?”她把奈妮的手掌翻向上,厉声问道。
  奈妮本来没有不适的双手突然一阵疼痛,颤抖起来。每一只手掌的掌心正中,扎着一根黑色的长刺。纱里安小心地把它们拔出来;奈妮从艾塞达依的触碰中感觉到清凉的治疗力量。两根刺拔出来之后,只在手掌内外留下很小的伤痕。
  纱里安皱眉。“应该没有任何伤痕留下才对。而且,你怎会只中了两根,而且位置都这么准确?如果你搅进了黑刺灌木丛,应该全身都是刮伤和黑刺才对。”“应该是,”奈妮苦涩地附和道,“也许是我觉得自己已经付出够多代价了吧。”“凡事皆有代价,”艾塞达依同意道,“现在来吧。你已经付出了第一个代价。来接受你换得的成果吧。”她轻轻地向前推了奈妮一下。
  奈妮注意到房间里的艾塞达依多了。艾梅林也在,披着彩纹披肩,两边的艾塞达依站成环形,每一个都来自不同的结,披着披肩,看着奈妮。奈妮想起纱里安的指导,蹒跚着走上前,跪在艾梅林跟前。她手里拿着最后一只高脚杯,缓缓倾倒在奈妮头上。
  “你已经洗脱艾蒙村的奈妮?;艾’迈拉。你已经洗脱世上所有约束你的束缚。你来到我们跟前,身心已被洗涤,恢复纯净。你是白塔的见习使奈妮?;艾’迈拉。”艾梅林把高脚杯交给一个姊妹,把奈妮扶起来,“你现在成为我们的一员了。”艾梅林的眼中似乎闪着深色的光芒。奈妮的颤抖跟身体的赤裸湿漉完全无关。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二十四章 新朋友,老敌人

  伊雯跟着一个见习使走过白塔的重重走廊。跟白塔外墙一样雪白的墙壁上挂满织锦和绘画;地板上铺着各种图案的瓷砖。见习使的白色裙子除了摺边和袖口上的七色窄纹之外,跟她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样。伊雯看着那裙子皱起眉头。从昨天开始,奈妮穿上了见习使的裙子,但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对那只标志她级别的巨蟒噬尾金戒指也一样。伊雯见到贤者的少数几次里,奈妮的眼睛都似乎失去了光彩,就像是看到了她用全副灵魂祈祷不要看见的事情一样。
  “就在这里。”见习使指着一扇门简略地说道。她名叫佩德拉,身材瘦小,比奈妮年长一些,说话时总带着一丝欢快的语气,“今天是你的第一天,所以算了。不过,我将要求你在晨钟响起的时候到达洗涤间,一分钟都不能迟。”伊雯行了个屈膝礼,然后朝着见习使的背影吐了吐舌头。也许确实是直到昨天晚上,纱里安才终于把她的名字写进了学徒名单,不过她已经知道,她不喜欢佩德拉。她推开门走进去。
  房间很简单,很小,墙壁是白色的。里面有一个年轻女子坐在两张硬长凳的其中一张上,一头金色带红的头发荡漾在她肩膀四周。地板光秃秃的;学徒没什么机会呆在房间里,铺地毯也没用。伊雯估计对方跟自己一般大,不过,她有一种高贵和沉静的气质,使她看起来比较成熟。朴素的学徒裙子在她身上看来似乎更……端庄。对,就是这个词。
  “我叫依蕾,”她说道,抬起头打量伊雯,“你是伊雯吧。来自双河的艾蒙村。”她的语气像是觉得这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她没有停顿,“这里总是给新来的学徒指派一个在这呆了一段时间的人,好给她带路。请坐。”伊雯在另一张长凳上面向依蕾坐下。“我好不容易才当上学徒,还以为会有艾塞达依来指导我。可是到现在为止,就只有那个佩德拉在第一丝曙光出现的整整两个小时之前来把我叫醒,要我打扫地板。她说,晚餐之后我还得帮忙洗碗碟。”依蕾歪了歪嘴。“我讨厌洗碟子。我从来都不用——好吧,那不算什么。你会有训练的。事实上从现在开始,你每天的这个时间就要接受训练。从早餐一直到晨钟响起,然后再从午餐到午钟。如果你学得特别快或者特别慢,她们还会让你从晚餐练到晚钟,不过通常那意味着更多杂活。”依蕾的蓝色眼睛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你天生就有,是不是?”伊雯点点头,“对了,我觉得我感应到了。我也是天生就有的。就算你没感应,也不用失望。你将会学习如何感应另一个女人身上的能力。我从小在艾塞达依身边长大,所以占了点先。”伊雯想提问——什么样的人会在艾塞达依身边长大?——但是依蕾没有停下。
  “还有,如果你得花上些时间才能取得某种成果,也不要失望。我指的是使用唯一之力这方面。就算是最简单的技巧也要花时间。耐心是必须学会的美德。”她皱皱鼻子,“纱里安塞达依总是这样说的,而且,她尽了最大努力来要我们全都学会这一点。当她说走的时候,如果你跑,她就会在你来得及眨眼之前把你揪到她的书房去。”“我已经上过几堂课了。”伊雯说道,尽量显得谦虚。她向塞达敞开胸怀——如今这部分很容易办到——让暖意填满身体。她决定尝试她会使用的最难的技巧。她伸出手掌,掌上出现了一个闪着纯净光芒的球体。它在摇摆——她还没法子让它稳稳地停在掌心——不过,毕竟它出现了。
  依蕾平静地伸出自己的手,掌上出现了一个光球。她的光球也在摇晃。
  过了一会儿,依蕾的全身闪起微弱的光芒。伊雯吸了一口气,她的光球消失了。
  依蕾突然“哈哈”笑起来,她的光球没了,球体和她身上的光芒都消失了。“你看到我身上的光了?”她兴奋地说,“我也看到你的了。纱里安说我总有一天能看到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也是吗?”伊雯点点头,跟她一起笑。“我喜欢你,依蕾。我觉得我们会是朋友。”“我也是这么想,伊雯。你是从双河的艾蒙村来的。你认识一个名叫岚?;艾’索尔的男孩吗?”“我认识。”伊雯忽然想起岚说过的一个她当时不相信的故事,说他掉进了一个花园,遇到了……“你是昂都的王位继承人。”她屏息道。
  “是的,”依蕾简单地回答,“如果纱里安塞达依听到我提起这个,我猜她会在我能说完话之前就把我揪到她的书房去。”“每个人都在说被叫到纱里安书房去的事。就连见习使也在说。她的斥责那么可怕吗?我觉得她似乎挺和善的呀。”依蕾踌躇了一下,才缓缓回答,而且还避开伊雯的眼睛。“她的书桌里有一根柳鞭。她说,如果你无法文明地学会遵守规矩,那么她就会使用非文明的方式。对于学徒来说,规矩太多了,很难避免打破其中那么几条。”她总结道。
  “可是那——那多可怕!我不是个孩子,你也不是。我不会被人当成孩子对待的。”“可我们确实是孩子。艾塞达依,真正的姊妹,是成熟女人。见习使则是年轻女人,已经到了可以信任、不需要有人时刻在背后监管的年龄。而学徒是孩子,要受到保护和照顾,引导她们走向正确的方向,当她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时应该受到惩罚。那就是纱里安对此的解释。没有人会在你上课的时候惩罚你,除非你做了某些别人告诉你不该做的事情。可有时候,想不做这样的事很难;你会发现你很渴望引导,就像你很渴望呼吸一样。如果你在洗东西的时候因为发白日梦而打破太多碟子,如果你对一位见习使不尊敬,或者未经允许就离开白塔,或者在一位艾塞达依开口对你说话之前对她说话,或者……你只有尽力而为。没有别的法子。”“你说得像是她们想逼我们自愿离开似的。”伊雯争辩道。
  “她们不是,不过,她们也是。伊雯,在白塔里只有四十个学徒。只有四十个,其中只有不多于七、八个可以成为见习使。纱里安说,人数太少了。她说,现在艾塞达依太少,要做的事却很多。然而,白塔不会……不能……降低标准。艾塞达依不能接受一个没有能力、没有力量、没有意志的女人做姊妹。她们不能把戒指和披肩颁给一个不能熟练引导唯一之力,或者容许自己被胁迫,或者遇到困难就回头的女人。训练和测试可以训练引导能力,至于力量和意志……反正,如果你想走,她们会让你走。一旦你学到足够知识不会因为无知而死,就会放你走。”“我想,”伊雯缓缓说道,“纱里安跟我们稍微提过这事。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艾塞达依会人数太少。”“她有她的道理。她说,我们在剔除人类。你知道剔除吗?把牧群中那些你不喜欢的动物赶出去?”伊雯不耐烦地点点头;跟绵羊一起长大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剔除羊群是什么意思,“纱里安塞达依说,红结三千年来都在追捕可以引导的男人,我们正在把引导的力量从我们所有人身上剔除。如果我是你,那么附近有红结的时候,我是不会说这些话的。纱里安塞达依为此已经争吵过不止一次,而我们只不过是学徒。”“我不会的。”依蕾顿了顿,然后问,“岚过得好吧?”伊雯忽然感到一丝妒忌——依蕾非常美丽——可是在那之上,更强烈的是恐惧。她回想了一些她所知道的少许岚跟公主之间的那次相遇,来说服自己:依蕾不可能知道岚能够引导。
  “伊雯?”“他还好吧。”我希望他还好,那个羊毛脑袋白痴,“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要跟一些石纳尓士兵一起行军。”“石纳尓!他跟我说他是个牧羊人。”她摇摇头,“我发现自己会在最奇怪的时候想起他。依莱妲觉得他在某个方面来说很重要。她没有直说,可是她下令搜寻他,听说他离开了卡安琅之后,她非常生气。”“依莱妲?”“依莱妲塞达依。我母亲的顾问。她是个红结,不过,母亲似乎不在意,挺喜欢她的。”伊雯的口里发干。红结,而且对岚有兴趣。“我——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离开了石纳尓,而且我认为他不会回去了的。”依蕾淡淡看了她一眼。“就算我知道他在哪里,也不会告诉依莱妲的。我知道,他没有做错事,而且,恐怕她是想利用他。无论如何,自从我们被白斗篷吊着尾巴来到这里之后,我就没有见过她了。那些人现在还在龙山山坡上扎着营呢。”她忽然跳了起来,“我们聊些开心点的事情吧。这里还有两位两个认识岚的人,我带你去见见其中一个。”她拉住伊雯的手,把她拉出了房间。
  “两个女孩?看来岚遇到不少女孩啊。”“嗯?”依蕾一边拉着伊雯沿着走廊前进,一边打量她,“是的。好吧。其中一个女孩是一个名叫艾诗?;格林维尔的懒散女孩。我觉得她在这里呆不久的。她老是干活偷懒,而且总是偷偷跑去看守护者练剑。她说岚到过她父亲的农场,带着一个朋友。马特。似乎他们让她窥探到了下一个村子之外的大世界,所以她逃离家门来当艾塞达依。”“男人,”伊雯喃喃说道,“我跟一个好男孩跳了几支舞,岚却到处晃荡像只牙痛的狗,可是他——”一个男人走进她们前方的走廊,她停了口。她身边的依蕾停下了脚步,拉着伊雯的手收紧了。
  这个男人除了突然出现之外,没有什么值得让人提高警惕之处。他个子很高,很英俊,年龄不到中年,披一头长长的黑色卷发,不过,他塌着肩膀,眼中带有一丝哀伤。他没有朝伊雯和依蕾走来,只是站着,看着她们,直到一个见习使出现在他肩后。
  “你不该在这里。”她对他说,语气并不和善。
  “我想走走。”他的声音低沉,跟眼睛一样哀伤。
  “你可以在花园里走,那是你该呆的地方。阳光对你有好处。”男人苦涩地“哈哈”大笑。“好让两三个你们这种人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吗?你们只不过是害怕让我找到一把刀子。”看到见习使眼中的神情,他又笑了,“是给我自己用的,女人。给我自己。带我去你说的花园和你们的眼皮下吧。”见习使轻轻碰着他的手臂,带他离开了。
  “他是罗耿。”男人走后,依蕾说道。
  “伪龙神!”“他已经被安抚了,伊雯。他现在不比其他男人危险。不过,我还记得以前见到他时的样子,当时需要六个艾塞达依才能阻止他引导唯一之力来毁灭我们。”她打了个冷战。
  伊雯也是。那将是红结会对岚做的事情。
  “他们非得接受安抚不可吗?”她问道。依蕾目瞪口呆地瞪着她。她赶紧补充,“我只是想,艾塞达依也许可以找到另一个方法来对待他们。安娜雅和茉蕾都说过,传奇时代最伟大的作品需要男人和女人一起使用唯一之力。我只是想,她们应该试试寻找其他办法。”“呃,不要让任何红结听到你把这个念头说出口。伊雯,她们试过了。白塔建成之后的三百年里,她们试过了。她们放弃是因为没有任何发现。来吧。我想介绍你认识明。感谢光明,她不在罗耿要去的那个花园里。”伊雯隐隐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耳,当她看到那个年轻女子时,她知道为什么了。花园里又一条窄小的小溪,上面有一座低矮的石桥,明盘脚坐在桥栏上。她穿着男装紧身裤和松身衬衣,一头黑发剪得短短的,几乎可以冒充男孩,只不过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她身边的桥栏上搭着一件灰色外套。
  “我认得你,”伊雯说道,“你在拜尔隆那家旅店里干活的。”微风吹皱桥下的溪水,麻雀在园中树木上鸣叫。
  明露出微笑。“你就是那群把暗黑之友引来把我们店子烧清光的家伙的其中一个。不,不要担心。去那里接我的信使带了很多金子,足够菲兹先生重建一座两倍大的店子了。早上好,依蕾。你不用受课程折磨吗?或者盘盘罐罐?”她的语气是朋友之间的玩笑语气,依蕾回应的微笑证实了这点。
  “看样子,纱里安还是没能设法给你套上裙子啊。”明淘气地笑起来。“我可不是学徒。”她故意尖声学道,“是的,艾塞达依。不是,艾塞达依。我可以打扫另一层楼吗,艾塞达依?我,”她用回平常的声音,“穿我自己喜欢的衣服。”她转向伊雯,“岚还好吗?”伊雯抿紧了嘴唇。真该往他的头上安一只山羊角,让他当半兽人去。她生气地想着。“很抱歉害你们的旅店给烧了,很高兴菲兹先生可以重建它。为什么你要到塔瓦隆来?你显然不打算做艾塞达依。”明挑起了一边眉毛,伊雯很肯定那表示她觉得好笑。
  “她喜欢他。”依蕾解释。
  “我知道,”明瞥了伊雯一眼,一瞬间伊雯觉得那一眼中流露出哀伤——或者,是遗憾?“我到这里来,”明小心地措辞,“是因为有人来接我,而我只有两个选择,骑马来,或者被绑在麻包袋里来。”“你总是那么夸张,”依蕾说道,“纱里安塞达依见过那封信,她说那是一个邀请。明可以看见一些东西,伊雯。那就是她在这里的原因;好让艾塞达依研究她是如何办到的。那跟唯一之力无关。”“邀请,”明哼了一声,“一个艾塞达依邀请你,就跟一个女王带着一百个士兵来给你下命令一样。”“人人都能看见东西。”伊雯说道。
  依蕾摇摇头。“跟明不一样。她看到的是环绕在人周围的——灵光。还有影像。”“不是总能看到的,”明接口道,“也不是每个人身上都有。”“她还可以从这些东西里面看到关于你的事情,虽然我不能肯定她说的是不是总是真话。她说,我得跟另外两个女人分享我的丈夫,我是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的。她只是笑个不停,说这也绝对不是她处事的方式。不过,她还没知道我的身份之前,就说我将会是个女王;她说她看到了王冠,那是昂都的玫瑰王冠。”伊雯忍不住要问,“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呢?”明瞥了她一眼。“一簇白色火焰,还有……哦,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有。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她老是那样说,”依蕾淡淡说道,“她说她在我身上看到的东西里,有一只强硬的手。她说,那手不是我的。她还声称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呀,”明说道,“这些东西里有一半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靴子踩在步道上的“嘎扎”声吸引她们转过身去,看到两个年轻男子,他们把衬衣外套搭在手臂上,裸着大汗淋漓的胸膛,手里握着入鞘的宝剑。伊雯发现自己呆看着一个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帅的男人。高挑修长,但肌肉结实,一举一动透着猫的优雅。她忽然意识到,他正弯下腰去亲吻她的手——她甚至没察觉他是什么时候握住自己的手的——连忙在脑海中翻找她刚才听到的他的名字。
  “格勒。”她喃喃念道。他的黑眼睛迎着她的目光凝视着她的眼睛。他比她年长。比岚年长。想到岚,她一惊,恢复了常态。
  “而我,叫格安”——另一个年轻男子咧嘴笑道——“因为,我猜你第一次没有听见。”明也咧嘴笑着,只有依蕾皱着眉头。
  伊雯忽然想起自己的手还被格勒握着,立刻抽回来。
  “如果你在职责之余有闲暇,”格勒说道,“我想再跟你见面,伊雯。我们可以一起走走,或者,如果你能得到离开白塔的准许,我们可以到城外野餐。”“那——那很好。”她意识到其他人,脸上仍然挂着好玩笑容的明和格安,依然沉着脸的依蕾,浑身不自在。
  她试着想念岚,借此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是这么……美丽。她吓了一跳,其中一半的理由是她害怕自己竟把这想法说出了口。
  “下次见。”格勒终于把目光从她的眼中转开,向依蕾鞠躬。“妹妹。”他漫步走过小桥,柔韧如同剑刃。
  “那个家伙,”明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说道,“永远只作正确的事情,不会理会有谁将因此受伤。”“妹妹?”伊雯问道。依蕾的皱眉只稍微松了一点,“我还以为他是你的……我的意思是,你那样冲他皱着眉头……”她刚才以为依蕾在妒忌,此刻她仍然不能肯定。
  “我不是他的妹妹,”依蕾坚决的说道,“我拒绝做他的妹妹。”“我们同父异母,”格安淡淡说道,“你无法否认这个事实,除非你打算说母亲撒谎,我认为,如果你要那样做,我们两人之间的勇气远远不够。”伊雯这时才留意到,他长着一头跟依蕾一样的金色透红头发,只是现在被汗水浸透,卷在一起颜色显得更深。
  “明说得对,”依蕾说道,“格勒内心连最起码的人性都没有。他把正确放在最高位,高于仁慈、或者怜悯,或者……他的人性并不比半兽人多。”格安的笑意回到脸上。“我可不知道这些。至少,从他刚才看伊雯的眼神里看不出。”他看到她的表情,还有他妹妹的,抬起双手像是想用入鞘的宝剑把她们挡住,“况且,他的剑术是我见过的最精湛的。守护者们只需要教他一次,他就能学会。我被守护者们操练得快累死,才能学会格勒不费吹灰之力就学会的招数的一半。”“光是剑术精湛就够了吗?”依蕾不屑一顾,“男人!伊雯,你可能也猜到了,这个不穿上衣毫无仪态的笨蛋是我的哥哥,格安。格安,伊雯认识岚?;艾’索尔。她跟他同村。”“真的吗?伊雯,他真的是在双河出生的吗?”伊雯装出平静的模样点点头。他知道些什么?“他当然是的。我跟他一起长大。”“当然是了,”格安缓缓说道,“他真是个怪人。他说,他是个牧羊人,可他的举动从来都不像任何我见过的牧羊人。怪。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他们都见过岚?;艾’索尔。有些人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那描述不可能是其他人,他改变了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活。有一个老农夫,他到卡安琅去仅仅是为了在罗耿被押送经过时看看他的样子;然而,当暴乱发生的时候,他留下来支持母亲。就因为一个离家去见识世界的年轻男子让他想起,自己的生活并不局限于自己的农场。岚?;艾’索尔。你几乎可以认为他是个taveren。依莱妲肯定对他有兴趣。我想知道,我们跟他的相遇是否也挪动了我们在时轮之模上的位置?”伊雯看看依蕾和明。她肯定,这些人完全不知道岚真的是个taveren。以前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方面;他就是他,他因为能引导而被诅咒。可是,taveren确实能改变人们,不论他们是否自愿。“我真的喜欢你们,”她突兀地说道,朝两个女孩示意,“我想跟你们交朋友。”“我也想跟你交朋友。”依蕾回答。
  伊雯激动地拥抱了她,然后明跳了下来,三个人站在桥上抱在一起。
  “我们三人连结同心,”明说道,“我们不容许任何男人的介入。就连他也不可以。”“你们谁愿意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呢?”格安柔声要求道。
  “你不会明白的。”他妹妹回答,三个女孩笑成了一团。
  格安抓抓脑袋,摇摇头。“好吧,如果这跟岚?;艾’索尔有任何关系,你们得确保不要被依莱妲听见。我们来到这里之后,她像个白斗篷审问者一样审了我三回。我倒不认为她会对他有任何——”他吃了一惊;一个女人正在穿过花园,一个披着红穗披肩的女人,“‘呼喊暗黑魔神的名字,’”他引用道,“‘他就会出现。’我可不想再听一次离开训练场之后就该穿上衬衣的教训。祝各位早晨愉快,再见。”依莱妲走上桥的时候,往离去的格安瞥了一眼。伊雯心想,她的样貌应该算是标致,而非漂亮,不过,岁月无痕的面容跟她的披肩一样,毫无疑问地标示着她的身份;只有最新进的姊妹才缺少那种容颜。她的目光扫过伊雯、只稍微停留一下的时候,伊雯忽然在这个艾塞达依身上看到了一种强硬。她一直都以为,茉蕾很强,外柔内刚,但依莱妲连表面都是那么刚强。
  “依莱妲,”依蕾说道,“这位是伊雯。她的能力也是天生的。而且她已经上了几堂课,所以程度跟我一样。依莱妲?”艾塞达依的脸没有表情,捉摸不透。“女孩,在卡安琅我是你的女王母亲的顾问,但这里是白塔,而你,是个学徒。”明像是想走,但依莱妲严厉的一句“留下,女孩,我有话要跟你说。”阻止了她。
  “我从小就认识你了,依莱妲,”依蕾难以置信地说道,“你看着我长大,而且让花园在冬天开花让我玩耍。”“女孩,在那里,你是王位继承人。在这里,你是学徒。你必须明白这一点。将来有一天你会十分伟大,但你必须学习!”“是,艾塞达依。”伊雯惊呆了。要是有人当着其他人的面这样斥责她,她会非常生气。
  “现在,你们两个都离开吧,”深沉而洪亮的钟声响起,依莱妲扬起头。太阳距离中天还有一半路程,“是晨钟,”依莱妲说道,“如果你们不想遭到更进一步的警告,就得赶快了。依蕾?干完杂活之后去学徒总管的书房见她。一个学徒在艾塞达依准许她说话之前不准开口。跑吧,你们两个都是。你们会迟到。跑!”她们提起裙子撒腿就跑。伊雯看了看依蕾。依蕾的两个脸颊都泛着红晕,脸上一幅决绝的神色。
  “我会成为艾塞达依的。”依蕾轻声说道,但这话听起来像是一个承诺。
  身后,伊雯听到艾塞达依开口说,“女孩,我得知你是茉蕾塞达依派人接到这里来的。”她想留下来听,听听依莱妲是不是会问起岚,然而,晨钟响彻白塔,召唤着她去做杂活。她遵命奔跑着。
  “我会成为艾塞达依的。”她恨声说道。依蕾向她投来一个理解的微笑。她们加快了脚步。
  明终于离开石桥时,衬衣紧贴在身上。这汗水并非因为太阳,而是因为依莱妲的问题。她回头看看,想确认那艾塞达依没有跟着自己,不过,依莱妲已经不知去向。
  依莱妲怎会知道是茉蕾把她叫到这里来的?明曾经相信,这是一个只有她自己、茉蕾和纱里安知道的秘密。还有,那一堆关于岚的问题。当着一个艾塞达依的面,装出一幅平静表情和镇定眼神告诉她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对他一无所知,绝非易事。她想对他做什么?光明啊,茉蕾又想对他做什么?他是什么人?光明啊,我不想爱上一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而且,还是个农家小子。
  “茉蕾,愿光明蒙蔽你,”她喃喃念叨,“不论你叫我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立刻从你藏身的地方走出来告诉我说我可以走了!”唯一的回答,是麻雀甜蜜的歌声。她阴沉着脸,寻找可以乘凉之处。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二十五章 卡里安

  卡里安城靠着阿古安亚河而建,散布在山丘之间,岚看到它的第一眼是站在北方山丘之上,借着中午的阳光看的。尔里卡?;塔瓦林和他那五十个卡里安士兵仍然像是在看守他——走过位于给文的那条桥之后更显如此;越往南走,他们就越不自然——可是,洛欧和胡林似乎并不介意,所以,他也尽量不去理会。他打量着眼前的城市,跟他见过的其他大城市一样庞大。河里挤满臃肿的船只和宽阔的驳船,远处的河岸上散布着高高的谷仓,不过,高大的灰色城墙之后,卡里安城的建筑似乎是按照整齐的格子铺展开去的。那些城墙本身建成一个精确的方形,其中一边与河岸相平。在同样准确的模式之下,墙里高塔林立,高度达城墙的二十倍,然而,即使远在山上的岚也能看得出,每一座塔的塔顶都断裂成锯齿状。
  把城市从河岸到河岸包裹起来的城墙之外,分布着拥挤的街道,往各个方向交叉奔走,街上人头涌动。岚想起胡林说过,这一带的名字叫做墙外区;过去,在每一个城门之外都有一个集市式的村子,可是随着时间的过去,它们渐渐发展得连成一片,成了一个街道、巷子丛生的大杂烩地区。
  岚和其他人骑马走进泥土铺成的街道时,塔瓦林派了几个士兵到前面驱散群众,大喊大叫地催着他们的马匹前进,像是要把任何躲避动作不够快的人踩在蹄下一般。可人们最多只是往他们瞥了一眼就让开了,似乎这是每天都能遇到的事情。不过,岚发现自己在微笑。
  墙外区这里,人们的衣服大多破破烂烂,不破的很少,不过,多数衣服都很鲜艳,而且,这个地方有一种充满生机的喧闹。小贩大声叫卖陶器,店主招呼行人去看看摆放在店前桌子上的货物。理发师、水果商、磨刀匠,男人们、女人们在人群中穿行,为你提供十几种服务、兜售上百种商品。熙攘之中,音乐从不止一座建筑里飘出;起初,岚以为那些屋子是旅店,不过,屋前的标志都画着演奏笛子或者竖琴、翻跟斗或者玩戏法的男人,而且,虽然屋子很大,却都没有窗户。墙外区这里的建筑不论建得有多高大,似乎都是用木头建的,而且许多看起来很新,只是做工很粗糙。岚看到有几座甚至高达几层,让他屏息;那些屋子在轻轻摇晃,可是匆忙进出的人们似乎没有注意到。
  “乡巴佬,”塔瓦林喃喃说道,厌恶地目视前方,“看看他们,都被外来风俗腐化了。他们不应该在这里。”“那他们应该到哪里去?”岚问道。卡里安军官瞪了他一眼,用马刺踢了坐骑一下向前走去,用马鞭抽打着路人。
  胡林碰了碰岚的手臂。“是艾尔战争,岚大人。”他看了看那些士兵,确保他们在偷听距离之外,“很多农夫都不敢回到他们位于世界之脊附近的农场去,全都涌到这个互相之间能足够靠近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哥迪安要用这么多船从昂都和特尔运送粮食,把河挤满了。东边没有粮产,那里再也没有农场了。不过,大人,最好不要跟卡里安人提起这事。他们倾向于假装那场战争没有发生,或者至少是,他们打赢了。”虽然有塔瓦林的鞭子,他们还是被迫停在了一队挡住他们去路的奇怪队伍前。六个打着鼓跳舞的男人开路,后面是一列巨大木偶,每一个都比用长杆子操纵它们的男人高出半个身子。木偶里,有带着王冠的人偶,有男有女,穿着华丽的长袍,向人群鞠躬。还有各种奇异的野兽。一只长着翅膀的狮子。一只用两只后腿走路的双头山羊,从那两个头上的嘴巴里挂着的深红色彩带判断,显然都呼吸火焰。这只像半猫半鹰,另一只长着熊头人身,岚猜是只半兽人。队伍昂首阔步地前行,人们为它欢呼大笑。
  “制造那个木偶的人肯定没见过半兽人,”胡林嘟哝,“头太大,身太瘦。大概那人也不相信它们的存在吧,大人,也不相信其他那些怪物。墙外区的人相信的怪物只有艾尔人。”“他们是不是在过节?”岚问道。除了这支游行队伍之外,他没有看到其他节日的迹象,不过,他觉得,游行肯定是有理由的。塔瓦林下令士兵继续前进。
  “今天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岚,”洛欧回答。巨灵走在他的大马旁边,包裹着毛毯的箱子仍然用带子捆在马鞍上,他吸引的目光跟那些木偶一样多,“恐怕哥迪安是在用这种娱乐来安抚民众。他给吟游诗人和音乐家奖励银币,称之为国王赠礼,要他们在墙外区表演,还每天在河边举行赛马。晚上也常常放烟火。”他的语气显得反感,“哈门长老说,哥迪安够丢脸的。”他眨眨眼,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赶紧四周看看那些士兵有没有听到。似乎没有士兵听到。
  “焰火,”胡林点头说道,“我听说焰火匠人在这里设了一家行会,跟坦迟库那里那家一样。我上次来这里时,对焰火可不是太介意。”岚摇摇头。他见过的焰火从来没有盛大到要劳动焰火匠的地步,连一个都用不着。他听说,那些人只有为了给统治者表演才会离开坦迟库。这里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在高大方正的城门拱道里,塔瓦林下令队伍停下,他在一个贴着城墙建在城里的低矮石屋前下了马。那屋子没有窗户,而是留了箭缝,屋门沉重,裹着铁皮。
  “稍等,岚大人。”军官说道,把缰绳扔给一个士兵,走进屋内。
  岚警惕地瞄了那些士兵一眼——他们排成两列,硬邦邦地坐在马背上——心想如果自己和洛欧、胡林尝试离开,他们会怎么反应——他利用这个空暇打量眼前的城市。
  卡里安城跟墙外区的喧嚷混乱是鲜明的反差。铺设整齐的宽阔街道足以使街上行人看起来比实际人数要少,街道之间以准确的直角相交。跟特蒙森那里一样,山体被挖掘成一层层直线阶梯。封闭的轿子从容前行,有些还插着画有家族标志徽章的小旗子。大马车缓缓沿着街道向前滚动。人们穿着深色衣服,默默赶路,除了外套和衣服上的胸部偶然出现的彩色条纹之外,没有鲜艳色彩。条纹越多,穿着的人走路的姿态就越骄傲,甚至脸带微笑。阶梯上的建筑全是石砌,装饰都是直线花纹,棱角分明。街上没有小贩或者小商人,甚至连商店都似乎很收敛,只有小小的招牌,店外没有陈设。
  这时,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那些高塔了。围绕着塔身搭有竹竿捆成的脚手架,架上挤满工人,往上面堆砌更多石头,让塔身更高。
  “卡里安的无尽塔,”洛欧哀伤地喃喃说道,“好吧,它们曾经高得无愧于这个名头。艾尔人攻陷卡里安城时,也就是你出生前后吧,这些高塔被放火焚烧、崩溃、倒塌。这些石匠里没有巨灵。巨灵不喜欢在这里工作——卡里安人想怎么建就怎么建,毫无美感——可上次我来的时候,这里是有巨灵的。”塔瓦林出来了,身后跟着另外一个军官和两个职员,其中一个职员抱着一本木皮大本子,另一个托着一个放有笔墨的盘子。军官的脑袋前方剃得塔瓦林一样,不过,脱发似乎比剃刀夺去了更多头发。两个军官都看看岚,又看看洛欧用带子毛毯藏起来的箱子,再看看岚。两个人都没有问毯子下面有什么。从特蒙森到这里的路上,塔瓦林常常看那箱子,也一次都没有问过。秃头男子还看了看岚的宝剑,抿了抿嘴唇。
  塔瓦林说另一个军官的名字叫阿森?;三待,并且大声介绍说,“这位是来自昂都艾’索尔家族的岚大人和他的手下,胡林,以及一位来自尚台灵乡的巨灵洛欧。”抱着大本子的职员打开本子架在两只手臂上,三待工整地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大人,明天早上同一时间,您必须回到这间守城室,”三待把打磨的工作交给另一个职员,对岚说道,“把您下榻旅店的名字登记一下。”岚看了看卡里安死气沉沉的街道,又回头看看生机勃勃的墙外区。“你可以给我介绍一家在城外的好旅店吗?”他朝墙外区摆摆头。
  胡林着急的“嘘”了一声,靠上前来。“岚大人,这不合适,”他耳语道,“如果您作为一个贵族却住在墙外区,他们会怀疑你有什么阴谋。”岚看得出,嗅探者说得对。三待的嘴大张着,塔瓦林的眉毛疑惑地跳得老高,都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他很想告诉他们,自己不玩他们的大游戏,不过,他说得却是,“我们在城里住吧。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当然,岚大人。”三待鞠了一躬,“不过……旅店?”“我们找到之后会通知你的。”岚调转红的马头,然后停住。
  丝琳的字条在他的口袋里沙沙响。“我要寻找一位卡里安女士,丝琳。她跟我年纪相仿,很美丽。但我不知道她是哪个家族的。”三待和塔瓦林交换了几个眼色,然后三待回答,“我会为您打听的,大人。也许,明天您来的时候,我可以有些消息告诉您。”岚点点头,带着洛欧和胡林走进城。虽然街上骑马的人不多,不过没多少人注意他们。就连洛欧也几乎无人理会。人们似乎接近于假装只管自己的事情。
  “我打听丝琳的事,”岚问胡林,“他们会不会想歪了?”“谁能说得清卡里安人会怎么想呢,岚大人?他们似乎认为任何事情都跟daes daemar有关系。”岚耸耸肩。他觉得自己像是在被人监视者一般。他真想立刻找一件朴素的好外套穿上,停止这种假装别人的行为。
  虽然胡林上次在卡里安的时候多数呆在墙外区,不过他知道城里的几家旅店。嗅探者带着他们走到一家名叫龙墙守护者的旅店,标志上画着一个头戴王冠的男人脚踩着另一个男人的胸膛,手中宝剑指着对方喉咙。被踩在地的男人长着一头红发。
  马夫上前接过他们的马匹,在自以为没人看见的时候偷眼飞快地打量岚和洛欧。岚告诉自己,停止这种幻想吧;城里并非人人都玩那个游戏的。否则,他自己也是其中一个了。
  大堂很整洁,桌子的摆放齐整得跟城市本身一样,只有几个客人。他们抬眼瞥了瞥新来的人,立刻就继续喝酒去了;不过,岚有一种感觉,他们仍然在偷看他、偷听他。虽然天气渐暖,但大壁炉里还是烧着一小簇炉火。
  旅店老板是个油头油脸的胖男人,身上的深灰色外套胸前有一道绿色横纹。他第一眼看到他们时吃了一惊,岚也不觉得意外。洛欧一手揽着缠带子裹毛毯的箱子,弯腰走进门来,胡林则背着他们所有人的鞍囊和包袱,而他自己,一身红色外套跟桌子旁边那些人的阴沉颜色形成鲜明对比。
  旅店老板看清岚的外套和宝剑后,油光闪闪的微笑回到脸上。他鞠了一躬,搓着光滑的双手。“请原谅,大人。我只是一时间以为您是——请原谅。我的头脑大不如前了。您需要房间是吗,大人?”他朝着洛欧鞠了一个较浅的鞠躬,“我名叫科维,大人。”他以为我是艾尔人,岚苦涩地想。他很想离开卡里安。可是,这是可能找回英塔的地方。而且,丝琳说过,她会在这里等他。
  他们的房间花了好一会儿才准备好,科维带着过多的微笑和鞠躬解释说,这是因为必须给洛欧搬床。岚希望他们三个还是住在一个房间,可是,在老板震惊的眼神和胡林的坚持——“我们必须让这些卡里安人知道,我们跟他们一样明白事理”——双重夹攻之下,最后租了两个房间,其中一个给他自己住,两个房间之间有一扇门相通。
  两个房间差不多,只是其中一间有两张床,包括给巨灵的特大码床,而另一间只有一张大床,宽度几乎跟另外那两张一样,而且四角都有大而方的床柱,几乎伸到天花板上。他房里的高背软垫椅子和脸盆架也是又大又方,靠在墙边的衣柜装饰着浓重刚强的雕刻,看上去像是要倒下来压住他一般。他的床边有一对窗户,面向两层楼下的街道。
  旅店老板一走,岚立刻打开门让胡林和洛欧进来。“这地方对我来说简直是折磨,”他对他们说道,“人人看你的眼神都像是认为你在做什么坏事一样。我要回到墙外区,至少,我要去一个小时。那里的人至少会笑。你们两个,谁愿意第一个看守号角?”“我留下吧。”洛欧立刻说道,“我想看一会儿书。虽然我在这里见不到其他巨灵,但不等于这里没有从苏扶灵乡过来的石匠。那儿离这里不远。”“我还以为你想见见他们。”“啊……不想,岚。我上次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问了很多关于我为什么独自一人的问题。如果他们从尚台灵乡那里听说了我的事……呃,我想我就呆在这里休息一下,看看书好了。”岚摇摇头。他常常忘记洛欧是为了看世界而离家出走的。“你又怎样,胡林?墙外区有音乐,有欢笑的人群。我打赌,那里没有人玩 daes daemar。”“我可不会这么肯定,大人。不论如何,谢谢您的邀请,不过我不去了。墙外区常有打斗——还有杀人事件——所以那里很臭,您知道我的意思。当然,我并不是说他们会骚扰一位大人;他们要是敢那样做,士兵会立刻阻止他们。不过,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去大堂喝杯酒。”“胡林,你不需要我批准你的行动。你知道的。”“遵命,大人。”嗅探者略略鞠了鞠身。
  岚深吸了一口气。假如他们不能很快离开卡里安,胡林就会经常这样左鞠一躬,右鞠一躬,“遵命遵命”地说个不停。如果被马特和珀林看见,他们俩会拿来取笑他一辈子的。“我希望,英塔不要遇到什么延误。如果他不快点来,我们就得自己把号角带回法达拉了。”他从外套外摸了摸丝琳的字条,“我们必须那样做。洛欧,我会早点回来,让你也有时间逛逛城里。”“我宁愿不冒险了。”洛欧说。
  胡林陪着岚走下楼梯。他们刚到达大堂,科维就走到岚跟前鞠躬,朝他递上一个托盘。盘子上放着三张封好的羊皮纸。岚取下羊皮纸,因为这似乎是旅店老板的目的。这些是上等羊皮纸,摸上去柔软平滑。很贵。
  “这是什么?”他问道。
  科维又鞠一躬。“大人,当然是邀请函了。来自三个贵族。”他鞠躬退下。“谁会给我发邀请函?”岚把它们在手里翻来翻去。桌旁的人没有一个抬头,不过,他仍然有一种他们在偷看的感觉。他不认识纸上的图章。没有一个是丝琳用过的新月和星星图案。“这里有谁会知道我?”“到了现在,人人都知道您了,岚大人,”胡林低声说道。他似乎也感觉到有人偷看,“城门的守卫对于有外地贵族进程的事不会保守秘密。至于马夫、旅店老板……人人都会说一些他们认为对自己有利的话,大人。”岚沉着脸,走了两步把邀请函丢进了炉火。它们立刻就烧着了。“我不玩daes daemar,”他说道,声音大得足以让所有人听见。可就连科维都没有看他,“我跟你们的大游戏没有关系。我只是在这里等朋友的。”胡林捉住他的手臂。“求求您,岚大人,”他的轻语非常急切,“请不要再这样做。”“再?你真的以为我还会收到更多吗?”“我敢肯定。光明啊,您让我想起提瓦被一只在他耳边嗡嗡吵的大黄蜂烦得失去理智而踢翻黄蜂窝的行为。你刚刚很可能说服了这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你玩的是更深层次的游戏。在他们看来,如果您否认自己在玩,那么您的游戏一定深不可测。卡里安城里的每一个大人、女士都玩这种游戏的。”嗅探者瞥了瞥在火焰中焦黑蜷缩的邀请函,缩了缩脖子,“而且,您毫无疑问已经得罪了这三个家族。他们不是什么大家族,否则不会这么快就行动,可是,必竟还是贵族。大人,再有任何邀请函送来时,您必须回复它们。您可以拒绝他们——虽然他们会从您拒绝了哪些人、接受了哪些人之中得出他们自己的想法。当然了,如果您全部拒绝,或者全部接受——”“我决不会参与的,”岚平静地说道,“我们尽快离开卡里安。”他把拳头塞进外套口袋,摸到丝琳的字条已经弄皱了。他把它拉出来,在外套前襟上弄平整,“尽快。”他喃喃说道,把它放回口袋,“你去喝酒吧,胡林。”他气鼓鼓地走了出去,也不能肯定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在生卡里安人和大游戏的气,还是在生丝琳无故消失的气,还是在生茉蕾的气。茉蕾是始作俑者,是她偷走了他所有的外套,换成了贵族的衣服。尽管现在他自称已经摆脱了她们,这个艾塞达依还是设法干涉了他的生活,甚至还不需要亲自在场。
  他从刚才进城的同一道城门走了出去,因为那是他认识的路。一个站在守城室前的男人认出了他——他那身鲜艳的外套很显眼,他的身高在卡里安人之中也很突出——匆忙走了进屋,不过,岚没有注意到。墙外区的笑声和音乐吸引着他。
  如果说他那件金丝刺绣红外套在城里格格不入,那么,在墙外区就十分和谐。在街上的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很多人都穿着跟城里人一样深色的衣服,但是,同样有很多人穿着红色、蓝色、绿色或者近似金色的衣服,色彩明亮得足以跟巧手族人相比——而且,女人甚至还穿着刺绣裙子和彩色丝巾或者披肩。多数衣服都破破烂烂,而且不大合身,似乎本来是给另外一个人所做的一般,不过,就算那些彩衣人有谁看到了他的漂亮外套,也没有一个会露出认为不妥当的神情。
  有一次,他不得不停下让另一队巨型木偶通过。队中的鼓手敲着鼓点蹦蹦跳跳,一只长着獠牙的大脸半兽人和一个戴着王冠的男人打斗。几个散乱的回合之后,半兽人倒下了,观众大笑着欢呼。
  岚咕哝了一声。它们可没有这么容易倒下。
  他在其中一座巨大无窗的屋子门前停下脚步,往里张望。让他吃惊的是,里面似乎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正中央开着天窗,排着一行行包厢,房间的一头是一个舞台。他从来没有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屋子。包厢里、地板上挤满了人,在看舞台上的人表演:他经过其他屋子时也从门缝里瞧过,台上的人有变戏法的、奏音乐的、还有数目不等的翻跟斗的、甚至还见过一个吟游诗人,披着补丁斗篷,洪亮的声音高调讲述着大猎角传奇中的一个故事。
  这让他想起了索姆?;墨立林,赶紧离开。想起索姆总是让他难过。索姆是他的朋友。一个为他而死的朋友。而我,却逃走了,留下他送死。
  在另一座大屋子里,有一个穿着层层叠叠的白袍的女人,似乎在把东西从一个篮子里变到另一个篮子里,然后又从她的手里随着一阵轻烟消失。看她表演的观众大声地发出“噢”、“啊”的赞叹。
  “两个铜币,好大人,”门口一个老鼠似的小个子男人说道,“两个铜币就可以进去看那个艾塞达依。”“我可不想看,”岚又瞥了瞥那个女人。她的手里冒出一只白鸽。艾塞达依?“不看。”他朝那老鼠男人略略一鞠躬,走开了。
  他正在人群中穿行,心想接下来去看什么的时候,一个深沉的嗓音伴随着拨动竖琴的声音从一扇门后传了出来,那门上的标志是一个杂耍演员。
  “……冰风从刹拉关口吹下来;寒意笼罩着那无名的坟墓。然而,每年的安息日,在那堆石头之中都会出现一支玫瑰,带着一滴水晶泪滴如同花瓣上的露水。那是邓丝宁白皙的手放下的,因为她仍然牢记着跟络格斯?;鹰眼的契约。”这把声音如同绳索般牵扯着岚。他推开屋门,里面正好响起掌声。
  “两个铜币,好大人,”一个很可能是刚才那人的孪生兄弟的老鼠脸男人说道,“两个铜币就可以进去看——”岚掏出些硬币扔给那男人。他晕乎乎地向前走去,瞪着舞台上那个一手揽着竖琴、另一只手张开补丁斗篷像是要把所有声音收进去,连连鞠躬答谢听众掌声的男人。他个子很高,瘦长瘦长的,不年轻,一把长胡子跟他头上的头发一样白。当他直起腰,看见岚的时候,忽然睁大的锐利双眼是蓝色的。
  “索姆。”岚的轻语淹没在人群的噪音中。
  索姆?;墨立林凝视着岚的眼睛,轻轻朝舞台旁边的一扇小门点了点头。然后他继续鞠躬,微笑着愉快地接受鼓掌。
  岚朝那扇门走去,穿过它。里面只是一个小小的过道,有三个台阶通往舞台。舞台的另一边,有一个杂耍演员在练习彩球,另外有六个杂技演员在做软体练习。
  索姆出现在台阶上,一跛一跛的,右脚似乎不太灵活。他看了杂耍和杂技演员一眼,轻蔑地吹了吹胡子,然后转向岚。“他们就只想听大猎角传奇。你可能会以为,听说了黯河丹和萨达亚的新闻之后,他们有些人可能会想听卡拉安索轮回。好吧,也许没有人,我真想付钱叫他们听听我讲的其他故事。”他上下打量岚,“你看上去过得不错呀,小子。”他指着岚的衣领,扁扁嘴,“非常不错。”岚忍不住笑容。“我离开白桥镇时,还以为你死定了。茉蕾说你还活着,可我……光明啊,索姆,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当时该回头帮你的。”“如果你回头,你就是更大的傻瓜,小子。那只黯者”——他看看四周;附近没有能听见的人,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对我没有兴趣。它只给我留下了这只僵硬的脚做为小礼物,就跑去追你和马特了。你们要是回头,就是送死。”他顿了顿,若有所思,“茉蕾说我还活着,是不是?那么,她跟你在一起吗?”岚摇摇头。令他惊讶的是,索姆显得有点失望。
  “从某个方面来说,太糟了。她是个不错的女人,即使她是……”他没有说完这句话,“这么说来,她找的人是马特或者珀林了。我不会问是哪一个的。他们都是好孩子,我不想知道。”岚不安地挪了挪脚,索姆用一根干瘦的手指戳了他一下,把他吓了一跳,“我想知道的是,你还带着我的笛子竖琴吗?我要收回它们,小子。我现在的乐器给猪玩都嫌不合适。”“我带着,索姆。我答应你,我会拿来还给你的。我无法相信你还活着。我也无法相信你不在伊连。那里在召集大猎角行动。讲大猎角传奇讲得最好的人还有奖品。你当时很想去的呀。”索姆“哼”了一声。“白桥镇那事之后?我还不如去死算了。就算我能在那艘船开走之前赶到,杜门和他那班船员也会在伊连到处散布我被半兽人追赶的故事。如果杜门在砍断缆绳之前,他们见过那只黯者,或者听说过……大多数伊连人认为半兽人和黯者是故事而已,但是也有足够多的人知道一个男人会因为什么理由而被那些东西追杀,伊连不好呆了。”“索姆,我有太多话想跟你说了。”吟游诗人打断了他,“迟些吧,小子。”他的眼睛在过道和门口那个窄脸男人之间来回扫动,“如果我不上台再讲故事,他肯定会派出那个杂耍演员的,那群人会把过道拆了砸在你我头上。你到葡萄串去等我吧,那旅店就在沾改门外。我在那租了个房间。随便问个人都能告诉你地方。我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左右就会回去。再讲一个故事这些人就会满意了的。”他开始往台阶上走去,挥着手,“还有,带上我的竖琴和笛子!”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二十六章 分歧

  岚冲过龙墙守护者的大堂,几步跨上楼梯,对旅店老板向他露出的惊讶目光报以咧嘴微笑。他看到什么都想笑。索姆还活着!他撞开自己房间的门,径直走到衣柜前。洛欧和胡林从另一个房间探头进来,都穿着衬衣,牙里咬着的烟斗里冒出袅袅轻烟。
  “发生了什么事吗,岚大人?”胡林担忧地问道。
  岚一甩把索姆斗篷包的包袱搭在肩上。“一件仅次于英塔来了的最开心的事情。索姆?;墨立林还活着。而且,他就在这里,在卡里安。”“你跟我说过的那个吟游诗人?”洛欧说道,“那真是太好了,岚。我想见他。”“那就跟我一起来吧,如果胡林愿意负责看守一下。”“我很乐意,岚大人。”胡林从嘴里取出烟斗,“大堂里那群人不停地盘问我——当然,不会泄漏他们的目的——想知道您的身份,大人,还有我们为啥要到卡里安来。我跟他们说,我们是到这里等朋友的,可是作为卡里安人,他们的结论是我在隐瞒更深的秘密。”“随他们想去。来吧,洛欧。”“我还是不去了。”洛欧叹道,“我真的宁愿呆在这里。”他举起一本书,一根粗手指夹着刚才看的地方,“我下次再跟索姆?;墨立林见面吧。”“洛欧,你不能老是困在这里的。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要在卡里安呆多久。反正,我们没有遇到过巨灵。就算真的遇到,他们也不会是在找你的,是不是?”“准确地说,不会找我,不过……岚,我离开尚台灵乡的方式也许太过匆忙了。等我真的回家去时,就算我已经跟哈门长老一样年纪了,也许仍然会有一堆麻烦在等我。”他耷拉着耳朵,“也许我可以找个遗弃的灵乡呆着直到那么老吧。”“如果哈门长老不让你回去,你可以到艾蒙村去住。那是个不错的地方。”一个美丽的地方。
  “我相信,岚,不过,那样永远不会有用。你看——”“我们到了那个地步才讨论吧,洛欧。现在,你要跟我一起去看索姆。”巨灵的个头比岚高出一半有多,可岚催促着他穿上束腰外衣和斗篷,走到楼下。他们“砰砰砰”地走过大堂时,岚朝旅店老板使了个眼色,看到他吃惊的表情后“哈哈”大笑。就让他以为我出去玩他们那见鬼的大游戏去好了。就让他随便想去。索姆还活着。
  走出城市东边的沾改门后,每个人似乎都知道葡萄串在哪里。岚和洛欧很快就找到了地方,那店子位于一条墙外区里相对安静的街道上,他们到达时,下午的太阳正挂在半空。
  那是一座老旧的三层木楼,晃晃悠悠的,不过,大堂很干净,坐满了人。有些人在一个角落里玩骰子,另一个角落里则有些女人在掷飞镖。半数客人的样子像是卡里安人,瘦弱苍白,不过,岚听到了昂都的口音,以及其他他不认识的口音。但是这些人全都穿着墙外区的特色服装,里面又混合了五六个国家的不同风格。他和洛欧进门时,有几个人回头看了看,不过全都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旅店老板是个女人,有一头跟索姆一样的白发,用一双伶俐的眼睛打量着洛欧和岚。从肤色和口音判断,她不是卡里安人。“索姆?;墨立林?啊,他是住在这里。在最顶楼,右手边第一扇门。狄安娜大概会让你们进去等他吧”——她看看岚的红外套,高领上绣着苍鹭,袖子上镶着金丝,还有,他的宝剑——“大人。”楼梯在岚的脚下“咯吱”作响,更别说洛欧的脚了。岚无法肯定这座屋子还能屹立多久。他找到房门,敲了敲,心里想着,这个狄安娜是谁。
  “进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我没法给你开。”岚犹疑地推开房门,伸头进去。一张皱巴巴的大床靠墙放着,其余的地方被一对衣柜、几个缠着黄铜的箱子和柜子、一张桌子和两张木椅占满了。一个苗条女子盘脚坐在床上,裙子压在身下,双手把六个彩球抛得车轮般转。
  “不论是什么东西,”她看着自己的彩球说道,“把它放在桌上吧。索姆回来就会给你付钱的了。”“你是狄安娜?”岚问道。
  她一把从空中收回彩球,转头看他。她的年纪只比他大几岁,很漂亮,长着卡里安人的白皙皮肤,一头黑发披在肩后。“我不认识你。这里是我的房间,我和索姆?;墨立林的。”“旅店老板说,你也许会让我们在这里等索姆回来,”岚回答,“假如,你就是狄安娜。”“我们?”岚走进房间,好让洛欧弯腰进来,年轻女子的眉毛挑了起来。“这么说,巨灵又回来了。我就是狄安娜。你们有什么事?”她是那么刻意地看了岚的外套一眼,显然她没能加上“大人”这个词是故意的,尽管她看到剑鞘和剑柄上的苍鹭时,眉毛又挑了一次。
  岚把背上的包袱抖了抖,“我把索姆的竖琴和笛子带来还给他。而且,我还想看看他。”看到她似乎想叫他放下就可以走了,他飞快地补充,“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她看看那个包袱。“索姆老是抱怨说丢掉了他最好的笛子和竖琴。你听听他的唠叨,就会以为他曾经当过王室艺人。你可以等,不过我得继续练习。索姆说,下个星期会让我表演彩球。”她优雅地站起来坐到其中一张椅子上,示意洛欧可以坐床,“巨灵朋友,如果你坐坏了一张椅子,泽拉会让索姆陪六张的。”岚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报上他们的名字——就连他的重量也把椅子压得发出危险的叫声——疑惑地问道,“你是索姆的学徒?”狄安娜微微一笑。“你可以这样说。”她已经重新开始耍球了,眼睛盯着旋转的彩球。
  “我从来没听说过女吟游诗人。”洛欧说道。
  “我将会是第一个。”大圆圈轨迹变成了两个互相重叠的小圆圈轨迹,“我要游遍全世界以后才退休。索姆说过,等我们攒够钱,就往下去特尔。”她换成每只手抛三个彩球,“然后,也许会出海到海族的岛屿去。他们对吟游诗人很大方。”岚打量着房间,堆满箱子柜子。这看上去可不像一个很快就继续上路的人的房间。窗台上甚至还用罐子种了一盆花。他的目光落在洛欧坐着的那张房里唯一的大床上。这里是我的房间,我和索姆?;墨立林的。狄安娜恢复了大圆圈抛球,从缝隙里挑战一般地看了他一眼。岚脸红了。
  他清了清喉咙。“也许,我们应该在楼下等。”他刚开口说,索姆就进来了,斗篷在他的脚踝上拍打着,补丁鼓动着。他的背后背着装笛子竖琴的盒子,是一个手工打磨过的红漆木盒。
  狄安娜手里的球消失到她的裙子里,跑上前去踮起脚尖,张开双臂勾住了索姆的脖子。“我想你。”说完她开始亲吻他。
  这个吻持续了好一会儿,长得岚开始疑惑自己和洛欧是不是该离开,不过,狄安娜叹了一口气,脚跟落回地板上。
  “你知道那个没大脑的沙恒这次做了些什么吗,女孩?”索姆低头看着她说道,“他召集了一群自称‘演员’的家伙。他们四处游荡,假扮‘络格斯?;鹰眼’、‘深蓝’、‘盖达?;凯恩’、还有……啊!他们在身后挂一张画布,大概是用来说服观众这些傻画是玛图士大礼堂,或者是毁灭山脉上的高山关口。而我,我可以让听众看见每一面旗帜,嗅到每一长战斗,感觉每一丝感情。我让听众相信,他们是盖达?;凯恩。如果沙恒继续做这些事来纠缠我,他的大礼堂会被撕下来,缠到他的耳朵上。”“索姆,我们有客人。哈兰之子阿仁之子,洛欧。噢,还有一个自称岚?;艾’索尔的男孩。”索姆越过她的头顶,皱着眉头看着岚。“狄安娜,让我们三个单独谈一会儿。这里。”他往她手里塞了几个银币,“你的刀子做好了。不如你去给艾弗付钱吧?”他用苍老的手指刮了刮她光滑的脸蛋,“去吧。我会给你补偿的。”她沉着脸瞪了他一眼,不过,把斗篷披在了肩上,喃喃说道,“艾弗最好别把平衡弄对。”“将来她会成为一个艺人的,”她走了之后,索姆带着骄傲说道,“一个故事她只需要听一次——听清楚,一次就够了!——就能正确地说出来,不但内容没错,连每一个微妙之处,每一个节奏都没错。她的竖琴弹得不错,而且,她第一次吹笛子的时候,比你们吹得都要好。”他把乐器木盒放在一个大箱子上面,然后坐进她刚才坐的椅子里,“我前往这里时,经过卡安琅,巴瑟?;吉尔告诉我,你走的时候跟一个巨灵一起。跟其他人一起。”他向洛欧鞠了个躬,甚至不用起身也设法挥了挥斗篷,“我很高兴跟你见面,哈兰之子阿仁之子,洛欧。”“我也一样,索姆?;墨立林。”洛欧站起来鞠躬回礼;他再次直起腰时,头几乎碰到天花板,他很快又坐下了,“那位年轻女士说,她想当个吟游诗人。”索姆轻蔑地摇着头。“那不是女人能过的生活。就算是男人,也不容易。从一个镇子游荡到另一个镇子,从一个村庄游荡到另一个村庄,不知道那些人这次是否愿意听你的表演,多半时间都在考虑下一顿从哪里来。不,我会说服她的。她会成为某个国王或者王后的王室艺人。啊!你们到这里来可不是讨论狄安娜的。我的乐器,小子。你带来了吗?”岚把包袱推过桌子。索姆急切地解开了它——发现这是他那件跟现在的斗篷一样打满彩色补丁的旧斗篷时,他眨了眨眼——打开硬皮笛子盒,看到里面的金银花饰笛子,点了点头。
  “我们分手之后,我靠它换取床铺和晚餐。”岚说道。
  “我知道,”吟游诗人淡淡回答,“我在一些你住过的旅店停留过,不过,我只好靠耍球和讲些简单的故事来维持,因为你拿了我的——你没有碰过竖琴?”他打开另一个深色皮盒子,取出跟笛子一样华丽的金银竖琴,像抱婴儿一样抱在怀中,“你那些笨拙的牧羊人手指永远不适合竖琴。”“我没有碰它。”岚肯定地回答。
  索姆拨了两根琴弦,缩缩脖子。“至少,你可以给它调一下弦呀。”他喃喃说道。岚隔着桌子向他倾过身去。“索姆,你曾经想去伊连,见证大猎角的出发,想成为新一轮猎角传奇的首创者之一,可是,你不能去。如果我告诉你,你仍然是猎角传奇的其中一个部分,一个重要的部分,你怎么说?”洛欧不安地动了动。“岚,你肯定……?”岚注视着索姆,挥挥手,洛欧沉默了。
  索姆瞥了巨灵一眼,皱起眉头。“那得取决于是什么样的角色了,还有,如何扮演。如果你有理由相信,其中一个猎角者会往这边走……我假设他们已经离开了伊连,可就算他骑马笔直地往这里走来,也得花上数个星期才能到,而且,他为什么要来?这是一个从来没有去过伊连的猎角者吗?如果他没有去接受祝福,那么不论他做些什么事,都不可能成为传奇的。”“猎角者是否离开了伊连都没有关系。”岚听到洛欧屏住了呼吸,“索姆,瓦勒尔之角在我们手里。”一时间,房里一片死寂。然后,索姆的轰然大笑打破了沉默。“你们两个拿着瓦勒尔之角?一个牧羊人和一个没长胡子的巨灵拿着瓦勒……”他笑弯了腰,敲着自己的膝盖,“瓦勒尔之角?”“但是,这是真的。”洛欧严肃地说道。
  索姆深吸了一口气。后续的笑意仍然不时地悄悄溜到他脸上。“我不知道你们找到的是什么东西,不过,我可以带你到十家酒馆去,每一家都能找到一个人告诉你,他知道一个认识已经找到号角的人的人,他还会告诉你,那号角是怎样找到的——只要你请他喝酒。我可以带你去见三个人,每一个都可以把号角卖给你,而且用自己的灵魂对着光明发誓说那是真货。城里甚至有位大人声称号角就锁在他家的大宅里面。他说,那是他们家族从裂世之后传下来的传家宝。我不知道那些猎角者是否有可能找得到号角,不过,他们沿途得应付上万个谎言。”“茉蕾说,那是号角。”岚说道。
  索姆的笑容嘎然而止。“她说了,真的?你刚才不是说,她没跟你们一起吗?”“她没跟我们一起,索姆。我离开石纳尔的法达拉之后就没有见过她了,而在那之前的一个月里,她跟我说过的话不超过两个词。”他忍不住话里的苦涩。当她真的和我说话时,我又希望她继续忽略我。我再也不会踩着她的音符跳舞了,愿光明烧死她和其他所有艾塞达依。不。不包括伊雯。不包括奈妮。他意识到索姆正密切地注视着他,“她不在这里,索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也不在乎。”“好吧,至少你还有足够的理智保守秘密。如果你没有,这事现在早就传遍墙外区了,然后半数卡里安人,半个世界,会说尽谎言来夺取它。”“噢,我们一直藏着它,索姆。我必须把它带回法达拉,身后不带着任何暗黑之友或者其他想夺走它的人。这已经足够给你创作故事了,不是吗?我需要一个通晓世情的朋友。你到过很多地方;你了解我无法想象的事情。洛欧和胡林都知道得比我多,但是,我们三个全都陷在深水泥潭中。”“胡林……?不,不要告诉我怎么回事。我不想知道。”吟游诗人把椅子推开站起来,走到窗前往外看,“瓦勒尔之角。那意味着最后一战临近了。有谁会注意到?
  “你看到外面街上大笑的人吗?让运粮船停止一个星期,他们就不会再笑。哥迪安将会觉得他们全都变成了艾尔人。贵族全都在玩家族游戏,谋划着接近国王,谋划着夺取比国王更大的权力,谋划着推倒哥迪安成为下一任国王或者女王。他们会认为tarmon gaidon只是游戏的趣味。”他从窗前转过身来,“我认为,你们该不会想那么简单地就骑着马到石纳尔去,然后把号角交给——谁?——国王?为什么要选石纳尔?传奇中的号角都是跟伊连绑在一起的。”岚看看洛欧。巨灵耷拉着耳朵。“选石纳尔,是因为在那里,我知道该交给谁。而且,有半兽人和暗黑之友在追我们。”“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不。我也许是个老傻瓜,不过,我会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傻。你去接受你的光荣把,小子。”“索姆——”“不要!”众人一时沉默,只有洛欧挪动身体时床铺发出的“吱呀”声。最后,岚说道,“洛欧,你是否介意让我和索姆两人单独谈一会儿?求求你?”洛欧有点意外——他耳朵上的穗子几乎竖起来了——不过,他点了点头站起来。“大堂里的丢骰子游戏似乎很有趣。也许他们会让我玩玩。”房门在巨灵身后关上了,索姆怀疑地盯着岚。
  岚犹豫着。他需要知道一些事情,一些他肯定索姆会知道的事情——吟游诗人曾经以知识出人意料地广博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不过,他不能肯定该如何问。“索姆,”他终于说道,“有没有一些书本里面记载了卡拉安索轮回的?”这样称呼龙神的预言比较容易些。
  “在各地的大图书馆,”索姆缓缓回答,“都有任何文字的译本,甚至还有古语版本的。”岚想问,他有没有可能找到一本,不过吟游诗人没有停下,“古语版里面有音乐,不过,太多了,到了现在就连贵族也没有耐心去听。一般认为,贵族都会读古语,但是,很多贵族只学了一点,足够用来唬住不会古语的人就算。译本失去了原文的味道,除非它们用的是高调,可有时候,这种改变甚至比多数翻译更加背离原意。我背一段轮回的诗句吧——它翻译得不是很好,只是逐字直译,不过,没有丢失原意——诗句是这样的。
  “两次又两次,他被打上印记,两次为生,两次为死。
  一次印苍鹭,设定他的路向。
  两次印苍鹭,证明他的身份。
  一次印龙,为了忘却的记忆。
  两次印龙,为了必须的代价。”他伸出手去,触摸岚高领上刺绣的苍鹭。
  一时间,岚只能呆呆看着他,当他能说话时,他的声音在颤抖。“加上宝剑,一共有五只了。剑柄、剑鞘、剑刃。”他把放在桌上的手掌转向下,藏起掌心的苍鹭。丝琳给它涂药膏治疗之后,他第一次再感觉到了它。不疼,但他知道它在那里。
  “是的,”索姆笑了一声,“我又想起一首。
  “他洒血的那一天,有两次黎明。
  一次为哀悼,一次为新生。
  红压着黑,龙神的血染在刹幽古的岩石上。
  他的血在厄运之渊将人类从暗影中解放。”岚摇着头,不愿再听,可索姆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不知道一天之内怎会有两次黎明,不过,轮回中的多数语句都不合逻辑。特尔之石永远不会陷落,直到转生的真龙挥起卡兰泽,可是那把无形宝剑就放在特尔之石的心脏中,他又如何能先把它挥舞起来,嗯?好吧,不管这个了。我猜艾塞达依会竭尽全力去实现预言。要是跟她们搅在一起,那么就要付出死在枯萎之原某处的高昂代价。”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很艰难,但是岚办到了。“没有艾塞达依可以利用我做任何事。我告诉过你了,上次我见到茉蕾是在石纳尔。她说过,我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于是我就走了。”“此刻没有艾塞达依跟你在一起?一个都没有?”“没有。”索姆用指节挠挠白胡子。他似乎很满意,也很迷惑。“那么,你为什么要问预言的事?为什么要巨灵离开?”“我……我不想让他难过。他为了号角已经担惊受怕。我想问的就是,在预言里——有没有提到过号角?”他仍然无法一口气问出他的问题,“所有这些伪龙神,而现在号角又出现了。人人都认为,瓦勒尔之角应该是用来在最后一战召唤英雄之魂,与暗黑魔神战斗的,还有那个……转生的真龙……应该在最后一战里跟暗黑魔神战斗。我这样问,似乎很自然。”“我想是吧。知道转生真龙参与最后一战的人不多,而那少数人认为,他会站在暗黑魔神的一边。很少人会为此去翻查预言。你刚才说号角怎么来着?‘应该是’?”“我们分开之后,我了解了一些事情,索姆。不论是谁吹响号角,甚至暗黑之友,英雄之魂都会来的。”索姆浓密的眉毛几乎跳到了发际。“这我可不知道。你还真学了不少。”“这不意味着我会容许白塔拿我来当伪龙神。我不想跟艾塞达依扯上任何关系,或者伪龙神、或者唯一之力,或者……”岚咬住自己的舌头。发疯了,你开始喋喋不休。笨蛋!
  “小子,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以为你就是茉蕾要找的人,我甚至以为自己知道原因。你知道吗,没有男人是自己选择引导唯一之力的。那是一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就像疾病。你不能怪一个男人染上疾病,即使那病也许会把你也杀死。”“你的侄子能引导,是吗?你跟我说过,那就是你帮助我们的原因,因为你的侄子曾经招惹了白塔的麻烦,却没有人能帮助他。而这,是男人会招惹艾塞达依麻烦的唯一理由。”索姆盯着桌面,咬着嘴唇。“我认为,否认没有任何用处。你明白,有一个能引导的男亲戚不是人们可以拿来聊天的话题。啊!红结从来没有给过欧文机会。她们安抚了他,然后他就死了。他就是那样子,放弃了生的欲望……”他哀伤地叹了一口气。
  岚大了个冷战。为什么茉蕾不安抚我?“机会?索姆,你的意思是,他有什么办法可以对抗这种能力?不用发疯?或者不用死?”“欧文把他的力量压制了近乎三年。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只有在不得已的时候才使用他的力量,而且,也只是为了帮助他的村子。他……”索姆摊开双手,“我猜,没有选择。他住的那个地方的人们告诉我,他最后一年的举止一直失常。他们不是很愿意说,他们发现我是他的舅舅之后,几乎拿石头埋了我。我猜,他已经开始精神失常了。然而,他是我的亲人啊,孩子。我不能因为艾塞达依对他所做的事情而敬爱她们,就算那是她们不得不做的事。如果茉蕾放你走,那么你应该已经脱身了。”岚沉默了片刻。傻瓜!这种事当然是没有办法对抗的。不论你怎么做,你都会发疯,然后死去。可是,巴’阿扎门说——“不!”索姆的紧密注视让他脸红了。“我的意思是……我脱身了,索姆。可是,我手里还是有瓦勒尔之角。想想吧,索姆。瓦勒尔之角啊。其他吟游诗人也许可以讲述它的故事,但你可以说,你把它握在了手里。”他发现自己的语气跟丝琳一模一样,可这只是让他猜测此刻她究竟身在何方,“除了你,我不愿意让其他人跟我们一起,索姆。”索姆皱着眉,似乎在考虑,不过,他最后坚决地摇了头。“小子,我很喜欢你,不过,你跟我一样清楚,我之前帮忙只不过是因为有艾塞达依在搅局。沙恒的招数都在我的意料之中,这里还有国王赠礼,我在村庄里永远也无法挣到这么多钱。更令我非常惊讶的是,狄安娜似乎爱上我了,而且——同样惊讶的是——我也爱上她了。现在,我为什么要放弃这一切,跑去受半兽人和暗黑之友追赶?瓦勒尔之角么?噢,这确实是个诱惑,我得承认,不过,不行。不行。我不愿意再搅进去了。”他向前倾身,拿起一个细长的木头盒子。打开它,里面躺着一支笛子,朴素但是镶银。他合上它,推过来。“也许有一天,你又得卖艺维生了,小子。”“也许吧,”岚说道,“至少我们还可以再聊聊天。我会在——”吟游诗人摇头。“一次干脆的分手就最好了,小子。如果你总是跑过来,就算你从来不提,我也无法把号角赶出我的脑袋。而我不愿意跟它搅在一起。我不会的。”岚离开之后,索姆把斗篷丢在床上,用肘子支着桌面坐着。瓦勒尔之角,那个农家小子是怎么找到……他把这个念头赶走。想号角想太久,他会发现自己跟着岚跑去把号角送往石纳尔了。那将会是个好故事,带着瓦勒尔之角,前往边疆一带,身后追着半兽人和暗黑之友。他恼怒地逼自己想起狄安娜。就算她没有爱上自己,像她那么有天分的人才也不是每天能遇到的。况且,她确实爱他,尽管他没法弄懂为什么。
  “老笨蛋。”他喃喃说道。
  “啊,一个老笨蛋。”泽拉从门口说道。他吃了一惊;他太沉迷在自己的思考中了,居然没有听到门开的声音。在他来来去去的流浪中,他认识泽拉很多年了,她总是利用这种优势表达她的意见。“一个再次玩起家族游戏的老笨蛋。除非我的耳朵出了毛病,那个年轻贵族的口音来自昂都。他不是卡里安人,这是肯定的。就算没有外地贵族把你收进他的谋划之中,daes daemar也已经够危险的了。”索姆眨眨眼,然后想起岚的打扮。那件外套够漂亮的,足以充当贵族。他老了,居然没有注意到这样的事情。他懊恼地考虑着,是要把真相告诉泽拉,还是让她继续那样想下去。只需要考虑一下大游戏,我又会开始玩它了。“那男孩是个牧羊人,泽拉,来自双河。”她轻蔑地大笑起来。“那我就是吉尔丹的王后了。我跟你说,过去几年里,卡里安的游戏越来越危险了。跟你在卡安琅所认识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现在,还牵涉到了谋杀。如果你不小心,你的喉咙就会被割断。”“我告诉你,我再也不参与大游戏了。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还记忆犹新。”“哈,”她一点也不相信,“不管怎样,先不说那个年轻的外地贵族吧,你又开始在贵族的宅邸里面表演了。”“他们的报酬高。”“一旦他们想出办法,就会把你拖进他们的阴谋。他们看到一个人,就会想如何利用他,自然得像呼吸一样。你这个年轻贵族帮不了你的,他们会生吞了他。”他放弃了继续说服她的努力。“你来就是要说这些吗,泽拉?”“啊。忘记大游戏吧,索姆。跟狄安娜结婚。那个傻瓜会愿意嫁给你这样一个瘦骨嶙峋、一头白发的家伙的。娶她,然后忘记这个年轻贵族和daes daemar。”“谢谢你的意见。”他淡淡说道。娶她?让她背上一个老丈夫的负担,我的过去将坠在她的脖子上,她将永远无法成为艺人。“如果你不介意,泽拉,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我今晚要给阿里兰女士和她的客人表演,我需要准备。”她“哼”了一声,摇着头,“砰”地一声把门在身后带上。
  索姆的手指在桌上敲着。不论穿了什么外套,岚仍然只是个牧羊人。如果他有更多身份,如果他曾经是索姆怀疑的那个人——一个可以引导的男人——那么不论茉蕾还是任何艾塞达依都决不会让他不受安抚就走掉的。不论有没有号角,那个男孩只是个牧羊人。
  “他脱身了,”他大声说道,“我也脱身了。”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二十七章 黑夜暗影

  “我不明白,”洛欧说道,“我多数时候都是赢的。然后,狄安娜来了,加入游戏,大获全胜。她每一次都赢。她说那是个小小教训。她什么意思?”岚和巨灵离开葡萄串,正在穿过墙外区,往回走。红球似的太阳低低地挂在西方,快要落到地平线下了,他们的身后拖着细长的影子。街上没有行人,只有那群大木偶的其中一只,是只腰带上挂着剑的山羊角半兽人,由五个人操纵着,朝他们走来,不过,从墙外区的其他地方,那些娱乐厅和酒馆所在之处,仍然飘来欢乐的人声。而这里,门已经闩上,窗已经关好。
  岚停下抚摸着木头笛子盒的手指,把它甩到肩后。我也知道不能期望他丢弃一切跟我走的,可至少他可以跟我聊聊天啊。光明啊,我希望英塔快来。他把手塞进口袋,摸摸丝琳的字条。
  “你说,她该不会……”洛欧不安地顿了顿,“你说,她该不会使诈吧,对吗?人人都那样咧嘴笑着,就好像她在做什么机灵事一样。”岚耸耸肩。我得带着号角离开。如果我们等英塔,不知会发生什么事。菲恩迟早都会追来。我不能被他追上。操纵木偶的男人几乎来到他们跟前了。
  “岚,”洛欧突然说道,“我不认为那是个——”突然,那些男人任由操纵木偶的杆子“哗啦”一声倒在泥地上;而那只半兽人却没有倒下,而是一跃而起,伸出双手朝着岚扑来。
  没有时间思考。本能促使宝剑带着寒光沿着弧线离开了剑鞘。湖上升明月。半兽人踉跄着倒退开去,发出“咯嘞”的叫声,摔倒时还在咆哮。
  有那么一瞬间,人人都像凝固了一般。然后,那些男人——一定是暗黑之友——的目光从躺在地上的半兽人移到岚的身上。岚手里握着宝剑,身边站着洛欧。他们转身逃跑。
  岚也瞪着地上的半兽人。虚空在他碰到剑柄之前就已经包围了他;塞丁在他的意识中闪着光芒,招着手,让他反胃。他费了点劲才驱散了虚空,舔舔嘴唇。没有了空灵,恐惧让他全身都是鸡皮疙瘩。
  “洛欧,我们得回旅店去。胡林独自一人,他们——”他忽然被一把抱起,一条粗壮的长手臂把他自己的两条手臂都困在了胸前,另一只毛茸茸的手捏住了他的喉咙。他“咕哝”了一声,看到头上有一个长着獠牙的嘴巴,鼻子里满是酸汗和肮脏混成的恶臭。
  它刚把他捉住,捏住他喉咙的手就被扯开了。岚呆看着巨灵的粗手指紧紧握住半兽人的手腕。
  “岚,坚持住。”洛欧费力地说道。巨灵的另一只手伸过来抓住那只把岚夹离地面的手臂,“坚持住。”巨灵和半兽人角力的时候,岚被摇来摇去。突然间他就掉落在地。他踉跄两步走到一旁,转过身时已经把剑举在身前。
  洛欧站在猪嘴半兽人的身后,喘着粗气,握着它的手腕和前臂,拉得它张开双臂。半兽人粗哑地骂着刺耳得半兽人语,向后仰着脑袋企图用獠牙去扎洛欧。他们的靴子在泥土街道上踩来踩去。
  岚试图找个地方可以用宝剑扎半兽人又不会伤到洛欧,可是巨灵和半兽人在扭打中转个不停,他找不到空档。
  半兽人“呼噜”一声挣脱了它的左臂,可它没来得及完全挣脱,洛欧就伸出自己的手臂锁住了它的喉咙,紧紧抱着那只怪物。半兽人伸手去抓剑,可那把镰刀长剑挂在了不适合左手使用的位置,然而,一寸一寸地,那漆黑的钢铁渐渐滑出剑鞘。他们仍然剧烈地移动着,岚不能冒着伤害洛欧的危险出剑。
  唯一之力。它可以办得到。他不知道该如何做,可他没有别的方法。半兽人的剑已经拔出了一半。当那弯曲剑刃完全出鞘时,它会杀死洛欧的。
  岚无奈地在心中建起虚空。塞丁照耀着他,拉扯着他。朦胧中,他似乎想起它曾经向他歌唱,可此刻,它只是在吸引他,如同花香吸引着蜜蜂、垃圾吸引着苍蝇。他敞开胸怀,向它伸出手去。什么都没有。他就像是在现实中伸手去抓光芒。污染溜到他的身上,粘污他,可他的体内没有光明。在遥远的绝望感之中,他试了一次又一次。但一次又一次地,只抓到污染。
  洛欧突然发力,把半兽人甩到了一边,力气大得把那怪物推得像车轮般滚着撞上了一栋屋子。它的头先撞上去,发出响亮的折断声,然后沿着屋墙滑下,躺在地上,脖子折向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洛欧站着呆看着它,胸口大幅起伏。
  岚在空灵之中看着,好一会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一明白过来,就释放了虚空和污秽的光芒,快步走到洛欧身边。
  “我……我从来没有杀过生,岚。”洛欧颤抖着吸了一口气。
  “如果你不杀它,它就会杀你。”岚说道。他焦虑地看看周围的巷子、关上的窗户和上闩的屋门。既然能有两只半兽人,就肯定还有更多。“我很遗憾,你必须这样做,洛欧,不然,它很可能把我们两个都杀了,或者更糟。”“我知道。可我无法为此高兴。就算那是只半兽人。”巨灵指着日落的方向,捉住了岚的手臂,“又来了。”向着太阳,岚看不清楚,不过,那似乎是另一群操纵着大木偶的男人,正在朝洛欧和他走来。只不过,这次他知道该看哪里了,那只“木偶”的脚移动得太自然了,那毛茸茸的鼻子不用操纵杆的移动就能抬起来嗅空气。他相信,在傍晚的影子中,半兽人和暗黑之友是看不见他或者他身边街道上躺着的尸体的;因为他们走得很慢。然而,他们显然是在寻找他,而且,正在靠近。
  “菲恩知道我在墙外区,”他说道,匆匆用半兽人死尸身上的外套擦拭宝剑,“他派他们出来找我。不过,他害怕半兽人会被看见,否则,他就不会要他们伪装了。只要我们能走到一条有人的街上,我们就安全了。我们必须回到胡林身边。如果菲恩找到他独自一个跟号角在一起……”他拉着洛欧走到下一个街角,朝着最近的笑声和乐声转去,可是还远远没走近,前方空荡荡的街上就出现了另一群操纵假木偶的人。岚和洛欧在下一个街角转弯,朝东走去。
  每一次岚想走近乐声和笑声的时候,前面都有半兽人挡着,通常都在嗅着空气追踪气味。有些半兽人是靠气味追猎的。有时候,如果附近不会有人看见,就会有半兽人独自寻找。不止一次,他能肯定眼前的就是他之前见过的一只。他们在缩紧包围圈,而且确保岚和洛欧不能离开这些窗户紧闭的遗弃街道。缓缓地,他们两个被逼沿着四通八达、上山下山、狭窄渐暗的街道,往东而去,离开城市和胡林,离开其他人。岚看看他们经过的屋子,这些高大的屋子都因为夜晚降临而门窗紧闭,心中岂止遗憾。就算他敲门敲到有人开门,就算那人肯放他和洛欧进去,这些门也没有一扇能阻挡半兽人。那样做只会连累更多受害人。
  “岚,”洛欧终于说道,“我们没有地方可去了。”他们已经来到墙外区的东边边界;他们两边的高大屋子是最后的建筑了。楼上窗户透出的灯光在嘲笑他,可一楼的窗户全都关得死死的。前面,是山,笼罩在第一道暮色之中,空荡荡,连座农屋都没有。不过,并非完全是空的。他可以看到其中一座较大的小山上围着一些浅色墙壁,距离他们也许有一里路,墙里有建筑。
  “一旦他们把我们逼出外面,”洛欧说道,“他们就不用担心被人看见了。”岚指着那些围着小山的墙壁。“那些墙可以阻挡半兽人。那一定是某个贵族的宅邸。也许他们会让我们进去。一个巨灵,还有一个外地贵族?这件外套早晚还是能发挥点用处的。”他回头看看街道。视线之内还没有半兽人,不过,他还是把洛欧拉到建筑的另一边。
  “我想,那是焰火匠的行会,岚。焰火匠对他们的秘密保守得十分严密。我认为,就算是哥迪安本人来了,他们也不会让他进那个地方的。”“你这次又惹了什么麻烦?”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响起。空气中忽然泛起特别的香水味。
  岚目瞪口呆:丝琳从他们刚刚转过的街角后走出来,白色裙子在阴暗中十分显眼。“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必须立刻离开。快跑!我们身后有半兽人。”“我看见了。”她的语气很平淡,却镇定自如,“我来找你,却发现你让半兽人像赶羊一样赶来赶去。一个拥有瓦勒尓之角的男人怎能容忍这种对待?”“我没带着它,”他劈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就算带着它,它能帮我什么忙。英雄之魂可不是用来从半兽人手中救我的。丝琳,你必须离开。现在就走!”他看看转角后面。不到一百步之外,一只半兽人正小心翼翼地把羊角脑袋伸出街上,嗅着夜色。它身边的一个长影子肯定是另一只半兽人,此外,还有小一些的影子。暗黑之友。
  “太迟了,”岚喃喃说道。他移了移笛子盒,脱下斗篷披在她身上。斗篷足够长,可以完全遮住她的白裙子,还拖在地上,“你必须边跑边裹紧这件斗篷,”他对她说道,“洛欧,如果他们不肯让我们进去,我们就想办法潜进去。”“可是,岚——”“你宁愿等半兽人吗?”他推了洛欧一把,让他迈开步子,然后拉起丝琳的手小跑跟上,“给我们找一条不会摔断我们脖子的路,洛欧。”“你在容许自己狼狈不堪,”丝琳说道。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之下,她跟着洛欧的脚步似乎比岚还要轻松,“寻找唯一,镇定下来。一个将会伟大的人必须时刻冷静。”“半兽人可能会听见你的,”他对她说道,“我可不想伟大。”他觉得自己似乎听到她恼怒地“咕哝”了一声。
  脚下时而有一些石头被踩翻,不过翻过山头的路除了阴暗之外并不难走。树木,甚至灌木丛早就已经被砍光用作柴火了。山上只长了些及膝杂草,在他们脚下发出低低地“飒飒”声。夜晚的微风轻轻吹过。岚担心,那风也许会把他们的气味送给半兽人。
  他们来到围墙前,洛欧停下脚步;那围墙比巨灵高一倍,上面刷了白色的石灰。岚回头朝着墙外区看去。透着灯光的窗户组成围绕城墙向外伸出的一条条光带,就像车轮的轮辐。
  “洛欧,”他轻声说道,“你能看见它们吗?它们是不是跟着我们?”巨灵往墙外区的方向张望,闷闷不乐地点点头。“我只能看到一些半兽人,不过,它们在朝这边来。跑着步。岚,我真的不认为——”丝琳打断了他。“如果他要进去,alantin,他就需要一扇门。比如,那一扇。”她指着不远处的墙壁上的一个黑影子。虽然她这样说,可岚还是不能肯定那是一扇门,不过,当她走过去一拉时,门开了。
  “岚。”洛欧开口。
  岚推着他往门走去。“等下再说,洛欧。还有,小声点。我们在避难,记得吗?”他把另外两个都推进去,在身后关上了门。门里有上门闩用的托架,可是,没有门闩。它挡不住任何人,不过,也许半兽人不敢贸然走进墙内。
  他们身处一条通往山上的小巷子,两边是又长又矮没有窗户的屋子。起初,他以为它们也是石砌的,然后,他才看清石灰下面是木头。此刻,天色已经暗得墙壁上反射的月光可以提供少许光亮。
  “给焰火匠逮捕,总比给半兽人捉住好。”他喃喃说着,开始上山。
  “可是,我正想要告诉你这件事,”洛欧抗议,“我听说,焰火匠会杀死入侵者的。他们维护秘密的手段又快又狠,岚。”岚死死站定,回头盯着门。半兽人还在外面。最糟的情况下,对付人类也一定比对付半兽人容易。他也许可以说服焰火匠放他们走;而半兽人杀戮之前可不会听你说话。“很抱歉把你也卷进来了,丝琳。”“危险可以带来其他好处。”她柔声说道,“而且到现在为止,你处理得很好。我们去看看有什么发现吧?”她从他身边擦身而过,走上巷子。岚跟在身后,鼻子里满是她的香气。
  在山上,巷子通往一个宽阔平坦的粘土小广场,几乎跟石灰一样浅色,周围几乎全是更多没有窗户的白色建筑和它们之间的阴暗窄巷,但是,在岚的右边,有一座有窗户的屋子,透出灯光落在苍白的广场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出现了,缓缓地穿过开阔的广场。岚躲回巷子的阴影中。
  他们的打扮显然不是卡里安人。男人穿着的裤子跟他的衬衣袖子一样宽大,都是柔和的黄色,裤脚和胸前有刺绣。女人的裙子胸前有精巧的花纹,似乎是浅绿色,她的头发编成了许多短辫子。
  “你说,全都准备好了?”女人质问,“你肯定吗,塔姆兹?全部?”男人摊开手掌。“你总是在我身后监视着,阿鲁娜。全部都准备好了。这次演出,可以现在就开始。”“大门和小门,全都闩好了?全部……?”她的声音渐渐远去,他们走到亮灯屋子的另一边去了。
  岚仔细看看广场,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中间有几十个直立的管状物,每一个都跟他自己差不多高,直径一寸有多,都有一个巨大的木头基座。从每一个管子都伸出一根黑色扭曲的绳子,落在地上,沿着地面通往另一边的一堵矮墙之后,也许有三步长。围着广场立着许多木头架子,上面放着木槽、管子、叉形棍子和一堆其他东西。
  他所见过的焰火,全都是可以用一只手拿起来的,除此之外,他只知道它们会发出巨响爆炸,或者呼啸着带着火花在地面上旋转,或者冲上云霄。它们上面总是带有焰火匠的警告说,打开它,它就会飞走。不论如何,焰火对于村议会来说太贵了,不能容忍任何没有经验的人去打开。岚还记得很清楚,马特曾经试过一次这样做;其结果是,将近一周之内,除了他自己的母亲,没有人能跟他说话。在这里,岚唯一熟悉的东西就是那些绳子——导火线。他知道,那是点火用的。
  他回头瞥了瞥那扇没有上闩的门,招手示意其他人跟上,然后就朝着那些焰火筒走去。如果他们想找个地方躲藏,他想尽量离那扇门远一些。
  这意味着,他们要从木架之间穿过。每一次他从一个木架旁擦过时,他都屏住呼吸。即使只是很轻很轻地碰一下,架子里的东西也会摇晃起来发出“咔哒”声。它们似乎全都是用木头做的,没有一点金属。他可以想象,如果其中一个翻倒了,会发出怎样的吵杂声。他警惕地看着那些高高的焰火筒,想起一根跟他的手指差不多大的焰火筒能发出的响声。如果,那些东西真是焰火,他可不想跟它们靠得这么近。
  洛欧不断地喃喃自语,特别是当他碰到一个架子,然后往后缩的动作又太大,结果撞上另一个时。巨灵在一片“咔啦”声和嘀咕声之中前进。
  丝琳一样令人神经紧张。她迈着步子,随意得像是在城市街道上漫步一般。她没有撞到任何东西,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可是,她根本没有费神去裹紧斗篷。她的白裙子比所有墙壁加起来都要显眼。他看看那透着灯光的窗户,等待有人出现。只需要有一个人;丝琳不可能会被忽略,然后警报就会响起。
  不过,窗户后一直没有人。三人靠近那堵矮墙——以及它后面的建筑和巷子——时,岚正要松一口气,洛欧又蹭到了就立在墙边的另一个架子。它上面放着十根看上去很软的棍子,长度跟岚的手臂相当,棍子顶端冒出丝丝薄烟。架子倒下时,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可那些熏烧的棍子四散,正好从其中一条导火线上滚了过去。“咔嚓”一声,那导火线烧着了,火花朝着其中一根焰火筒冲过去。
  岚呆看了一瞬间,然后他竭力压着声音大喊。“躲到墙后!”他扯着丝琳钻到墙后,她恼怒地“呜”了一声,不过,他不在乎。他尽量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的上面保护她,洛欧爬到了他们身旁。他等着那些焰火筒爆发,心想不知这堵墙最后还能剩下些什么。外面传来一声空洞的闷响,从地面也能感觉到。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身,离开丝琳,从墙上露出眼睛。她用拳头使劲敲打他的肋骨,从他下面扭动着挣脱出来,口里用一种他不认识的语言咒骂着,不过,他没空注意。
  从其中一根焰火筒上冒出轻烟。仅此而已。他疑惑地摇着头。如果它的威力就这么点……一声如雷的轰鸣响起,一朵红白两色的火花在此刻漆黑的高空中炸开,然后,化成火星缓缓飘落。
  他正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幢亮灯屋子里爆发出一阵嘈杂。大呼大叫的男人和女人挤满了窗户后面,指指点点。
  岚渴望地看看漆黑的巷子,它就在十来步之外。可只要迈出一步,就会完全暴露在窗后人们的眼前。从那幢屋子传来“呯呯砰砰”的脚步声。
  他把洛欧和丝琳压在墙上,希望他们看上去只是另一个影子。“不要动,不要吵,”他耳语道,“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有时候,”丝琳低声说道,“只要你一动不动,就没有任何人能看见你。”她的语气确实是完全不担心。
  墙的另一边,靴子发出的声音来回跑动着,愤怒的人声开始响起。其中一个岚特别认得,是阿鲁娜。
  “塔姆兹你这个大傻瓜!你,你这只大笨猪!你的母亲是只山羊,塔姆兹!总有一天你会害死我们所有人!”“这不能怪我,阿鲁娜,”男人争辩,“我检查过的,一切都在正确的位置,至于那些新手,他们——”“你闭嘴,塔姆兹!一只大笨猪没有资格说人话!”阿鲁娜换了一种语气回答另一个男人的问题,“没时间准备第二个了。哥迪安今晚只好将就着看剩下的那些,加上这个早发了的。至于你,塔姆兹!你必须把一切手尾给我收拾好,明天你要带着马车去买肥料。今晚再出什么差错,你就会跟那些肥料一样,休想我再相信你了!”脚步声随着阿鲁娜的喃喃咒骂声渐渐朝着那座屋子远去。塔姆兹留下来,低声发着牢骚抱怨这完全不公平。
  那男人走过来,扶起倒下的架子。岚的呼吸几乎停顿,他紧贴着墙躲在阴影里,可以看到塔姆兹的后背和肩膀。那个男人只需要转过头,就绝对能看见岚他们三个。塔姆兹还在自怨自艾,把那些熏烧棍子在架子上摆好,然后朝着大家都走进去了的那座屋子走去。
  岚松了一口气,朝着男人的背影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躲回影子里。窗后还站着一些人。“我们今晚的运气不可能再好了。”他耳语道。
  “有句话说,伟人创造自己的运气。”丝琳轻声回答。
  “别说了好吗,”他疲倦地告诉她。他真希望她的香味不要这样填满他的脑子;这让他没法清楚地思考。他还记得,当他把她推倒时,接触到她的身体带来的感觉——柔软和坚韧混合在一起,令人心烦意乱——这记忆也毫无帮助。
  “岚?”洛欧正在墙边往外探视那座亮灯屋子,“我认为我们还需要更多运气,岚。”岚挪过去,从巨灵的肩后看出去。在广场之外,那条通往无闩门的巷子里,三只半兽人正在小心翼翼地从阴影里探头看着亮灯的窗户。有一个女人站在窗前;她似乎没有看见半兽人。
  “这么说,”丝琳静静地说道,“这成了个困境。这些人如果抓住你,也许会杀了你。而这些半兽人则肯定会杀了你。不过,也许你可以飞快地杀死这些半兽人,使它们来不及发出任何喊声。也许,你可以阻止这些人为了保守他们的小秘密而杀你。你也许不想伟大,但要办到这些事情,需要一个伟人。”“你不用说得这么开心吧。”岚说道。他竭力阻止自己去想她的香气、她的身体,虚空几乎包围了他。他把它赶走。半兽人似乎还没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处。他缩回去,看看最近的黑暗巷子。一旦他们朝那里移动,半兽人就肯定能看见,窗前的女人也能。到底是半兽人、还是焰火匠先抓到他们将是他们之间的一场赛跑。
  “你的伟大会让我开心。”说是这样说,丝琳的语气却带着怒火,“也许我这次该离开,让你自己去找出路。如果伟大就在你的手边你也不去抓住它,那么你也许活该受死。”岚拒绝看她。“洛欧,你能不能看见,那条巷子尽头有没有门?”巨灵摇摇头。“这里太亮,那里太黑。如果我在巷子里,就能看见。”岚用手指抚着剑柄。“带上丝琳。你一看到门——假设你能看到——就喊,我会跟上。如果尽头没有门,你就得把她托起来,让她翻墙出去。”“好吧,岚,”洛欧担心地答应,“不过,不论是否有人看见,我们一动,那些半兽人就会追过来了。就算那里有门,他们也会追着我们的。”“我来担心那些半兽人。”三只。用上虚空,我也许能成功。想到塞丁,他下了决心。当他容许真源的阳性力量靠近时,太多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会尽快跟上的。去吧。”他转身从墙边看着那些半兽人。
  他的眼角注意到洛欧的影子在动,还有丝琳被他的斗篷半遮住的白裙子。焰火筒那边,一只半兽人兴奋地指向他们,不过,它们仍然在犹豫地瞄着那扇站着女人的窗户。三只。一定有办法。不需要虚空。不需要塞丁。
  “有门!”洛欧的轻呼声传来。一只半兽人朝阴影外迈了一步,另外两只跟着,它们开始加速。这时候,像是从远处传来一般,岚听到窗后的女人喊了一声,洛欧也喊了一句什么话。
  岚不加思索地站了起来。他必须设法阻挡半兽人,否则它们就会杀死他、杀死洛欧和丝琳。他抓起一根熏烧棍子,朝着最靠近的焰火筒撞去。焰火筒身歪斜,开始倒下,他一把抓住方方正正的木头基座;焰火筒笔直地对准了半兽人。它们犹疑地慢了下来——窗后的女人尖叫起来——岚把棍子冒烟的一端点在了导火线和焰火筒接触的地方。
  焰火筒立刻发出空洞的闷响,厚实的木头基座朝他反冲而来,把他撞到在地。如雷的巨响炸开夜晚,刺目的光芒撕裂黑暗。
  岚眨着眼踉跄了几步,在刺鼻的浓烟中咳嗽着,耳朵“嗡嗡”作响。他惊讶的看着眼前的情景。半数焰火筒加上所有架子都倒下了,半兽人刚才所站之处旁边的建筑物一角完全消失,只剩下火舌舔舐着厚木板和屋椽。至于半兽人,踪影全无。
  耳鸣声中,岚听到屋里焰火匠的喊叫声。他蹒跚着迈开脚步朝着巷子跑去。跑到半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然后发现那是他的斗篷。他一步不停抓起它就跑。身后,焰火匠的喊声响彻夜空。
  洛欧在开着的门旁边不耐烦地跳着脚。他独自一人。
  “丝琳哪里去了?”岚问道。
  “她往回去了,岚。我想捉住她,可是她就那样从我的手里滑出去了。”岚转身就想朝着嘈杂声跑去。在他耳朵里不停的响声之中,勉强能听到一些喊叫声。那里现在够亮了,是来自火焰的光亮。
  “沙桶!快去拿沙桶来!”“这真是一场灾难!灾难!”“他们有一些往那里跑了!”洛欧一把捉住岚的肩膀。“你救不了她,岚。至少,被人捉住之后不行。我们必须走了。”巷子的另一端有人出现了,是一个在火焰映照下的身影,正指着他们。“走吧,岚!”岚任由自己被扯着走出门外,跑进黑夜。身后的火光渐弱,最后只剩下夜里的一点光芒,墙外区的灯火靠近了。岚几乎希望有更多半兽人出现,好让他可以战斗。可是,只有夜晚的微风吹动青草。
  “我试过阻止她,”洛欧说道。长久的沉默,“我们真的无计可施。他们会把我们也捉住的。”岚叹了口气。“我知道,洛欧。你尽了力了。”他往回走了几步,看着那光芒。它似乎更弱了;焰火匠一定正在灭火。“我得设法救她。”怎么救?用唯一之力吗?他打了个冷战,“我必须。”他们沿着灯火明亮的街道穿过墙外区,在身边的欢声之中默默前行。
  他们走进龙墙守护者时,旅店老板又送上一个托着密封羊皮纸的托盘。
  岚取下来,看看那白色的封印。新月和星星。“是谁留下的?什么时候留下的?”“一个老妇人,大人。就在不到一刻钟之前。是个仆人,虽然她没有说她是哪个家族的。”科维的微笑像是在聚集信心。
  “谢谢。”岚说道,仍然盯着封印。旅店老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走上楼梯。
  岚和洛欧走进房间时,胡林从嘴里取下烟斗。他把自己的短剑和破击剑都摆在桌上,正在用油布擦拭。“你跟吟游诗人聊了真久啊,大人。他还好吗?”岚一愣。“什么?索姆?是的,他还好。”他用拇指打开封印看信。
  每次我以为自己知道你会怎么做时,你总会让我意外。你是个危险的男人。也许,我们不需要再过很久就能重聚。想想号角。想想光荣。想想我,因为,你永远是我的。
  又一次,上面没有签名,只有流畅的笔迹。“女人都是疯子吗?”岚对着天花板质问。胡林耸耸肩。岚坐倒在那张本来是给巨灵坐的椅子里。他的双脚都离地晃着,不过,他不在乎。他看着洛欧床下露出的包着毯子的箱子。想想光荣。“英塔,你快来吧。”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二十八章 时轮之模的新丝线

  珀林一边骑马,一边不安地看着弑亲者匕首的山坡。地面仍然向上爬去,就像是永远都不会改变,尽管他觉得关口顶部一定就在不远处。小路的一边,地面陡然下落,下面是一条山间浅溪,在尖利的岩石之上奔流;另一边,耸立着一个又一个锯齿般的峭壁,就像凝固的石头瀑布。小路本身穿过穿过一片布满巨石的地带,有些石头跟人的脑袋差不多大,有些石头跟马车差不多。要躲在里面并不需要太多技巧。
  狼说过,山里有人。珀林很想知道,那是否菲恩的暗黑之友。狼不知道,或者说,不在乎。他们只知道,畸物就在前方某处。仍然很远的前方,虽然英塔努力逼迫大家赶路。珀林注意到,乌鲁打量周围山脉的神情跟他自己很相似。
  马特把弓斜背在背后,表面上满不在乎,边骑边耍着三个彩球,不过,他越来越苍白了。维琳现在每天给他检查两三次,皱着眉,珀林肯定,她甚至至少尝试过一次治疗,不过,在珀林看来,没有任何效果。不论怎么说,她似乎更专注于某些她没有说出口的事情。
  是岚,珀林看着艾塞达依的背影想道。她总是跟英塔一起骑马走在队伍前面,总是想让他们走得比石纳尔贵族容许的速度更快。不知怎地,她知道岚的事情。狼群传来的影像在他的头脑里闪过——石砌农屋和阶梯式村庄,全都在山脉的另一边;在狼的眼里,这些地方跟山或者牧场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增加了一种感觉,这些是被搅乱了的土地。一时间,他发现自己也有这种遗憾,想起被两脚许久之前遗弃的土地,想起在树木之间快速地奔跑,想起口中的鹿竭力逃走时筋腱发出的“啪啪”声,还有……他好不容易才把狼赶出脑海。这些艾塞达依会毁掉我们所有人的。
  英塔让坐骑放慢脚步,落到珀林身边。有时候,在珀林眼里,这个石纳尔人头盔的新月形顶部挺像半兽人的角。英塔轻声说道,“再说一次那些狼的话。”“我说了十次了。”珀林喃喃说道。
  “再说一次!任何我可能漏掉的,任何可能帮助我找到号角的……”英塔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我必须找到瓦勒尔之角,珀林。再说一次。”珀林不需要在心里整理,因为已经说过这么多次了。他沉声说道。“某人——或者某物——在夜里攻击了暗黑之友,并且杀死了我们发现的那些半兽人。”他的胃不再因为想到这个而翻腾了。大乌鸦和秃鹰是污秽的食客,“那些狼称他——或者它——为暗影杀手;我觉得,那是一个人,不过,他们不肯靠近看得更清楚。他们并不是害怕这个暗影杀手;说敬畏更合适。他们说,现在那些半兽人在追赶暗影杀手。他们说,菲恩跟它们在一起”——即使是过了这么久,想起菲恩的臭味、感觉,仍然让他扭了扭嘴唇——“所以其他暗黑之友一定也是。”“暗影杀手,”英塔喃喃说道,“是某种暗黑魔神的怪物,就像迷惧灵一样吗?我曾经在灭绝之境里见过可以称得上暗影杀手的东西,不过……他们还看到别的吗?”“他们不愿意靠近他。那不是黯者。我跟你说过了,狼杀黯者会比杀半兽人还快,就算他们要死伤过半。英塔,看见这事的狼把他看到的传递给其他狼,然后再传给另一些狼,最后才到达我这里。我只能把他们所传递的信息告诉你,而且,经过这么多次传递……”乌鲁走了过来,珀林没有说完。
  “石头里有艾尔人。”独眼男人静静说道。
  “在距离废墟这么远的地方?”英塔难以置信。乌鲁虽然没有改变表情,却显得受到了冒犯,英塔补充道,“不,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很惊讶。”“那该死的家伙故意让我看见,否则我肯定看不到他。”乌鲁对于承认此点显得很厌恶,“那张见鬼的脸没有戴上面纱,所以,他不是来杀戮的。不过,当你遇到一个见鬼的艾尔人时,总有更多你看不见的藏在附近。”突然,他睁大了双眼,“看来那见鬼的家伙不仅仅是想被我们看见,不然我就去死。”他指着一个刚刚走到他们队伍去路前方的男人。
  梅西玛的长枪一瞬间就横下来枪头向前。他一踢马肚,战马迈了三步就加至全速。他并不是唯一一个这样做的人;四根钢铁枪头飞快地朝着地上的男人刺去。
  “住手!”英塔喊道,“我说,住手!我要揪断任何不立刻停在原地的人的耳朵!”梅西玛恶狠狠地勒住缰绳。其他人也停下了,扬起的尘土距离那个男人不到十步,他们的长枪仍然稳稳地指着那人的胸膛。他举起一只手挥开朝他飘去的尘土;这是他做出的第一个动作。
  他个子很高,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一头红发剪得很短,只在后面留下一缕拖在肩头。从他那双及膝缎带软靴到脖子上围着的面纱,他全身的衣物都是棕色和灰色组成的迷彩色,轻易可隐匿于岩石或者泥土之中。从他的肩后露出一把短角弓,腰带的一边挂着一个装满箭矢的箭袋。另一边挂着一把长刀。他的左手拿着一个小圆盾和三支短矛,长度不到他身高的一半,矛头长度却跟石纳尔长枪的一样。
  “我没有笛子奏乐,”那个男人微笑着宣布,“不过,如果你希望跳舞……”他没有改变姿势,但珀林忽然感觉到一种准备战斗的气氛,“我名叫尤里恩,来自芮恩艾尔的双矛部。我隶属红影。记住我。”英塔下马走上前,边走边摘下头盔。珀林只犹豫了一下,就下马跟着他。他不能放过近距离观察艾尔人的机会。行为像个戴黑纱的艾尔人。在一个又一个故事中,艾尔人跟半兽人一样致命、一样危险——有些故事甚至说,他们全都是暗黑之友——不过,尤里恩的微笑不知怎地并不危险,尽管他事实上随时准备跳起来。
  “他的样子跟岚很像。”珀林转过头,看到马特也走了上来,“也许英塔是对的,”马特低声补充,“也许岚真是个艾尔人。”珀林点点头。“不过,这不能改变什么。”“不,不能。”马特的语气似乎不仅仅是珀林说的意思。
  “我们和你们都远离家园,”英塔对艾尔人说道,“可至少,我们并非为了战斗而来。”珀林得修改一下他对尤里恩微笑的理解;那人真的看起来很失望。
  “好吧,石纳尔人。”尤里恩转向正在下马的维琳,鞠了个奇怪的躬,把他的短矛头朝下扎到地里,伸出右手,手掌向上。他的语气带着敬意。“智者,我的水属于您。”维琳把手中缰绳交给一个士兵。她一边走上前,一边打量艾尔人。“为什么你这样称呼我?你把我当成艾尔人吗?”“不是的,智者。不过,您的样貌跟那些进过籁迪恩并且活着离开的人有相似之处。与一般女人或者男人不同,岁月不能在智者脸上留下痕迹。”艾塞达依的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不过,英塔不耐烦地说话了。“我们正在追踪暗黑之友和半兽人,尤里恩。你见到他们的痕迹吗?”“半兽人?这里?”尤里恩眼睛一亮,“这是预言提过的征兆之一。当半兽人再次离开灭绝之境,我们将会离开三折之地,取回古时属于我们的土地。”马背上的石纳尓士兵发出一阵躁动。尤里恩骄傲地看着他们,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三折之地?”马特问道。
  珀林觉得他看起来更加苍白了;准确地说,不是病人的那种苍白,而是像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一样。
  “就是你们口中的艾尔废墟,”尤里恩回答,“对我们来说,那是三折之地。一折,磨炼我们的石头;二折,证明我们的测试;三折,惩罚我们的罪行。”“什么罪行?”马特又问。珀林屏住了呼吸,等着尤里恩手中的短矛飞过来。
  艾尔人耸耸肩。“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没有人记得了,除了智者和氏族首领,但他们不会说的。既然他们没法让自己开口告诉我们,那么一定是非常了不得的罪过吧。不过,创世者对我们的惩罚也够重了。”“半兽人,”英塔坚持道,“你们有没有看见半兽人?”尤里恩摇摇头。“我要是看见了,会把它们杀掉,不过,我只看见天空和岩石。”英塔摇摇头失去了兴趣,不过,维琳开口了,语气里流露着十分的关注。“这个籁迪恩。是什么东西?在哪里?你们如何选择可以进去的女孩?”尤里恩的脸变得毫无表情,把眼睛藏在了阴影之中。“我不能说,智者。”珀林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斧柄。那是尤里恩语气中的暗示。英塔也提高了警惕,准备拔剑,马上的战士们也一阵骚动。不过,维琳朝着艾尔人迈前了一步,几乎碰到他的胸膛。她抬头看着他的脸。
  “我不是你所知道的智者,尤里恩,”她的语气透着压迫,“我是个艾塞达依。告诉我,你可以跟我说籁迪恩的事。”刚才还准备好对抗二十个敌人的男人此刻对眼前这个丰满的灰发女人似乎巴不得避之则吉。“我……我只能把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告诉你。籁迪恩位于第十三氏族珍艾尔的土地上。我除了给出他们的名字之外,什么都不能说。除了希望成为智者的女人、或者希望成为氏族首领的男人之外,没有人会到那里去。也许,是珍艾尔从他们中间做出了选择吧;我不知道。很多人去;但很少人能回来,回来的人,就是有资格成为智者或者氏族首领的人。我不能再多说了,艾塞达依。不能再说。”维琳继续抬头看着他,撅着嘴唇。
  尤里恩看着天空,像是打算把它牢牢刻在心中。“您现在要杀死我吗,艾塞达依?”她眨眨眼。“什么?”“您现在要杀死我吗?其中一个预言说过,如果我们再次让艾塞达依失望,他们就会杀死我们。我知道,你们的力量比智者要强大。”艾尔人突然忧伤地大笑起来。他的眼中闪着狂野的光芒,“召唤您的闪电吧,艾塞达依。我会跟它们共舞。”艾尔人认为自己快要死了,而且,毫不畏惧。珀林发现自己大张着嘴,连忙“咔”地一声合上。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维琳抬头凝视着尤里恩,“把你逮到白塔去。或者,换来你愿意跟我畅谈。噢,冷静点,男人。我不会伤害你。除非你要伤害我,用你说的那个什么舞蹈。”尤里恩似乎惊呆了。他看看四周坐在马背上的石纳尓战士,像是怀疑有诈。“您又不是矛之少女,”他缓缓说道,“我怎么能攻击一个没有与矛联姻的女人?这是禁止做的事情,除非为了保命,就算是那样,我也宁愿受伤,都要避免。”“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这个远离你们家园的地方?”她问道,“为什么你要来找我们?你完全可以躲在岩石之中,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到过这里。”艾尔人犹豫了,她补充,“你只需要说出你愿意说的话。我不知道你的智者会怎样做,但我是不会伤害你、或者逼迫你的。”“智者也是这样说的,”尤里恩淡淡回答,“然而,就算是氏族首领,也得有个足够强健的胃部,才能不受她们摆布。”他似乎在小心选择用词,“我在寻找……某个人。某个男人。”他的目光扫过珀林、马特和石纳尓人,然后否决了他们,“破晓之人。据说,他的到来将会伴随着显着的征兆和预示。我从您的护卫的盔甲上看得出来,您从石纳尓来,而您的模样跟智者相似,所以,我猜,您可能会有大事件的消息,那种也许标志着他的到来的大事件。”“一个男人?”维琳的声音很轻,不过她的目光凌厉如匕首,“你说的这些征兆有哪些?”尤里恩摇摇头。“据说,当我们听说他的时候就会知道,当我们看见他的时候就会认出,因为,他会打上印记。他将会从西边来,在世界之脊以外,不过,将会是我们的血脉。他将会前往籁迪恩,然后带领我们离开三折之地。”他的右手拿起一支矛。战士们纷纷伸手拿剑,发出一阵皮革和金属的声响,珀林发现自己又握住了斧头,不过,维琳挥了一下手,加上一个恼怒的眼神,把所有人的动作都压止了。尤里恩用矛尖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在圈中画了一条曲线。“据说,他将会以此为标志,征服世界。”英塔对着那个标志皱起眉头,从他的表情看来,他不认识它,不过,马特压着声音嘶哑地喃喃嘀咕,而珀林觉得自己口干舌燥。这是艾塞达依的远古标志。
  维琳用脚把标志擦掉。“我不能告诉你他在哪里,尤里恩。”她说,“我也没有听说任何可以把你带向他的征兆或者预示。”“那么,我将继续寻找。”这不是个提问,然而尤里恩等着,直到她点了头,才骄傲而挑衅地看了石纳尓人一眼,转身离去。他离去的步伐十分流畅,头也不回消失在岩石之间。
  有些士兵开始嘀咕。乌鲁说的是“见鬼的疯艾尔”,梅西玛咆哮说他们应该把艾尔人留给大乌鸦。
  “我们浪费了宝贵的时间,”英塔大声宣布,“我们要加速赶路,补回来。”“是的,”维琳说道,“我们要骑得更快。”英塔瞥了她一样,不过,艾塞达依正看着被她用脚擦掉标志的地面。“下马,”他命令,“把盔甲放在驮马上。我们已经进了卡里恩国境。我们不想让卡里安人以为我们是来跟他们打仗的。动作快点!”马特向珀林靠过来。“你是否……?你是否觉得,他刚才说的是岚?我知道,这太疯狂了,可是,就连英塔也以为他是个艾尔人。”“我不知道,”珀林说道,“自从我们跟艾塞达依缠上之后,一切都在发疯。”维琳说话了,她仍然盯着地面,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一定是其中之一,不过,怎么会?时间之轮是否把我们毫不知情的丝线遍进了时轮之模?还是说,暗黑之神再次干扰了时轮之模?”珀林觉得心寒。
  维琳抬头看着正在卸甲的士兵。“快点!”她的语气比英塔加上乌鲁还要严厉,“我们必须快点!”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二十九章 宵辰

  季佛然·伯哈骑马走进村子,不理会燃烧的村屋和瘫倒在街上泥泞中的尸体。拜亚和一百个白袍卫兵紧跟在他身后,这是他留在身边的士兵人数的一半。他的军团被审问者分散得四零八落,他不喜欢这样,而且,那些审问者的命令太多了。然而,他接到的命令很清楚:服从审问者。
  看来,这里的抵抗很微弱;只有六座村屋被烧。他看见,旅店还在,刷着白石灰的石墙跟阿漠平原其他地方的建筑一个样,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出来的。
  他在旅店前勒住缰绳,目光从他的手下看守在村井附近的俘虏身上扫到村子绿地中刺眼的长绞架上。那架子只不过是一根搭在高架上的长杆子,搭建得很匆忙,却挂着三十具尸体,尸身上的衣服在微风中轻摆。其中,也有小孩的尸体。就连拜亚也无法置信地瞪着他们。
  “穆阿!”他喝道。看守俘虏的士兵之中应声跑出一个灰发男人。穆阿曾经落入暗黑之友的手中;他脸上的刀疤就连最坚强的人也能吓退。“这是你干的,还是宵辰人干的?”“都不是,统领大人。”穆阿的声音沙哑而低沉,这是暗黑之友留下的另一个印记。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伯哈皱眉。“当然也不是那班人做的了。”他指着那些俘虏说道。此时的光明之子比不上跟着他穿过塔拉邦的时候那么整洁,但是,跟那班瑟缩在他们警惕的眼睛之下的乌合之众相比,足以耀武扬威。那些人衣衫破烂,身上挂着几片盔甲,脸色阴沉。他们是塔拉邦派来对抗投门岭入侵者的军队的残兵。
  穆阿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村民说,对方穿着塔拉邦人的斗篷,统领大人。他们之中有一个大个子男人,灰色眼睛,长胡子,听起来就像是光明之子尔温的孪生兄弟。还有一个年轻的家伙,想用一把黄胡子来掩饰一张漂亮脸蛋,还是个左撇子,听起来,几乎就是光明之子武安,统领大人。”“是审问者!”伯哈“呸”了一声。尔温和武安是那些他不得不派去执行审问者命令的手下之一。他曾经见识过审问者的手段,不过,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孩子的尸体在内。
  “既然统领大人这么说,那就是吧。”穆阿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赞同道。
  “把他们放下来吧,”伯哈疲倦地命令,“把他们放下来,还有,确保那些村民都知道,不会再有杀戮。”除非有某个因为自己的女人在看而决定当个勇者的傻瓜,那样我将不得不杀一儆百。他下马,又看了那些俘虏一眼。穆阿匆匆离开,呼叫着要梯子和刀子。除了审问者的过激行为之外,他还有更多需要考虑的事情;他宁愿自己可以把审问者忘掉。
  “他们的抵抗很软弱,统领大人,”拜亚说道,“不论是这些塔拉邦人,还是都曼人的残部。他们如同被赶进死角的老鼠般扑咬着,但一旦遭遇任何反噬,就立刻逃走。”“拜亚,在我们藐视这些人之前,且看我们自己对这些入侵者做得怎样吧,明白吗?”俘虏脸上的挫败神情早在他的士兵到来之前就已经挂在脸上,“叫穆阿给我挑一个俘虏进来。”穆阿的脸本身已经足够吓软多数人了,“最好是个军官。要看起来足够聪明,可以不加修饰地说出他的所见所闻,却又足够年轻,不至于脊梁骨长得过硬。告诉穆阿,不需要太温柔,明白吗?让那家伙了解,我会让他见识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可怕事情,除非他能说服我还有其他选择。”他把缰绳扔给一个光明之子,大步走进旅店。
  奇迹般地,旅店老板还在店里,是一个大汗淋漓唯唯诺诺的男人,肮脏的衬衣紧贴着他的肚皮,衬衣上装饰用的红色花纹像是随时能掉下来一般。伯哈挥手把那男人赶走;他隐约感觉门口挤着一个女人和几个孩子,旅店老板护着他们离开了。
  伯哈扯下护手,坐在一张桌旁。对于入侵者、那些异人,他知道得太少了。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不会只念叨阿图尔?;鹰翼的人,都是这样称呼那些人的。他知道,他们自称宵辰和hailene。他对古语有足够的了解,知道后者的意思是探路者,或者,先锋。他们还自称rhyagelle,意思是归家人,而且,他们说自己要 corenne,也就是,回归。这一切几乎要令他相信,阿图尔?;鹰翼军队回归的故事是真的了。没有人知道这些宵辰人来自何方,只知道,他们乘船而来。伯哈向海族人要求信息的请求如石沉大海。阿曼都并不喜欢 atha'an miere一族,而海族则对这种态度加倍地给以回报。伯哈对宵辰的了解来自于跟外面那些俘虏一样的人的口中。那些已经被打败的丧胆男人,睁大着眼睛,流着大汗,说入侵者在战斗中不但骑马,也骑怪兽,身边还带着怪兽协助战斗,还带着艾塞达依,把敌人脚下的土地撕碎。
  门口传来靴子敲打地板的声音,他露出狼笑,不过,拜亚的身边并非穆阿。他身旁那腰杆笔挺、把头盔夹在手臂下的光明之子是哲拉,一个伯哈以为该在百里之外的人。年轻的哲拉在盔甲外披了一件都曼式样的斗篷,染着蓝色,而不是光明之子的白斗篷。
  “穆阿现在正在跟一个年轻人谈话,统领大人,”拜亚说道,“哲拉刚到,带来一条消息。”伯哈挥手示意哲拉开始。
  年轻人仍然紧绷着肌肉。“这是来自积肯?;卡拉丁的问候,”他目视前方,开始说道,“一个指引光明之手——”“我不需要审问者的问候,”伯哈粗声说道。他看到年轻人的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情。哲拉还年轻。而且,拜亚也显得不太自在。“你把他的消息告诉我就行了,明白吗?而不是一字一句地重复,除非我要求。你告诉我他想怎样就行了。”本来准备好背诵的光明之子,吞了吞口水才重新开始。“统领大人,他——他说,您把您的军队移动得太靠近投门岭了。他说,阿漠平原上的暗黑之友必须被连根拔起,而您——请原谅我,大人——您得立刻回头朝着平原中心出发。”他僵硬地站着,等着。
  伯哈打量他。哲拉的脸上、斗篷上和靴子上粘满平原的尘土。“去,找些吃的,”伯哈对他说道,“如果你喜欢,这些村屋里应该有清洗用水。一个小时后再来找我。我会给你一条消息带回去。”他挥手让他出去了。
  “审问者也许是对的,统领大人,”哲拉离开后,拜亚说道,“平原上散布着许多村子,还有暗黑之友——”伯哈一掌拍在桌子上,打断了他。“什么暗黑之友?在他下令夺取的任何村庄里,我没有看到任何暗黑之友,只有担心我们会把他们的谋生工具烧毁的农夫和工匠,还有几个照料病人的老妇。”拜亚竭力装出毫无表情的样子;他一直都比伯哈热衷于寻找暗黑之友,“还有孩子,拜亚?这里的孩子成了暗黑之友吗?”“母亲的罪会延续至第十五代,”拜亚引用道,“父亲的罪会延续到第十代。”不过,他很不自在。就算是拜亚,也从来没有杀害过孩子。
  “拜亚,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卡拉丁要取走我们的旗帜,还有,审问者带走的那些人的斗篷?就连审问者自己也脱下了白色斗篷。这是有意而为的,明白吗?”“他一定有理由,统领大人,”拜亚缓缓说道,“审问者总是有理由的,即使他们不告诉我们。”伯哈提醒自己,拜亚是个好士兵。“往北去的光明之子披上了塔拉邦的斗篷,拜亚,往南去的披上了都曼的斗篷。我不喜欢这其中暗藏的意味。这里是有暗黑之友,不过,他们在法梅,而不是平原里。哲拉将要一个地方,而且他不会是一个人去。我要他寻找每一组我知道该如何寻找的光明之子,把我的消息带去。拜亚,我决意要把军团带到投门岭,去看看真正的暗黑之友,那些宵辰人,要做什么。”拜亚面露困扰,不过,在他开口之前,穆阿带着一个俘虏出现了。是个汗浸浸的年轻男子,穿着一件破碎的胸甲,目光不停地朝穆阿那张可怕的脸闪去。
  伯哈拔出匕首,开始挑指甲。他从来都不明白为何这个动作会让人紧张,不过,他照用不误。就连他那慈祥祖父般的笑容也让那个俘虏的脏脸面无血色。“现在,年轻人,你要告诉我你对于这些异人所知的一切,明白吗?如果你需要考虑说些什么,我就叫光明之子穆阿带你出去考虑。”俘虏睁大眼朝穆阿飞快地瞥了一眼。开始滔滔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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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莱斯大洋的波涛让飞浪摇摆不停,不过,杜门张开两脚,稳稳地站着,手里拿着一根长筒望远镜举在眼前,研究着后面追赶他们的大船。追赶,而且,在缓缓地追上。飞浪所乘的风并非最好,也非最强,不过,对于后面那艘用峭壁一般的船头把海浪破成如山泡沫的船来说,这风不可能有什么区别。东边,投门岭的海岸线若隐若现,是深色悬崖和带状沙滩。他一直不敢让飞浪离海岸太远,如今,他担心自己得为此付出代价了。
  “船长,会是那些异人吗?”亚林就连语气中似乎都带着汗水,“那是不是异人的船只?”杜门放下望远镜,不过,他的眼前似乎仍然充斥着那高大方正、帆形古怪的船只。“是宵辰。”他回答,亚林呻吟了一声。杜门用粗手指在船舷上敲打了片刻,然后对舵手说道,“把飞浪往海岸上靠。那艘船不敢接近浅水,但飞浪可以继续航行。”亚林大叫着去下命令,船员奔跑着去拉动船帆,舵手转动舵柄,将船头指向海岸线。飞浪的航向与风向更逆,走得更慢了,不过,杜门相信自己可以在另一艘船赶上之前到达浅水区。尽管她装满货物,不过,比起那艘大船,她仍然能在更浅的水中航行。
  他的船比起离开坦迟库时,吃水又少了一点。他装上船的焰火之中有三分之一脱了手,卖给了投门岭上的那些渔村,不过,随着如流水般流进他口袋的购买焰火的银子而来的,是令人心烦意乱的消息。人们在谈论入侵者的高大盒状船只的来访。宵辰的船只在海岸外下锚,小船不停地将入侵者送到岸上,打算保护家园的村民被空中击下的闪电撕裂,村民脚下的地面则喷出烈火。杜门曾经以为这些是无稽之谈,直到他亲眼见到焦黑的大地,而且,他到过太多村落,已经不再怀疑了。村民都说,有怪兽跟宵辰战士一起战斗,倒并不是还有很多人有力抵抗。有些人甚至宣布,宵辰人本身就是怪兽,他们的脑袋就像巨型昆虫。
  在坦迟库,没有人知道这些人如何自称,塔拉邦人很自信地说他们的士兵正在把入侵者赶进海中。然而,在每一个沿海村镇,说法都不一样。宵辰人对吓坏了的人们说,他们必须用他们已经抛弃的誓言来发誓,却从来都不屑于解释他们是何时抛弃了它们的,或者说,那些誓言的含义是什么。年轻的女人被逐个带走接受检查,有些被带到海里的船上,再也没了踪影。还有一些较年长的女人也失踪了,其中一些是导者和医者。宵辰人指派新的村长,建立新的议会,任何对于失踪女人提出异议、或者在选举中沉默不语的人要么会被吊死,要么突然全身冒火,要么就像乱吠的疯狗一样被踢到一边去。你无法知道会是哪一种下场,而等你知道时,已经太迟。
  当人们彻底屈服时,当他们被迫下跪,立下他们并不理解的誓言,表示愿意服从先锋、等待回归,并且以生命侍奉归家人之后,宵辰人就会乘船离开,再也不回来。据说,法梅是唯一一个他们一直驻守的地方。
  在一些他们离开的村子里,男人和女人悄悄地过会他们原来的生活,以至于讨论重新选举他们的议会,不过,大多数人都会紧张地看着大海,白着脸辩解说,他们决定遵守他们被迫发下的誓言,尽管他们不知道那誓言的意思。
  杜门根本不愿意遇见任何宵辰人,只要他能避免。
  他正举起望远镜,打算看看是否能看到越来越近的宵辰船的甲板时,突然爆发一声巨响,在距离左舷不到一百步的地方,海面窜起喷泉似的水花和火焰。他还没来得及倒吸一口冷气,另一边又窜起一根火柱撕开海面,他正转身往那边看时,船的前方又来一根。爆发消失得就跟出现时一样迅速,留下的飞沫横扫甲板。它们出现过的地方,海面冒着水泡和水汽像是在沸腾一般。
  “我们……我们会在他们靠上来之前到达浅水区。”亚林缓缓说道。他似乎在竭力阻止自己去看那如云水汽之下沸腾的海水。
  杜门摇摇头。“不论他们刚才做的是什么,就算我能把他们引到海滩上,他们也一样能把我们打碎。”他打了个冷战,想起喷泉之中的火焰,还有满船的焰火,“幸运之神在上,我们大概想淹死都没有机会。”他拉了拉胡子,搓了搓光秃秃的上唇,虽然不情愿——这艘船和船上的货物是他的全部家当呀——他终于还是开口下令,“把飞浪转向顺风,亚林,放下船帆。你们快点,快点!别让他们真的以为我们要逃走。”船员四处奔跑去放下三角船帆,杜门转过身,看着宵辰的船只靠近。飞浪停下之后,在海浪推动下摇晃着。另一艘船的吃水比杜门的船浅,船头和船尾都有木塔。有男人在操纵帆缆,升起奇怪的船帆,木塔上面站着披有盔甲的奇怪身影。从船舷上放下了一只大艇,在十支船浆的推动下朝着飞浪驶来。艇上有披着盔甲的人,还有——杜门惊讶地皱起眉头——两个女人蹲伏在船尾。大艇靠上了飞浪。
  第一个爬上来的是披甲男人之一,杜门立刻就明白为什么有些村民说宵辰人本身就是怪兽了。那头盔看起来非常像某种昆虫的头,有触角的红色薄羽;那人的目光似乎是从下颚中透出来的。头盔上还有图画和镀金,更增加了这种感觉。男人的其他盔甲也涂有油彩和镀金。覆盖胸口,还有手臂外侧和大腿前侧的层叠的甲片有黑色和红色,镶着金边。就连护手背上也是红色和金色。没有金属覆盖的地方,露出深色的皮革衣服。背后背着双手剑,剑刃弯曲,剑鞘和剑柄也是黑色和红色的皮革。
  然后,披甲男人脱下了头盔,杜门目瞪口呆。他是个女人。她的一头黑发剪得很短,脸容刚毅,但肯定是女人。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除了艾尔人以外,而艾尔人是公认的疯子。尽管这个女人的脸并非跟他想象中的宵辰人脸一般异样,但同样令人惊惶。的确,她的眼睛是蓝色的,她的皮肤特别白皙,不过,这样的组合以前他也见过。如果这个女人穿的是裙子,没有人会看她第二眼。他打量她之后,修正他的意见。那冰冷的目光和刚毅的脸颊使她不论在哪里都会非常显眼。
  其他士兵跟着女人爬上甲板。有些人脱下了奇怪的头盔,当杜门看到,至少那些是男人时,不禁松了口气;他们的眼珠或是黑色,或是棕色,完全可以消失在坦迟库或者伊连人之中。他本来还开始想象一队由蓝眼睛女人拿着宝剑组成的军队的画面。他又想起爆发的海面,想道,这是个拿着剑的艾塞达依。
  宵辰女人骄傲地巡视着飞浪,然后认定杜门是船长——从衣服上判断,不是他就是亚林;而亚林那幅闭着眼睛低声喃喃祈祷的模样说明,他肯定不是——用钉子一般的凝视把他钉在原地。
  “你的船员或者乘客里面有没有女人?”她的发音略有含糊,难以听懂,不过,在她的语气中有一种决断说明她惯于得到回答。“男人,如果你就是船长,那就说话。否则,给我弄醒另一个傻瓜,叫他回答问题。”“我是船长,女士,”杜门小心地回答。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而他一步都不想走错,“我没有乘客,船员里也没有女人。”他想起那些被带走的女孩和妇人,猜想,这些人想对她们做什么。这不是他第一次想知道了。
  那两个女人打扮的女人正在上船,其中一个爬到甲板上后,用一根银色金属链——杜门眨了眨眼——拉扯另一个女人。银链的一头连着第一个女人手上的一个手镯,另一头连着第二个女人脖子上的一个项圈。他看不清那银链是编成的,还是焊合的——它似乎融合了两者的工艺——不过,手镯和项圈显然是一套的。当第二个女人站到甲板上之后,第一个女人把银链卷在手里。戴项圈的女人穿着朴素的深灰色衣服,两手合在一起站着,眼睛看着脚下的木板。另一个女人穿着蓝色裙子,胸口和裙侧都有红色为底,上有银色叉形闪电的标志,裙子长及脚踝,脚上穿着靴子。杜门不安地看看那两个女人。
  “说慢点,男人,”蓝眼睛女人用含糊的发音要求道。她走过甲板,站到他跟前,抬头盯着他,显得高他一等、大他一倍,“比起这片光明遗弃土地上的其他人,你的话还更难懂些。而我还没算是直系之人。暂时还没有。自从科勒琳……我是伊吉琳队长。”杜门又说了一遍,尽量放慢速度,并且补充道,“我真的是个和平的商人,队长。我对你们没有恶意,我也不会参加你们的战争。”他忍不住又看了看那两个用银链相连的女人。
  “一个和平商人?”伊吉琳沉思道,“如果是这样,只要你再次发誓效忠,就可以立刻获得自由。”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转身带着主人的骄傲朝那两个女人露出微笑,“你羡慕我的damane吗?她花了我一大笔钱呢,不过,她物有所值。只有贵族可以拥有damane,而其中多数都是王族。她很强大,商人。如果我愿意,她完全可以把你的船只打个粉碎。”杜门瞪着那个女人和那根银链。他本来以为,海里爆发的火焰喷泉是那个戴有闪电标志的女人干的,而且,假设那是个艾塞达依。伊吉琳让他头脑发晕。没人能这样对待……“她是艾塞达依?”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他根本看不到那反手一拳是怎么飞过来的。她那钢铁护手的后背打裂了他的嘴唇,他踉跄了几步。
  “这个名字是禁止的,”伊吉琳的声音柔和得可怕,“只能说damane,意思是受束人,事实上,如今她们的侍奉跟这个名字相符。”与她的目光相比,冰都可算是暖和的。
  杜门把血吞下,双手紧靠在身侧。就算他手里有剑,他也不会要他的船员跟十几个披盔戴甲的战士对抗的,但是,要保持语气谦卑也不是那么容易。“我没有不敬的意思,队长。我对于您和贵民族的习惯并不知情。如果我真的冒犯您了,是因为无知而起,不是故意的。”她看着他,然后说道,“你们都是那么无知,船长,不过,你们要为你们的父辈还债。这块土地是我们的,它将会再次回到我们手中。随着我们的回归,它会再次回到我们手中。”杜门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当然不会是想说阿图尔?;鹰翼那些瞎扯是真的吧?所以,他什么都没说。“你的船要开去法梅”——他想争辩,但是她的怒视阻止了他——“在那里,你和你的船要接受检查。如果你如你所说,只不过是个和平商人,那么在你发誓之后,你将会得到容许继续你的路程。”“发誓?队长,发什么誓?”“发誓服从、等待、侍奉。你的祖先应该记得的。”她召集自己的手下——只留下一个一身朴素盔甲,连同对伊吉琳的深深一鞠躬一起标志着低级身份的战士——回到大艇上,往大船划回去。留下的宵辰人没有给命令,只是盘脚坐在甲板上,开始磨剑。船员扯起船帆开船。他似乎对于孤身一人一点也不害怕,而杜门本人么,任何船员敢对那人动手的,他会亲自把那船员扔出船外,因为,当飞浪沿着海岸行驶时,那艘宵辰船在深水区跟随着。两艘船之间相隔一里,不过,杜门知道,逃走无望,他决定要把这个人像母亲抱着婴儿一样安全地送回给伊吉琳队长。
  到法梅的路程很长,而杜门终于说服那个宵辰人开口说话了,至少,说了一点。那是一个黑眼睛的中年男人,眼睛上方有一道旧疤,脸颊上又有一道,他的名字叫卡班,对于艾莱斯大洋此岸的任何人,他只有蔑视。这让杜门有点犹疑。也许他们真的是……不,这太疯狂了。卡班的发音跟伊吉琳一样含糊,他愿意说的多半是战斗、喝酒以及他认识的女人。半数时间里,杜门不能肯定他说的是此时此刻的事情,还是他家乡的事情。这个男人显然不能提供任何杜门想知道的信息。
  有一次,杜门问起damane。卡班当时坐在舵手前方,他抬起手,用剑尖抵着杜门的喉咙。“小心你的舌头吐出的话,否则,你就会失去它。那是直系的事情,不是你们的。也不是我的。”他说话的时候咧嘴笑着,说完之后,立刻继续用石头打磨他那把沉重弯曲的剑刃。
  杜门摸了摸领口上方渗出的血珠,决定,至少,不再问damane的事情。
  两艘船越靠近法梅,经过的高大方正的宵辰船只就越多,有些在航行,但更多的下了锚。每一艘的船头都是那么高峭,都建有木塔,杜门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船只,就连在海族那里都没有。他看到有一些本地小船,船头尖尖、船帆倾斜,在绿色的海浪中穿行。这副景象让他相信,伊吉琳说的放他自由的话是真的。
  当飞浪开到法梅的海岬前时,杜门对停靠在海港里的宵辰船只数目大吃一惊。他想数一数,但是在数到一百、还不到一半的时候放弃了。他曾经在一个地方见过许多船只——在伊连、在特尔、甚至坦迟库——但是,那些船只中有许多小船。他闷闷地自言自语着,在大宵辰船的监视下将飞浪驶进海港。
  法梅就建在投门岭最末端的狭长海角之上,西边只有一片汪洋。港口两边都是陡峭的悬崖,向外蔓延,在其中一个每一艘开进海港的船都要从下面经过的峭壁顶部,是守浪人的高塔。其中一座塔的外墙上面挂着一个笼子,里面有个男人垂头丧气地坐着,脚从栏杆之间伸出来在半空晃荡。
  “那是谁?”杜门问道。
  卡班终于停下他打磨宝剑的动作,杜门差点以为他打算用那把剑来刮脸了。宵辰人抬头瞥了瞥杜门手指的方向。“噢,那个是第一守浪人。当然,不是我们刚来的时候头把交椅里的那个。每次他死掉,他们就会选一个新的,我们就把他放进那个笼子。”“可是,为什么?”杜门问道。
  卡班的笑容露出了太多牙齿。“他们守错了东西,而且,忘记了他们应该记住的东西。”杜门把目光从宵辰人身上扯离。飞浪滑过最后一朵真正的浪花,开进了港口平静的水中。我是个商人,这事跟我无关。
  法梅从石头码头开始沿着港口之间的峡道往上攀升。杜门不能肯定那些黑暗的石屋组成的算是个大镇子还是小城市。当然,这里没有一座建筑能跟伊连最小的宫殿相比。
  他引导飞浪驶进其中一个码头,当船员固定船只时,他心想,宵辰人会不会购买他手中的焰火呢。与我无关。
  让他吃惊的是,伊吉琳带着她的damane亲自坐着大艇来到了码头。这次,戴着手镯的是另一个女人,胸口和裙侧还是有红色为底,上有银色叉形闪电的标志,不过,damane仍然是那个只有别人跟她说话时才抬头的一脸哀伤的女人。伊吉琳把杜门和他的船员都赶下了船,坐在码头上,接受她的两个士兵的监视——她似乎认为这样足够了,杜门也不打算跟她争论这点——其他士兵则在她的指挥下搜船。damane也参加了搜查。
  码头那里,出现了一只生物。杜门想不出还能用其他什么词语称呼它。那是一只笨重的生物,长着皮革一般的灰绿色兽皮,楔形的脑袋上长着一张鸟喙,还有,三只眼睛。它跟在一个盔甲上画着跟它一样的三只眼睛的男人身边蹒跚走来。他们经过时,穿着绣工粗糙的衬衣和长及膝盖的汗衫的本地人、码头工人和水手,都避而不看,不过,没有一个宵辰人看他们第二眼。带着野兽的男人似乎是用手势来指挥它的。
  男人和怪兽转了个弯,消失在建筑中,留下目瞪口呆的杜门和低声议论的船员。两个宵辰士兵无声地对着他们冷笑。与我无关,杜门提醒自己。他只关心他的船。
  空中有熟悉的咸味和沥青的味道。他在太阳晒热的石头上不安地挪了挪,猜测这些宵辰人在搜查什么。那个 damane在搜查什么。猜测,那只生物是什么东西。海鸥鸣叫着在海港上空盘旋。他想起,一个关在笼子里的男人能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与我无关。
  伊吉琳终于带着众人回到码头上。杜门警惕地注意到,宵辰队长手里拿着一件用黄色丝巾包裹的东西。是某种小得可以用一只手拿走的东西,但是她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
  他站起来——因为有士兵,所以他起得很慢,尽管对方的目光里有跟卡班一样的轻蔑。“您看到了吧,队长?我真的是个和平商人。也许您的人民希望买些焰火?”“也许吧,商人。”她的语气中有一种压抑的兴奋,令他不安,而她接下来的话更增加了这种感觉,“你跟我一起来。”她命令两个士兵也一起走,其中一个士兵推了杜门一把让他迈开脚步。动作并不粗鲁;杜门曾经见过农夫用同样的方式推奶牛让它们走动。他咬咬牙,跟在伊吉琳身后。
  鹅卵石铺就的街道缓缓上升,离开海港的气味。随着街道的上升,石瓦屋顶的屋子更高更大。对于一个被侵占的镇子来说,街上的本地人比宵辰士兵要多,令人惊奇,时不时地,会有裸着上身的男人扛着一顶下了帘子的轿子走过。法梅人似乎当宵辰人不存在一般忙着各自的事情。或者说,几乎不存在。当轿子或者士兵经过时,不论是肮脏衣服上只有一两条曲线装饰的穷人,还是穿着衬衣、汗衫或者从肩膀到腰部都有复杂刺绣花纹装饰的裙子的有钱人,都鞠躬并且一直弯着腰直到宵辰人消失。他们对杜门和士兵也这样做了。不论伊吉琳还是她的士兵,都看也不看他们。
  杜门突然震惊地意识到,他们经过的一些本地人腰带上还挂着匕首,少数还挂着剑。他惊讶得脱口而出。“他们有些人是帮助你们的吗?”伊吉琳回头朝他皱眉,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她脚步没有减慢地看了看那些人,对自己点了点头。“你指那些剑。他们现在是我们的人民了,商人;他们已经发了誓。”她突然停下来,指着一个肩膀厚实、穿着刺绣繁复的汗衫、腰间配着一把无花皮革剑鞘的宝剑的高大男人说道。“你。”男人迈出的半步立刻停下,脚还停在空中,突然面露惊恐。那是一张坚毅的脸,但他的表情像是巴不得逃跑。不过,他向她转过身来鞠了一躬,双手扶在膝盖上,眼睛看着她的靴子。“在下有何事能为队长效劳?”他紧张地问道。
  “你是个商人?”伊吉琳说道,“你发了誓言?”“是的,队长。是的。”他的目光仍然锁在她的脚上。
  “你把马车带往内陆时,对他们说些什么?”“告诉他们,他们必须服从先锋,队长,等待回归,侍奉归家人。”“你从来没有想过用那把剑来对抗我们?”男人按着膝盖的手指节发白,连声音里似乎都大汗淋漓。“我发了誓言,队长。我服从,等待并且侍奉。”“看到了吗?”伊吉琳对杜门说道,“没有理由禁止他们带武器。贸易必须继续,商人必须保护自己不受强盗抢掠。我们容许人们自由来往,只要他们服从、等待和侍奉。他们的祖先破坏了他们的誓言,不过他们如今应该学乖。”她继续往山上走去,士兵推着杜门跟在后面。
  他回头看着那个商人。那个男人一直弯着腰,直到伊吉琳离他十步以上,才直起身往另一个方向三步并作两步匆匆离开。
  当一队宵辰骑兵从伊吉琳和她的士兵旁经过,往街道上方爬去时,他们也没有扭过头去看。那队骑兵骑着的生物大小跟马匹相若,但是青铜马鞍的下面是蜥蜴的鳞片。长爪的脚踩在鹅卵石上。队伍经过时,有一个长着三只眼睛的脑袋转过来看了看杜门;别的不说,这一眼在杜门看来,太有灵气,让他无法心安。他脚下一绊,几乎摔倒。整条街上,法梅人都将自己紧贴在建筑墙边,有些闭着眼睛。宵辰人根本不注意他们。
  杜门明白为什么宵辰人容许本地人拥有跟以前一样的自由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胆子去反抗。 damane。怪兽。他想知道,有没有办法可以阻止宵辰人就这样一路杀到世界之脊。与我无关,他狠狠地提醒自己,并且开始思考在将来的贸易中,如何避开宵辰。
  他们走到了斜坡顶部、镇子与山丘的交界之处。镇子没有护墙。前方是为那些与内陆贸易的商人服务的旅店,还有停放马车的院子和马厩。这里的屋子与伊连小贵族的一座宅子相当。其中最大的一座屋外有宵辰士兵守卫以示威仪,还有一面绘有金色展翅雄鹰的蓝边旗帜迎风飘扬。伊吉琳先把自己的宝剑和匕首交出,才带着杜门进去。她的两个士兵留在屋外。杜门开始冒汗。他嗅出,屋里有大人物;跟一位大人物在大人物自己的地盘上面做生意从来都不是一件好事。
  在大堂里,伊吉琳把杜门留在门口处,和一个仆人说话。从那人的长袖衬衣和胸口的螺旋绣纹来看,那是个本地人;杜门相信,自己听到了“大领主”这个词。仆人匆匆离开了,然后回来带着他们走向一个毫无疑问是本屋最大房间的地方。所有家具都被清理出去了,甚至包括地毯,地板被打磨得闪闪发亮。绘有奇怪禽鸟的折叠屏风遮挡住了墙壁和窗户。
  伊吉琳刚进房间就停住了。杜门正想问他们在哪里,为什么时,她用凶狠的目光和无声的咆哮阻止了他。她没有动,但她似乎随时就能跳起来。她十分宝贝地捧着那件从他的船上弄来的物件。他尝试着想象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突然,响起一个柔和的钟声,宵辰女人双膝跪下,把丝巾包裹小心地放在身旁。她看了杜门一眼,那目光促使杜门也跪了下来。大人物的规矩都很奇怪,他怀疑宵辰的贵族规矩更怪异。
  房间另一边的门口出现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把脑袋左半边的头发都剃光了,剩下的浅金色头发编成辫子,从耳朵旁垂到肩膀上。他穿着深黄色袍子,长度刚好在走路时可以露出黄色的软鞋鞋尖。另一个男人穿着一件蓝色丝袍,织有雀鸟图案,长得在他身后的地板上还拖出一班之长。他的头剃光了,他的手指甲至少有一寸长,每只手的第一、二只手指的指甲还涂了蓝色。杜门张大了口。
  “你面前的是图拉克大领主,”黄发男人唱道,“带领探路者之人,协助回归之人。”伊吉琳整个人贴伏在地上,两手放在身侧。杜门一边机灵地模仿她的动作,一边心想,就连特尔的大领主都不会要求这种礼仪。他的眼角扫到伊吉琳在亲吻地板。他扭着嘴唇,决定模仿是有限度的。反正他们也看不到我有没有这样做。
  伊吉琳突然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一只膝盖已经抬起,直到她喉咙里的咆哮和那个梳辫子男人脸上厌恶的神情让他趴了回去,脸对着地板,低声自语。就算是觐见伊连国王加上九人顾问团我也不会做这种事。
  “你的名字是伊吉琳?”这声音一定是那个蓝袍男人。他的含糊语调有一种几乎是在歌唱的节奏。
  “我在授剑日得到这个名字,大人。”她谦卑地回答。
  “这是一件不错的物品,伊吉琳。相当罕有。你希望得到奖赏吗?”“大人的愉快已经是足够的奖赏了。我为侍奉而生,大人。”“我会向女皇陛下提起你的名字,伊吉琳。回归之后,新的名字将会加入直系。证明你合适,也许你就能使你的名字列入更高位置。”“大人太抬举我了。”“好了,你可以退下。”杜门什么也看不见,只见到她的靴子倒退出房间,因为鞠躬的动作而断断续续。房门在她身后关上。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当图拉克再度开口时,他正看着自己的汗水从前额滴到地板上。
  “你可以起来了,商人。”杜门站起来,看到了图拉克长指甲手中拿着的东西。是做成艾塞达依古老标志形状那只cuendillar圆盘。
  想起他说到艾塞达依时伊吉琳的反应,杜门开始狂冒冷汗。领主大人的黑眼睛中并没有憎恶之色,只有一点好奇,可是,杜门从来都不相信贵族。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商人?”“不知道,大人。”杜门的回答平稳得像岩石;如果一个商人不能面不改色言不改调地撒谎,生意肯定做不长久。
  “可是,你却把它藏在隐秘的地方。”“我爱收藏古物,大人,收藏来自过去的物品。而偷这种东西的贼也确实存在,只要他们可以轻易得手。”图拉克看着那黑白两色碟子,看了一会儿。“这是cuendillar,商人——你认识这个名字吗?——而且它比你想象的还要古老。跟我来。”杜门警惕地跟着那个男人,稍微安心。就他对任何领主大人的认识来看,如果他们要召卫兵,这时候应该已经召了。不过,他对宵辰的一点见识告诉他,他们的行为跟其他人不一样。他整理出一副沉静的脸容。
  他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他觉得,这里的家具肯定是那个图拉克自己带来的。它们似乎是由曲线组成的,完全没有直线,木头经过打磨,露出奇怪的木质。房里有一张椅子,放在一张织有花鸟的毯子上,还有一个圆形大柜子。折叠屏风形成新的墙壁。
  梳辫子男人打开柜门,露出里面的几个架子,分类放着各种小雕像、杯子、碗、花瓶等近五十件物品,没有两件的大小和形状是相同的。杜门吃惊地看着图拉克小心翼翼把那只圆盘放在一个一模一样的盘子旁边。
  “cuendillar,”图拉克说道,“就是我的收藏品,商人。只有女皇本人的藏品比我更丰富。”杜门的眼睛几乎从眼眶里掉出来。如果那些架子上的所有东西真的都是cuendillar,它们的价值足够买下一个王国,或者,至少可以建立一个伟大家族。就算是国王,如果要买下这么多,可能也要倾尽全国之财,更别说他也许根本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这么多。他往脸上挂了一个微笑。
  “大人,请收下这个圆盘做为礼物,”他不想放弃它,可是,这总比激怒宵辰人好。也许现在,那些暗黑之友会追赶他了,“我真的只是个纯粹的商人。我只想做生意。让我航海,我保证一定——”图拉克的表情一直没变,但是那个梳辫子男人一口打断了杜门的话。“贱狗!你刚才要把伊吉琳已经送给大人的礼物送给大人。你讨价还价,把大人当成一个——一个商人!你应该接受生剥皮刑九天的惩罚,贱狗,而且——”图拉克手指的一个最微小的动作让他沉默了。
  “我不能批准你离开我,商人,”大领主说道,“在这个违背誓言者的阴暗土地上,我发现没有人能跟懂得鉴赏的我谈话。不过,你是个收藏者。也许跟你谈话会很有趣。”他在椅子中坐下,懒洋洋地靠在弯曲椅背上打量杜门。
  杜门做出一个但愿迷人的微笑。“大人,我真的只是个小商人,一个简单的人。我真的没有跟伟大的大人聊天的资格。”梳辫子男人对他怒目而视,但图拉克似乎听不到。一个年轻漂亮的苗条女子从一扇屏风之后走了出来,快步走到大领主身旁跪下,奉上一个漆盘,盘里有一只纤薄的无耳杯,杯中的黑色饮料冒出轻烟。她黝黑的圆脸隐隐透着海族的特征。图拉克对那年轻女子连看都不看一眼,小心地用长指甲手指拿起杯子,吸了一口烟雾。杜门看了那个女孩一眼,立刻压制着自己的屏息把目光扯离;她的白色丝袍刺绣着鲜花,却透明得让他一眼就看透,袍子里除了她的苗条身材之外,什么都没有。
  “卡夫的香气,”图拉克说道,“几乎跟它的味道一样诱人。现在,商人,我已经知道,cuendillar在这里比起在宵辰更加稀罕。告诉我,一个简单的商人如何能得到一个cuendillar。”他吸了一口卡夫,等待着。
  杜门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尝试用谎言说出一条离开法梅的道路。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三十章 达斯戴马

  在胡林和洛欧共住的房间里,岚透过窗户看着卡里安整齐划一的街道和阶梯,石屋和瓦片屋顶。他看不到焰火匠的行会;那地方即使没有被高塔和贵族大屋遮挡,也会被城墙挡住。即使到了现在,距离焰火匠只往天空放了一次焰火的那个晚上已经过了好几天,他们仍然是城里人人都在谈论的话题。不算小加修改的版本,已经有十几个不同版本的流言蜚语在流传,但没有一个接近真相。
  岚从窗前转过身。他祈祷那场火灾里没有人受伤,不过,那些焰火匠连曾经发生过火灾都不肯承认。他们对于行会里面发生的事情嘴巴很严。
  “等我回来,”他告诉胡林,“就接替你看守。”“不需要,大人,”胡林的鞠躬跟任何卡里安人一样深,“我可以继续看守。真的,不需要劳烦大人。”岚深吸了一口气,跟洛欧交换了一个眼色。巨灵只是耸耸肩。随着他们在卡里安里停留的日子过去,嗅探者一天比一天拘礼;巨灵的评语只有简单的一句:人类的行为真奇怪。
  “胡林,”岚说道,“你以前是叫我岚大人的,而且,不会每次我往你看的时候都鞠躬。”我宁愿他不要鞠躬、并且重新叫我做岚大人,他哭笑不得地想着。岚大人!光明啊,我们得在我开始宁愿他鞠躬之前离开这里。“请你坐下好不好?你让我抬头看着你,很累。”胡林僵直地挺腰站着,却似乎时刻准备跳起来去执行岚交待的任何任务。此刻,他既没有坐下,也没有放松。“这不合适,大人。我必须让这些卡里安人知道,我们知道任何恰当的礼节,跟——”“拜托你别再说了!”岚喊道。
  “遵命,大人。”岚好不容易才没有再叹一口气。“胡林,抱歉。我不应该对你呼喝。”“这是您的权利,大人,”胡林简单地回答,“如果我不能让您满意,您有权呼喝我。”岚朝着嗅探者迈了一步,想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
  从通往岚房间的那扇门传来的敲门声凝固了所有人,不过,岚很高兴地看到,胡林没有等待他的批准就拿起了自己的剑。苍鹭宝剑就挂在岚的腰间;他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摸着剑鞘。他等着洛欧坐到自己的大床上,把脚和外套衣摆整理好遮挡住床下裹在毯子里的箱子,才一把拉开门。
  门外站着旅店老板,激动得浑身发抖地把托盘递给岚。盘里躺着两封封好的羊皮信。“抱歉,大人,”科维气喘吁吁地说道,“我等不及您下楼了,而您又不在自己的房间里,所以,所以……请原谅,不过……”他轻轻晃了晃托盘。
  岚一把抓起邀请函——这种东西他收到太多了——看也不看,一把抓住旅店老板的手臂,把他扭转身朝着通往走廊的房门推去。“谢谢你了,科维先生,真是麻烦了。现在,请你不要打扰我们……”“可是大人,”科维抗议道,“这些邀请是来自——”“谢谢,”岚把他推到走廊里,坚决地关上了房门。他把羊皮信丢在桌子上。“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洛欧,你觉得他敲门之前有没有在门口偷听?”“你开始像个卡里安人一样思考了。”巨灵笑道,不过,他的耳朵若有所思地抖动着,补充道,“不过,他确实是个卡里安人,所以,他很有可能偷听了。我认为,我们没有说过什么不能被他听到的话。”岚竭力回想着。他们都没有提过瓦勒尓之角,或者半兽人,或者暗黑之友。当他发现自己在猜想科维透过他们所说的话会得出什么结论时,他阻止了自己。“这个地方也开始影响你了。”他对自己说道。
  “大人?”胡林拿起那两封羊皮信,圆睁双眼盯着上面的封印,“大人,这些邀请来自达摩哲家族的族长巴萨纳斯大人,以及”——他敬畏地放低了音量——“国王。”岚挥挥手。“跟其他邀请函一样,烧了它们。不要打开。”“可是,大人!”“胡林,”岚耐心地说道,“你和洛欧已经给我解释过这个大游戏了。假设我接受了任何一个邀请,这些卡里安人就会从中得出某些结论,认为我是某人阴谋的一部分。假设我不去,他们也会得出另一些结论。如果我给出一个回应,他们会挖掘其中含义,就算我不回应,结果也是一样。显然,这里有一半的卡里安人在监视另外一半,每个人都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我烧了头两封邀请函,我就会把这些邀请函也烧掉,全都一样。”曾经有一天,他在大堂的壁炉里一口气烧了一叠十二封那么多,全都是没有拆开的。“不论他们的结论是什么,至少,我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我不站在任何卡里安人的一边,也不对抗任何卡里安人。”“我刚才正想告诉你,”洛欧说道,“我认为,这个游戏不是这样玩的。不论你做什么,卡里安人都能从里面看出某种阴谋。至少,哈门长老一直都是这样说的。”胡林把那两封邀请函捧给岚,那模样像是捧着金子。“大人,这一封上面印着哥迪安的私人印章。他的私人印章啊,大人。这一封上面是巴萨纳斯的印章,他的权力仅次于国王。大人,烧了它们,您就得罪了您能找得到的最强大的人。到目前位置,烧邀请函的法子有效,是因为其他家族全都在观望,想知道您到底要做什么,而且,以为您一定有很强大的后台支撑,所以才敢冒险污辱他们。不过,这一次是巴萨纳斯大人——以及国王的邀请!污辱了这两个人,他们必定会采取行动。”岚双手捂头。“如果我同时拒绝这两个人呢?”“不行的,大人。到了这个时候,卡里安的每一个家族都已经给您发过邀请函。如果您把这两封也拒绝——那么好吧,至少这些家族的其中一家会认为,既然您没有跟国王或者巴萨纳斯大人结盟,那么,他们就可以报复您烧掉他们邀请函的污辱了。大人,我听说,如今的卡里安家族会雇佣杀手。街上的一柄刀子。屋顶上飞来的一支箭。悄悄加入您酒里的毒药。”“你可以两个都接下,”洛欧建议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岚,不过,这也许可能到头来很有趣。你可以在某个贵族的大宅里渡过一个晚上,或者,甚至在王宫里。岚,石纳尓人相信你是贵族。”岚歪歪嘴。他知道,石纳尓人认为自己是个贵族纯属巧合;一个名字相近造成的巧合,一个仆人之间流传的谣言,再加上茉蕾和艾梅林的搅和。不过,丝琳也相信。也许,她就在这些家族之中。
  不过,胡林一个劲儿地摇头。“建造者,你并不像你自己认为的那么了解daes dae'mar。你不了解他们卡里安人现今玩这个游戏的方式。对于大多数家族来说,这样做是可以的。因为就算他们私下在互相谋害,他们在表面上、在公众面前,是装作没有这回事的。可是,这两个家族不同。直到拉曼被推翻之前,达摩哲家族都一直占据着王位,如今,他们想夺回它。要不是因为他们几乎跟国王一样强大,国王早就把他们灭了。你再不能找到比赖庭和达摩哲两家之间更激烈的争斗了的。如果大人两个都接受,那么两个家族都会在您发出回应的那一刻收到消息,它们都会认为,您参与了对方对付自己的阴谋。他们就会使用刀子和毒药,动作快得就跟看你一眼一样。”“而且,”岚恼怒地说道,“如果我只接受一方,另一方就会认为我跟那一方结了盟。”胡林点点头,“他们也许会不管我到底参与了什么事,都尝试杀死我,以此阻止我。”胡林又点头,“那么,关于如何避免任何一方决定置我于死地这个问题,你有什么建议?”胡林摇摇头,“但愿我从来没有烧过最早那两封邀请函。”“是的,大人。不过,我猜那样并不会带来有太大区别。不论您接受或者拒绝谁,这些卡里安人都会有他们自己的看法。”岚伸出手,胡林把那两封邀请函放在他手中。其中一封上面印着的,不是达摩哲家族的树与冠,而是巴萨纳斯本人的冲锋野猪。另一封上面则是哥迪安的牡鹿。都是私人印章。显然,他的无所作为不知怎的引起了最高层的关注。
  “这些人都是疯子。”他说道,绞尽脑汁想脱身之计。
  “是呀,大人。”“我会让他们看到我带着这两封邀请函出现在大堂,”他缓缓说道。在大堂里,中午发生的事情,不论是什么事,都会在日落时传到十个家族的耳中,到了第二天黎明,所有家族都会知道,“我不会拆开这些封印。这样做,他们就会知道,我还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要他们等着看我往哪方跳,也许我就可以争取多几天时间。英塔必须快点来。他必须。”“现在,这才是一个卡里安人的想法,大人,”胡林咧嘴笑道。岚瞪了他一样,然后把两封信塞进口袋,放在丝琳的信上面,“我们走吧,洛欧。也许英塔已经到了。”他和洛欧走进大堂时,那里的男人和女人都不看岚。科维正在擦拭一个银托盘,像是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在那盘子的银光上一般。侍女们在桌子之间忙碌穿梭,把岚和巨灵当成不存在似的。桌旁的每一个人,都盯着他或者她的杯子,就像是权力之密就藏在葡萄酒或者啤酒之中。没有一个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岚从口袋里抽出两封邀请函,打量它们的封印,然后放回去。他往门口走时,科维一惊。店门还没在他身后关上,他就已经听到谈话迫不及待地重新开始了。
  岚大步沿着街道走去,快得洛欧不需要减小自己的步幅就能走在他身旁。“我们得找个离开这座城市的方法,洛欧。这个邀请函小花招只能玩两三天。如果到时候英塔不来,我们就得走了。”“同意。”洛欧说道。
  “可是,要怎么做?”洛欧开始扳动粗手指。“菲恩在城外,否则墙外区不会有半兽人。如果我们骑马离开,一旦离开城市的视线范围,他们就会来袭击我们了。如果我们跟着商队一起走,他们肯定会攻击商队。”商队的护卫不会超过五至六人,而且,见到半兽人的时候那些护卫很可能会逃跑,“要是我们知道菲恩到底带了多少半兽人、多少暗黑之友就好了。你已经减少了他们的数量。”他没有提到那只被他杀死的半兽人,不过,从他的皱眉、低垂到脸颊的眉毛看得出来,他正在想那件事。
  “他有多少只根本没有关系,”岚说道,“只要有十只半兽人袭击我们,我猜我们就逃不掉了。所以,十只跟一百只一样糟。”他不愿意去想自己可能——仅仅是可能——可以同时对抗十只半兽人的方法。必竟,当他想帮助洛欧时,他无法成功。
  “我也认为我们逃不掉。我还觉得,我们没有足够的船费可以乘船到很远的地方,不过,如果我们能到达墙外区的码头——呃,菲恩肯定会派暗黑之友监视那里。如果他以为我们要乘船离开,我猜他大概不会再介意让其他人看到半兽人了。就算我们能设法逃出生天,我们也得跟城市的守卫解释,这样一来,他们绝对会要求查看箱子,而且,绝不会相信我们无法打开它。”“我们不能让任何卡里安人看见箱子,洛欧。”巨灵点头。“而城里的码头也不是个好法子。”城里的码头是为了运粮船和大人、女士的游船而建的。所有人都得经过允许才能到那里去。你可以从城墙那里低头看到它们,可是,城墙那么高,就算是洛欧跳下去也会摔断脖子。洛欧的大拇指一摆一摆地,像是也在考虑这个可能性。“我觉得,我们没法赶到苏扶灵乡真是太遗憾了。半兽人是绝不会踏进灵乡的,但是它们也不会任由我们跑那么远而不袭击我们。”岚没有回答。他们已经走到了他们第一次进卡里安时经过的那个城门旁的守城室,有一对守卫站在门外监视着外面连绵不断的墙外区。岚觉得自己看见一个穿着一身曾经漂亮的石纳尓服装的男人看到自己以后缩进了人群中,不过,他不能肯定。外面有太多来自太多地方的人了,全都脚步匆匆。他走上通往守城室的阶梯,经过站在门两边的守卫,走进屋里。
  宽大的接待室里给到此办事的人们准备了硬木长椅,多数人都穿着底层平民标志性的深色朴素外衣,谦卑地耐心等待着。其中有少数墙外区的居民,破旧但鲜艳的衣服十分显眼,不用说,是到这里来请求到城内工作的批准的。
  岚直接走到房间后面的长桌前面。桌后只坐着一个男人,不是士兵,外套上有一道绿色横杠,是个皮肤绷得太紧的胖家伙。他整了整桌子上的文件,把墨水盒的位置挪了两次,才抬起头挂着一个假笑看着岚和洛欧。
  “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大人?”“跟昨天一样,”岚的语气比他的内心耐心得多,“跟前天、大前天一样。英塔大人来了没有?”“什么英塔大人,大人?”岚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道,“石诺瓦家族的英塔大人,来自石纳尓。就是我每天来这里都问的那个人。”“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进城,大人。”“你肯定吗?你不需要,至少,查查你的名单吗?”“大人,进入卡里安城的外地人名单会在日出和日落两个时间在守城室之间进行交换,我一拿到它们,就会立刻查看。没有石纳尓大人在某个时间进入卡里安。”“那么,丝琳女士呢?在你再问一次之前,我告诉你,我不知道她的家族名。不过,我已经把她的名字告诉你了,而且,跟你描述过三次她的样貌。这样还不够吗?”男人摊摊手掌。“抱歉,大人。不知道她的家族使我很难帮助您。”他的脸上有一种冷漠。岚心想,就算他真的知道,也可能不会告诉自己。
  桌子后面的门一动,吸引了岚的目光——一个男人正想走进接待室,立刻又缩了回去。“也许,卡德文队长可以帮我。”岚对那个办事员说道。
  “卡德文队长?”“我刚刚看见他在你后面。”“抱歉,大人。如果守城室里有一位卡德文队长,我会知道。”岚瞪着他,直到洛欧拍拍他的肩膀。“岚,我看,我们还是走吧。”“谢谢你的帮忙,”岚僵硬地说道,“我明天再来。”“这是我应该做的。”男人假笑着回答。
  岚大步走出守城室,脚步快得洛欧不得不加快脚步才在街上追到他。“他在撒谎,洛欧,你知道的。”他没有慢下脚步,而是继续快步走着,像是要借着消耗体力来消耗掉他的沮丧,“卡德文就在里面。他可能一直都在撒谎。英塔可能已经来了,正在找我们。我打赌,他也知道丝琳是谁。”“也许吧,岚。daes dae'mar ——”“光明啊,我听够大游戏了。我不想玩。我不想参加。”洛欧走在他身边,不再说话。“我知道,”最后,岚打破沉默,“他们以为我是个贵族,在卡里安,就算你是个外地贵族,也是游戏的一部分。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穿上过这件外套。”都怪茉蕾,他郁闷地想道,她仍然在给我制造麻烦。不过,尽管不情愿,但他还是几乎立刻就承认,这不能怪她。一直以来,他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而不得不假装别人。先是为了给胡林打气,然后是为了给丝琳留下好印象。在丝琳之后,似乎就再没有法子摆脱了。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最后站定。“茉蕾放我走的时候,我以为事情又回归简单了。即使是在追赶号角时,即使是——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还是以为,事情会简单。”即使,塞丁时刻在你的意识中飘荡时?“光明啊,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一切回归简单。”“taveren,”洛欧开口道。
  “我也不想听这个,”岚又开始像刚才一样快步疾走,“我只想把匕首交给马特,把号角交给英塔。”然后怎样?发疯?死去?如果我在发疯之前就死去,至少我就不会伤害任何人。可是,我也不想死。兰恩曾经说过什么收剑的,可我是个牧羊人,不是守护者。“假如,我就是不碰它,”他喃喃自语,“也许我可以……欧文就几乎成功了的。”“你说什么,岚?我听不到。”“没什么,”岚疲倦地回答,“我希望英塔能赶到。还有马特和珀林。”他们俩默默地走了片刻,岚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索姆的侄子只有在不得已的时候才引导唯一之力,这样的他坚持了将近三年。如果欧文能控制住自己引导的频率,那么,不论塞丁的诱惑有多大,不去引导它一定也是可能办到的。
  “岚,”洛欧说道,“前面有火灾。”岚把讨厌的想法赶出脑海,皱着眉朝城里看去。一根黑色烟柱在屋顶上方翻腾。他看不到烟柱来自哪里,不过,离旅店太近了。
  “是暗黑之友,”他瞪着那道烟柱说道,“半兽人没法潜入城中,但是暗黑之友……胡林!”他拔腿就跑,洛欧紧跟在他身边。
  他们跑得越近,就越肯定。他们转过最后一个石阶梯的转角,眼前就是龙墙守护者。浓烟从二楼的窗户滚滚而出,火苗已经烧穿了屋顶。旅店门口聚集着一群围观者,科维大叫着跑来跑去,指挥手下把家具抬到大街上。从街道另一头的水井到旅店这里,救火的人排成两行,往里面传递装满井水的篮子,往外面传递空篮子。多数人只是站在那里看;一道新的火舌穿透了瓦片屋顶,人群“啊”地大声惊呼。
  岚推开围观者,挤到旅店老板身边。“胡林在哪里?”“小心那张桌子!”科维喊道,“不要刮花了!”他看看岚,眨眨眼。他的脸上满是烟灰。“大人?谁?您的男仆?我不记得有见过他,大人。他一定是出去了。不要弄掉那些蜡烛台,蠢材!他们是银子做的!”科维跳过去责备那个抱着他的财产跑出旅店的人。
  “胡林不可能出去了的,”洛欧说道,“他不会留下……”他看看四周,没有说完;因为有些观众似乎觉得巨灵跟火灾一样有趣。
  “我知道。”岚说完就冲进了旅店。
  大堂里的情况几乎就跟这座屋子没有着火时一样。那两行救火的人一直排到楼梯上,传递篮子,还有其他人四处忙着把剩下的家具抢出去,这里没什么烟,就跟有人在厨房里烧伙时差不多。不过,岚往楼上冲的时候,烟开始变浓。他一边咳嗽一边爬楼梯。
  救火人在楼梯中间的平台处就停下了,他们站在平台那里,朝着烟雾弥漫的走廊泼水。舔舐着墙壁的火舌在黑烟之中闪着红光。
  其中一个人捉住了岚的手臂。“您不能上去,大人。上面全都烧了。巨灵,你跟他说说。”这时候,岚才注意到洛欧跟在自己身后。“回去,洛欧,我会把他救出来的。”“你一个人不可能把胡林和箱子都背出来的,岚。”巨灵耸耸肩,“况且,我也不能任由我的书给火烧了。”“那么,尽量接近地面。在烟下面爬。”岚在楼梯上双手双膝着地,一路爬上去。接近地面的空气稍微清一些;虽然仍让他咳个不停,但他可以呼吸。然而,就连空气似乎都热得灼人。他透过鼻子无法吸进足够的空气,改用口呼吸,只觉得舌头正在变干。
  救火人泼来的水有些落在了他身上,把他浇个湿透。这清凉只带来片刻的舒缓;高热立刻就重回。他决绝地往前爬去,靠着巨灵的咳嗽声知道他跟在自己身后。
  走廊一边的墙壁几乎已经成了完全的火墙,它旁边的地板已经开始往盘旋在他头上的烟云添加细烟。他庆幸自己看不到烟上面的是情况。光是听到那不祥的“噼啪”声已经够了。
  通往胡林房间的门还没着火,不过,已经烫得让他试了两次才设法推开了它,映入眼帘的就是瘫倒在地板上的胡林。岚爬到嗅探者身边,把他扶起来,摸到他的头部一侧有一个李子大小的肿块。
  胡林睁开无法聚焦的双眼。“岚大人?”他虚弱地呢喃着,“……敲门……以为是更多邀请……”他的瞳孔往上一翻。岚赶紧摸他的心跳,有,他松了一口气垂下肩膀。
  “岚……”洛欧咳嗽道。巨灵在他的床边,床罩揭开,露出下面光秃秃的地板。箱子没有了。
  烟雾之上,屋顶“吱呀”作响,燃烧的木头碎片落在地上。
  岚说道,“去拿你的书。我来背胡林。快点。”他动手要把软绵绵的嗅探者扛到肩上,但是,洛欧从他手里接过了胡林。
  “书只能放弃了,岚。你不能背着他爬行,可是如果你站起来,你永远都走不到楼梯那里。”巨灵把胡林扯到自己宽阔的背上,手臂和脚吊在两边。天花板发出一声响亮的“噼啪”声,“我们得快走,岚。”“去吧,洛欧,去,我跟在你后面。”巨灵背着胡林爬到走廊里,岚正要跟上,却又停了下来,回头瞪着通往他房间的门。那面旗帜还在那里面。龙神的旗帜。就让它烧了吧,他心想,然后,一个声音就像是从茉蕾口中说出一般回答他。你的生命也许要依靠它。她仍然想利用我。你的生命也许要依靠它。艾塞达依从来不说谎。
  他呻吟一声,就地滚过地板,踢开通往自己房间的门。
  另一个房间烧得一塌糊涂。床铺成了一簇篝火,地板上已经有火苗在窜,肯定爬不过去。他站起来,咳嗽着跑过房间,烫得直哆嗦,咳嗽着,呼吸困难,湿透的外套上冒起水汽。衣柜的半边已经在烧。他一把扯开柜门。鞍囊就在里面,还没着火,其中一边塞着卢斯?;;塞伦?;;塔拉蒙的旗帜,旁边放着木笛盒。一瞬间,他犹豫了。我仍然可以让它烧掉的。
  他头顶的天花板呻吟起来。他抓起鞍囊和笛盒,回头向房门一扑,双膝落地,身后,木头带着火焰砸在他刚才站的地方。他拖着这两样东西,爬进走廊。越来越多屋梁落下,砸得地板直颤抖。
  到达楼梯时,救火的人已经走了。他几乎是滑落到楼梯平台去的,然后站起来跑过此刻空荡荡的大堂冲出街道。围观者都看着他,一脸焦黑,外套上满是煤灰。他蹒跚着走到街对面的洛欧身旁。巨灵把胡林靠在墙上,围观者中的一个女人正在用布给他擦脸,可是他双眼仍然闭着,呼吸沉重。
  “这附近有贤者吗?”岚问道,“他需要救治。”女人茫然地看着他。他竭力回想双河的贤者在这些地方被称为什么。“一个智者?你们称为大妈的女人?一个知道怎样使用药草和治疗的女人?”“我是个读师,如果这就是您的意思,”女人说道,“不过,对于这个人,我只能设法让他舒服些。恐怕,他的头骨裂了。”“岚!是你!”岚目瞪口呆。是马特,牵着马匹穿过人群,斜背着弓。是一个脸色苍白憔悴的马特,但必竟是马特,他咧嘴笑着,尽管笑容微弱。而且,在他的身后,是珀林,金黄的瞳孔在火光中闪着光芒,跟任何看着火焰的人一样明亮。还有,英塔,正在下马,穿着一件高领外套而不是盔甲,不过,宝剑的剑柄仍然从他肩后突出来。
  岚只觉得一阵寒意传遍全身。“太迟了,”他告诉他们,“你们来得太迟了。”然后,他坐倒在街上,开始大笑。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三十一章 追踪气味

  直到艾塞达依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岚才知道维琳也在队伍中。一时间,他看到她的脸上露出了忧虑,也许,甚至还有恐惧,然后,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插进了冷水中,他感觉到的并非水的湿感,而是冷的刺麻。他猛地打了个冷战,停止了大笑;她放开他,让他蹲伏在胡林身上。读师小心地注视着她。岚也是。她在这里干什么?这还用问么。
  “你到哪里去了?”马特嘶哑着嗓子问道,“你们就那样子消失了,现在,又在我们前面到了卡里安。洛欧?”巨灵模棱两可地耸耸肩,看看人群,耳朵微微颤动。有半数观众已经把目光从火灾转移到新来者的身上。少数人还挪近来听。
  岚捉住珀林伸来的手,站起来。“你们怎样找到这个旅店来的?”他瞥了维琳一眼,她正跪在嗅探者旁,双手捧着他的头,“因为她吗?”“算是吧,”珀林回答,“城门那里的守卫要我们报上名字,有一个从守城室出来的家伙听到英塔的名字时吃了一惊。他说他不认识这个名字,但是他脸上挂着的微笑分明在喊‘我说谎’。”“我猜得到你说的那人是谁,”岚说道,“他总是挂着那种笑容。”“维琳把她的戒指拿给他看,”马特接着说道,“而且在他的耳边耳语了几句。”他看起来、听起来都像个病人,脸颊发红紧绷,但他还是咧嘴笑了。岚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他的颧骨是这么显眼。“我听不到她说了些啥,不过,我不知道是他的眼睛先从眼眶里掉下来了,还是他先吞下了自己的舌头。一转眼,他就变得迫不及待要为我们效劳。他告诉我,你在等我们,而且,就在这个地方。他还表示要亲自给我们带路,不过,当维琳说不需要时,他看上去真是松了一口气。”他哼了一声,“艾’索尔家族的岚大人。”“这事一言难尽,”岚说道,“乌鲁和其他人呢?我们需要他们。”“在墙外区,”马特朝他皱眉,缓缓继续道,“乌鲁说,他们宁愿呆在那里,也不想进城。从我的所见看来,我宁愿跟他们在一起。岚,我们为啥需要乌鲁?你找到……他们了?”这时候,岚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回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直视他的朋友。“马特,我拿到了匕首,却又失去了它。暗黑之友把它夺回去了。”他听到围观的卡里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他不在乎。他们可以随他们喜欢去玩那大游戏,反正英塔来了,他终于不用再玩了。“不过,他们肯定还没跑远。”英塔从开始时就一直沉默,此刻,他走上前来捉住岚的手臂。“你拿到了?那么”——他看看周围的围观者——“其他东西呢?”“他们也抢回去了,”岚静静地说道。英塔一拳打在另一只手掌中,转过身去;几个卡里安人被他的脸色吓得倒退几步。
  马特咬着嘴唇,摇摇头。“我不知道你找到它了,所以,这也不算是我再次失去了它。只不过是,还是没找到而已。”他说的显然是匕首,而不是瓦勒尔之角,“我们会再找到它的。我们现在有两个嗅探者了。珀林也是个嗅探者。你跟胡林、洛欧消失之后,他跟着痕迹一直来到墙外区。我还以为你可能是逃走……呃,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去哪里了?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比我们快这么多的。那个家伙说,你已经到了很多天了。”岚瞥了珀林一眼——他是个嗅探者?——发现珀林也在打量自己。他觉得珀林似乎在喃喃说着什么。暗影杀手?我一定是听错了。珀林金黄的眼睛凝视了他片刻,像是知道他的秘密一般。岚一边对自己说,这是幻觉——我没有疯。还没有。——一边移开了目光。
  维琳扶着还在发抖的胡林站起来。“我没有事了,”他在说,“仍然有点累,不过……”话没有说完,他似乎这时候才看清她的样子,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疲倦感会持续几个小时,”她告诉他,“因为身体为了迅速自愈而筋疲力尽。”卡里安读师站起来。“您是艾塞达依?”她轻声问道。维琳点点头,读师行了一个大屈膝礼。
  虽然她们声音很轻,“艾塞达依”这个词却还是在或敬畏、或恐惧、或愤怒的各种语气之下传遍了人群。此刻,所有人都在看他们——就连科维,也忘记了他那座还在燃烧的旅店——岚觉得,小心一点毕竟还是不会有错的。
  “你们找到住处了吗?”他问道,“我们得谈谈,这里显然不是合适的地方。”“好主意,”维琳回答,“我以前曾经在一家叫做大树的旅店住过。我们到那里去吧。”洛欧便去牵马——虽然旅店屋顶已经完全塌下,但马厩还完好——很快,他们就在街道中穿行,除了洛欧宣布说他已经重新习惯步行之外,大家都骑着马。珀林牵着他们带到南方的驮马队之一的缰绳。
  “胡林,”岚问道,“你要多久才能准备好重新追踪他们的痕迹?你能找到它们吗?那些打你并且放火的人留下了气味,对不对?”“我现在就能追踪,大人。我在街上的时候就闻到他们的气味了。不过,这气味不会停留很久的。他们之中没有半兽人,他们也没有杀人。他们只是人类而已,大人,我猜是暗黑之友,可是,通过气味是无法判断这一点的。也许,只要一天时间它们就会消失了。”“我认为他们打不开那个箱子,岚,”洛欧说道,“否则,他们会只把号角带走。如果他们打得开,那么只带走号角比带走整个箱子要容易得多。”岚点点头。“他们必须把它放在一辆车里或者一匹马上。一旦他们离开墙外区,他们就肯定可以跟半兽人会合。那样你就能跟踪他们的气味了,胡林。”“我会的,大人。”“那么,你就休息吧,直到你恢复为止,”岚对他说道。嗅探者看起来已经好多了,只是,他耷拉着肩膀,面容疲倦,“最好的情况下,他们只比我们领先几个小时。如果我们努力追赶……”他突然意识到,其他人都在看自己,维琳和英塔,马特和珀林。他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在干什么,顿时满脸通红。“我很抱歉,英塔。只是,我猜,我习惯了拿主意。我并不是想取代你的地位。”英塔缓缓点头。“当茉蕾说服阿格玛大人让你做我的后备时,她的选择很正确。也许,如果艾梅林玉座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更加合适。”石纳尔人笑了一声,“至少,你曾经摸到过号角。”之后,众人在沉默中骑马前行。
  大树几乎可说是龙墙守护者的孪生店,它是一座高大的方形石屋,大堂铺着深色木板,装点着银饰,壁炉上方的架子上有一座磨光大钟。旅店老板则很可能是科维的姐妹。提尔拉太太的外貌有一种同样的稍微肥胖和同样的油腻感觉——还有同样的锐利目光,同样的探究你话语背后含义的倾向。不过,提尔拉认识维琳,她对艾塞达依露出的欢迎微笑是温暖的;她从来没有大声提到过艾塞达依这个词,不过岚肯定,她是知道的。
  提尔拉指挥一群仆人照料他们的马匹,为他们安置房间。岚的房间跟那间被烧掉的一样豪华,不过,他对两个男仆费劲地搬进房门的一个铜质大澡盆以及女仆从厨房打上来的热气腾腾的洗澡水更有兴趣。他抬头看了一眼脸盆架上的镜子,里面是一张看起来像是用木炭搓了一遍的脸,还有,满是黑色污痕的红色羊毛外套。
  他脱下外套,爬进澡盆,边洗边思考。维琳来了。她是三个他可以相信不会尝试安抚他、或者把他交给那些要安抚他的人的艾塞达依之一。或者说,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三个想要说服他相信自己是真龙转生、从而利用他做伪龙神的艾塞达依之一。她是茉蕾监视我的眼睛,是茉蕾企图操纵我的丝绳。不过,我已经把丝绳砍断。
  他的鞍囊也送上来了,还有一个从驮马那里取来的装有干净衣服的包袱。他用毛巾擦干身子,打开包袱——叹气。他忘记了,他带来的另外那两件外套跟他刚才丢到椅子背后留给女仆清洗的那件一样华丽。看了片刻,他选择了黑色的外套来衬托自己的心情。外套的高领上绣着银色苍鹭,沿着袖子绣着撞击在尖齿岩石上泡沫飞散的银色川流。
  他把脏外套里的东西移到新外套上时,翻出了那些羊皮纸。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把邀请函塞进口袋,一边仔细翻看丝琳的两封信。他不知道自己之前怎么会这么傻。她是某个贵族的漂亮女儿。而他是一个艾塞达依企图利用的牧羊人,一个注定要发疯或者死亡的男人。然而,仅仅是看着她的字迹,也能让他感觉到她的呼唤,几乎可以闻到她的香气。
  “我是个牧羊人,”他对着信纸说道,“不是什么伟人,就算我能结婚,对方也将会是伊雯,可是她想当艾塞达依,而且,既然我会发疯,可能会伤害她,我又怎能跟任何女人结婚,爱任何女人?”然而,这些话无法减轻他对丝琳的美貌以及仅仅是被她看一眼就感觉自己的血液温暖的记忆。他觉得她此刻像是跟他在同一个房间里,可以闻到她的香气,他居然还四处看了看,发现自己独自一人,不禁发笑。
  “像个已经犯晕的家伙一样胡思乱想。”他喃喃说道。
  突然,他取下床头柜上油灯的灯罩,点灯,把信塞进火中。旅店外,风开始咆哮,从窗户缝隙之间吹进来煽动着灯火把羊皮纸吞没。在火焰烧到他的手指之前,他匆忙把着火的信纸丢到了冰冷的壁炉炉膛里。他等着,直到最后一片焦黑卷起的纸片熄灭,才把宝剑扣在腰间,离开房间。
  维琳已经安排了一间专用餐室,里面沿着深色墙壁的架子上摆放着的银器比起大厅里的还多。马特正在耍三个熟鸡蛋,竭力装出冷淡的样子。英塔皱眉盯着没有点火的壁炉。洛欧从法达拉带来的书还有几本留在他的口袋里,他正在灯旁阅读其中一本。
  珀林懒散地坐在桌旁,盯着十指互扣的双手。在他的鼻子闻来,这个房间散发着用来打磨桌子的蜂蜡味道。是他,他心想,岚就是暗影杀手。光明啊,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手收紧成又大又方正的拳头。这双手,是用来握铁匠的锤子,而不是斧头的。
  岚进门时,珀林抬眼瞥了他一眼。他觉得,岚看起来有一种决断的神色,似乎决心要采取某种行动。艾塞达依示意岚坐在她对面的一张高背扶手椅中。
  “胡林怎样了?”岚问她,调整宝剑坐下,“在休息?”“他坚持要出去,”英塔回答,“我要他跟踪痕迹,但只跟踪到开始闻到半兽人的气味为止。这样我们明天可以从那里开始。还是说,你希望今晚就去追赶他们?”“英塔,”岚尴尬地说道,“我真的没有打算做领队的。我只是没动脑筋而已。”然而,他并不像以前那么紧张兮兮,珀林心想。暗影杀手。我们全都在变。
  英塔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瞪着壁炉。
  “有些事我非常感兴趣,岚,”维琳平静地说道,“其中一件是,你是怎样无声无息地从英塔的营地里消失的。另一件是,你如何能比我们快一个星期来到卡里安。这一点那个办事员可是说得十分清楚。你难道能飞么。”马特的一只鸡蛋“啪啦”一声掉在地上。但是,他没有看它,他看着岚。英塔也转过了身。洛欧继续假装看书,但是他脸露担忧,耳朵都竖了起来。
  珀林发现自己也在盯着看。“啊,他不会飞,”他说道,“我看不到有翅膀。也许,他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跟我们说。”维琳的目光移到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他勉强迎上她的目光,但还是先把目光移走了。艾塞达依。光明啊,我们当初怎会笨得跟艾塞达依走的?岚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珀林咧嘴对他报以微笑。他不是以前的岚了——他似乎正在适应那身漂亮衣服;如今,他穿着那身衣服看起来很相称——不过,他依然是跟珀林一起长大的那个男孩。
  暗影杀手。一个让狼群敬畏的男人。一个能引导的男人。
  “我不介意。”岚说道,然后简单地讲述了他的故事。
  珀林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门石。其他世界,大地像在移动的世界。胡林追踪暗黑之友将要留下的痕迹。还有一个遭遇危险的女人。这就像个吟游诗人的故事。
  马特疑惑地轻轻吹了声口哨。“她把你带回来了?用这种——石头的其中一个?”岚犹豫了一下。“一定是她。”他回答,“所以你们明白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会比你们领先这么多的原因。菲恩到达时,洛欧和我设法在夜里偷回了瓦勒尔之角,然后一路来到卡里安,因为我认为一旦他们醒来我们是不可能逃脱的,我也知道,英塔会一直追着他们来到南方,总会到达卡里安的。”暗影杀手。岚眯起眼睛看着他,珀林才发现自己把这个词说了出来。显然,声音不太大,其他人没有听到,因为没有别人看他。他发现自己想把狼的事情告诉岚。我知道你的事,只有把我的秘密告诉你才算公平。不过,维琳也在。不能当着她的面说。
  “很有趣,”艾塞达依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很想见见这个女孩。如果她可以使用门石……何况,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也不多。”她摆了摆头,“好吧,那是以后的事了。在卡里安的家族里找一个高个子女孩应该不是难事。啊,我们的午餐来了。”提尔拉带着一支托盘队伍送上食物。她还没来,珀林就已经闻到了羔羊的味道。比起跟它一起送上的豌豆和南瓜、胡萝卜和卷心菜、或者热辣辣的脆卷,羔羊的味道更让他流口水。他仍然觉得蔬菜很好吃,不过最近,他有时候会梦到红肉。甚至常常是生的红肉。发现自己觉得旅店老板切下来的粉红色羔羊肉片煮得好过头真是一种不安。他坚决地给自己的碟子盛了每一样食物,再盛了两份羊肉。
  这一餐吃得很安静,人人都想着各自的心事。珀林发现看着马特吃东西很痛苦。马特的胃口仍然很正常,只是脸上像发烧一样发红,而且他把食物塞进嘴里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是在吃临死之前的最后一顿。珀林尽量把目光锁在自己的碟子里,心里期望着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艾蒙村。
  侍女把餐桌收拾好离开之后,维琳坚持众人呆在一起等胡林回来。“他可能会带来消息,使我们必须立刻出发。”马特又开始耍球,洛欧继续看书。岚问旅店老板还有没有别的书,她就给他送来了一本《詹?;远行者游记》。珀林也喜欢那本书,里面讲的是在海族之中的冒险以及在艾尔废墟之外、生产丝绸的土地上的冒险。不过,他不想看书,于是跟英塔在桌上展开一张石棋盘,下起石棋来。石纳尔人的棋风大刀阔斧,十分勇猛。而珀林则总是很顽强,决不轻易放弃一寸土地,不过,他发现自己跟英塔一样,下子不计后果。多数棋局以平手告终,不过,他也赢了几场,英塔也赢了几场。到了天色渐晚的时候,石纳尔人看他的目光中开始带有一种新的敬意。这时候,嗅探者回来了。
  胡林的微笑既得意又困惑。“我找到他们了,英塔大人。岚大人。我追踪到了他们的老窝。”“老窝?”英塔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就躲在附近某个地方?”“是啊,英塔大人。我追着那些偷走号角的人,一直追到了那里,而且那个地方到处都是半兽人的气味,虽然鬼鬼祟祟像是尽管在那个地方也不希望被人看见似的。这也不奇怪。”嗅探者深吸了一口气,“因为,那是巴萨纳斯大人刚刚建好的大宅。”“巴萨纳斯大人!”英塔喊道,“可他……他是……他是……”“不论是高层还是底层,都混有暗黑之友,”维琳流利地说道,“那些大人物跟小人物一样会将灵魂出卖给暗影。”英塔板着脸,似乎不愿意想这种事情。
  “那里有守卫,”胡林继续道,“我们带着二十个人是进不去的,无法进去然后出来。一百个就可以,不过,两百更好。这就是我的想法,大人。”“去找国王如何?”马特问道,“如果巴萨纳斯是暗黑之友,国王会帮助我们的。”“我相当肯定,”维琳淡淡地回答,“哥迪安?;赖庭会单凭巴萨纳斯是暗黑之友的谣言就对他采取行动,而且很高兴能有借口。我也相当肯定,哥迪安一旦拿到了瓦勒尔之角,就决不会放手相让。他会在节日宴会里把它拿出来给人民看,告诉他们卡里安是多么伟大,多么强盛,但其他人决不会再有机会在其他时间见到号角了。”珀林震惊地眨眨眼。“可是瓦勒尔之角必须参加最后一战。他不能就这样把它保管起来啊。”“我对于卡里安人了解不多,”英塔对他说道,“不过,我对哥迪安的事情听说了不少。他会大排筵席招待我们,感谢我们为卡里安带来的荣耀。他会用金子塞满我们的口袋,把荣誉压在我们的头上。如果我们想带着号角离开,他会砍掉我们光荣的脑袋,连停下来吸口气都不需要。”珀林用手梳梳头发。对所谓国王的了解越多,他就越不喜欢他们了。
  “匕首又如何?”马特踌躇地问道,“他不会想要匕首的,是不是?”英塔瞪了他一眼,他不安地挪了挪,“我知道号角很重要,不过,我又不需要参加最后之战。匕首……”维琳把手搁在椅子扶手上。“它也不该落到哥迪安手中。我们需要的是,某种进入巴萨纳斯大宅的方法。只要我们能找到号角,那么我们也许能找到方法把它夺回。是的,马特,连同匕首。一旦艾塞达依进城的消息传开,呃,我通常会避免这样的事情,不过,如果我不小心让提尔拉知道我想参观巴萨纳斯的新宅邸,我就能在一两天之内收到邀请函。那么,想带你们之中的至少几个人一起进去应该不会很困难。什么事,胡林?”嗅探者从她提到邀请函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在焦虑地摇晃。“岚大人已经有一封邀请函了。来自巴萨纳斯大人的。”珀林呆看着岚,而且,他不是唯一一个这样反应的人。
  岚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两封封好的羊皮信,默默地递给艾塞达依。
  英塔惊奇地走到她身后去看上面的封印。“巴萨纳斯,和……和哥迪安!你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你一直在做什么?”“什么都没做,”岚回答,“我什么都没有做。他们就是不停给我发邀请函。”英塔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马特大张着嘴巴。“好啦,他们真的只是发邀请函而已,”岚平静地说道。他的身上有一种珀林记忆中不曾见过的傲气;岚看待艾塞达依和石纳尔贵族的神色是一样的。
  珀林摇摇头。你开始与那外套相称了。我们都在改变。
  “岚大人烧掉了其他邀请函,”胡林说道,“每天都有邀请函送来,他每天都把它们烧掉。当然,直到这两封为止。每一天,发出邀请的家族级别都越来越高。”他显得很骄傲。
  “时间之轮把我们全部编进了时轮之模,”维琳看着羊皮信说道,“不过,有时候,它在我们甚至还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时候送来我们需要的东西。”她随手把国王的邀请函捏成一团丢到壁炉里,白纸团在冰冷的木柴上格外显眼。她用拇指拆开另一封的封印,打开来看。“是的,是的,这封足够了。”“我怎么能去?”岚问她,“他们会发现我不是什么贵族。我是个牧羊人,还是个农夫。”英塔一脸怀疑,“我是的,英塔。我告诉过你,我是。”英塔耸耸肩,仍然是没被说服的样子。胡林瞪着岚的目光则是明显的不相信。
  见鬼,珀林心想,要不是我了解他,我也不会相信的。马特歪着头看岚,皱着眉头的样子似乎在看他以前从来没有看见的东西。到了现在,他也看出来了。“你做得到,岚,”珀林说道,“你可以的。”“假如,”维琳说道,“你不跟每一个人说你不是,那么会有所裨益。人们看见的是他们希望看见的东西。不仅如此,你要直视他们的眼睛,言辞坚决。就是用你跟我说话时一直在用的这种语气。”她淡淡地补充,岚脸红了,不过,他没有低下眼睛,“你说什么话都无所谓。他们会把所有差错都归因于你是个外地贵族。还有,如果你能想起你在艾梅林面前表现出来的那种气势,也会有所裨益。如果你是这么高傲,那就算你穿着破布,他们也会相信你是个贵族的。”马特偷笑。
  岚摊摊手掌。“好吧。我做。不过,我还是觉得,他们在我开口五分钟之内就能发现。什么时候去?”“巴萨纳斯给你提供了五个不同的时间,其中一个是明天晚上。”“明天!”英塔发作了,“到了明天晚上,号角都已经沿河而下五十里远了,或者——”维琳打断他,“乌鲁和你的手下可以监视那座大宅。如果他们试图把号角带到其他地方,我们轻易就能跟上,而且,也许比在巴萨纳斯大宅内部更容易把它夺回。”“也许吧,”英塔勉强同意道,“我只是不喜欢等,如今号角已经触手可及。我要得到它。我必须!我必须!”胡林看着他。“不过,英塔大人,这样没有用的。要发生的事情总归要发生,注定的事情,将会——”英塔的怒视阻止了他,不过,他仍然喃喃自语,“这样没有用,说什么‘必须’。”英塔僵硬地转向维琳。“维琳塞达依,卡里安人对于他们的原则是非常固执的。如果岚不给出回应,巴萨纳斯也许觉得受到了冒犯,以至于就算我们手里拿着邀请函,也不让我们进去。不过,如果岚回应了……呃,那么,至少菲恩是认识他的。我们很可能会提醒他们设下陷阱。”“我们会让他大吃一惊,”她那微微一笑完全不能令人开心,“不过,我认为巴萨纳斯无论如何都会想见见岚。不论他是不是暗黑之友,我不相信他会放弃夺取王位的阴谋。岚,他说,你对国王的其中一个项目有兴趣,但他没说是什么。他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岚缓缓说道,“我到这里之后,什么都没有做过。只是等待。也许他是指那个雕像吧。我们经过一个村子,那里的人在挖掘一座巨大的雕像。他们说,那是传奇时代的遗物。国王想把它移到卡里安里,不过,我不知道他怎样能移动那么大的一个东西。不过,我只不过是问了问那是什么东西。”“我们白天时经过那个地方,没有停下来提问题。”维琳把邀请函放在腿上,“也许对于哥迪安来说,把那东西挖出来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倒不是说有什么真正的危险,不过,任何不懂的人多事去摆弄传奇时代遗物都不是明智之举。”“那是什么东西?”岚问道。
  “一个纱’安菊尔,”她的语气宛如在说一件并不重要的事情,不过,珀林忽然有一种感觉,他们两个人在私聊,在讨论其他人都听不到的话题,“是一对之中的一个,那是我们所知的最大的两个纱’安菊尔。而且,是很奇异的一对。其中一个仍然埋在特玛京那里,只能由女人使用。这一个则只能由男人使用。它们都是在唯一之力战争期间制造的,是武器,不过,要说那个时代末期或者裂世期间有什么值得谢天谢地的事情,那就是,终结在它们来得及使用之前就已经降临,因为它们的威力可能足以再次裂世,也许比第一次裂世还要厉害。”珀林的手握成了拳头。他避免直接看岚,但是,从眼角的余光他看得出岚的嘴唇发白。他想,岚也许是在害怕,而且,他知道这完全不能怪他。
  英塔的样子像在发抖,这也难怪。“那东西应该再次埋起来,而且,只要他们能往上堆土石,埋得越深越好。如果被罗耿发现它怎么办?或者任何能引导的可怜男人,且不说那个自称真龙转生的家伙。维琳塞达依,你必须警告哥迪安。”“什么?噢,我认为不需要。这两个纱’安菊尓必须同时使用才能操纵足够裂世的力量——那就是传奇时代的方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起引导总是比各自引导的威力强大十倍——可今天,哪个艾塞达依会帮助一个男人引导?它独自一个也足够强大,不过,我所知道的能承受特玛京那个所增强的力量流的女人少之又少。艾梅林当然可以。茉蕾,还有依莱妲。也许再加上其他一两个,另外还有三个还在接受训练的。至于罗耿,光是保住自己不被烧成灰烬就已经花掉他全部力气了,根本无力再做其他事情。不用的,英塔,我认为你不需要担心。至少,在真龙现身之前不用,而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要担心的事情也不比现在多。让我们来操心,当我们进入巴萨纳斯的宅邸时,该做些什么吧。”她是在跟岚说话。珀林知道的,而且,从马特眼中那不安的神色看来,他也知道。
  就连洛欧,也在椅子里不安地动了动身体。哦,光明啊,岚,珀林心想,光明在上,不要让她利用你。
  岚的手紧紧压在桌子上,指节发白,不过,他的声音很平稳。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艾塞达依。“首先,我们必须取回号角和匕首。仅次而已,维琳。仅此而已。”看着维琳那微弱而神秘的微笑,珀林感到一阵心寒。他认为,岚所知道的还不到他以为自己知道的事实的一半。一半都不到。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三十二章 危险话题

  夜色中,巴萨纳斯大人的宅邸宛如一只巨大的蟾蜍,那高墙、那附属建筑,占地之广不输一座城堡。不过,它并非城堡,到处都有高大的窗户和灯光,飘出阵阵乐声和笑声,可是,岚也看到沿着屋顶的走道和塔楼顶层有守卫在巡逻,而且,没有一扇窗户接近地面。他从红的背上下来,整平外套,调整挂剑腰带。其他人也在他身边纷纷下马。他们站在一道宽阔的白石台阶底部,台阶上是大宅那扇宽大沉重的雕花大门。
  乌鲁带领十个石纳尔战士扮演护卫。独眼战士跟英塔交换了一个眼色,带着他的人往其他护卫聚集的地方走去,那里,啤酒已经送上,一根烤肉叉穿着一整只公牛正在篝火上烧烤。
  珀林没有来。维琳说,今晚到这里来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有任务,而珀林今晚没有任务可做,所以,他跟另外十个石纳尔战士一起留在旅店。在卡里安人的眼里,护卫是尊贵的象征,不过,多于十人就会令人生疑。英塔来是为了借助他的声威,洛欧来是因为巨灵在卡里安上流贵族之中是笼络的对象。胡林假扮英塔的贴身仆人,真正目的是用嗅觉找出暗黑之友和半兽人;瓦勒尔之角肯定就在那些家伙附近。仍然嘟哝着抱怨个不停的马特则扮成岚的仆人,因为他靠近匕首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它。如果胡林失败,马特也许可以找到暗黑之友。
  岚问维琳,她为什么要跟来。她只是笑了笑说,“为了防止你们惹上麻烦。”当众人走上台阶时,马特喃喃说道,“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非得装成仆人不可。”他和胡林走在众人后面,“见鬼,要是岚都能当贵族,我也可以穿上那种漂亮外套的呀。”“一个仆人,”维琳头也不回,“可以到许多其他人不能去的地方,多数贵族甚至对他们视而不见。你和胡林有你们的任务。”“现在,安静,马特,”英塔接口,“除非你想害死我们。”他们正在走近大门,那里有六个守卫,胸前佩戴着达摩哲家族的树与冠徽章,还有六个穿着制服、袖子上有树与冠徽章的男人。
  岚深吸一口气,递上邀请函。“我是艾’索尔家族的岚大人,”他一口气飞快地说完,“这些是我的客人。来自棕结的维琳塞达依。来自石纳尔的石诺瓦家族的英塔大人。来自尚台灵乡的哈兰之子阿仁之子洛欧。”洛欧曾经要求不要提起他的灵乡,但是维琳坚持说,他们要用上他们能想出的每一丝正式礼节。
  那个马马虎虎地鞠着躬伸出手来接邀请函的仆人每听到一个名字就抽搐一下;当他听到维琳的名字时,他的眼睛几乎要跳出来。他像是透不过气来一般说道,“欢迎光临达摩哲家族,各位大人。欢迎您,艾塞达依。欢迎您,巨灵朋友。”他挥手叫其他仆人把宅门打开,鞠躬把岚一行人迎进门去,进门之后,他迅速把邀请函交给了另一个穿制服的人,并且在那人耳边耳语。
  这个人穿着绿色外套,胸前的树与冠徽章很大。“艾塞达依,”他拿着手中的长手杖向每一个人依次鞠了一躬,头几乎弯到膝盖去,“各位大人。巨灵朋友。我名叫阿辛。请随我来。”外堂里只有仆人,阿辛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挤满贵族的大房间,房间的一端有个杂耍演员在表演,另一端则是杂技演员。从其他地方传来的人声和乐声说明这里的并不是唯一的客人,或者说,唯一的娱乐。贵族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有时候,男人和女人站在一起,有时候只有男人或者女人,互相之间总是小心地留有足够距离以免被其他人听到谈话。客人们穿着卡里安式深色衣服,每一个人胸前的彩色横纹都至少覆盖胸部一半以上,有些人的横纹甚至一直装饰到腰间。女人把头发高高梳起,就像一座座卷发堆成的精美高塔,每一座都不一样,而且她们的深色裙子裙摆是那么宽,以至于她们经过那些比较窄的门口时不得不侧着身。没有一个男人像士兵那样剃头——他们全都留着长发,戴着深色天鹅绒帽子,有些形状像个铃铛,有些则扁扁平平——而且,跟女人们一样,袖口上暗象牙色的蕾丝层层叠叠,几乎完全遮住了他们的双手。
  阿辛以手杖敲地,从维琳的名字开始,大声宣布他们的到来。
  他们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维琳披上了她那件绣着葡萄藤的棕穗披肩;艾塞达依的身份在大人和女士之中激起一阵喃喃之声,那个杂耍演员手里的一个铁环掉落在地,不过,也没有人去看他。洛欧得到的回应几乎一样多,甚至还在阿辛宣布他的名字之前。岚身上那件除去袖子和领子上的银纹之外彻底黑色的外套使他在卡里安人之中格外刺目,他和英塔的宝剑吸引了许多目光。这里的大人们似乎没有一个带有武器。岚不止一次听到“苍鹭宝剑”这个词。有些投向他的目光似乎是皱着眉头的;他猜想,这些目光来自于被他烧了邀请函冒犯了的贵族。
  一个修长英俊的男人走上前来。他有一头发灰的长发,深灰色外套胸前的彩纹从领口开始一路几乎排到了膝盖上面的衣摆处。就卡里安人来说,他个子极高,只比岚矮了半个头,而且,他站立的姿势使他看起来更高,扬起的下巴使他似乎是在俯视所有人。他的眼睛就像黑色鹅卵石。不过,他看维琳的目光中怀有戒备。
  “艾塞达依,您的光临如同美惠之神的眷顾,”巴萨纳斯?;达摩哲的声音低沉而自信。他的凝视扫过其他人,“我没想到会有如此高贵的客人。英塔大人。巨灵朋友。”巴萨纳斯对每一个人的鞠躬仅仅比点头稍微低一点而已;他十分清楚自己是多么有权势,“还有你,年轻的岚大人。你让这座城市和贵族们议论纷纷。也许,我们今晚会有机会谈谈。”他的语气在说,就算这个机会永远不到来他也不会在乎,他对于任何议论都毫不在意,然而,他的眼神在他来得及收敛之前往英塔、洛欧和维琳飘了一下,“欢迎你们。”一个俊俏的女人伸出一只戴着戒指藏在蕾丝下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把他拉走了,但是他走开的时候目光飘回到了岚的身上。
  嗡嗡的对话声再次响起,杂耍演员重新用铁环抛出一个狭长的圆形,高达四班,几乎碰到石灰天花板。杂技演员一直就没有停止过表演;一个女人踩着同伴扣成杯形的双手跳到空中,涂了油的皮肤在数百盏油灯的光芒下闪闪发亮,然后双脚落在一个已经站在另一个人肩膀上的男人手中。男人伸直手臂把女人托起,他下面的男人也以同样的方式把他托起,女人展开双臂像是为了迎接掌声。似乎没有一个卡里安人注意到他们的动作。
  维琳和英塔信步走进人群。石纳尓人招来了少数警惕的目光;有些人睁大双眼看着艾塞达依,另一些人则担忧地皱着眉,像是在看距离自己一臂之内的一只狂犬病发作的狼。男人做出后面这种反应的比女人要多,有些女人还和她说话。
  岚注意到,马特和胡林已经消失在厨房的方向了,这些客人们带来的所有仆人都会聚集在那里,直到接到召唤。他祈祷,他们两个悄悄溜走的时候不要遇上麻烦。
  洛欧弯下腰,耳语道,“岚,附近有扇捷路门。我感觉到了。”“你的意思是,这里以前是座巨灵博树林?”岚轻声问道。洛欧点点头。
  “这座博树林种植的时候,他们还没找到苏扶灵乡的位置,否则,帮助修建al'cair'rahienallen 的巨灵就不需要种博树林来怀念灵乡了。我以前到这里来的时候,这一带全是树林,而且,是属于国王的土地。”“巴萨纳斯也许在某个阴谋中把它夺过来了吧。”岚焦虑地环顾房间。所有人仍然在谈话,但有不少人在看巨灵和他。他看不见英塔在哪里。维琳则站在一群女人的中间。“我宁愿大家聚在一起。”“维琳说不行,岚。她说,那样会让所有人以为我们自恃清高,激起他们的怀疑和愤怒。我们必须减轻怀疑,直到马特和胡林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洛欧,我跟你一样听到她说的话了。不过,我还是认为,如果巴萨纳斯是个暗黑之友,那么他肯定知道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各自行动只会招来脑袋上挨一记的结果。”“维琳说,在他想出该如何利用我们之前,他什么都不会做。就照她说的办吧,岚。艾塞达依知道她们自己在做什么的。”洛欧走向人群,还没迈出十步,身边就围了一群大人女士。
  如今岚独自一人了,其他人开始朝他走来,可是,他转过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匆匆走开。艾塞达依也许是知道她们在做什么吧,不过,我也希望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喜欢这件事。光明啊,我希望我能知道她是不是在说真话。艾塞达依永远不说谎,但是你所听到的话跟你所以为的事实也许完全不同。
  他不停走动,避免跟贵族说话。这里还有很多其他房间,全都挤满大人女士,全都配有演员:有三个披着斗篷的吟游诗人,更多杂耍和杂技演员,还有吹奏笛子、麻鸦、洋琴、琵琶的乐手,再加五个各种尺寸的小提琴,六种或直或曲或卷的号角,十种大小的各种类型的鼓。他朝其中几个吹卷号角的人多看了一眼,不过,那些全都是普通黄铜号角而已。
  蠢材,他们不会把瓦勒尓之角拿到这些地方来吹的,他心想,除非巴萨纳斯打算把召唤英雄之魂当作娱乐之一。
  这里甚至有一个脚蹬饰银塔兰式靴子、身披黄色外套的唱诗人,拨弄着竖琴在各个房间之间游荡,时而停下来用高调唱几句。他朝吟游诗人投去蔑视的目光,在有吟游诗人的房间都绝不停留。不过,岚看不出来他们两者之间除了打扮之外有什么区别。
  巴萨纳斯突然出现在岚的身旁并肩而走。一个制服仆人立刻鞠着躬送上银托盘。巴萨纳斯取下一个盛着葡萄酒的棕色酒杯。仆人依然鞠着躬,在他们前面倒退着把托盘递给岚,直到岚摇摇头,才消失在人群中。
  “你似乎不太安宁。”巴萨纳斯啜着酒问道。
  “我喜欢散步。”岚心想,该如何实践维琳的建议?他想起维琳提过自己觐见艾梅林时的情景,于是,他迈起猫穿庭院的步式。除了这个步式之外,他想不出有其他更高傲的姿态了。巴萨纳斯抿紧了嘴唇,岚不禁担心这位大人是否觉得这种步式太过傲慢,然而他除了遵照维琳的建议之外没有别的法子,所以他只有继续迈着这种步子。为了缓和气氛,他开心地说道,“这是个不错的派对。你有许多朋友,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演员。”“确实有许多朋友,”巴萨纳斯同意道,“你可以告诉哥迪安有多少,都有些谁。有些名字也许会令他吃惊。”“我从来没有见过国王,巴萨纳斯大人,我也觉得,我永远不会有机会见他。”“当然。你只是刚巧经过那个小村子罢了。你并不是去那里检查回收雕像的进度。那可是一项了不起的工程。”“是的,”他又开始在想维琳了,要是她给他提过关于如何跟一个假设你在撒谎的人谈话的建议就好了。他不加思索地补了一句,“不知深浅的人去摆弄传奇时代遗物是危险的举动。”巴萨纳斯盯着自己的酒杯,回味岚刚才说的话,似乎觉得它意味深长。“你的意思是,你并不支持哥迪安做这件事?”他最后问道。
  “我说过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国王。”“啊,当然。我不知道昂都人也这么擅长玩大游戏。我们卡里安这里昂都人不多。”岚深深吸了一口气来阻止自己愤怒地告诉对方自己没有玩他们的游戏。“河里有许多来自昂都的运粮船。”“商人而已。谁会注意他们那种人?他们就如叶片上的甲虫。”巴萨纳斯的语气对甲虫和商人流露出同样的轻蔑,不过,他又一次像是认为岚在暗示什么一般皱起了眉头,“很少男人会跟艾塞达依一起行动。你当守护者似乎太年轻了。我猜,英塔大人是维琳塞达依的守护者,对吧?”“我们的身份跟我们所宣布的一样。”岚说完,脸抽搐了一下。除了我之外。
  巴萨纳斯几乎是公然地打量岚的脸。“很年轻。作为一个佩带苍鹭宝剑的人,你真是很年轻。”“我还不足一岁。”岚脱口而出,然后立刻祈祷自己能收回这句话。在他自己的耳中听来,这话很蠢,不过,维琳说过,只要像他觐见艾梅林时那样做就行了,而这句话是兰恩教他的。边疆人把获赐宝剑之日看作自己的赐名之日。
  “这样啊。身为昂都人,却受到边疆的教育。又或者,是守护者的教育?”巴萨纳斯眯起眼睛打量岚,“据我了解,摩菊丝只有一个儿子,听说名叫格安。你的年纪必定与他很相近。”“我见过他。”岚戒备地回答。
  “这双眼睛。这种发色。我听说,昂都王族血脉的发色和眼睛几乎跟艾尔人一样。”尽管地板是光滑的大理石,岚的脚下还是绊了一下。“我不是艾尔人,巴萨纳斯,我也不是什么王族血脉。”“你怎么说都行。你给我留下了不少要思索的事情。我相信,我们再次谈话时也许可以找到我们的共同之处。”巴萨纳斯点点头,举举酒杯略微示意,就转过身跟一个外套上有许多彩纹的灰发男人说话去了。
  岚摇摇头,继续往前走,避开更多谈话。跟一个卡里安贵族谈话已经够呛了;他不想再来一个。巴萨纳斯似乎能从最微不足道的话之中挖出最深层的含义。岚意识到,现在的他对于daes dae'mar的了解刚好够让他明白,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个游戏是怎样玩的。马特,胡林,快点发现你们要找的东西吧,这样我们就能离开此地。这些人都是疯子。
  然后,他走进另一个房间,房间另一端那个拨弄竖琴讲述大猎角传奇故事的吟游诗人,是索姆?;墨立林。岚定在当场。尽管索姆的目光扫过他两次,但似乎都没有看见他。看来,索姆是说真的。干脆的分手。
  岚转身要走,可是一个女人优雅地走到他的跟前,伸手按住了他胸口,蕾丝落下露出柔软的手腕。她的个头还不到他的肩膀高,可她的卷发高塔轻松就到达他眼睛的高度。礼服的高领托着蕾丝围在她的脸颊下,胸部以下的深蓝色裙子上排满彩纹。“我是艾蕾?;初安德拉,你就是着名的岚?;艾’索尔。在巴萨纳斯本人的宅邸里,我猜他有权先跟你谈谈,不过,我们全都为你的传闻着迷。我甚至听说,你会吹笛子。这是真的吗?”“我会吹笛子。”她怎么会……?是卡德文说的。光明啊,卡里安真的是人人都能听说所有事情。“如果你不介意——”“我以前就听说,有些外地贵族爱玩乐器,不过,我一直都不相信。我很想听听你的表演。也许,你愿意跟我聊聊,聊些琐碎事情。巴萨纳斯似乎觉得跟你聊天十分有趣。我的丈夫一天到晚只顾在自己的葡萄园里试酒,丢下我一个人,从来不跟我聊天。”“你一定很思念他。”岚一边说,一边尝试绕开她和她那身宽摆裙子。她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就像是他刚刚说了是世界上最有趣的话一般。
  另一个女人挨近了第一个女人身边,另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胸前。她身上的彩纹跟艾蕾一样多,年纪也相仿,都比他大了至少十岁。“你想一个人独占他么,艾蕾?”两个女人一边用微笑互相致意,一边用眼神互丢匕首。第二个女人转而朝岚微笑。“我是贝拉瓦?;欧斯林。昂都男人都这么高大吗?都这么英俊吗?”他清清喉咙。“呃……有些比较高。不好意思,可是如果你们——”“我看到你跟巴萨纳斯谈话了。他们说,你也认识哥迪安。你一定得来看我,跟我聊聊。我的丈夫现在正在南方视察我们的产业。”“你就像个酒馆妓女那么不知羞耻,”艾蕾朝她嘶声骂道,然后立刻抬头对岚露出微笑,“她毫无优雅。没有男人会喜欢一个如此粗鲁的女人。带着你的笛子到我的宅邸里来吧,我们可以聊聊。也许,你愿意教我吹笛子?”“艾蕾对羞耻的认识,”贝拉瓦甜甜地说道,“只不过是缺乏勇气罢了。配有苍鹭宝剑的男人一定很勇敢。那真的是苍鹭宝剑,对不对?”岚尝试从她们跟前退开。“如果你们真的不介意,我——”她们步步紧跟,直到他的后背撞到墙壁;而她们两人的裙摆宽度加起来成了挡在他前面的另一堵墙。
  第三个女人挤到前两个女人身旁时,他吃了一惊。第三个女人年纪更大,不过同样漂亮,脸上愉快的微笑丝毫不能减弱眼中锐利的目光。她的裙子成了挡在那个方向的墙壁,她的彩纹比起艾蕾和贝拉瓦的多出一半;前两个女人阴沉着脸看着她,稍微屈膝行了个礼。
  “这两只蜘蛛是不是在把你往她们的网上拉?”年长女人笑道,“她们半数时间都在自己互相纠缠。跟我来,我的好昂都人,我会跟你说说她们会给你带来哪些麻烦。其中之一是,我没有需要担心的丈夫。丈夫总是制造麻烦。”越过艾蕾的头,他看到索姆正向着没有掌声、没有听众的房间鞠躬之后直起腰来,阴沉着脸从一个仆人的托盘里一把抓过一只高脚杯,把仆人吓了一跳。
  “有个人我必须跟他聊聊,我看到他了。”岚告诉女人们,然后在第三个女人伸出手来拉他之前从她们困住他的盒子里挤了出去,快步走向吟游诗人。三个女人都瞪着他的背影。
  索姆的高脚杯举在嘴前,看着他,又仰头灌了一口。
  “索姆,我知道你说过要干脆地分手,不过,我得摆脱那些女人。她们只想说她们的丈夫不在,但已经在暗示其他事情了。”索姆被酒呛到了,岚帮他拍背,“你喝得太急啦,难免呛到。索姆,她们以为我在跟巴萨纳斯密谋,或者,跟哥迪安。我就算否认,她们也不会相信的。我只需要一个离开她们的借口。”索姆用手指捋捋长胡须,看看房间另一边的三个女人。她们还站在一起,看着岚和他。“我认得这三个人,小子。布尼安娜?;拓伯维一个人就足以给你每个男人一生中至少该体会一次的经验,只要他能熬得过去。担心她们的丈夫。我喜欢这话,小子。”他的眼中突然精光闪烁,“小子,你跟我说过你已经跟艾塞达依撇清关系了的。可是今晚这里有一半的聊天都在讨论一个昂都贵族毫无预警地出现,身边还带着一个艾塞达依。巴萨纳斯和哥迪安。你这次算是让白塔把你塞进汤锅里了。”“她昨天才刚来的,索姆。而且,一旦号角平安,我会立刻离开她们。我说到做到。”“你说得好像它现在不安全似的,”索姆缓缓说道,“你之前可不是这种口吻。”“暗黑之友把它偷走了,索姆。他们把它带到了这里。巴萨纳斯是其中之一。”索姆装出研究自己杯中酒水的样子,眼睛却四处扫视,确认没有人离得很近可以偷听。除了那三个女人,还有其他人在一边假装聊天一边斜眼偷看他们,但每一群人都互相保持着距离。尽管如此,索姆还是压低声音说道,“你对王国中最有权势的男人做出这样的指控……如果这不是真的,那么这样说很危险;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更危险了。你说,他拿了号角?我猜,既然你又跟白塔纠缠不清,那么你现在又是来找我帮忙的吧。”“不是。”他已经认定,索姆之前所说的话是对的,即使吟游诗人并不知道内情。他不能把其他人卷进自己的麻烦中。“我只想摆脱那些女人。”吟游诗人颇感意外地吹吹胡子。“好吧。好。那算了。上次我帮你的忙,得到的报酬是一条跛腿。这次你又让自己被塔瓦隆的绳子绑住,就得自己解绳子了。”他的语气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会的,索姆。我会。”只要号角安全,只要马特取回那把见鬼的匕首。马特、胡林,你们在哪里?
  如同响应这想法的召唤一般,胡林出现在房间里,目光在大人女士之中搜寻着。贵族们对他完全视若无睹;因为仆人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出现。胡林发现岚和索姆之后,穿过一小簇一小簇的贵族走过来,向岚鞠躬。“大人,我来通知您,您的男仆摔了一跤,摔伤膝盖了。我不知道情况有多糟,大人。”岚呆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知道周围有许多双眼睛看着,所以提高了回答的声音好让最靠近的贵族听到。“笨拙的蠢人。如果他没法走路,那他有什么用?我猜我得去看看他弄得有多伤。”这似乎是恰当的回应。胡林又鞠了一躬,像是松了一口气般说道,“遵命。请大人跟我来?”“你演得相当不错,”索姆轻声说道,“不过,记住这句话。卡里安人也许爱玩daes dae'mar,但是,最早玩大游戏的是白塔。小心照顾自己了,小子。”他瞪了一众贵族一眼,把空高脚杯放在一个路过仆人手中的托盘里,拨弄着竖琴漫步走开了,口中开始吟唱《好妻子米丽和丝绸商人》。
  “带路吧。”岚对胡林说道,只觉得自己很傻。当他跟着嗅探者走出房间时,他能感觉到跟随自己的目光。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三十三章 来自暗影的口信

  “你找到了吗?”岚跟着胡林走下一道狭窄的楼梯,问道。厨房在底层,负责照顾客人的仆人都在那里,“还是说马特真的受伤了?”“噢,马特没事,岚大人,”嗅探者皱眉,“至少,他听起来没事,他像个老头子一般嘟哝个不停。我不是想让您担心的,不过,我得找个理由把您叫到下面来。我很容易就找到痕迹了。那些放火烧旅店的人全都进入了大宅后方一个用墙壁围起来的花园。半兽人跟他们会合了,跟他们一起进了花园。我估计,是在昨天的某个时间。也许,甚至是在前天晚上。”他迟疑了一下,“岚大人,他们再没有出来过。他们一定还在里面。”楼梯底部飘来仆人们自娱自乐的笑声和歌声。有人拿着麻鸦,乱弹着沙哑的调子,伴随着跳舞的拍打和踩踏声。这里没有刷石灰或者漂亮挂毯,只有光秃秃的石头和朴素的木板。走道用灯心草火把照明,烟飘到天花板上之后散开,火光在烟雾之中暗去。
  “很高兴你又能自然地跟我说话了,”岚说道,“你那又鞠躬又拘谨的样子,我都开始以为你比卡里安人更卡里安化了。”胡林脸红了。“呃,说到这个……”他瞥了瞥走道尽头人声传来的方向,那神情像是很想啐一口,“他们全都装出那么正经的模样,然而……岚大人,每一个人都说他们忠于自己的主人,可是他们全都暗示愿意出卖他们知道的消息或者听来的话语。跟他们喝几杯,他们就会在您的耳边跟您说那些他们侍奉的大人女士的事迹,听得您毛发倒竖。我知道他们是卡里安人,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那样的事情。”“我们很快就能走了,胡林。”岚祈祷这话是真的,“花园在哪里?”胡林转进一条通往大宅后方的侧走道,“你已经把英塔和其他人带下来了吗?”嗅探者摇摇头。“英塔大人被六七个自称女士的人困在角落里了。我没法靠近跟他说话。维琳塞达依跟巴萨纳斯在一起。我靠近的时候,她投过来的眼神让我连试一下跟她说话都不敢。”他们又转了一个弯,看到了马特和洛欧,巨灵被低矮的天花板压得略略弯腰。
  洛欧的笑容几乎把脸分成两半。“你来了,岚,我从来没试过这么开心地摆脱楼上那些家伙。他们不停地问我,巨灵是不是又回来了,还有,哥迪安是不是已经同意偿还他欠下我们的债。看样子,所有巨灵石匠都离开了的理由,是哥迪安停止给他们报酬,只给了一堆承诺。我不停地告诉他们,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半数人认为我在撒谎,另外一半认为我在暗示别的。”“我们很快就能走了,”岚向他保证,“马特,你没事吧?”马特的脸比起他印象中,甚至只是在旅店时的印象中更加枯槁,颧骨更加突出。
  “我很好,”马特粗鲁地回答,“不过,我摆脱其他仆人时当然没有任何麻烦。那些问我说你是不是让我挨饿的家伙以为我有病,不敢靠得太近。”“你感应到匕首了吗?”岚问道。
  马特阴郁地摇摇头。“我感到的唯一一件事是,有人在偷看我,多数时候都是。这些人跟黯者一样鬼鬼祟祟。见鬼,胡林跟我说他找到暗黑之友痕迹时我几乎被他吓得心都跳出来了。岚,我完全感应不到它,我甚至已经把这座鬼宅子从屋椽到地下室都走了一遍。”“那不等于说它不在这里,马特。我把它跟号角一起放在箱子里了,记得吗。也许那箱子让你没法感应它。我认为菲恩不知道怎样打开它,否则他从法达拉逃走的时候不会这么麻烦地连沉重的箱子一起带走。跟瓦勒尓之角相比,那些金子虽多,也不算什么。我们找到号角,就能找到匕首。你等着瞧好了。”“只要我不需要再扮成你的仆人,”马特喃喃说道,“只要你不发疯……”他嘴唇一扭,没有说完。
  “岚没有发疯,马特,”洛欧说道,“如果他不扮成贵族,卡里安人决不会让他进来的。他们才是疯子。”“我没有发疯,”岚生硬地说道,“还没有。胡林,带我去花园。”“这边走,岚大人。”他们穿过一个小门,走进夜色中。门很矮,岚不得不弯腰走过,洛欧则被迫蹲下缩起肩膀。高处窗户洒出的黄色灯光足够让岚看出,方形花床之间有一条铺砖步道。两边的黑暗中立着马厩和其他建筑的影子。从底下和上面取悦贵族的仆人那边,飘来片片段段的乐声。
  胡林带着众人沿着步道往前走,直到连昏暗的灯光也消失了,他们靠着月色前行,靴子踩在砖块上发出轻轻的嘎扎声。在白天时明亮美丽的开花灌木,此刻在黑暗里成了奇形怪状的圆丘。岚用手指刮着宝剑,目光从不在任何一点上停留超过一刻。在他们看不见的四周完全有可能藏着一百只半兽人。他知道,如果真的有半兽人,胡林会闻到它们的气味,然而,这并不能让他轻松多少。如果巴萨纳斯是个暗黑之友,那么,至少他的一部分仆人或者守卫也一定是的,胡林并不总能闻出暗黑之友的味道。而从黑夜中跳出来的暗黑之友并不比半兽人好对付多少。
  “在那里,岚大人。”胡林指着前方轻语。
  在他们前面,是比洛欧的头略高一些的石墙,围成一个边长大概五十步的方形区域。在阴影中,岚无法肯定,但是方块的后面似乎还是花园。他不明白为什么巴萨纳斯要在花园中间用墙围出一片来。那墙的上方没有屋顶。为什么它们要进去并且呆在里面?
  洛欧弯腰,把嘴凑近岚的耳朵。“我跟你说过,岚,这里曾经是个巨灵的博树林,捷路门就在那些墙里。我感觉到它了。”岚听到马特失望地叹了口气。“我们不能放弃,马特。”他说道。
  “我不是放弃。我只是还有足够的理智,不想再走一次捷路。”“我们也许必须走,”岚对他说,“去找英塔和维琳。设法单独拉他们出来——我不管用什么法子——告诉他们,我认为菲恩带着号角进了捷路门。反正,不要让其他人听到。而且,记住做出瘸脚的样子;你应该摔过一跤才对的。”他觉得不可思议,菲恩居然冒险走捷路,不过,这是唯一的解释。他们不会花上一天一夜坐在那没有屋顶的墙里面的。
  马特流畅地深鞠一躬,语气充满挖苦。“立刻去办,大人。遵命,大人。我是否要带上您的旗帜,大人?”他回头朝大宅走去,嘟哝声渐渐远去,“这次,我得扮瘸子。下次,可能就是折断脖子,或者……”“他只是担心匕首而已,岚。”洛欧说道。
  “我知道,”岚说道。可是,还要多久,他才会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某人,即使他不是故意的?他无法相信马特会有意背叛他;至少,他们之间还留有这种程度的友谊,“洛欧,把我托上去,我要看看墙里面。”“岚,如果暗黑之友还——”“不可能。托我上去,洛欧。”他们三个靠近石墙,洛欧用手掌扣起来托住岚的脚。巨灵托着岚的重量很轻松就站直了,岚的眼睛正好越过墙头看到里面。
  苍白细弱的月亮只能给予很少光芒,墙里的多数地方都在影子里,不过,墙里似乎没有多少花丛或者灌木。只有一块孤独的大理石,似乎是用来给某人坐在上面,看着方块中间立着的那块如同巨大厚石板一般的东西的。
  岚抓住墙头,一用力把自己撑了上去。洛欧低嘶了一声捉住了他的脚,但是他挣脱了,翻墙而过,落在了里面。脚下是剪得很短的草坪;他模糊地想,至少巴萨纳斯肯定让羊进来过。他看着厚石板的黑影,那道捷路门,惊讶地听到身旁传来靴子撞击地面的声音。
  胡林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岚大人,您做这样做的时候应该小心点。这里很可能躲着任何人。或者任何东西。”他看着墙里的黑影,摸着腰带似乎在寻找他不得不留在旅店的短剑和破击剑;在卡里安,仆人是不带武器的,“在看清楚之前跳进洞里,里面等着您的总有可能是蛇。”“你会闻到它们的。”岚说道。
  “也许吧,”嗅探者深吸一口气,“可是,我只能闻到它们做过了什么,而不是它们打算做什么。”岚的头上传来刮擦声,然后,洛欧把自己的身体从墙头放下。巨灵甚至不需要完全伸直手臂,靴子就已经能触到地面。“冒失鬼,”他喃喃说道,“你们人类总是这么鲁莽、这么匆忙。现在,你们害得我也这样了。哈门长老会严厉责备我的,我的母亲……”黑影遮住了他的脸,但是岚肯定,他的耳朵正在使劲抽动,“岚,如果你不开始小心点,你会给我惹上麻烦的。”岚走向捷路门,绕着它走了一圈。即使离得这么近,它看起来也只不过是一块方形的厚石板,比他高。后面光滑,摸起来冰凉——他只是用手飞快地从它上面滑过——不过,前面就覆盖着艺术雕刻。藤蔓、树叶、鲜花,每一处细节都是那么完美,在昏暗的月光下它们几乎可以乱真。他摸了摸门前的地面;青草往两边倒下,成两个弧形,显示这扇门开过。
  “这是捷路门?”胡林犹疑地问道,“我当然听说过它们,不过……”他嗅嗅空气,“气味直接走到它前面就消失了,岚大人。我们现在怎么跟他们呢?我听说,如果您走进捷路,就算您能出来,也会变成疯子。”“可以走的,胡林。我就走过,洛欧、马特和珀林也走过。”岚的目光紧紧盯着石头上纠缠的叶片。他知道,这些叶子里面有一片是与众不同的。那是传说中生命之树阿雯德索拉的三瓣叶。他用手摸着它。“我打赌,你在捷路里可以一路追踪他们留下的气味。我们可以跟踪他们到任何他们去过的地方。”如果能证明,他能强迫自己跨过捷路门,也没有什么害处,“我可以证明给你看。”他听到胡林呻吟一声。那片叶子跟其他叶子一样刻在门里,不过,它落在了他手中。洛欧也呻吟了一声。
  一瞬间,那活着的植物错觉似乎成了真。石头叶片似乎在微风吹拂下摇动起来,石头鲜花似乎在黑暗中也拥有了色彩。石板的中心裂开一条缝,两扇门板缓缓地朝岚打开。他后退让开。他的眼前既非围墙广场的另一边,也非记忆中黯淡的银色镜面。打开的两扇门之间,是一片漆黑,黑得连周围的夜色都显得明亮起来。漆黑随着石门的移动往外渗透。
  岚叫了一声向后一跳,匆忙中阿雯德索拉的叶子落在地上,洛欧喊,“是黑风墨噬心。”风声充斥着他们的耳朵;草地泛起波纹朝着四面墙壁拂动,尘土旋转着被吸到空中。在那风中,如同有上千个、上万个疯狂的声音在哭喊,重重叠叠,互相淹没。尽管岚拼命阻止自己,仍然可以听到其中一些声音所说的话。
  ……鲜血是如此甜美,饮血是如此享受,那滴落的血啊,一滴一滴,如此鲜红的血滴;美丽的眼睛,漂亮的眼睛,我没有眼睛,把你头上的眼睛挖出来;磨碎你的骨头,劈开你的身躯里的骨头,听着你的惨叫,吸食你的骨髓;惨叫声,惨叫声,如歌的惨叫声,唱出你的惨叫……最恐怖的是,所有声音之中,有一个轻语贯穿始终。艾’索尔。艾’索尔。艾’索尔。
  岚发现,虚空包围了自己,他拥抱它,顾不上在乎那在他视线之外闪烁着挑引他、令他恶心的塞丁。在捷路的众多危险之中,最可怕的就是吞噬手下亡者的灵魂、逼疯生还者的黑风,但是,墨噬心是捷路的一部分;它不能离开捷路。然而,此刻它在正飘入黑夜中,呼叫着他的名字。
  捷路门尚没完全开启。只要能把阿雯德索拉的叶子放回去……他看到洛欧手脚着地爬在草地上,在青草间摸索。
  塞丁充满他的身体。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在震荡,感觉那炽热、冰寒的唯一之力在身上流动,感觉自己此刻才真正拥有生命,感觉那油滑的粘污……不要!默默地,他在那空灵之外对着自己呼喊,它为你而来!它会杀死我们所有人!此时,那黑风已经伸出捷路门足足有一班,他将所有唯一之力都往那漆黑的凸形甩去。他不知道自己甩出去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不过,在那黑暗的中心,光芒如喷泉一般爆发。
  黑风尖叫着,上万个痛苦的嚎叫。缓缓地,不情愿地,凸起部分一寸寸地退回去了;缓缓地,渗透收回去了,退入仍然开启的捷路门。
  力量如同激流一般在岚的身上涌动。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和塞丁之间的连结,如同洪水中的河流,感觉到自己和那黑风中心燃烧着的纯粹火焰之间的连结,如同奔涌的瀑布。他体内的热量更炽,散发着融化石头、汽化钢铁、连空气都能点燃的微光。他体内的寒冷更冰,连他肺里的空气也能冻成比金属还硬的冰块。他知道,它在征服自己,自己的生命如同柔软的粘土河岸一般渐渐被它销蚀,自我在离他而去。
  停不下来了!如果它出来……必须杀了它!我-不-能-停!绝望地,他紧紧抓着自我的残片。唯一之力咆哮着在他身上流动;他随它而去,如同急流中的碎木。虚空开始融化飘摇;空灵随着冰寒流失。
  捷路门的开启停止了,然后,开始关闭。
  岚呆看着,当然,他是从飘在虚空之外的模糊意识之中看着,只能看到他想看的东西。
  石门飘得更近,把墨噬心向后推压,就像在推有实体的物质一般。它的中心,地狱仍在咆哮。
  在隐约而遥远的疑惑之中,岚看到了洛欧,仍然四肢着地,从那正在关闭的石门前退后。
  门缝收窄、消失了。叶与藤融合成一道完整的墙壁,变回石头。
  岚觉得自己和火焰之间的连结被砍断,在他身上流动的唯一之力停止了。只要在过片刻,那力量就会把他完全冲走。颤抖着,他跪倒在地。它还在那里。塞丁。不再流动,却还在那里,在那池中。他就是一池唯一之力。他跟它一起颤动。他可以闻到青草的味道,身下的尘土,四周的石墙。即使是在这夜色中,他还能看到青草的每一片叶子,清晰而完整,全部都能看到。他可以感觉到脸上空气的每一分细微扰动。粘污的味道在他的舌头上凝固;他的胃结成一团,痉挛着。
  他发疯一般地寻找着摆脱虚空的方法;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终于挣脱,然后,只留下舌上的恶臭、胃部的抽搐、还有记忆。如此充满生机。
  “你救了我们,建造者。”胡林的背紧贴着石墙,声音嘶哑,“那东西——那就是黑风?——它比——它打算用那火焰烧我们吗?岚大人!它伤了你吗?它碰到你了吗?”岚爬起来时,他冲过来扶他。洛欧也在爬起来,拍打双手双膝的尘土。
  “我们绝对不可能跟着菲恩走捷路了,”岚伸手按在洛欧臂上,“谢谢你。你真的救了我们。”至少,你救了我。它快要杀死我了。杀死我,却感觉——那么美妙。他吞了吞口水;口里仍然残留着一丝那种味道,“我想喝点东西。”“我只是找到那片叶子,把它放回去而已。”洛欧耸耸肩,“看起来,如果我们没法关上捷路门,它就会杀死我们。恐怕我不是个很了不起的英雄,岚。我害怕得喝不下东西。”“我们都很害怕,”岚说道,“我们可能是一对可怜的英雄,不过,我们就是我们。有英塔跟我们在一起真是太好了。”“岚大人,”胡林怯声说道,“我们可以——走了吗?”嗅探者大惊小怪地不肯让岚第一个翻过墙去,因为不知道外面都有些什么人在等着,直到岚指出,他是他们三个之中唯一带有武器的人。就算是这样,胡林似乎还是不喜欢让洛欧把岚托起来,去扶住墙头把自己拉上去。
  岚砰地一声落在地上,竖起耳朵倾听,环目四顾夜色。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看到有什么在动,听到靴子在砖砌步道上踩过的声音,不过,这两种动静都没有再来,于是,他把它们归为自己紧张之故。他觉得,自己有理由紧张。他转过身,帮助胡林下来。
  “岚大人,”嗅探者双脚一踩到实地就说道,“现在我们怎么跟踪他们?根据我对捷路所听说的事情来看,到现在他们完全有可能已经在前往世界另一端的半路上了,而且,可能往任何方向。”“维琳会有办法的。”岚忽然想笑;为了找到号角和匕首——假如还有可能找到它们的话——他必须回去求助于艾塞达依。她们曾经放过了他,如今他却不得不回去,“我不会任由马特死的。”洛欧也下来了,他们朝着大宅回去。在那扇小门前,岚刚向门把伸出手,马特就拉开了门。“维琳说,你们什么都不要做。如果胡林发现号角保存的地方,那么,她说,我们只能到此为止。她说,等你们回去,我们就立刻离开,去做个计划。我说,这是最后一次我跑来跑去给你们传递消息了。从现在开始,如果你想跟某人说话,你自己去跟他们说好了。”马特越过他们,看着后面的黑暗,“号角就在那里某处吗?在外面的一座建筑里?你看到匕首没有?”岚扳他转身往屋里走。“它不在外面的建筑里,马特。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办法了,希望,维琳能想个好法子。”马特的样子似乎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他任由自己被推着走进昏暗的走廊。当他们开始上楼时,他甚至还记得装瘸子。
  岚一行人回到塞满贵族的房间里时,吸引了不少目光。岚心里疑惑,这些人是不是不知怎地知道了外面发生的事,或者,他是不是该叫胡林和马特到前厅那里等着。然后,他意识到,这些目光跟之前的没有什么区别,好奇、估量、猜测这位贵族和巨灵究竟有什么目的。仆人在这些人眼里是透明的。没有人尝试靠近他们,因为他们聚在一起。似乎,大游戏里有一些默认的规则;也许每一个人都会试图偷听私人谈话,但是,他们不会打扰。
  维琳和英塔站在一起,所以,他们身边也没有其他人。英塔显得有点晕乎乎。维琳略略扫了岚几人一眼,对他们的神情皱了皱眉,然后重新整了整披肩,朝着前厅走去。
  他们走到前厅时,巴萨纳斯出现了,似乎有人把他们要走的消息告诉了他。“你们这么快就走了?维琳塞达依,我是否可以挽留您?”维琳摇摇头。“我们必须走了,巴萨纳斯大人。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来过卡里安。很高兴您邀请了年轻的岚。这次做客很……有趣。”“那么,愿美惠之神保佑您平安回到旅店。那旅店叫大树,对吗?也许,您愿意赏脸再来做客?我将会十分荣幸,维琳塞达依,还有您,岚大人,以及您,英塔大人,更别说您了,哈兰之子阿仁之子洛欧。”他对艾塞达依鞠的躬比起其他三个稍微深一些,不过,仍然只是比稍稍点头好不了多少。
  维琳点头回礼。“也许吧。愿光明照耀您,巴萨纳斯大人。”她转身朝门口走去。
  岚正要跟着其他人离开,巴萨纳斯用两根手指捏住他的袖子,拉住了他。马特似乎也想留下,但是胡林拉着他跟着维琳和其他人走了。
  “你的游戏玩得比我想象中要好,”巴萨纳斯轻声说道,“当我听到你的名字时,我无法相信,然而,你来了,而且,你跟描述相符,还有……我有一条口信给你。我觉得,我必竟还是要告诉你。”巴萨纳斯的话让岚觉得背后汗毛倒竖,不过,听到最后,他吃惊地看着对方。“口信?谁留的?丝琳女士?”“是一个男人。通常,我是不会为那种人转达口信的,不过,他有……一些……我无法拒绝的特质。他没有告诉我名字,不过,他是个路伽人。啊!你认识他的。”“我认识他。”菲恩留下口信?岚看看周围宽阔的前厅。马特、维琳和其他人在门边等着。穿着制服的仆人沿着墙壁僵直地站着,时刻准备跳起来执行命令,却似乎听不见也看不见。大宅深处传来聚会的声音。这儿看起来不像是个会遭到暗黑之友袭击的地方。“什么口信?”“他说,他会在投门岭等你。他手里有你要的东西,如果你想得到,就必须跟他去。如果你拒绝跟去,他说,他会追杀你的血脉,你的人民,还有那些你爱的人,直到你肯面对他。这话听起来很疯,当然,一个那样的男人,声称他要追杀一个贵族,然而,他有点不对劲。我认为他是个疯子——他甚至否认你是个贵族,而这是任何眼睛都能看到的事实——不过,他还是有种不同寻常。他带的是什么东西,要用半兽人守护?你要的是什么东西?”巴萨纳斯似乎对自己这么直接地问问题感到震惊。
  “愿光明照耀您,巴萨纳斯大人。”岚勉强鞠了一躬,不过,当他走到维琳和其他人身边时,他的双脚晃个不停。他想我跟上?而且,如果我不跟,他就会袭击艾蒙村,袭击塔。他毫不怀疑菲恩会这样做,而且做得到。至少,伊雯在白塔很安全。他想象一群半兽人袭击艾蒙村、无眼的黯者围困伊雯的情景,这让他很难受。然而,我该怎样跟着他?怎样?
  然后,他走到屋外,骑上红的马背。维琳、英塔和其他人全都已经上了马,充当护卫的石纳尔人正在他们周围列队。
  “你有什么发现?”维琳问道,“他把东西藏在哪里?”胡林大声清了清喉咙,洛欧在高大的马鞍里挪了挪。艾塞达依看了看他们。
  “菲恩带着号角,通过捷路门,到投门岭去了,”岚沮丧地回答,“到了现在,他可能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我们迟些再谈,”维琳说道,语气如此坚决,直到他们回到城里,回到大树,再没有人说话。
  乌鲁低声跟英塔说了几句,就带着士兵离开,返回他们位于墙外区的旅店。胡林借着大堂的灯光看了一眼维琳那张紧绷的脸,嘀咕着说要喝酒,就独自快步走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去了。旅店老板热情地上来对维琳说希望她今晚过得愉快,艾塞达依只当没听见,默默地带着岚和其他人走进专用餐室。
  众人进门时,珀林正在看《詹?;远行者游记》,他抬起头来,看到他们的表情,皱起了眉。“不顺利,是不是?”他边说边合起书本的皮革封面。房间被四周的油灯和蜂蜡蜡烛照得十分明亮;提尔拉太太收费很贵,但她不会偷工减料。
  维琳仔细地叠好披肩,把它搭在椅背上。“再说一次。暗黑之友带着号角穿过了捷路门?在巴萨纳斯的宅邸里?”“宅邸那里原本是个巨灵博树林,”洛欧解释,“当我们建造……”他的声音在她的目光下渐渐减弱,耳朵也耷拉下去了。
  “胡林跟踪他们的痕迹一直到那门前,”岚疲倦地倒进一张椅子。如今,我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跟着他们了。可是,我要怎么做?“我打开那门,想让他看看,不论他们去了哪里,他都还能跟踪他们的痕迹,然而,黑风在里面。它企图卷向我们,但洛欧设法在它完全脱离捷路门之前把门关上了。”说到这他稍微脸红了,不过,洛欧确实把门关上了,而且,在他看来,要不是门关上了,墨噬心很可能真的跑出来了,“它守在那里。”“黑风,”马特倒吸一口冷气,他正要往椅子里坐,闻言定住了。珀林也瞪着岚。维琳和英塔也是。马特砰地跌进椅中。
  “你一定是弄错了,”维琳终于说道,“没有人能用墨噬心当守卫。没有人可以命令黑风。”“它是暗黑魔神的怪物,”马特麻木地说道,“而他们是暗黑之友。也许,他们知道怎样要它帮忙,或者,使它帮忙。”“没有人知道墨噬心到底是什么东西,”维琳说道,“除了,也许,它是疯狂和残忍的结晶。它不讲理,马特,也不讲价,它无法沟通。它甚至不受任何现今活着的艾塞达依、甚至史上的任何艾塞达依的影响。你真的以为帕丹?;菲恩可以办到十个艾塞达依办不到的事情吗?”马特摇摇头。
  房间里压着一种绝望的气氛,希望和决心都失去了。他们一直追寻的目标消失了,就连维琳的脸上也有一种迷茫。
  “我从来没有想过,菲恩竟敢使用捷路。”英塔的声音接近温柔,但他猛然一拳打在了墙上,“我不在乎墨噬心是如何、是否真是为菲恩所用。他们带着瓦勒尔之角进了捷路,艾塞达依。到现在他们可能是在灭绝之境,或者在前往特尔或坦迟库的半路上,或是艾尔废墟的另一边。号角没有了。我失败了。”他垂下双手,耷拉着肩膀,“我失败了。”“菲恩要把它带到投门岭。”岚说道,立刻又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
  维琳仔细打量他。“你说过一次了。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给巴萨纳斯留了个口信。”岚说道。
  “是花招,”英塔嗤之以鼻,“他不会告诉我们该往哪里追的。”“我不知道你们打算怎样做,”岚说道,“反正,我要去投门岭。我必须去。天一亮我就走。”“可是,岚,”洛欧说道,“我们要走几个月才能走到投门岭。你凭什么认为,菲恩会在那里等我们?”“他会等的。”但是,他会等多久,然后认定我不去?如果他要我跟去,为什么要设下守卫?“洛欧,我打算竭尽全力骑马,如果红累死了,我就再买一匹,或者,如果没别的办法,我会偷一匹。你真的想跟我走吗?”“我已经跟你一起这么久了,岚。为什么现在要离开?”洛欧拿出烟斗,开始往碗里塞烟叶,“你知道的,我喜欢你。就算你不是个ta'veren,我也喜欢你。也许,尽管你是个ta'veren,我也喜欢你。确实,你似乎老是给我惹麻烦。但不论如何,我跟你走。”他吸了一口试试效果,然后从壁炉架上的石头罐子里再取出一片,伸到蜡烛上点火,“我认为,你也没法子阻止我。”“好吧,我也去。”马特说道,“匕首还在菲恩手里,所以我要去。不过,那仆人什么的今晚就截止了。”珀林叹了口气,金瞳里闪着反省的光芒。“我想,我也要去。”过了一会儿,他咧嘴笑了,“总得有人防止马特惹麻烦。”“这甚至不是什么高明的花招,”英塔喃喃说道,“我要设法单独见见巴萨纳斯,我会查出真相。我要找到瓦勒尔之角,而不是追风捕影。”“这可能不是花招,”维琳谨慎地说道,似乎在研究脚趾下的地板,“在法达拉的地牢里,留下了一些东西,是一些字迹,显示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跟”——她低垂的眉毛下,眼睛飞快地瞥了岚一眼——“投门岭之间有关系。我还是没能完全理解那些字,不过,我相信,我们必须去投门岭。我也相信,我们能在那里找到号角。”“即使他们真的要去投门岭,”英塔说道,“等我们赶到那里,菲恩或者别的暗黑之友很可能已经拿着号角吹了一百次了,从坟墓回来的英雄将会为暗影效力。”“菲恩离开法达拉之后,早就可以吹一百次号角了,”维琳对他说道,“我认为,如果他能打开箱子,他会这样做的。我们要担心的是,他可能会找到某个知道该如何打开箱子的人。我们必须跟他走捷路。”珀林猛地抬起头,马特在椅子里挪了挪。洛欧低低地呻吟一声。
  “即使我们能设法躲过巴萨纳斯的守卫,”岚说道,“我想,我们将会发现墨噬心仍然等在那里。我们不能走捷路。”“我们中有多少人能躲过巴萨纳斯的守卫?”维琳轻蔑地说道,“还有其他捷路门的。苏扶灵乡距离这里不远,在东南方向。那是个年轻的灵乡,重新发现才六百年而已,不过,当时的巨灵长老仍然在培育捷路。所以苏扶灵乡会有捷路门的。天亮我们就往那里走。”洛欧又呻吟一声,比刚才的更响一些,岚不知道他是为了捷路门还是为了灵乡。
  英塔还是不服气,但是,维琳的决定就如雪崩一般不容阻挡。“你去叫你的人做好出发的准备,英塔。叫胡林睡觉前去告诉乌鲁。我认为我们必须尽快上床休息。这些暗黑之友至少比我们抢先了一天,明天我要尽量缩短这个差距。”这个胖胖的艾塞达依态度如此坚决,还没有说完就已经把英塔往门口赶了。
  岚跟着众人走出房间,但是在门口,他停在艾塞达依身旁,看着马特沿着点有蜡烛的走廊离去。“为什么他会这个样子?”他问道,“我以为你们给他做过治疗,无论如何能给他争取些时间。”她等到马特和其他人转上楼梯,才回答。“显然,效果比我们以为的要差。这种病态在他的体内发生了有趣的变化。他的力气还保留着;我猜,他到最后都会是这样。然而,他的身体日渐衰弱。要我说,最多只有几个星期了。你看到了吧,我们有理由匆忙。”“我不需要你再来刺激我,艾塞达依,”岚说道,冷冷地说出她的头衔。马特。号角。菲恩的威胁。光明啊,伊雯!见鬼,我不需要其他刺激了。
  “你自己又如何,岚?;艾’索尔?你觉得好吗?你还在跟它对抗吗,还是说,你已经向时间之轮投降?”“我跟你们一起去寻找号角,”他告诉她,“除此之外,我和任何艾塞达依都没有关系。你听懂没有?没有关系!”她没有说话,他走开了。可是,当他转向楼梯时,她仍然在看他,漆黑凌厉的眼睛若有所思。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三十四章 时轮在编织

  索姆·墨立林拖着双腿往葡萄串走去,第一线曙光已经把天空染成了珍珠色。就算是墙外区娱乐厅和酒馆分布最为密集的地带,也会有短暂的安静时刻,缓缓气。在索姆此刻的心情之中,就算这条空荡荡的街道着了火,他也不会察觉的。
  昨晚,有几个巴萨纳斯的客人坚持不放他走,直到大部分客人都已经离开,直到巴萨纳斯本人也已经上床休息,还留了他很久。这是他自己的错,他没有继续讲大猎角传奇,却改成他在乡村表演时讲的故事、唱的歌曲,《玛拉和三个笨国王》、《苏拉如何驯服詹?;远行者》还有《贤臣安拉》的故事。他本来想用这种方法来讽刺他们的愚蠢,却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之中居然有人在听,更没想到会引起他们的兴趣。引起了某种程度的兴趣。他们要求听更多这类故事,但他们却在错误的地方、对错误的情节发笑。他们还取笑他,显然以为他不会介意,又或者说,以为他口袋里那涨鼓鼓的钱包可以治疗一切伤口。他已经至少有两次想把钱包扔了。
  口袋里如同热炭的沉重钱包和自尊心并非他此刻心情的唯一原因,甚至,那些贵族的污辱也不是。他们问了许多岚的问题,面对吟游诗人他们甚至连狡猾都懒。为什么岚要到卡里安来?为什么昂都贵族会把他,一个吟游诗人,拉到一旁?太多的问题。他无法肯定自己的回答是否足够聪明。他对大游戏的反应已经迟钝了。
  在回葡萄串之前,他曾经去过大树;在卡里安,要找出某人住在哪里不是难事,只要你往一两只手掌里塞些银币。
  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去那里想说些什么。岚跟他的朋友们已经走了,那个艾塞达依也是。这使他怅然若失。那个小子现在靠自己了。见鬼,我已经脱身了!他走过少见地空无一人的大堂,两步并作一步迈上楼梯。至少,他想这样做;他的右脚弯曲不便,他差点摔倒。他自言自语地放慢脚步爬上剩余的楼梯级,轻轻推开自己的房门,以免吵醒狄安娜。
  当他看到狄安娜还穿着裙子,脸朝墙壁躺在床上时,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等我等得睡着了。傻女孩!不过,这是个温柔的念头;他觉得,不论她做了任何坏事,他都能原谅她或者为她申辩。在这一刻,他决定,就是今晚了。他要让她首次登台表演,他把竖琴盒子放到地板上,伸手抚摸她的肩膀,打算叫醒她,告诉她。
  她在他手里软绵绵地翻了过来,脸朝着他,双眼圆睁,没有神采,喉咙上,是一道深长的伤口。被她身体挡住的一侧床铺被血浸透,已经发黑。
  索姆的五脏六腑都在翻腾;要不是他的喉咙紧得无法呼吸,他早就吐了,或者大叫,或者又吐又叫。
  只有衣柜门发出的“吱呀”声给他发出了警报。他跳起来转过身,小刀从袖子里滑出,顺势飞离他的双手。第一把刀扎在了一个手持匕首的秃头胖男人喉咙上;那男人跌撞着倒退回去,手指紧捏伤口,想喊,但结果只是鲜血从伤口冒着泡泡流出。
  然而,以跛脚支撑旋身使索姆的第二刀飞歪了;刀子扎在了从另一个衣柜里往外冲的男人右肩上。那人个头高大,肌肉发达,脸上有疤,刀伤使他的手突然不听使唤,手里的刀掉到了地上。他笨重地朝房门冲去。
  他还没迈出第二步,索姆已经掏出第三把刀,在他的脚后砍了一刀。大个子惨叫一声,踉跄几步,索姆一把抓住他的油腻头发,将他的头往门边的墙壁上狠狠一撞;男人肩上扎着的刀柄撞在门上,又惨叫一声。
  索姆把手里的刀往前一送,在男人的黑眼睛前一寸之处停下。男人脸上的刀疤使他相貌强横,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刀尖,连一块肌肉都不敢动。至于那个胖子,半个身子还在衣柜里,最后踢了一下脚,不再动了。
  “在我杀你之前,”索姆说道,“告诉我,为什么?”他的语气平静而麻木;他的心也感到麻木。
  “大游戏,”男人赶紧回答。他的口音显示他只是街上的流氓,他的衣服也是,但手工太好、太新;作为一个住在墙外区的人,他手里的钱币多得不应该,“不是针对你本人的,你明白吗?只是游戏而已。”“游戏?我跟daes dae'mar没有瓜葛!有谁会为了大游戏想杀我?”男人犹豫了。索姆把刀尖又逼近了些。如果这家伙眨眼,他的睫毛会扫过刀尖。“是谁?”“是巴萨纳斯,”他嘶声回答,“是巴萨纳斯大人。我们没打算杀你的。巴萨纳斯想要情报。我们只想查出你知道些什么。你可以得到金币作为报酬。一个漂亮的沉甸甸的王冠金币,来买你的情报。也许两个。”“骗子!我昨天晚上就在巴萨纳斯的宅邸里,离他就跟现在我离你这么近。如果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决不可能活着离开。”“我跟你说,我们已经找了数天了,找你或者任何认识这个昂都贵族的人。我从来没有听过你的名字,直到昨天晚上在这里的楼下。巴萨纳斯大人很慷慨。报酬可以是五个王冠金币。”男人企图把脑袋从索姆手里的刀前拉开,索姆把他往墙上压得更紧。“什么昂都贵族?”然而,他知道是谁。光明保佑他,他知道。
  “艾’索尔家族的岚。高大。年轻。一个剑术大师,或者,至少他带着那把宝剑。我知道他来见过你。他,和一个巨灵。你们谈过话。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也许甚至可以自己付你一两个王冠金币。”“你这个蠢材,”索姆吸了一口冷气。狄安娜就因为这样送了命?噢,光明啊,她死了。他觉得自己想哭,“那个男孩是个牧羊人。”一个穿着漂亮外套,身边的艾塞达依像蜜蜂萦绕蜜玫瑰一般转个不停的牧羊人。“只是个牧羊人。”他收紧了抓住男人头发的手。
  “等等!等等!你可以挣到不止五个金币的,甚至是十个。更有可能是一百个。每一个家族都想知道这个岚?;艾’索尔的事情。已经有两三个家族跟我接触过了。有你的情报,加上我知道有谁会买,我们可以装满我们两人的口袋。还有一个女人,一位女士,我在查探他的时候不止一次见过她。如果我们能查出她是谁……啊,我们也可以出卖那个情报的。”“在这一切之中,你已经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索姆说道。
  “错误?”男人的另一只手开始向下滑往腰带。不用说,他那里藏着另一把匕首。索姆不理他。
  “你永远都不应该去碰那个女孩。”男人的手飞快地伸向腰带,当索姆的匕首往前送去时,他痉挛地抽搐了一下。
  索姆放手让他从门边落下,站了一会儿,才疲倦地弯下腰,拔出他的小刀。房门砰地一声打开,他呲着牙猛地转过身去。
  泽拉往后一缩,一手捂住喉咙看着他。“那个笨尔拉刚刚告诉我,”她抖着声音说道,“昨晚有两个巴萨纳斯的人在打听你的事,再加上我今天早上听说的……我还以为,你说你不再玩大游戏的。”“是他们找上门来。”他疲倦地说道。
  她的眼睛从他的脸往下移去,看到那两个男人的尸体时,睁大了。她立刻走进房间,关上房门。“这太糟了,索姆。你必须离开卡里安。”她的目光落在床上,屏住了呼吸,“噢,不。噢,不。索姆,我太难过了。”“我现在还不能走,泽拉。”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温柔地拉过一张毛毯盖住狄安娜,遮住她的脸,“我得先去杀一个人。”旅店老板抖了抖身子,将目光扯离床铺。她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如果你指的是巴萨纳斯,你太迟了。每一个人都已经在讨论这事。他死了。是他的仆人今天早上发现的,在他的卧室里,被撕成了碎片。他们知道那是他的唯一凭据是,他的脑袋被扎在壁炉上方的尖钉上。”她伸手按着他的手臂,“索姆,你无法隐瞒昨天晚上你在那里的事实,任何想知道的人都能知道。再加上这两个家伙,卡里安里没人会相信你与此无关。”她的最后一句话里带着一丝疑问语气,仿佛就连她,也在怀疑。
  “没什么大不了,”他呆滞地说道。他无法自制地看着床上被毯子遮盖的身形,“也许,我会回昂都。回卡安琅。”她抓住他的肩膀,把他从床前转过来。“你们男人,”她叹道,“总是这样,要么用肌肉、要么用心来思考,从来不用脑袋。对你来说,卡安琅跟卡里安一样糟糕。不论在哪个地方,你都会以死亡或者坐牢收场。你以为这是她的希望吗?如果你希望慰籍她的亡灵,就得活下去。”“你能否打点……”他说不出口。我老了,他心想。心软了。他从口袋里拿出沉甸甸的钱包,放在她手中,合起来,“这些钱应该可以打点……一切了。还有,他们开始问我的问题时,帮个忙。”“我会打点一切的,”她柔声回答,“你必须走了,索姆。立刻走。”他不情愿地点点头,缓缓地,开始把几件行李塞进鞍囊。当他收拾时,泽拉才第一次仔细看了看那个半截身子躺在衣柜里的胖子,并且大声吸了一口气。他疑惑地看着她;认识她这么久了,她从来都不是个见血晕倒的人。
  “这不是巴萨纳斯的人,索姆。至少,这个人不是。”她朝那个胖子摆摆头,“这是卡里安最公开的秘密了,他是赖庭家族的人。哥迪安的人。”“哥迪安。”他淡淡地重复。那该死的牧羊人到底把我卷进什么麻烦了?那艾塞达依到底把我们两个卷进什么麻烦了?不过,是哥迪安的人杀死了她。
  他的脸上肯定流露了他的想法。泽拉厉声说道,“狄安娜希望你活着,你这个傻瓜!你去刺杀国王试试看,你还没靠近他一百班就已经死了,更别说你还未必能靠得那么近!”城墙那边传来一阵呼喊,仿佛半数卡里安人在齐声大叫。索姆皱着眉从窗户看出去。耸立在墙外区屋顶之上的灰色城墙上空,一股浓烟直上天际。远在城墙之外。在第一股黑色浓烟旁,有几股灰色细烟迅速互相融合,而且,出现越来越多小股细烟。他估计了一下距离,深吸了一口气。
  “也许你最好也考虑一下离开。看起来似乎有人在放火烧谷仓。”“我以前也经历过暴动。你走吧,索姆。”最后看了一眼狄安娜裹在毯子里的身体,索姆拿起自己的行李,可是,当他迈开脚步时,泽拉又说话了。“你的眼里有危险的神色,索姆?;墨立林。想象一下,活着的狄安娜精神奕奕地坐在这里的样子。想象一下,她会说什么。她是否会让你离开,毫无意义地送死?”“我只是个上了年纪的吟游诗人,”他站在门口回答。而岚?;艾’索尔只是个牧羊人,然而,我们都在做我们必须做的事,“我能对谁造成威胁?”当他拉上房门,挡住她,挡住狄安娜时,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忧郁而冷酷的笑容。他的脚在痛,不过,当他决然地快步走下楼梯、走出旅店时,他几乎感觉不到。
  法梅镇外,一座俯瞰镇子的山顶上,一丛幸存的稀稀拉拉的灌木丛中,帕丹?;菲恩勒住了缰绳。背着他那件宝贝行李的驮马撞上了他的脚,他看也不看就一脚踢在它的肋骨上;驮马吃痛喷了喷鼻息,一直后退到绑在他马鞍上的牵绳最远处。那女人本来不愿意放弃她的坐骑,就跟所有跟随他的暗黑之友不愿意没有菲恩在场保护时独自留在山上跟半兽人一起一样。他很轻松就解决了这两个问题。半兽人锅子里的肉是不需要马匹的。那女人的同伴穿越捷路、从投门岭上一个久被遗弃的灵乡外的捷路门出来,又看着半兽人准备晚餐,早吓得魂飞魄散,绝对温顺。
  菲恩站在树林的边缘,打量着那座没有城墙保护的镇子,冷笑一声。一条小商队正在穿过镇子外围的马厩、马匹和马车停放场,隆隆地驶进镇子,另一队则往外走,那条被许多年的商队来往踩出来的土路扬起少许灰尘。从衣着判断,驾驶马车的人和几个骑马走在旁边的人是本地人,然而,那些骑马的人至少都配着宝剑,甚至有几个人带有枪和弓。他见过的少数士兵似乎并不监视这些算是已经被他们征服了的武装男人。
  他在投门岭已经呆了一天一夜,对这些人,这些宵辰人,有所了解。至少,跟那些失败者知道的一样。想找落单的人总是很容易,只要问法恰当,这种人也总是会回答问题。男人更喜欢收集入侵者情报,就像是他们真的相信自己最终会采取他们所晓得的某些行动,不过,他们有时候会尝试隐瞒。女人么,基本上,对于继续活下去更有兴趣,而不会在乎统治者是谁,然而,她们能察觉男人无法察觉的细节,而且,一旦她们停止尖叫,她们比男人更容易开口。孩子是开口最易的,不过,他们很少能提供有价值的信息。
  他听来的话里面,有四分之三已经被他当成神化了的胡说和谣言摒弃了,可是,现在他得收回其中一些判断。似乎,任何人都能进入法梅。当他看到二十个骑兵走出镇子时,他吃惊地发现,又有一件被他认定是胡说的事情变成了事实。他无法看清那些人胯下的坐骑,不过,那显然不是马匹。它们以一种流畅的姿态跑动,深色的皮肤似乎在晨光中稍微闪烁,仿佛是鳞片。他探出头看着他们消失在内陆方向,然后踢马往镇子走去。
  在马厩、停靠的马车和圈马之间的本地人对他并不注意。他对他们也没有兴趣;他一直骑到镇里,走上它那条向着港口缓缓下降的鹅卵石街道。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港口,以及停靠在那里的巨大异形宵辰船只。街上并不拥挤,也不空落,当他在街上寻找时,没有人打扰他。这里的宵辰士兵更多。人们低垂着目光,脚步匆匆地忙碌各自的事务,每当有士兵经过时,就鞠躬,但宵辰士兵不予理会。表面上,一切似乎都很平静,尽管街上有武装宵辰人,港口有宵辰船只,但是,菲恩可以感觉到暗里的紧张气氛。在人们紧张害怕的地方,他总能发挥所长。
  菲恩来到一座屋前有一打以上士兵守卫的大屋前,停步,下马。除了一个显然是军官的人之外,多数士兵披着全黑的盔甲,他们的头盔让他联想到蝗虫的脑袋。有两只皮肤如皮革、长着三只眼睛和角质尖喙的野兽像青蛙一般蹲在大门两侧;身边各站着一个士兵,士兵的盔甲胸部画着三只眼睛。菲恩看了看屋顶上飘扬的蓝边旗帜,旗上有一只展翅雄鹰,爪子握着闪电,他暗自笑了笑。
  街道对面的屋子里,一对对用银链串在一起的女人进进出出,不过,他不去理会她们。他从村民口中得知她们是damane。她们也许迟些会有些用途,但现在没用。
  士兵们在看他,特别是那个军官,他的盔甲全是金色、红色和绿色。
  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深深鞠了一躬。“大人,我这里有样东西大概能使你们的大领主很有兴趣。我向你保证,他会希望亲眼看看它和我的。”他朝驮马背上那个仍旧跟他的手下发现时一样包裹在毯子里用带子绑好的四方形物品示意。
  军官上上下下打量他。“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你发过誓没有?”“我服从、等待、侍奉,”菲恩流利地回答。每一个他审问过的人都提到这誓言,虽然没有人明白它的意思。如果这些人想听发誓,他随时可以发任何誓言。他早已数不清自己发过多少誓了。
  军官招手叫他的两个手下去看看毯子下面有什么。当他们把箱子从驮马背上搬下来,把带子毛毯解开时,因重量而发出的惊讶的哼哧声变成了屏息。军官面无表情地看着搁在鹅卵石上那嵌着银饰的金色箱子,然后看着菲恩。“这是一件够资格送给女皇陛下的礼物。你跟我来。”其中一个士兵粗鲁地给菲恩搜身,不过他注意到那军官和两个抬箱子的士兵在进屋之前交出了宝剑和匕首,所以他默默地忍了。虽然,他对自己的计划已经很自信,然而对于这些人,任何事情,不论有多小,只要他能多了解一些,都可能会有帮助。他一直都很自信,不过,在一个贵族害怕自己的追随者会刺杀自己的地方,他是最有自信的。
  当他们走进门时,军官朝他皱起了眉,有那么片刻,菲恩不明白为什么。当然了。那些野兽。不论它们是什么东西,都比不上半兽人可怕,跟迷惧灵相比更不能算什么,所以他对它们看都没有多看一眼。此刻再装出害怕它们的样子已经迟了。不过,宵辰人没说什么,只是带着他往屋子深处走去。
  于是,菲恩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除了用折叠屏风遮挡墙壁之外没有家具的房间里,脸贴着地板,听着那军官向大领主图拉克报告他和他的礼物。仆人搬来一张桌子,把箱子放在上面,好让大领主无须弯腰;菲恩只能看到仆人们的软布鞋在快步走动。他焦急地等待着轮到他说话的时刻。终有一天,别人向他鞠躬的时候会来临。
  然后,士兵退下了,菲恩得到了站起来的许可。他缓缓地站直,打量剃着光头、指甲留得很长、穿着织有鲜花图案的蓝色丝袍的大领主,也打量他身旁那个半边头剃光、另外半边的浅色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子的男人。菲恩很肯定,那个穿绿衣的家伙不论看起来如何了不起,仍然只是个仆人,不过,仆人是可以利用的,特别是那些很受主人重用的仆人。
  “一件非凡的礼物,”图拉克的目光从箱子上抬起来看着菲恩。从大领主的身上飘来玫瑰的香气,“然而,疑问显而易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怎会得到一个多数贵族都买不起的箱子?你是个贼吗?”菲恩整整身上那件脏兮兮的破外套。“人有时候必须韬光隐晦,领主大人。我此刻的衣衫褴褛使我得以把宝物顺利带到您的跟前。这个箱子很古老,领主大人——跟传奇时代一样古老——在它的里面,有一件稀世珍宝。很快——非常快,领主大人——我将可以打开它,把宝物呈与您,有了它,您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占领这片土地,一直到世界之脊、艾尔废墟、更远的地方。没有人能抵抗您,领主大人,一旦我——”图拉克指甲超长的手指开始沿着箱子移动,菲恩停住了。
  “我见过这样的箱子,来自传奇时代的箱子,”大领主说道,“尽管全都没有它这么漂亮。只有看得懂上面图案的人才能打开它们,不过我——啊!”他在那华丽的螺纹浮雕之中按了一下,清脆的咔一声响起,他打开了盖子。一个可能是失望的神色在他脸上闪过。
  菲恩紧紧咬着嘴唇的内侧阻止自己的嘶吼,咬得鲜血流出。打开箱子的人不是他,这减少了他用来讨价还价的本钱。不过,计划的其余部分仍然能按照他的愿望进行,只要他能逼迫自己耐心。然而,他已经耐心了太久了。
  “这就是来自传奇时代的宝物?”图拉克说道,一手拿起弯曲的号角,另一只手拿起弯刃金柄红宝石匕首。菲恩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着拳头,才没有动手去抢那匕首,“传奇时代,”图拉克轻声重复着,用匕首的刀尖沿着号角口上的银色文字滑动。他的眉毛惊讶地挑了起来,这是菲恩在他脸上第一次看到公开的表情,不过,下一瞬间,图拉克的脸又恢复平静,“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瓦勒尓之角,领主大人,”菲恩流利地回答,很开心地看到梳辫子男人的嘴惊讶地张开了。而图拉克只是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大领主转过身。菲恩眨眨眼,张口想问,看到黄发男人猛地做了个手势,便闭嘴跟了上去。
  又是一个所有原来家具都搬走了的房间,用折叠屏风以及一张面对一个高大的圆形柜子的单独椅子代替。图拉克仍然拿着号角和匕首,目光看了看柜子,又移开了。他没有说话,但是另一个宵辰人快速发出连串命令,不到片刻,穿着朴素羊毛袍子的男人从屏风后的一扇门出现了,抬进来另一张小桌子。一个长着一头颜色浅得接近白色的头发的年轻女人随后进来,手臂里抱着一把各种大小、形状的磨光小木架。她的衣服是白色丝衣,如此纤薄,菲恩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身体,不过,他的眼里只有那把匕首。号角是一种终结的方式,但匕首是他的一部分。
  图拉克轻轻碰了碰女孩怀里的一个木架,她把它放在了桌子中心。男人在那梳辫子男人的指挥下,把椅子转过来面向木架。低级仆人的头发是披在肩上的,他们鞠着躬,头几乎碰到膝盖,快步退出了房间。
  图拉克把号角放在木架上,使它直立着,又把匕首放在架子前的桌面上,然后坐到椅子里。
  菲恩再也忍不住了。他伸手去取匕首。
  黄发男人握住了他的手腕,力量大得骨头都能捏碎。“贱狗!敢擅自触摸领主大人财物的人,要砍手的。”“这是我的。”菲恩咆哮。耐心!已经等了这么久。
  图拉克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抬起一只指甲涂成蓝色的手指,菲恩被拉到了一边,好让大领主可以没有阻挡地看着那个号角。
  “你的?”图拉克说道,“在一个你无法打开的箱子里?如果你能给我带来足够的趣味,我可能会把匕首给你。就算它是传奇时代的遗物,可我对这种东西没有兴趣。首先,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把瓦勒尓之角送给我?”菲恩渴又望地看了匕首片刻,然后挣脱了手腕,一边搓着它一边鞠了一躬。“这样,您就可以吹响它,领主大人。这样,只要您愿意,您就可以完全占领这片土地。整个世界。您也许可以推倒白塔,把艾塞达依磨成粉末,即使是她们的力量也无法阻挡从坟墓中回来的英雄。”“我要吹响它,”图拉克的语气很冷淡,“推倒白塔。还是这个问题,为什么?你声称你服从、等待、侍奉,不过,这是一个违背誓言者的土地。为什么你要把你的土地送给我?你跟这些……女人有什么私人恩怨?”菲恩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充满说服力。耐心,就像一只衷心感到烦闷的小虫。“领主大人,我的家族有个代代相传的誓言。我们侍奉阿图尔?;帕恩得拉?;坦李尔大帝,在他被塔瓦隆的女巫谋杀之后,我们没有背弃我们的誓言。当其他人争战、撕碎阿图尔?;鹰翼的帝国时,我们坚持着自己的誓言,为此而受苦受难,却仍然坚持。这是我们的传统,领主大人,父亲传给儿子,母亲传给女儿,自从大帝被害之后,一直传到今天。我们等待阿图尔?;鹰翼派往艾莱斯大洋彼岸的军队回归,我们等待阿图尔?;鹰翼的血脉回归,来摧毁白塔,夺回大帝的天下。当鹰翼的血脉回归,我们将会侍奉、忠告,就如我们为大帝所做的一样。领主大人,除了边缘之外,飘扬在这座屋子上空的旗帜是阿图尔?;帕恩得拉?;坦李尔派去领军渡洋的儿子鲁萨尔的。”菲恩双膝跪下,漂亮地模仿被征服的姿势,“领主大人,我只希望侍奉并且忠告大帝的血脉。”图拉克沉默了许久,菲恩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需要继续游说;他准备了更多说词,足够地多。不过,终于,大领主说话了。“你似乎知道一些事情,我们来到这里之后,还没见过任何人,不论身份高低,知道这些事情。这里的人把回归当成十个谣言中的一个,但是,你知道。我可以从你的眼中看出,从你的话中听出。我几乎要以为你是派来骗我入陷阱的人。不过,有哪一个拥有瓦勒尓之角的人会这样用它?那些跟随hailene而来的直系没有一个人拥有号角,因为,传奇说它藏在这片土地上。而这里的任何贵族,当然只会用它来对付我,而不是交给我。你是如何得到瓦勒尓之角的?你是否宣称自己是传奇中的英雄?你做过什么勇敢的事迹?”“我不是英雄,领主大人。”菲恩冒险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但图拉克的表情没有变,于是他继续,“号角是我的一个祖先在大帝死后的混乱之中发现的。他知道如何打开箱子,但是他在那撕裂阿图尔?;鹰翼帝国的百年战争期间去世,这个秘密随他一起消逝了,于是,我们所有跟随他的人都只知道号角就在箱子里,我们必须保全它,直到大帝的血脉回归。”“我几乎要相信你了。”“相信我,领主大人。一旦您吹响号角——”“不要弄巧成拙。我不会吹响瓦勒尓之角。等我回到宵辰,我会把它作为我最主要的战利品之一呈献给女皇。也许,女皇会亲自吹响它。”“可是,领主大人,”菲恩争辩,“您必须——”他忽然发现自己侧躺在地,天旋地转。直到他视力恢复正常,看到浅发辫子男人搓着手指关节之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有些词语,”那家伙柔声说道,“是决不能对领主大人使用的。”菲恩为那个男人选定了死法。
  图拉克的目光从菲恩身上移到号角上,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也许,我会把你跟瓦勒尓之角一起交给女皇。她也许会觉得你,一个声称自己的家族当其他人全都违背或者遗忘誓言的时候一直保持忠诚的人,很有趣。”菲恩一边爬起来,一边隐藏心中忽然高涨的兴奋之情。直到图拉克提起,他才知道还有女皇这样一个人存在,不过,又一个接近统治者的机会……将带来新的途径、新的计划。接近一个控制着强大宵辰、手里拿着瓦勒尓之角的统治者。这比起让这个图拉克成为国王要好得多,他的计划中的一部分是可以等待的。柔和。不能让他发现你有多么想要。都过了这么久,再多一点耐心无所谓。“如您所愿,领主大人,”他说道,装成一个只想侍奉的人。
  “你看起来迫不及待,”图拉克说道,菲恩忍住退缩的冲动,“我会告诉你,为什么我不吹瓦勒尓之角,甚至不保管它,也许这可以治疗你的渴望。我不希望我的礼物的行为冒犯了女皇陛下;如果你的渴望不能平息,它将永远得不到满足,因为你将永远不能离开这里的海岸。你知道吗,任何吹响瓦勒尓之角的人将从此与它连结?只要他或者她活着,号角对其他人来说就只是个普通号角罢了?”他的语气并不期望回答,而且,他也没有停下来等回应,“在水晶王座的继承权之中,我位列第十二。如果我保管瓦勒尓之角,所有排在我和王座之间的人都会认为,我打算争夺第一继承人资格,而女皇,当然了,希望我们能互相竞争,如此,最强大和最机智的人就能继承她,目前,她心中认定的是她的第二个女儿,任何威胁图恩的人都不会招她喜欢。如果我吹响它,即使我把这土地送到她脚下,把白塔的每一个女人都用银链锁起,女皇,愿她万寿无疆,肯定相信,我不仅仅想当她的继承人。”菲恩差点要向他建议,有了号角的辅助,那将是多么可能成真的事情。大领主语气里有某种暗示——令菲恩难以置信——他真的希望她万寿无疆。我必须耐心。像树根里的蛀虫。
  “女皇的耳目无处不在,”图拉克继续道,“可能是任何人。环出生在阿拉丹家族、成长在阿拉丹家族,而且,他们家已经做了十一代仆人,然而,就连他也可能是个耳目。”梳辫子男人做了个辩解的手势,但是半路又猛地缩回去,恢复静止姿势,“就算身为领主,也可能会发现自己最大的秘密被耳目们探知,也可能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落到了真相探索者手中。真相总是难以辨清,然而,探索者为了探索不会手软,而且,只要他们认为有需要,就会追查到底。为了不让那些男女领主在他们手中死去,他们不遗余力,当然,这是因为,没有人可以杀害血管里流着阿图尔?;鹰翼之血的人。如果女皇必须下令处死这样的人,那不幸的人将会被活着放入一个丝袋,挂在大乌鸦塔上,直到它腐烂为止。像你这样的人,是得不到这种待遇的。在宵达的九月宫,你这样的人将会因为一个错误的眼神、一句失言、一个念头而落到探索者手中。你仍然渴望吗?”菲恩设法让膝盖抖了抖。“我只希望侍奉和忠告,领主大人。我知道许多可能有用的事情。”这个宵达的什么宫听起来像个能为他的计划和技巧找到肥沃土壤的地方。
  “在我回到宵辰之前,你要用你的家族和家族传统故事来取悦我。在这个光明遗弃之地,找到第二个能取悦于我的人真让人松一口气,就算你们俩人如我怀疑般都在撒谎。你可以退下了。”再没有别的话,但是那个头发接近白色、穿着几乎透明的袍子的女孩又出现了,快步走到大领主跟前跪下,低着头,用一个漆盘送上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
  “领主大人,”菲恩说道。那个梳辫子男人,环,抓住了他的手臂,但是他挣脱了。当菲恩鞠下他有生以来最深的一躬时,环抿紧了嘴唇。我会慢慢杀死他,就这么办,“领主大人,我的身后有追赶者。他们意图夺去瓦勒尓之角。是暗黑之友,也许更糟,领主大人,他们最多只比我晚一两天。”图拉克用长指甲手指捏着那只薄杯子,啜了一口里面的黑色液体。“少有暗黑之友能在宵辰存活。那些能熬过真相探索者的都落在刽子手的斧头下了。跟暗黑之友见见面也许很有趣。”“领主大人,他们很危险。他们带着半兽人,由一个自称岚?;艾’索尔的人带领。那是个年轻人,然而在暗影中堕落得让人难以置信,善于撒谎和扭曲。在很多地方,他声称了许多身份,但是,半兽人总是随着他的出现而出现,领主大人。半兽人总是会出现……并且杀戮。”“半兽人,”图拉克沉思道,“宵辰没有半兽人。不过,暗夜军队还有其他盟军。其他怪物。我常常猜想,蛙熊是否可以杀死半兽人。我会叫人防备你说的半兽人和暗黑之友,假设他们不是另一个谎言。这个土地无聊得让我疲倦。”他叹了一口气,嗅了嗅杯子散发的气味。
  菲恩任由皱着眉头的环把自己拉出房间,甚至几乎没去听那龇牙咧嘴的教训说,如果他胆敢再试试当图拉克大人准许他离开时不离开,将会发生什么事。他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被推到街上,加上一个硬币和一个叫他第二天再来的指示。现在,岚?;艾’索尔是他的了。我终于能看到他死了。然后,世界将会为它对我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他低声笑着,牵着马匹,往斜坡下的镇子走去,去找旅店。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三十五章 苏扶灵乡

  岚一行人离开耸立在河边山丘上的卡里安,骑马走了半天,地势渐渐变成较为平坦的森林地带。石纳尓士兵们的盔甲仍然收在驮马背上。他们走的地方没有道路,只有零散的车轮痕迹和少数农场或者村庄。维琳催逼着众人加快速度,而英塔——不停地发牢骚抱怨他们居然自愿上钩,说菲恩绝对不会把自己真正要去的地方告诉他们,然而,同时也抱怨他们现在前进的方向与投门岭背道而驰,仿佛他自己也在半信半疑,投门岭也并非远在数月路程距离之外除非用此刻采取的方法——也愿意协助她。灰色猫头鹰旗帜随风飘扬。
  岚绝决地骑马前行,避开与维琳交谈。他会做这件事——用英塔的说法,承担这个责任——然后,他就可以再一次、彻底地摆脱艾塞达依。珀林似乎受到他的感染,目光直视着前方。当天色几乎全黑,众人终于在一座森林的边缘停下来过夜时,珀林向洛欧打听灵乡的事情。半兽人不会进入灵乡,那么狼呢?洛欧简短地回答,只有暗影生物才不愿意进入灵乡。当然了,还有艾塞达依,因为他们在灵乡里无法接触真源或者引导唯一之力。巨灵本身是众人之中最不乐意前往苏扶灵乡的。而马特是唯一一个表现出热心、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想去的人。他的皮肤看起来像是在太阳下曝晒了一年,他的脸颊开始凹陷,可他却说自己随时能参加赛跑。在他卷起毯子入睡之前,维琳为他进行了治疗,然后第二天上马之前又做了一次,可是看起来却似乎毫无用处。就连胡林,看着马特时也皱起了眉头。
  第二天,太阳高挂在空中,走着走着,维琳忽然在马鞍上挺直了腰四处张望。她身旁的英塔也惊了一下。
  岚看不出来此刻环绕他们的森林有什么异样之处。低矮的灌木不算太密;他们在橡树和山胡桃、黑橡胶树和山毛榉树、这里那里夹杂的一棵高大松树或羽叶树、还有偶尔冒出的白千层组成的树荫下走得还算轻松。不过,当他跟在他们俩身后往前走时,忽然觉得一阵凉意从他身上扫过,感觉像是在冬天跳入了水树林中的水池一般。它一闪而逝,留下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同时,也有一种隐约的遥远的失落感,尽管他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每一个人走到那一点时,都吃了一惊或者轻叹一声。胡林张大了嘴,乌鲁轻声嘀咕,“见鬼,该死的……”然后摇摇头像是想不出还可以说些什么。珀林的金瞳里露出一种认识的神色。
  洛欧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再呼出。“这种感觉真……好,又回到灵乡了。”岚皱着眉四处张望。他本来以为灵乡是特别不同的地方,可是,除了那阵凉意之外,森林跟他们一整天在走的森林没有什么两样。当然,这里有一种突然觉得轻松的感觉。然后,一棵橡树后,走出一个巨灵。
  她比洛欧矮——这意味着她比岚还是要高出头和肩膀的位置——不过,长着一样的宽鼻子和大眼睛,一样的阔嘴巴和穗子耳朵。但是她的眉毛不如洛欧的长,她的五官跟他相比显得精致些,耳朵上的茸毛靓些。她穿着一条绿色裙子和一件绣有鲜花的绿色斗篷,手里拿着一簇银铃花,似乎她正在采花。她平静地看着他们,等着他们走近。
  洛欧从他的大马背后爬下,匆匆地鞠了一躬。岚和其他人也照做,只是比洛欧动作慢了些;就连维琳也点了点头。洛欧很正式地报上众人名字,只是没有说出自己所属灵乡的名字。
  有那么一会儿,巨灵女孩——岚很肯定她的年纪不比洛欧大——打量着他们,然后露出微笑。“欢迎来到苏扶灵乡。”她的声音也是洛欧声音的轻量版,如同体型较小的大黄蜂发出的较为柔和的嗡嗡声,“我是阿娜之女艾娃之女,名叫迩妮。欢迎你们。自从石匠们离开卡里安之后,这里的人类访客真是太少了,现在忽然又来了这么多。啊,我们甚至招待了一些游民,虽然,当然,他们已经离开,那时……噢,我说得太多了。我带你们去见长老吧。只是……”她用目光在众人中寻找领头的人,最后落在维琳身上,“艾塞达依,您带了这么多人,而且都是有武器的。您是否可以留下一部分人在外面呢?请原谅我,不过,在灵乡这里同一时间招待这么多的武装人类总是令人不安。”“当然可以,迩妮。”维琳说道,“英塔,你来安排好吗?”英塔向乌鲁下命令,结果,石纳尓人之中只有他和胡林跟着迩妮走向灵乡深处。
  迩妮带着维琳和英塔在前方引路,胡林走在中间,好奇地东张西望,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岚跟着大家牵马而行,洛欧走到他的旁边,不住地往前面的迩妮看。他弯下腰,轻声对岚说道,“你说她是不是很漂亮,岚?她的声音如歌声般动听。”马特偷笑起来,可是当洛欧疑惑地看向他时,他说,“非常漂亮,洛欧。对我来说,高了点儿,你明白的,不过,非常漂亮,我肯定。”洛欧将信将疑地皱起眉,但是点了点头。“是的,她很美。”他的表情轻松起来,“回到灵乡真的感觉很好。倒不是说,渴望开始压倒我,你明白的。”“渴望?”珀林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洛欧。”“我们巨灵一族是受灵乡束缚的,珀林。据说,在裂世之前,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前往任何地方,呆多久都可以,跟你们人类一样,但是,这种情况随着裂世而改变了。巨灵跟其他所有种族一样四散,他们无法再找到任何一个灵乡。所有的地方都移动了,一切都变了。山脉、河流、甚至海洋。”“人人都知道裂世是怎么回事,”马特不耐烦地说道,“那跟这个——这个渴望有什么关系?”“在放逐期间,我们迷失了方向,四处游荡,第一次遭遇了渴望。那是一种渴望重回灵乡、重回家园的欲望。很多巨灵因此而死。”洛欧哀伤地摇着头,“死去的比活下来的要多很多。当我们在十国盟约期间,终于一个接一个地找回灵乡时,表面上看我们终于克服了渴望,然而,它改变了我们,在我们体内播下了种子。如今,如果一个巨灵离开灵乡太久,渴望将会再次降临他身上;他会开始变得虚弱,如果不能回家,他就会死去。”“你需要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吗?”岚担忧地问道,“没必要为了跟我们走而害死你自己。”“渴望来临时,我会知道的。”洛欧笑道,“它需要很长时间才会发展到强烈得足以伤害我。你知道吗,达拉在海族中间呆了十年,期间连灵乡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过,最后她平安返家了。”树林之中出现了一个女性巨灵,停了一会儿,跟迩妮和维琳说话。她上下打量了英塔之后,便把他晾在了一边,英塔不由得眨了眨眼。她的目光扫过洛欧,在胡林和艾蒙村三个伙伴身上闪了闪,然后转身回到林中;洛欧似乎一直尽量躲在自己的马匹身后。“况且,”他一边警惕地越过马鞍看着她的背影一边说道,“比起跟你们三个 ta'veren一起旅行来,在灵乡的生活很闷的。”“要是你打算再说这种话……”马特嘟哝。
  洛欧赶紧改口,“那么,三个朋友吧。你们是我的朋友,我是这样希望的。”“我是的。”岚简单地说道。珀林也点点头。
  马特笑了。“我怎能不跟一个丢骰子丢得那么烂的家伙做朋友呢?”岚和珀林看着他,他摊摊双手,“噢,好吧。我喜欢你,洛欧。你是我的朋友。只要别再继续唠叨……啊!有时候,跟你呆在一起就像跟岚呆在一起那么糟糕。”他沉下声音嘀咕,“至少,在灵乡里我们很安全。”岚皱起眉头。他知道马特的意思。在灵乡这里,我无法引导。
  珀林捶了马特肩膀一拳,不过,当马特扭着那张憔悴的脸看他时,又露出了抱歉的表情。
  这时候,岚注意到这里有音乐,某处,有笛子和小提琴奏出欢快的曲调,飘过林间,还有低沉的嗓音歌唱着,欢笑着。
  “清理田地,整平泥土。
  让杂草残梗无处立足。
  我们在这里劳动,我们在这里洒汗,冲天的大树将在这里拔地而起。”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意识到自己一直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看到的巨大影子竟然也是一棵大树,那支撑着树冠、如同山脊一般的树干至少有二十步之粗。他屏着呼吸,目光沿着树干往上看,一直到那浓密的树冠上,再到那往四面八方伸展如同一朵巨大蘑菇的枝桠上。树冠底部距离地面足有一百步,树冠顶部还远远不止。
  “见鬼了,”马特吸着气说道,“就这么一棵树的木头可以拿来建十座,不,五十座房子了。”“砍掉树王?”洛欧反感地质问,而且,他还不是只有一点生气而已。他的耳朵竖得笔直,一动不动,长长的眉毛低垂在脸颊上,“我们永远都不会砍掉树王的,除非它自己死去,但它们几乎是不死的。裂世后幸存的树王很少,但是,有些最大的树王是在传奇时代期间种下的。”“对不起,”马特说道,“我只是想描述它们有多么大而已。我不会伤害你们的树木的。”洛欧点点头,怒火似乎平息了。
  现在,前面出现了很多巨灵,在树木之间走动。虽然所有巨灵都往新来者张望,有些甚至友好地点点头或者略略鞠一躬,但没有人停下或者说话,多数看起来都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他们走动的姿势有点特别,是一种混合着仔细地思虑和几乎孩子般无忧无虑地喜悦的姿势。他们明白自己是谁,明白自己身处何方,他们喜欢这种状态,他们似乎对自己、对周围的一切感到发自内心的平和。岚发现,自己在羡慕他们。
  有几个男性巨灵个子比洛欧高大,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其中的年长者;他们的嘴唇和下巴上全都留着跟飘扬的眉毛一样长的胡子。而较为年轻的巨灵则跟洛欧一样刮得干干净净。不少男性都穿着长袖衬衣,拿着铲子和锄头或者锯子和沥青桶;其他人则穿着朴素的外套,纽扣一直扣到领口,衣摆在膝盖上方像裙子一般展开。女性似乎喜欢刺绣的鲜花,而且,不少女性的头发里也戴着花朵。年轻女性只有斗篷上才有刺绣;年长女性则连裙子也有,有些灰发女性的裙子上从领口一直到裙摆都绣着鲜花和藤蔓。有那么十来个巨灵,其中以女性为主,确实对洛欧特别留意;他走路的时候,两眼直视前方,走得越深入,耳朵抽动得越严重。
  这里的树木之间,四散着覆盖青草、野花的土墩,当一个巨灵显然从其中一个土墩的里面走了出来时,把岚给唬了一跳。然后,他看到这些土墩上是有窗户的,其中一扇窗后,很清楚能看到一位巨灵妇女在搓馅饼面团,他这才明白,这些是巨灵的房屋。窗框是石头砌成的,不过,它们不但看起来形态自然,简直就像是风和水经历数代雕刻而成。
  拥有魁梧躯干的树王爬在地面上的树根粗壮得可与马匹身体相比,它们相互之间需要相当大的空间间隔。不过,有好几棵树王就长在镇子里。泥土坡道就铺在树根之上。事实上,除了道路之外,一看之下唯一能把镇子跟森林区分开来的就只有镇子中间那一片宽阔的广场,广场正中有一个只可能是树王留下的树桩,直径将近一百步,表面打磨得跟任何地板一样光滑,而且,在好几个地方建有登上它的台阶。岚正在想象它曾经有多么高大时,迩妮说话了,声音足够让他们一行人都听清楚。
  “我们的另外一些客人过来了。”三个人类女子绕过巨树桩的边缘走来。最年轻的一个女子手里捧着一个木碗。
  “艾尔人,”英塔说道,“是矛之少女。幸好我把梅西玛和其他人一起留下了。”然而,他依然从维琳和迩妮身边移开一步,反手到肩后松开插在背后剑鞘里的宝剑。
  岚怀着不安与好奇打量那些艾尔人。他们正是太多人尝试告诉他说他属于的那个种族。其中两个女子是成年女人,另一个只能算刚刚脱离女孩年纪,不过,全部三个人以女性来说都算是个子高的。她们头发的颜色从略带红色的棕色到将近金黄都有,剪得很短,但是在脑后留了一撮窄窄的长及肩膀的发尾。她们穿着松身裤子,裤脚束在软靴里,她们的衣服都是暗色系,颜色有棕色、灰色或者绿色;他猜,这些衣服在岩石或者树木之间的隐匿效果几乎跟守护者的斗篷一样好。她们肩头露出背后的背着的短弓,腰间挂着箭袋和一把长刀,每一个人手里都带有一面皮革小圆盾和一捆杆短枪头长的短矛。就连最年轻的艾尔女子的举动也流露出一种知道如何使用身上武器的气势。
  这些女子忽然注意到其他人类的存在;她们吃惊的表情似乎既因为看到岚他们一行人,也因为没想到自己会被吓一跳,不过,她们的反应快如闪电。最年轻的女子喊了一声,“石纳尓人!”然后转身小心地放下手里的碗。另外两个迅速摘下围在肩上的棕色头巾,用来包住头部,然后用黑纱蒙住脸部,只留下两只眼睛。年轻女子直起腰之后也跟她们一样做。她们弯腰曲腿,以谨慎的步伐前进,并且从那捆短矛中取出一支握在手里,另一只手举着盾牌和其余短矛挡在身前。
  英塔拔出了宝剑。“请站到旁边去,艾塞达依。迩妮,请站到旁边去。”胡林抽出破击剑,另一只手在棍和剑之间犹疑;再看了一眼艾尔人手中的短矛之后,他选择了剑。
  “你们不要这样,”巨灵女孩抗议,她绞着双手,看看英塔,看看艾尔人,又看看英塔,“你们不要这样。”岚意识到自己的苍鹭宝剑也已经出鞘在手。珀林的斧子还没完全抽离腰间的挂环,正在摇着头犹豫。
  “你们两个疯了吗?”马特质问。他的弓仍然斜背在身后,“我可不管她们是不是艾尔人,她们可是女的。”“住手!”维琳喝道,“立刻住手!”艾尔人的脚步一点没有停下,艾塞达依沮丧地紧握双拳。
  马特向后退去,一脚踩在马镫上。“我要走了,”他宣布,“你们听到没有?我可不要留在这里等她们把那些东西扎在我身上,我也不要朝女人射箭!”“约定!”洛欧喊叫,“想想约定!”可这句话跟维琳和迩妮不停的请求一样无效。
  岚注意到,艾塞达依和巨灵女孩都站在远离艾尔人前进方向的地方。他心想,也许马特说得对吧。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动手伤害女人,就算她要取自己性命。使他下定决心的是,即使他真的设法爬到红的背上,那些艾尔人此刻也已经来到不到三十步之外了。他怀疑,那些短矛是可以飞这么远的。当那些女人保持弯腰曲腿姿势、手端短矛靠近时,他不再担心自己是否要动手打她们了,转而担心如何阻止她们伤害自己。
  他焦虑地寻找虚空,它来了。在那漂浮在虚空之外的遥远意识中,他知道,就只有虚空而已。塞丁的光芒不在。空灵的感觉比起他的记忆中更加空寂,更加巨大,如同一种足以吞噬他的饥渴。一种想要更多的饥渴;本来应该有更多的。
  突然,一个巨灵走到了两方之间,窄长的胡须颤动着。“这是什么意思?放下你们的武器。”他显得十分愤怒,“你们”——他怒目瞪着英塔,胡林,岚和珀林,尽管马特双手空空,他的怒视也把他包括在内——“还算是情有可原,可是,你们”——他转过身面对已经停下脚步的艾尔女人——“你们把约定给忘清光了吗?”她们摘下头巾,取下面纱,动作快得似乎是想假装自己从来没有戴过它们。女孩的脸通红,另外两个女人显得局促不安。其中一个头发偏红的女人说道,“请原谅我们,树兄弟。我们记得约定的,我们本来不会露出武器,可是,我们身处砍树人的土地,这里,人人都是我们的敌人,而且,我们见到他们带有武器。”岚看到,她的眼睛是灰色的,跟自己一样。
  “你们身处灵乡,芮安,”巨灵柔声说道,“在灵乡,所有人都是安全的,小妹妹。这里没有战斗,没有互相攻击的双手。”她惭愧地点点头,巨灵又看着英塔一行人。
  英塔还剑入鞘,岚也是,虽然动作比神色几乎跟艾尔人一样尴尬的胡林慢了点。珀林的斧子从头到尾就没有完全离开过挂环。岚的手离开剑柄时,也释放了虚空,打了个冷战。虚空离开了,可是,留下了一种全身都那么空荡荡,需要有什么东西来充实的感觉,这种感觉消逝得非常缓慢。
  巨灵转向维琳鞠了一躬。“艾塞达依,我是劳得之子拉瑟之子菊银。我是来带你去见长老的。他们希望知道为何一位艾塞达依会带着武装战士和我们的一位年轻成员来到我们中间。”洛欧缩着肩膀,仿佛想消失。
  维琳遗憾地看了看艾尔人,那样子似乎是想跟她们谈谈,然后,示意菊银带路。菊银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看洛欧一眼,就带着她走了。
  有那么一会儿,岚和其他人面对那三个艾尔女人不安地站着。至少,岚知道自己不安。英塔看上去稳如磐石,脸上木无表情。艾尔人虽说是摘下了面纱,可是,手里仍然端着短矛,而且,她们打量着四个男人的目光像是要刺穿他们的身体一般。特别是岚,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中,怒火越来越盛。他听到最年轻的那个女子嘀咕,“他配剑!”语气中混杂着惊惧和蔑视。然后,她们三个离开了,只停了一下去端起那个木碗,边走边回头看岚和其他人,直到消失在林中。
  “矛之少女,”英塔喃喃念道,“我从来都不知道,她们戴上面纱之后还能停下来。只是寥寥几句话,断不能阻止她们的。”他看着岚他们三个艾蒙村伙伴,“你们真该去看看红影的冲锋,或者石战士的。他们跟雪崩一样势不可挡。”“只要他们记起约定,他们就不会破坏它,”迩妮微笑道,“她们是来求歌木的。”她的语气里含着一丝骄傲,“我们苏扶灵乡有两位树歌手。如今有这种力量的巨灵很少了。我听说,尚台灵乡有一位非常有天分的年轻树歌手,可是,我们有两个呢。”洛欧脸红了,不过,她似乎没留意到,“请你们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休息,等待长老们的接见。”他们跟着她走时,珀林喃喃说道,“歌木,我的左脚( niniya:呃,这话我也不明白,原文就是sung wood, my left foot。)。那些艾尔人在找破晓之人。”马特干巴巴地补充道,“他们在找你,岚。”“找我!这太离谱了。你怎么会认为——”这时,迩妮带着他们走下一道楼梯,岚住了口。他们走进一座覆盖着野花的屋子,这个地方显然是为了接待人类客人而准备的。房间的墙壁是石砌的,宽有二十步,彩色的天花板距离地面足有两班,不过,为了给人类提供一个舒适的地方,巨灵们已经是尽了力了。家具仍然显得有点大过头,椅子高得使坐在上面的人两脚离地,桌子比岚的腰还高。而那个石砌壁炉,至少胡林是可以笔直地走进去的,它更像是水流冲刷而成,而非手工制造。迩妮疑惑地看着洛欧,但是他对她的关注并不回应,把一张椅子拉到最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里坐下了。
  巨灵女孩一走,岚就把马特和珀林拉到一旁。“你们说他们在找我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们会这样想?他们有什么理由要找我?她们走的时候,都那样瞪着我。”“她们看着你,”马特咧嘴笑道,“就像在看一个整个月没有梳洗过的家伙,而且还用绵羊消毒液把自己泡了个透。”他收起笑容,“不过,她们很可能是在找你。我们遇到过另一个艾尔人。”他们俩开始讲述在弑亲者匕首那次遭遇的经过,岚越听越惊讶。多数是马特在说,珀林则时不时在他过度夸张的地方加以纠正。马特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个艾尔人有多么危险、那次遭遇又如何险些变成战斗。
  “于是,既然你是我们认识的唯一一个艾尔人,”他结束道,“好吧,那就可能是你了。英塔说,艾尔人从来没有离开过废墟生活,所以,只有你了。”“我可不觉得这有趣,马特,”岚怒道,“我不是艾尔人。”艾梅林说你是。英塔觉得你是。塔说过……他当时病了,在发烧。他们,艾塞达依和塔,已经动摇了他对自己身世信念的根基,尽管当时塔病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们砍断了他的支柱,任他被狂风吹倒,然后又为他提供可以攀附的新支柱。伪龙神。艾尔。他无法把那些当作自己的根基。他不会的。“也许我不属于任何种族。但是,双河是我唯一的家。”“我没有什么意思,”马特辩解道,“只是……见鬼,英塔说你是。梅西玛说你是。尤里恩的外貌简直就是你的侄子,还有,如果芮安穿上裙子说她是你的阿姨,你自己都会相信。噢,好吧。不要这样看着我,珀林。如果他要说他不是,那就不是咯。反正,这能有什么区别?”珀林摇摇头。
  几个巨灵女孩送来了擦脸擦手用的水和毛巾,芝士、水果和葡萄酒,还有尺寸有点大拿在手里不太合适的高脚锡杯。然后又来了些巨灵妇女,她们的裙子全都绣着花。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加起来有十几个了,来问人类客人是否觉得舒适,有没有别的需要。每一个妇女在离开前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洛欧身上。他必恭必敬地回答她们的问题,但是用词简洁得岚认识他以来从没见过。他站在那里,把一本巨灵尺寸的木皮书紧紧地抱在胸前像是当作盾牌。她们离开之后,他缩在自己的椅子里,把书本挡在脸前。这个房间里的书本是其中一件不是按照人类尺寸准备的物品之一。
  “闻一闻这里的空气,岚大人,”胡林说道,微笑着深吸一口气。他的脚悬在桌旁的一张椅子边上,像个男孩般前后摆动着,“我从来都不会觉得某个地方闻起来差劲,然而这种感觉……岚大人,我觉得这里绝对没有发生过杀戮。甚至没有伤害,除了意外。”“灵乡应该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安全的地方,”岚说道。他在看洛欧,“反正,故事里是这么说的。”他吞下最后一口白芝士,走到巨灵身旁,马特也拿着一个高脚杯跟过来,“怎么了,洛欧?”岚问道,“到这之后,你一直紧张得像一只身处狗屋里的猫一般。”“没什么,”洛欧说道,眼角不安地扫了屋门一眼。
  “你害怕他们发现你是没有经过长老批准就离开尚台灵乡吗?”洛欧紧张地东张西望,耳朵穗子振动着。“不要说这个,”他嘘声说道,“不要在人人都能听到的地方说这个。如果他们发现……”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瘫软下去,看看岚又看看马特,“我不知道人类怎么样,但是巨灵……如果一个女孩看到一个她喜欢的男孩,她会去找自己的母亲。或者,有时候是她母亲看到某个觉得合适的对象。不论如何,她们两人达成一致之后,女孩的母亲就会去见男孩的母亲,而男孩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他的婚事已经安排完毕了。”“难道男孩自己没有任何话事权吗?”马特难以置信地问道。
  “没有。女巨灵们总是说,如果放任我们,我们这辈子就会跟树木结婚了。”洛欧愁眉苦脸地扭了扭身体,“我们有半数的婚姻是灵乡之间的联姻;一组组的年轻巨灵从一个灵乡旅行到另一个灵乡去相亲。如果他们发现我没经允许就跑出来了,长老们很有可能决定,我需要个妻子来收拢我的心。在我发现之前,他们会已经给尚台灵乡我的母亲送去消息,而她将会到这里来,连洗尘都不用就给我娶妻了。她总是说,我太急躁,需要个妻子。我离开的时候,我觉得她已经在给我找了。不论她给我选了什么妻子……呃,任何妻子都不会再放我出来的了,除非等到我头发花白。妻子们总是说,男人只有安了家足够长时间,学会控制脾气之后才能离开灵乡。”马特哈哈大笑起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过,洛欧慌张的手势使他压低了声音说话。“在我们那里,男人是主动方,而且,没有妻子能阻止男人做他想做的事情。”岚皱起眉头,想起伊雯如何在他们两人都还小的时候就开始跟着他到处跑。就是在那时,艾’维尔夫人开始注意他,比起其他男孩子,更加关心他。
  后来,在节日里,有些女孩会跟他跳舞,有些不会,而跟他跳舞的女孩总是伊雯的朋友,不跟他跳舞的女孩总是伊雯讨厌的女孩。他还隐约记得,艾’维尔夫人曾经把塔拉到一旁——还一边喃喃自语说塔没有妻子可以跟她谈谈!——从那以后,塔和其他所有人的行为都似乎把他和伊雯看成了未婚夫妻,即使他们还没有在女事会前下跪订约。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这件事;他和伊雯之间的事情总是那么顺其自然,就这样发生了。
  “我觉得,我们也是这样的,”他嘀咕,马特笑起来时,他补充道,“你记得你的父亲做过任何你的母亲真心反对的事情吗?”马特咧嘴想笑,然后,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闭上了嘴。
  菊银走下楼梯走进来。“请你们都跟我来好吗?长老们要见你们。”他没有看洛欧,不过,洛欧还是几乎把手里的书掉地上了。
  “如果长老们想留下你,”岚说道,“我们会说,我们需要你跟我们一起走。”“我打赌,这跟你完全无关,”马特说道,“我打赌,他们只是想说,同意我们使用捷路。”他抖了抖,声音更低了,“我们真的必须走捷路,是不是。”这不是提问。
  “留下来娶妻,或者,走捷路。”洛欧懊恼地沉着脸,“跟taveren做朋友的日子可真不好过。”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三十六章 巨灵长老

  菊银带着众人穿过巨灵镇子时,岚看着洛欧越来越紧张。
  他的耳朵跟他的背脊一样僵硬;每次有其他巨灵看向他,特别是妇女和女孩时,他的眼睛都睁得更大,而且,看样子确实有不少女性注意他。他的样子像是在走向刑场。
  长胡子菊银向一道朝下的宽阔台阶做一个请的手势。台阶通往一个长满青草、比起他们目前见过的其他任何土墩都大许多的土墩;它几乎是靠着一棵树王而建,为了实用的理由,建得向座小山。
  “洛欧,不如你在外面等我们吧?”岚建议。
  “长老们——”菊银开口道。
  “——可能只是想见我们其他人类而已。”岚接上。
  “他们没什么理由要见他。”马特补充。
  洛欧猛点头。“是的。好,我想……”有不少巨灵妇女在看他,从白发的祖母到跟迩妮一般大的年轻女孩都有,她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眼睛却都盯在他身上。他的耳朵抽搐着,看了看台阶底下那扇宽阔的大门,还是点了点头,“是的,我在外面坐坐好了,我可以看书。就这样。我看书。”他在外套口袋里乱翻,掏出一本书来。那书在他的手里显得很小。他在台阶旁的一个小土堆上坐下来,眼睛盯着书本,“我会坐在这里看书,直到你们出来。”他的耳朵在抖动着,似乎能感觉到女巨灵们的目光。
  菊银摇摇头,耸耸肩,又朝台阶做请的手势。“请你们下去吧。长老们在等你们。”土墩里的房间巨大而无窗,是按照巨灵的尺寸建造的,粗壮的横梁架起的天花板高达四班有多;光从大小来看,足以当一座宫殿了。正对着大门有一个高台,七个巨灵坐在上面,相形之下,房间显得稍微缩水,不过,岚依然觉得自己宛如身处巨大山洞。暗色地面由形状不规则的巨大石头砌成,很平整,灰色墙壁如同一面粗糙的悬崖壁。屋顶的横梁,虽然经过粗略的削砍,但似乎是由巨大树根做成的。
  除了维琳坐着的那张面对高台的高背椅子之外,屋里唯一的家具就是长老们所坐的刻有藤蔓的沉重椅子。正中间的女巨灵所坐的椅子比起其他巨灵的稍微高些,她的左边坐着三个长胡子男巨灵,穿着宽摆长身外套;她的右边坐着三个女巨灵,穿着跟她相似的裙子,从领口到裙摆绣满鲜花藤蔓。所有巨灵都拥有一副苍老面容和一头纯色白发,甚至连耳朵上的穗状茸毛也是白色,都拥有一种如大山一般的威严。
  胡林毫不掩饰地对着他们张口结舌,岚觉得自己似乎也是目瞪口呆。即使维琳也没有长老们巨大的眼中流露的如此睿智的光芒,摩菊丝也没有如此权威的气势,茉蕾也没有如此平静的安祥。当大家都还扎根一般呆站着时,英塔第一个鞠躬了,姿势跟岚认识他以来见过的一样正式。
  “我是阿娜,”众人终于在维琳旁边坐下之后,坐在最高椅子里的女性巨灵说道,“是苏扶灵乡长老之中的大长老。维琳已经告诉我们,你们需要使用这里的捷路门。从暗黑之友手中夺回瓦勒尓之角确实是非常重要,然而,一百多年以来,我们,不论是这里,还是任何其他灵乡的长老,都没有容许过任何人走进捷路。”“我要找到号角,”英塔愤怒地说道,“我必须。如果您不容许我们使用捷路门……”维琳看了他一眼,他住了口,却仍然黑着脸。
  阿娜露出微笑,“不要这么着急,石纳尓人。你们人类从来都不花时间思考。只有在冷静时做出的决定才是可以肯定的决定。”她收起微笑,变得很严肃,但她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平静,“捷路的危险不是用你手中的剑能够抵御的,它不是冲锋的艾尔人,也不是半兽人。我必须告诉你们,使用捷路不但要冒死亡或者发疯的危险,而且很可能会付出灵魂的代价……”“我们见过墨噬心了。”岚说道,马特和珀林也附和。可他们无法装出热切希望再做一次的表情。
  “如果有需要,我会追号角追到刹幽古去。”英塔坚决地说道。胡林只是点头,似乎表示自己同意英塔的话。
  “把查哑带来,”阿娜下令,留在门边的菊银鞠了一躬离开了,“光有道听途说是不够的,”她对维琳说道,“你们必须亲眼去看看,用你们的心去了解。”众人陷入不安的沉默中,直到菊银回来,他的身后跟了两个巨灵女子,带着一个黑胡子的中年巨灵,使众人更加烦乱。那个巨灵脚步蹒跚,仿佛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自己的双脚。他面容松垮,没有任何表情,空洞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既非凝视,也非张望,甚至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其中一个女子温柔地擦去他嘴角淌下的口水。她们拉住他的手臂,让他停下;他的脚向前伸出,犹豫,然后,噗地一声落回原处。他似乎对站立或者走动毫无意见,或者,至少是不在乎。
  “查哑是我们之中最后一批走过捷路的巨灵之一,”阿娜柔声说道,“他出来之后就是你们眼前这个样子了。你愿意碰碰他吗,维琳?”维琳久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站起来走向查哑。她伸出双手按在他的胸前,查哑对她的触碰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闪闪眼睛都没有。维琳尖锐地“嘶”了一声,猛地收回双手,抬头看看他,然后猛地转过身面对长老。“他是……空的。这副身躯活着,但是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每个长老脸上都露出难以承受的哀伤。
  “什么都没有,”阿娜右边的一个长老轻声说道。她的目光里似乎承担着查哑再也无法感到的所有痛苦,“没有意识。没有灵魂。查哑的一切都已经从他的身体里消失。”“他是一个很好的树歌手。”一个男巨灵叹道。
  阿娜挥挥手,那两位巨灵女子扳过查哑的身体,带他离开;她们不得不先搬动他一下,他才开始迈步。
  “我们知道这些危险,”维琳说道,“但是,不论要冒什么危险,我们都必须跟着瓦勒尓之角走。”大长老点点头。“瓦勒尓之角。我不知道,它落在暗黑之友的手里算是最差的消息,还是,它的重现于世才是。”她低头看看其他长老;每一个长老都依次点了点头,其中一个男长老犹豫地捋了捋胡子才答应,“很好。维琳跟我说,时间紧迫。我亲自带你们去捷路门吧。”岚的心中正感觉半是松了口气,半是恐惧时,她又说道,“你们带着一个年轻的巨灵。洛欧,哈兰之子阿仁之子,来自尚台灵乡。他离家很远。”“我们需要他,”岚立刻说道。长老和维琳投来的惊讶目光使他稍微顿了一下,但他固执地继续,“我们需要他跟我们一起走。而且,他自己也希望这样。”“洛欧是我们的朋友,”珀林说道,同一时间马特也说,“他不会妨碍我们,而且,他能照顾自己。”当长老们的目光转到他们身上时,两人都显得不安,但都没有退缩。
  “有什么理由不能让他跟我们一起走吗?”英塔问道,“正如马特所说,他可以照顾自己。我不知道我们需要他,不过,如果他希望跟来,为什么——?”“我们确实需要他,”维琳流利地接口道,“已经很少人能了解捷路了,而洛欧研究过它们。他可以解读指路碑。”阿娜逐个看了看他们,最后,目光停在岚的身上仔细打量。她似乎知道些什么;所有长老都给人这种感觉,但是,她的感觉最强烈。“维琳说,你们是 ta'veren,”她终于说道,“我可以从你们的身上感觉到这种力量。我能有这种感觉,意味着你们一定确实是非常强大的ta'veren,因为,如今就算我们能拥有这种天赋,也已经非常微弱了。你们是否已经把洛欧,哈兰之子阿仁之子,拉入围绕在你们身边的ta'maral'ailen,命运之网中?”“我……我只想找到号角,然后……”岚没有说完。阿娜没有提起过马特的匕首。他不知道维琳是否有告诉过长老,还是说为了某些理由没有说出来。“他是我的朋友。大长老。”“是你的朋友吗,”阿娜说道,“在我们看来,他还很年轻。你也很年轻,不过,你是个ta'veren。你会照顾他,当编织完成之后,你会确保,他可以平安回到尚台灵乡。”“我会的。”他回答。这感觉就像一个承诺,一个誓言。
  “那么,我们去捷路门吧。”屋外,洛欧看到阿娜和维琳带着众人出现,连忙起身。英塔叫胡林跑去把乌鲁和其他士兵叫来。洛欧警惕地看着大长老,然后,走到队伍后面岚的身旁。刚才那些看他的巨灵女性已经都走了。“长老们说过我的事情吗?她有没有……”他瞥了阿娜宽阔的后背一眼,她正在吩咐菊银去把他们的马匹牵来。菊银鞠躬离开后,她跟维琳又继续向前走,低着头,轻声说话。
  “她要岚照顾你,”众人开始跟着走时,马特严肃地回答,“而且,保证让你平安返家,就像把你当成了婴儿。我看不出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这里结婚。”“她说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岚瞪了马特一眼,马特低声呵呵笑了。这样的笑声从这样的憔悴脸上发出,显得那么怪异。他看到洛欧用手指搓着一朵真心花,“你刚才去摘花了吗?”岚问道。
  “是迩妮给我的。”洛欧看着鲜黄的花瓣,“她真的非常漂亮,马特看不出来而已。”“那你的意思是,还是不想跟我们走了?”洛欧吓了一跳。“什么?噢,不。我的意思是,我要跟你们走。我想去。她只是给了我一朵花而已。只是一朵花。”不过,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本书,把花压在了书的封皮里。当他把书放回口袋里时,他自言自语,声音低得岚只能勉强听到,“她还说,我长得很英俊呢。”马特笑得弯了腰,气都喘不过来了,抱着肚子走得跌跌撞撞。洛欧脸红了,“怎么了,是她说的。又不是我说。”珀林潇洒地用指节敲着马特的脑袋。“没有人说过马特英俊。他只是妒忌而已。”“这不是真的,”马特突然直起腰说道,“内莎?;阿叶琳说我英俊。她跟我说过不止一次呢。”“内莎漂亮吗?”洛欧问。
  “她长了一张山羊脸。”珀林温和地回答。马特想争辩却呛到了。
  岚忍不住咧嘴笑了。内莎?;阿叶琳几乎可以跟伊雯比美。在这一刻,这样互相开着玩笑,感觉几乎像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家里一样,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开怀大笑,互相取乐更重要的事了。
  当一行人穿过镇子时,巨灵们纷纷向大长老致敬,鞠躬或者行屈膝礼,饶有兴趣地看着人类访客。可是,阿娜紧绷的表情让所有巨灵都不敢停下来说话。唯一一个显示他们正在离开镇子的标志是,土墩渐渐减少了;四周仍然有巨灵,他们要么在查看树木,要么如果遇到死去的树枝或者需要阳光的树木时,就用沥青、锯子或者斧头帮助它们。巨灵们的动作都很温柔。
  菊银牵着众人的马匹走过来,胡林则带着乌鲁和其他士兵骑着马、牵着驮马加入,然后,阿娜指着前方说道,“就在那里。”轻松的时刻结束了。
  有一会儿岚觉得有点吃惊。捷路门必定是在灵乡之外的——最初的捷路是用唯一之力建成的;它们不可能建在灵乡里面——可是,他没有感觉到任何已经跨出灵乡边界的征兆。然后,他意识到区别了;进入灵乡之后的那种若有所失的感觉消失了。这为他带来另一种冷意。塞丁又出现了。等待着。
  阿娜带着他们走过一棵高大的橡树,前方一个小小的空地里,站着厚石板一般的捷路门,它的正面刻着精致紧密的藤蔓和数百种不同植物的叶片。围绕着空地的边缘,巨灵建了一圈低矮的石墙,看上去像是天然形成的一般,还有一圈树根。看到它,使岚很不自在。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那树根其实是荆棘和石南、辣叶和痒橡树。都是些人人避之则吉的植物。
  大长老在矮墙外不远处停下。“矮墙是为了警告靠近这里的人离开。倒不是说,我们很多巨灵会到这里来。我自己就不会跨过它。不过,你们可以。”菊银也跟她一样停下了脚步;他不停地在外套前襟上擦着手,不肯望向捷路门。
  “谢谢您,”维琳对她说道,“情况很紧急,否则我不会提出这种要求。”艾塞达依跨过矮墙,走近捷路门。岚绷紧了神经。洛欧深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乌鲁和其他战士在马鞍上纷纷松开剑鞘里的宝剑。在捷路之中,没有用宝剑可以对付的东西,但这个动作必竟可以说服他们,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只有英塔和艾塞达依表面平静;就连阿娜也双手捏紧了裙子。
  维琳摘下阿雯德索拉的叶子,岚紧张地向前倾身。他感到一种召集虚空,让自己随时可以向塞丁伸出手去的焦虑。
  捷路门上的雕刻植物在一阵感不到的微风之下拂动起来,叶子轻轻摇摆着,门的中间裂开一道缝隙,两边门板开始打开。
  岚紧盯着那一道缝隙。里面没有黯淡的银色镜面,只有比漆黑更黑的黑暗。“关上它!”他喊道,“是黑风!关上它!”维琳吃惊地看了一眼,立刻把三瓣叶塞回已经摇动起来的各种叶片之中;维琳缩回手,把它留下,向着矮墙倒退回去。阿雯德索拉的叶子刚刚回到原位,捷路门就开始关闭。门缝消失了,藤蔓和树叶融合在一起,挡住了墨噬心的漆黑,捷路门又变成了石头,一块伪装得不能更似生命的石头。
  阿娜悠悠地呼了一口气。“墨噬心。如此接近。”“它没有尝试脱离。”岚说道。菊银发出窒息一般的呻吟。
  “我说过了,”维琳说道,“黑风是捷路的怪物。它不能离开捷路。”她语气平静,但她还是在裙子上擦了擦手。岚张开口,但放弃了。“而且,”她继续道,“我在想,它怎么会在这里。先是在卡里安,然后是这里。为什么。”她斜了岚一眼,把他吓了一跳。这一眼是那么快,他觉得其他人都不会注意到,可是,在他看来,这一眼像是说,因为他黑风才会出现在这里。
  “我没听说过这种事,”阿娜缓缓说道,“墨噬心竟然等待着捷路门的开启。它总是在捷路里游荡。然而,过了这么长时间,也许黑风感到饥饿,希望能逮到某个不小心跨进捷路门的人吧。维琳,你当然不能使用这道门了。不论你的情况多么紧急,可如今捷路已经落入暗影手中,我无法说我很遗憾。”岚皱眉看着捷路门。它是在跟踪我吗?有如此多的疑问。菲恩是否用了某种方法指挥黑风?维琳说,这是不可能的。还有,为什么菲恩要求他跟去,却又竭力阻止他?他只知道,他相信那个口信是真的。他必须去投门岭。就算他们明天在某丛灌木下找到了瓦勒尓之角和马特的匕首,他也得去。
  维琳目光涣散地站着,迷失在思考中。马特坐在矮墙上,双手抱头,珀林担忧地看着他。洛欧似乎为不需要走捷路而松了口气,却又为此惭愧。
  “我们在这里的事完了,”英塔宣布,“维琳塞达依,我违背了自己最佳的判断力而跟您来到这里,可是,我不能再跟了。我要回到卡里安。巴萨纳斯能告诉我,暗黑之友到哪里去了,我会设法让他开口的。”“菲恩去了投门岭,”岚疲倦地说道,“他去了哪里,号角就在哪里,匕首也是。”“我猜……”珀林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我猜,我们可以试试另一个捷路门。再找一个灵乡?”洛欧刮刮下巴,像是为了弥补自己为这里的失败而松了口气的行为一般,飞快地说道,“堪途灵乡就在艾拉勒河边上,还有,潭京灵乡就在它东边的世界之脊中。不过,卡安琅博树林遗址里的捷路门比较近些,还有,塔瓦隆博树林里的捷路门是最靠近的。”“不论我们尝试哪一道门,”维琳心不在焉地说道,“恐怕我们都会发现墨噬心等在门后。”阿娜疑惑地看着她,但是艾塞达依再没对大家说什么,只是自言自语,摇着头像是在跟自己理论。
  “我们需要的,”胡林怯怯地提出,“是一个门石。”他看看阿娜,再看看维琳,她们都没有阻止他,于是他继续说话,渐渐自信起来,“丝琳女士说过,过去的艾塞达依曾经研究过那些世界,因此学会如何制造捷路。在那些世界里,我们……呃,两天时间不到就可以走一百里格路程。如果我们可以使用门石进入那个世界,或者某个类似的地方,啊,那么最多只需要一两周就能到达艾莱斯大洋了,然后我们再回来,就能到投门岭。也许它比不上捷路快捷,可是,比起向西骑马而行快得多。您怎么说,英塔大人?岚大人?”回答的是维琳。“你的建议可行,嗅探者,然而,找到门石的希望就跟再次打开这道捷路门后看见墨噬心离开了的希望一样渺茫。我所知道的门石,最近的一个在艾尔废墟。不过,我们可以回到弑亲者匕首去,如果你、或者岚、或者洛欧认为可以再次找回那里那个门石的位置。”岚看看马特。他听到众人讨论门石后,怀着希望抬起了头。维琳说过,他还有几个星期。如果他们就这样往西骑马,马特永远无法活着见到投门岭。
  “我能找到它,”岚不情愿地回答。他觉得羞愧。马特快要死了;暗黑之友得到了瓦勒尓之角;如果你不能跟着菲恩,他就会袭击艾蒙村;而你,却在害怕使用唯一之力。去的时候用一次,回来的时候再用一次。多用两次不会让你发疯的。然而,真正使他害怕的,是当他想到要再次使用唯一之力、让力量充满全身、享受活着的感觉时,突然在心中冒起的兴奋感。
  “我不明白你们说什么,”阿娜缓缓说道,“自从传奇时代以来,再也没有人使用过门石。我以为,已经再没有人知道该如何使用它们了。”“棕结知道许多事情,”维琳淡淡说道,“我知道如何使用门石。”大长老点点头。“确实,白塔有许多我们梦想不到的奇迹。但是,如果你可以使用门石,那么,你们不需要回弑亲者匕首去。在我们所站之处不远,就有一个门石。”“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时轮之模提供所需的一切。”维琳脸上的心不在焉完全消失了,“带我们去吧,”她精神奕奕地说道,“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了。”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三十七章 可能的世界

  虽然菊银似乎迫不及待要把捷路门留在身后,但阿娜还是保持着威严的步伐带众人离开捷路门。至少马特看着前方的表情里是带着热切的,胡林则怀着信心,而洛欧似乎更担心阿娜会在让他离开这个问题上改变主意。岚牵着红的缰绳,拖着脚步往前走。他觉得,维琳并不打算亲自使用门石。
  灰色的门石柱直立在一棵高度将近一百尺、粗约四步的山毛榉旁边;要是没有见过树王,岚会觉得它是一棵大树。这里没有警告用的矮墙,只有几朵野花从覆盖着森林地面的落叶之间挤出头来。门石饱经风霜,但上面刻的符号仍然可以看清。
  骑在马背上的石纳尓战士们散开,围着门石和站在地上的人们形成一个宽松的圆形。
  “许多年前我们发现了它,”阿娜说道,“把它扶直,但是并没有移动它。它……似乎……拒绝被移动。”她直接走到它跟前,伸出大手按在门石上,“我总是把它看作是失落的一切、遗忘的一切的标志。在传奇时代,人们可以研究它,而且,从某种程度上,理解它。但对于我们来说,它只是根石柱。”“我希望不止如此,”维琳的语气更轻快了,“大长老,我感谢您的帮助。请原谅我们没能执行与您告别的礼仪,因时间之轮不会等待任何女人。至少,我们不会再干扰您的灵乡的平静。”“我们虽然把卡里安的石匠们召了回来,”阿娜说道,“但我们仍然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伪龙神。大猎角召集。我们倾听,但仅此而已。可我认为,tarmon gai'don却不会这么简单,不会任由我们继续和平。再见了,维琳塞达依。再见了,各位,愿创世者之手庇护你们。菊银。”她只是再瞥了洛欧一眼,而且朝岚投去最后一个劝诫的眼神,就回到树林之中了。
  战士们挪动身体,马鞍发出一阵吱吱声。英塔环视他们围成的圆圈。“必须这样做吗,维琳塞达依?就算能成功……我们甚至还不知道暗黑之友是不是真的把号角带到了投门岭。我还是相信,我可以迫使巴萨纳斯——”“如果我们不能肯定,”维琳柔声打断了他,“那么投门岭就是最应该去调查的地方。我听你说过不止一次,说只要有必要,你愿意追到刹幽古去夺回号角。如今,你因为这个而退缩吗?”她指了指立在光滑的树身旁的门石。
  英塔挺直了腰杆。“我决不退缩。带我们去投门岭或者刹幽古吧。只要终点有瓦勒尓之角,我就会跟您去。”“很好,英塔。现在,岚,比起我来,你使用门石转移的时间要近得多。你过来。”她朝他招手。岚牵着红,走向站在门石旁边的她。
  “你曾经用过门石?”他回头瞥了一眼,确保没有人在可以听到的距离之内,“那么说,你不打算要我做了。”他放心地耸了耸肩。
  维琳温和地看着他。“我从来没有用过门石;那就是为什么你的使用时间比我的要近得多。我对自己的极限十分了解。我能引导的唯一之力远远不够启动门石,我会被摧毁的。不过,我对它们有少许了解。足够帮助你了,帮助一点点。”“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牵着马围着门石走了一圈,上下打量它,“我唯一记得的符号是代表我们这个世界的符号。是丝琳指给我看的。不过,这根门石上面没有这个符号。”“当然没有。我们世界里的门石上都不会有;这些符号是进入某个世界的辅助。”她摇摇头,“我多么想跟你们说的这个女孩谈谈啊。或者说,看看她的书。一般认为,关于时轮之镜的书没有一本能完整地流传到裂世之后。莎拉菲总是跟我说,我可以相信,有很多我们以为失传了的书本其实正在等待我们的发掘。啊,在这里为了我不知道的事情烦心也没有用。我确实知道一些事情。门石上半截的符号代表各个世界。当然,并非全部可能的世界。显然,并非每一根门石都通往每一个世界,而且,传奇时代的艾塞达依相信,有可能有些世界是任何一根门石都无法连通的。你有没有看到什么能激起你的回忆的符号?”“没有。”如果他能找到正确的符号,他就能用它来寻找菲恩和号角,来救马特,来阻止菲恩袭击艾蒙村。如果他能找到那个符号,他就必须触碰塞丁。他想救马特,想阻止菲恩,然而,他不想碰塞丁。他害怕引导,却又渴望它,如同一个饥饿的人渴望食物,“我什么都想不起来。”维琳叹了口气。“下半截的符号指示其他地方的门石位置。如果你知道该如何看,你可以带我们前往另一个世界其他地方的门石,甚至是这个世界的其他门石,而不仅仅是另一个世界同一个地方的门石。我猜,这跟穿越空间的原理类似吧,不过,就跟没有人记得如何穿越空间一样,没有人记得如何看这些符号。看不懂而去尝试的话,很可能会毁掉我们所有人。”她指着一个刻在靠近石柱底部的符号,那是用一道奇异的弯曲线条串起来的两根平行曲线,说道,“它代表投门岭上的一根门石。它是我认识的代表门石的三个符号之一;也是那三个地方之中我唯一去过的地方。而我的收获——在差点陷在迷雾山脉的大雪之中,冷得瑟瑟发抖地穿过阿漠平原之后——完全是零。你玩骰子、或者扑克吗,岚?;艾’索尔?”“马特玩。为什么问?”“是啊。可是,我们不能靠他。我还认识这些符号。”她用一根手指描出一个长方形,里面画了八个相似的圆圈加箭符号。一半符号的箭是包在圈里的,另一半符号的箭则穿破了圆圈。箭头指向左边、右边、上边和下边,而每一个圆圈的周围都围着一圈线条,时而三尖八角,时而弯曲流畅。虽然岚不认识,但他肯定这些线条是文字。
  “至少,”维琳继续道,“我对它们知道的是:每一个符号代表一个世界,对它们的研究最终促成了捷路的建造。这些并不是所有被研究过的世界,只不过我认得符号的世界就只有这么多。需要赌博之处在于,我并不知道这几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一般相信,有些世界里的一年相当于这里的一天,另一些世界的一天相当于这里的一年。有些世界,仅仅是呼吸那里的空气就会要了我们的命,而另一些世界则离散得几乎不成世界。我无法推测,当我们置身于其中一个世界时会发生些什么事。你必须做出选择。就如我的父亲所说,是时候丢骰子了。”岚呆看着,摇着头。“不论我怎么选,都可能会害死我们。”“你愿意冒这个险吗?为了瓦勒尓之角?为了马特?”“为什么你如此愿意接受我的选择?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办到。它-它不是每次我尝试的时候都成功的。”他知道并没有人曾经靠近,但他还是四处看了看。其他人都等在围着门石的宽松圆圈处,看着,但并不能听到他们的话,“有时候,塞丁就在那里。我可以感觉到它,但它就如同月亮一般遥不可及。就算真的成功,如果我把大家带到某个我们无法呼吸的世界怎么办?那样对马特,或者对号角,有什么好处?”“你是真龙转生,”她平静地回答,“噢,你并非不死之身,但我认为时轮之模在跟你了结之前是不会让你死去的。可话说回来,如今暗影也笼罩在时轮之模上,谁知道它对编织有何影响?你能做的,只有听从你的命运安排。”“我是岚?;艾’索尔,”他怒道,“不是什么真龙转生。我不会当伪龙神的。”“你就是你。你愿意选择,还是站在这里直到你的朋友死去?”岚听到自己的牙咬得咯咯响,他强迫自己放松下巴。这些符号在他的眼里根本就是一样的。那些文字就跟小鸡在地上乱爬的抓痕差不多。最后,他选了一个箭头指向左方的符号,因为那是投门岭的方向,而且,箭头穿破了圆圈,因为它挣脱了束缚,就跟他的心愿一样。他想大笑。就是用这样的小事,来赌上决定所有人的命运。
  “靠近点,”维琳对其他人下令,“这样效果最好。”他们遵从了,只有稍微的犹豫。“开始吧。”当众人靠在一起之后,她说道。
  她把斗篷往后一扬,双手按在门石上,可是岚看见,她的眼角在看自己。他听到靠在门石四周的人们紧张的咳嗽声和清喉咙的声音,乌鲁诅咒某人靠得不够近,马特的虚弱玩笑,洛欧响亮的吞咽声。他召集了虚空。
  如今,这一步很容易。火焰吞噬恐惧和感情,几乎在他想到它之前就已经熄灭,只留下空灵和耀眼的塞丁,让人恶心,使人心焦,叫人反胃,却令人难以抗拒。他……向它……伸出手……它填满了他,使他活起来。他没有移动一丝肌肉,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为奔涌进他体内的唯一之力而颤抖。符号自己成形了,一支箭,刺穿一个圆圈,在虚空之外漂浮,坚固如同雕刻。他让唯一之力从自己身上流进那个符号。
  那符号发着微弱光芒,一闪一闪。
  “有事发生,”维琳说道,“有事……”世界在闪动。
  铁锁的碎片打着转滑过地板,一个头上长着公羊角的巨大身影堵在门口,身后是春诞前夜的夜色。
  “快跑!”塔大喊。他的宝剑寒光一闪,半兽人倒塌在地,然而,它倒下时还在跟塔搏斗,把他拉倒了。
  更多半兽人挤进门口,穿着漆黑盔甲的身躯,长着扭曲的动物口鼻和鸟喙羊角的人类面孔,奇异的曲剑朝着竭力爬起来的塔插去,尖钉状的斧头挥舞着,钢铁上染着血红。
  “父亲!”岚大叫,一边伸手去抓腰刀,一边翻过餐桌去救父亲,当第一柄剑刃划过他的胸膛时,他又叫了一声。
  鲜血冒着泡涌进他的嘴,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轻语,我又赢了,卢斯?;塞伦。
  闪动。
  岚挣扎着维持那符号的形状,他隐约听到维琳的声音,“……不……”唯一之力如洪流奔腾。
  闪动。
  岚与伊雯结婚后过得很幸福,而且,当他想到本来该有更多的不一样的事情时,他会提醒自己不要多想。外面世界的新闻通过小贩和前来购买羊毛烟草的商人传进双河,总是关于新的麻烦,关于战争和到处冒出来的伪龙神。有一年时间,不论商人还是小贩都没有来,然后,当他们重新出现时,他们带来消息说阿图尔?;鹰翼的军队回归了,至少,是他们的后人回归了。据说,旧有的国家都被推翻了,而世界的新主人,那些在战斗中使用被链子锁起来的艾塞达依的人,推倒了白塔,把塔瓦隆曾经屹立的地方夷平。再也没有艾塞达依了。
  一切在双河看来差别不大。农作物还是得种,羊毛还是得剪,羊羔还是得照顾。塔在他的妻子身旁躺下之前,享受过了孙儿孙女的天伦之乐,那座老农屋增建了新的房间。伊雯成了贤者,而且,多数人都认为她甚至做得比上一代贤者,奈妮?;艾’迈拉,还好。也许是吧,因为她对其他人如奇迹般有效的治疗能力却仅仅够使岚不被经常威胁他的病痛杀死。他心情越来越差,越来越阴暗,他因为事情本来不该是这样而满腔怒火。当他情绪失控时,伊雯越来越怕,因为当他心情最差的时候经常会发生怪事——她从风语中听不到的雷暴,森林大火——然而,她爱他、照顾他、使他神智保持清醒,尽管有些人私下说岚?;艾’索尔是个危险的疯子。
  她死了之后,他久久地坐在她的墓前,泪水湿透了灰白的胡须。他的病痛又回来了,他日渐衰败;他失去了右手最后的两根手指和左手的一根手指,他的耳朵就像疤痕,人们低声议论说他散发着腐朽的味道。他变得更加晦暗。
  然而,当可怕的消息传来时,没有人拒绝接受他为同伴。半兽人、黯者和没人梦见过的怪物从灭绝之境蜂拥而出,世界的新主人即使使尽唯一之力,也节节败退。于是,来自双河每一个村子、农场和角落的人们拿起了弓箭、斧头、猎猪枪和躺在阁楼里生锈的宝剑,岚用剩下的仅够射箭的手指拿起弓箭,跛着脚跟大家一起朝暗礁河北岸前进。岚还配着一把剑,剑刃上有个苍鹭标记,那是塔去世后他发现的,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该怎样用它。女人也来了,把她们能找到的武器扛在肩上,走在男人的身旁。有些人笑着说,她们有种奇怪的感觉,以前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
  在暗礁河,双河人遇上了入侵者,一排又一排数不尽的半兽人,由恶梦般的黯者带领,举着似乎能吞噬光明的死黑旗帜。岚看到那旗帜,觉得疯狂再次占据了他,因为,他觉得,这才是他出生的目的,他要去与那旗帜战斗。他把每一支箭都射向那旗帜,用尽他的技巧和虚空,笔直地射去,不在乎那些强行渡河的半兽人,也不在乎身边死去的男人女人。把他打倒的是其中一只半兽人,然后它嚎叫着朝双河深处跑去,渴望更多血液。当岚躺在暗礁河岸边,看着下午的天空似乎渐渐变暗,呼吸越来越慢时,他听到一个声音说,我又赢了,卢斯?;塞伦。
  闪动。
  箭和圆圈扭曲成了平行的曲线,他挣扎着使它还原。
  维琳的声音。“……对劲。有些……”唯一之力汹涌流动。
  闪动。
  伊雯就在他们成婚之前的一个星期病倒而且不治而去。塔竭力安慰岚。奈妮也是,但她自己受到的打击也很大,因为她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却仍然不能明白伊雯的死因。伊雯去世的时候,岚坐在她的屋外,艾蒙村那么大,然而无论他去到哪里,似乎都能听到她痛苦的呻吟。他知道,自己无法留下。塔给了他一把苍鹭宝剑,虽然他对于一个双河的牧羊人怎会得到这样一把武器解释不多,但他教会了岚如何使用它。岚离开的那天,塔交给他一封信,说也许能帮他在伊连的军队找到一个职位,然后拥抱他,说道,“我只有你一个儿子,我也不想要其他儿子了。如果可以,孩子,像我一样带个妻子回来,但是无论如何,一定要回来。”岚在拜尔隆的时候,钱连同那封信一起被人偷了,差点连剑也没了。他遇到了一个叫做明的女人,那女人跟他说了许多关于他的疯言疯语,逼得他不得不离开那座城市来躲避她。终于,他漫无目的地荡到了卡安琅,在那里,他的剑术使他当上了女王卫兵。有时候,他发现自己呆呆看着王女依蕾,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有满脑子奇怪的想法,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他的生命中应该有更多精彩。依蕾当然不会看他;她嫁给了一个塔兰王子,尽管她似乎并不幸福。岚只是个卫兵,曾经的牧羊人,来自遥远西部边界上、只有地图里的线条才把它跟昂都联系在一起的小村庄。况且,他的声誉不好,因为他性情暴躁。
  有人说他是个疯子,要是在和平时期,也许不论他剑术多好都会被踢出卫队,然而,现在并非和平时期。伪龙神就像野草一样从四处冒出来。每打倒一个,就会有两个、甚至三个站出来说自己是真龙转生,结果每一个国家都陷入了战火。岚的军衔渐高,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疯狂的秘密,一个他知道自己不得不继续的秘密。他可以引导。在战斗之中,总有那种稍微引导一下,只要不那么明显,就可以被混乱掩饰过去并且带来运气的时刻和地点。一种颓废的病痛占据了他,但他毫不在意,其他人也不在意,因为,传闻说,阿图尔?;鹰翼的军队已经回归,要夺回这片土地。
  当女王卫队翻越迷雾山脉时,岚的手下有一千士兵——他从来没想过要回到双河来;实际上,他已经很少想起双河了——他带领他们撤退回山脉的另一边。在昂都的土地上,他且战且退,夹杂在逃走的难民之中,最后回到卡安琅。卡安琅城里许多人都已经逃走了,还有不少人讨论说要让军队继续后撤,但是,此刻已经是女王的依蕾发誓决不离开卡安琅。她不会看他那张被病痛毁坏得满是伤疤的脸,但是,他不能离弃她,于是,当女王的臣民纷纷逃跑时,仅存的女王卫队准备为保护女王而战。
  在卡安琅之战中,唯一之力向他涌来,他舞起闪电和火龙打在入侵者中间,撕裂他们脚下的大地,然而,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他是为了其他目的而生的感觉。尽管他尽了全力,但敌人太多,而且,他们也有能引导的人。终于,一道闪电把岚从宫墙之上打下,瘫倒在地,流着血,烧得焦黑,当他的最后一口气嘎嘎响着离开喉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耳语,我又赢了,卢斯?;塞伦。
  闪动。
  闪动的世界如同铁锤敲打着虚空,上千个符号在虚空的表面上冲过,岚挣扎着,维持着虚空,维持着那个符号。他挣扎着,紧抓住随便一个符号。
  “……不对劲!”维琳大喊。
  唯一之力就是一切。
  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
  他是个士兵。他是个牧羊人。他是个乞丐。他是个国王。他是个农夫、吟游诗人、水手、木匠。他作为艾尔人出生、生活和死亡。他发疯死去,他腐朽死去,他生病死去、意外死去、年老死去。他被执行死刑,群众为此欢呼。他声称自己是真龙转生,在天空下挥舞旗帜;他逃走,躲避唯一之力;他隐居直到默默无闻地死去。他把发疯和病痛压制了多年;却在两个冬天之内屈服而死。有时候,茉蕾来了,把他从双河带走,独自一个或者跟那些春诞前夜幸存的伙伴们一起;有时候,她没有来。有时候,来的是其他艾塞达依。有时候,来的是红结。伊雯嫁给他;伊雯,披着艾梅林玉座的围巾,一脸肃容,带着艾塞达依来安抚他;伊雯,眼睛里噙着泪水,把匕首插入他的心脏,而他临死前还感谢她。他爱上其他女人,娶了其他女人。依蕾,明,还有一个去卡安琅的路上认识的长着一头金发的农夫女儿,还有其他他在这一世里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一百世。更多。多得他无法数清。在每一世的结局时,当他躺着,要死去时,当他吸进最后一口气时,都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中轻语。我又赢了,卢斯?;塞伦。
  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闪动。
  虚空消失了,与塞丁的连接逃脱了,岚重重地倒下,要不是他已经半麻,这一摔会把他摔晕过去。他感觉到脸颊和手下是粗糙的石头。冷的。
  他知道维琳正在从仰躺的姿势挣扎着翻过身手脚撑地。他听到有人大口呕吐,他抬起头。乌鲁跪在地上,正在用手背擦嘴。每一个人都倒下了,马匹则僵着脚站着发抖,眼珠乱转。英塔把剑拔出了鞘,死死握着剑柄,剑刃颤抖,目光涣散。洛欧四脚朝天躺着,圆睁双眼一副惊呆的表情。马特蜷成了一团,手臂抱头,珀林的手指陷入脸上的肉里,像是要把自己见到的一切撕掉,或者,把看见一切的眼睛挖出来。所有的士兵都是这么糟糕。梅西玛当众痛哭,泪水哗哗地流下脸庞,胡林东张西望像是想找个地方逃跑。
  “发生了……”岚停下来吞吞口水。他躺在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饱经风霜的石头上,“发生了什么事?”“一场唯一之力的洪水爆发。”艾塞达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打了个冷战,把斗篷裹紧,“我们就像是被迫着……被推着……它似乎忽然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你必须学会控制它。你必须!如此多的力量会把你烧成灰烬的。”“维琳,我……我活……我是……”他发现身下的石头是圆的。门石。他连忙发着抖站起身来,“维琳,我活着又死去。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每一次都不一样,但都是我。是我。”“深谙混沌之数的手,结下连接可能的世界之间的纽带。”维琳打了个哆嗦;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但是,我们没有理由不能在那些世界里出生,并且过着不一样的生活。由于发生的事情可能不一样而导致不一样的生活。”“那就是刚才发生的事吗?我……我们……看到我们的生活可能会是什么样子?”我又赢了,卢斯?;塞伦。不!我是岚?;艾’索尔!
  维琳甩了甩头,看着他。“如果你做了不一样的选择,又或者,不同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的生活也许会变得不一样,这让你觉得惊讶吗?虽然我从来没想过我——好吧,重点是,我们到这里了。尽管跟我们预想的不一样。”“这里是哪里?”他问道。苏扶灵乡的树林不见了,被起伏的山丘代替。西边不远处似乎有个森林,还有些小山。他们聚集在灵乡的门石四周时,正是日上中天,但这里的太阳低低挂在灰色的天空中,显示已经是下午了。附近稀稀拉拉的几棵树要么光秃秃的,要么挂着几片颜色鲜艳的叶子。从东边刮来一阵冷风,把叶子吹得在地上打转。
  “投门岭,”维琳说道,“这是我来过的门石。你不应该尝试把我们直接带到这里来的。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我猜我也永远不能知道——但是从这些树木看来,现在已经是晚秋了。岚,我们没有赢得任何时间。我们失去了时间。我会说,我们到这里来很可能花掉了四个月时间。”“可是我没有——”“在这些事情上,你必须让我指引你。我不能教你,这是事实,然而,也许我至少可以阻止你因为引导过度而杀死自己——以及我们其他人。就算你不会杀死自己,可是如果转生的真龙像吹息的蜡烛一样把自己的力量烧毁了,那么谁去面对暗黑魔神?”她没有等他争辩,就向英塔走去。
  当她伸手模他的手臂时,石纳尔人一惊,然后用疯狂的眼神看着她。“我走在光明中,”他沙哑地说道,“我会找到瓦勒尔之角,打倒刹幽古的黑暗力量。我会的!”“你当然会。”她安慰道。她双手捧起他的脸,英塔忽然吸了一口气,顿时从刚才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只有眼中仍然遗留记忆。“就这样,”她说道,“这样就可以了。我会去看看可以怎样帮助其他人。我们可能还是能找回号角的,不过,我们的前路仍然崎岖。”她开始向周围的人走去,在每个人身旁停留一会儿。岚则向他的朋友们走去。当他想把马特扶起来时,马特猛地一缩,瞪着他看,然后双手攥住岚的外套。“岚,我永远不会跟任何人说——说你的事。我不会背叛你的。你一定要相信我!”他看起来糟得不能再糟了,不过岚觉得他只是吓坏了。
  “我相信你。”岚回答,心中猜想马特都过了些怎样的生活,做了些什么事。他一定是跟某人说了,否则他不会这么紧张的。他不能为此怪他。那是其他马特做的事情,不是这个马特。况且,看过自己可能会遇到的事情之后……“我相信你。珀林?”一头卷发的珀林叹了口气,把捂在脸上的双手放下。他的前额和双颊被指甲抓过的地方留下道道红痕。他的金瞳隐瞒着他的想法。“我们其实没有多少选择,不是吗,岚?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不论我们怎么做,有些事情几乎总是会发生。”他又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我们在哪里?这是你和胡林说过的那些世界之一吗?”“这里是投门岭,”岚回到,“在我们的世界。维琳是这样说的。而且,现在是秋天。”马特面露担忧。“怎么会——?不,我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们现在要怎样去找菲恩和匕首?这时候他可以在任何地方。”“他在这里,”岚向他担保。他希望自己是对的。菲恩有足够时间坐船前往任何他想去的地方。有足够时间前往艾蒙村。或者塔瓦隆。光明啊,求求你,不要让他等得不耐烦。要是他伤害了伊雯,或者艾蒙村的任何人,我会……可恶,我已经尽力赶来了。
  “投门岭比较大的镇子都在这里的西边,”维琳的声音足以让所有人听到。除了岚和他的两个朋友,大家都已经站了起来;她一边走过来双手捧住马特的脸,一边说道,“倒不是说,那些村子有哪个大得可以称得上镇子。如果我们要寻找暗黑之友的痕迹,那么就从西边开始吧。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坐在这里浪费白天。”等马特眨眨眼站起来之后——他还是病恹恹的,但他动作敏捷——她又用手捧住珀林的脸。当她向岚伸出手时,岚躲开了。
  “别犯傻。”她说道。
  “我不要你的帮助,”他低声说道,“也不要任何艾塞达依的帮助。”她歪了歪嘴唇。“随你。”他们立刻上马向西而去,留下身后的门石。没有人有意见,岚更不用说。光明啊,保佑我不要太迟了。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三十八章 练习

  伊雯身穿白裙,盘脚坐在床上,在手掌上用唯一之力的流动编出三个产生光球的印。按照规定,在没有至少一个见习使在场的情况下,是不容许她做这种事的,不过,此刻正在小壁炉前两眼冒火来回踱步的奈妮,毕竟的的确确戴着颁发给见习使的巨蟒戒指,穿着裙摆上镶七色裙边的白裙,尽管她还没有获得教导任何人的准许。而且,在过去的十三个星期里,伊雯发现自己无法抵抗这种引导的诱惑。现在的她已经了解,接触塞达是多么容易。她时刻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等待着自己,就像香水的气味或者丝绸的触感一样,吸引她,吸引她。一旦她真的去触摸它了,那么她多半不能阻止自己去引导,或者说,连尝试阻止都难。她失败的次数几乎跟成功一样多,但那只能刺激她继续尝试。
  这常常令她害怕。对引导的渴望使她害怕,当她不引导的时候感觉到的那种单调和沉闷也是。她很想不顾把自己力量烧毁的警告而把它全部汲取,这种欲望是最让她害怕的。有时候,她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来过塔瓦隆。然而,这种害怕并不能阻挡她太久,就跟那种害怕被艾塞达依或者除了奈妮以外的任何见习使逮到的害怕一样。
  不过,在这里,她自己的房间里,足够安全了。明也在,坐在一张三脚凳上看着她,不过,她对明的了解使她相信明是绝对不会去打小报告的。她觉得自己很幸运,来到塔瓦隆之后交了两个好朋友。
  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所有学徒的房间都是这样的。只要迈三小步,奈妮就能从一堵刷了白石灰的墙壁走到另一堵前面;奈妮自己的房间比这大得多,不过,因为她在其他见习使之中没有交到朋友,所以当她需要跟人谈谈的时候都会跑到伊雯这里来,就算像现在这样,她其实什么都没说,也一样。窄小的炉膛里,细小的火簇轻易就能挡住临近海湾的第一丝秋凉,只是,伊雯很肯定到了冬天时,它的效果就不会这么好了。最后一件家具是一张小小的书桌,她的行李要么整齐地挂在墙上的一排钉子上,要么就放在书桌上方的一个矮架子里。学徒通常都忙得没什么时间呆在自己房间,不过今天是假日,是她和奈妮来到白塔之后遇到的仅有三个假日之一。
  “今天格勒跟守护者练习的时候,艾诗看着他的那个样子啊,一双眼睛瞪得比牛铃还大。”明把凳子只用两只凳脚支撑摇晃着说。
  伊雯手上的小光球摇晃了一下。“她爱看谁看谁,”伊雯随意地回答,“我想象不出为什么我要对这感兴趣。”“大概没理由吧。如果你不介意他的呆板性格,那么他算是帅到极点了。看着他真是十分养眼呀,特别是他没穿衬衣的时候。”光球猛烈地旋转起来。“我绝对没有兴趣去看格勒,不管他穿了衬衣没有。”“我不该取笑你,”明后悔道,“抱歉。不过,你确实喜欢看他——不要这样朝我皱眉头——白塔里除了红结之外,几乎每一个女人都喜欢看他。我曾经见过他练习的时候,练习场上有艾塞达依在看,特别是绿结。她们说,是在察看她们的守护者,不过,格勒没在练习的时候我怎么没看见这么多艾塞达依呢。就连厨师和女佣都跑出去看他。”光球死死停住了,伊雯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它们消失了。她忽然咯咯笑起来。“他是长得很帅,不是吗?就连他走路的姿势都像是在跳舞。”她脸上的红晕更深,“我知道,我不该盯着他看,可是我无法阻止自己呀。”“我也是,”明说道,“而且,我能看透他的本性。”“但如果他是好——?”“伊雯,格勒好得可以让你把自己的头发扯下来。他会去伤害别人,只要那能让他达到更好的目的。他甚至不会注意到自己伤害了谁,因为他会全神贯注于他的好目的,就算他注意到了,他会期望那些人理解他并且认为这都是好的、对的。”“我想,你说的是对的吧。”伊雯说道。她见识过明的能力。明看到一个人就能说出他们的许多事情;她不会说出看到的一切,而且,也并不总是能看到,不过,已经足够让伊雯相信她了。她瞥了奈妮一眼——对方还在踱步,自言自语——又向塞达伸出手去,继续漫不经心地耍光球。
  明耸耸肩。“我想我还是告诉你吧。他甚至没注意到艾诗在干什么。他问艾诗,是否知道你晚餐后会不会到南花园去散步,因为今天是假日。我为她难过。”“可怜的艾诗。”伊雯喃喃说道,手里的光球变得更加活跃。明大笑起来。
  房门带着一阵风砰地打开了。伊雯惊叫了一声释放了手里的光球,然后才看清进来的只是依蕾。
  这位金发的昂都王位继承人关上房门,把斗篷挂在钉上。“我刚刚听说,”她说道,“传闻是真的。哥迪安国王死了。因此爆发了王位之争。”明哼了一声。“内战。王位之争。不过都是同一件蠢事的不同叫法而已。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就别说这些了?我们听说的总是这些事。卡里安打仗了。投门岭打仗了。虽然他们逮住了萨达亚的伪龙神,可特尔还是在打仗。反正这些多半是谣言。昨天,我听到一个厨师说她听说阿图尔?;鹰翼的军队正在进军坦迟库。阿图尔?;鹰翼!”“你不是说不说这些吗。”伊雯说道。
  “我看见罗耿了,”依蕾说道,“坐在内庭的一张长凳上,在哭。看到我之后,他跑了。我忍不住要为他难过。”“他哭比我们哭好,依蕾。”明说道。
  “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依蕾平静地回答,“或者准确些,他曾经是什么人。他再也不是了,我为他感到难过。”伊雯懒懒地向后靠到墙上。岚。罗耿总是让她想起岚。最近几个月以来,她都没有在那种她在河之女王上时做的那种梦中见过他。安娜雅仍然要她写下做的梦里的所有细节,那个艾塞达依试图从中找出事件的预兆或者联系,但是,总是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岚的事情,除了那些,安娜雅说,表示她思念岚的梦。奇怪地,她几乎觉得他再也不存在了,就在她进入白塔之后的几个星期里,连同她的梦一起,如同被抹掉了一般。我还坐在这里想格勒走路的姿势多么好看,她苦涩地想着。岚一定没事的。如果他被抓了,被安抚了,我会听到消息的。
  岚被安抚,岚像罗耿一样哭泣着想寻死,这个念头一如既往,使她感到一阵冷意。
  依蕾来到她身边在床上坐下,盘起双脚。“伊雯,如果你被格勒迷住了,我是一点都不会同情你的。我会让奈妮用她老是在说的那些最最难喝的混合药茶来灌你。”她朝奈妮皱眉,对方根本没注意到她进来了,“她怎么啦?别告诉我她也开始为格勒唉声叹气了!”“我可不会去惹她,”明朝她们两人凑过来,压低声音,“那个瘦小的见习使以芮拉说她,笨得像头牛,天赋只有牛的一半,结果奈妮一拳打在她的耳朵上。”依蕾听得一缩脖子,“就是这样,”明喃喃说道,“你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眨一下,她们就把她逮到了纱里安的书房去了,在那之后,她就是这种不好惹的模样了。”显然,明的声音压得不够低,因为奈妮恼怒地咕哝了一声。忽然,房门又一次砰地打开了,一阵大风呼啸着冲进房里。它没能吹动伊雯床上的毛毯,却把明和她的凳子吹翻了,滚到墙边。风立刻就消逝了,奈妮的脸上一副吃惊的表情。
  伊雯赶紧走到门前往外张望。下午的日头正在蒸发昨晚大雨后留下的最后一丝水汽。学徒宿舍外围的阳台仍是湿的,没有人,一长排学徒房间的门都关着。那些趁着假日到花园里去玩耍的学徒们不用说都在自己房间里补觉。没有人会看见。她关上门,在依蕾旁边重新坐下,奈妮也把明扶了起来。
  “不好意思,明,”奈妮生硬地说道,“有时候我的脾气……我做了这事,不能要求你原谅我。”她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想去纱里安那里告状,我会理解的。我活该。”伊雯巴不得自己不在场;奈妮在认错这种事情上总是那么敏感易怒。她在心里寻找某件事情来集中自己的精神,好让奈妮相信自己的注意力在别处,她发现自己又跟塞达连接上了,又开始耍光球。依蕾很快就加入了她;甚至在那三个小球出现在她手上之前,伊雯就已经能看到王女身上的光晕。她们两开始把闪闪发光的小球互相抛来抛去,轨迹越来越复杂。有时候,如果其中一个人接过小球时没能维护好,它就会熄灭,然后再亮起来,颜色或者大小稍有变化。
  唯一之力让伊雯充满生命力。她闻到依蕾身上留下的早晨沐浴时所用的肥皂的玫瑰香气。她可以感觉到墙壁上粗糙的石灰,地面上光滑的石板,还有,身下坐着的床铺。她能听到明和奈妮比她们低声的对话小声得多的呼吸声。
  “说到原谅,”明说,“也许你应该原谅我。你正在发脾气,而我多嘴多舌。如果你原谅我,我就原谅你。”两个人一边喃喃说着原谅彼此之类的话,一边拥抱,“不过,如果你再这么干,”明笑道,“我也许会揍你耳朵一拳。”“下次,”奈妮回答,“我会拿东西砸你。”她也在笑,但当她的目光落在伊雯和依蕾身上时,她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你们两个住手,否则就会有某人跑去向学徒总管报告。两个某人。”“奈妮,你不会的!”伊雯抗议。可是当她看到奈妮眼里的目光时,她赶紧扯断跟塞达的所有联系。“好啦。我相信你会。不需要证明啦。”“我们必须练习,”依蕾说道,“她们对我们要求越来越高。如果我们不自己练习,我们永远赶不上。”她的脸上虽然沉着,但她跟伊雯一样飞快地断开了跟塞达的连接。
  “如果你们汲取太多,”奈妮问道,“又没有人能阻止你们,那怎么办?我希望你们能多点害怕。我就很怕。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对塞达是什么感觉吗?它一直都在那里,你想用它来填满自己。有时候,我用尽全部意志才能逼自己停下;我想要全部。我知道,它会把我烧成灰烬,可我还是想要。”她打了个哆嗦,“我只希望,你们能更害怕。”“我害怕的,”伊雯叹了口气,“我怕得要死。可是,这似乎没有用。依蕾,你怎么样呢?”“唯一让我害怕的事情,”依蕾轻快地回答,“是让我洗碟子。感觉我好像每天都得洗它们似的。”伊雯用自己的枕头往她的头上丢去。依蕾把砸在头上的枕头拉下来扔回去,然后垂下了双肩,“噢,好吧。我害怕得不明白自己的牙齿为啥不会咯咯响。依莱妲曾经告诉我,我会怕得想跟游民一起逃走,可我当时不明白。她们逼我们就像农夫逼他的牛干活,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一天到晚都很累,我醒来时全身无力,我上床时筋疲力尽。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自己会失去控制,引导超过自己能控制能力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没有说完。
  伊雯知道她没有说完的是什么。她们俩的房间紧挨在一起。就跟许多学徒的房间一样,房间之间的墙壁上在很久以前就已经钻了一个小洞,很小,如果你不知道位置,根本就是看不见的,不过,熄灯禁足之后用来聊天倒是很方便。伊雯不止一次听到依蕾在哭泣中进入梦乡,她也不怀疑,依蕾能听到她自己的哭声。
  “游民很吸引,”奈妮同意,“不过,不论你去哪里,你的能力都不会变的。你无法逃离塞达。”她的语气说她并不喜欢这个事实。
  “你看到些什么,明?”依蕾说道,“我们都会成为强大的艾塞达依,还是说,我们的余生都会是个洗碟子的学徒,还是说……”她不自在地耸了耸肩,像是不愿意把脑中想到的第三个可能性说出来。给送回家去。赶出白塔。伊雯来了之后,就见过两个学徒被送出去了,每个人说起她们的时候,都轻声细语,仿佛把她们当成死者。
  明在凳子上挪了挪。“我不喜欢看朋友的影像,”她嘀咕,“友情会妨碍我的解读。它使我总是把看到的东西往好的事情上套。那就是为什么我再也不肯给你们三个人看的原因。反正,你们的影像没有发生什么我可以……”她斜眼看着她们三人,突然皱起眉,“这是新的。”她低声说道。
  “什么?”奈妮厉声问道。
  明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危险。你们都深陷某种危险。或者说,你们将会陷入某种危险,就在不久的将来。我看不到细节,但,那是危险。”“听到没有,”奈妮对坐在床上两个女孩说道,“你们必须小心。我们都必须小心。你们俩都得答应我,再也不在没有人指引的情况下引导。”“我不想再谈这个了。”伊雯说道。
  依蕾赶紧点头。“是呀。我们说点别的吧。明,要是你穿上裙子,我打赌格安会请你跟他出去散步。你知道,他总是在看你,我觉得是裤子和男孩的外套挡住了他。”“我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我不会为了某位大人而改变的,就算那是你的哥哥。”明心不在焉地回答,仍然斜眼看着她们,皱着眉头;这是她们以前聊过的话题,“有时候,冒充男孩有方便之处。”“只要多看你两眼,没有人会相信你是男孩子的。”依蕾微笑了。
  伊雯很不自在。依蕾在强作欢笑,明根本没注意听,而奈妮的样子像是打算再警告她们一次。
  当房门再一次砰地打开时,伊雯一边跳起来去关它,一边庆幸除了看着其他人假装以外还有别的事可做。然而,她还没走到门前,一个把金发编成许多小辫子的黑眼睛艾塞达依走进了房间。伊雯惊讶地眨眨眼。首先,来的是梨安琳。她没有听说过梨安琳回到白塔了。其次,要是一个艾塞达依想见学徒,会派人去叫她;当一个姊妹亲自找上门来,可能意味着有坏事要发生了。
  此时房间里有五个女人,显得很拥挤。梨安琳停下来整理了一下红穗披肩,打量着她们。明没有动,但依蕾站了起来,三个站着的女人行了个屈膝礼,尽管奈妮的膝盖只是略略弯了弯。伊雯想,奈妮大概永远都不会习惯有别人权力在她之上。
  梨安琳的目光落在奈妮身上。“孩子,你为什么在这里,这是学徒的房间?”她的声音冷若冰霜。
  “我在看望朋友,”奈妮生硬地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才补上,“梨安琳塞达依。”“见习使不能跟学徒交朋友。到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这一点了,孩子。不过,在这里找到你也好,你和你”——她用手指指着依蕾和明——“出去。”“我晚些回来。”明随意地站起来,装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还咧嘴笑着从梨安琳身旁走过,可梨安琳根本没看她。依蕾担忧地看了伊雯和奈妮一眼,才行了个屈膝礼离开了。
  依蕾把房门关上之后,梨安琳站着打量着伊雯和奈妮。在这样的审视之下,伊雯开始心慌,可奈妮把腰挺得笔直,只是脸稍微红了点。
  “你们两个跟那些和茉蕾一起旅行的男孩是同一个村子的。是不是?”梨安琳忽然说话了。
  “您有岚的消息吗?”伊雯兴奋地问道。梨安琳朝她挑起了眉毛,“请原谅,艾塞达依。我失礼了。”“你有他们的消息吗?”奈妮问道,语气距离质问之差一点。见习使没有那条必须等艾塞达依允许才开口的规定。
  “你们关心他们。这很好。他们遇到危险了,你们也许可以帮助他们。”“你怎么知道他们有麻烦?”这次奈妮的语气毫无疑问是在质问了。
  梨安琳抿紧了玫瑰花蕾一般的嘴唇。“虽然你们不知道,但茉蕾给白塔寄过一些关于你们的信件。茉蕾塞达依担心你们,和你们的年轻……朋友。这些男孩有危险。你们愿意帮助他们,还是让他们自生自灭?”“愿意。”伊雯回答,同一时间奈妮说道,“是什么样的麻烦?你为什么要帮助他们?”奈妮瞥了梨安琳披肩上的红穗一眼,“而且,我以为你不喜欢茉蕾。”“不要自以为是,孩子。”梨安琳厉声说道,“见习使还不是姊妹。当姊妹说话时,见习使和学徒都要听,并且服从。”她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她的语气恢复了冷漠的平静,但是脸颊气得发白,“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们会为了某个目标而奋斗,那时候你们就会明白,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你们可能必须跟那些不喜欢的人合作。我告诉你们,我已经跟许多如果有可能我都不愿意跟她分享房间的人合作过。如果可以救你朋友的命,你难道不会愿意跟你最恨的人一起工作吗?”奈妮不情愿地点了点透。“不过,你还是没告诉我们,他们遇到了哪种危险。梨安琳塞达依。”“来自刹幽古的危险。就如我所知道的,他们曾经遇到过的追杀一样。如果你们跟我来,那么至少其中的一些威胁可以消除。不要问我怎么做,因为我无法告诉你们,我只能这样说。”“我们要去,梨安琳塞达依。”伊雯说道。
  “去哪里?”奈妮问。伊雯懊恼地瞪了她一眼。
  “投门岭。”伊雯惊讶地张开了嘴。奈妮则嘀咕,“投门岭在打仗。这个危险跟阿图尔?;鹰翼的军队有什么关系吗?”“你相信谣言吗,孩子?不过,就算它们是真的,难道这足以阻挡你们?我还以为,你们把这些男孩称作朋友。”梨安琳的语气像是说她自己是永远不会这样做的一般。
  “我们去。”伊雯说道。奈妮又张嘴,但伊雯不让她有机会说话,“我们去,奈妮。如果岚需要我们的帮助——还有马特和珀林——我们必须帮。”“我知道,”奈妮说道,“但是,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找我们?我们能做什么那个茉蕾——或者梨安琳你——做不到的事情?”梨安琳的脸更白了——伊雯意识到奈妮把敬语给忘了——不过,她的回答是,“你们两个来自他们的村子。你们以某种我不能完全明白的方式跟他们连在一起。其他的我不能说了。我也不会再回答你的愚蠢问题。你们会为了他们而跟我走吗?”她停下来等她们同意;当她们点头时,她明显是松了一口气,“很好。你们在日落前一小时,带上你们的马匹和你们旅行需要的任何用品,在巨灵博树林最北边的那道门前等我。不要告诉其他人。”“我们没有得到准许是不可以离开白塔的。”奈妮缓缓说道。
  “你们得到我的准许了。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人。白塔内部有黑结。”伊雯屏住了呼吸,也听到奈妮同样的反应,但是奈妮很快恢复了。“我还以为所有艾塞达依都否认那个——那个存在。”梨安琳一抿嘴,冷笑一声。“很多是的,但是tarmon gai'don已经逼近,可以否认的日子已经过去。黑结是白塔一切的相反面,它存在的,孩子。它无处不在,任何女人都可能属于黑结,它侍奉暗黑魔神。如果你们的朋友受到暗影追杀,你们以为黑结会让你们活着,让你们随心所欲的帮助他们?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人!——否则你们可能无法活着到达投门岭。日落前一小时。不要让我失望。”说完,她走了,坚决地把门在身后关上。
  伊雯跌坐到床上,双手抚膝,“奈妮,她是红结的。她不可能知道岚的事情。不然……”“她不知道,”奈妮同意道,“但愿我知道为何一个红结愿意帮忙。或者,为何她愿意跟茉蕾合作。我敢发誓,她们两人,就算其中一个快要渴死,另一个也决不会施舍水的。”“你觉得她在撒谎?”“她是个艾塞达依,”奈妮干巴巴地说道,“我愿意用我最漂亮的银扣针来跟一个蓝莓交换打赌,她说的每一个词都是真的。不过,我怀疑我们听到的是不是我们心里以为的那些意思。”“黑结。”伊雯打了个哆嗦,“她肯定是说了这个词没错的。光明保佑。”“没错。”奈妮说道,“她还顺便阻止了我们去跟任何人询问意见,因为,听到这话之后,我们还能相信谁?我们真的要求光明保佑了。”明和依蕾冲进来,把房门砰地在身后关上。“你们真的要去?”明问道,依蕾指着伊雯床上那个小洞说,“我们俩在我的房间里听着呢。我们都听到了。”伊雯跟奈妮对视一眼,心里猜测她们到底听了多少,她看到奈妮脸上露出同样的想法。如果她们从话里猜出了岚的身份……“你们必须保密,”奈妮警告,“我猜梨安琳已经从纱里安那里取得了我们离开的批准,不过,就算她没有,如果她们明天开始在白塔翻个底朝天地搜查我们,你们一个字都不许说。”“保密?”明说道,“不用担心。我要跟你们一起去。在这里,我一天到晚都得对某个棕结姊妹解释那些我自己都搞不懂的事儿。甚至散步的时候,艾梅林本人都会忽然冒出来,要我去读我们遇到的随便一个人的影像。那个女人要你做事的时候,你似乎无法拒绝她。我至少已经为她把白塔里一半的人读过一遍了,可她总是想要更多演示。我要的只是一个离开的借口,这个机会正好。”她脸上的坚决不容许任何反对。
  伊雯心想,为什么明如此坚决要跟她们一起走,而不是自己离开,可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依蕾说话了。“我也要去。”“依蕾,”奈妮柔声说道,“伊雯和我是那些男孩们在艾蒙村的乡邻。你是昂都的王女。如果你从白塔消失了,哎——这可能会引发战争啊。”“按照现在的情况看,就算她们把我风干了晒成咸鱼,母亲也不会跟白塔开战的。要是你们三个想跑掉去冒险,就别想让我呆在这里洗碟子、擦地板、让某个见习使因为我弄出来的火不是她想要的那种蓝色而去告我的状。格安要是知道了,会妒忌死的。”依蕾咧嘴笑了,伸手玩弄伊雯的头发,“况且,万一你没看紧岚,我可能有机会把他夺过来哦。”“我觉得,我们两个都不能得到他的。”伊雯哀伤地回答。
  “那么,我们就得知道他选择了谁,然后让那个女人的生活一团糟。不过,要是他能从我们两人之中选一个,他不会笨得再去找其他人吧。噢,笑一笑啦,伊雯。我知道他是你的。我只是觉得”——她犹豫了一下,寻找着合适的词——“自由。我从来没有冒过险。我打赌,冒险的时候,我们两个谁都不会哭泣着入睡。如果我们这样做了,我们就想办法让吟游诗人把这部分忽略。”“这太愚蠢了。”奈妮说道,“我们要去投门岭。你们也听过新闻和谣言的。这一趟可能很危险。你必须留下。”“我听到梨安琳塞达依说到——说到黑结的事了。”依蕾的声音在说到这个词的时候几乎细不可闻,“如果她们在这里,那么我在这里能有多安全?对于黑结的存在,母亲要是有即使一丁点的怀疑,也会立刻把我保护起来,打仗也在所不惜。”“可是依蕾——”“你们要阻止我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告诉学徒总管。我们三个人排好队走进她的书房,这将会是一个漂亮的画面。是我们四个才对。这种事我猜明也逃不掉的。所以,既然你们不打算告诉纱里安塞达依,那么我就要去。”奈妮摊摊双手。“也许你可以说服她。”她对明说道。
  明一直斜倚在门上,斜视着依蕾,听到这话,她摇摇头。“我认为,她跟你们两个一样必须去。跟我们三个一样。现在,我在你们身上看到的危险更加清晰了。虽然还不能看明白,但我想,这跟你们决定要去有关系。所以它才变得清楚了;因为它更肯定了。”“她没有理由要来的。”奈妮说道。可明又摇了摇头。
  “她跟这些男孩的——羁绊跟你、或者伊雯、或者我一样紧密。她是其中的一个部分,奈妮,不论这是什么。也许,我猜艾塞达依会说,是时轮之模的一个部分吧。”依蕾显得既意外又有兴趣。“是吗?是哪个部分呢,明?”“我看不清。”明看着地板,“有时候,我宁愿自己从来就没有这种能力。反正多数人都对我看到的结果不满足。”“既然我们都要去,”奈妮说道,“那么我们最好开始计划吧。”不论之前她如何反对,一旦决定之后,奈妮总是立刻开始行动:有哪些必须用品,到达投门岭时天气会有多冷,如何顺利地把马匹从马厩里牵出来。
  伊雯一边听她安排,一边忍不住猜想,明所说的危险到底是什么,岚的危险又是什么。她所知道的威胁着他的危险只有一个,每次想到这都让她心寒。坚持住,岚。坚持住,你这个羊毛脑袋傻瓜。我会设法帮助你的。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三十九章 逃离白塔

  伊雯和依蕾并肩在白塔里走过,对经过的每一群女人点头致意。真是太好了,今天白塔这么多来自外界的女人,伊雯心想,以至于分不出那么多艾塞达依或者见习使去陪同每一个。这些人或独自一人,或几人同行,衣着或华丽或粗鄙,风格属于六七个不同的地方,有些还没洗去到塔瓦隆这一路上的风尘。她们规规矩矩地等待着艾塞达依接见她们回答她们的问题。有些女人——贵妇、商人或者商人之妻——带着仆人。甚至还有些男人,自己站在一边,因为身处白塔而诚惶诚恐,不安地打量着每一个人。
  前面带路的奈妮目光坚决地看着前方,斗篷在身后飘动,走路的姿势像是很清楚她们该去哪里——事实上她也是很清楚,只要没有人阻拦她们——而且,绝对有权利到那里去——这两点当然完全是两码事。此刻她们都穿着自己带到塔瓦隆的衣服,看起来显然不是白塔的住客。每一个人都挑出了自己最好的一条骑马裙,以及绣满花纹的上好羊毛斗篷。伊雯觉得,只要她们避开任何可能认出她们的人——她们已经躲开好几个了——就可能成功。
  “穿成这样,更像是要去某个贵族的花园散步,而不是骑马去投门岭。”当伊雯帮助奈妮扣好那件胸前和袖子上掺着金丝、绣着珠花的灰色丝裙时,奈妮说道,“可是,这也许能帮助我们混出去。”此刻,伊雯在自己的斗篷里动了动身子,整平自己那件绣金花的绿色丝裙,看了看穿着一件夹奶油色条纹的蓝色裙子的依蕾,祈祷奈妮的法子是对的。到目前为止,每一个人都以为她们是来咨询的,是贵族,或者至少是有钱女人,可是,她又觉得她们似乎太显眼了。她惊讶地想到了原因:过去这几个月,她都在穿学徒的素白裙子,现在换上一身漂亮衣服,她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们经过一小群穿着结实的深色羊毛衣的村妇,对方朝她们矮身行礼。走过她们之后,伊雯立刻向身后的明瞥了一眼。明还是穿着长裤和宽袖的男式衬衣,外加男式棕色斗篷和外套,还用一顶宽边老帽压着一头短发。“我们总得有个人当仆人,”之前她大笑着这么说,“穿成你们这个样子的女人总是带着至少一个仆人。等到我们必须逃跑的时候,你就会羡慕我穿裤子了。”她背着四个鞍囊,里面胀鼓鼓的塞满冬衣,因为等她们回来的时候肯定已经是冬季了。鞍囊里还有一些从厨房里挑来的食物包裹,足够维持到她们可以再买为止。
  “你真的确定我不能自己提一些行李吗,明?”伊雯轻声问道。
  “它们只是有点不好背而已,”明咧嘴笑道,“不重。”她似乎觉得这是个游戏,或者,假装这是个游戏,“而且,一个像你这样的漂亮女子要是自己拿鞍囊一定会引起人们的疑惑的。你有机会拿自己的行李的——如果你愿意连我的一起拿上也行——只要我们——”她的微笑消失了,急切地低声说道,“艾塞达依!”伊雯的目光立刻往前扫去。一个一头黑色长发、肤色如古老象牙的艾塞达依正从走廊的那边朝着她们走来,边走边听一个身穿农妇粗布衣裳和补丁斗篷的女人说话。
  艾塞达依还没看到她们,不过伊雯认出了她;塔吉玛,棕结,是白塔和艾塞达依历史的老师,一个能在一百步外就认出自己学生的老师。
  奈妮一步不停地转进了一条侧走廊,迎面遇上了一个身材瘦长、天生蹙眉的见习使,提着一个满脸通红的学徒的耳朵,从她们身边快步走过去了。
  伊雯吞了吞口水才能说出话来。“那是以芮拉,还有艾诗。她们注意到我们没有?”她无法让自己回头去看。
  “没有。”过了一会儿,明回答,“她们只看到我们的衣服。”伊雯长出了一口气,听到奈妮也发出同样的声音。
  “我的心大概还没等我们走到马厩就要跳出来了。”依蕾喃喃说道,“冒险总是这么刺激吗,伊雯?你的心悬在嗓子眼里,你的胃落到脚后跟去?”“我想是吧,”伊雯缓缓说道。她难以想象,自己曾经有一段时间是渴望冒险的,渴望做些像故事里的人们一样危险、刺激的事情。如今,她知道,刺激的是当你回忆时所想起的部分,故事其实省略了许多让人不快的事实。于是,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依蕾。
  “还是一样,”王女坚决地说道,“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刺激,而且,只要我母亲有话事权,我就永远不可能有了。在我继位之前,都是她说了算的。”“你们两个安静,”奈妮说道。此时走廊里面只有她们几个,视线所及前后都没有人。她指着一条向下的狭窄楼梯,“这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路了。前提是我没有被这么多次的左拐右拐给彻底弄晕头。”说是这么说,她走下楼梯的样子很自信。众人跟上。没有错,楼梯底下的小门通往南马厩的一个泥地院子,那里是有马匹的学徒寄养马匹的地方,直到她们再次需要骑马为止,通常,那是在她们成为见习使或者给送回家的时候。身后,闪闪发光白塔高高耸立;前方,白塔的土地伸展开去,十分广阔,白塔的围墙比某些城墙还要高。
  奈妮走近马厩的样子就像是马厩的主人。里面弥漫着干净的干草和马匹气味,两排马棚向前延伸,从马厩上的通气口投进来的光线把马厩里的阴影格成栅栏一般。奇迹般地,贝拉和奈妮的灰色母马就养在靠近门口的马棚里。贝拉把鼻子搁在棚门上,朝伊雯轻声嘶叫。里面只有一个马夫,面容和善,胡子里夹着灰色,口里咬着麦杆。
  “我们要给我们的马匹上鞍,”奈妮用最高高在上的语气命令他,“这两匹。明,去找你和依蕾的马。”明放下鞍囊,拉着依蕾往马厩深处走去。
  马夫皱眉看着她们两个走进去,然后缓缓地把口里的麦杆拿出来。“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女士。这些马——”“——是我们的。”奈妮坚决地回答,把双手抱在胸前,把巨蟒戒指露在最显眼的地方,“你现在就给它们上鞍。”伊雯屏住了呼吸。这是最后的王牌:当遇到来自比较好骗的人的阻拦时,奈妮会冒充艾塞达依。当然了,没有艾塞达依或者见习使会相信她的,甚至学徒也可能不会上当,可是,一个马夫……男人朝着奈妮的戒指眨了眨眼睛。“我听说是两个,”他终于说道,并不买帐,“一个见习使和一个学徒。没有听说有四个。”伊雯觉得自己想笑。梨安琳当然是不会相信她们自己能把马匹弄出去的。
  奈妮有点失望,她的语气尖利起来。“你去把那些马牵出来上鞍,否则你就等着梨安琳来给你疗伤,还得她愿意。”马夫做了梨安琳名字的口型,可是看了奈妮的脸色一眼之后,他立刻就去动手料理马匹,最多只是嘀咕了一两声,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到。他刚刚绑好第二条肚带,明和依蕾就牵着她们的马匹出来了。明的是一匹尘色的高大阉马,依蕾的是一匹弯脖子红综小母马。
  她们上马之后,奈妮又对马夫说道。“不用问你也听说这事得保密了,不论我们是两人还是两百人,这个要求不变。否则,你就想想如果你多嘴说了不该说的事情,梨安琳会怎么做。”她们骑马离开时,依蕾朝他丢了个硬币,喃喃说道,“给你带来麻烦了,好人。你做得很好。”出门之后,她看到伊雯在看自己,就笑道,“母亲说,棍子和蜜糖加起来的效果比只用棍子好。”“我希望对守卫这两样都不需要。”伊雯说道,“我希望梨安琳也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然而,当她们走过建在白塔那高大的南墙里的塔罗门之门时,根本看不出有没有人跟守卫打过招呼。那些人只是瞥了一眼,草草行了个礼,就挥手让她们四人通过了。守卫是用来阻挡危险人物进入的;这些人显然没有接到阻止任何人出外的命令。
  她们骑马缓缓穿过城里的街道,冰冷的河风给了她们戴上斗篷兜帽的借口。马蹄踩在铺路石板上的响声淹没在街上人群发出的嘈杂声和两边建筑传出的音乐声中。人们穿着来自各地的衣服,从卡里安的阴沉深暗色调到游民的明亮鲜艳彩色,各种风格都有。人流在马匹的前面分开,如同河水绕过岩石,可她们还是只能慢慢地步行。
  此时的伊雯,不论是对那传说中以天桥相连的高塔,还是对那看起来如同碎浪、如同风蚀崖壁、如同奇幻贝壳的建筑,感觉都跟石头没啥区别。艾塞达依常常会进城,在这样的人群中,很可能在她们察觉之前就会迎面遇上一个。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其他几人跟自己一样小心提防,可她仍然直到巨灵博树林出现在眼前时,才放下心头大石。
  这时候,已经可以越过屋顶看到树王了,它们的树冠在空中舒展着,宽达百班以上。高大的橡树和榆树、羽叶树和杉树,在它们跟前宛如侏儒。博树林四周环绕着一圈边界,横向长达两里,但这边界实际上只是一系列连绵不尽的螺旋石拱门,每一个都有五班高,其宽度两倍于高度。界外,马车、小推车和人们在街上来去匆匆;界内,却是一片原野风光。博树林既没有公园的人造痕迹,也并非完全随意漫生的森林。事实上,它似乎体现了大自然的理想状态,它就如同一个完美树林,世间最美丽的森林。有些树叶已经开始转色,而就连这种一片绿色中点缀着少许黄色、橙色和红色的样子,在伊雯的眼里也像是秋叶最合适的模样。
  就在拱门里不远,有一些人在散步,当她们四人走进林中时,没有人朝她们多看两眼。城市很快就消失在视野外,就连它的响声也渐渐降低直到被博树林完全阻隔。她们只走了十步,感觉却像是距离最近的镇子已经有数里。
  “她说要去博树林的北部边缘,”奈妮四处张望,喃喃说道,“这里最北的没有别的地方,只有——”两匹马从一小丛接骨木后跳出来,打断了她。一匹是毛色光滑的黑色母马,背上是梨安琳,另一匹是驮马,负重不算多。
  梨安琳粗暴地一勒缰绳,把黑马拉得人立起来,在空中扬着前蹄。她脸上的怒火像一张面具。“我说过,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件事!而不是所有人!”伊雯注意到驮马背上有提灯,觉得有点奇怪。
  “这些是朋友。”奈妮挺直了腰说道,可依蕾打断了她。
  “请原谅我们,梨安琳塞达依。她们没有告诉我们;是我们听到的。我们不是故意要听不该听的事情,可我们就是听到了。我们也想帮助岚?;艾’索尔。当然,还有其他男孩。”她飞快地补充。
  梨安琳看着依蕾和明。时近傍晚,阳光透过树枝斜照下来,把她们的脸藏在斗篷兜帽的阴影中。“好吧,”她终于说道,目光仍然盯着她们两人,“我本来已经安排好人照顾你们两个,不过既然你们来了,就算了。不论四个人还是两个人,都可以走这一趟。”“照顾?梨安琳塞达依,”依蕾说道,“我不明白。”“孩子,众所周知,你和另外那个人是这两个人的朋友。这两人失踪之后,你以为不会有人审问你们两个吗?你以为黑结会因为你是个王位继承人而对你温柔?如果你们留在白塔,你们可能活不过这个晚上。”这话让她们一时沉默无语,然后梨安琳调转马头喊道,“跟我来!”艾塞达依带着她们走进博树林深处,一直走到一道高大结实、顶部装有剃刀般锋利尖钉的铁栅栏前。栅栏沿着稍微弯曲的曲线向左向右在树木之间延伸,直到视野之外,似乎围绕着一片相当广大的地区。栅栏上有门,用一把大锁锁着。梨安琳从斗篷里取出一把大钥匙,打开了门锁,招手让她们进去,在身后把门重新锁好,立刻又骑马继续前行。头上的树枝里,一只松鼠朝她们“吱吱”叫了两声,某处传来啄木鸟发出的“咄咄”响声。
  “我们要去哪里?”奈妮问道。梨安琳没有回答,奈妮生气地看看其他人,“为什么我们不停地往树林深处走?如果我们要离开塔瓦隆,就得过桥,或者坐船,不论是哪一样,这里都没有——”“我们到了。”梨安琳宣布,“那道栅栏是用来防止任何人伤害自己的,但我们有这个需要。”她指着一块似乎是石头做成的竖立起来的高大厚板,其中一面刻着繁复的藤蔓和叶子。
  伊雯的喉咙像被拳头攥紧了;她突然明白为什么梨安琳要带上提灯,而这一点也不能使她高兴。她听到奈妮轻语,“捷路门。”她们两人对捷路门的记忆真是太深刻了。
  “我们走过了,”她跟奈妮说,也对自己说,“我们可以再走一次的。”如果岚和其他人需要我们,我们必须帮助他们。就是这样。
  “这真的是……”明像窒息一般没能说完。
  “捷路门,”依蕾轻声念道,“我不知道捷路还能用。至少,我认为它们是不允许被使用的。”梨安琳已经下了马,从两扇仿佛用有生命的藤蔓编织而成的大门上摘下了阿雯德索拉的三瓣叶。大门正在打开,露出里面昏暗如同银镜的入口,她们的影子黯淡地映射在镜面上。
  “你们不是非来不可的,”梨安琳说道,“你们可以在这里等我回来找你们,因为有那道栅栏,你们会很安全。又或者,黑结会比任何人都先找到你们。”她的笑容一点都不让人愉快。在她身后,捷路门已经完全打开,不动了。
  “我没说我不来。”依蕾说道,但是她朝天色渐暗的树林投去了一个留恋的目光。
  “如果我们要做,”明沙哑地说道,“那就做吧。”她直勾勾地盯着捷路门,伊雯觉得自己听到她嘀咕,“你这个该死的岚?;艾’索尔。”“我必须最后进去,”梨安琳说道,“你们全部,进去吧。我会跟着来的。”此时她也在打量树林,似乎觉得有人可能会跟踪她们,“快点!快点!”伊雯不知道梨安琳在看什么,不过,如果真的有人来,可能就会阻止她们使用捷路门。岚,你这个满脑子羊毛的白痴,她心想,你就不能找一次惹个不用逼我像故事里的女英雄那样行动的麻烦吗?
  她用脚跟踢了踢贝拉的肚子。毛发蓬松的小母马在马厩里呆了太久,变得难以控制,被踢了一脚之后往前一跳。
  “慢!”奈妮喊道,可已经太迟。
  伊雯和贝拉朝着她们自己的晦暗影子冲过去;两匹毛茸茸的马碰上了鼻子,仿佛流进了彼此的身体。然后,随着一阵冰冷的冲击,伊雯也跟自己的影子融合了。时间像被拉长,寒冷像蜗牛般缓慢地爬过她的身体,每前进一条头发宽度的距离都花费许多分钟。
  突然,贝拉踉跄着跌入一个漆黑的空间,动作快得小母马几乎要向前翻个大筋斗。她好不容易稳住,瑟瑟发抖地站着,伊雯连忙从她背上爬下,在黑暗中摸索着小母马的脚,看她是否受伤了。她几乎要庆幸黑暗藏住了自己的大红脸。她明明知道捷路门里的时间和距离都跟外边不一样;她行动之前根本就没有动脑筋。
  四面八方,除了那个长方形的捷路门之外,只有黑暗包围着她,从这边看起来,那门如同一个装了烟玻璃的窗户。它没有透进任何光线——黑暗似乎把光明紧压在外——不过,透过它,伊雯可以看到其他人,动作慢吞吞地宛如恶梦中的怪物。奈妮正在争论,坚持要先把提灯分发给她们照明;显然更想要速度的梨安琳黑着脸同意了。
  奈妮走过捷路门时——她慢慢地牵着自己的灰色母马,走得如此之慢——伊雯几乎想冲上去拥抱她,她的激动至少有一半是为了奈妮带来的提灯。提灯灯光照亮的范围比本该有的范围要小——黑暗在压迫光明,竭力把它逼回提灯之中——可是,对于已经开始觉得黑暗如有重量一般压在自己身上的伊雯来说,如同救星。不过,她只是说了一句,“贝拉没事,我也没有摔断脖子。我该打。”曾经,在那唯一之力被粘污之前,捷路里是光明的,可是,暗黑魔神对于塞丁的污染使它们腐化了。
  奈妮把提灯塞到伊雯手中,转身从马鞍的肚带中拿出另一盏来。“只要你知道自己该打,”她喃喃说道,“你就不用挨打。”她忽然呵呵笑起来,“有时候,我觉得,贤者这个头衔,不是来自别的,正是来自这些歇语。好吧,这里还有一句。你要是折断了脖子,我会把它接好,就为了让我再把它折断。”奈妮的语调轻快,伊雯也笑了起来——直到她想起自己身处何方。奈妮的笑意也没能持续多久。
  明和依蕾犹犹疑疑地穿过捷路门,牵着马匹,举着提灯,显然以为里面会有怪物等着她们。当她们发现这里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时,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在这种压抑之下紧张地原地踏着小步。梨安琳把阿雯德索拉的叶子放回去,牵着驮马在捷路门关上之前骑马走了进来。
  梨安琳不等捷路门完全关好,就一言不发地把驮马的缰绳丢给明,沿着手里提灯的黯淡灯光下的一条白线,往捷路深处走去。地面似乎是石质,被酸腐蚀得坑坑洼洼。伊雯连忙爬上贝拉的马鞍,其他人的动作跟她一样迅速。这里的世界似乎除了马蹄下的粗糙地面之外,什么都没有。
  黑暗中,白线如箭一般笔直地通往一块巨大的石板,上面写满银色的巨灵文字。跟地面上一样,石板上的坑洼把文字弄得断断续续。
  “是指路碑,”依蕾低声说道,在马鞍上转身往四周张望,十分不安,“依莱妲教过我一些捷路的事情。她说得不多。不够,”她阴沉地补充,“又或是,太多。”梨安琳拿出一张羊皮纸,冷静地跟指路碑对比了一下,然后放回斗篷中,伊雯连看一眼都来不及。
  提灯发出的光芒不是在边缘渐渐减弱,而是突兀地终止。不过,当艾塞达依带着她们离开指路碑时,这光芒足以让伊雯看见了一些残破不堪的石栏杆。依蕾说,这是岛;黑暗中要判断岛的大小很困难,不过伊雯估计它可能有一百步宽。
  栏杆之间,是石桥和斜坡,每一条的旁边都有一根石柱,上面有一行巨灵文字。桥的下面似乎空无一物。斜坡往上或者往下倾斜。当她们经过每一条桥或着斜坡时,都只能看到近处的一点,不可能看见远处。
  梨安琳每经过一根石柱都只稍微停一下看一眼,最后走上了一条向下的斜坡,很快,周围就只有斜坡和黑暗了。一种让人沮丧的寂静压在一切之上;伊雯有种感觉,就连马蹄踩在粗糙石头上的声音都不能传播到灯光以外的地方。
  斜坡一直一直向下倾斜,像是朝着自己弯下去一般,最后,它接在了另一个岛上,一样的破烂栏杆间隔在桥与斜坡之间,梨安琳也一样地拿她的羊皮纸去跟指路碑对比。看上去,岛是实心的石头,就跟第一个岛一样。伊雯宁愿自己无法肯定第一个岛是否就在她们的正上方。
  奈妮忽然开口,把伊雯心里的想法给说了出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可她在中途停下来吞了吞口水才能把话说完。
  “它——它有可能。”依蕾弱弱地回答。她的眼睛往上翻,很快又落回来,“依莱妲说,在捷路里面,自然的规律是不适用的。至少,跟外面的规律不同。”“光明啊!”明喃喃说了一句,然后提高嗓门,“你打算要我们在这里呆多久?”艾塞达依的蜜色辫子一甩,转过头来看着她们。“直到我带你们出去为止,”她冷冷回答,“你们越骚扰我,在这里就停留得越久。”她又低头研究羊皮纸和指路碑去了。
  伊雯四人沉默了。
  梨安琳从一个指路碑走到一个指路碑,穿过一道道斜坡和似乎悬空在无尽黑暗之上的石桥。艾塞达依很少搭理其他人,伊雯发现自己开始疑惑,假如她们其中一人掉了队,她会不会回头去找。其他人大概也有着同样的念头,因为,她们全都紧紧地跟在黑母马脚跟后。
  使伊雯吃惊的是,她仍然能感觉到塞达的吸引,既能感觉到真源的阴性力量的存在,也能感觉到触摸它、引导它流动的欲望。不知怎的,她本以为暗影对捷路的污染会把它遮挡起来。她隐约能感觉到这种粘污。很微弱,跟塞达无关,不过,她很肯定,在这里向真源伸出手去无异于裸着双手伸进污秽、油腻的烟雾中去干净杯子。不论她做什么,肯定都会受到粘染。数周以来第一次,她毫不费力就能抵制塞达的诱惑。
  当梨安琳突然在一个岛上下马宣布驮马背上有食物、她们要停下来吃晚餐和睡觉时,外面的世界已经天色全黑了。
  “把食物包裹拿出来,”她懒得指出命令的对象,“它足够我们去投门岭的这两天路上吃了。就算你们蠢得忘记给自己带食物,我也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到达目的地的。”她快手快脚地解开自己母马的马鞍,绑好脚绊,然后却坐在自己的马鞍上,等着她们四人之一给她送上食物。
  依蕾给梨安琳送上白面包和芝士。艾塞达依的神情显然不需要她们任何人的陪伴,所以她们几个在离她稍远一点的地方,把马鞍放在一起,坐在上面吃面包和芝士。灯光之外的黑暗让她们食之无味。
  过了一会儿,伊雯问道,“梨安琳塞达依,如果我们遇上黑风怎么办?”明疑惑地做了做这个词的口型,可依蕾惊叫了一声,“茉蕾塞达依说过,那东西是杀不死的,甚至很难受伤,而且,我能感觉到这个地方等着扭曲我们使用唯一之力做的任何事情。”“没有我的批准,你们连想一想真源都不要。”梨安琳厉声说道,“哈,如果一个像你们这样的人想在这里,捷路里,引导,你们可能会像男人一样发疯。你们没有受过训练抵抗制造这里的男人所留下的污秽。如果黑风出现,我来对付。”她嘟起嘴,打量一团白芝士,“茉蕾其实并不像她自己以为的知道那么多。”她微笑着把芝士扔进嘴里。
  “我不喜欢她。”伊雯嘀咕,声音足够低,保证那艾塞达依听不到。
  “如果茉蕾可以跟她合作,”奈妮静静地说道,“我们也可以。不是说我对茉蕾的好感比梨安琳多,不过,如果她们又在管岚他们的闲事……”她没有说完,用力往上拉了拉斗篷。黑暗不冷,却给人冷的感觉。
  “黑风是什么东西?”明问。依蕾用一大堆从依莱妲和她母亲口里听来的话回答之后,明叹了口气,“时轮之模得负上许多责任。我不知道有任何男人值得我们这样去为他们。”“你不是非来不可的,”伊雯提醒她,“你随时可以走呀。没有人阻止你离开白塔的。”“噢,我确实可以游荡出去,”明做着鬼脸,“跟你,跟依蕾一样容易。时轮之模不在乎我们想怎样,伊雯,如果,在你为他做了这一切之后,岚不娶你怎么办?如果他娶了某个你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或者依蕾、或者我又如何?然后怎么办?”依蕾呵呵笑了。“母亲决不会答应的。”伊雯沉默了一会儿。岚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娶任何人。如果他真的娶了……她无法想象岚会伤害任何人。即使是他疯了以后吗?一定有办法阻止的,有办法改变;艾塞达依有如此丰富的知识,如此繁多的技能。如果她们可以阻止,为何她们不这样做?唯一的答案是,她们不能阻止,而这却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她竭力轻松地回答,“我可不认为我会嫁给他。艾塞达依很少结婚,你知道的。不过,如果我是你,我是不会对他动心的。你也是,依蕾。我不认为……”她哽住了,咳了一声掩饰过去,“我不认为他会结婚。就算他真的结了婚,我会为任何嫁给他的人祝福,就算那是你们之一。”她觉得自己的语气很真诚,“他固执得像头骡子,老是犯错,不过,他很温柔。”她的声音想颤抖,可她设法把它变成了大笑。
  “不论你怎么说你不关心,”依蕾说道,“我知道你并不会比我的母亲同意得多一点。他很有趣,伊雯。比我遇到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有趣,尽管他是个牧羊人。如果你傻得把他抛弃,那么当我决定向你和母亲两个挑战时,你可只能怪你自己了。昂都王子在结婚前没有任何头衔是有先例的。不过,你不会那么傻的,所以不要再假装了。毫无疑问你将会选择绿结,把他变成你的一个守护者。据我所知,每个只有一个守护者的绿结都是嫁给了她的守护者的。”伊雯强迫自己同意这个主意,心想如果她真的成了绿结,她要找十个守护者。
  明皱眉看着她,奈妮则若有所思地看着明。她们全都沉默下来,从鞍囊里取出更合适旅行的衣服换上。在这样的地方里,要保持精神欢快不容易。
  伊雯好不容易才睡着,而且睡得断断续续的,充斥着恶梦。她没有梦见岚,却梦见了一个双眼冒火的男人。他的脸这次没有戴面具,上面满布可怕的烧伤疤痕。他只是看着她,哈哈大笑,可这比起后来那些在捷路里永远迷路、被黑风追赶的梦更可怕。当梨安琳用骑马靴尖踢她的肋骨把她叫醒时,她只觉得感激;她感觉自己像是根本没有睡过一样。
  第二天,梨安琳催着她们,拿着提灯充当太阳,拼命赶路。她还不许她们停下睡觉,直到她们坐在马鞍上直打晃。睡在石头上已经够难受的了——而梨安琳还无情地只让她们睡了几个小时,几乎不等她们上马就已经动身出发。斜坡,石桥,岛,指路碑。在那漆黑之中,伊雯一次又一次地见到它们,已经数不清见了多少次了。她也早就失去了小时和日子的感觉。梨安琳只容许短暂的停留让马匹歇脚,而黑暗则沉重地压在她们肩上。除了梨安琳,她们全都垂头丧气像一袋麦子般耷拉在马鞍上。艾塞达依似乎不受疲倦或者黑暗的影响。她的样子就跟在白塔里时一样精神,一样冷漠。她拿羊皮纸跟指路碑比对时,不容许任何人看,奈妮问她的时候,她一边收起来一边简单地说了一句“你们看不懂。”然后,当伊雯疲倦地眨着眼时,梨安琳正在离开一座指路碑,她不是朝着下一座桥或者斜坡,而是沿着一条通往黑暗的伤痕累累的白线而去。伊雯跟她的朋友们对视一眼,然后全都赶马跟上。前方,在她的提灯照耀之下,艾塞达依已经取下了捷路门雕刻中的阿雯德索拉叶子。
  “我们到了,”梨安琳微笑道,“我终于把你们带到了你们必须去的地方。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四十章 罪奴

  捷路门打开时,伊雯下了马,等梨安琳招手让她们出去时,她牵着乱毛小母马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即使是这样,她和贝拉在慢动作中走出捷路门时,还是被门前那些捷路门打开时压平了的灌木丛绊了一下。捷路门完全埋在密集的灌木之中,附近只有几棵树,早晨的微风吹拂着颜色比塔瓦隆那里稍微鲜艳的树叶。
  她站着,看着她的朋友们从门里浮现,过了快一分钟之后才意识到这里还有其他人,远远地站在对着捷路门的另一面,正好被捷路门挡住。发现这些人之后,她盯着他们看,不知该做何反应;这群人是她见过的最怪异的人了,而她也已经听说过太多投门岭这边在打仗的传言。
  那里至少有五十个披着盔甲的男人,层层叠叠的铁片覆盖在他们的胸前,暗黑色的头盔形状像昆虫的脑袋。他们或坐在马鞍上,或站在马匹旁,看着她,看着正在出现的其他人,看着捷路门,互相交头接耳。他们之中唯一一个没有戴头盔的男人是个个子高大,脸色黝黑,长着鹰勾鼻的家伙,臀部挂着一个镀金涂漆的头盔,从表情看似乎对他眼前的情景感到很吃惊。士兵之中还有女人。其中两个穿着朴素的深灰色裙子,戴着银色项圈,专注地看着正在走出捷路门的人。她们两人身后各有另一个女人紧贴她们站着,近得随时可以在她们耳边说话。另外还有两个女人,互相之间离开一点距离站着,穿着宽摆骑马裙,裙脚长及脚踝,胸前和裙子上都有个画有银色叉形闪电的标志。这群人里的最后一个女人是最怪异的,她坐在一顶八人大轿上,轿夫是八个肌肉发达,裸着上身,穿着黑色袋形裤子的男人。她的头皮两边都剃光,只有头顶留着一片黑色头发如同一条宽带拖在脑后。她穿着一件奶油色长袍,上面有一个蓝色为底,绣着花鸟的椭圆形图案。袍子经过刻意的整理,露出她里面的白色摺裙。她的指甲足有一寸长,每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指甲涂上了蓝漆。
  “梨安琳塞达依,”伊雯不安地问道,“您知道这些是什么人吗?”她的朋友们用手指搅着缰绳,不知道是否该上马逃跑。而梨安琳,把阿雯德索拉的叶子放回远处,让捷路门开始关上,然后,才自信地走上前去。
  “大夫人苏罗?”梨安琳的语气半是提问半是声明。
  轿子上的女人略略点头。“你是梨安琳,”她的发音很含糊,伊雯好一会儿才听明白,“是个艾塞达依。”苏罗歪着嘴唇补充道,士兵们低声议论起来,“我们得快点,梨安琳。这里有巡逻,要是被发现就麻烦了。你跟我一样不会享受真理探索者的关注的。我要在图拉克发现我离开之前回到法梅。”“你们在说些什么?”奈妮质问,“她在说什么,梨安琳?”梨安琳伸出两手各自按在奈妮和伊雯的肩膀上。“这就是跟你说过的两个女孩。还多了一个,”她朝依蕾点点头,“她是昂都的王位继承人。”那两个裙子上有闪电的女人开始往捷路门前的五人靠近——伊雯注意到,她们手里拿着一卷由某种银色金属制成的东西——那个没戴头盔的士兵也跟她们一起走来。他的双手距离肩后伸出来的剑柄都很远,脸上挂着轻松的微笑,不过,伊雯仍然眯起眼睛打量他。梨安琳没有流露任何情绪变动;否则,伊雯早就跳到贝拉背上了。
  “梨安琳塞达依,”她焦急地问道,“这些是什么人?他们也是来帮助岚他们几个的吗?”鹰勾鼻男人突然出手抓住了明和依蕾的后领,下一瞬间,一切像是同时发生一般。那男人咒骂了一句,有个女人尖叫起来,又或者是,好几个女人在尖叫;伊雯无法确定。突然间微风变成狂风,卷起一阵尘土落叶,吹走了梨安琳愤怒的叫喊,吹得大树弯下腰来嘎吱呻吟。马匹一边倒退一边尖声嘶鸣。其中一个女人伸出手来把什么东西扣在了伊雯的脖子上。
  伊雯的斗篷被风吹得像船帆般鼓胀起来,她一边抵挡着风力一边伸手去扯脖子上那个仿佛是光滑金属项圈的东西。扯不下来;她狂乱地摸索着,只觉得它没有一丝缝隙,尽管她知道那上面肯定有某种扣子。那个女人刚才拿着的那卷银色东西如今搭在伊雯的肩膀上,另一端连接着女人左手手腕上的一个明亮的手镯。伊雯紧紧握起拳头,使劲全身力气揍了那女人一拳,正中她的眼睛——然后摇晃一下,自己也双膝跪倒,耳朵嗡嗡作响。感觉像是被某个大块头男人打中了脸庞。
  等她视力恢复之后,风已经停了。有几匹马没人控制在旁边游荡,其中就有贝拉和依蕾的母马。有些士兵在一边诅咒一边从地上爬起来。梨安琳正在平静地扫去裙子上的尘土和落叶。明跪在地上,双手按着地面,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鹰勾鼻男人站在她旁边,手在流血。明的小刀落在她的手长之外,其中一边的刀刃染了红色。奈妮和依蕾不见了踪影,奈妮的母马也是。还有些士兵和其中一对女人之中的一个不见了。另外一对还在,此时伊雯看清了,那两人之间也是连着一条银链,就跟那条把她和站在她旁边的女人连起来的银链一样。
  她身旁的女人一边搓着脸颊,一边在伊雯旁边蹲下来;她左眼的周围已经开始出现淤青。她长着一头黑色长发,一双棕色大眼,很标致,年纪大概比奈妮长十岁。“这是给你的第一个教训,”她加重语气说道,她的语气里不但没有敌意,还有一种近乎友善的感觉,“这次我不会再罚你了,因为,我自己在面对一个新抓到的damane应该提高警惕才对。记住下面的话。你是个damane,受束者,我是个sul'dam,约束者。当damane 和sul'dam连在一起时,不论sul'dam受到任何伤害,damane将会感到双倍的痛楚。甚至乎死亡。所以,你必须记住,永远不要用任何方式袭击sul'dam,而且,你必须保护你自己的sul'dam,比保护自己更拼命。我叫然娜。你叫什么名字?”“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伊雯喃喃说道。她又去拉扯那个项圈;结果跟以前一样。她想把那个女人打倒在地然后把她手腕上的手镯给拆下来,不过,她否决了这个办法。就算那些士兵不来阻止她——到目前为止,那些人似乎完全不理会她和然娜——她也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觉得那个女人所说的话是真的。她摸摸自己的左眼,痛得一缩,它摸起来并不发胀,所以她的眼睛可能不会真的像然娜那样留下块淤青,可是,它很痛。她的左眼,还有然娜的左眼,都是。她提高了嗓门,“梨安琳塞达依?为什么您让她们这样做?”梨安琳拍拍双手,看都不往她这边看。
  “你要学的第一件事,”然娜说道,“就是要严格遵守你的命令,而且,决不迟疑。”伊雯吸了一口气。从脚底到头皮,她的皮肤突然灼烧起来,如针扎一般刺痛,就像是她刚才在针窝里打了几个滚一般。灼烧的感觉加剧了,她拼命摇头。
  “有很多sul'dam,”然娜继续用那几乎是友善的语气说道,“认为damane没有拥有名字的资格,连给她们取个名字都没有必要。不过,抓住你的人是我,所以,由我来负责你的训练,我准许你保留你自己的名字。只要你别太惹我生气。可此刻,你让我稍微有点心烦了。你真的希望继续这样做,直到我生气为止?”伊雯颤抖着,咬着牙。她强忍着乱抓乱挠的冲动,指甲都掐进手掌里了。蠢材!只不过是你的名字而已。“伊雯,”她好容易才说出来,“我叫伊雯?;艾’维尔。”灼烧的刺痛感立刻消失了。她颤抖着长舒了一口气。
  “伊雯,”然娜说道,“好名字。”伊雯惊恐地地看着然娜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头,就像在拍一只小狗。
  这,她明白了,就是她从那女人的语气中感觉到的那种感情——那是对一只受训的狗的好意,而不是对待人类的友善。
  然娜呵呵笑了。“现在你还更愤怒了。你要是决定再打我一下,记住不要太使劲,因为你感到的痛楚是我的双倍。不要尝试引导;没有我的明确命令,你决对不许做这件事。”伊雯的眼皮一跳。她爬起来,竭力忽略然娜。对一个牵着狗带绑着你脖子的人,要忽略她只能是尽力而为。当那个女人又呵呵笑起来时,她觉得脸颊发烫。她想到明那里去,可是然娜手里放开的银链长度不够那么远。她轻声呼唤,“明,你没事吧?”明缓缓向后坐在脚跟上,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捂头像是宁愿自己没有移动过它。
  尖齿般的闪电划破晴朗的天空,落在不远处的树林之中。伊雯吃了一惊,然后露出了微笑。奈妮和依蕾还没被捉住。要说有谁能救出她和明,那就是奈妮。她的微笑转变成对梨安琳的怒视。不论这个艾塞达依为了何种理由出卖她们,这笔帐是一定要她还的。总有一天。总有办法。怒视没有任何效果;梨安琳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轿子上。
  那些光膀子男人跪下来,把轿子放到地上。苏罗走下来,仔细地整理好袍子,才迈着穿软布鞋的脚,小心地选着落脚点,走向梨安琳。这两个女人身材相近,两双棕色的眼睛水平对视。
  “你应该给我带两个来,”苏罗说话了,“可是,我只得到了一个,两个逃走了,就目前看来,其中一个的力量比我听说的要强许多。她会把方圆两里格之内的巡逻队都吸引到我们这里来的。”“我给你带了三个,”梨安琳平静地回答,“如果你没办法控制她们,也许我们的主人会在你们之中另选一个仆人。你在担心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要是巡逻队来了,杀掉就是。”不远处,又有闪电划过,过了一会儿,闪电落点附近传来如雷鸣般的巨响,伴随着满天飞扬的尘土。梨安琳和苏罗都像没看见一样。
  “我仍然会带着两个新damane回到法梅,”苏罗说道,“可是,放一个……艾塞达依”她把这个词扭曲得像个诅咒“自由地离开,真让我伤心。”梨安琳的表情没变,但是伊雯看到她的身上突然散发光晕。
  “小心,大夫人,”然娜喊道,“她准备好了!”士兵们一阵骚动,伸手拔剑取枪,可苏罗只是双手合什,目光越过她的长指甲看着梨安琳,露出微笑,“你不会对我不利的,梨安琳。我们的主人不会答应,因为在这里,我的用处无疑比你更大,你对他的恐惧比成为damane的恐惧更深。”梨安琳露出微笑,脸上却气得发白。“而你,苏罗,你对他的恐惧比被我就地烧成灰烬更深。”“就是这样。我们都害怕他。然而,就算是我们的主人,他的需要也会随着时间改变。所有的marath'damane最终都会受束。也许,我会是那个把项圈戴在你漂亮脖子上的人。”“你说的没错,苏罗。我们主人的需要会改变。在你向我下跪的那一天,我会提醒你这一点的。”大约一里之外,一棵高大的羽叶树突然化成熊熊火炬。
  “这真烦人,”苏罗说道,“埃巴,叫他们回来。”鹰勾鼻男人拿出一个比他的拳头还小些的号角,吹出嘶哑尖利的声音。
  “你必须找到那个叫奈妮的女人,”梨安琳厉声说道,“依蕾无关紧要,但是你启航的时候,船上必须带着那个女人和这里这个女孩。”“我对我的命令十分清楚,marath'damane,尽管我很想知道原因。”“你所听说的内容,孩子,”梨安琳冷笑,“就是准许你知道的内容。记住,你要侍奉和服从。这两个女人必须被带到艾莱斯大洋的彼岸,并且留在那里。”苏罗哼了一声。“我不会留在这里找那个奈妮的。要是图拉克把我交给了真理探索者,我对主人就没有用处了。”梨安琳生气地张开口,但苏罗不容她插话,“那个女人逃不了多久的。她们全都逃不了多久。我们启航时,会带上这块可怜的小地方里每一个可以引导的女人,就算她只有一点点力量。她们会戴上项圈,被银链牵着。如果你希望留下来找她,随你。巡逻队很快就会到这里来了,来寻找仍旧藏在野外的暴民。有些巡逻队还带着damane,他们可不会理会你侍奉的主人是谁。就算你能在这次遭遇中活下来,银链和手镯将会教你如何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可我相信,我们的主人不会费神去救一个蠢得让自己被捉住的仆人的。”“如果这两个女人之一被留在这里,”梨安琳生硬地说道,“我们的主人就会费神来对付你了,苏罗。两个都带走,不然,就付出代价。”她紧捏着母马的缰绳,走向捷路门。很快,门就在她的身后关上。
  那些出去追赶奈妮和依蕾的士兵飞奔而回,带着两个用银链、项圈和手镯连在一起的女人,她们骑着马并肩而行。有三个男人牵着马鞍上搭着尸体的马匹。当伊雯看清楚那些尸体全都穿着盔甲时,心中顿时燃起希望。他们没有抓到奈妮和依蕾,两个都没抓到。
  明想爬起来,可那鹰勾鼻男人一脚踩在了她的肩胛骨之间,把她踩得趴到了地上。她大口吸着气,微微颤抖着。“我恳求发言,大夫人。”他说道。苏罗的手略略动了动,他便继续说,“这个乡巴佬划了我一刀,大夫人。如果她对您没有用处……?”苏罗的手又略略一动,便转过身去。男人反手往肩后去拔剑。
  “不!”伊雯大喊。她听到然娜在轻声咒骂,然后那灼热的刺痛又一次覆盖了她的肌肤,比上一次更难受,可她没有停止。“求求您!大夫人,求求您!她是我的朋友!”从没受过的痛苦穿透灼热攻击着她。每一寸肌肉都纠结在一起抽搐;她把脸埋在泥土中,啜泣着,但她还是看到埃巴那把沉重弯曲的剑刃离开了剑鞘,看到他双手举起它。“求求您!噢,明!”突然,痛苦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只留下记忆。苏罗那双如今粘了尘土的蓝色天鹅绒软鞋出现在她的脸前,但她的眼睛盯着埃巴。他站在那里,宝剑高举过头,全身重量都压在踩着明后背的脚上……没有动。
  “这个农民是你的朋友?”苏罗说话了。
  伊雯想爬起来,可是看到苏罗的眉毛惊讶地一跳,连忙伏在原地,只抬起头。她一定要救明。如果这意味着屈服……她张开嘴唇,祈祷自己龇出的牙齿可以充当微笑。“是的,大夫人。““如果我放过她,如果我容许她偶尔去看望你,你就会努力工作,学习你要学的技能?”“我会,大夫人。”为了阻止那把剑劈开明的头颅,她愿意答应比这更可恨的要求。我甚至会遵守我的承诺,她阴郁地想着,只要有必要。
  “让那女孩骑她自己的马,埃巴,”苏罗吩咐,“要是她没法坐在马鞍上,就把她绑在上面。如果这个 damane证明是个无能之辈,也许我就会让你得到那个女孩的脑袋。”她已经开始朝着自己的轿子走去。
  然娜粗暴地把伊雯拉起来,把她推向贝拉,可伊雯的眼里只有明。埃巴对明的态度一点也不比然娜对她的态度温柔,不过,她觉得明应该不会有事了。至少,明还有力气挣脱埃巴试图把她绑在马鞍上的绳子,只需要稍微帮助就自己爬上了阉马的马背。
  这支奇怪的队伍朝着西边出发了,苏罗在最前面,埃巴稍微落后跟在她的轿子旁,近得足以随时响应任何召唤。然娜和伊雯在后面,跟明以及另一对sul'dam和damane一起走在士兵后面。那个显然是来捉奈妮的女人还拿着那卷银链,扶弄着链子,一脸怒容。起伏的地面稀稀拉拉地散布着树林,那些着了火的羽叶树很快就落在她们身后,只剩下天空中的一缕黑烟。
  “你该感到荣幸,”过了一会儿,然娜说话了,“大夫人跟你说话了。下次,我会让你戴一条彩带来纪念这种荣幸。不过,因为你是自己去引起她的注意的……”仿佛有无形的鞭子一鞭抽在她的后背上,伊雯叫了起来,接下来,一鞭又一鞭,抽在她的大腿和手臂上。它们似乎来自所有方向;她明知无法阻挡它们,却还是无法自制地挥舞着手臂,仿佛想阻止。她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呻吟,可泪水仍然滚下她的脸颊。贝拉嘶鸣着跳着步,可然娜紧拽着的银链使她无法带着伊雯离开。前面那些士兵没有一个人回头看。
  “你在对她做什么?”明喊道,“伊雯?住手!”“你要学会沉默……你叫做明,对吗?”然娜柔声说道,“就让这也成为你的一个教训吧。只要你试图干预,它就不会停止。”明举起拳头,然后放下。“我不会干预的。只是,求求你,停止吧。伊雯,对不起。”无形的抽打又继续了片刻,像是为了证明给明看,她的干涉毫无意义,然后,它退去了,可伊雯无法停止颤抖。这次,痛苦没有退去。她拉起裙袖,以为会看到鞭痕;皮肤上什么都没有,可是,却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她吞了吞口水。“不是你的错,明。”贝拉摆摆头,转动着眼珠,伊雯拍拍母马的脖子,“也不是你的错。”“是你的错,伊雯,”然娜说道。她的语气是如此耐心,如此友善,就像是在教导一个笨得看不明白什么才是正确的人,这让伊雯想尖叫。“当damane受到惩罚时,永远都是她的错,就算她不明白错在哪里。一个damane必须能预见她的sul'dam的意图。不过这次,你确实是知道原因的。damane就像家具,或者工具,总是在那里,随时可用,却永远不会主动引起注意。特别是,引起直系成员的注意。”伊雯狠狠地咬着嘴唇直到鲜血渗出。这是恶梦。这不可能是真的。为什么梨安琳要这样做?为什么这一切要发生?“我……我可以问个问题吗?”“对于我,你可以问。”然娜微笑,“多数sul'dam将会佩戴你的手镯长达数年——sul'dam的数目总是比damane多——要是你的目光敢离开地板,或者未经准许就张开嘴巴,有些sul'dam就会把你痛打一顿,不过,我觉得,没有理由不让你说话,只要你小心你说的内容。”其他sul'dam之中有一个响亮地哼了一声;她的银链另一头是个漂亮的中年女人,一头黑发,眼睛盯着自己的双手。
  “梨安琳”——伊雯决不会再用敬语称呼她,再也不会——“和大夫人提到她们共同侍奉的主人,”一个满脸快要痊愈的烧伤疤痕、眼睛和嘴巴里有时候会冒出火焰的男人形象跳进她的脑海,尽管,他只是那可怕得让人无法细想的梦里的一个人物,“是什么人?他想要我和——和明做什么?”她心知,避而不提奈妮的名字很傻——她知道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因为不提她的名字而忘记她,尤其是那个摸着空银链的蓝眼睛 sul'dam——不过,这是此刻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还手之策。
  “直系的事情,”然娜回答,“不是我该管的,当然也不是你该管的。大夫人会把她愿意让我知道的事情告诉我,我会把我愿意让你知道的事情告诉你。其他一切你听到或者看到的对你来说都必须当做没有听到过或者发生过。这样才能保平安,对一个damane来说更是如此。damane是很珍贵的,不能随便杀掉,但是,你可能会发现自己不但被狠狠惩罚,还会失去说话的舌头或者写字的手。damane不需要这些东西也能完成她们的任务。”虽然天气并不是很冷,但伊雯直打哆嗦。她把斗篷拉到肩膀上,碰到了链子,她扯了扯它。“这是件多么恐怖的东西。你们怎能对别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最早是什么样的变态心灵想到这样的主意?”那个拿着空链子的蓝眼睛sul'dam怒道,“然娜,这个家伙现在就该被割掉舌头。”然娜只是耐心地微笑。“这怎么恐怖了?我们怎能容许一个拥有damane这般能力的人自由行动?有时候,男人也会有这些能力,如果他们是女人,他们就会成为marath'damane——我听说这里也是这样——当然,这些男人必须被杀死,可是,女人不会发疯。让她们成为damane,好过让她们为了争权夺利而制造麻烦。至于最先想到a’dam这个念头的,是个自称艾塞达依的女人。”伊雯知道,自己的脸上一定是一副怀疑的表情,因为然娜大声笑了。“当鹰翼的儿子,鲁萨尔?;帕恩得拉?;蒙温第一次迎战暗夜军队时,他发现敌军中有许多自称艾塞达依的女人。她们互相争权夺利,在战场上使用唯一之力。其中一个女人,名叫狄安的,认为如果侍奉吾皇——当然,那时候他还没成为皇帝——能得到更大的权力,因为,他的军队里没有艾塞达依。她带着自己制作的一种装置,第一套a'dam,绑在她的一个姊妹脖子上,投靠了吾皇。虽然那个女人不想侍奉鲁萨尔,但a’dam使她别无选择。狄安制造了更多a’dam,第一个sul'dam也已经找到。后来发现,被捕的那些自称艾塞达依的女人事实上只是marath'damane,必须受束之人。当然了,狄安也是一个marath'damane,而marath'damane是不能容许自由行动的,据说,当项圈戴在狄安自己的脖子上时,她的尖叫撼动了子夜之塔。也许,你会成为有能力制造a’dam的人之一。如果是的话,你会得到优待,这点你可以肯定。”伊雯留恋地看着她们走过的乡野。地形开始略略上升成为低矮山丘,稀落的树林变成了零散的灌木丛,可她肯定,足以让她藏身。“我是否应该盼望自己想只宠物狗般得到优待?”她苦涩地说道,“一辈子被那些把我当成某种动物的男人女人牵着狗带?”“没有男人,”然娜呵呵笑了,“所有sul’dam都是女人。如果男人戴上这个手镯,多数的结果就跟把它挂在墙壁钉子上的结果一样。”“有时候,”蓝眼睛sul'dam刺耳地插口,“你和他会惨叫着一起死去。”那女人长着棱角分明的五官,两片紧绷的薄嘴唇,伊雯意识到愤怒显然是她永远的表情,“有时候,女皇会把他们跟damane连在一起,让贵族们看。那些贵族会汗流浃背,而九月宫主们会觉得很开心。结束之前,贵族永远不会知道男人是否会死,damane也一样。”她刻毒地大笑起来。
  “只有女皇才能承得起这般浪费damane,阿尔文,”然娜打断了她,“我训练这个damane不是为了让她被扔掉的。”“到目前为止,我没有看到你在进行任何训练,然娜。只有一大堆聊天,仿佛你跟这个damane是儿时好友。”“也许,是时候看看她能力如何了,”然娜打量着伊雯,“你现在的控制能力是否能到达那么远?”她指向山顶上孤零零地立着的一棵橡树。
  伊雯皱眉看着那棵树,距离这支士兵和苏罗轿子的队伍大概有半里。她从来没有试过在臂长之外的距离使用力量,不过她觉得自己可能办得到。“我不知道。”她回答。
  “试试看。”然娜说道,“感觉那棵树。感觉它的树液。我要你不但把它的所有树液加热,还要到达每一根树枝里的树液都在瞬间汽化的地步。试试。”伊雯震惊的发现,自己感到一种遵照然娜命令去做的欲望。这两天,她没有引导,连碰都没有碰过塞达;用唯一之力充实自己的渴望使她全身颤抖。“我”——不到半个心跳的瞬间,她放弃了本来要说的“不愿意”;身上仍然火辣辣的鞭痕提醒她别再做傻事——“办不到,”她改口说,“太远了,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其中一个sul’dam粗声大笑起来,阿尔文说,“她连试都没有试过。”然娜几乎是伤心地摇了摇头。“当一个人成为sul’dam足够长的时间之后,”她告诉伊雯,“她就能学会如何不戴手镯也能看透一个damane的许多事情。可是,如果戴着手镯,一个sul’dam永远都能知道一个damane到底有没有尝试引导。你必须永远对我,或者对任何sul’dam诚实,一丝谎言都没有。”突然间,那无形的鞭子又回来了,从四面八方抽打她。她一边大叫,一边挥拳去打然娜,对方只是随手把她的拳头拨到一边,伊雯却觉得然娜是用棍子敲开她的手臂。她一踢贝拉的肋骨,可sul’dam紧拽在手里的银链几乎把她从马鞍上扯了下来。狂乱之中,她向塞达伸出手去,想狠狠地伤害然娜让她停止,就跟她对自己所做的一样。sul’dam挖苦般摇了摇头;伊雯的皮肤忽然像被滚水浇灌,使她大声嚎叫。直到她完全放开塞达,这种炙烧才退去,而那无形的抽打却一直没有减轻或者慢下来。她想大喊,我愿意尝试,求你停止吧,可她却喊不出来,只能惨叫和挣扎。
  朦胧地,她知道明愤怒地叫嚷着想到她身边来,可阿尔文从明的手中夺走了缰绳,另一个sul’dam则厉声对自己的damane下令,那个damane看着明。然后,明也开始大叫,手臂乱甩,仿佛在阻挡拳头或者驱散刺人的昆虫。在她自己的痛苦之中,明显得那么遥远。
  她们的喊叫足以让前面的一些士兵转身来看了。可看了一眼之后,他们就回过头去。sul’dam如何对付 damane不关他们的事。
  伊雯觉得这仿佛要永远持续下去,可是,它终于停止了。她虚弱地趴在马鞍的鞍桥上,泪流满脸,对着贝拉的鬃毛啜泣。
  “你的勇气可嘉,”然娜平静地说道,“最强的damane都是那种拥有勇气可供调教的。”伊雯紧闭双眼,只希望自己也能把耳朵堵上,把然娜的声音堵在外面。我必须逃走。我必须,可是,怎么逃?奈妮,救救我。光明啊,谁来救救我。
  “你会是最强的damane之一。”然娜满意地说道,伸手摸摸伊雯的头发。一个安慰自己小狗的女主人。
  奈妮坐在马鞍上,向前探出身体,绕过茂盛多刺的灌木丛往外张望。眼前是零散的树木,有些树叶已经转黄。树与树之间的宽阔草地和灌木丛似乎没有人。除了那一缕羽叶树冒出的细烟在风中摇晃,没有其他动静。
  那羽叶树是她的杰作,还有晴空中的一次闪电,还有其他她想都没想过、直到那两个女人企图用来对付她为止的招数。她猜,那两个女人一定是以某种形式一起行动的,虽然她不明白她们互相之间的关系,只知道她们是用链子连在一起。一个戴着项圈,但另一个显然也被链子锁住。奈妮可以确定的是,她们中的一个,或者两个,是艾塞达依。她一直没能看清楚她们身上引导时发出的灵光,不过,她们一定是的。
  我非常乐意把她们的事情告诉纱里安,她冷冷地想着,她们不是说,艾塞达依不可以用唯一之力做武器吗?
  她显然就用了。她那一道闪电至少把那两个女人给打了下马,而且,她还看到了一个士兵,或者说,士兵的尸体,被她抛去的火球烧焦。不过,她已经有好一会儿没看到这些陌生人的任何踪影了。
  她的前额渗出汗珠,这并不全是因为耗费力气。她跟塞达的连接已经断开,而她,无法重连。就在明白梨安琳背叛了她们的那一瞬间所激起的愤怒之中,塞达几乎在她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出现,唯一之力冲进她的身体。那时候,她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后来,那些人一直在追赶她,被人像追动物一样追捕的愤怒如同燃料般支持着她。如今,追赶的人都不见了。看不见敌人、没有目标可供袭击的时间越长,她就越担心他们会设法偷袭自己,越担心伊雯、依蕾和明究竟怎样了。如今,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感觉大部分是害怕。为她们害怕,为自己害怕。而她需要的,是愤怒。
  一棵树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她屏住了呼吸,乱摸乱找着寻找塞达,可是,纱里安和其他姊妹教给她的所有练习,什么脑海中盛开的花蕾,什么把自己当成河岸般轻拥着潺潺小溪的想象,都没有任何用处。她可以感觉到它,感觉到真源,可她碰不到它。
  依蕾弯着腰警惕地从树后挪出来,奈妮松了一口气,全身一软。王女的裙子脏兮兮的,已经撕破,她的金发乱糟糟夹着树叶,她搜寻的双眼睁得跟一只受惊的小鹿般圆,不过,她的手里稳稳地握着一把短匕首。奈妮拿起缰绳,骑马走出去。
  依蕾猛地惊跳起来,然后一手捂住喉咙深吸了一口气。奈妮下马,两个人抱在了一起,互相安慰。
  “有那么一会儿,”当她们终于分开时,依蕾说道,“我还以为你被……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我后面有两个男人追我。只要再多几分钟他们就能捉到我了,可是,有号角声响起,他们调转马头就跑走了。他们能看见我的,奈妮,但他们很干脆地走了。”“我也听到了,从那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们。你有看到伊雯,或者明吗?”依蕾摇摇头,瘫坐在地上。“没有,自从……那个男人一拳把明打倒之后。还有那些女人,有一个想把什么东西套在伊雯的脖子上。我逃走之前就看见这么多。我想,她们没能逃脱,奈妮。我应该做些什么才对的。是明把捉住我的手划伤了,还有,伊雯……我就那样跑了,奈妮。我意识到自己是自由的,便撒腿飞奔。母亲最好还是嫁给伽里?;布尼,赶紧再生一个女儿好了。我没资格做女王。”“别当笨鹅,”奈妮厉声说道,“别忘了,我的药草包里还有大把羊舌根呢。”依蕾双手抱头;对奈妮的嘲讽连一声嘀咕的反应都没有,“听我说,女孩。你看到我留在那里对付二、三十个武装男人了吗,更别提那个艾塞达依了?如果你当时迟疑,那么现在最有可能的结果是,你也成了囚犯。前提是他们没马上把你杀了。他们似乎为了某种理由对我和伊雯很有兴趣,可能不会在乎你是死是活。”为什么他们对我和伊雯有兴趣?为什么我们这么特别?为什么梨安琳要这样做?为什么?此时的她对这些问题就跟第一次问自己时一样,没有答案。
  “如果我为了帮助她们而死——”依蕾开口。
  “——你死了,对她们、对你自己都没什么好处。现在,站起来,拍拍你的裙子。”奈妮在鞍囊里翻找梳子,“梳梳你的头发。”依蕾缓缓站起来,轻笑一声接过梳子。“你的语气真像我的老保姆琳妮。”她开始梳头,每当扯到纠结时都皱皱眉头,“可是,奈妮,我们要怎么救她们?你生气的时候也许强大得跟个真正艾塞达依差不多,可是,他们手里也有会引导的女人。我无法把她们看成艾塞达依,不过,她们很可能是的。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西边,”奈妮说道,“那只叫苏罗的猪提到法梅了,那是在西边投门岭上的。我们去法梅。希望梨安琳也在那里。我要让她诅咒她母亲看到她父亲的第一眼。不过,首先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找几件这个地方的衣服。我在白塔见过搭拉邦和都曼的女人,她们的打扮跟我们身上这些完全不一样。在法梅,我们会很显眼的,人家立刻就知道我们是陌生人了。”“我不介意穿都曼的裙子——虽然要是被母亲发现她一定会生气的,琳妮则会唠叨我一辈子——不过,就算我们能找到村子,我们有钱买裙子吗?我不知道你有多少钱,可我手里只有十个金币加上大概两倍那么多的银币。那可以让我们过两、三周吧,可我不知道后面能怎么办了。”“你在塔瓦隆做了几个月的学徒,”奈妮笑道,“脑瓜子却仍然像个王位继承人。我的钱还不到你的十分之一,可是加起来,够我们用上两、三个月了,而且,还过得很舒适。如果我们小心点花,还可以更久。我可不打算买新裙子,再说,也找不到新裙子的。我的灰色丝裙有这么多珍珠金线,可以发挥下用途。如果找不到女人愿意用四五条结实裙子来换它,我就把我的戒指给你,我来当学徒。”她踩镫上马,伸手把依蕾拉上来坐在自己身后。
  “我们到了法梅之后怎么办?”依蕾坐在母马的臀部,问道。
  “我不知道,到那里再算吧。”奈妮顿了顿,没有起步,“你真的要这样做吗?这可能很危险。”“能比伊雯和明的处境危险吗?要是情况换过来,她们也会来救我们的;我知道她们会的。我们要在这里站一天吗?”依蕾一踢马肚,母马迈开了步子。
  奈妮调转马头,直到那还没完全爬上中天的太阳照在她们的后背。“我们要小心。我们认识的艾塞达依可以在一臂距离之内认出能够引导的女人。这里的艾塞达依要是真要找我们,也许有本事从一群人之中发现我们,我们最好这样假设。”她们显然是在找伊雯和我。可是,为什么?
  “是的,小心。你前面说的话也是对的。我们要是让自己也被逮住了,对她们没有好处。”依蕾沉默片刻,“你觉得,这会不会根本是个谎言?梨安琳说岚,还有其他人有危险的事?艾塞达依不撒谎的呀。”这次轮到奈妮沉默了,她想起,纱里安跟她说过,女人在成为艾塞达依的时候,要对着一个特’安菊尓发誓,因特’安菊尓的束缚,她们必须遵守誓言。决不说一句非真的话。这是誓言之一,然而,人人都知道,艾塞达依口中的事实也许跟你想的不一样。“我猜,此刻岚在法达拉,正坐在阿格玛大人的炉火前暖脚呢。”她说道。我现在没法为他操心。我要为伊雯和明操心。
  “我猜也是,”依蕾叹道,在马鞍后动了动,“如果要去法梅那么远,奈妮,我看半数的时间我们都得骑在马鞍上了。这可不是个舒服的座位。要是你让你的马自己走,我们大概永远到不了法梅。”奈妮催马加快了脚步,依蕾惊呼一声捉住了她的斗篷。奈妮告诉自己,她会跟依蕾轮流坐后面的,而且,要是依蕾策马狂奔,她也决不会抱怨,不过,此刻她无暇理会身后女人颠簸个不停的呼吸声。她的主要心思都用来祈祷,等她们到达法梅时,她能停止害怕,开始愤怒。
  清新的微风吹来,凉爽,轻快,稍稍带着一丝寒意。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四十一章 分歧

  下午,雷声隆隆滚过灰蓝的天空。岚又拉了拉斗篷的兜帽,希望能阻挡部分冰冷的雨水。红顽强地在泥水坑中穿行。兜帽已经湿透,贴在岚的头上,斗篷的其他部分则粘在他的肩上,那身漂亮的黑色外套也一样湿,一样冷。温度再低些,雨水就能被冰雪取代了。很快,雪就会再度飘下;他们经过的那个村里的村民说今年已经下过两场雪。颤抖着,岚几乎宁愿这是雪,至少,那样他不会全身湿透。
  队伍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前行,警惕地监视着周围起伏的乡野。英塔的灰色猫头鹰旗帜就算在风中也耷拉在旗杆上。胡林时不时地揭开兜帽嗅嗅空气;他说,不论雨还是冷,对痕迹都不会有影响,当然也不会影响他要找的那种痕迹,不过,到目前为止,嗅探者什么发现都没有。身后,岚听到乌鲁嘀咕着诅咒了一声。洛欧不停地检查他的鞍囊;他似乎不介意自己给淋湿了,却为他的书本担心个不停。每个人都一副狼狈像,只有维琳除外,她似乎迷失在思考中,无暇注意自己的兜帽已经滑下,把她的脸露在雨中。
  “你就不能想个法子吗?”岚向她要求道。他的脑海中,有个细小的声音在说,你自己也能做。只需要拥抱塞丁。它的呼唤,是如此甜美。让自己充满唯一之力,让自己与风暴融为一体。把天气变晴,或者驾驭风暴,把它化为怒火,把投门岭从海边到平原一带的阴云都烧个一干二净。拥抱塞丁。他冷酷地压制着这种渴望。
  艾塞达依一愣。“什么?哦。可以。是有点法子的。我无法停止这么大的一场风暴,一个人不行——它覆盖的地区太广了——不过,我可以稍微减轻它。至少,可以减轻我们所处这一区。”她把脸上的雨水擦去,似乎这时才头一次发现兜帽滑下了,然后心不在焉地把它戴回去。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马特问。他兜帽下露出来的那张瑟瑟发抖的脸已经在鬼门关前徘徊,可他的声音却很精神。
  “因为,如果我使用这么多唯一之力,十里之内的任何艾塞达依都会知道有人在引导了。我们可不希望把那些带着damane的宵辰人吸引过来。”她生气地抿了抿嘴。
  他们已经从那个叫做阿团磨坊的村子里打听到了一些入侵者的事情,虽然他们听到的多数消息引起的疑问比回答的问题要多。村民们前一刻还喋喋不休,下一刻却紧闭双唇,颤抖着回头张望。他们全都害怕那些宵辰人带着怪兽和damane回来,吓坏了。阿团磨坊的人压着嗓门,把那些宵辰人指挥的奇异怪兽描述成为恶梦里走出来的怪物。而那些本来该是艾塞达依、却被当成动物一般用锁链锁着的女人,给村民带来恐惧更甚于怪兽。最可怕的,是宵辰人在离开之前留下来的例子,仍然令人们寒彻骨随。他们埋葬了他们的死者,可他们不敢清理村里广场上留下的大片焦痕。没有一个人肯说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胡林刚进村子就大吐特吐,而且不肯靠近那黑色的地面。阿团磨坊已经半空。有些人逃到了法梅,以为宵辰在一个轻易得手的镇子里不会这么残暴,另一些人则往东去了。更多人说,他们正在考虑。阿漠平原在打仗,据说是搭拉邦和都曼在打,不过,烧毁那些房屋、谷仓的毕竟是人类的。就算是战争,比起那些宵辰人已经做出的、可能会做的暴行,竟算是容易面对的。
  “为什么菲恩要把号角带到这里来?”珀林嘀咕。这个问题,每一个人都已经在这时或者那时提过,没有人有答案,“这里在打仗,还有宵辰人和怪兽。为什么要选择这里?”英塔在马鞍上转过身来,看着他们。他的脸色几乎跟马特的一样憔悴。“在战乱之中,总有人会看出对自己有利之处。菲恩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不用问,他企图再次偷走号角,这次,是从暗黑魔神的手中偷走,然后为自己谋利。”“谎言之父从来不做简单的计划,”维琳说道,“有可能他是因为某个只有刹幽古知道的理由要菲恩把号角带到这里。”“怪兽,”马特哼了一声。如今,他的脸颊已经陷下,双眼如同两个窟窿。他的声音听起来健康这个事实只能让人更觉可怕,“要我说,他们看到的是半兽人,或者黯者。哈,为什么不是呢?如果宵辰人能让艾塞达依为他们战斗,为什么就不能指挥黯者或者半兽人?”他发现维琳在瞪着自己,缩了缩脖子,“啊,不论她们是不是戴着锁链,她们确实是艾塞达依啊。她们可以引导,就是艾塞达依。”他瞥了岚一眼,嘻笑一声,“那使你成为艾塞达依,愿光明保佑我们所有人。”梅西玛从前方飞奔而回,踩过泥泞,穿过雨幕。“大人,前面又有另一个村子,”他在英塔前面勒马停下。他的目光只是扫过岚,却仍然瞪了他一眼,而且,没再看他,“是空的,大人。没有村民,没有宵辰,完全没有人。不过,房屋大多良好,只是,有两三间……呃,就是,消失了,大人。”英塔抬起手,示意队伍小跑前进。
  梅西玛发现的村子座落在一个山坡上,山顶有个铺石广场围绕着一圈石墙。村屋全都是石砌的,屋顶平坦,有几栋还不只一层楼。沿着广场的一边,有三座更大的屋子,却都只剩下一堆黑色焦土;大量碎石和屋梁散落在广场上。风吹过时,一些碎片咔嗒作响。
  英塔在仍然屹立的唯一一座大屋前下马。屋门上的牌子吱呀摇晃,上面画着一个耍弄星星的女人,但没有名字;雨水从屋顶的两边屋角潺潺流下。维琳匆匆走进屋里,同时英塔命令,“乌鲁,搜索每一间房屋。如果有人留下,也许他们可以告诉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可以了解更多宵辰的情报。如果有食物,也拿过来。还有,毯子。”乌鲁点点头,开始分派任务。英塔转向胡林,“你闻到什么?菲恩经过这里了吗?”胡林搓着鼻子,摇摇头。“没有他的痕迹,大人,也没有半兽人的。不过,这里罪行的凶手留下了臭气,”他指向那堆屋子留下的残骸,“是杀戮,大人。那里本来有人。”“是宵辰人,”英塔怒道,“我们进去吧。拉刚,给马匹找个马厩之类的地方。”维琳已经给大堂两头的两个大壁炉点上了火,在其中一个壁炉前暖手,她那件湿透的斗篷摊在铺瓷砖地板上的许多桌子中的一张上面。她还找到了几根蜡烛,也已经点着,放在一张桌子上用蜡油固定。除了不时传来的隆隆雷声之外,大堂里空荡荡,静悄悄,再加上摇摆的影子,就像一个大山洞。岚把自己那件也是湿得滴水的斗篷和外套丢到一张桌上,走到她身旁,也开始暖手。只有洛欧,比起温暖自己,他更关心他的书本。
  “这样下去,我们永远找不到瓦勒尔之角,”英塔说道,“自从我们……我们来到这里”——他打了个哆嗦,用手指梳过头发;岚心想,这个石纳尔人在他的其他生命中究竟看到了什么?——“已经过了三天,至少再要两天,我们就会到达法梅,却连菲恩或者暗黑之友的一根头发都没有见着。沿岸一带有数十个村子。他很可能躲进了任何一个,而且坐船去了任何地方。前提是,他确实到过那个地方。”“他在这里,”维琳平静地说道,“而且,在法梅。”“而且,他还在这里。”岚说道。等我,求求你,光明啊,他还在等我。
  “胡林还是没有闻到他的一点气味,”英塔说道。嗅探者耸耸肩,仿佛觉得这失败是他的错。“为什么他要选择法梅?如果那些村民说的话可以相信,法梅被这些宵辰人占领了。我愿意付出我最好的猎犬,来换取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来自哪里的信息。”“他们是谁对我们不重要,”维琳跪下来解开自己的鞍囊,取出干衣裳,“至少,现在我们有房间换衣服了,只是,如果天气继续这样下去,换了衣服也没什么用。英塔,也许那些村民说的是对的,这些人是阿图尔?;鹰翼军队的后裔。但我们关心的是,帕丹?;菲恩去了法梅。法达拉地牢里留下的字——”“——从来没有提到过菲恩。对不起,艾塞达依,可是那些字可能是暗黑预言,却也同样可能是个谎言。我无法相信它,就算是半兽人,也不会蠢到把它们的所有计划在实施之前告诉我们吧。”她转过身抬头看他。“那么,如果你不听我的建议,你打算怎么做?”“我要夺回瓦勒尔之角,”英塔坚决地回答,“对不起,我必须相信自己的理智,而不是某些半兽人的乱图乱画……”“那肯定是迷惧灵写的。”维琳喃喃说道,可英塔连停都没停。
  “……或者某个心口不一的暗黑之友。我打算来回搜寻,直到胡林闻到痕迹或者把菲恩逮个正着。我必须拿到号角,维琳塞达依。我必须!”“这样没有用的,”胡林轻声说道,“说什么‘必须’。要发生的事情总归要发生。”没有人理他。
  “我们都必须,”维琳喃喃说道,看着自己的鞍囊里,“然而,有些事情可能比那件事更重要。”她没有再说,可是岚皱起了眉头。他恨不得能远离她和她的这些话里有话的暗示。我不是真龙转生。光明啊,我多么渴望彻底摆脱艾塞达依。“英塔,我想,我还是要去法梅的。菲恩在那里——我很肯定他是的——如果我不赶快去,他—他会伤害艾蒙村。”他以前没有提到过这一点。
  所有人都瞪着他,马特和珀林皱着眉,担忧并且沉思;维琳的样子像是发现了迷题的一个新线索。洛欧很震惊,胡林很迷惑。英塔明显不相信。
  “为什么他要这样做?”石纳尔人问道。
  “我不知道。”岚撒谎,“可是,他留给巴萨纳斯的口信里面就有这一条。”“巴萨纳斯有说过,菲恩要去法梅吗?”英塔质问,“不。他有没有说过都无所谓。”他苦笑一声,“暗黑之友撒谎就跟呼吸一样自然。”“岚,”马特说道,“如果我知道如何能阻止菲恩伤害艾蒙村,我会去做的。如果我肯定他会。不过,我需要那把匕首,岚,而最有可能找到它的是胡林。”“岚,不论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走,”洛欧说道。他已经检查完他的书本都没有弄湿,正在脱下湿漉漉的外套,“不过,到了现在,我看不出再多花几天能改变些什么。就一次,试一下放慢脚步吧。”“对我来说,现在去法梅,还是迟些去,还是永远不去,都一样,”珀林耸耸肩说道,“不过,如果菲恩真的威胁艾蒙村……呃,马特是对的。最有机会找到他的是胡林。”“我可以找到他的,岚大人,”胡林接口,“只要让我嗅到他的一点味道,我就能把你带到他面前。我从来没有闻过像他那样的臭味。”“你必须做出选择,岚,”维琳小心翼翼地措辞,“不过,记住,法梅落在一个我们仍然一无所知的入侵者手里。如果你独自一人去法梅,你可能会被关进大牢,或者更糟糕,这样的结果于事无补。我很肯定,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都是对的。”“ta'veren。”洛欧咕哝。
  岚摊摊双手。
  乌鲁从广场上走进来,抖掉斗篷上的雨水。“连只鬼影都没有,大人。俺觉得,他们逃得像只挨鞭子抽的猪。日用的东西全都没了,连辆该死的推车马车都没落下。半数房子被烧了个透顶。等他们发现那些家具都是只会拖慢马车的该死累赘后,肯定会丢掉,俺用下个月的粮饷跟你打赌,你可以沿着道路两边的家具找到他们。”“那么,衣服呢?”英塔问道。
  乌鲁惊讶地眨了眨眼。“只有几件,大人。多数是那帮人觉得不值得带的烂货。”“好过没有。胡林,我要你加上几个人扮成本地人,能装扮几个算几个,这样你们就不会显眼。我要你们铺开搜索的范围,从北到南,直到你们发现痕迹为止。”越来越多士兵开始走进来,全都围到英塔和胡林身边来听。
  岚双手搭在壁炉上方的架子上,看着火焰。它们使他想起了巴’阿扎门的眼睛。“时间不多了,”他说道,“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拉着我往法梅去,而且,时间不多了。”他看到维琳看着自己,厉声补充,“不是那种东西。我要找的是菲恩。跟……那个没有关系。”维琳点点头。“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我们全都被编织在时轮之模中。菲恩比我们早到数个星期,也许,数个月。再多几天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不会有太大影响。”“我要去睡一会儿,”他喃喃说道,拿起自己的鞍囊,“他们总不能把所有床铺都带走了吧。”楼上,他还真找到床了,可是只有几张上面还有床垫,而且疙疙瘩瘩的,睡在地板上说不定还更舒服。最后,他找到一张只有中间塌下去的床垫。那个房间里,除了一张椅子和一张跛脚桌子外,再没有别的家具了。
  没有床单,没有毛毯,他脱下湿衣服,换上一件干衬衣和干裤子,然后躺下,把宝剑斜倚在床头。他自嘲地想,唯一一件可以拿来当被子盖的干行李,居然是龙神的旗帜;它安全地藏在扣好的鞍囊里。
  雨水敲打着屋顶,雷声在头上轰隆,时不时地,闪电划过天空照亮窗户。他打着冷战在床上翻来覆去,想找个舒适的睡姿,心里想着,那旗帜毕竟不适合当毛毯,自己是否该继续往法梅前进。
  他翻了个身,巴’阿扎门站在椅子旁,手里拿着那面纯白的龙神旗帜。巴’阿扎门周围的房间似乎更黑暗,他仿佛站在一团油腻黑烟的边缘。他的脸上横七竖八全是快要痊愈的烧伤疤痕,他的眼睛就在岚的眼前瞬间消失,化成无尽的火洞。岚的鞍囊躺在他的脚边,藏着旗帜的那边扣子被解,搭盖被翻开。
  “那个时刻逼近了,卢斯?;塞伦。上千的丝线已经收紧,很快,你就会被绑起来,被困其中,被推往你无法改变的方向。疯狂。死亡。在你死前,你是否会再一次杀死你爱的所有人?”岚瞥了房门一眼,不过,他只是起身坐在了床边。试图逃离暗黑魔神,有什么用?他觉得喉咙干如沙漠。“我不是真龙,谎言之父!”他嘶声说道。
  巴’阿扎门身后的黑暗翻腾起来,他大笑着,熔炉中的火焰随着他的笑声咆哮。“你太夸奖我了。而且,太小看自己。我太了解你了。我已经跟你打过数千回交道。千万回。我对你的了解直透你的灵魂,卢斯?;塞伦?;弑亲者。”他又笑了;岚抬起一手遮在脸前,抵挡那炽热口中传来的热量。
  “你想怎么样?我不会侍奉你的。我不会做你要我做的任何事情。我宁愿死!”“你会死的,蠕虫!在各个时代之中,你死过了多少次,蠢材,其中又有几次,死亡为你带来了好处?坟墓冰冷而寂寞,是为蠕虫准备的。坟墓属于我。这次,你不会再有转生的机会。这次,时间之轮将会被打碎,世界将会按照暗影的意愿重塑。这次,你的死亡将会是永远!你要如何选择?永恒的死亡?还是,不朽的生命——以及力量!”岚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虚空包围了他,塞丁就在那里,唯一之力流进他的身体。这个事实几乎粉碎了空灵。这是真的吗?这是梦?他在梦里可以引导?然而,涌进他体内的激流冲走了他的疑惑。他把力量——这纯净的唯一之力,时间之轮运转的动力,让海水沸腾、山川崩塌的力量——向巴’阿扎门打去。
  巴’阿扎门往后退了半步,捏着旗帜在身前举起。他圆睁的眼里、口里,火焰在跳跃,黑暗似乎把他笼罩在影中。笼罩在暗影中。唯一之力陷入那黑雾里,消失了,像水被干沙吸走了一样。
  岚继续汲取塞丁,要更多更多。他的血肉冻得像冰,仿佛一碰就会粉碎;却又热得像火,仿佛要沸腾起来。他的骨头脆得快要碎成水晶碎片。他不管;他如同在汲取生命。
  “蠢材!”巴’阿扎门吼道,“你会毁掉自己!”马特。这个念头在让人迷失的洪流之外漂浮。匕首。号角。菲恩。艾蒙村。我还不能死。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办到的,不过,唯一之力突然消失了,塞丁、虚空也是。他无法自制地颤抖着,跪倒在床边,双手抱着自己,徒劳地希望能让它们停止抽搐。
  “这样比较好,卢斯?;塞伦。”巴’阿扎门把旗帜往地上一扔,双手扶在椅背上;指间冒起缕缕细烟。暗影不再包围他,“这是你的旗帜,弑亲者。它会为你带来许多好处。上千年来编织的上千丝线把你带到了这里。数个时代以来编织的千万丝线把你绑得像只待宰的羔羊。时间之轮本身一代又一代地把你困在你的命运之中。而我,可以释放你。你这个懦夫,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教你如何使用唯一之力。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在你有机会发疯之前阻止它杀死你。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制止疯狂。你以前也侍奉过我。再次侍奉我吧,卢斯?;塞伦,否则,你将会永远毁灭!”“我的名字,”岚从咯咯作响的牙缝里挤出话来,“是岚?;艾’索尔。”他的颤抖使他不得不紧闭双眼,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巴’阿扎门走了。暗影没有了。鞍囊靠在椅子旁,藏有龙神旗帜的那一边胀鼓鼓,扣得好好的,就跟他放下它时一样。然而,椅背上,手指留下的焦黑印子,仍然冒着丝丝细烟。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四十二章 法梅

  一对用银链连着的女人沿着鹅卵石街道,朝着法梅港口走去。奈妮把依蕾推进一家布店和陶店之间的狭窄小巷深处,看着那两个女人经过。她们不敢让那两个女人靠得太近。街上的人纷纷给她们让路,动作比给宵辰士兵、或者偶尔出现的挂着厚重帘子遮挡寒意的贵族轿子让路要快得多。就连街上卖艺的画家也不愿意主动为她们用粉笔铅笔画像,尽管他们纠缠其他所有人。奈妮咬着嘴唇,目光随着那个sul’dam和damane穿过人群。虽然她们在镇子上已经呆了数个星期,这一幕仍然让她恶心。也许,现在更觉恶心。她无法想象怎能对任何女人做出这种事,就算对方是茉蕾或者梨安琳。
  啊,也许对梨安琳做得出,她阴郁地承认。有时候,夜里,在她们租住的那间位于鱼店二楼的又小又腥的房间里,她会想象,等她逮到梨安琳之后,要如何惩罚她。她恨梨安琳更甚于苏罗。不止一次,她为自己想出的残忍法子吃惊,即使她同时也为自己的创造发明而高兴。
  她的目光跟着那对女人,落在了街道那头一个瘦古嶙峋男人身上。那人很快就被移动的人群重新遮挡住了。她只看到一个大鼻子和一张窄脸一晃而过。他披着贵重的宵辰式青铜天鹅绒袍子,不过,奈妮看得出他不是宵辰人,只有他的仆人是。那仆人有一边鬓角是剃光的,说明那是个高级仆人。本地人并没有采纳宵辰的风俗,尤其是剃头这一桩。那个男人好像是帕丹?;菲恩,她难以置信地想着。这不可能。不可能在这里。
  “奈妮,”依蕾轻声说,“我们现在可以走了不?那个卖苹果的家伙看着自己摊档的样子像是觉得苹果比刚才少了,我可不想被他怀疑我的口袋里装了什么东西。”她们两个都穿着羊毛做的长外套,有毛的一面朝里,胸前装饰着鲜红色的螺旋图案。这是农妇穿的衣服,不过,在法梅这里已经足够,因为城里有许多从农场和村子来的人。在如此多的陌生人之中,她们俩可以无声无息地沉入人海。奈妮又梳起了辫子,她那只巨蟒噬尾的金戒指如今跟兰恩那只沉重的戒指一起串在皮绳上,吊在她胸前。
  依蕾外套上的大口袋令人生疑地鼓胀着。
  “你偷苹果?”奈妮一边把依蕾拉到人山人海的街上,一边低声质问,“依蕾,我们用不着偷。目前还用不着。”“用不着?我们还剩多少钱?最近几天,你吃饭的时候总是说‘不饿’。”“哈,我真的不饿,”奈妮厉声说道,竭力忽视空空如也的肚子。一切物品的价格都贵得大大出乎她意料;她听到本地人抱怨说,自从宵辰出现后,物价长得离谱。“给我一个。”依蕾从口袋里掏出来得苹果又小又硬,可是,当奈妮一口咬下去时,它渗出鲜甜的果汁。她舔舔唇上的汁水,“你用什么法子——”她一把拉住依蕾,盯着她的脸,“你有没有……?有没有……?”周围有这么多的行人,她想不出该如何说出自己的问题,可依蕾明白了。
  “只用了一点点。我让那堆长了斑点的老瓜滚落,趁他把它们捡回去时……”在奈妮看来,依蕾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也不脸红或者尴尬,她只是若无其事地咬着苹果,耸耸肩,“不需要这样朝我皱眉头。我非常小心地查看过,附近没有damane。”她哼了一声,“要是我被逮住,我是不会帮助捉我的人去找其他奴隶的。虽然,从这些法梅人的行为看来,你会觉得他们是那些本该是死敌的家伙的终身奴隶。”她看看四周,对匆匆从身边走过的行人公开地露出轻蔑的表情;想发现任何宵辰人,甚至只是普通士兵的踪迹是很容易的事,只需要看看人们如涟漪般扩散的鞠躬动作便行,“他们应该抵抗。他们应该还击。”“在……那种东西面前。你要他们怎么做?”一支宵辰巡逻队从海港方向走上来,靠近了她们。她们不得不跟所有人一起让到街边。奈妮把表情恢复成绝对的平静,双手按膝,弯腰鞠躬;依蕾动作比她慢,而且厌恶地扭着嘴角。
  巡逻队里有二十个武装男女,让奈妮庆幸的是,他们骑的是马。她无法习惯看到人骑在那宛如披着青铜鳞片的无尾猫一般的怪物身上,又或者是那些会飞的总是让她晕眩的怪物;她庆幸,那些怪物很少。然而,这支巡逻队还是带了两只,用链子牵着,跑在队伍旁边,模样就像没有翅膀的鸟儿,披着粗糙的皮革,长着锋利的尖喙,个头比那些士兵戴着头盔的脑袋还高,那双强壮的长腿看起来可以跑得比任何马匹都快。
  宵辰人走过之后,她缓缓地直起腰来。刚才那些鞠躬的人中,有些人已经吓得处于拔腿就跑的边缘;除了宵辰人自己,没有人能在那些宵辰怪兽跟前感觉自在。“依蕾,”当她们继续往上走时,她轻声说道,“如果我们被逮到,我发誓在他们杀死我们,或者对我们做任何事情之前,我要屈膝求他们让我用找得出的最结实的鞭子把你从头到脚抽一顿!如果你还不能学会小心,那么也许是时候考虑把你送回塔瓦隆,或者卡安琅的家里,或者除了这里之外的任何地方去了。”“我很小心的。至少,我还先看过四周确认附近没有damane。你又怎样了?我就见过你在附近明显就有一个的情况下引导。”“我确保她们没在看我的,”奈妮喃喃说道。她必须要靠那些像被动物一般绑起来的女人来激起怒火才能引导,“而且,我只做过一次。而且,只用了一点点。”“一点点?她们搜查整个镇子寻找引导的女人,为了躲避,我们在房间里闻了三天的鱼腥味。你管那叫做小心吗?”“我必须知道是否有方法能解开那些项圈。”她相信是有方法的。在能确定前,她至少还需要在好几个项圈上测试,可她并不期待这种测试。她本来跟依蕾一样,以为那些damane一定全都是渴望逃跑的囚犯,然而,那次发出警报的却正是戴项圈的女人。
  一个男人推着一辆手推车,在鹅卵石街道上磕磕碰碰地走着,从她们身边经过,吆喝着,兜售磨剪刀和餐刀的服务。“他们应该设法反抗,”依蕾怒道,“只要涉及宵辰,他们的反应就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一样。”奈妮只是叹了口气。她觉得,依蕾至少有一部分是对的,可这毫无帮助。起初,她以为法梅人的屈服表象之下,至少有一些人是在假装,然而,她根本没有找出任何抵抗的证据。最开始,她本希望能从抵抗者之中寻求救出伊雯和明的帮助,可是任何人,面对最隐晦的反抗宵辰的暗示,都如同惊弓之鸟。事实上,她无法想象人们能怎样反抗。怪兽和艾塞达依。你要如何对抗怪兽和艾塞达依?
  前方立着五座高大石屋,是镇上最大的建筑,组成一个街区。距离它们一条街之外,奈妮在一家裁缝铺旁找到一条巷子,可以从那里监视大屋的至少一部分出入口。同时监视所有出入口是不可能的——她不愿意冒险让依蕾一个人离开去监视更多——不过,继续靠近并不明智。在下一条街的屋子顶上,大领主图拉克的金鹰旗帜在风中飘扬。
  那些屋子只有女人进出,其中多数是sul'dam,独自一个或者牵着damane。那些屋子被宵辰占领了,用来关 damane。伊雯一定在里面,很可能明也是;至今,她们没能找到明的任何痕迹,虽然很可能她也一样躲藏在人群之中。奈妮听说过许多次,有女人和女孩在街上被带走,或者从附近村子里带来;她们全都被带进了那几座屋子,当她们再次出现时,全都戴着项圈。
  她在依蕾旁边的一个柳条箱上坐下,伸手进她的口袋掏出一把小苹果。这里的街道上,本地人更少了。每个人都知道那些屋子的用途,每个人都避开它们,就如同他们避开宵辰人圈养怪兽的马厩一样。从行人的间隙之中监视那些门口并不困难。她们只是另外两个停下来吃东西的女人;另外两个没有钱在旅店里吃东西的人。没有什么能吸引过路人目光之处。
  奈妮机械地吃着,再一次企图做计划。能否解开那个项圈——假设她真的能——根本没有意义,除非她能走到伊雯跟前。口中的苹果不再甜美。
  伊雯的小房间位于屋檐下,是许多就地取材随便拼凑而成的房间之一。从窄小的窗户看出去,她可以看到那个用来给sul’dam牵着damane散步的花园。那里本来是几个花园,宵辰人把分隔的墙壁推倒,合成一个,并且用这些大屋来关damane。树木全都没有叶子,可是damane仍然会被带出去透气,不管她们自己是否愿意。伊雯看着花园,因为然娜此刻就在下面,正在跟另一个sul’dam说话,只要她能看见然娜,然娜就不会突然走进她的房间。
  其他sul’dam可能会来——sul’dam的数目比damane多得多,每一个sul’dam都在盼望轮到她戴上手镯的时候;她们说,那样叫做完整——可是,负责她的训练的依然是然娜,每五次之中有四次是然娜佩戴她的手镯。如果其他任何人要来,她们不会遇到任何进门的障碍。damane的房间是没有门锁的。伊雯的房间只有一张窄硬的小床,一个上面放着破水罐和脸盆的脸盆架,一张椅子和一张小桌,再没有空间放其他东西。damane 不需要舒适、隐私或者财产。damane就是财产。明有一个跟这个一样的房间,在另一座屋子里,不过,明可以自由来去,或者说,几乎是可以自由来去。宵辰是了不起的规矩制订者;他们对任何人订下的规矩比白塔给初学者订的规矩还要多。
  伊雯站在远离窗户的地方。她可不希望被下面的任何女人抬起头看见此刻环绕在自己身上的引导唯一之力时散发的灵光,她正在轻轻地探视脖子上的项圈,徒劳地寻找着;她甚至无法分辨那金属是编织而成还是链接而成——有时候,它像是这样,有时候,又像是那样——不过,一直以来,它都浑然一体。她操纵的只是极小的一点唯一之力,是她能引导的最细小的力量流,然而,这仍然使她的脸上冒出汗珠,胃部抽搐。这是 a’dam的特性之一;如果damane试图在没有sul’dam戴着手镯的情况下引导,就会觉得恶心,使用的唯一之力越多,恶心就越严重。点燃臂长距离之外的一根蜡烛所需要的力量足以使伊雯呕吐。曾经有一次,然娜把手镯放在桌子上,命令她耍动小光球。每当她想起那次经历,仍然直打哆嗦。
  此刻,那银链如蛇一般拖过光秃秃的地板,爬上光秃秃的木墙,连着挂在钉子上的手镯上。它挂在那里的样子使她愤怒地咬紧了下巴。如果把狗的狗带如此随便地挂着,狗早就逃走了。可是damane,如果她想把自己的手镯从最后一次被sul’dam接触的位置移走,哪怕只移动一寸……然娜也逼她这样做过——她要她拿着自己的手镯走过房间。或者说,尝试走过。她很肯定,那个sul’dam麻利地把手镯戴到手腕上时,只是过了几分钟,然而对伊雯来说,那使她在地上翻滚的尖叫和抽筋仿佛持续了数个小时。
  有人敲门,伊雯惊跳起来,然后才想到,来的不可能是sul’dam。她们从来不会先敲门的。不过,她还是释放了塞达;她已经开始难过得受不了了。“明?”“是我,每周的探视时间到了,”明一边溜进来关上房门,一边宣布。她的欢快听起来有点勉强,不过,她一直都竭尽所能给伊雯打气,“你觉得这衣服怎样?”她小转了一圈,展示身上那件宵辰式深绿色羊毛裙子。她的手臂上还搭着一件跟裙子相配的厚斗篷。她的黑发甚至还用绿丝带绑了起来,虽然她的头发几乎不够扎辫子的长度。不过,她的刀子仍然插在她腰间的刀鞘里。第一次看到明带着刀时,伊雯很吃惊,不过,宵辰人似乎信任任何人。除非他们破坏规矩。
  “很漂亮,”伊雯戒备地回答,“可是,为什么?”“我没有投敌,如果这就是你心里此刻在想的念头。我要么接受这件裙子,要么到镇子外面另外找个地方呆着去,而且可能再也不能来看你了。”一开始,明想跨骑在椅子上,就跟穿裤子时一样,然后,她歪歪嘴摇摇头,把椅子转了过来坐在上面,“‘每个人在时轮之模上都有一个位置’,”她模仿着说道,“‘而每一个人的位置必定都十分明显。’那个老巫婆穆拉恩显然已经厌烦了不知道我的位置在哪里的状况,决定把我归类为女仆。她给了我以上选择。你该去看看那些宵辰人让女仆——那些服侍贵族的女仆穿的东西。那东东也许很好玩,可是,那得等我订了婚,或者,更准确些,等我嫁了人之后才能玩。好吧,也没法回头了。反正,现在没法子。穆拉恩把我的外套和裤子给烧了。”她做个鬼脸表示自己对此的意见,然后从桌上那堆石头里捡出一个,在两只手之间抛来抛去,“也不是这么糟糕,”她笑了一声说道,“只不过,我已经那么久没有穿裙子了,不停地被它绊到。”伊雯也亲眼看着自己的衣服被烧掉了,包括那件美丽的绿色丝裙。这使她庆幸自己没有带来更多阿玛丽莎女士给的衣服,虽然,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它们或者白塔了。她此刻穿着的是所有damane都一样的深灰色裙子。damane没有财产,她们对她说过。damane穿的裙子,吃的食物,睡的床铺,全都是她的sul’dam给的礼物。如果一个 sul’dam选择不让damane睡床铺,而是睡在地板上,或者睡在马厩里的马棚中,那纯粹是sul’dam的事。穆拉恩,管理damane宿舍的人,有一把鼻音重得嗡嗡响的嗓音,可她对任何没能记住她那闷死人说教词的每一个词的damane很严厉。
  “我觉得,我也再没有回头路了。”伊雯叹道,跌坐在床上,指了指桌上的石头。“然娜昨天给我做了测试。每次她把那些石头打乱之后,就要我蒙着眼睛,选出里面的铁矿石和铜矿石。她把这些东西全都留在这里,让我记住自己的成功。她似乎觉得,这样做是某种奖励。”“这似乎也不比其他差——几乎比不上让物品像焰火那样爆炸糟糕——可是,你就不能撒谎吗?告诉她,你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你还是不明白戴着这东西是什么样子的,”伊雯扯了扯项圈;用手扯效果比使用唯一之力好不到哪里去,“当然娜戴上手镯,她就知道我在用唯一之力时做了些什么,不用唯一之力时又做了些什么。有时候,她似乎甚至不需要戴上手镯也能知道;她说,sul’dam会在一段时间之后产生——共鸣。”她叹道,“之前,根本就没有人想过测试我的这种能力。在五种力量之中,土之力是男人最擅长的力量。当我选出那些石头后,她把我带到镇外,而我,准确无误地找出了一个废弃铁矿。那地方长满野生植物,根本没有露出任何痕迹,然而,一旦我学会了技巧,我就能感觉到地里仍然埋有铁矿石。不过,数量很少,不值得开采,所以它已经荒废了一百年,可是,我知道它还在那里。我无法对她撒谎,明。我感应到矿山的瞬间她就已经知道。她开心得答应晚餐奖励我吃布丁。”她觉得自己脸颊因为愤怒和尴尬而发烫,“显然,”她苦涩地说道,“现在要我去把东西弄爆炸太浪费了。那种事任何一个damane都办得到;可其中只有几个能找出地里的矿藏。光明啊,我恨把爆破东西,然而,我宁愿那是我的所有能力。”她的脸色更红。她确实恨那种事,那种让树木自己裂成碎片,让土地爆炸的事;那些意味着战争、意味着杀戮,她不愿意做。然而,宵辰人让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一个让她触碰塞达、感觉力量流过身体的机会。她恨然娜和其他sul’dam逼她做的事情,可是,她很肯定现在的自己比起离开白塔时能操纵力量要多得多。她清楚地知道,她能做一些白塔里的任何姊妹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她们从来没想过要撕裂大地来杀人。
  “也许,你很快就不需要再担心这些事了,”明咧嘴笑道,“我给我们找到一艘船了,伊雯。船长一直被宵辰人困在这里,他打算不管有没有批准都要起航离开了。”“如果他肯带上你,明,你就跟他走吧,”伊雯疲倦地说道,“我跟你说过,如今的我已经很有价值。然娜说,再过几天他们就要派船返回宵辰,只为了把我送过去。”明的微笑消失了,两人默默对视。突然,明把手里的石头砸向桌上的石堆,把它们打得乱飞,“一定有办法离开这里的。一定有办法把那该死的东西取下你的脖子!”伊雯向后把头靠在墙上。“你知道的,宵辰人把他们能找出的所有可以引导、即使只有一点点能力的女人都抓了起来。她们来自四面八方,不仅仅是法梅,还有渔村,还有内陆的农场,其中有都曼女人、塔拉邦女人、路过这里被他们截停的船只上的女人。其中还有两个艾塞达依。”“艾塞达依!”明惊呼。她习惯性地东张西望,确保没有宵辰人听到她说出这个词,“伊雯,如果这里有艾塞达依,她们能救我们。让我跟她们谈谈,然后——”“她们连自己都救不了,明。我只跟其中一个说过话——她名叫芮玛;她的sul’dam不是那样叫她的,可那才是她的名字;她想确保我弄清楚这点——是她告诉我还有另一个艾塞达依的。这些事,是她边哭边告诉我的。她哭了又哭,明,她是个艾塞达依,可是她在哭!她脖子上戴着项圈,她们逼她回应普拉这个名字,她跟我一样无能为力。她们是在攻占法梅的时候捉住她的。她哭,是因为她开始放弃反抗,是因为她再也无法忍受惩罚。她哭,是因为她想自杀却甚至无法在没有准许的情况下办到。光明啊,我明白她的感受!”明不安地挪了挪,用忽然紧张起来的双手整整裙子。“伊雯,你不会想……伊雯,你千万不要伤害自己。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弄出去。我会的!”“我不会自杀,”伊雯淡淡地回答,“就算我能自杀。把你的刀给我吧。给我吧。我不会伤害自己。把它给我。”明犹豫了一下,才慢慢把刀从腰间的刀鞘拔出。她警惕地把它递过来,显然随时准备伊雯有任何异动就跳起来。
  伊雯深吸一口气,向刀柄伸出手去。一阵轻微的颤动传过她手臂的肌肉。当她的手距离刀柄一尺距离时,抽搐突然扭曲了她的手指。她两眼发直,强行把手靠得更近。她整条手臂都开始抽搐,从肩膀开始,肌肉全部纠结在一起。她呻吟一声,放松下来,一边搓着手臂,一边集中注意力想不要去碰刀子。慢慢地,痛苦开始减轻。
  明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什么……?我不明白。”“damane是不容许接触任何类型的武器的。”她活动着手臂,紧绷的感觉开始消失,“就连我们吃的肉,也是别人给我们切好的。我不想伤害自己,就算我想,我也办不到。任何damane都不能被独自留在可以跳下去的高处——那扇窗户是被钉死了的——或者跳河的地方。”“啊,这很好。我的意思是……噢,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了。如果你能跳进河里,你也许就能逃走。”伊雯好像没听到明的话一般,阴郁地继续说道,“她们在驯服我,明。sul’dam和a’dam都在驯服我。我不能接触任何即使只是我想象成武器的东西。几个星期前,我曾经考虑过用那个水罐来砸然娜的脑袋,结果连续三天没法倒水洗脸。一旦我把它想象成暴力武器,我不但必须停止用它来砸然娜的想法,还必须说服自己,我永远,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用它来砸她,然后我才能重新碰它。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她告诉我必须怎样做的,而且除了这个水罐和脸盆之外,她不让我在其他任何地方洗漱。你很幸运,因为那件事发生在你的探访日之间。那几天,然娜每天都一定要把我折腾得从开始工作到睡着之前,一直汗流浃背,筋疲力尽。我是在尝试反抗她们,然而她们一直在驯服我,就像她们驯服普拉一样,”她用手“啪”地捂住嘴,从牙缝中呻吟,“她的名字是芮玛。我一定要记住她的原名,而不是她们给她改的名字。她叫芮玛,是黄结的,而且她已经竭尽全力反抗她们很久了。她再也没有力气继续反抗并不是她的错。我很想知道芮玛提到的另一个姊妹是谁。我很想知道她的名字。记住我们两个,明。黄结的芮玛,还有伊雯?;艾’维尔。不是 damane伊雯;而是艾蒙村的伊雯?;艾’维尔。你能答应我吗?”“别这样!”明斥道,“你立刻就给我停止!如果你被宵辰人的船送走了,我将会跟你坐在同一条船上。不过,我认为你不会的。你知道,我看过你的影像,伊雯。其中大部分我都看不懂——我几乎总是不懂的——可是,我肯定其中一些影像把你跟岚、珀林和马特,还有——对了,甚至还有格勒,愿光明保佑你这个傻瓜——维系在一起。如果宵辰人把你越过海洋带走了,那些影像如何能出现?”“也许,他们会征服全世界吧,明。如果他们征服了世界,那么,岚、格勒和其他人在宵辰出现又有什么奇怪。”“你这头笨鹅!”“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伊雯厉声说道,“我不想停止反抗,只要我还有呼吸,然而我也看不到任何脱下a’dam的希望。就跟我看不到任何人能阻止宵辰的希望一样。明,如果你说的那个船长肯带你,你就走吧。至少,我们其中一人可以自由啊。”门“砰”地一声打开,然娜走进来。
  伊雯“呼”地跳起来,利落地鞠了一躬,明也是。在这个小房间里鞠躬显得很拥挤,可是宵辰人把规矩摆在舒适之上。
  “是你的探访日啊,对吗?”然娜说道,“我忘了。好吧,就算是探访日,也要训练。”伊雯紧盯着sul’ dam取下手镯,打开,戴在手腕上。她看不出来这是怎样办到的。如果她能用唯一之力去查探,她早就用了,可是然娜会立刻发现的。当手镯在然娜的手腕上合上时,sul’dam的脸上出现了一个让伊雯的心往下沉的表情。
  “你刚才引导了,”然娜的语气透着虚假的温柔;她的眼里闪着愤怒的火星,“你明知,除了在我们完整的时候,那样做是禁止的。”伊雯舔了舔嘴唇,“也许,我对你太仁慈了。也许,你以为现在你有价值了,可以得到豁免。看来,我让你留着自己的名字是个错误。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猫,名叫图丽。从现在开始,你的名字就叫图丽。你可以走了,明。你探访图丽的时间结束了。”明只敢往伊雯再投去一个痛苦的眼神,就立刻离开了。不论明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会使事情更糟糕,然而,当房门在她身后关上时,伊雯还是不由自主渴望地朝房门看去。
  然娜在椅子上坐下,朝伊雯皱着眉头。“这次我必须狠狠地惩罚你。我们俩将会接受九月宫的召见——召见你的理由是因为你的能力;而我则是作为你的sul’dam和训练者而去——我不能容忍你在女皇跟前丢我的脸。当你告诉我,你有多么热爱当damane、而且从此之后将会多么顺从的时候,我就会停止。还有啊,图丽。你得让我相信你的每一个词。”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四十三章 计划

  当第一声钻心惨叫传来时,站在房间外低矮走廊中的明紧握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手掌中。她朝房门走出了一步才制止了自己,泪水同时涌上了她的眼睛。光明助我,我总是帮倒忙。伊雯。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明提起裙子转身跑开,心里觉得自己比没用更没用,伊雯的叫声在身后追赶着她。她无法留下,然而,离开使她觉得自己是个懦夫。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知不觉就跑到了街上。本来她是想回自己房间的,不过,现在她不能回头了。她无法忍受当伊雯受折磨时自己坐在楼下温暖舒适的房间中这个念头。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把斗篷披到肩上,开始沿着街道走下斜坡。每次她擦去泪水,新的泪水就会沿着她的脸颊流下。她不习惯当众哭泣,可是她也不习惯如此无助、如此无能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知道,要尽量远离伊雯的叫声。
  “明!”一声低低的呼唤使她猛地抬起了头。起初,她找不到是谁在叫。在如此靠近damane住处的地方,街上的行人相对较少。除了一个试图说服两个宵辰士兵请自己用彩色粉笔画画像的男人之外,每一个本地人都尽量在不跑起来的情况下加快脚步走过这一带。有两个sul’dam在旁边经过,身后拖着低垂眼皮的damane;那两个女人正在讨论起航离开之前估计还能捉到多少marath'damane。明的目光从两个穿着羊毛长外套女人的身上扫过,然后,当她们朝自己走来时,吃惊地扫回来。“奈妮?依蕾?”“还能有谁。”奈妮的微笑很牵强;两个人的眼睛都很僵硬,仿佛在压制担忧的皱眉。对明来说,再也没有比见到她们两人更开心的事情了。“这颜色跟你很合衬,”奈妮继续道,“你早就该多穿穿裙子了,虽然说,当我看到你穿裤子时,曾经考虑过自己是不是也要试试穿裤子。”当她走得够近,看清明的脸蛋时,她的语气严厉起来,“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哭,”依蕾说道,“伊雯出了事吗?”明一惊,回头看看身后。一个sul’dam带着damane走下她刚才走的台阶,转往另一个方向,朝着马厩和马院去了。还有一个衣服上有闪电标志的女人站在台阶顶部,跟另一个还在屋里的人说话。明一手抓起朋友们的手臂,带着她们朝港口快步走去。“你们两个到这里来很危险的。光明啊,你们到法梅来就很危险。这里到处都是damane,如果被她们发现你们……你们知道什么是damane的吧?噢,你们不知道,见到你们俩真是太好了。”“我想象不到见到你有多么高兴,”奈妮回答,“你知道伊雯在哪里吗?她是不是在那些屋子里面?她还好吗?”明犹豫了一下,回答,“她的情况还算可以吧。”明太了解她们了,如果她把伊雯此刻的遭遇告诉她们,奈妮很可能会像龙卷风一般冲进去尝试阻止。光明啊,请让那折磨结束吧。光明啊,就这一次,请让她低下倔强的脖子,以免被她们折断。“不过,我不知道怎样把她弄出来。我找到一个船长,如果我们能带着伊雯登上他的船,他可能愿意带我们走——除非我们能自己上船,否则他不肯帮忙,我也不能怪他——可就算是这样,我也想不出办法。”“船,”奈妮沉思道,“我本来只打算往东走,可是那样做我有顾虑。按照我的估计,我们很可能得一直到快要逃出投门岭的时候才能完全摆脱宵辰巡逻队,然后,又会遇上传闻在阿漠平原上进行的某种战争。我从来没想过用船。我们有马,但没有坐船的钱。这个人要多少?”明耸耸肩。“我从来没有谈到那个地步。我们俩也没有钱。我想,可以把船费的事推到开船之后再说。出海之后……呃,我想他是不会再在任何有宵辰人的港口停靠了的。不论他从哪里把我们扔下船,都会比这里好。说到底,问题是如何说服他开船。他想走,可是宵辰也在海上巡逻,天知道那些船上会不会也带了damane,等我们发现是否有带也许已经太迟。‘给我弄一个听我指挥的damane到我的船上来,’他说,‘我立刻就出发。’然后,他就开始讨论吃水、浅滩和避风港去了。我一句也听不懂,不过,只要我微笑着时不时地点点头,他就会不停地说,我心想,如果我能哄他说够久的话,他就会自己说服自己开船了。”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眼睛又开始刺痛,“只不过,我觉得没有时间让他自己说服任何事情了。奈妮,她们要把伊雯送回宵辰,而且很快。”依蕾吸了一口凉气。“可是,为什么?”“她能找到矿藏,”明难过地回答,“她说的,就在几天后,我不知道几天够不够让这个男人说服自己开船。就算够,我们又该怎样把那邪恶的项圈摘下来?我们怎样把她带出那个房子?”“要是岚在这里就好了。”依蕾叹道,当另外两人都看着她时,她红着脸赶紧补充,“啊,他必竟有把宝剑啊。我希望我们能有个会使剑的帮手。十个。一百个。”“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宝剑和肌肉,”奈妮说道,“而是头脑。男人通常只用胸毛思考。”她心不在焉地摸摸胸前,像是在摸外套下的什么东西,“多数男人是的。”“我们需要军队,”明说道,“一支庞大军队。我听说,宵辰人面对塔拉邦和都曼时,人数远远比不上对方,却能轻松地打赢每一场战斗。”一个damane和sul’dam从街道一边走过来,她赶紧把奈妮和依蕾推到街道的另一边去。让她松了一口气的是,另外两个人看着那对链在一起的女人的目光跟她一样警惕,不需要她的催促,“既然我们没有军队,那么我们三个必须靠自己了。但愿你们其中一个人可以想到一些我想不到的方法;我已经绞尽脑汁了,每次想到那a’dam,想到那银链和项圈时,都无计可施。sul’dam打开那东西的时候,不喜欢任何人靠得太近。我想,如果有帮助的话,我可以把你们两个弄进去。一个吧,可以的。她们把我当成仆人,不过,仆人可以接待访客,只要访客不要越出仆人宿舍范围就可以了。”奈妮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不过她的眉头几乎立刻就解开了,换成了果断的神情。“不用担心,明。我有几个主意。我的时间可不是白花的。你带我去见这个男人。如果他比起村议会那班有人撑腰的家伙还难对付,我就吃了这件外套。”依蕾咧嘴笑着点点头。明看到了来到法梅之后的第一个真正的希望。有那么一霎那,明发现自己看到了另外两个女人的影像。有危险,却也有希望——还有,在她以前见过的影像之间,还出现了新的影像;这种情况是偶尔会出现的。在奈妮的头上漂浮着一只厚重的金戒指。依蕾的头上有一块热得发红的铁和一把斧头。它们意味着麻烦,这点她能肯定,不过,还远着呢,是将来的事情。影像转眼就消失了,然后,她就只能看到依蕾和奈妮,期待地看着自己。
  “就在下面港口附近。”她说道。
  倾斜的街道越往下走人越多,摩肩接踵。有街边小贩,有从内陆村庄赶着马车进城来、直到冬天过后才会离开的商人,还有托着盘子招呼路人的摊贩。穿着刺绣斗篷的法梅人和穿着厚羊毛外套的村民来来往往。城里有很多从更靠海边的村落逃到这里的人。明无法理解——他们从一个偶尔才遇到一次宵辰人的地方,逃到了一个周围都是宵辰人的地方——不过,她听说过那些宵辰人每次到达一个新的村子时的所作所为,因此,她也不能怪那些人害怕第二次的遭遇。每当有宵辰人或者挂帘子的宵辰轿子出现在陡峭的街道上,所有人都会鞠躬。
  明很高兴地看到奈妮和依蕾都知道要鞠躬。裸着胸膛的轿夫跟那些高傲的盔甲士兵一样,对弯下腰的人并不在意,然而,不弯腰显然会吸引他们的目光。
  她们三人沿着街道往下走的时候,对话不多。当明听说奈妮和依蕾只比她和伊雯晚几天到达法梅时,她一开始觉得很惊讶,可是,过了一会儿之后,她觉得她们没能早些见面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街上有这么多人。再说,她一直都不愿意离开伊雯太远、太久;她总是害怕,当她在容许探访的时间去找伊雯时,会发现伊雯走了。而如今,她真的要走了。除非奈妮可以想出办法来。
  空气中的盐和沥青味道渐渐加重,海鸥叫唤着在空中盘旋。人群中开始出现水手,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仍然光着脚板。她们要去的那家旅店,名字被匆匆改成了三梅花,但是透过草草涂上去的新名字,仍然能看出原名的一部分,其中有个“守”字。虽说街上人头涌动,可是大堂里的客人只比半满多些;物价太高了,很多人再也承担不起在旅店里喝啤酒的花费。房间两头壁炉里的旺盛火焰温暖了房间,胖胖的旅店老板穿着衬衣。他皱眉看着她们三个,明心想,大概是自己的宵辰式裙子才阻止了他开口赶她们走。因为奈妮和依蕾穿着农妇的外套,显然是一副没钱的模样。
  她要找的男人独自坐在他惯常的位置——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对着酒杯喃喃自语。“你有时间谈谈吗,杜门船长?”她问。
  他抬起头,发现她并非独自一人后,用一只手捋了捋胡子。明依然觉得这人光秃秃的上唇跟胡子加起来很怪相。“这么说,你带了朋友来喝光我的钱币,是不是?好吧,那个宵辰贵族买了我的货物,所以我有钱币。坐。”他突然吼了一嗓门,把依蕾吓了一跳,“老板!这里要温葡萄酒!”“没事的,”明一边告诉依蕾,一边在桌旁的一张长凳一端坐下,“他只不过样子和声音像大熊而已。”依蕾在长凳另一端坐下,一脸怀疑。
  “大熊,我吗?”杜门大笑,“也许我是吧。不过,你又如何,女孩?你放弃了离开的念头没?我觉得这条裙子很像宵辰裙子啊。”“决不!”明激烈地回答,可是,一个侍女带着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葡萄酒走了过来,她住了口。
  杜门也一样机警。他一直等到那个侍女带着他给的硬币离开之后,才重新开口,“幸运之神在上,女孩,我无意冒犯。多数人只想继续过他们的生活,不论他们的统治者是宵辰还是其他人。”奈妮把肘子撑在桌上。“我们也想继续过我们的生活,船长,可是,希望生活里没有宵辰。我听说你打算很快就开船离开。”“要是可以的话,我今天就会开船走,”杜门阴沉地回答,“那个图拉克还真的每隔两三天就派人来叫我去,给他讲那些我见过的古物的故事。你觉得我像个吟游诗人吗?我开始真的以为只要讲一、两个故事,就可以走人,可现在,我怀疑要是我再也不能取悦他,那么他放我走还是砍我头的几率均等。那男人表面上柔和,但其实硬得像铁,而且冷血。”“你的船能避开宵辰人吗?”奈妮问道。
  “幸运之神在上,我是否能在damane把飞浪打成碎片之前驶出港口?我能。一旦我能开到海上,我是不会让任何带着damane的宵辰船只靠得太近的。沿着这条海岸线有很多浅滩,而飞浪吃水也浅。我可以把她开到那些笨重的宵辰大船不敢去的浅水里去。在这个季节里,他们必须小心靠近海岸的海风,一旦我真的让飞浪——”奈妮打断了他。“那么,我们就坐你的船走,船长。我们一共有四个人,我希望你能在我们上船之后立刻出发。”杜门用一根手指搓搓上唇,看看自己的酒杯。“啊,说到这个问题,我们依然还得先把她弄出港口,你明白的。这些damane——”“如果我告诉你,你的船上将会带有比damane更强的人呢?”奈妮轻声说道。当明意识到奈妮的意图时,睁大了双眼。
  而依蕾则几乎细不可闻地嘀咕,“你还要我小心。”杜门的目光只盯着奈妮,而且,很警惕。“你是什么意思?”他轻声问道。
  奈妮解开外套,在颈后摸索,然后扯出一根塞在裙子里的皮绳。绳子上挂着两只金戒指。当明看清楚其中一只时,她吸了一口气——那正是她刚才在街上时看到的奈妮影像之中的男人重戒——不过,她知道,是另一只较轻的为女人的纤细手指而做的戒指使杜门的眼睛几乎掉出眼眶。巨蟒噬尾。
  “你知道它的含义,”奈妮边说边把巨蟒戒指从绳子上取下,不过,杜门一手把它握住了。
  “收起来,”他的眼睛不安地扫视四周;明看不到有人在往他们这边看,可是,杜门的目光仿佛觉得每一个人都在盯着他们看。“那戒指很危险。要是被人看见……”“只要你明白它的含义就够了。”奈妮的平静叫明羡慕。她把皮绳从杜门手中取出,把它戴回脖子上。
  “我知道的,”他沙哑地回答,“我知道它的意思。如果你……也许真的有机会。你说,有四个人?我猜,这个喜欢听我饶舌的女孩会是四人之一。还有你,和……”他朝依蕾皱眉,“这个孩子显然跟你不——不一样。”依蕾恼怒地挺直了腰,可是奈妮一手按住了她的胳膊,朝杜门露出安抚的微笑。“她跟我一起走,船长。就算我们还没获得戴戒指的资格,我们的能力也可能足以让你吃惊了。当我们出航时,你的船上将会有三个有需要时可以对抗damane的人。”“三个,”他轻声念道,“确实有机会。也许……”他的表情欢快了片刻,但当他看着她们三人时,表情又恢复了严肃,“我应该现在就把你们带上飞浪开船,可是,幸运女神保佑我能知道如果你们留下将会遇到什么,甚至是,如果你们跟我走又会遇到什么。听我说,并且记住我下面说的话。”他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声音压得更低,而且小心地选择着用词。“我曾经见过一个——一个戴着那种戒指的女人被宵辰人捉住。那是个苗条漂亮的小个子女人,带着一个貌似剑术高手的大块头守——大块头男人。他们俩的其中一个一定是大意了,因为,宵辰人给他们设了陷阱。那个大男人战死之前放倒了六、七个宵辰士兵。那个——那个女人……他们出动了六个damane,突然从她四周的巷子里走出来。我以为她会……采取某些行动——你知道我的意思——可是……我是不清楚这些事情的。前一刻她还仿佛可以把她们全部摧毁,下一刻,她的脸上出现了恐惧,然后,她就开始尖叫。”“她们切断了她与真源的接触。”依蕾脸色刷白。
  “不要紧,”奈妮平静地说道,“我们不会容许她们对我们做同样的事情。”“啊,也许会像你说的这样吧。不过,我直到死都会记得那一幕。芮玛,天呀,这就是她尖叫时喊的名字。其中一个damane哭着跪倒在地,然后,她们把一个那种项圈戴在了那个女人的……脖子上,而我……我逃走了。”他耸耸肩,搓搓鼻子,看着自己的酒杯,“我亲眼见过三个女人被捉,我受不了那种情景。我必须告诉你们,就算要我把老祖母丢在岸上,我也要开船离开这里。”“伊雯说过,她们逮到两个艾塞达依,”明缓缓说道,“一个黄结,叫芮玛,另一个她不知道是谁。”奈妮瞪了她一眼,她红着脸沉默了。从杜门的脸色看来,告诉他宵辰人捉了两个艾塞达依而不是一个,对她们的目的没有任何好处。
  然而,他忽然瞪着奈妮,长饮了一口葡萄酒。“那就是你们为什么在这里的原因吗?为了救……那两个?你刚才说过,你们有三个的。”“你需要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奈妮轻快地回答,“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你必须随时准备启航。你愿意吗,还是说,你宁愿留在这里看看到底他们会不会砍下你的头?船多得很,船长,我今天是一定要找到一条肯搭载我们的船的。”明屏住了呼吸;她的十指在桌面下紧紧绞在一起。
  终于,杜门点头。“我会准备好。”当她们回到街上时,明吃惊地看到,店门一关上,奈妮就瘫软在店前。“你不舒服吗,奈妮?”她担心地问道。
  奈妮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站直身,拉直外套。“对某些人,”她说道,“你必须表现出十分的把握。如果你让他们看出一点犹豫,他们就会把你踢往你不想去的方向。光明啊,我真害怕他说不啊。来吧,我们还有计划要做。我们还有一两个问题要解决。”“希望你不讨厌鱼,明。”依蕾说道。
  一两个问题?明边想边跟着她们走。她非常希望,这次奈妮并非仅仅是表现出有把握而已。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四十四章 将有五人继续前行

  珀林一边戒备地打量着村民,一边下意识地拉扯着身上的斗篷。斗篷对他来说太短了,胸口有刺绣,破了几个洞,可是连补都没有补过。尽管他的衣服跟臀部挂着的斧头形成了怪异的组合,却没有一个村民多看他一眼。胡林的斗篷下穿着一件胸口有蓝色螺纹的外套,马特穿着一条灯笼裤,把裤脚塞在靴子里。这就是他们在那个荒废村子里能找出来的所有行头了。珀林心想,眼前的这个村子是否也很快就会荒废。半数石屋是空的,在他们脚下的这条泥土街道前方,旅店的门前,有三辆超载的牛车,车上的货物高高隆起,全都用帆布盖好,用绳子捆住,家属们围站在车子四周。
  当他看着那些人挤在一起,对那些至少目前还留下的人道别时,珀林认定,这些村民并非对陌生人不感兴趣;他们的目光是在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和其他人。这些人学会了不要对陌生人显露好奇心,即使那些陌生人显然不是宵辰人。在如今的投门岭,陌生人可能会很危险。他们在其他村子里已经遇到过同样谨慎的冷漠反应了。沿海一带,方圆数里格之内的村子更多,每一个村子都各自营生。至少,在宵辰人出现之前是这样的。
  “我看,在他们决定问问题之前,”马特说道,“我们该去骑马了。总会有第一次的。”胡林正呆看着村中绿地里,棕色枯草上的一个焦黑大圆。那看上去有些时日了,却没有人动手去清理它。“大概是六至八个月前了,”他喃喃说道,“可它仍然发臭。是整个村议会连同他们的家人。为什么他们要做那样的事情?”“天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做任何事?”马特低声说,“宵辰人杀人似乎不需要理由。反正,我想不出来。”珀林尽量不去看那发黑的地方。“胡林,菲恩的事你肯定吗?胡林?”自从进了这个村子,想让嗅探者的目光移往别处很难,“胡林!”“什么?哦,菲恩。是的。”胡林张开鼻翼,立刻又皱起鼻子,“绝对没错,虽然很陈旧了。跟这味道相比,迷惧灵的味道可说是玫瑰香了。他就是从这里经过的,可是,我想,他只有一个人。反正,没有半兽人,如果他带了暗黑之友,那么那些人最近没做什么坏事。”旅店前骚动起来,人们喊叫着指指点点。不是朝着珀林他们三人,而是朝着村子东边低矮山坡上珀林看不见的地方。
  “我们现在去骑马好吗?”马特说道,“可能会是宵辰人。”珀林点点头,他们朝着马匹被拴在屋后的那座废屋跑去。当马特和胡林转过那座屋子的屋角消失时,珀林回头朝着旅店看去,震惊得停下了脚步。是光明之子,队伍很长,正在进村。
  他一跃而去追上其他人。“白斗篷!”那两人只浪费了一瞬间,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就匆匆爬上马背。三个人沿着与主街道之间隔有房屋的小路狂奔,朝着村子西边而去,边走边回头察看是否有追兵。英塔要他们避开任何可能阻慢他们的事物,问东问西的白斗篷显然就是这种事物之一,即使他们能给出满意答案。珀林比另外两人更加小心,对于躲避白斗篷,他有自己的理由。我手中的斧头。光明啊,我愿付出任何代价来换掉它。
  树木稀疏的小山很快就把村子挡住了,珀林开始觉得,其实并没有人在追赶他们。他收起缰绳,示意另外两人停下。他们照做了,疑问地看着他。他竖起耳朵。他的听力比起以前要强得多,不过,他听不到马蹄声。
  他不情愿地放开自己的意识,去寻找狼。他几乎立刻就找到了,是一个小族群,就在他们刚刚离开的村子旁那座山上,正躺着休息。有那么一会儿,吃惊的感情强烈得他几乎以为那是他自己的感觉;这些狼听说过传闻,可是他们并不相信真的有两脚能跟他们说话。他花了几分钟,汗着颜自我介绍——他无奈地送出一幅小公牛的影像,又根据狼族的习惯加上自己的气味;狼族在首次见面的时候十分讲究礼仪——不过,他终于把自己的问题送过去了。那些狼对于任何不能跟他们对话的两脚真的是毫无兴趣,可他们最后还是滑下山坡,在不被两脚的迟钝视力发现的情况下,进行察看。
  过了一会儿,狼看到的影像开始传送回来。穿着白斗篷的骑马人涌进村子,在村屋之间穿行,把村子包围起来,但是,并不离开。特别是,不往西边走。狼说,他们闻到的往东去的就只有他和另外两个两脚的气味,外加三个高个子硬蹄。
  珀林感激地释放了跟狼群的接触,发现胡林和马特在看自己。
  “他们没有跟来。”他说道。
  “你怎么能肯定?”马特问。
  “我就是肯定!”他劈头就说,然后放缓了语气,“反正,我能肯定。”马特张了张口,又合上,最后说,“好吧,如果他们不是来找我们的,我看我们就回到英塔的事上面来,继续追踪菲恩的痕迹吧。就这样站在这里,匕首可不会自己靠过来。”“我们不能在这么靠近那个村子的地方继续追踪,”胡林说道,“我们不能冒遭遇白斗篷的风险。我认为英塔不会赞同的,维琳塞达依也不会。”珀林点点头。“不管怎样,我们可以从几里之外开始跟踪。不过,要保持紧密监视。我们现在距离法梅不会很远。要是为了避开白斗篷,却撞上了宵辰巡逻队,可没有任何好处。”当他们再次出发时,他忍不住要猜想,白斗篷在那里干什么。
  季佛然?;伯哈坐在马鞍上看着村中街道的另一端。他的军团正在这个小村里散开,把它包围。刚才那个冲出去消失了的肩圆膀厚的男人身影有点眼熟,触动了他的回忆。是的,当然,就是那个自称是铁匠的家伙。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拜亚在他前面勒马停下,一手抚胸。“村子已经布置好了,统领大人。”穿着厚羊毛外套的村民在白斗篷士兵的驱赶下,不安地聚集到了旅店门前的超载牛车周围。哭泣的孩子紧紧拽住母亲的裙子,但没有人露出叛逆的神情。成年人的目光呆滞,消极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情。对此,伯哈觉得谢天谢地。他从心底里不愿意对这些人做任何杀一儆百的事情,更不愿意浪费时间。
  他一边下马,一边把缰绳扔给一个光明之子。“拜亚,安排大家吃饭。让那些俘虏带上食物和水,能带多少就让他们带多少,然后把他们关进旅店,把店门和窗户都钉死。让他们以为,我要留下一些人看守,明白没?”拜亚又抚了一下胸膛,调转马头开始下令。驱赶又开始了,把村民都赶进了那家平屋顶旅店,另外一些光明之子则开始到各个村屋里面寻找钉子和锤子。
  伯哈看着一个个阴郁的面孔从身边经过,心想,要等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鼓起足够勇气逃出旅店来发现没有人看守,大概要两、三天吧。两三天,正是他需要的时间,不过,他此刻不愿意冒险让宵辰警觉自己的存在。
  他留下了足够的战士,好让审问者相信他的军团仍然四散在阿漠平原上,然后,他带着将近一千光明之子几乎翻过了整个投门岭,就他所知,没有触动任何警报。跟宵辰人发生的三次小冲突都结束得很快。那些宵辰人习惯了丧失斗志的乌合之众;光明之子对他们来说是致命的意外。然而,那些宵辰人的战斗力就跟暗黑魔神的走狗一样强大,他不由得回想起其中一次冲突消耗了他五十多个战士。那次冲突后,他对着两个身上扎满箭的女人查看了半天,仍然无法肯定她们是否艾塞达依。
  “拜亚!”伯哈的一个士兵递给他一杯水,用的是从其中一辆牛车上找出来的一个陶杯;那水入口冰冷。
  瘦脸男人甩身下马。“在,统领大人?”“当我跟敌人交战时,拜亚,”伯哈缓缓说道,“你不参加,你要从远处观察,并且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的儿子。”“可是,统领大人——!”“这是命令,光明之子拜亚!”他一口打断,“你要服从,明白吗?”拜亚挺直了腰,目视前方。“遵命,统领大人。”伯哈打量了他片刻。这个人会遵守他的命令,不过,如果能给他一个别的理由,而不是仅仅要他去把父亲的死讯带给丹,会更好。倒不是说,他不明白让阿曼都知道这件事的需要十分紧急。自从那次跟艾塞达依发生的冲突之后——只有一个女人是,还是说,两个都是?三十个宵辰士兵,都是强大的战士,再加上两个女人,就牺牲了我两倍的战士——自从那次,他就不再期望自己能活着离开投门岭。就算侥幸能在宵辰人的手下活过来,很可能审问者也不会放过他。
  “见到我的儿子——他应该在伊门?;瓦达统领的手下,在塔瓦隆附近——并且告诉他之后,你要到阿曼都去,向最高统领报告。向佩得安?;奈尔本人报告,光明之子拜亚。你要把我们了解到的宵辰人情报告诉他;我会把它写下来交给你。确保他明白,我们再也不能相信塔瓦隆那群满足于躲在影子里操纵木偶的女巫了。如果她们公然为宵辰人战斗,我们当然也会在其他场合遭遇她们。”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这句话是最重要的。坐在真理殿堂里的人必须知道,虽然艾塞达依有那些所谓的誓言,可她们会参加战斗。一个艾塞达依在战场上使用唯一之力的世界,这个念头让他的心直往下沉;他无法肯定自己是否会为离开这个世界而遗憾。不过,他想带给阿曼都的还有另一个消息,“还有,拜亚……告诉佩得安?;奈尔,审问者要我们做了些什么事。”“遵命,统领大人。”拜亚回答,可是,他脸上的表情让伯哈叹气。这个人不明白。对拜亚来说,命令就是要遵守的,不论它来自统领大人还是审问者,不论它的内容是什么。
  “我还会把这些话给你写下来,你也把它交给佩得安?;奈尔,”他说道。不论如何,他不知道这样做能有多少好处。他又想起一件事,朝着旅店皱起了眉头。他的一些手下正在那里钉门窗,砰砰作响。“珀林,”他喃喃说道,“那是他的名字。来自双河的珀林。”“您说那个暗黑之友吗,统领大人?”“也许他是吧,拜亚,”他自己也不是十分确定,可是,一个能让狼为他战斗的人不是暗黑之友又是什么。能确定的是,这个珀林杀死了两个光明之子,“我们进村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他了,不过,在那些俘虏里面我没有看见一个像铁匠的。”“他们的铁匠一个月前就走了,统领大人。有些俘虏抱怨说,要不是他们得自己修理车轮子,早就在我们来之前就离开了。你相信那个铁匠就是珀林吗,统领大人?”“不管那个人是谁,都不重要,明白吗?而且,他可能会把我们的事告诉宵辰人。”“暗黑之友肯定会这样做,统领大人。”伯哈喝下最后一口水,把杯子丢到一边。“不在这里吃饭了,拜亚。我可不想在睡觉的时候让宵辰人逮到,不论给他们报信的是双河的珀林还是其他人。下令上马,光明之子拜亚!”远在他们头上的空中,一个巨大的有翼影子在悄悄地盘旋。
  在山顶灌木丛里的营地中,岚在练习剑术,免得自己左思右想的。他已经跟胡林一起去搜寻过菲恩的痕迹;他们全都去过了,三三两两地,避免引起注意,却至今什么也找不到。现在,他们在等马特、珀林和嗅探者回来;他们几个小时前就该回来了。
  洛欧当然是在看书,因此,无法看出他耳朵的抽动是因为书中的内容还是因为担心那三个人的晚归,不过,乌鲁和其他石纳尔战士们都紧绷着神经坐着,或者在给自己的宝剑上油,或者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监视外面,仿佛认为宵辰人时刻会出现。只有维琳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艾塞达依坐在那簇小小营火旁边的一根圆木上,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一根长树枝在地上比划;时不时地,她会摇摇头,用脚把地上的东西都抹掉,再重新开始。所有马匹都上好了鞍,随时可以出发,每一匹马都绑在一支插在地上的长枪上。
  “苍鹭涉急流,”英塔说道。他背靠着一棵树坐着,一边拿着一块磨刀石打磨自己的宝剑,一边看着岚,“你不该费力练习这招。它让你门户大开。”一瞬间,岚靠着一只脚的脚尖平衡,两手握剑高举过头,然后流畅地转到另一只脚。“兰恩说这招练习平衡很好,”要保持平衡并不容易。在虚空中,他常常感觉自己能在一个滚动的大石头上维持平衡,然而,他不敢召唤虚空。他太想信任自己了。
  “你练习得太多的招数,就容易不加思索地使出来。如果你够快,用这招可以砍倒对手,可是在那之前,他已经把他的剑插在你的肋骨里了。你根本就是在邀请他。要是我的对手这样开放地站在我的面前,就算我明知会被他送回老家,我也肯定会一剑刺过去的。”“只是为了练习平衡,英塔。”单脚站着的岚晃了晃,不得不放下另一只脚以免摔倒。他“唰”地把剑推回剑鞘里,捡起他那件乔装用的灰色斗篷。那斗篷已经蛀了虫,底边破破烂烂,不过,上面镶着厚羊毛。从西边吹来的冷风开始加强了,“真希望他们快回来。”他的希望如同信号,乌鲁压着声音紧急地说话了,“有人骑着该死的马过来了,大人。”还没拔剑的战士纷纷拔剑,剑鞘“咔嗒”作响。有些人跳上了马背,拔起长枪。
  当胡林带着其他人小跑着进入空地时,气氛缓和下来了,可是,当胡林说“我们找到痕迹了,大人。”时,气氛又紧张起来。
  “我们跟着痕迹几乎走到了法梅,”马特一边下马一边说道。他的皮肤紧紧贴在头骨上,苍白脸颊上的那丝红晕仿佛在假装健康。石纳尔人跟他一样兴奋起来,都围到了他的身边,“只有菲恩的痕迹,他一定就是去了那里。他的手里一定有匕首。”“我们还发现了白斗篷。”珀林甩身下马,说道,“有好几百人。”“白斗篷?”英塔皱眉叫道,“这里?好吧,如果他们不来烦我们,我们也不去烦他们。如果宵辰人忙于应付他们,那么对我们夺回号角也许还有帮助。”他的目光落在依然坐在火旁的维琳身上,“我猜,你会说,我早该听你的话吧,艾塞达依。那个人真的去了法梅。”“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维琳淡淡说道,“对ta'veren来说,发生的事情都是注定的。也许是时轮之模需要我们多花这几天。时轮之模把一切都准确地放在它的位置上,当我们尝试改变,特别是,有ta'veren参与其中时,编织的方式就会改变,把我们放回我们应处的位置。”众人不安地沉默着,可她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用树枝心不在焉地继续乱画,“不过现在,我想我们也许该做些计划。时轮之模终于把我们带到了法梅。瓦勒尔之角已经在法梅了。”英塔在营火另一边对着她蹲坐下来。“当有足够多的人在说同样的事情时,我就会开始相信它。本地人都说,那些宵辰人似乎并不在意进出法梅的人。我会带着胡林和另外几个人进城。一旦他找到菲恩的痕迹通往号角……呃,我们到时候就知道了。”维琳用脚抹掉她在地上画出的一个轮子。然后,在上面画了两条一头相接的短线。“英塔和胡林。还有马特,因为他在足够近的距离里可以感应到匕首。你想去的,是不是,马特?”马特似乎左右为难,不过,他还是猛地点了点头。“我必须去,不是吗?我必须找到匕首。”画上去的第三条线使地上的图案像鸟儿的爪印。维琳斜眼看着岚。
  “我去,”他说道,“这就是我到这里来的理由。”艾塞达依的眼中出现奇异的光芒,那是一种让他不安的心照不宣,“为了帮助马特找匕首,”他厉声说道,“以及帮助英塔找号角。”还有,菲恩,他对自己补充。我必须找到他,要是现在还不算太迟。
  维琳画出第四条线,鸟爪变成了不对称的星形。“还有谁?”她轻声说道,稳稳地握着树枝。
  “我,”珀林说道。洛欧的洪亮声音稍慢了一点点,“我也想去。”然后,乌鲁和其他石纳尔人全都开始嚷嚷着说要去。
  “珀林最早说的,”维琳说,仿佛认为这话解决了问题。她加上了第五条线,然后围绕着它们画了一个圆圈。岚觉得颈后发凉;这正是她刚才擦掉的那个轮子,“五个人继续前进。”她喃喃说道。
  “我真的想去看看法梅,”洛欧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艾莱斯大洋。况且,如果号角还在箱子里,我可以帮忙抬箱子。”“你最好至少把我带上,大人,”乌鲁说道,“如果那些见鬼的宵辰人想阻止你们,你和岚大人会需要有把剑守护你们的后背。”其他战士纷纷赞同。
  “别傻了,”维琳严厉地说道,她的目光让所有人闭上了嘴,“你们全都不能去。不论宵辰人对陌生人有多么不在意,二十个战士肯定会引起他们注意。而你们,就算不穿盔甲,光看外形也一眼看出是战士。不论是一个战士或者两个战士,都一样。五个人,足够少,可以不被注意地进入法梅,而且,其中三人就是我们之中的三个ta'veren,正合适。洛欧,你也不能去,你必须留在后面。投门岭这里没有巨灵。你吸引的目光会跟其他战士加在一起吸引的目光一样多。”“你呢?”岚问道。
  维琳摇摇头。“你忘记damane了,”她说出这个词时厌恶地扭了扭嘴唇,“我能帮助你们的唯一方法就是使用唯一之力,可是那样会把那些女人吸引过来,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就算她们不在附近看不见,如果我们不够谨慎,没有把引导的力量限制得足够小,她们也可能会感觉到有女人——说起来,可能包括男人——在引导。”她没有看岚;可在他看来,她不这样做反而显得矫柔造作,而马特和珀林则忽然关注起各自的脚来。
  “男人,”英塔哼道,“维琳塞达依,何必增加问题?就算没有会引导的男人,我们的问题也已经够多。可是,你也一起去会更好。如果我们需要你——”“不,你们五个必须自己去。”她的脚踩过地上的轮子,把它擦掉了一半。她皱着眉头,逐个专注地打量他们五人,“将有五人继续前行。”有一会儿,英塔似乎还想再要求一次,可是,在她凝视的目光前,他耸了耸肩,转向胡林。“到法梅要走多久?”嗅探者挠挠头。“如果我们现在出发,连夜赶路,就能在日出时分到达那里。”“就这么办。我不愿意再浪费时间。你们全都给马上鞍去。乌鲁,我要你带着其他人跟在后面,但是要保持在视线距离之外,不要让任何人……”当英塔继续下达命令时,岚看着草草画在地上的轮子。如今,那是个破轮子了,只有四根轮辐。不知怎的,这让他打了个冷战。他发现维琳在看自己,那对黑色的眼珠如鸟儿般明亮专注。他好不容易才扯离了目光,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你在胡思乱想,他恼怒地告诉自己。既然她不去,她是不可能做任何事情的。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四十五章 剑术大师

  旭日将地平线抹成深红色,在法梅通往海港的鹅卵石街道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微微的海风把烟囱里冒出来的早餐炊烟吹往内陆方向。街上只有早起的人们,他们的呼吸在早晨的寒意下凝成水蒸气。跟其他时间熙熙攘攘的人群相比,此刻,镇子仿佛是空的。
  在一家还没开门的五金店门前,奈妮坐在一个倒扣的木桶上,一边用手臂夹着自己双手取暖,一边审视她的军队。明坐在街对面的门前台阶上,披着她的宵辰斗篷,正在吃一个皱巴巴的李子,依蕾穿着羊毛外套蜷缩在明身旁的一条巷子的巷口。一个从码头那边偷来的大袋子整齐地叠好放在明的旁边。这就是我的军队,奈妮自嘲地想。可是,没有其他人了。
  她看到一个sul'dam带着damane沿着街道走上来,戴着手镯的是个金发女人,戴着项圈的是个黑皮肤女人,两个人都昏昏沉沉地打着呵欠。街上的少数几个法梅人都不敢看她们,而且远远地让开。从这里往港口看过去,视野所及再没有其他宵辰人了。但奈妮并没有把头转向另一个方向,而是伸了个懒腰,耸了耸肩膀,仿佛是在活动活动寒冷的肩膀,然后,她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明把吃了一半的李子丢掉,随意地往街道上方看了一眼,然后,靠回到门柱上。那边的街道也没有宵辰人,否则,她会把手放在膝盖上。明开始紧张地搓手,奈妮发现,依蕾此刻正急切地跳着脚。
  如果她们把我们的事给暴露了,我要狠狠地敲她们两个的脑袋。不过,她知道,如果她们被发现了,那么决定她们三人命运的将会是宵辰人。她的心里太明白了,她对于自己的计划是否会成功完全没有谱。完全有可能是她自己的失败把她们全部暴露。她又一次决定,如果有什么事情出了错,她就要设法把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让明和依蕾逃走。她跟她们说过,如果出了错,就立刻逃走,而且让她们相信,她自己也会一起逃。她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会怎样做。只知道,我不会被活捉的。求求你,光明啊,我不要被活捉。
  sul'dam和damane走上来,一直到走进了她们三个的中间。周围有十来个法梅人,远远地避开这两个链在一起的女人。
  奈妮收集起自己所有的愤怒。受束者和约束者。她们把那丑恶的项圈戴在了伊雯的脖子上,而且,如果她们有机会,还会把项圈戴在她的脖子上,戴在依蕾的脖子上。她已经逼明把sul'dam如何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 damane的事情告诉她了。她很肯定,明没有全部说完,最糟糕的那些都没有说,不过,她所说的已经足够让奈妮的怒火白热化。一瞬间,在一支黑色多刺的花茎上,一朵白色的花蕾向着光明、向着塞达盛开了,唯一之力充满了她的身体。她知道,对于那些能看见的人来说,自己的身上正散发着灵光。那个白皮肤sul'dam 吃了一惊,那个黑皮肤damane张大了口,不过,奈妮没给她们任何机会。她使用的只是一点点唯一之力,然而,迅猛如同劈开空中尘埃的鞭子。
  银项圈一下子裂成两半,“咔嗒”一声滚落在鹅卵石街上。奈妮一边跳起来,一边松了一口气。
  sul'dam如同看着毒蛇一般看着落在地上的项圈。damane抖着手摸向自己的脖子。不过,在那个裙子上有闪电标志的女人来得及移动之前,damane一个转身,一拳砸在了她的脸上。sul’dam双膝一弯,几乎倒在地上。
  “打得好!”依蕾喊道。她也已经开始冲上前,明也是。
  可是,在她们三个能碰到那两个女人之前,damane惊恐地看了四周一眼,然后撒开两腿拼命逃走了。
  “我们不会伤害你!”依蕾对着她的身影喊道,“我们是朋友!”“安静!”奈妮咝声说道。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破布,毫不留情地塞进那个还在摇摇晃晃的sul’dam张开的口中。明快手快脚地把那个袋子一抖,扬起一阵灰尘,然后一扣,套在了sul’dam的头上,袋口一直拉到那女人的腰部,“我们已经引起太多注意了。”是真的,然而,也不完全是真的。她们四个人,身处一条迅速清空的街道上,那些决心到别处去的人都避而不看她们。奈妮所期望的正是这种反应——人们竭尽全力忽略任何跟宵辰人有关的事情可以为她们赢得一些时间。他们最终肯定会谈论此事,但是,只会是窃窃私语;宵辰人可能要经过好几个小时之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被扣在袋子里的女人开始挣扎,塞了破布的嘴发出含糊的叫喊声,不过,奈妮和明用手臂架着她,把她拖进了附近的一条巷子。身后拖着一条银链子和项圈,在鹅卵石街道上“叮当”作响。
  “把它捡起来,”奈妮冲依蕾喝道,“它又不会咬你!”依蕾深吸了一口气,才小心翼翼地收起银链,那样子像是随时提防它真的咬自己一口。奈妮有点同情她,但是仅此而已;一切都依赖她们每一个人按照计划行事。
  sul’dam又踢又打想挣脱,可是奈妮和明两人夹着她,一路拖着她沿着巷子走到屋后的另一条稍微宽阔的路上,再走进另一条巷子,最后,走到了一个货摊旁边的木棚子里。这个棚子很简陋,显然原来是用来养两匹马的。自从宵辰人来了之后,很少人能养得起马了,奈妮在这里看了一天,都没有人靠近过这里。棚子里覆盖着一层发霉的灰尘,说明它已经被废弃了。她们一走进去,依蕾就把银链子丢下,用稻草擦手。
  奈妮又引导了一点唯一之力,手镯随即落在泥地上。sul'dam咕哝着使劲挣扎。
  “准备好了吗?”奈妮问道。另外两人点点头。于是,她们把袋子从俘虏的头上摘了下来。
  sul'dam大口喘着气,眼睛因为灰尘刺激噙着泪水,不过,她的脸胀得通红,既是因为被袋子蒙头,也是因为愤怒。她朝门口冲去,才迈出一步,就被她们捉住了。她并不虚弱,然而,她们有三个人。等她们再次放手时,那sul'dam被脱得只剩下衬衣,躺倒在其中一个马棚里,手脚都用结实的绳子牢牢绑好,外加一条绳子捆在头上防止她把口里的破布吐出来。
  明一边摸着肿起来的嘴唇,一边看着她们剥下来的闪电标志裙子和软靴。“这裙子可能合你的身材,奈妮。我和依蕾穿都不合适。”依蕾正在从头发里往外挑稻草。
  “我知道。反正你从来就不是合适的人选,不完全合适。她们太熟悉你了。”奈妮迅速脱下自己的衣服,丢到一旁,换上sul’dam的裙子。明帮她扣扣子。
  奈妮把脚挤进靴子;它们稍微紧了点。裙子的胸口部位也有点紧,其他部位却又有点松。裙摺几乎触到了地面,比那个sul’dam穿着时低了些,不过,要是其他人穿只会更不合身。她抓起手镯,深吸一口气,戴在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上。两边合拢之后,它仿佛是一个整体。感觉上,它跟其他手镯没什么不同。她曾经担心它不是的。
  “穿裙子,依蕾。”她们已经把两条裙子染了色——一条是她的,另一条是依蕾的——染成了damane裙子的那种灰色,或者说,尽量接近那种灰色,而且事先藏在了这个棚子里。依蕾没有动,只是呆呆地看着仍然张开的项圈,舔了舔嘴唇。“依蕾,你必须穿上的。见过明的宵辰人太多了,所以她不能穿。如果你穿我这条 sul’dam裙子合适,那么,我会穿灰裙子的。”她曾经想过,如果自己不得不戴上那个项圈,她会发疯;那就是为何此刻她对依蕾的语气无法严厉起来。
  “我明白,”依蕾叹道,“我只是希望我能多了解这东西能产生的效果。”她把自己的金红色头发拨开,“明,来帮帮我。”明开始帮她解开背后的纽扣。
  奈妮好容易才忍着哆嗦把地上的银项圈捡了起来。“有一个办法能知道。”她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弯下腰把她戴在了sul’dam的脖子上。要说有谁该戴上这东西的,那就是她了,奈妮坚决地告诉自己。“反正,她也许能告诉我们一些有用的信息。”蓝眼睛女人瞥了一眼连在自己脖子和奈妮手腕之间的链子,然后轻蔑地怒视着奈妮。
  “这样没用。”明说道,但是奈妮几乎没有听见。
  她能……感觉……另一个女人,感觉她此刻的感受,绳子勒着她的脚踝和身后的手腕,嘴里的破布渗着恶臭鱼味,身下的稻草透过薄衬衣扎着她。并不是说,奈妮自己能感觉到这些事情,而是在她的脑海里有一组感觉,而她,清楚地知道这些感觉属于sul’dam。
  她吞了吞口水,竭力忽略它们——它们不肯消失——然后对被绑的女人说话。“只要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不会伤害你。我们不是宵辰人。不过,如果你撒谎……”她威胁地拿起了链子。
  女人的肩膀开始颤抖,塞着破布的嘴唇嘲讽地弯曲起来。奈妮好一会儿才明白,sul’dam在笑。
  她抿紧了嘴唇,然后,她灵机一动。她脑中的那组感觉似乎就是对方此刻身体上的所有感觉。她试着往里面加了点东西。
  sul’dam突然睁圆了眼睛,发出一声连那破布也不能完全压制的喊叫。她一边拼命扇动绑在身后的双手,仿佛想赶走什么东西,一边在稻草上弓身挣扎,徒劳地企图逃跑。
  奈妮吸了一口气,赶紧把她刚才加进去的感觉剔除。sul’dam哭泣着瘫软下来。
  “你……你刚才对她做了什么?”依蕾虚弱地问道。明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
  奈妮沙哑着声音回答,“跟你上次朝玛丽扔了个杯子之后,纱里安给你的惩罚一样。”光明啊,这东西真是太卑鄙了。
  依蕾“咕嘟”地吞了一下口水。“噢。”“不过,a'dam不是这样用的,”明说道,“她们一直都声称,它对于不能引导的女人没有效果。”“我才不管它是怎样用的,只要它有效就行。”奈妮一把抓住链子跟项圈接口的地方,把那女人提了起来瞪着她的眼睛。她看到的,是一双受惊的眼睛,“你给我听着,仔细听着。我要答案,如果我得不到,我会让你觉得我在剥你的皮。”那女人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当奈妮意识到对方把自己说的话完全当真之后,只觉得胃里直翻腾。要是她认为我做得到,那就是因为,她知道我做得到。那就是这些链子的用处。她牢牢地抓着自己的理智,才阻止了自己把那个手镯扯下手腕。相反地,她的脸色更冷,“你准备好回答我了吗?还是说,你需要更多说服?”那发疯一般的摇头已经是足够的回答。奈妮把破布取下后,那女人只停下来吞了吞口水,就忙不迭地说道,“我不会告发你的。我发誓。只要你把这东西摘下。我有钱。拿去吧。我发誓,我决不会告诉任何人。”“安静,”奈妮斥道,那女人立刻闭上了嘴,“你叫什么名字?”“茜塔。求求你。我会回答问题,求你把它取-下-来!要是让任何人看到我戴着它……”茜塔的眼睛低下来看着银链,然后紧紧闭上,“求求你?”她轻声问道。
  奈妮明白了一件事。她永远不可以让依蕾戴上那个项圈。
  “我们最好继续吧,”依蕾坚决地说道。她现在也已经脱得只剩衬衣了,“给我一点时间穿上另一条裙子,然后——”“把你自己的衣服穿回去。”奈妮说道。
  “总得有人假扮damane,”依蕾说,“否则我们永远到不了伊雯那里。那条裙子你穿合适,而明又不能扮。那只有我了。”“我说,把你自己的衣服穿回去。我们已经有人做我们的受束者了。”奈妮拨了拨连在茜塔脖子上的银链。sul’dam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要!不要,求求你!要是给任何人看到我——”奈妮冰冷的目光打断了她的话。
  “按照我所知道的看来,你比杀人犯更可恨,比暗黑之友更邪恶。我想象不出比你们更卑鄙的人了。我不得不把这东西戴在手上、不得不跟你们一样的事实,即使只需要一个小时,也让我作呕。所以,要是你以为会有任何事情我不忍心对你做,那么,你最好再仔细想想。你不想被人看见?很好。我们也不想。其实,根本就没有人会正眼看damane。只要你像个受束者一样低着头,甚至不会有人注意到你。不过,你最好尽你的最大努力,确保我们其他人也不受注意。否则,你肯定会被人看见。如果这还不足以让你听话,我保证会让你诅咒你母亲给你父亲的第一个亲吻。听清楚了吗?”“是。”茜塔虚弱地回答,“我发誓。”奈妮不得不摘下手镯,才能把依蕾那件染成灰色的裙子穿过链子,套在茜塔身上。那裙子不太合身,胸部松垮垮,臀部紧绷绷,不过,就算用奈妮的裙子结果也是一样糟的,而且还会太短。奈妮祈祷人们真的不会正眼看damane。她厌恶地把手镯戴回手上。
  依蕾收起奈妮的衣服,用另一件灰裙子包起来,做成一个包袱,一个跟着sul'dam和damane走路的农妇背着的包袱。“格安要是听说这事,一定会担心得要死。”她说完后笑了起来。笑声勉强。
  奈妮凝视她片刻,然后凝视明。现在,危险的部分要开始了。“你们准备好了吗?”依蕾的笑容褪去。“我准备好了。”“好了。”明简单地回答。
  “你们……我们……要去哪里?”茜塔问道,又赶紧补充,“请问?”“深入虎穴。”依蕾回答。
  “去跟暗黑魔神跳舞。”明说。
  奈妮叹了口气,摇摇头,“她们想说的是,我们要去damane的宿舍,救出一个damane。”当她们推着茜塔走出棚子时,她仍然震惊地张着嘴巴。
  贝乐?;杜门站在甲板上看着日出。虽然从港口往上延伸的街道多半还是空的,码头已经开始忙碌。一只海鸥栖息在一根木桩上,看着他。海鸥的眼睛很无情。
  “你肯定要这样做吗,船长?”亚林问道,“要是宵辰人疑心我们在船上想做什么——”“你只要确保每一根系绳的旁边都有一把斧头就可以了,”杜门简单地回答,“还有,亚林,要是任何人在那些女人上船之前砍绳,我就要敲破他的脑壳。”“如果她们不来怎么办,船长?如果来的是宵辰士兵呢?”“放心吧,男人!如果士兵来了,我就往港口入口冲,愿光明怜悯我们所有人。不过,在士兵出现之前,我都要等那些女人。现在,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杜门回过头,抬眼看着山坡上的镇子,看着damane的宿舍。他的手指紧张地敲打着船栏。
  红走近了镇子,海上吹来的微风把早餐炊火的气息送到岚的鼻中,努力吹拂着他那件发霉的斗篷,不过,他用一只手紧紧地拉着它。他们找到的外套中,没有一件适合他的身材,此刻,他觉得最好还是把袖子上的漂亮银刺绣和领口上的苍鹭遮起来。而且,宵辰人对于带武器的战败者的态度可能也不会延续到带有苍鹭标记的宝剑上。
  早晨的第一道影子在他的前面伸展。他只能看到胡林骑马走在马车停放场的马匹之间。在那一行行商人马车之间,只有一两个人在走动,身上穿着修理匠或者铁匠的长围裙。英塔是第一个进城的,早已经不见了踪影。珀林和马特跟在岚的后面,隔开一段不小的距离。他没有回头去看他们。他们应该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人;五个男人在清晨时分进入了法梅,但他们不是一起的。
  他走进了马群,它们已经聚集在篱笆前等着喂食。胡林从两个大门依然关着栓好的马厩之间探出头来,看到了岚,向他招了招手,然后缩回去了。岚调转马头朝那边走去。
  胡林牵着缰绳站在地上。他没有穿自己的外套,而是穿着一件长汗衫,虽然披着一件把他的短剑和破击剑都遮起来的厚斗篷,他还是冷得瑟瑟发抖。“英塔大人就在那里,”他说道,朝着一条狭窄的街道摆摆头,“他说,我们把马留在这里,改成步行。”岚下马时,嗅探者又说,“菲恩就沿着那条街下去了,岚大人。我几乎在这里都闻得到。”岚牵着红走到英塔身旁,他把坐骑绑在马厩后面。石纳尓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贵族,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羊皮外套,上面穿了好几个洞,宝剑扣在皮带上,显得满怪异。他的眼里闪着狂热的光芒。
  岚一边把红绑在英塔的牡马旁边,一边犹豫地看着自己的鞍囊。他没法把真龙旗帜留在后面。他相信石纳尓人不会打开他的包裹,但是维琳就难说了,而且如果被她发现旗帜,不知道她会做些什么。可是,带着它还是令他紧张。他决定把鞍囊绑在马鞍后留在这里。
  马特也来了,过了一会儿,胡林带着珀林也来了。马特穿着灯笼裤,裤脚塞在靴子里。珀林穿着那件短过头的外套。岚觉得,他们看起来全都是一幅邪恶乞丐的模样,可是,他们全都进了城,基本上没有引起注意。
  “现在,”英塔说道,“让我们去看看吧。”他们漫步走到泥土街道上,装出没有特定目的地的样子,交头接耳,慢慢走出停放场,走上倾斜的鹅卵石街道。岚不太清楚自己都说了些啥,更别说其他人的了。英塔的计划是让他们伪装成跟其他任何一起走路的人一样,可是,街上的人真是太少了,五个人在这清晨的寒冷街道上可说是一群人了。
  他们走成一团,可带路的是胡林,一边嗅着空气,一边左转右转。其他人跟着他转来转去,仿佛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他在这个镇子上走来走去,”胡林喃喃自语,皱着眉头,“到处都是他的气味,那么难闻,很难分辨新旧。可我至少知道,他还在这里。我肯定,其中一些痕迹不可能超过一、两天。我肯定。”他更确信地补充。
  更多的人出现在街上。这里是一个水果贩子在把他的东西摆上桌子,那里是一个腋窝下夹着一大卷羊皮纸、背上斜背着画板脚步匆匆的人,一个磨刀匠在给手推车的轮轴上油。两个女人从他们旁边走过,往反方向走去,一个低垂双眼,脖子上戴着银项圈,另一个穿着闪电标志裙子,牵着一条银链。
  岚屏住了呼吸,好不容易才没有回过头去看。
  “那是不是……”马特深陷的眼眶里,两只眼睛都睁圆了,“那是不是damane?”“这跟他们描述的一样,”英塔简单地回答,“胡林,我们是不是要把这个暗影诅咒的镇子里每条街都走一遍?”“他到过这里所有地方,英塔大人。”胡林说道,“处处都是他的臭味。”他们来到了一个每座屋子都像旅店那么大、有三四层楼高的地区。
  他们转过一个街角,岚吃惊地看到,街道一边的一座大屋门前站着二十个宵辰士兵守卫——还有两个穿着闪电裙子的女人站在街对面另一座大屋门前的台阶上说话。有士兵守卫的那座屋子屋顶上有一面旗帜在风中飘扬,是一只金色雄鹰爪子握着一道闪电。那两个女人说话的屋子除了她们两个之外没有任何标志。军官的盔甲很华丽,有红、黑、金三色,头盔镀金涂漆,像一只昆虫的脑袋。然后,当岚看到蹲伏在士兵之间的那两只皮肤像皮革一般的巨大身影时,他踩空了一脚。
  蛙熊。绝对没错,那楔形的脑袋,那三只眼睛。不可能。也许他真的是睡着了,这一切全是恶梦。也许我们甚至还没出发往法梅。
  其他人走过那有人守卫的屋子时,都盯着那些野兽看。
  “以光明的名义,那些是什么东西啊?”马特问道。
  胡林的眼睛睁得几乎跟他的脸庞一样大,“岚大人,它们是……那些是……”“跟我们没关系。”岚说道。过了一会儿,胡林点点头。
  “我们是来找号角的,”英塔说道,“不是来看宵辰怪兽的。专心找菲恩,胡林。”那些士兵几乎不看他们。街道笔直往下通往圆形海港。岚可以看到停泊在那里的船只;高大方正的船体,高高的桅杆,从这里看去很小。
  “他经常来这里,”胡林用手背搓搓鼻子,“这条街上留下了一层,一层又一层他的气味。英塔大人,我看他最近一次在这里是昨天。可能是昨晚。”马特忽然双手捏住了外套。“它在那里面。”他转过身,回头走去,眼睛看着那座有旗帜的大屋,“匕首在那里面。刚才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因为那些——那些东西。可我能感觉到它。”珀林用手指一戳他的胸膛。“好了,在他们开始疑惑你为什么像个傻瓜一样瞪着他们看之前,停止这种行为。”岚回头瞥了一眼。那个军官在看他们。
  马特闷闷不乐地转回来,“难道我们要继续走下去吗?它就在那里,我告诉你。”“我们要找的是号角,”英塔吼道,“我要找到菲恩,让他告诉我,号角在哪里。”他没有慢下脚步。
  马特没说什么,可他的整张脸都在哀求。
  我也必须找到菲恩,岚心想。我必须。但是,当他看到马特的脸时,他说的是,“英塔,如果匕首在那屋子里,菲恩很可能也在。我看,他是不会让那匕首或者号角的任何一个离开自己视线的。”英塔停下脚步。过了一会儿,他说,“可能是吧,不过我们在外面这里是永远不会知道的。”“我们可以等着他出来,”岚说道,“如果他会在早晨的这个时候出来,那就说明他是在这里过夜的。我打赌,他睡觉的地方就是号角的所在。如果他真的出来了,我们就可以在中午前回去找维琳,在天黑前做出计划。”“我不想等维琳,”英塔说道,“也不想等天黑,我已经等了太久了。我要在太阳下山之前把号角拿到手里。”“可我们不能确定,英塔。”“我知道,匕首就在那里。”马特说道。
  “而且,胡林说菲恩昨晚就在这里,”英塔抢在胡林作证之前说道,“这还是你头一次愿意等一两天。我们现在就要去夺回号角。现在!”“怎样夺?”岚问道。那个军官已经没再看他们了,可那座建筑前面至少还有二十个士兵。还有一对蛙熊。这真是疯狂。这里怎么可能会有蛙熊。然而,这样想并不能使那两只怪物消失。
  “所有这些屋子的后面似乎都有花园,”英塔思索着环顾四周,“如果那些巷子的其中一条就在一个花园之外……有时候,人们忙于防御前方,就会忽视后背。来。”他直接朝着最近的两座大屋之间的狭窄小巷走过去。胡林和马特小跑着紧跟在后。
  岚跟珀林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的卷发朋友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然后,两人一起跟了过去。
  那巷子仅仅比他们的肩膀宽了一点,不过,它的两边都是高大的园墙,一直通往另一条宽得可以让手推车或者小车通过的巷子。那巷子也铺了鹅卵石,不过,两边都只有建筑物的后墙、掩起来的窗户、宽阔的石板、以及被几乎落光叶子的树枝覆盖的高大花园围墙。
  英塔带着他们沿着巷子一直走,直到来到那面飘扬旗子的后面。他从外套里取出铁背护手,戴上,一跃而起抓住园墙顶部,往上一拉,眼睛越过园墙往里张望,压低声音单调地说,“树。花床。小路。连只鬼魂都——等等!有个守卫。一个人。他甚至没戴头盔。数五十下,然后跟我来。”他抬起一只脚扣住园墙顶部,翻了进去,岚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不见了。
  马特开始慢慢数数。岚屏住了呼吸。珀林用手指刮着斧头。胡林捏住了剑柄。
  “……五十。”马特的话音还没落,胡林就爬上了墙头翻过去了。珀林紧跟在他身旁。
  岚以为马特需要帮忙——他看起来那么苍白、那么虚弱——可是当他爬上墙时,一点问题都没有。石墙提供了足够的支撑点,过了一会儿,岚就已经进去了,蹲在马特、珀林和胡林身边。
  花园里一片秋色,花床里除了常绿灌木之外什么都没有,树枝几乎都是光秃秃的。吹起旗帜的风在铺着平石板的小路上卷起灰尘。一时间,岚看不到英塔在哪里。然后,他找到他了,紧贴在屋子的后墙上,一手握剑,朝他们招手。
  岚蹲着身跑过去,全神提防屋子那些面向园子的空窗户,无暇注意跑在身旁的伙伴。当他把自己贴在英塔身旁的屋墙上时,他松了口气。
  马特不停自言自语。“它在里面。我感觉到了。”“那个守卫在哪里?”岚轻声问道。
  “死了。”英塔回到,“那家伙自信过头。他甚至没有尝试叫喊。我把他的尸体藏在了一个树丛里面。”岚瞪着他。宵辰人自信过头?此刻阻止他不立刻回头的,是马特痛苦的呢喃。
  “我们快到了。”英塔似乎也是在自言自语,“几乎到了。来。”当他们开始走上屋后的台阶时,岚拔出了剑。他也知道胡林在解开他的短剑和破击剑,珀林在不情不愿地把斧头从腰带上的环里拔出。
  里面的走廊很窄。他们右边有一扇半掩的房门,闻起来像是厨房,里面有几个人在走动;有些听不清楚的对话声,以及偶尔传来的锅盖碰撞声。
  英塔示意马特带路,他们从门前溜过去。岚一直监视着那狭窄的门缝,直到所有人都转过下一个墙角。
  就在他们前方,一个苗条的黑发女人从一扇门里走了出来,手里托着一个盘子,上面放有一个杯子。他们全都定住了。那女人没有朝他们这边看,转到另一个方向去了。岚睁大了双眼。她身上那件白色长袍根本就是透明的。她转过一个弯,消失了。
  “你们看见了吗?”马特沙哑着声音问道,“你能看穿——”英塔一把捂住了马特的嘴,低声说道,“把心放在我们到这里的目的上。现在,去找它。给我找出号角。”马特指向一条狭窄的旋转楼梯。他们爬了一段楼梯,马特带着他们朝着大屋前方走去。走廊里的家具很少,看上去都是以曲线组成。这里或那里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挂毯,或者立着一面屏风,上面都画着几只栖在树枝上的鸟儿,或者一两朵花。有一道屏风上面有一条河,可是除了流动的水波和带子一般的河岸之外,再没有别的景色。
  岚可以听到他们四周都有人活动的声音,拖鞋在地板上走过,说话的嗡嗡声。他看不到任何人,可是他完全能想象,某人走进走廊,看到五个手里带着武器鬼鬼祟祟的男人,然后发出警报的情景……“在那里面,”马特轻声说道,指着前方的一对高大滑门,门上的装饰就只有一对雕刻把手,“至少,匕首在里面。”英塔看着胡林;嗅探者把门滑开,英塔举着剑跳了进去。里面没有人。岚和其他人赶紧跟进去,胡林立刻把滑门在身后关上。
  彩画屏风挡住了其他所有墙壁和任何房门,而且遮蔽了从面向街道的窗户透进来的光。这个房间很大,其中一端放了一个圆形大柜。另一端有一张小桌子,地毯上的唯一一张椅子则面向桌子放着。岚听到英塔吸了口气,而他自己只想松一口气。弯曲的金色瓦勒尓之角,就放在桌子的一个架子上。在它下面,是那把华丽的匕首,柄上的红宝石反射着光芒。
  马特冲向桌子,一把抓起号角和匕首。“我们拿到了,”他握着匕首摇晃,欢呼道,“我们两样都拿到了。”“不要这么大声,”珀林嘘道,“我们还没把它们弄出这里。”他的手忙着握住斧头柄,看起来却像是宁愿握着别的东西。
  “瓦勒尓之角,”英塔的声音里透着纯粹的敬畏,他颤悠悠地用一根手指沿着绕在号角口上的那圈银色文字游走,用口型读出它的翻译,然后,兴奋地把颤抖的手缩回,“是它。光明啊,是它!我得救了。”胡林正在搬开遮挡窗户的屏风。他把最后一道移开,往下面的街道张望。“那些士兵还在那里,好像生根了一样,”他打了个哆嗦,“那些……东西也是。”岚走到他旁边。那两只怪兽是蛙熊;这无可否认。“他们怎会……”当他的目光从街道往上移去时,他的话消逝了。他看到的是街对面一座大屋的花园。他可以看出,更里面的隔着其他花园的墙壁已经被推倒,把花园都合成了一个。女人们或者坐在那里的长凳上,或者沿着小径散步,总是两个一起行动。用银链从脖子到手腕链在一起的女人。其中一个脖子上戴项圈的女人抬头往上张望。他隔得太远,无法看清她的脸庞,可是,有一瞬间他们的目光仿佛相接,他认得她。他的脸血色褪尽。“是伊雯。”他轻声说道。
  “你在说什么?”马特说道,“伊雯在安全的塔瓦隆。我真希望我也是。”“她在这里,”岚说道。那两个女人正在转身,朝着联合花园远端的一座屋子走去,“她在那,就在街对面。哦,光明啊,她戴着一个那种项圈!”“你肯定?”珀林说道。他走上来看往窗外,“我看不见她,岚。还有——如果我看见,就算在这个距离,我也能认出她来。”“我肯定,”岚说道。那两个女人消失在面向下一条街的屋子里。他的胃拧成一团。她应该很安全才对。她应该在白塔的。“我必须救她出来。你们其他人——”“哈!”滑门沿着轨道轻轻滑开,一个同样轻的含糊声音响起,“你们不是我预料中的人。”有那么一会儿,岚目瞪口呆。那个走进房间的高个子剃头男人穿着一件长长的拖在地上的蓝色袍子,他的指甲长得叫岚怀疑他能不能操作任何东西。恭顺地站在他身后的两个黑发男人只剃了半边头,其余头发编成一条黑辫子搭在右边脸颊旁。其中一个人双臂抱着一把插在鞘里的宝剑。
  他只有片刻时间呆看,然后,房间两边的屏风都翻倒了,露出后面的门,门前挤着四、五个宵辰士兵,没戴头盔,但是披着盔甲,手里握着剑。
  “你们跟前的是大领主图拉克,”那个抱剑的男人开口了,怒视着岚他们几个人,可是一根指甲上涂了蓝漆的手指略略一动,他就住了口。另一个仆人鞠了一躬,走上前开始给图拉克脱袍子。
  “当有人发现我的一个守卫被杀之后,”那个剃头男人平静地说道,“我以为是那个自称菲恩的男人干的。自从环那么神秘地遇害之后,我就在怀疑他。他一直都想要那把匕首。”他张开手臂让他的仆人把袍子脱下,只留下一条仿佛有数百道皱褶的裤子,用一条宽阔的蓝腰带扎着,裸露着上半身。尽管他的嗓音轻柔得几乎像是在唱歌,他的手臂和胸膛却都纠缠着结实的肌肉。他的语气显得对于他们手里的武器既没有兴趣,也不关心,“可现在,发现的却是不但偷了匕首,还偷号角的陌生人。你们骚扰了我的清晨,杀掉你们之中的一、两个会让我开心。活下来的,就告诉我你们是谁,为什么来。”他看也不看地伸出一只手——那个抱剑的男人把剑柄放在他手上——抽出一把沉重的弯曲剑刃,“我不会让号角被弄坏的。”图拉克没有再发出其他信号,可是其中一个士兵大步走进了房间伸手来拿号角。岚闹不清楚自己是否应该大笑。那个人穿了盔甲,可是他那张傲慢的脸对于他们的武器就跟图拉克一样视而不见。
  马特了结了他。当那宵辰人伸出手时,马特用红宝石匕首划了他的手一刀。那士兵诅咒一声向后一跳,一脸吃惊的表情。然后,他大叫了一声。那叫声让人心寒,使所有人都震惊地呆住了。他把那只手举在脸前,它颤抖着开始转黑,漆黑从那流血的伤口开始蔓延了他整只手掌。他张大嘴嚎叫着,抓着他的手臂,然后,是肩膀。他踢着、痉挛着,翻倒在地,在柔软光滑的地毯上面翻腾,惨叫,他的脸也变黑了,他的黑眼睛鼓出来如同熟过头的李子,最后,一条发黑肿胀的舌头堵住了他的嘴。他抽搐着,发出刺耳的窒息声,脚跟敲打着地面,然后,不再动了。他的每一寸裸露肌肤都黑得如同腐烂的沥青,看上去只要一碰就会碎裂。
  马特舔舔嘴唇,吞了吞口水;握着匕首的手不安地移动着。就连图拉克也张大了嘴呆看着。
  “你看到了,”英塔轻声说道,“我们可不好对付。”他突然纵身一跃,跳过那个尸体扑向那些士兵。他们还在对着刚刚还站在自己身旁的人的残骸瞪眼睛。“为了石诺瓦!”他喊道,“跟我来!”胡林随即跳起来跟上,那些士兵在他们面前纷纷后退,钢铁交击之声响起。
  英塔动手之时,房间另一端的士兵也开始往前冲,可他们很快也开始后退,因为珀林无言地嘶吼着挥舞起来的斧头,更是因为马特向着他们戳来的匕首。
  在一个心跳瞬间的空隙里,岚独自站着,面对着双手握剑举在身前的图拉克。他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了,目光紧盯着岚;他的士兵那具肿胀的黑色尸体就跟不存在一样。那两个仆人也是,那具尸体、或者岚和他的宝剑、或者如今正从房间两边退出到外面走廊去的战斗声音,都跟不存在一样。图拉克接过剑之后,他们就立刻开始折叠图拉克的袍子,一直都是那么平静,甚至那个士兵临死前的惨叫也没能让他们抬起头看一眼;此刻,他们跪在门边,用冷漠的眼睛看着。
  “我也想过,可能会是你跟我战斗。”图拉克轻松地转动着他的剑刃,一边转一圈,然后在另一边又转一圈,他的长指甲手指灵活地操纵着剑柄。那些指甲似乎完全不会妨碍他。“你很年轻。让我们看看,在大洋的这一边,赢得苍鹭需要怎样的资格。”岚突然看见了。图拉克剑刃的顶部,有一只苍鹭。他只受过一点点的训练,却正面遇上了一个真正的剑术大师。他赶急赶忙地把镶羊毛斗篷丢到一边,把身上的阻碍物和负重都丢掉。图拉克等着。
  岚不顾一切地寻找着虚空。显然,他将会需要他能召集的每一点能力,即使是那样,他能活着离开这个房间的机会依然很小。他必须活着离开。伊雯刚才离他近得几乎只要喊一声她就能听到,他必须想办法救她出来。可是,虚空中,有塞丁在等待。这个念头使他的心跳因为渴望而加快,同时,他的胃也开始翻腾。然而,跟伊雯一样靠近的,还有那些女人。damane。如果他接触塞丁,如果他不能阻止自己引导,她们就会知道,维琳是这样说的。知道,并且开始疑心。如此多,如此近。他可能逃过了图拉克,却死在damane手中,可他在伊雯自由之前不能死。岚举起剑刃。
  图拉克朝他滑来,脚步落地无声。剑刃相击,清脆如铁锤落砧。
  一开始,岚就明白,对方在试探自己,他用的力道刚好够,想看看自己的反应,然后,加一点力,再加一点。是灵活的手腕和脚步,加上技巧,帮他勉强保住性命。没有虚空,他总是慢半拍。图拉克沉重的剑尖在他的左眼正下方留下一道刺痛的小沟。他的羊皮外套肩部有一块破片耷拉在肩后,被血浸湿后显得更黑。在他右臂下方那精确如裁缝手工般干脆的划痕底下,温暖的湿润感正在往他的肋骨下扩散。
  大领主的脸上有失望之色。他后退一步,做了个表示厌恶的手势。“你从那里找到那把剑的,小子?还是说,他们真的把苍鹭标志颁给你这种水平的家伙?算了。做好准备,受死吧。”他再次逼近。
  虚空包裹了岚。塞丁向他流过来,闪烁着唯一之力的光芒,可是,他不理它。这比忽略一根在他的身体里扭动的倒钩荆棘更艰难。他拒绝接纳唯一之力,拒绝与真源的阳性力量合而为一。他与手中的剑刃合一,与脚下的地板合一,与四周的墙壁合一。与图拉克合一。
  他能分辨大领主所用的招式;它们跟他学到的稍有不同,但区别不大。燕子腾空迎上裂丝。水中月挡住松鸡起舞。空中丝带对抗悬崖落石。他们在房间里旋转,仿佛在翩翩起舞,他们的伴奏是钢铁的交击。
  图拉克黑色眼睛中的失望和厌恶褪去了,吃惊取而代之,然后,是全神贯注。当大领主进一步逼迫岚时,他的脸上开始冒出汗珠。三叉闪电遇上微风拂叶。
  岚的思维在虚空之外飘荡,与他分离,几乎感觉不到。这样不够。他面前的是个剑术大师,连同虚空,连同他学会的每一点技巧,他也只能是勉强能抵挡。勉强。他必须在图拉克下杀手之前结束这一战。用塞丁?不!有时候,你不得不用自己的血肉充当剑鞘。可是,那样做也救不了伊雯。他必须现在就结束。现在。
  当岚欺身往前时,图拉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到目前为止,他都只是防御;如今,他发动攻击,而且倾尽全力。野猪下山。他手中剑刃的每一个移动都是攻击大领主的尝试;如今图拉克能做的就只有防御和后退,一直退过整个房间几乎退到了门边。
  一瞬间,当图拉克还忙于对付野猪时,岚变了招式。河水削岸。他单膝跪下,剑刃横削过去。他不需要图拉克喘气的声音或者剑刃遇到的阻力就知道自己成功了。他听到“砰砰”两声,转过头,知道自己将会看到什么。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剑刃,湿漉漉,红艳艳,他看看大领主躺着的地方,瘫软的手旁边搁着翻倒的剑,身下地毯上编织的鸟儿被血浸湿。图拉克的眼睛仍然睁开,可是已经蒙上死亡的阴影。
  虚空在震颤。他以前打过半兽人,打过暗影生物。然而,除了训练或者装蒜,他从来没有跟一个拿剑的人交过手。我刚刚杀了人。虚空摇晃着,塞丁企图流进他的身体。
  他绝望地挣脱出来,喘着大气看看四周。当他发现那两个仆人还跪在门边时,吃了一惊。他完全忘记他们了,此刻,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们。两个人似乎都没有武器,然而,他们只需要大喊一声……他们一直不看他,也不互相对视。相反地,他们默默地看着大领主的尸体。他们从各自的袍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岚握紧了宝剑,然而,那两个人只是把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胸膛。“从生到死,”他们一起颂道,“我侍奉直系。”然后,把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心脏,往前扑倒在地,头触地板,那样子几乎可说是平静,仿佛在向他们的主人磕头。
  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疯子,他心想。也许我以后会发疯,可他们已经疯了。
  当英塔和其他人跑回来时,他正在站起来。他们全都挂了些彩;英塔的皮外套上不止一处染了血。马特还拿着号角和匕首,匕首的刀刃比刀柄上的红宝石还鲜红。珀林的斧头也是红的,他的样子像是随时会呕吐。
  “你处理了他们?”英塔看着地上的尸体,“那么,如果他们没有发出警报,我们可以走了。那些傻瓜没有喊过救命,一次都没有。”“我去查看那些守卫有没有听到这里的动静。”胡林说道,冲向窗户。
  马特摇摇头,“岚,这些人是疯子。我知道,我以前说过这话,可他们真的真的很疯。那些仆人……”岚屏住了呼吸,心想他们是不是也自杀了。马特说,“每当他们看到我们在战斗,就跪倒在地,把脸贴到地板上,用手臂抱着脑袋。他们从来不动,也不喊叫;从不尝试帮助那些士兵,或者发出警报。就我所知,他们现在还呆在那里。”“我可不会指望他们一直跪在地上,”英塔冷冷说道,“我们现在就走,跑得越快越好。”“你们走吧,”岚说道,“伊雯——”“你这个傻瓜!”英塔斥道,“我们已经拿到了我们来拿的东西。瓦勒尓之角。救赎的希望。一个女孩,就算你爱她,但她跟号角、跟号角的意义相比,算得上什么?”“对我来说,就算号角落在暗黑魔神手上都无所谓!如果我把伊雯丢在这里忍受这一切,找到号角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我这样做,号角是不能救我的。创世者也不能救我。我会诅咒自己。”英塔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难以看透,“你真的这样想,是吗?”“外面有事发生,”胡林急切地说道,“有个男人刚刚跑来了,而且,他们好像桶里的鱼一样慌乱。等等。那个军官进来了。”“走!”英塔喊道。他想去接过号角,但马特已经开始跑了。岚犹豫了一下,可英塔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扯进了走廊。其他人则紧跟在马特之后;珀林起步前向岚投去一个痛心的目光,“你留在这里等死是救不了她的!”岚跟着他们一起跑了。他的内心一半在憎恨逃走的自己,另一半则在轻语,我会回来的。我会想办法救她。
  当他们跑到狭窄的旋转楼梯底部时,屋子前方传来一个男人深沉的声音,愤怒地要求某人站起来回答问题。一个穿着几近透明袍子的侍女跪在旋转楼梯的底部,还有一个穿着纯白羊毛衣、围着粘满面粉的长围裙的灰发女人跪在厨房门旁边。她们跟马特描述的一模一样,脸贴着地板,手臂抱着脑袋,而且,岚他们一群人跑她们身旁时,她们连根头发都没有动。当岚看到她们呼吸的起伏时,松了口气。
  他们全速冲过花园,迅速翻越后墙。英塔看到马特爬墙前先把瓦勒尓之角扔出去时,咒骂了一句。他在园外落地之后,又一次想把它拿过来,可是马特一把捡起它,飞快地说了句,“连根擦痕都没有。”就沿着巷子跑掉了。
  他们刚刚离开的屋子里响起更多叫喊;一个女人尖叫一声,某人开始敲钟。
  我会回来救她的。我会想办法。岚跟在大家身后,竭尽全力奔跑。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四十六章 走出阴影

  奈妮几人走近damane宿舍时,听到远处传来呼喊声。街上的人开始加快脚步,而且弥漫着一种紧张气氛,脚步里带有额外的匆忙,扫过奈妮——她身上的闪电标志裙子,以及手中链子牵着的女人——的目光中含着额外的警惕。
  依蕾焦虑地挪动着包袱,朝着喊声传来的方向张望。喊声就在一条街外,那座金鹰握闪电旗帜在风中飘扬的屋子那边。“发生什么事了?”“跟我们没关系。”奈妮坚决地回答。
  “你这样希望,”明补充,“我也这样希望。”她加快脚步,赶在她们前面走上台阶,消失在高大的石屋里。
  奈妮收短了手中银链,“记住,茜塔,你跟我们一样希望顺利完成此事。”“是,”宵辰女人热切地回答。她一直低垂着头藏起自己的脸,脸颊几乎贴到胸口,“我不会给你们惹麻烦的,我发誓。”当她们转身向着灰色的石头台阶走去时,一个sul’dam和一个damane出现在台阶上方。她们往上走的时候,那两个女人也往下走。奈妮瞥了一眼确保戴项圈的不是伊雯,就不再看她们了。她用a’dam把茜塔紧紧拉在身旁,就算那个 damane察觉她们两人中有人能够引导,也会以为那是茜塔。不过,她依然觉得自己后背汗水直流,直到她发现,那两人对自己一样毫不在意。她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穿着闪电标志的女人和一个穿灰裙的女人,并且用a ’dam的银链子连在一起,仅此而已。只不过是另一对约束者和受束者,外加一个本地女孩,抱着sul’dam 的包袱跟在后面。
  奈妮推开门,她们走了进去。
  不论图拉克的旗帜下面发生了什么骚乱,这里没有受到影响,暂时没有。大堂里只有女人在走动,从她们身上的裙子很容易就能知道她们是什么人。三个灰裙damane,跟在戴手镯的sul’dam身旁。两个穿闪电标志裙子的女人站在一边说话,还有三个独自在大堂里走。有四个穿着明那种深色的羊毛衣服,托着盘子脚步匆匆。
  她们进去时,明站在大堂另一端等着;她瞥了她们一眼,然后朝屋子深处走去。奈妮引着茜塔,跟在明身后,依蕾迈着小碎步紧跟在后。奈妮觉得,没有人对她们多看一眼,可是她后背冒出的冷汗感觉很快就要汇成小河了。她要茜塔一直快步走着,以免任何人有机会仔细看她——或者更糟糕地,提出问题。茜塔眼睛盯着自己的脚趾,几乎无须催促,奈妮怀疑,要不是那链子的牵制,她早就跑起来了。
  在靠近屋后的地方,明走上了一道旋转往上的狭窄楼梯。奈妮推着茜塔走在前面,跟着上楼,一直走到第四层。这里的天花板很低,走廊空无一人,除了低低的哭泣声之外,静悄悄的。哭声与走廊中寒冷的空气是那么相配。
  “这个地方……”依蕾开口,然后摇了摇头,“感觉……”“是的,”奈妮冷冷地说道。她瞪了低着头的茜塔一眼。恐惧使这个宵辰女人的肤色显得比正常要苍白。
  明一言不发地推开一道门走进去,她们也跟进去。里面的房间用木板分隔为更小的房间,有一条狭窄的走道通往窗户。明快步走到右边最后一道房门前,推门进去,奈妮随即也挤了进去。
  一个苗条的灰衣黑发女孩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头枕在折起的手臂上,可是,不用她抬起头奈妮也已经能认出,她就是伊雯。一条闪亮的链子把伊雯脖子上的银项圈和挂在墙壁钉子上的手镯连在了一起。她看到她们,睁圆了眼睛,嘴巴无声地动着。当依蕾关上房门时,伊雯忽然傻笑一声,立刻双手捂嘴制止自己。所有人都挤在小房间里,快挤满了。
  “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她颤抖着声音说道,“因为如果我在做梦,你们就会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岚和格勒。我一直在梦想着。我觉得,岚好像在这里。我看不清他,可我觉得……”她的声音小下去。
  “如果你宁愿等他们来……”明淡淡说道。
  “噢,不。不是的,你们都太美妙了,我见过的最最美妙的人儿。你们从哪里来的?你们怎么混进来的?那条裙子,奈妮,还有那个a’dam,还有,那是谁……”她忽然尖叫一声,“是茜塔。怎么会……?”她声音忽然冷酷得奈妮几乎认不出来,“我要把她放进一锅滚烫的开水里。”茜塔紧紧闭着双眼,双手紧紧捏着裙子;她在颤抖。
  “她们对你做了什么?”依蕾惊呼,“她们做了些什么样的事情,使你想做出那种事?”伊雯的目光牢牢盯着那个宵辰女人。“我要她试试那种滋味。那就是她对我做过的事,让我觉得自己脖子以下都泡在……”她打了个哆嗦,“你不明白戴着这种东西是怎么回事,依蕾。你不知道她们能对你做出什么事情。我永远都无法决定茜塔和然娜哪个更糟糕,可她们全都可恨。”“我想,我明白的,”奈妮静静地回答。她可以感觉到,茜塔汗如雨下,四肢都在震颤:这个黄发宵辰人吓得魂不附体。她很艰难才阻止了自己让茜塔的恐惧当场成真。
  “你可以把这东西摘下来吗?”伊雯摸着项圈问道,“一定可以的,既然你能把那个戴在——”奈妮引导了一点点唯一之力。光是伊雯脖子上的项圈就能提供足够怒火了,就算不够,茜塔的恐惧,得知她真的多么活该,还有,自己明白自己想对那女人做出的惩罚,都让她愤怒。项圈弹开了,从伊雯的脖子上掉落。伊雯惊叹着抚摸自己的脖子。
  “穿上我的裙子和外套,”奈妮对她说道。依蕾已经在床上解开了包袱,“我们走出这里,甚至没有人会注意到你。”她考虑了一下是否要维持与塞达的接触——她显然足够愤怒了,而且这种感觉如此舒畅——可是,她还是不情愿地释放了它。法梅城中,这里是sul’dam和damane即使察觉有人引导也不会前来查看的地方之一可是,如果一个damane发现一个本该是sul’dam的女人身上闪着唯一之力的灵光,她们一定会起疑心。“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是一早就逃走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就算你想不出办法取下这东西,你也可以把它拿起来走掉的呀。”伊雯一边在明和依蕾的帮助下迅速换上奈妮的旧裙子,一边解释如果想把手镯从sul’dam 上一次放下的地方移走会发生什么事,以及没有sul’dam戴着手镯时引导唯一之力会使她难受。就在当天早上,她才发现没有唯一之力,项圈是打不开的——发现如果心里想着要把它打开时,手碰到搭扣会让她的手指打结,动弹不得。只要她不打算解开搭扣,她可以随意触摸它;可只要你稍微一想,就……奈妮觉得恶心。手腕上的手镯让她反胃。这太可怕了。她很想立刻把它脱掉,在她了解a’dam更多,了解某种可能会让她觉得戴过它会永远粘污自己的真相之前,脱掉它。
  她解开手镯,脱下来,合上,挂在一个钉子上。“不要以为这意味着你现在可以呼救,”她在茜塔的鼻子下挥舞着拳头,“如果你敢张嘴,我仍然可以让你宁愿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而且,还不需要用那见鬼的……东西。”“你——你不会是打算让我戴着它留在这里吧,”茜塔轻声问道,“不要。把我绑起来。塞住我的嘴,我就不能喊叫。求求你!”伊雯阴郁地一笑。“让她戴着。就算没有东西塞嘴她也不敢叫救命的。你最好祈祷发现你的人会解开你的a’dam然后给你保密,茜塔。你肮脏的小秘密,不是么?”“你在说什么?”依蕾问道。
  “关于这东西的事我想了很多,”伊雯回答,“她们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时,我也只能想事。sul’dam声称她们经历几年之后会产生一种共鸣。不论是否戴上手镯,她们多数能看出damane是否在引导。我本来不太肯定,但是茜塔证实了我的想法。”“证实了什么?”依蕾追问,然后忽然睁大双眼,她想通了。但伊雯继续说。
  “奈妮,a’dam只对能够引导的女人有用。你看不出来吗?sul’dam跟damane一样能使用唯一之力。”茜塔咬着牙哀叹一声,剧烈地摇头否认,“sul’dam就算知道自己能引导,也宁死也不会承认的,而且,她们从来没有受过训练,所以她们不能用唯一之力做任何事情,可是,她们能够引导。”“我说过了,”明说道,“那个项圈本该对她无效的。”她正在给伊雯扣上后背的最后一个纽扣,“任何不能引导的女人都可以趁着你想用那东西控制她时把你揍成傻瓜。”“怎么会这样?”奈妮说,“我还以为宵辰人把所有会引导的女人都用项圈给绑起来了。”“把所有他们发现的绑起来了,”伊雯回答,“可是,他们能发现的是像你、像我、还有依蕾这种人。我们都天生就有这种力量,不论有没有人教导,我们都可以使用。而那些并非天生就会、却可以学习的宵辰女孩又怎样?并不是任何女人都可以成为一个——一个约束者的。然娜以为她把这件事告诉我,是对我表示友好。显然,sul’dam会在宵辰的某个节日去对女孩进行测试。她们想找的是那些跟你我一样的女孩,然后绑起来,但是,她们会让其他所有女孩戴上手镯,看看她能否感应到链子另一端的那个可怜女人。那些能办到的,就会被带走,受训成为sul’dam。她们就是那种能够学习的女人。”茜塔在低声呻吟。“不是。不是。不是。”一次又一次。
  “我知道她很可恨,”依蕾说道,“可我觉得自己该帮帮她。她本来可以成为我们的姊妹,只是被宵辰人完全扭曲了。”奈妮开口想说她们最好还是想想怎样帮自己吧,门开了。
  “这里在干什么?”然娜走进房间质问,“开见面会吗?”她双手叉腰瞪着奈妮,“我从来没有批准过其他任何人来牵我的宠物图丽。我甚至不认识——”她的目光落在伊雯身上——穿着奈妮的裙子而不是damane灰裙的伊雯,脖子上没有项圈的伊雯——双眼睁得茶碟那么大。她根本没有机会叫喊。
  伊雯抢在所有人之前,抓起脸盆架上的水罐就往然娜的肚子上砸去。罐子成了碎片,sul’dam痛得喘不过气来,弯下了腰。她倒下时,伊雯怒吼着跳上她背后把她压扒在地上,捡起自己那个还掉在地上的项圈戴到了她的脖子上,一扯银链,把挂在墙上的手镯拉下来,戴在自己的手腕上。她呲着牙齿,双眼狠狠地盯着然娜的脸,全神贯注,目露凶光。她跪在sul’dam的肩膀上,双手捂住那女人的嘴。然娜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睛突起;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声音,那是被伊雯双手捂住的喊叫;她的脚在地板上乱蹬。
  “住手,伊雯!”奈妮捉住伊雯的肩膀,把她从另一个女人身上拉开,“伊雯,住手!这不是你想要的!”然娜躺着,脸色灰白,喘着粗气,疯狂地盯着天花板。
  伊雯忽然扑到奈妮怀中,在她胸前嘶声哭泣。“她伤害我,奈妮。她伤害我。她们全都是。她们伤害我,伤害我,直到我做她们要我做的事。我恨她们。我恨她们,因为她们伤害我,我恨她们,因为我无法阻止她们逼我做她们要做的事。”“我明白。”奈妮柔声说道,抚弄伊雯的头发,“恨她们没什么,伊雯。是的。她们可恨。但是让她们把你变成跟她们一样就不行了。”茜塔双手捂着脸。然娜颤抖着手触摸自己脖子上的项圈。
  伊雯站直了,很快擦去泪水。“我不是的。我不跟她们一样。”她几乎是扯着把手腕上的手镯脱下,丢到地上,“我不是。可我希望自己能杀了她们。”“她们该死。”明冷冷地看着两个sul’dam。
  “岚会杀死一个做—做出那种事的人,”依蕾说道,她似乎在硬起自己的心肠,“我肯定他会的。”“也许他们会,”奈妮说道,“也许他会。不过,男人常常错把复仇和杀戮当成正义。他们的胃部很少能适应正义。”她常常参与女事会的审判。有时候,男人会站在她们跟前,以为比起村议会的男人,女人可能会更善于倾听,可是,男人总是以为他们可以靠着口才、或者求情倾斜决定。女事会在该宽仁的时候会宽仁的,但总是主持正义,而且,宣判的人是贤者。她捡起伊雯刚才丢下的手镯合上。“要是可以,我会释放这里的每一个女人,毁掉每一个这种东西。可是,既然我办不到……”她把手镯挂在已经挂了另一个手镯的钉子上,转向sul’dam。她们不再是约束者了,她对自己说。“如果你们很安静,也许你们可以呆在这里足够长的时间设法摘下项圈。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也许你们曾经做过足够的善事可以抵消你们做过的恶事,足够让你们被容许摘下她们。如果没有,你们最终会被发现。我想,不论是谁发现你们,都会问很多很多问题之后,才会摘下项圈。我想,你们也许将会亲身体验一下你们给予其他女人的生活。这就是正义。”她对其他人补充。
  然娜两眼发直,一脸恐惧。茜塔对着双手哭泣,肩膀发抖。奈妮硬起心肠——这是正义,她对自己说。这是的。——然后,带着其他人走出房间。
  跟进来时一样,她们走出去时没有人注意她们。奈妮猜想这大概得感谢那条sul’dam裙子,可是她等不及要换上别的衣服。任何衣服都行。最脏的破布穿在身上感觉也比它干净。
  女孩们都默不做声,紧紧跟着她,一直走到鹅卵石街上。她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还是因为害怕会被人截住。她皱起眉头。难道,如果她任由她们割破那些女人的喉咙,她们才会高兴些吗?
  “马,”伊雯说,“我们需要马。我知道她们把贝拉带到那个马厩去了,可我想我们到不了那里。”“我们得把贝拉留下了,”奈妮对她说道,“我们要坐船。”“人都到哪里去了?”明说道,奈妮才突然意识到,街上空无一人。
  人群不见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街边的每一家商店和窗户都紧紧关着。可是,从海港那边,走来一队宵辰士兵,有一百人或者更多,列着整齐的队,由一个穿着涂漆盔甲的军官领头。他们还远在半条街之外,可是正以冷酷坚定的步伐靠近,而且,奈妮觉得每一双眼睛都盯着自己。荒唐。我看不见他们头盔里的眼睛的,而且要是有人发出过警报,追兵应该是从我们后面来。可她还是停下了脚步。
  “后面还有更多,”明低声说。奈妮现在也听到脚步声了,“我不知道哪一边会先走到我们跟前。”奈妮深吸一口气。“他们跟我们无关。”她越过靠近的士兵望向海港,停满了宵辰的盒子大船。她看不见飞浪;她祈祷,它还在那里,而且已经准备好。“我们就从他们旁边走过去。”光明啊,希望我们可以。
  “如果他们要你加入怎么办,奈妮?”依蕾问道,“你穿着那裙子。如果他们开始问问题……”“我不会回去的,”伊雯倔强地说道,“我宁愿死。就让他们看看那些女人教了我些什么吧。”在奈妮眼中,她的身上突发散发金色灵光。
  “不!”她说,可太迟了。
  伴随着如雷轰鸣,第一排宵辰士兵脚下的街道爆炸了,泥土和鹅卵石和士兵如同喷泉的飞沫般被抛到两边。依然闪闪发光的伊雯转身瞪着街道上方,雷鸣声再次响起。泥土如雨般落在她们自己身上。宵辰士兵喊叫着很有秩序地散开到巷子或者门廊后躲藏起来。片刻之后他们就全都不见了影子,只剩下躺在街上那两个大坑旁边的死伤者,其中有些在虚弱地挣扎,街上都是呻吟声。
  奈妮摊摊手掌,同时想往两个方向张望。“你这个笨蛋!我们要尽量减少注意!”现在这是没希望办到的了。她只希望她们能设法绕过士兵,通过巷子到达海港。现在那些damane肯定知道了。她们不可能没感觉到的。
  “我不要再戴上那个项圈,”伊雯恨声说道,“我不要!”“小心!”明喊道。
  随着一声尖啸,一个像马匹那么大的火球飞到了空中,开始落下。对准了她们。
  “快跑!”奈妮喊道,朝着最靠近自己的一条夹在两间商店中的巷子飞扑过去。
  火球落地时,她笨拙地趴到了地上,痛哼了一声,撞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热风把她吹到了窄巷深处。她大口吸着气,翻过身来,瞪着街上。
  她们刚才站着的鹅卵石街道已成碎片,噼啪作响,留下一个十步直径的黑色圆形。依蕾蹲在街对面另一条巷子里。明和伊雯没了影子。奈妮恐惧地一手捂住了嘴巴。
  依蕾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王女使劲摇头,指着街道下方。她们在那边。
  奈妮先松了一口气,然后立刻变成低吼。蠢女孩!我们很可能会被她们抓住!然而,现在不是责备的时候。她快步走到街角,小心翼翼地从屋子边缘往外看。
  一个脑袋大小的火球从街道上方朝着她呼啸而来。她往后一跳,勉强躲过。它就在她的头刚才所在的街角那里爆炸,石头碎片洒了她一身。
  在她意识到之前,愤怒已经携带着唯一之力冲击着她的身体。闪电从空中打下,“噼啪”一声落在街道上方靠近火球出处的某个地方。另一道尖齿闪电撕裂了天空,而她则沿着巷子狂奔。身后,闪电割开巷子的入口。
  要是杜门的船没有在等我们,我就要……光明啊,保佑我们到达那艘船!
  贝乐·杜门唰地站直,看着闪电划破蓝灰的天空打在城里某处,然后又来一次。天上的云层还没厚到可以产生闪电的地步。
  城里有什么东西发出响亮的轰隆声,然后一个火球砸进了码头上方的屋顶之中,碎石沿着大跨度弧线乱飞。码头里的人没多久之前就已经基本跑光了,除了少数宵辰人;他们现在疯狂乱跑,拔着剑,大声嚷嚷。一个男人从其中一个大仓库里出来,牵着一只蛙熊,蛙熊一跃就是数十尺,男人不得不跑步才能跟上。他们消失在其中一条从水边往上的街道里。
  杜门的一个水手朝一把斧头冲去,捡起来高高举起,朝着一根系绳砍下。
  杜门迈了两个大步上前一手握住举起的斧头,一手捏住那人的喉咙。“飞浪一直等在这里,直到我说开船为止,艾德温·寇尔!”“他们要疯了,船长!”亚林喊道。一次爆炸引发的回响如雷声般撼动码头,海鸥惊得尖叫着飞上天空盘旋,闪电再次闪过,劈打法梅城里的土地,“那些damane会杀死我们所有人!趁他们还忙着自相残杀,我们快逃吧!我们走了他们都不会发现的!”“我已经做出承诺,”杜门说。他从寇尔手里拔出斧头,“咔哒”一声丢在甲板上,“我做出了承诺。”快点,女人,他心想,不论你们是艾塞达依还是什么人。快点!
  季佛然·伯哈看着法梅上空闪耀的闪电,然后就把它丢在脑后。有几只飞行怪兽——毫无疑问是宵辰怪兽之一——狂乱地躲避着霹雳。如果是风暴快来了,那将会妨碍他们,同样也会妨碍宵辰人。前方,几乎没有树、偶尔有几丛稀疏灌木的小山丘仍然阻挡在他和法梅之间,把城镇藏在后面。
  他的千人军团在他两侧排开,形成一条在山丘之间起伏的长长的骑兵波浪。冷风拉扯着他们的白斗篷,鼓动着伯哈身旁的旗帜,上面画着光明之子的光芒万丈的金色太阳。
  “现在走吧,拜亚,”他命令。瘦脸男人犹豫了,伯哈语气加重,“我说,走吧,光明之子拜亚!”拜亚一手抚胸,鞠了一躬。“遵命,统领大人。”他掉转马头,身上每一根线条都写着不愿意。
  伯哈把拜亚丢到脑后。他已经做了能做的事了。他提高嗓门。“慢跑前进!”随着马鞍的“吱呀”声,一长排白斗篷骑兵朝着法梅缓缓前进。
  岚从街角往外看看正在靠近的宵辰人,然后愁眉苦脸地蹲身缩回两个马厩之间的狭窄巷子里。他们很快就要走到跟前了。他的脸颊上有干涸的血迹。图拉克留下的刀痕火辣辣的,可此刻无暇理会这些。闪电又一次划过天空;他能透过靴子感觉到它的打击传来的震动。光明在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靠近了?”英塔说,“我们必须保住瓦勒尓之角,岚。”尽管外面有宵辰人,空中有闪电,城里下方有奇怪的爆炸,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马特、珀林和胡林在巷子另一端的入口处,监视另一个宵辰巡逻队。这个地方距离他们的马匹已经很近,只要他们能过去。
  “她遇到麻烦了,”岚嘀咕。伊雯。他的头脑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组成他生命的碎片陷入了危险。伊雯是其中一个碎片,是组成他生命绳索的丝线之一,但是,还有其他的丝线,而且他能感觉到那些丝线受到了威胁。在下面,在法梅。如果那些丝线被毁了,他的生命将永远不能完整,不能达到应有的完整。他不理解,但他的感觉明确而肯定。
  “在这里,一个人可以挡住五十个敌人。”英塔说道。两个马厩靠得很近,几乎没有空隙够他们两个人肩并肩地站在巷子里,“在一条窄巷子里,一个人可以抵挡五十个。这死法不错。那些抵挡更少人而死的人,也已经能得到歌曲传颂。”“不需要死,”岚说道,“我希望不需要。”城里的一个屋顶爆炸了。我怎样才能回到这里?我必须找到她。找到她们?他摇摇头,再次从转角探出头去。宵辰人更近了,还在靠近。
  “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英塔轻声说道,似乎在自言自语。他已经拔出了剑,用拇指试着剑刃的锋利,“那是个苍白的小个子男人,就算你真的看着他,你好像也不能真正注意到他。我接到指示,要把他带进法达拉,带进堡垒。我不想那样做的,可是我必须做。你明白吗?我必须做。我一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直到他射出那支箭。我现在还是不知道,那支箭瞄准的是艾梅林,还是你。”岚一阵心寒。他瞪着英塔。“你在说什么?”他轻声问。
  英塔打量着自己的剑刃,仿佛没有听见。“到处的人类都遭到清扫。国家陷落、消失。到处是暗黑之友,而这些南方人,没有人注意,没有人关心。我们战斗,为了保卫边疆,为了让他们可以安全地躲在屋里。每一年,尽管我们倾尽全力,灭绝之境仍然渐渐扩张。而这些南方人以为半兽人是神话,迷惧灵是吟游诗人的故事。”他皱起眉摇摇头,“那似乎是唯一的方法。我们死得毫无意义,保护一些甚至不知道、或者不关心的人。那听起来很符合逻辑。我们本来可以寻求自己的和平,为什么我们要为了这些人而死?我觉得,还是暗影好,比起徒劳地被人遗忘,像卡拉镭那样,或者哈丹,或者……当时,那听起来是那么有道理。”岚抓住英塔的领子。“你在说胡话。”他说得不可能是真的。他不可以。“直说吧,你是什么意思。你在胡言乱语!”英塔第一次看着岚。他的眼眶里盈满泪水,闪着光芒。“你比我更高尚。不论你是牧羊人还是贵族,你比我更高尚。预言说,‘吹响我的人不为光荣,只为救赎。’而我想的是我自己的救赎。我想吹响号角,带着历代英雄杀进刹幽古。显然,那不足以救我。他们说,不论一个人在暗影中走了多久,都可能再次回到光明中来。显然,那不足以洗脱我曾经犯下的罪。”“噢,光明啊,英塔。”岚松开捏着英塔领子的手,瘫软在马厩墙壁上,“我想……我想,只要你愿意就已经足够了吧。我想,你只需要停止……跟他们一起。”英塔缩了一下,仿佛岚把那个词说了出来。暗黑之友。
  “岚,当维琳用门石把我们带到这里来时,我——我经历了其他生命。有时候,我的手里会拿着号角,但是我从来没有吹响过它。我尝试逃脱我的过去,可我从来没有成功过。总有别的要求要我去做,总有比上一次更可怕的事情,直到我……你当时宁愿放弃号角而去救你的朋友。不为光荣。噢,光明啊,救救我。”岚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就如同伊雯告诉他自己杀了个孩子一样。太可怕了,他无法相信。太可怕了,没有人会承认,除非那是事实。太可怕了。
  过了一会儿,英塔又说话了,语气坚决。“一定有代价,岚。总是有代价的。也许,我要在这里付出代价。”“英塔,我——”“岚,选择何时收剑是所有男人的权利。即使是我这样的人。”岚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胡林就从巷子另一头跑过来,“那边的巡逻队转弯了,”他急切地说道,“转向镇子下方去了。他们似乎在那里聚集。马特和珀林往前走了。”他飞快地往街道下方扫了一眼,把头缩回来,“我们最好也走吧,英塔大人,岚大人。那些昆虫头宵辰人快走到这里了。”“走吧,岚,”英塔说道。他转头看着街道,不再看岚或者胡林,“把号角带到它的归属去。我一直都知道,艾梅林殿下该把这件任务交给你。可是,从头到尾,我都只想维护石纳尓的完整,阻止我们被清扫、被遗忘的命运。”“我明白,英塔。”岚深吸一口气,“愿光明照耀你,石诺瓦家族的英塔大人,愿创世者之手庇护你。”他拍拍英塔的肩膀,“母亲的最后拥抱欢迎你回家。”胡林倒吸了一口气。
  “谢谢你。”英塔轻声说道。他心中某条紧绷的神经似乎放松下来了。自从那一晚法达拉遭到半兽人袭击之后,他重新像岚首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挺直了腰,自信而且轻松。满足。
  岚转过身,看到胡林呆看着自己,呆看着他们两个。“我们该走了。”“可是英塔大人——”“——要做他必须做的事情。”岚厉声说道,“我们得走了。”胡林点点头,岚跟在他身后小跑离开。这时候,岚可以听到宵辰人整齐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四十七章 坟墓无法阻挡我的召唤

  岚和胡林到达马特和珀林所在之处时,他们两个已经上了马。远远的身后,岚听到英塔的声音响起。“为了光明,为了石诺瓦!”钢铁交击的声音也加入到那咆哮之中。“英塔在哪里?”马特喊道,“发生什么事了?”他把瓦勒尓之角捆在高高的马前鞍上,仿佛那只是个普通号角,而匕首则挂在他的腰带上,一只苍白得仿佛只有骨头和肌腱的手牢牢地握住红宝石刀柄。
  “他快要死了。”岚踩蹬上马,哑声回答。
  “那我们得去救他,”珀林说道,“马特可以继续带着号角和匕首——”“他那样做是为了让我们全都能逃走,”岚说道。也为了让号角逃走。“我们把号角带给维琳,然后,你们就可以帮助她把号角送到任何她说号角该去的地方。”“你是什么意思?”珀林问道。岚一踢小马的肚子,红纵身一跃,朝着镇外的山丘跑去。
  “为了光明,为了石诺瓦!”英塔的呼喊在他身后响起,透着胜利的喜悦。闪电划过天际,响应着他的声音。
  岚用鞭子抽打着红,小马舒展四蹄全速奔跑,马鬃和马尾都飞扬起来。他伏在马脖子上,真希望自己不要像是在逃离英塔的吼叫、逃离自己该做的事情一般。英塔,暗黑之友。我不在乎。他依然是我的朋友。小马的狂奔无法带他逃离自己的思绪。死亡轻如鸿毛,责任重如大山。如此多的责任。伊雯。号角。菲恩。马特和他的匕首。为什么它们不能一个个来?为什么我得一口气应付它们全部。哦,光明啊,伊雯!
  他如此突然地收了缰绳,红被猛地拉住,扬起了前蹄。他们身处法梅城外的一个小山丘顶部,四周是稀稀疏疏落光树叶的树林。其他人随后也跑了上来。
  “你是什么意思?”珀林质问,“我们可以帮助她把号角送到号角该去的地方?你要去哪里呢?”“也许他已经疯了,”马特说道,“如果他要疯了,他不会想跟我们呆在一起的。是不是,岚?”“你们三个把号角带给维琳,”岚说道。伊雯。如此多的丝线,如此多的危险。如此多的责任。“你们不需要我。”马特抚弄着匕首柄。“都可以,可是你怎么办?见鬼,你现在还不能发疯。不能!”胡林呆看着他们,半点都听不明白。
  “我要回去,”岚说道,“我根本就不应该离开的。”不知怎的,这话在他自己耳中听起来不太正确;它在自己的脑中感觉不对劲,“我必须回去。现在回去。”这听起来好多了,“记住,伊雯还在城里。脖子上带着那种项圈。”“你肯定?”马特说道,“我一直没看见过她。啊啊!如果你说她在里面,那她就在里面了。我们一起把号角带给维琳,然后我们一起回来救她。你不会以为我会把她留在这里吧,不会吧?”岚摇摇头。丝线。责任。他觉得自己快要像焰火般爆炸了。光明啊,我发生了什么事?“马特,维琳必须带你和匕首去塔瓦隆,好让你重获自由。你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救伊雯不是浪费时间!”然而,马特握着匕首的手收紧了,开始颤抖。
  “我们谁也别想回去了,”珀林说道,“至少现在不能。看。”他指着法梅。
  马车停放场和养马场如今黑压压一片全是宵辰士兵,一排又一排,有上千人,还有骑着鳞片怪兽或者马匹的骑兵,显眼的旗帜标示出其中的军官。蛙熊点缀在队伍之中。还有其他奇异生物,很像但又不是完全一样的畸形大鸟和蜥蜴,还有什么都不像的无法形容的庞大怪物,长着皱巴巴的灰色皮肤和巨大獠牙。每隔一段距离,就会站着sul’dam和damane。岚心想,不知道伊雯是不是也在其中。士兵身后的城里,时不时就会有一个屋顶爆炸,天空中也仍然有闪电肆虐。有两只飞行怪兽,长着皮革翅膀,翼展达二十班,在高高的空中盘旋,远远避开闪电飞舞的空域。
  “全是为了追杀我们?”马特难以置信,“他们以为我们是谁呀?”岚想到一个答案,可他在那念头有机会成形之前把它赶走了。
  “我们也不能走另一边,岚大人,”胡林说道,“是白斗篷。数百个。”岚掉转马头看往胡林手指的方向。一条长长的白斗篷队伍沿着山丘波浪起伏,缓缓朝他们靠近。
  “岚大人,”胡林嘀咕,“如果被那群家伙看见瓦勒尓之角,号角永远都别想靠近艾塞达依了。我们自己也永远别想靠近号角。”“也许那就是宵辰人集结的原因,”马特满怀希望说道,“因为白斗篷。也许他们根本和我们没关系。”“不论有没有关系,”珀林淡淡说道,“几分钟之内这里就要开打了。”“两边都会杀死我们,”胡林说,“就算他们没见到号角。如果他们见到……”岚无法思考白斗篷或者宵辰人的事情。我必须回去。必须。他发现自己在看瓦勒尓之角。他们全都在看它。马特前鞍上,那弯曲的金色号角,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它必须参与最后一战,”马特舔着嘴唇说道,“可没听说在那之前不能用呀。”他把号角扯出来,紧张地看看众人,“没听说过不能用。”再没有人说什么。岚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他自己的思绪太紧迫,容不下任何空间说话。必须回去。必须回去。他看着号角的时间越长,思绪就变得越紧迫。必须。必须。
  马特抖着手,把号角举到唇边。
  号声很晴朗,如同金色号角本身一样,是那么明亮。他们身边的树木,脚下的大地,头上的天空,仿佛都随着号声而共振。那一个悠长的号声,包容了一切。
  雾不知从何处升起。起初是空气中一缕缕的薄薄水汽,然后是更浓的雾浪,再浓一些,直到它如同云层包裹了大地。
  季佛然·伯哈在马背上挺直了腰,听着号声充斥空气,如此甜蜜,让他想笑,如此哀怨,使他想哭。它仿佛同时来自四面八方。雾起了,就在他的眼前变浓。
  是宵辰人。他们有所行动了。他们知道我们来了。
  这时还太早,距离镇子还太远,但他拔出了剑——一阵剑鞘的响动传遍了他的半个军团——喊道,“小跑前进。”此刻,雾笼罩了一切,可他知道,法梅依然在那里,在前方。马匹的脚步加快了;他看不到他们,可他能听到。
  突然间,前方的大地咆哮着飞了起来,泥土和鹅卵石如雨水般洒在他身上。右边,透过白蒙蒙遮挡一切的雾气,传来另一次咆哮,夹着人马的惊叫,然后,左边又来一次。又一次。雷声和惨叫,全都被遮挡在浓雾之中。
  “往前冲!”他一踢马肚,坐骑纵身前跃,他听到依然活着的军团跟在身后。
  雷声,惨叫,藏在一片白色之中。
  他最后的念头是遗憾。拜亚将无法告诉他的儿子丹,他是如何死的了。
  岚再也看不到周围的树木。马特已经放下号角,敬畏地圆睁双眼,可号角的声音仍然在岚的耳中回荡。雾浪滚滚,藏起了一切,白得如同漂白过的羊毛,然而,岚可以看见。他可以看见,可眼前所见却是疯狂。法梅飘荡在他脚下某处,靠近陆地的边界被一排排宵辰士兵染黑,闪电撕裂它的街道。法梅也悬挂在他的头上,在那里,白斗篷在冲锋,但是他们马蹄下的土地张开大口,喷出火焰吞噬他们。在那里,港口中的高大方船上,男人们在甲板上乱跑,而其中一艘船,一艘眼熟的船上,惊恐的人们在等待。他甚至认出了船长的脸。贝乐·杜门,双手抱着头。树木都被遮挡起来了,可他仍然能清楚地看到其他人。胡林很焦虑。马特害怕地自言自语。珀林的样子好像觉得这是正常现象。雾气翻腾着包围了他们所有人。
  胡林屏息。“岚大人!”无须他用手指,人人都看见了。
  滚滚的雾浪如同山侧的斜坡,山下有马匹在奔跑。起初,浓雾遮挡了马匹之外的一切,但是,慢慢地,他们靠近了,这时候,轮到岚屏息了。他认识他们。其中有男人,并非全都披着盔甲。还有女人。他们的衣服和武器来自所有时代,可他认识他们全部。
  络格斯·鹰眼,慈父般的容颜,一头白发,目光凌厉如同其名。盖达·凯恩,皮肤黝黑,两把宝剑的剑柄竖立在宽厚的肩膀上。金发的贝吉蒂,手挽闪闪银弓,箭袋里装满银箭。还有很多。他认得他们的脸,知道他们的名字。可是,当他看着每一张脸时,他听到一百个名字,有些名字是如此奇特以至于他根本就不认为它是名字,尽管他知道,它是。迈克尔取代迈科尔。帕特里克而非派德里格。奥斯卡就是奥塔林。
  他也认识骑马走在前头的那个男人。身材高大,长着鹰勾鼻子,一双深陷的黑色眼睛,他的巨剑正义挂在身侧。阿图尔·鹰翼。
  当他们在岚一行人跟前收起缰绳停下时,马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这就是……?这就是你们全部了?”他们总共不超过一百人,岚看出来了,而且意识到自己不知怎的知道他们就只有这么些人。胡林张着嘴巴;眼睛几乎掉出眼眶。
  “一个男人的灵魂要想成为号角之魂,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阿图尔·鹰翼的声音低沉而富于穿透力,是个习惯于下命令的声音。
  “女人也是。”贝吉蒂严肃地补充。
  “女人也是。”鹰翼同意,“只有少数灵魂能与时间之轮相伴,一次又一次地重生,在各个时代的时轮之模中,实践时间之轮的意愿。你跟他说吧,卢斯·塞伦,只要你能想起你活着时的一切。”他在看岚。
  岚摇摇头,可他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否认上。“入侵者来了,就是那些自称宵辰人的家伙,他们使用银链锁着艾塞达依进行战斗。他们必须被赶回海里。还有——有个女孩。叫伊雯·艾’维尔的。她是个白塔的学徒。宵辰人把她捉住了。你们必须帮我救她出来。”让他吃惊的是,阿图尔·鹰翼身后有几个人“呵呵”笑了起来,正在检查弓弦的贝吉蒂干脆放声大笑。“你总是看中那些会给你惹麻烦的女人,卢斯·塞伦。”她的语气里是亲切,一种老朋友之间的友爱之情。
  “我名叫岚·艾’索尔。”他一口打断她,“你们得快点了。时间不多。”“时间?”贝吉蒂微笑道,“我们拥有所有时间。”盖达·凯恩松开缰绳,用双膝控制马匹,双手各拔一把剑。所有的英雄纷纷拔剑、调弓弦、掂量矛或者斧头。
  正义握在阿图尔·鹰翼戴着金属护手的拳头中,如同镜子般闪闪发光。“我已经无数次在你的身边战斗,卢斯·塞伦,也无数次与你战斗。时间之轮让我们重生是为了它自己的目的,而非我们的,它要我们侍奉时轮之模。我认识你,即使你不认识自己。我们会为你把那些入侵者赶走。”他的战马扬起前蹄,他看看四周,“这里有些不对劲。有什么东西在束缚我。”他突然转头严厉地看着岚,“你在这里。你带着旗帜吗?”他身后的英雄们开始低声议论。
  “带了。”岚扯开鞍囊的带子,把真龙旗帜拉出来。它铺满了他的双手,还几乎垂到牡马的膝盖上。英雄们的议论声更大。
  “时轮之模围绕着我们的脖子而编,如同套在我们身上的笼头,”阿图尔·鹰翼说道,“你在这里。旗帜在这里。这一刻的编织已经成形。我们响应号角召唤而来,然而我们必须跟随旗帜而走。跟随真龙。”胡林虚弱地哼了一声,仿佛喉咙被人捏住。
  “见鬼,”马特的声音很轻,“旗子是真的。见鬼!”珀林只犹豫了一瞬间,就甩身下马,大步走进雾中。传来砍伐的声音。当他回来时,他扛着一根砍掉了枝桠的笔直的小树苗。“给我,岚,”他庄重地说道,“如果他们需要它……给我。”岚快手快脚地帮助珀林把旗帜绑在了旗杆上。珀林再次上马时,手里举着旗杆,旗帜仿佛被某种气流吹起展开,形如巨蟒的龙舞动起来,仿佛拥有生命。风没有吹动雾气,只吹动旗帜。
  “你留在这里,”岚对胡林说道,“事情结束之后……你在这里很安全。”胡林拔出短剑,握住它的样子似乎觉得即使是在马背之上也能发挥它的用途。“请赎我无礼,岚大人,可我不会留下的。我听到的这些话,十句里面都没有一句是我明白的……我看到的情景也是”——他的声音低得细不可闻,然后又提高——“可我已经走了这么远,我决定走完剩下的路。”阿图尔·鹰翼拍拍嗅探者肩膀。“有时候,时间之轮会增加我们的人数,朋友。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走在我们的中间。”胡林挺直了腰杆,仿佛刚刚接受了一顶王冠。鹰翼在马鞍上朝着岚正式地鞠了一躬。“如果您准许……岚大人。号手,用号角为我们吹点音乐好吗?瓦勒尓之角奏着乐曲把我们送上战场,很合适。旗手,你带头好吗?”马特又一次吹响号角,号声悠长高亮——雾气跟它一起振动——珀林掉转马头出发。岚拔出苍鹭宝剑,走在他们两人中间。
  他什么都看不到,眼前只有浓密的白色雾浪,可不知为何,他同时也能看到前方的景象。有人在街上使用唯一之力相争的法梅,还有海港,宵辰人,以及纷纷死去的白斗篷,全都在他的脚下,他们走在高高的上空,仿佛本来就该是这样。感觉上,从号角第一次吹响到现在,时间仿佛没有流动,是当英雄响应召唤时,时间仿佛凝固了,而此刻,又重新开始走动。
  马特胡乱吹出来的号声在浓雾中回荡,马蹄的声音开始加快。岚冲进雾中,不知道自己冲往哪里。云更厚了,遮挡了两边一起冲杀的英雄队伍的远端,渐渐地,越来越昏暗,直到他只能看见马特、珀林和胡林。胡林低俯在马鞍上,睁大双眼,催促着马匹。马特吹着号角,边吹边笑。珀林的金瞳闪闪发光,真龙旗帜在他身后飘扬。然后,连他们也不见了,岚仿佛独自在往前冲。
  以另一种方式,他仍然能看见他们,可是,他们在他的眼中落在了跟法梅、跟宵辰人一样的位置。岚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握紧了剑,看着前方的雾气,独自在浓雾中冲锋,却不知怎的,知道自己就应该这样做。
  巴’阿扎门突然出现在他前方的雾中,张开双臂。
  红疯狂地倒退,把岚从马鞍上甩了下来。岚绝望地抱着剑,呼啸而落。落地的冲击并不重。事实上,他带着一丝惊讶地想,自己像是落在……虚无之上。上一刹那还他在雾海中航行,下一刹那,他就停下了。
  等他爬起来时,红已经没了踪影,可巴’阿扎门还在,大步朝他走来,手里拿着一根焦黑的长手杖。只有他们两个,只有他们两个和翻滚的雾浪。巴’阿扎门的身后是暗影,而不是黑色的雾气;白色的雾气根本就被这种黑暗排斥在外。
  岚也知道其他事情在发生。阿图尔·鹰翼和众英雄在浓密的雾中与宵辰士兵迎上了。举着旗帜的珀林挥舞斧头的样子更像是要把那些企图攻击自己的人赶走,而不是伤害他们。马特仍然用瓦勒尓之角乱吹一气。胡林下了马,用他熟知的方式舞动短剑和破击剑战斗。表面上,宵辰士兵的数量只要冲击一次就能淹没他们,然而,节节败退的,是宵辰士兵。
  岚走上前迎战巴’阿扎门。他不情愿地召集起虚空,向真源伸出手去,汲取唯一之力。没有其他办法。也许,面对暗黑魔神他没有机会,可要说有机会,那就只有依赖唯一之力。它浸透他的四肢,仿佛充盈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包括他的衣服,他的剑。他觉得自己应该像太阳一般光芒四射。它使他寒透骨髓;它让他想吐。
  “滚开,”他咬牙说道,“我不是为你来的!”“为了女孩?”巴’阿扎门笑了。他的口里喷出火焰。他的烧伤已经全好了,只留下少数粉红色的疤痕,也在渐渐褪去。
  他的样子像一个英俊的中年男子。除了他的口和眼睛之外。“哪一个女孩?卢斯·塞伦?这次,再也没有人帮助你了。你要么臣服于我,要么受死。不论如何,你都属于我了。”“说谎!”岚嘶吼。他挥剑朝巴’阿扎门砍去,可是那根焦木手杖把他的宝剑挡开,击起一阵火花,“谎言之父!”“蠢材!难道那些被你召唤来的家伙没有告诉你你是谁吗?”巴’阿扎门脸上的火焰随着他的大笑而咆哮。
  即使是飘荡在虚空中,岚也觉得一阵心寒。他们会不会撒谎?我不想做转生真龙。他握紧剑柄。裂丝,可巴’阿扎门把所有攻击都推到一边;火花如同在铁匠的锻炉和锤子下一般四溅。“我在法梅有事要做,而且都与你无关。绝对与你无关。”岚说道。我必须吸引他的注意力,直到他们把伊雯救出来。以那种奇怪的角度,他可以看到下面笼罩在雾中的马车停放场和养马场里,战况激烈。
  “你这个可怜的家伙。你吹响了瓦勒尓之角。你现在跟它维系在一起了。事到如今,你以为白塔那些虫子会放过你吗?她们会给你的脖子缠上一条条锁链,厚重得你永远也砍不断。”岚吃惊得即使在虚空中也能感觉到。他不是什么都知道的。他不知道!他很肯定,惊讶一定写在了自己脸上。为了掩饰,他冲向巴’阿扎门。蜂鸟吻蔷薇。水中月。燕子乘风。宝剑和手杖击出一道道闪电。阵阵闪光洒在雾气之上。然而,巴’阿扎门后退了,他眼中的火焰如同狂热的熔炉。
  在意识的边缘,岚看到宵辰人正在往法梅的街道撤退,拼死顽抗。damane用唯一之力撕裂大地,可对于阿图尔·鹰翼和其他号角英雄毫无作用。
  “你要继续当大石底下的鼻涕虫吗?”巴’阿扎门怒道。他身后的黑暗沸腾翻转,“就在我们站在这里的时候,你是在自杀。唯一之力在你的体内肆虐。它在灼烧你。它在杀死你!全世界只有我一个可以教你如何控制它。侍奉我,你就能活下去。侍奉我,否则就受死!”“决不!”必须拦住他足够长的时间。快点,鹰翼。快点!他再次扑向巴’阿扎门。燕子腾空。落叶。
  这次,被逼退的人是他。他隐约看到宵辰士兵正在夺回马厩之间的阵地。他加倍努力。翠鸟啄银背。宵辰士兵在一次冲锋之下被打退,阿图尔·鹰翼和珀林肩并肩充当先锋。扎稻草。巴’阿扎门挡住了他的攻击,火花如同深红色的萤火虫喷泉,他不得不向后一跃,躲开劈头而下的手杖;那一劈带起的风吹起了他的头发。宵辰士兵蜂拥而上。击火花。火花如冰雹般散落,巴’阿扎门纵身跳开躲避他的攻击,宵辰士兵被赶回鹅卵石街道。
  岚想大声哀嚎。他突然明白了,这两场战斗是关联的。当他往前冲时,号角英雄就能把宵辰士兵往后赶;当他后退时,宵辰士兵又回头反扑。
  “他们救不了你的,”巴’阿扎门说道,“那些可能会救你的人将会被带到遥远的艾莱斯大洋彼岸。就算你有机会再见到她们,她们也已经是戴着项圈的奴隶,她们会为了她们的新主人而毁灭你。”伊雯。我不能让她们对她做那种事。
  巴’阿扎门的声音压过他的念头。“你只有一个救犊,岚·艾’索尔。卢斯·塞伦·弑亲者。我就是你的救赎。侍奉我,我会把世界给你。拒绝我,我会毁灭你,就跟以前许多次做过的一样。可这一次,我会把你的灵魂彻底毁掉,完全、永远毁灭你。”我又赢了,卢斯·塞伦。这个念头在虚空外响起,然而,要忽略它并不容易,要拒绝想起所有那些他听到这句话的生命并不容易。他调整剑刃,巴’阿扎门举起手杖。
  岚首次意识到,巴’阿扎门的举动仿佛认为苍鹭剑刃可以伤害他。钢铁是不能伤害暗黑魔神的。可巴’阿扎门警惕地提防着他的剑。岚与剑合而为一。他可以感觉到它的每一颗微粒,那小小的肉眼能见的千分之一的微粒。他能感觉到充满他全身的唯一之力正在流入剑身,与艾塞达依在半兽人战争期间编织的排列模型交织在一起。
  然后,他听到的是另一个声音。兰恩的声音。将会有那么一天,你对某事的渴望比对生命的渴望还要强烈。英塔的声音。选择何时收剑是所有男人的权利。伊雯的形象浮现,戴着项圈,作为damane而活。我生命的丝线陷于危险中。伊雯。如果鹰翼进入法梅,他就能救她。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经摆出了苍鹭涉急流的第一个架势,单脚站立,高举宝剑,完全开放,没有防御。死亡轻如鸿毛,责任重如大山。
  巴’阿扎门盯着他看。“你为什么像个傻瓜一样咧着嘴笑,蠢材?你不知道我可以彻底摧毁你吗?”岚感觉到一种虚空之外的平静。“我决不侍奉你,谎言之父。在那一千次生命里,我从来没有侍奉过你。我知道。我肯定。来吧。死的时刻来临了。”巴’阿扎门睁圆了眼睛;一瞬间它们化成熔炉,岚的脸被烤出了汗水。巴’阿扎门身后的黑暗漫上来包围了他,他沉下脸来。“那么受死吧,蠕虫!”他挥起手杖,像矛一样刺过来。
  当它如同白热的拨火棍般烧透岚的肋骨时,他惨叫一声。虚空在震颤,可他拼尽最后一丝力量捉住它,把苍鹭剑刃插进了巴’阿扎门的心脏。巴’阿扎门惨叫着,身后的黑暗随之尖叫。世界爆炸了,化为一片火海。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四十八章 第一次主权声明

  明挤开人群,拼命往鹅卵石街道上方爬去。人们要么脸色刷白呆呆看着,要么竭斯底里地尖叫。有几个人在跑,却似乎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多数人仿佛变成了手艺糟糕的操偶师手中木偶,害怕留下,却更害怕逃走。她在一张张脸中搜寻着,期望能找到伊雯、或者依蕾、或者奈妮的脸,可眼前的全是法梅人。还有,似乎有什么在牵扯着她前行,如同绑在她身上的丝线般确定。
  曾经有一次,她回头张望。海港里,宵辰的船只在焚烧,港口之外还有更多的火焰。很多方船在damane的全力引风驱动之下往西奔逃,已经成了落日映射下的小黑点。还有一艘小船,正在往港口驶去,在海风吹动下倾斜着船身,沿着海岸线而行。是飞浪。在她亲眼见证过一切之后,她不能怪贝乐·杜门不再等下去;她只觉得,他居然能等到现在是个奇迹。
  海港里,有一艘宵辰大船没有着火,虽然它的塔楼被已经扑灭的火焰烤得焦黑。当那艘大船朝着港口悄悄挪去时,一个骑马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环绕港口的悬崖边上。然后跳进水中朝大船骑去。明张大了嘴巴。当那个身影举起弓时,银色闪过;一道银光朝着盒子大船飞去,如同一条连结船与弓的银线。随着一声距离这么远的她也能听到的轰隆巨响,烈火重新吞噬了前塔,甲板上的水手大乱。
  明眨了眨眼,等她再看时,骑马的身影已经不见了。船缓缓朝着大洋驶去,船员们正在竭力扑火。
  她回过神来,继续往街道上方挤去。今天她已经见过太多这样骑马涉水的人了,已经没工夫去吃惊。就算那个真的是挽银弓的贝吉蒂。或者阿图尔·鹰翼。我真的看见他了。真的。
  在其中一座高大石屋前,她犹疑地停下了。她不顾冲过身边的人,仿佛惊呆了一般。就在里面,某处,她必须去。她冲上楼梯,推开大门。
  没有人阻止她。就她看来,屋里没有人。法梅人多数都在街上,努力判断是否该一起发疯。她穿过大屋,走到屋后的花园里。他就在那里。
  岚,仰面朝天躺在一棵橡树下,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左手握着一个剑柄。他的胸膛缓缓起伏,却不是正常人呼吸的节奏。
  明深吸一口气镇静自己,走上前去看看能做些什么。首先,丢掉那段剑刃残柄;要是他乱挥手臂,那东西会弄伤他自己,或者她。她掰开他的手,发现剑柄粘在他的手掌上,不由得缩了缩。她歪着嘴把它丢到一旁。剑柄上的苍鹭已经烙在了他的手中。不过,她觉得,这显然不是他躺在这里昏迷不醒的原因。他怎么弄成这样的?迟些奈妮可以给他上点药膏。
  略略检查的结论是,他身上多数的伤口和淤青都不是新的——至少,血已经凝成了硬痂,瘀伤的边缘已经开始转成黄色——然而,他的外套左边烧穿了一个洞。她解开他的外套,揭开他的衬衣,心中一凉。他的左侧有一个烧穿的洞,不过,周边的血肉已经全都烧萎缩了,至少没有在流血。让她惊惶的是,他身体的触感。如同寒冰;相比之下,空气都显得暖和。
  她抓着岚的肩膀,开始把他往屋里拖。他软软地拽着她,沉得要紧。“你这个大笨蛋,”她咕哝着,“你就不能个子矮点、体重轻点吗,是不是?你非得长这么长的腿和胳膊。我该让你就躺在外面的。”不过,她还是竭尽全力把他拖上了楼梯,小心翼翼尽量不让他受到碰撞,把他拉进了屋。她在门旁放下他,用指节搓着后背,一边自言自语地抱怨着时轮之模,一边飞快地搜了搜屋子。屋后有个小睡房,也许是个仆人房吧,里面有张床,上面的毛毯堆得老高,壁炉里也已经放了木柴。没过多久,她就扯开了毛毯,点燃壁炉和床头柜的油灯。然后回去拖岚。
  把他拖进房间,或者拖到床上去都不是件轻松活儿,可她办到了,还把他用毯子盖了起来,她自己只是呼吸有点急促而已。过了一会儿,她伸手进毛毯摸摸;皱起眉摇摇头。床单冷如冰;他根本没有体温可以供毛毯保存。她知道自己要吃亏了,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爬上床钻进毯子在他身旁躺下。最后,她把他的头抱在了自己的臂弯里。他仍然紧闭双眼,呼吸混乱,可是她觉得,如果自己留下他去找奈妮,那他可能等不到她回来就已经死了。他需要艾塞达依,她心想。我能做的只有给他一点点温暖。
  有那么一会儿,她仔细研究他的脸。她只能看到他的脸;她一向无法看到一个失去意识的人的影像。“我喜欢成熟男人,”她对他说,“我喜欢有教养的,充满智慧的男人。我对农场、绵羊或者牧羊人没有兴趣。特别是小男孩牧羊人。”她叹了口气,把他脸上的头发往后拨去;他的头发如丝般光滑,“可话说回来,你不是牧羊人,对不对?不再是了。光明啊,为什么时轮之模要让我遇上你?为什么我不能过一些平安、简单的生活,比如说,遇到船难,没有食物只有一打饥饿的艾尔人?”走廊里传来声响,她抬起头来,房门开了。伊雯站在那里,看着火光和灯光照耀下的他们。“噢。”她只说了这个词。
  明脸红了。我为啥要像个做了错事的人一样?傻瓜!“我……我只是想给他保暖而已。他晕过去了,而且,他冷得像冰。”伊雯没有再往房间里走。“我——我觉得他在拉扯我。需要我。依蕾也感觉到了。我想,那一定跟他——他的身份有点关系,可是奈妮什么都没感觉到。”她悠悠地深吸一口气,“依蕾和奈妮去取马匹了。我们找到了贝拉。宵辰人把他们大部分的马匹都留下了。奈妮说,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而且——而且……明,你现在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是不是?”“我知道。”明很想把抱着岚头部的手收回来,可她没法让自己的手臂动起来,“反正我猜我是知道的。不论他是什么人,他受了伤。我不能为他做什么,只能给他暖暖身。也许,奈妮有办法。”“明,你知道……你真的知道他不能娶妻吧。他对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安全,明。”“说到你自己,”明一边回答,一边把岚的脸贴到自己的胸口,“用依蕾的话说,你为了白塔而把他丢到了一边。就算我把他捡起来了,你为什么要管?”伊雯看着她,仿佛过了很久。她没有看岚,完全没有,只看着明。明只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烫,想把目光移开,却办不到。
  “我去叫奈妮来。”伊雯终于开口,转身离开房间,腰挺得笔直,头抬得老高。
  明想喊她,想跟出去,可她躺着不动,仿佛凝固。沮丧的泪水在她的眼睛里打转。这是必然的结果。我知道的。我可以看到它们。光明啊,我不想卷进来。“都是你的错,”她对着一动不动的岚说道,“不,不是的。可我想,你会为此付出代价。我们都像蛛网里的虫子般身陷其中了。如果我告诉她,将来还会有个女人出现,一个她甚至不认识的女人,她会怎么样反应?说起来,你又会有什么想法呢,我亲爱的牧羊大人?你长得一点都不难看,可是……光明啊,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你会选择的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希望你选择我。或者说,你会不会尝试把我们三个全部操纵于股掌之间?也许这不是你的错,岚·艾’索尔,可是,这不公平。”“不是岚·艾’索尔,”一把音乐般的声音从门口响起,“是卢斯·塞伦·塔拉蒙。转生的真龙。”明呆住了。那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一身光滑的浅色皮肤,一头漆黑的长头发,一双如黑夜般深邃的眼睛。她的裙子白得连白雪都显得黯淡,她的腰带是银色的。她的所有珠宝都是银色的。明只觉得无名火起。“你什么意思?你是谁?”女人走过来站在床边——她的步伐如此优雅,使明的心中生起妒忌,尽管以前她从来没有因为任何理由妒忌过任何女人——抚摸着岚的头发,仿佛当明不存在。“我想,他现在还不相信这事。他知道的,可他不相信。我引领他的脚步,推动他,拉着他,诱导他。他一直都是这么固执,可这一次,我会塑造他。伊刹梅以为自己掌控事情的发展,而实际上,是我在操纵。”她的手指在岚的额头上掠过,似乎画了一个标记;明不安地想,它看起来是一只龙牙。岚呢喃着动了动,这是明找到他之后的第一次动作。
  “你是谁?”明质问。女人看着她,只是看着,她却觉得自己想紧紧抱着岚缩回枕头里去。
  “我名叫兰菲儿,女孩。”明突然口干舌燥,就算她的生命就依赖她的声音,她也说不出话来。遗弃使之一!不!光明啊,不!她能做的只有摇头。这个动作使兰菲儿露出了微笑。
  “卢斯·塞伦是我的,过去是,现在也是,女孩。给我好好照顾他,直到我来找他为止。”然后,她消失了。
  明屏住了呼吸。上一刻她还在屋里,下一刻她就不见了。明发现自己紧紧抱着毫无意识的岚。她只希望自己不要觉得自己是在期望得到他的保护。
  拜亚背对着落日策马飞奔,阴沉的窄脸上挂着决绝的表情,一直没有回头。他已经看见了他需要看见的一切,那是透过可憎的雾气所能看到的一切。军团覆没了,统领大人季佛然·伯哈死了,这只能有一个解释;暗黑之友出卖了他们,跟双河的珀林一样的暗黑之友。这件事必须报告给统领大人的儿子,丹·伯哈,他现在跟监视塔瓦隆的光明之子在一起。可是,他要报告的还有更糟糕的事情,而且只能对佩得安·奈尔本人说。他必须报告自己在法梅的天空中看到的事情。他用鞭子抽打着坐骑,一直没有回头。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四十九章 注定

  岚睁开双眼,眼前是透过羽叶树的枝叶斜斜照下来的阳光,尽管是在这个时节,它宽大结实的叶子仍然翠绿。吹动树叶的风带着一丝夜里将有降雪的暗示。他仰面躺着,手里能摸到盖在自己身上的毯子,左边身体很痛。他转过头,看见明坐在地上,看着自己。他几乎认不出穿着衬衣的她了。她犹疑地露出微笑。
  “明。是你。你从哪里来的?我们在哪里?”他的记忆闪过,零零碎碎。他记得以前的旧事,可过去几天的记忆如同镜子的碎片般在他脑海里旋转,在他能看清楚之前就已经一闪而过。
  “从法梅来,”她回答,“现在我们距离那个地方五天路程,你一直都在睡觉。”“法梅。”更多记忆。马特吹响了瓦勒尓之角,“伊雯!她是不是……?他们有没有救她?”他屏住了呼吸。
  “我不知道你说的‘他们’是指谁,可是,她自由了。我们自己把她救出来了。”“我们?我不明白。”她自由了。至少,她——“奈妮,依蕾,还有我。”“奈妮?依蕾?怎么会?你们全都在法梅?”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她轻轻松松就把他按下去了,手还压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动,双眼凝视着他,“她在哪?”“走了。”明脸红了,“他们都走了。伊雯、奈妮,还有马特、胡林和维琳。胡林其实不愿意离开你。他们去了塔瓦隆。伊雯和奈妮回去继续白塔的训练,马特去看看艾塞达依能拿那把匕首怎么办。他们带走了瓦勒尓之角。我不敢相信,自己亲眼看到了那个号角。”“走了,”他喃喃说道,“她甚至不等我醒来。”明的脸颊更红了,她坐回原处,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腿。
  他把手举到脸前想擦擦脸,却停住了,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现在,他的左手手掌也有一只苍鹭了,跟右手手掌的一模一样,每一根线条都那么清晰,那么真实。一次印苍鹭,设定他的路向。两次印苍鹭,证明他的身份。“不!”“他们已经走了,”她说道,“说‘不’也没用。”他摇头。某种感觉告诉他,身侧的痛楚很重要。他不记得自己怎样受伤了,不过,它很重要。他揭开毛毯去看,可她一掌把他的手拍开。
  “那个伤口你没什么办法的。它还没有完全好。维琳试过治疗,可她说,治疗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她犹豫了一下,轻咬着嘴唇,“茉蕾说,奈妮肯定做了些什么,否则你肯定活不到我们带你到维琳跟前的时候,可是奈妮说,她害怕得连支蜡烛都点不起来。你的伤口有点……不对劲。你得等它自然痊愈。”她似乎很困扰。
  “茉蕾在这里?”他苦笑一声,“你说维琳走了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摆脱艾塞达依了呢。”“我在。”茉蕾回答。她出现了,全身蓝色,平静得如同身处白塔,她漫步过来,站在他身旁。明冲她皱着眉头。岚有种奇怪的感觉,她想保护他不受茉蕾的骚扰。
  “我宁愿你不在这里,”他对艾塞达依说道,“在我看来,你可以回到你一直躲藏的地方去,而且留在那,不管那里是哪儿。”“我没有躲起来,”茉蕾平静地说道,“我一直在尽我所能,在投门岭,在法梅。虽然我学到的不多,可是也稍微够了。我没能在宵辰人把我的两个姊妹跟其他受束者一起赶上船时把她们救出来,可我已经尽了力了。”“尽力。你派维琳来看管我,可我不是绵羊,茉蕾。你说,我可以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而我想去的就是没有你的地方。”“我没有派维琳,”茉蕾皱眉,“是她自己来的。你是相当多人的兴趣所在,岚。菲恩找到你了吗?还是你找到他了?”突然改变的话题让他有点意外。“菲恩?没有。我可真当了回英雄啊。我想救伊雯,结果明帮我救了。菲恩说如果我不去见他,他就会伤害艾蒙村,结果我连一眼都没有见过他。他是不是跟宵辰人一起走了?”茉蕾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真希望我知道。不过,找不到他就算了,至少,在你了解他之前,没找到他也无所谓。”“他是个暗黑之友。”“没这么简单。比暗黑之友更可怕。帕丹·菲恩从身体到灵魂都是暗黑魔神的傀儡,可我相信,在shadar logoth时,他被魔得缠上了,那只魔鬼跟暗影的争斗就跟暗影本身一样邪恶。魔得企图吞噬菲恩的灵魂,重新获得一具人类的躯体,可是却发现一个已经被暗黑魔神直接改造过的灵魂,其结果是……结果是一个既非帕丹·菲恩,也非魔得,而是两者叠加的,数倍邪恶的怪物。菲恩——就让我们这样称呼他吧——比你所相信的更危险。要是你遇上了他,可能无法幸存,就算真的活下来,你可能还不如投降暗影。”“如果他活着,如果他没有跟宵辰人离开,我必须——”茉蕾从斗篷里掏出他的苍鹭宝剑,他停住了。剑刃在距离剑柄一寸左右的地方突然截止,仿佛熔断了一般。记忆猛然回流,“我杀了他,”他轻声说道,“这次,我杀了他。”茉蕾把它放在一旁,就像对待一件如今已经没有用途的物品,然后拍拍双手。“暗黑魔神不会这么容易被杀掉的。光是他在法梅上方的天空中出现这个事实,就已经不止麻烦这么简单。如果他如我们所相信的一样被囚禁,他是不可能办到这事的。如果他没有被囚禁,那么他为什么不把我们全都毁灭?”明不安地动了动。
  “在天空中?”岚吃惊地反问。
  “你们俩都是,”茉蕾回答,“你们的战斗在天空中进行,在法梅的每一个灵魂眼前进行。如果我听说的流言里有一半可信,那么也许投门岭的其他镇子也能看见。”“我——我们全都看见了。”明弱弱地说道。她安慰地伸手握住岚的手。
  茉蕾又伸手进斗篷,取出一卷羊皮纸,是法梅的街头画家们使用那种大羊皮纸的一种。她把它展开时,上面的铅笔线条有点模糊了,不过,所画的内容仍然足够清楚。一个脸上全是火焰的男人挥舞着手杖,跟另一个使剑的男人战斗,背景里闪电飞舞,真龙的旗帜随风飘扬。很容易就能认出岚的脸来。
  “多少人看见这东西了?”他质问,“撕掉它。烧了它。”艾塞达依放手让羊皮纸自己卷起来。“没有用的,岚。我是两天前在我们经过的一个村子里买下它的。这样的画有上百张,甚至上千张,到处都流传着真龙和暗黑魔神在法梅上空战斗的故事。”岚看看明。她无奈地点点头,捏了捏他的手。她显得害怕,却没有缩手。我想,这就是伊雯离开的理由吧。她离开是对的。
  “围绕着你的时轮之模编织得更加牢固了,”茉蕾说道,“现在的你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我。”“我不需要你,”他厉声说道,“我不要见到你。我不会跟这些事扯上关系的。”他想起自己被人称为卢斯·塞伦;不仅仅是巴’阿扎门这样叫,还有阿图尔·鹰翼,“我不会。光明啊,真龙会再次裂世,撕开一切。我不要当真龙。”“你就是你,”茉蕾说道,“你已经在影响世界。两千年来,黑结首次主动现身。阿拉·都曼和塔拉邦位于战争边缘,等法梅的消息传到他们那里,形势将更加紧张。卡里安在内战。”“我在卡里安什么都没做,”他争辩,“你不能怪我。”“什么都不做一直以来都是大游戏的一种策略,”她叹道,“特别是,按照他们现在的游戏规则。你就是导火线,卡里安如同焰火匠人的焰火般爆发。等法梅的事传到阿拉·都曼和塔拉邦之后,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一直都有人希望能向任何自称真龙的人宣誓效忠,可以前他们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如此的征兆。还有。这里。”她把一个小袋丢到他胸前。
  他犹豫了一下才打开它。里面是一些黑白的似乎是陶器的光亮碎片。他以前见过这样的东西。“另一个暗黑魔神牢狱的封印。”他喃喃说道。明吸了一口气,如今她握着他的手在寻求安抚,而不是提供安抚。
  “是两个,”茉蕾说道,“七个封印中的三个已经碎了。我手里的一个,还有我在法梅那个大领主的住处里找到的两个。等七个全都打碎后,也许,甚至在那之前,人类钻破创世者所制的牢狱后填上去的补丁将会支离破碎,暗黑魔神将再一次从破洞里伸出手来染指世界。而世界的唯一希望,就是转生的真龙将会去迎战他。”明想阻止岚推开毛毯,可是,他轻轻地把她推开。“我得走走。”她一边扶起他,一边不停地叹气嘟哝说他的伤势会恶化。他发现自己的胸膛缠满了绷带。明拿起一张毛毯当成斗篷披在他肩上。
  有一会儿,他站着,低头看着苍鹭宝剑,看着它的残骸,躺在地上。是塔的宝剑。我父亲的宝剑。无奈地,比起他这一生所做过的任何事情都更无奈地,他放弃了塔是自己亲生父亲的希望。这样做仿佛要把他的心撕开。然而,这不能改变他对塔的感觉,不能改变艾蒙村是他唯一的家乡的事实。重点是菲恩。我还剩下一个责任。那就是阻止他。
  两个女人不得不一人一边支撑着他,走到在距离硬泥路不远处点起的营火旁。洛欧在那里,看书,《驶往落日那方》。珀林则看着一簇营火发呆。石纳尓战士们正在准备晚餐。兰恩坐在一棵树下磨剑;守护者仔细打量了岚一遍,点点头。
  不止如此。真龙旗帜在营地正中插着,随风飘扬。他们不知从哪里找了根合适的棍子取代了珀林的树枝。
  岚质问。“为什么把那东西摆在人人经过都能看见的地方?”“现在想藏起来已经太迟了,岚,”茉蕾说道,“对你来说,想躲藏总是太迟。”“你也用不着挂起招牌说‘我就在这里’吧。要是有人为了那面旗子把我给杀了,我永远别想找到菲恩了。”他转向洛欧和珀林,“很高兴你们留下来了。就算你们没有,我也能理解的。”“我为啥不留下?”洛欧说道,“你比我相信的更ta'veren,真的,可你依然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还是我的朋友。”他的耳朵不安地抽动着。
  “我是的,”岚回答,“只要你呆在我身边安全,我都是你的朋友,即使不安全了,我也是的。”巨灵的微笑几乎把脸分成两半。
  “我也留下,”珀林说道。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听天由命、或者随遇而安的感觉,“时光之轮把我们紧紧绑在了时轮之模上,岚。当初在艾蒙村的时候,谁能想到了?”石纳尓战士开始聚集。岚吃惊地看着他们全都跪倒在地。每一个战士都看着他。
  “我们将会向你宣誓效忠。”乌鲁说道。其他跟他跪在一起的战士们纷纷点头。
  “你们发誓的对象是英塔,还有阿格玛大人。”岚抗议道,“英塔死得很光荣,乌鲁。他为了让我们带着号角逃走而死。”其余部分没有必要告诉他或者其他人。他祈祷,英塔能重新找到光明,“你们回到法达拉之后,把这事告诉阿格玛大人。”“据说,”独眼的乌鲁小心翼翼地措辞,“当真龙转生,他将打破所有誓言,粉碎所有束缚。如今,再没有任何契约束缚我们。我们将会向你宣誓。”他抽出宝剑,剑柄朝着岚放在他脚下,其他石纳尓战士也这样做。
  “你与暗黑魔神交战。”梅西玛说道。梅西玛,讨厌他的人。梅西玛,看着他就像看着光明的化身,“我看见你了,真龙大人。我看见了。我是你的人,至死不改。”他的黑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芒。
  “你必须选择,岚,”茉蕾说道,“不论你怎样做,世界注定会被撕裂。tarmongai'don将会来临,光是这一战就足以撕裂世界。你还是要继续逃避自己的身份,让世界毫无防备地迎接最后一战吗?选择吧。”所有人都看着他,所有人都在等待。死亡轻如鸿毛,责任重如大山。他决定了。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

第五十章 尾声

  关于法梅天空中的情景和征兆的故事随着船只和马匹、商人马车和步行路人传播着,一次又一次地讲述着,如同人心一样不停地变化着,传到阿拉·都曼和塔拉邦,传到更远的地方。人们纷纷向真龙效忠,而另一些人则把他们打倒,然后再被另一些人打倒。
  还有其他故事在传播,描述着一支来自落日,横穿阿漠平原的队伍。据说,那是一百个边疆战士。不,一千个。不,是一千个从坟墓回来响应瓦勒尓之角召唤的英雄。一万个。他们摧毁了一整个光明之子军团。他们把阿图尔·鹰翼的回归军队丢回海里。他们是阿图尔·鹰翼的回归军队。他们朝着山脉骑来,朝着黎明骑来。
  然而,所有的故事里都有一点是相同的。在队伍前方带领着他们的,是一个在法梅天空中出现过的男子,而且,他们举着真龙转生的旗帜。
  人类呼唤创世者,祈祷着:“啊,天堂的光明,人世的光明,让预言中的拯救者重新降临于山川吧,一如过去的时代,一如未来的时代。
  让晨曦之子再次为大地歌唱,让树木重获新生,让山谷跑满羊羔。
  让黎明之主的臂膀庇护我们。
  让伟大的正义之剑扞卫我们。
  让真龙再次乘风穿梭于时空!”
  ——摘自查若·焦纳恩·特·卡拉蒙《真龙的轮回》佚名,第四时代

《时光之轮2·大猎捕》 作者:罗伯特·乔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