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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之一的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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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之一的瘟疫》
作者:迟卉

正文 十分之一的瘟疫

银河奖征文

序幕 2020年

  “你是说这种病毒已经不知不觉地传播了十年之九?”
  “是的”
  “那么按照你的说法,即使我们已经发现了它,也无法阻止它在全球范围内的扩散。
  我们即将面临五十年来第一场因为人口减少而导致的经济大衰退,而你们这些科学家却束手无策?”
  “是的。”
  “别光说是的,没有什么办法了吗?治疗糖尿病的特效药?或者阻止这种该死的流感变异病毒的疫苗?”
  “没有,总统阁下,您还是从乐观的角度来看吧——至少在瘟疫过后,我们的国家也只会失去十分之一的人口……”

雪城大学 2035年

  图书馆里很安静。
  触摸式键盘消去了敲打声,厚重的窗帘和几百张发光的电脑屏幕构成了一种沉默的力量。白英喜欢这种感觉——每一个人都被面前这一小片屏幕隔绝在自己的天地里,这样,她就不会被别人看到自己现在羞红的脸庞。
  昨天,诗人吻了她。
  真丢人,都已经一天了,还念念不忘的。她暗暗骂着自己,冲到洗手间去用冷水洗了洗发热的脸,然后在镜子里端详自己的样子:平平常常,个子矮小,皮肤带着雪城人特有的苍白。
  别奢望,丫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键盘上轻触了几下,进入杂志《糖尿病通讯》的界面。
  “经世界卫生组织调查,至2035年7月1日为止,全世界糖尿病患者已达七点九亿人……”


100℃

  100℃是水沸腾的温度。
  白英上初一那年闹了一场流感,于是母亲每个早晨都用开水烫洗家里的碗筷。“英子你课千万当心啊,你没病没灾比啥都强。”她说着,安心地看着筷子在沸水里翻滚,“好了,去放桌子上,吃饭吧,记得让你爸吃药。”
  白英应了一声,跑到厨房打开折叠桌。母亲就把水淋淋冒着热气的碗筷放上去。白英调了一杯温水,把父亲的七八个药瓶摆在旁边,又打开冰箱拿出两支胰岛素针剂。
  一支是爸的,一支是妈的。
  虽然说政府已经宣布了这场流感是非触发流感,但是母亲还是不放心,吃过饭后又硬是让白英吃了两片药才去上学。一路上白英的嘴里全都是苦味。
  “开水婆——呦——嗬——”王群蹬着单车怪叫着从她身边掠过,吓了她一跳。
  白英高傲地别过头去。她才不认为自己每天用开水洗涮杯子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说到底,如果王群也和她一样有糖尿病基因的话,反应空炮比她的洁癖还严重。而且她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情吵架。
  她不想找麻烦,可是上午最后一节滑冰课时,麻烦却来找上了她。
  白英觉得速度可以甩掉一切坏心情,她一边轻快的滑着,一边看王群在场边笨拙的摔跤,简直愉快极了。
  “应当把糖尿病患者都隔离,那些家伙是病毒培养皿!”当她滑过弯道时,王群故意高声说,周围的一群男生哄笑起来。
  白英只觉得有一股无名火直冲上头顶,她腿一甩,利落地折了回来,“你说什么?”她瞪着这个痞气的男生问。
  “我说你是病毒,”王群怪气地笑着,“你们一家子都是糖尿病!”
  “糖尿病人不带病毒,病毒只是触发了糖尿病基因!”白英学着电视上听来的话,大声反驳。
  “去!谁信啊!”王群吐了口唾沫,“不要以为我不知道,糖尿病就是病毒!”
  “糖尿病不传染!”白英尖叫起来,男生们笑成一团。
  王群斜着眼睛得意地笑了起来:“不传染?那你为什么天天用开水烫杯子烫饭盒?你爸你妈都得糖尿病,肯定都带病毒,你家是毒窝。我说开水婆,你每天回家是不是还用开水烫屁股?”
  周围滑冰的同学都停下来看他们,白英只觉得王群的笑声震天地响。她紧紧地抿上了嘴唇,攥起拳头。
  “想打架?好学生,班主任可看着哪!”王群得意地笑。
  白英一声不吭地冲上去揪住了王群的衣领。冰鞋用力一蹬,两人冲开惊叫的人群,向冰场中央滑去。
  “你个混蛋,贱货!你他妈的要干什么!你个……”王群的拳头雨点一般落在白英的脸上和肩上。但是他穿着冰鞋,有力用不上,只能被白英拖着走。拳头再狠,白英也不叫痛,只是闷着头蹬冰,蹬,再蹬,然后狠狠一推。
  “扑通”一声响,王群大半个身子都埋在了冰场中央的大雪堆里,只剩下两只脚在外面胡伸乱踹。围观的同学们大笑起来,,突然,乙肝愤怒的声音将笑声拦腰截断:
  “白英!”
  白英听到声音,回过身滑到班主任面前,倔强地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四周的同学们都屏住了呼吸。
  “马上去校医院,你脸上出血了。”班主任掏出一包卫生纸,“下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白英这才觉得额头火辣辣的,冷风一吹刀割似的疼。

专业书

  “糖尿病诱发性流感病毒发现于2020年,经过标本对比,溯源,确认其在2010年自某病毒实验室泄漏……在多方努力均告失败后,全球于2028年迎来了第一个糖尿病爆发高峰……”

                  ——《糖尿病常识》

  “糖尿病诱发性流感病毒(以下简称GSV)是诱发糖尿病的主要因素,其作用机理是GSV释放蛋白质激活人体内糖尿病致病基因,形成抗胰岛抗体,胰岛素分泌下降,血糖升高……据调查,全世界的人约有十分之一具有糖尿病基因……”

                  ——《病毒学》

  白英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揉着酸痛的眼睛,这些她都知道。她还知道GSV的作用是永久性的,即使一个被激发者体内已经没有了GSV,他(她)的糖尿病也不会痊愈。
  但是,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用那?她才20岁,在这样的灾难面前。年轻就意味着束手无策……

70℃

  70℃是暖气的温度。
  初三那年的冬天,母亲就职的公司倒闭了。
  “不是我不想撑下去,陈姐啊,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公司挣这几个钱还不够你们的医疗保险费,实在是对不起了……”公司经理的老脸苦成一团干橘子皮,亲手把最后的一点钱送到母亲手上。母亲黯然点点头——面对来势汹涌的糖尿病瘟疫,国家应对不暇,应让企业单位负担员工药费,结果又引发了一阵倒闭潮,这间小公司说是被大量患了糖尿病的雇员拖垮的也不为过。
  在家窝了一个星期之后,母亲开始满城地找工作,白英也和她一起去,她们不知道去了多少招工的单位,但是只要身份卡一递出去,人家读过基因记录和病历,马上客客气气地把她俩送出大门。这年头,谁会雇一个糖尿病人?药费都搭不起的。
  “要不,我去这儿干活试试?”母亲从电线杆上扯下一张小广告。
  “打黑工都是累死人不偿命的地方!”白英跳起来,“爸就是怕你去打黑工才让我跟着你的!”
  母亲叹口气:“英子,你听妈说……”
  “不听!我不听!我不念书了行不行?我不交学费了,我……”白英突然住了嘴,因为母亲紧紧地抱住了她,有温热的东西在她的后颈流淌,一滴,又一滴。
  后来,母亲在一家胰岛素制造厂找到了工作,收入也不高,但是总好过在家里坐吃山空。据说这个厂的老板也是个糖尿病人,所以才愿意收下一批同样遭遇的雇员。
  白英对此深信不疑。
  大年初五,二婶来了白英家,不是拜年,而是借钱。
  白英一开门就吓了一跳,二婶的脸灰灰的,瘦的象个活鬼。花白的头发乱成糟糟的一团,身上套着一件脏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棉袄,蹬着一双单鞋。
  “嫂子,我实在是没法子了。”二婶坐下就这么说,“我这口饭都可以不吃,可是世国这糖尿病不能不治啊!”
  白英看见父亲和母亲对望了一眼,父亲就低下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说:“大芹,我们现在也就能借给你一千,开学英子要交学费,世泉这阵子还得买不少药……”
  “行!一千也行!”二婶忙不迭地点着头,“哎呀,嫂子,真是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
  又聊了几句,母亲去取了钱,交到二婶手里,二婶连忙揣进贴身的衣袋,起身要走。
  “大芹。”父亲突然说:“都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还想看看世国,这年都过到初五了,还没上你家拜年呢。”
  “也行,世泉啊,带英子一块去吧。”二婶死人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纹。

  一进二叔家的楼道,白英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谁家把菜烧糊了?”二婶说着,掏钥匙开门。
  “哎呀!世国——”
  二婶尖叫的声音震的白英耳朵嗡嗡响,扑鼻的焦臭味熏得她差点吐出来。二叔竟然把脚放在暖气上睡着了。一双脚几乎烫熟,上面满是黑红的大水泡。
  闻声赶来的邻居帮他们把二叔抬到医院,在急诊室外面,二婶不住地絮絮叨叨:“你说我咋就没注意到呢?前阵子世国说腿疼,这两天不疼了我当是好了,可谁想他连冷热都不知道了呢……”二婶捶着大腿,“你说我咋就没注意到呢……”
  “别担心,大芹,世国不会有事的。”听到消息赶过来的母亲坐在二婶身边,“会好起来的。”
  二婶点点头,抹去浑浊的眼泪。
  但是二叔终究没有好起来,苦苦熬了三个月,还是丢下二婶撒手去了。出殡那天白英看着号哭的二婶,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她连怎么安慰二婶都不知道,因此她认定自己不可原谅。

新闻

  【美联社2035年8月3日电】7.25特大杀人焚尸案罪犯已经被华盛顿警方抓获,均为糖尿病患者或糖尿病基因携带者。他们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并声称杀死十六名病毒研究人员和四名微生物学家是“为八亿人报仇”。

  【法新社2035年8月2日电】巴黎市区的游行抗议更加扩大,糖尿病患者纷纷走上街头,抗议自7月1日起实施的新法案,该法案剥夺了糖尿病患者生育试管婴儿的权利。

  【路透社2035年8月3日电】今日伦敦郊区一家收治糖尿病患者的医院遭到炸弹袭击,现已造成七十二人死亡,二百多人受伤。人种优化极端组织“天择”宣称对此事负责。“我们要将腐蚀这个社会的慢性病菌全部清除。”该组织发言人说。

  白英“啪”的一下关闭了新闻频道,起身走出图书馆。
  外面下着小雪,细密的雪花把城市染成一片白色。政府为了调节这个密闭城市的气候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呢。白英想着,抬起头看着喷出雪花的高大穹顶。雪花落在她的唇上,凉凉的,象诗人昨天那个笨拙的吻。
  “丫头,这里是南极,这里没有夏天。”诗人曾经这样说。

35℃
  35℃是夏天的温度。
  高三那个暑假天天三十五六度。白英的同学都猫在家里吹空调看电视等高考的成绩。她却得成天往家和医院俩头跑,顶着烤炉似的日头,热得象狗一样张嘴喘气。
  父亲的病危通知书已经下达了三次,前两次是酸中毒,这一次是糖尿病并发肾衰竭。白英包揽了所有的家务,还得照看父亲。母亲在外面没日没夜玩命似的挣钱。
  那天下午出奇的热,病房窗户又朝西,挂着窗帘也挡不住喷火的日头。电风扇里面吹出来的都是热风,白英看着父亲在病房里打点滴,一趟趟用自来水拧了毛巾,给父亲擦汗。
  “哎哟……”
  父亲的呻吟声把白英吓了一跳:“爸,咋的了?”
  “没事,”父亲勉强笑笑,“药劲过了。”
  一支吗啡不可能让父亲撑过一整天,糖尿病带来的疼痛可以痛到骨头里,白英不止一次看到父亲扯下点滴管,疼的在床上直打滚。
  “我去找护士。”她站起来说。
  “不用!不用!”父亲一把拽住她的手,“你下楼去给我买一包烟来就行。”
  “可是医生说……”
  “烟贵还是吗啡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妈在打黑工?”父亲的脸已经瘦的脱了形,一双眼睛却亮的吓人。白英咬着嘴唇应了一声,看看吊瓶里面的药一时还点不完,就揣上钱匆匆下楼去了。
  卖烟的地方很远,白英气喘吁吁地揣着一包烟回来的时候,看到好几个护士跑过去,说着什么“私自注射”、“过量”和“自杀”,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一转弯竟然发现父亲的病房门口站了好多人。
  “爸!”她扔下烟,尖叫着冲过人群,却被一个面熟的医生一把拉住,“别过去。”他哑声说,“已经晚了”
  白英腿一软,坐在地上,看到父亲床边横七竖八地滚着好多麻烦的空瓶。在下午三点刺目的阳光中,父亲僵硬的睡脸显现出一种歉意的安祥。
  “希望你们能够尽快和殡仪馆联系,腾出病床。”医生蹲下来看着白英,“我知道这样说很过分,但是请你理解,我们医院收治的糖尿病人实在是太多了。”
  白英麻木地点了点头。

诗人

  诗人的真名叫叶知秋,但是他坚持要白英叫他“诗人”。而他叫白英“丫头”。
  你不就是比我大两岁吗?白英负气的想。一样是在实验室当教授的助手,他只不过比她早一年进雪城,却动不动摆出一副大男子主义的样子:“丫头你有事就来找我好了,伤心了就到我这里来哭!”
  说这话时诗人象大猩猩一样捶着胸脯,可白英却觉得他更像是一根带眼镜的竹竿——因为诗人身高一米八十,体重却只有一百一十斤。
  “你那么喜欢文学喜欢诗歌,干嘛来学理科?”那天白英帮诗人恶补数学基础课的时候问他:“你又不喜欢搞科研。”
  “我是不喜欢理科……”诗人一脸苦相地盯着那道纠缠了他整整半个小时的数学题,“可是我恨糖尿病!”他突然恶狠狠地说,抓起笔在那道题目上打了一个大叉。
  “又打叉!你看什么不顺眼都打叉!那可是我的书呃!”白英生气地叫了起来,“以后叫你老叉好了!”
  诗人挠挠后脑勺,尴尬地看着白英,再看看那本凄惨的《高等数学》书。“呃……对不起,我请你吃奶油蛋糕吧,加一只大草莓!怎么样?丫头?”
  “算了吧。”白英说,“我不吃甜食。”
  “为什么?怕得糖尿病?”
  “嗯。”
  但是第二天,诗人还是给她送来一块蛋糕,并声明这奶油是特制的,绝对不含糖。

4℃

  4℃是胰岛素保存的温度。
  教授的研究常常要用到胰岛素,每一次白英打开那个4℃的恒温箱,看到里面一排排胰岛素瓶子,总会想起常年注射胰岛素的母亲手臂上,腿上一排排的针眼。那回忆让她难受得仿佛五脏六腑都揪成一团。
  本来她可以拜托别人去拿的,但是她始终坚持自己取用,一次次和回忆搏斗。
  她不允许自己软弱。

  父亲去世后没多久,母亲也病倒了。白英把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锁进箱子,成天跑医院,打工,把药店磨破了嘴皮子侃价,把家具和书一点点搬去旧货市场,去保险公司一趟一趟地讨药费……人几乎累脱了一层皮。要是没有二婶三天两头过来帮手,白英真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熬下去。
  医院的药费是个无底洞,病危通知单活象催命符。到处都是糖尿病人,除了医院就没有个景气的地方,母亲上班的工厂早就倒闭了,白英为了筹钱差点跑断了腿,厚着脸皮一家家敲门,开口借钱,看债主的脸色过日子。
  “英子啊,你别把自己累垮了啊……”卧病在床的母亲担心地说。
  “没事儿,妈,你放心吧。”白英总是这样回答。一天天强打着精神去挣钱。
  那天实在是太累,她竟然在探视母亲的时候睡着了。一睁眼,发现已经过了上班的时间。“惨了!我迟到了!”她跳起来,忙不迭去抓外套。
  “英子啊,反正也迟了,你就别去了,陪妈说会儿话吧。”母亲轻声说。
  “那怎么……”白英看着母亲灰暗的脸庞,硬生生把下半截话吞了下去。放下外套,坐回母亲床边,“也行,大不了明天再去。”
  母亲虚弱的笑笑:“英子,你瘦了,看这阵子把你累得……都半年了啊……怎么就这么快呢?人一老了,就觉得这日子啊,跟飞似的……”她喃喃自语,空荡的眼神在白英的脸上游移。
  “嗯。”白英握住母亲枯瘦的手,“我也觉得日子过得特别快。”
  “日子快了……人这记性也奇怪,你说……我怎么觉得你爸过世都好几年似的?可是一闭上眼啊,我跟你爸年轻时相亲的时候,结婚的时候,生你的时候……都比昨天还清楚……”母亲轻轻地笑了起来,蜡黄的脸上竟然有了些红晕,“你都二十了……生你的时候你才两个巴掌大,皱皱巴巴跟小老头似的,现在都长成大姑娘啦……”
  母亲絮絮地说,白英静静地听。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母亲乏力地停了下来:“困啦。”她低声说,“英子啊,我睡一会儿,不兴叫我啊!睡醒了算……”
  白英点点头,母亲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脸上还挂着笑。
  白英所握的那只手却渐渐凉了。

  打理完母亲的丧事,白英卖了房子和家具还债,剩下一点小钱租了个小阁楼。她每天出去打一些零工,剩下的时间就是呆呆地在家里坐着。二婶看不过去,有一天把她拉去了自己家。
  “英子,你这样过日子可不行。”二婶说。白英没有什么反应。
  “英子,你二叔过世的时候你是知道的。那个时候你二婶我是真伤心,好像我也要跟你二叔一起去了似的,但是后来发现还是活着好,不管你是怎么活,人活着才有盼头。”二婶说着,白英低下头去,还是不说话。
  “我给你说了一门亲事,英子,人不能自个儿过活。二婶也不能领着你过一辈子。你看这个成不?”二婶把照片放在桌子上,白英拿起照片,手有一点抖。
  “年龄是大了点。”二婶叹口气,“还是二婚,可是没有孩子,人也老实,有个人依靠总比你自己扑腾强。”
  白英点点头,认命了。
  相亲那天中午白英来到公园,按照说好的买了一本《读者文摘》拿到手里,在公园等着,说好的时间到了,没有人来。白英看看自己的表,又问问别人时间。表没有慢。她又等了半个小时,起身在公园里转了一圈,没看到拿《读者文摘》的人。再等了一刻钟,她用泉水洗把脸,回家了。
  “你说这叫啥事儿啊?这整的是啥事儿啊!”二婶气的满屋乱转,一拍大腿,“我找他们去!”
  “二婶,甭去了。你找了人家又咋样?”白英说。她心里明白,人家嫌她的遗传不好,有糖尿病基因。
  “唉……英子啊……”二婶叹口气,不说话了。
  “二婶,我想去雪城。”白英突然说着,举起一直拿在手上的报纸,那上面详细地介绍了关于雪城的情况。
  “你是说那个什么在南极的什么什么……”二婶在地上又转了两圈,“那地方倒是还说得过去,你去了没准还能接着念书。你要是真想去,我送你去,就怕……”她压低了声音,“就怕进去了出不来。”
  “没关系,我去。”白英说。



  白英走在从图书馆到实验室的路上,都已经看到实验室高大的圆顶了,她突然涌起了返回去的冲动。
  诗人一定在实验室里。
  一想到诗人,她就有些慌乱,小路旁边有一架秋千,她坐上去,一下下摇晃着。昨天,诗人就是在这里吻了她。

  “丫头,明天我去烧纸,你去不去?”昨天诗人问她。
  “烧纸?”
  “我爸的忌日。”
  两人找了个十字路口,悄悄把用报纸剪成的纸钱烧了,然后就手拉着手散步,一直走到秋千这里,坐下来摇晃着。诗人点起一支烟。
  “我跟我爸给我妈烧纸的时候,天正下大雪,风吹得纸灰满天飞。落在很白很白的雪上……”诗人狠狠吸了两口烟,“这个破地方连风都没有。”
  “也没有激发病毒。”白英说,“知足吧。”
  “知足?”诗人冷笑起来,“我们被遗弃在这里了。丫头,这个世界不要糖尿病人了。”
  “不可能的,我们足足有八亿人呢。再说,我们又没得病。”
  “丫头”诗人咝咝地喷着烟雾,“一只狼有四只爪子,但是一旦被夹子夹住,它都舍得咬断自己一条腿逃生。现在各个国家都快被糖尿病拖垮了,你凭什么认为他们不会放弃已经得病和将要得病的人?别忘了,我们也不过只是十分之一!”
  “我不信,再说,我们就算没有那另外的十分之九,八亿人就不能自己找条活路?”
  “你就是个啥丫头。”诗人把烟头吐在地上踩灭,“我怕死糖尿病了。”
  白英脚尖点地停下了秋千:“你怕?”
  “我当然怕。”诗人重新又把秋千摇晃了起来,“我总是做一个梦,梦到自己走到悬崖边上,明明知道自己肯定会掉下去,但是偏偏走的特别慢,等着掉下万丈深渊的过程漫长的让我发疯。那就是糖尿病,慢性的死亡和……绝望。我还会梦到数不清的针头和胰岛素瓶子围绕着我爸火化了,然后听到有人对我说:来,下一个!”我不等,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得了糖尿病,我就自己跳下去!”
  白英用力跺了一脚,强行停下了秋千:“还不到绝望的时候,诗人,没有催化病毒,我们患病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七。而且,就算真的那么倒霉,我也……”
  “也怎么样?等死?打针吃药变成筛子或者药罐子?然后很丑陋的死去?”
  “人只要活着就有盼头,诗人,胰岛素的保存温度是零上四度。”
  “我知道。”
  “还不是冰点。不是绝望。”

  沉默长久的凝固着,突然,诗人跳起来,吻了她。
  白英大吃一惊,却没有想到挣扎。诗人的唇冰凉,有一种奇妙的甜味。
  “丫头,我……”
  那时她又羞又窘,用力推开诗人,飞快地跑掉了。

  白英捧住自己红热的脸,用力做了好几个深呼吸。都已经一天了。一直躲着诗人也不是个办法。可是她见到他的时候,该说什么呢?
  管他的!见到就知道了!
  她咬咬牙。鼓起勇气向实验室走去。一路上觉得自己的脸一直发烧。

0℃冰点

  回到实验室,里面没有人,白英脱下外套准备工作时,才发现桌子上有一份报纸,中间打了三个醒目的红叉。
  【美联社2035年8月4日电】今日加利福尼亚州议会对关于禁止该州糖尿病人生育的法案进行了投票,以微弱优势通过该法案……
  【新华社2035年8月4日电】我国经济正处于缓慢恢复中,大量在瘟疫中破产的公司又重新建立了起来,但是对糖尿病人和糖尿病基因携带者的招收率非常低。多方努力下的经济恢复却合法、合情、合理地把糖尿病人排除在外,使得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加恶劣了……
  【路透社2035年8月4日电】联合国正在对禁止糖尿病基因携带者离开南极隔离保护区的提案进行表决……

  在报纸旁边,有一张病历单,白英拿起来看了一眼。
  姓名:叶知秋。
  性别:男
  ……
  确诊:糖尿病
  ……

  白英四周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犹如非洲皮鼓般不安而沉重地跳动着。
  诗人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来。

  “他打开隔离门出去了。只穿着普通的衣服。”教授说,“而且是白色的衣服,所以一直到今天早上才有人发现他。这是他遗书里面的一封信,写着交给你。”
  白英接过那封信,手指和声音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我想出去走走。”
  “去吧。”教授说。

  白英捏着那封信茫然地走,一直走到护罩墙边上。外面南极狂暴的风卷起雪尘,把大地染成一片纯白。她打开诗人的信,里面是一首诗:

  这是
  我们的末日
  不是
  你们的末日
  十分之一的
  瘟疫
  十分之九的
  沉默
  外面的
  看着
  里面的
  死去
  一步
  一步
  一步
  ……
  直
  到
  冰点。

  下面是一行小字,对不起。别哭。听说冻死的人临死前,会觉得很温暖。

  真是一首蹩脚的诗。
  白英把额头抵在冰凉的护罩上,她本应该告诉诗人,他的吻很甜。比他的诗要好的多。
  丫头,别哭。
  “我不哭,”她低声说,“我才不哭,为一个傻瓜不值得哭……你这个……白痴……我……不哭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为什么啊……呜……呜……”她终于彻底崩溃,扑在护罩上大哭起来。

  外面纯白色的世界无动于衷。

《十分之一的瘟疫》 作者:迟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