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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劳丁格的猫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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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劳丁格的猫咪》
作者:乔治·亚历克·埃芬戈

正文 施劳丁格的猫咪

  小巷对面的天空上悬着一弯明丽的蛾眉月,标志新的一月已经开始。杰汉几乎不满十二岁,尚不到戴面纱的年龄,但是她还是戴上了面纱。从前她从未在这么晚的时候独自外出过。她听到从远处传来阵阵庆贺声,那是神圣的斋月即将结束的三天庆祝活动。有两人经过小巷时飘来醉酒般的语声;另有两人在大声地、怒气冲冲地为某种蜜糖饼的价格而争论。对杰汉来说,嬉笑声和叫喊声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过去,她总喜欢开斋节;然而如今她已不再参加任何节庆活动,她也感到很奇怪,别的人居然仍在照例行事。过不多久,她对所有这一切都不问不闻了。今年,她必须践约与人相会,这比任何一个节日更重要。她叹着气,耸耸肩:明年此时又是节日。今晚,孤伶伶的她唯有一弯银月作伴,蓝黑色长袍里的身躯在不住地哆嗉。
  杰汉·法提玛·阿苏菲往后退了几步,闪入小巷的更深处,那儿离月光更远。沿街两旁往日连人影也不见的人们现在肯定正在自得其乐。杰汉又哆嗦了一阵,等着。她等待的那一时刻将在破晓时分来临。现在天已暗到足以看得见月亮和第一批急于闪现的星星。在伊斯兰世界,当人们无法辨认黑线还是白线时,这时就是夜晚的开始;现在还不是夜晚。杰汉用左手裹紧长袍。右手的长袖里藏匿着一把锋利、寒光闪闪的、从她父亲房里取来的弯刀。
  她感到饿了,真想用钱买点什么东西充饥,可是她身无分文。在布德扬,她这种年纪的姑娘们已开始自谋生路;杰汉不是其中之一。她环视四周,只见到污秽、潮湿、泥泞的铺在路面上的石块。小巷的臭气令她作呕。她等得好不耐烦,又感到寂寞和害怕。忽然,她的整个惨淡的世界似乎突然分崩离析成什么别的东西、某种完全陌生的东西,此时她见到的就更多。
  杰汉·阿苏菲芳龄二十六。她身穿一套老式黑灰色羊毛衣,比流行样式长且庄重,但很适合一位年青聪明的物理学家。她不爱珠宝钻石,把一头黑发做成一条长辫垂在背后。她每天与杰出的老师和指导相伴,早晨却花很少时间将自己装扮得尽可能素雅。那是海森伯格的主意;那时候,谁会相信一个俏丽的女人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物理学家?不久,杰汉发觉她想不惹人注目是枉费心机,她的褐皮肤和口音一听就是一个外国人。她当然不是欧洲人。她可能带有地中海旁的中东人血统。大多数见过她的人都以为她可能是犹太人。这是德国的哥廷根,时间是1925年。
  两年前在一篇论文中首次使用“量子力学”这一名称的卓越的马克思·博尔恩,正在主持哥廷根大学物理学家们的一个会议。他们正在讨论马克思·普莱恩克最近提出的关于他本人的放射理论概念。在新近问世的量子物理学领域,普莱恩克已经构思了某些基本的见解,然而他仍然采用牛顿力学阐释物质与光之间的关系。显而易见,这种做法未必合适,不过迄今尚未有更好的方法。在哥廷根会议上,帕斯库尔·约尔丹站起来讲话,介绍一种折衷的解决办法;但系主任博尔恩尚未来得及答复,沃纳·汉森伯格就大声地打起了喷嚏。
  “你身体好吗,沃纳?”博尔恩问。
  汉森伯格只摆摆一只手。约尔丹正想把话题接下去,汉森伯格又是一阵喷嚏。他的眼睛通红,眼泪从脸上往下掉。他显然很苦恼。他转向他的研究生助理,“杰汉,”他说,“请快给我准备一下,我得立刻离开。又是那种可恶的花粉热病。我想立即离席。”
  会上另一人不同意,“但是这个讨论会——”
  汉森伯格已站起身,“告诉普莱恩克见他妈的鬼去吧,叫他收起德布罗格利和他的物质波那套把戏。我再也不想听到这些。”他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房间。杰汉逗留了片刻,在她的日记里做了一些笔记。然后她跟着汉森伯格回到他们各自的寓所。
  布德扬没有清真寺,但城里用围墙圈起来的居住区内却有许多。从高高的、古老的塔楼传来响亮的召唤声,要虔诚的信徒去做晨祷,“快来做祈祷,快来做祈祷!祈祷胜过睡觉!”? 杰汉靠在满是污垢的墙上,听到宣礼员一阵阵有节奏的呼叫,但她置之不理。她的双眸凝视着脚旁的尸体,那是一个年龄只比她大几岁的男孩的尸体,她曾在布德扬的什么地方见到过他,可是她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她的手依然握着那把将他砍死的血淋淋的刀子。
  不一会儿,三个男人穿过巷口已挤得密密麻麻的人群。这三个男人严厉地盯住她。一个是警官;一个是卡迪,他专门解释如何将古老的伊斯兰戒律应用于现代生活;第三个是阿訇,祷告主持人,他刚从布德扬东门不远处的一个小清真寺赶到这儿。在围墙圈起来的居住区内,扒手、娼妓、小偷、杀人凶手们彼此可以为非作歹。布德扬的凶杀在城市的其余地方不会引起多大关注。
  警官是个高个儿,腰粗膀圆,脸上长着浓密的黑络腮胡须,一双眼睛睡意朦胧。他感到诧异,因他管辖布德扬已有十五年,十五年来他从未碰到过如此年青女孩的杀人案。
  卡迪年青,胡予刮得光光的,一眼就可看出,他对阿訇言听计从。这件案子究竟该由民事部门还是宗教权威处置还不清楚。
  阿訇也是高个子,甚至比警官还高,但肩膀细而窄;不过他的细长不是禁欲主义之故。有两件事他很出名:他对与日常事务冲突有关的常识和他允许自己享受尽可能多的世俗乐趣。他对这件事也迷惑不解,很想知道其来龙去脉。他蓄着灰白的短须,他那柔和的棕色眼睛好像全都埋在皱纹的网络之中似的,这些皱纹正在慢慢地吞噬整张脸面。像警官那样,阿訇先前也是满脸浓密、乌黑的络腮胡须,然而精力旺盛的年代已是明日黄花。他现在看上去挺潇洒,也很善良。实际上并不如此,但他觉得赢得那种美名不无用处。
  “哦我的女儿,”他说,语音粗哑。他很感不安。他宁愿引用并解释光辉的古兰经中的一些片断来看待暴尸街头此类世俗琐事。
  杰汉仰望着他们,但是一声不吭。她又瞧瞧脚下她杀死的那个男孩。
  “哦我的女儿,”阿訇说,“告诉我,此男童系汝所杀?”
  杰汉的眼睛又瞟向这位老人。她的全身都隐蔽在头巾、面纱和长袍之中;能见到的部位只有一对黑眼睛和握着弯刀的细长手指,“是的,哦英明的人,”她说,“是我杀了他。”
  警官瞥了卡迪一眼。
  “汝有否向安拉祈祷?”阿訇问。假如此地不是布德扬,他没有必要如此发问。
  “是的,”杰汉说。这是真的。她一生中已在几个不同的场合做过祈祷,或许她什么时候还会再做。
  “汝可曾知悉安拉神圣地规定不准夺人之命?”
  “是的,哦英明的人。”
  “汝更知安拉对违背此法律者之罚规々”
  “是的,我知道。”
  “那么,哦我的女儿,告诉我们汝为何将此可怜男童杀死。”
  杰汉将沾满鲜血的刀子扔在石块铺成的小巷上。刀子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噪音,旋即滚向尸体的一只脚旁,在那里停住不动。
  “我杀了他,因为将来他要加害于我,”她说。
  “他威吓你了?”卡迪问。
  “没,哦尊敬的人。”
  “那么——”
  “那么汝何以相信他会加害于汝?”阿訇提了最后一个问题。
  杰汉耸耸肩,“这我已见过多次。他老是将我摔翻在地,玷污我。我见到过多次幻象。”
  在杰汉和这三个人的背后,从仍拥挤在巷口的人群中响起了一阵低语声。阿訇的双肩耷拉下来。警官在耐心地等待。卡迪看上去垂头丧气。
  “那么今晨他未曾加害于汝?”阿訇说。
  “没有。”
  “事实上,如汝之言,他从未加害于汝?”
  “没有:我不认识他。我从来没有同他讲过话。”
  “那么,”卡迪说,显然很不快,“就因为你见到了那些幻象所以你就杀了他?如同在梦中?”
  “好像在梦中,哦尊敬的人,但是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在一次幻象中。”
  “一个梦,”阿訇喃喃地说,“先知,顺颂他的英名和宁静以大安,并未对源于梦境之谋害恩赐赦免。”
  人群中的一个妇人大声叫道,“可是她只有十二岁呀!”
  阿訇转过身,挤过这批乌合之众。
  “警长,”卡迪说,“这个年青的女孩该由你扣押。‘捷径篇’已将我们的职责分得清清楚。”
  警官点点头,跨步向前。他捆住女孩的手腕,沿着小巷将她往前推。这批阿拉伯劳动者纷纷给他们让开一条路。警长将她押至一个阴湿的小室,在那里等候审讯。一批年长的信徒组成一个陪审团,将根据伊斯兰教法沙利亚对她进行审判,沙利亚就是从古老而又崇高的古兰经演绎而来的当代法典。
  杰汉在阴森的牢房里没受什么苦。在布德扬的一生已使她很能适应被剥夺一切的生活。她耐心地等待安拉想要加诸于她的任何结果。
  她没等多久。她又受到一次短暂的审问,审问时,陪审团又提出了许多阿訇已经提过的同样问题。她都欣然——作答。
  审判她的法官们一脸沮丧,但不得不作出裁决。他们给她一个改变口供的机会,可是她拒绝了。
  最后陪审团中年纪最大的那一位站起来,对着她的脸,“哦年青人,”他用最不愿说的话说,“先知,顺颂他的英名和宁静以大安,说过,‘杀信吾者,必将永受地狱之灾’,又说,‘世上若有人非以杀人或堕落为由而杀人者,必将以戕害全人类对待之。’因而,倘使你杀的那人曾对你有过不轨,你的行为就属正当。可惜你否认这一点。你依赖你的梦境、你的幻象。这种虚空的辩解无法使陪审团信服,陪审团只能裁定你有罪。你必须如法典标明的那样接受惩罚。惩罚于明天清晨日出前执行。”
  杰汉的表情没有变化。她默然无语。在她见到过的许多幻象中,今天这种特别的情景以前她也曾见到过。有时,就像现在这样,她遭到责罚;有时她又被释放。那晚她美美地吃了一顿,这顿饭比她穷困潦倒的一生中吃过的大部分饭餐好。晚上她睡了一通宵,她也作好了次日清晨民事和宗教官员前来提她的准备。
  终于,一位名望卓著的阿訇对她开口说起话来,但杰汉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生命中剩余的行为和动作似乎已被机械地安排就绪,她对这些也不很在意。她驯从地被带至一个又一个地方,当她被迫作答时,她只作出呆滞的反应,后来她爬上一个平台,这个平台建在巨大的什玛阿尔清真寺的院内。
  “汝后悔耶?”阿訇问,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杰汉的肩上。
  杰汉被按倒跪下,头搁在砧板上。她仍耸耸肩,“不,”她说。
  “汝怒否,哦我的女儿?”
  “不。”
  “唔,愿大慈大悲的安拉赐汝以平静。”阿訇闪至一旁。
  杰汉看不见砍头的刽子手,但她听得见围观者们的齐声叹息,就在这时,在第一缕黎明的晨熹中,一把巨斧高高举起,旋即落下。
  杰汉在小巷里颤抖。看到她的死她总感到格外不舒服。时间还不很晚;第五次,亦即最后一次做祈祷召呼声剐刚响过不久,现在已是夜晚了。四周的庆贺声比先前更大。她的图谋可能会以她在刽子手的砧板上的悲惨下场而告终,但是这并没有使她怯而止步。她握紧刀子,希望时间过得更快,她又想到许多别的事。
  1925年5月底,他们在离德国海岸大约五十英里处的一个小小的海戈尔兰德岛上的一家旅馆里住下。杰汉在一问布置得赏心悦目的房间里舒适地休息。房东大娘让自己的丈夫把汉森伯格和杰汉的行李安放在一个最好、费用最昂贵的房间里。汉森伯格渴望他能摆脱过敏反应的苦楚。他也想思考一番,他在哥廷根的同事们提出的将正面理论和反面理论融合在二起有何意义。与此同时,她和汉森伯格每次碰面时,房东大娘总要朝她投以严峻而又愠怒的一瞥,嘴却不吭一声。这位博士先生本人太忙,无法顾及诸如正当、道德和海戈尔兰德海边别墅的声誉或杰汉的心态是否平静此类小事。如果有谁对他们的安排蹙紧眉头,汉森伯格当然会因为心情愉快而不会对此有所察觉;他在旅馆四周散步,模样好像周围除了花粉和使他时而差点绊跤的那些海边峭壁之外,其它什么也没有似的。
  杰汉对老妇人的非难倒挺在意。不过,杰汉的二十六个岁月活得充实而又艰险,因而她把别人的皱眉放在她所关心的事情的最末位。她见过多少人忍饥挨饿,多少人倾家荡产,沦为乞丐,多少异教徒被以安拉的名义处死,多少人因伊斯兰正义的错综复杂的运作而被断肢或砍头。这些年来,杰汉一直保存着父亲的那把沾满鲜血的短刀,现在她将刀藏在谢特兰毛线衣下的某处,此刀仍如以往那般寒光逼人。
  在这个岛屿上,汉森伯格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而且从他们所住的房间眺望大海,景色非常诱人。他的情绪也好转得很快。一天早晨,杰汉和他在海边散步,她念了光辉的古兰经上的一段话。“这一个苏拉叫做地震,”她说。“‘以宽洪、仁慈的安拉之名。地球最后一次地震时,地球释放她的重负,人子就说:她发生何事?是日,因汝主之鼓励,她将述说史记。是日,人类将被分批送上天空,让其观看其事迹。届时,凡行过些许微善者将会见到它。凡有过些微恶端者将会见到它。’”
  杰汉哭了,她知道不管她做过多少好事,决不能抵消她犯下的种种错误。
  然而汉森伯格只顾远眺大海中灰色的翻滚着的波涛。他没有细听神圣的警句,不过杰汉说的一些话还是吸引了他,“‘凡行过些许微善者将会见到它’”他说,特别强调见到这个单词。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犹疑、哆嗦着的笑容。杰汉用一只手臂搂住他,替他暖和身子,因为看上去他已感到有点儿凉意,她便把他引回旅馆。天更冷了,由于大海中的波涛泡沫飞溅,空气也有点儿潮湿。空中传来捕食鲱鱼的海鸥潜入水中捕鱼时发出的一声声吗叫以及海鸥在狭长的海滩上方盘旋时发出的吱呀声,他们俩在静静地倾听。杰汉想到了她刚才念的警句,想到了世界的末日。汉森伯格却只想到世界的开始以及它那掩盖得严严实实的秘密。
  他们喜欢在岛上作长时间的、平静的散步。杰汉现在比从前更常带古兰经,她老是给他朗读一些经文。伊斯兰圣经与他一生中听到过的圣经文学是那样不同,汉森伯格在她读完一些经文后不发表任何评述,但是,他似乎感觉得出,某些特别引人注意的形象化比喻对他别有含意。
  杰汉终于发觉他已完全康复。汉森伯格又全力以赴地研究那个代表目前量子物理学水平的深奥的难题。这是他的职业,也是他休息的方式。他告诉杰汉,世界上最卓越的科学家都在发疯似地研究,试图拼凑出一个粗浅的数学模式,因此也许可能说明一切已获知的数据。无论他们采用何种方法,数据不会全都适合这一模式。不过,他可能找到答案;他就是这么自信。迄今他尚不知道从何着手;,但是,他当然还没有真正竭尽全力去攻克这一难题。
  杰汉并未感到高兴。她给他念道:“‘汝可曾见过那些佯装信。仰主之告示和相信主之显示物者,一旦他们被勒令舍弃己见,他们是如何就他们与伪神之争执予以裁决?撒旦将把他们引上岐途。’”
  汉森伯格开心地笑了,“你的安拉不是在谈论那边的哥廷根,”他说,“他心里也有玻尔,还有在柏林的爱因斯坦。”
  他如此不敬,杰汉无奈地紧蹙双倡。这与异教徒卡菲尔人的‘不敬和无知可笑如出一辙。她在纳闷,古老的、从未真正向她提出过任何要求的宗教是否依然是她的一个组成部分。她又在思索,经过这么多年后,她重返布德扬,走在狭窄、拥挤、铿锵作响的道路上时心中会有何感受,“你决不司说习瞄种话,”后来她终于这么说。
  “晦?”汉森伯格说。他早已忘了他跟她说了些什么。
  “瞧外面,”杰汉说,“你瞧见了些什么?”
  “海洋,”汉森伯格说,“波浪。”
  “安拉创造了这些波浪。你对波浪知道些什么?”
  “我能测定波浪的频度,”这位科学家说,“我能测量波浪的振幅。”
  “测量!”杰汉叫了起来。她自己多年来在科学方面的学习骤然被一种臆想中的对她的传统的侮辱压倒了,“瞧这儿,”她要求。“一撮沙。安拉创造了这些沙。你对沙有何见识?”
  汉森伯格不明白杰汉想对他说些什么,“有合适的工具,”他说,有点怕得罪她,“在合适的地方,我可以测量每粒沙,并且告诉你——”他突然收住口。他像一位老人那样慢慢地站起身。他先瞧瞧大海,又看看下面的沙滩,然后又举目远望海水,“波浪”,他自语道,“粒子,他们没有多大区别。一切真正起作用的是我们实际上可以测量的东西。我们无法测量玻尔的轨道,因为那些轨道事实上并不存在!那么同样,我们见到的光谱线是由两种状态转换时产生的。一对对状态,是呀;但是那将意味一种崭新的用来描叙它们的数学表达方式—∥照表,列举每种可能的——”
  “沃纳,”杰汉知道他此时心中已没有了她。
  “光是计算就得花几天时间,倘若不是数周的话。”
  “沃纳,听我说。这个岛屿那么小,小得你能将石块从一端掷至另一端。我不想继续坐在冰凉的海滩上,也不想攀登到你喜欢的那些光秃秃、死沉沉的崖壁上去,而你却在苦思冥想,以求获得光芒四射的、无论以哪种形式出现的突破。我要向你说声再见了。”
  “什么?杰汉?”汉森伯格眨了眨眼,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她再也无法正视他。她将一撮沙倒在另一只手里,让其在另一只手的指缝间漏下。她忽然想到,在面向麦加做祈祷前,假如你没有水举行沐浴洗礼,你被允许用干净的沙去淋洒。她开始哭了。她听不见汉森伯格对她说了点什么——即使他真的如此。
  现在她在小巷里又耽了大约两小时,天变得更冷了。杰汉裹紧长袍,在小巷里来回踱步。她的这一与众不同的夜晚的种种幻象已持续了四年之久,那都是些若隐若现的、对这一晚上的结局的种种选择。有时候,那个年青人在天亮前不久见到她在小巷,有时候他不曾见到。有时她杀了他,有时她没有。当然还有这个一目了然的问题:她的行为是否会导致她的自由,抑或将她送上断头台。
  她看到第一个幻象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见到了什么。她只知道害怕、痛苦和恐惧。那男孩粗暴地将她按翻在地,撕开她的衣服,奸污了她。幻象随之消失。杰汉没有对任何人讲起过这件事;她家人会以为她是疯了。接下来,大约三个月以后,幻象又浮现脑海;只有这一次,幻象有许多微妙的区别。她如以往那样在小巷里,但是这一次,她向那男孩微笑招手,邀请他。他报以微笑,跟在她身后走至小巷深处。当他把一只手按在她肩上时,她抽出她父亲的短刀,将刀子捅进男孩的肚子。这几乎与幻象那时向她显示的一模一样。这一情景比那个奸污她的场景更使她震骇。
  随着时间的推移,幻象变换了形式。她现在确信,她没有一直关注她的将来,她那将来,倒不如说是一个未来,每个未来都可能像其它未来那样一晃而过。她的所有幻象未必全是现实的。在有些幻象中,她发现自己在这个城市的污秽不堪的布德扬居住区内一直活到满头皆是白发的晚年。在另一些幻象中,她从一个地方迁居到另一个根本不信伊斯兰教的陌生地方,人们说的语言肯定不是阿拉伯语。她不知道这些相互矛盾的幻象是否试图告诉她什么或向她提出某种警告。杰汉祈求真主告诉她,她实际上应该像在什么样的幻象中生活一辈子。不久,仿佛是对她的虔诚的报偿似的,那些恐怖的幻象日益减少:她能更简捷地展望未来,找到失去的东西,或者提防可能会发生意外的旅行计划,或者预知价格的涨和跌。邻居们开始很好奇,后来便畏惧她了。杰汉的母亲告诫她千万别将这些“梦”对任何人讲,不然她可能会被锁在某个可怕的地方。杰汉从未同她父亲谈起过她的幻象,因为杰汉从未向她父亲讲起过任何事。在那个家庭,正如布德扬的其他家庭——就那方面而言还有城市的其余地方——父亲对他的女儿们不很关心。他的儿子们是他的骄傲,他有三个身强力壮的儿子,他坚信总有一天他们会极大地提高和增加阿苏菲家庭的声望和财富。杰汉知道他不对,因为她早已看出这几个儿子将来会怎么样——两个将会在对犹太人的战争中被杀;第三个将来是个胆小鬼、低能儿、亡命美国的人。但是杰汉守口如瓶。
  一个幻象:刚过破晓时分。那位年青人——他的名字杰汉不知道——正沿着石块铺就的街道走向她所在的小巷。杰汉不必探头张望就知道此人是谁。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她朝街道走近几步,目光向左一扫,正巧遇见他的目光。她作了一个简单的手势,拐过身,走入小巷被阴影笼罩的更深僻处。她相信他会尾随而来。她感到肚子在胀痛,在咕咚咕咚地作响,她的周身紧张得瑟瑟发抖。当年青人将手按在她的肩上、低声对她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语时,她的手悄悄地伸向藏刀之处,可是她没抓住刀。他粗暴地将她按倒在地,扒掉她的衣服,强暴了她。然后他就将她丢弃在那个地方。她几乎全身瘫痪,在潮湿、臭气难挡的石块上哭泣、咒骂。过些时候,两个妇女发现了她,把她送到医院。她们的最大担忧被证实了:她的清白已被不可挽回地玷污。从成长至那个伊斯兰社区的普通成年女人这层意义上来说,她的一生的确完蛋了。其中一位妇女和杰汉一起回到她家,将消息告诉杰汉的母亲,这位母亲必须把这一消息转告杰汉的父亲。杰汉躲在与姐妹们同住的一个房间里。她听到家具的爆裂声和她父亲的厉声臭骂。除此没有更多的事可做。杰汉确实不知道强暴她的那人的名字。她被毁了,这比平庸更糟。一个不再是处女的年青女人无权提出做新娘的要价。那些年来一直在养护一个毫无用处的人无非是希望从将来的婚约中收回全部投资——现在希望全成了泡影。杰汉的父亲,这位全无心计的可怜人儿的父亲,觉得自己被出卖了,这是不足为奇的。对杰汉的困境没有任何人表示同情;真实的遭际,哪怕是怎么回事,无法改变事实。从那天清晨起,杰汉就永生受到责骂,永远被赶出了家门。她只听到母亲和姐妹们的哭泣声。杰汉的父亲和三个兄弟甚至再也不愿瞧她一眼或向她道声再见。
  岁月流逝得更快。杰汉成了一个妓女。曾几何时,凭藉她的年青美貌,她过着丰裕的生活。后来,由于几十年来留在她身上的污点永不消褪∥她感到已难以挣钱糊口,也难以找到一间栖息的房间。她愈来愈老,也愈感心酸,总是在自怨自艾。她痛恨父亲和家里的基余人?不,她的命运已由安拉的意志注定,不管她是多么不可思议,一,她的命运是由许多年前她在小巷里命运攸关、必须作出抉择的那一刻显得胆怯决定的。她说不准。无论答案如何,她现在均无法得益于识见和智慧。她的生活就像大慈大悲的安拉令人不可揣摸地设计的那样。无需她的理解。
  最后,有人发现她死了,憔悴、饿得只剩皮包骨头,整个尸体扭曲、蜷缩成一团,那显然是为了尽量保持体温,恰巧就在那同一条小巷,在那条小巷,那个年青人粗心大意地破灭了她企求今世幸福的任何希望J她死后,无人去吊唁。也许宽洪大量的安拉对她表示了怜悯,向她显示了仁慈,尽管生前她与邻居们共同生活,却很少得到他们的仁爱。对杰汉来说,这个地方总是冷若冰霜。
  与汉森伯格疏远了一段时间后,杰汉在苏黎世的欧温·施劳丁格处工作。起先,施劳丁格的概念令她茫然,因为这些概念与汉森伯格的许多基本假设大相径庭。汉森伯格暂时拒纳任何简单的原子模样的描述,他拒纳任何模式。施劳丁格比哥廷根的那帮人年纪更大、更保守,他不想借助任何新的数学和无法让人领悟的比喻解释量子现象。他将电子视作一种波的作用,但与德布罗格利的波则是两码事。在物理界,波的特性众所周知,毫不含糊。诚然,当施劳丁格计算能量级别的一次变化如何影响电子波时,他的结果与已观察到的数据不符。
  “我忽视了什么?”他问。
  杰汉摇摇头:“在我出生的地方,人们说‘别把罐里的水泼了,因为那会造成蜃景。’”
  施劳丁格揉揉他的倦眼。他低下头朝手中捏着的一叠纸瞧了一眼,“我怎么能知道这些水该留着或是排到污水管去?”
  杰汉对此没有作答,施劳丁格暂时放下工作,心中颇位满:过了数月,几篇论文显示,一将相对论的作用考虑进去以后,施劳丁格的计算最终和实验结果非常一致。
  施劳丁格高兴了:“我向来希望能找到一个办法,将博尔恩和汉森伯格拽回传统物理学的轨道上来,”他说。“那时,我心里明白,量子物理学可以证明是一个清醒的世界,而不是一个充满幻觉和由魔鬼力量支配的领域。”
  “这在我看来是不现实的,”杰汉说,“如果你说电子是一种波,你是在说它是一种幻觉。在海洋里,水才是波。至于声音,是空气在传递波。在你的等式里波是以何种形式存在的?”
  “这是一种概率波,博尔恩是这么说的。我本人对此尚未完全理解,”他说,“但是我的等式说明许多东西决非幻觉。”
  “先生,”杰汉皱着眉说,“可能是这样的,在这种情况下,幻觉是在你的水罐里,而不在沙漠里的你眼前。”
  施劳丁格笑了,“那倒可能是真的。或许我得抛却我头脑中的图景,但我将不会放弃我的数学。”
  城里,这是一个热得人喘不过气来的下午。当地的阿拉伯人似乎没有受到炎热的影响,但是一小批欧洲人却觉得开始受不了了。他们的游艇刚抵达一个小港,就被安排去南面五十英里远处的城市游览。两个小时后,旅行者们得出结论,这次远游是一个错误。”
  他们之中有一个名叫:大卫·希尔伯特的人,德国数学家,从1895年至今一直在哥廷根讲课。和他同来的有他的妻子卡思和他们的女佣克拉钦。起初,奇异的城市,陌生的景象、声音和气息使他们兴致盎然;但是经过一段短暂的时间,他们的感官对新奇已感到厌倦,他们起先看到的异域风情现在已是那么令人扫兴。
  他们缓缓地穿过由歪歪扭扭的遮篷和用木棍支撑的简陋的拱廊遮阴的市场时,多么盼望迎面能拂来一丝凉风。身穿白色长袍的阿拉伯人在尖声喊叫,眼睛一直盯住欧洲人。无法听懂阿拉伯人在说些什么。有的拉着小车,车上装着肮脏的杯子和壶——水?茶?柠檬汁?那没有什么区别。每个摊铺都有霍乱菌,每个乞丐拉住衣袖时都会传播伤寒。
  希尔伯特的妻子有气没力地摇着扇子。她热得几乎快要受不住,即将瘫倒在地。希尔伯特绝望地东张西望,“大卫,”女佣克拉钦轻声说,在与希尔伯特有关系的女人中,她是弗劳·希尔伯特唯一能容忍的一个,“我们已走得够远了。”
  “我知道,”他说,“但是我没见到什么——到处都没有——”
  “那边有几位夫人和先生。我想那是个进餐的地方。让卡思和我留在这里,找一辆出租车。然后我们就回船去。”
  希尔伯特举棋不定。他不忍心让两位无人保护的女人留在这个发疯似的异教徒们的市场中。他也看到他妻子的脸色是何等苍白,她的眼睑垂得多低,她是如何靠向克拉钦的肩膀的,“我来想办法,”他说。他们一起把弗劳·希尔伯格送进一家餐馆,餐馆里不见得凉多少,但是至少天花板上的电扇能送来令人陶醉的清风。希尔伯特向坐在桌旁的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人作了自我介绍,那男人与他家妻子和四个孩子坐在一起。这位数学家用了三种语言才让那男人懂得他的意思。他说明了目前情况,那位先生及其夫人都安慰他,叫他不必担心。希尔伯特便跑出去找出租车。
  他的身影翘就消失了。这里没有街道,没有欧洲人心且中的那种街道。建筑物之间盼窄小空间即是小巷,小巷通向小小的广场,便到了终端,另有一些小路弯弯绕绕地通往各个很难辨认的方向。希尔伯特回到一个露天市场,他原以为这就是他出发的地点,就开始寻找餐馆,可是他搞错了。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露天市场;城里可能有成百个这种市场。他骇怕起来。即使他找得到出租车,他怎么才能将车子引到他妻子和克拉钦等候的地方?
  有人在用手拉他。希尔伯特想甩掉那只手。他朝那人望去,见到一张瘦弱、面颊深陷的男人的脸,此人身穿一件条纹长袍,头戴一顶蓝色编织帽。这个阿拉伯人重复说着几句话,可是希尔伯特不解其意。阿拉伯人握住他的手臂,半引半推地将希尔伯特带出人群。希尔伯特听凭他带路。他们走过两个市场,一个是锡制品市场,另一个是家禽屠宰清理市场。他们走上一条石块铺成的街道,随后到了一个非常广阔的广场。广场的远端有一个巨大的、由许多塔楼浑成一体的清真寺,此寺全用粉红色石块砌成。希尔伯特的第一个印象是敬畏;这一清真寺像太姬陵建筑那等壮观。他的向导又将他拥出另一人群,或者说是他在前开路把他带出人群的。广场上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希尔伯特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广场中央已搭建了一个平台,平台上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握着只能是属于刽子手行刑用的利斧。希尔伯特一阵恶心。他的向导已将挡道人——推开,一直将希尔伯特带到平台的脚下,就让他在那里站定。他瞧见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和一个蓄着胡须的老人引出一个姑娘。人群纷纷闪开让他们通过。姑娘看上去十分标致。希尔伯特的目光碰到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睛——“仿佛是羚羊的眼睛,”他记得他读到过波斯诗人奥玛开阳的这一描述——又向那未被简朴的衣服掩饰住的苗条身段投以一瞥。她登上台阶时,又径直地朝他瞟了一眼。希尔伯特觉得他的心一阵悸动,浑身猛地一颤。她立即偏转目光。
  希尔伯特听到阿拉伯向导的厉声吆喝。这对数学家毫无用处。他在惊恐中看着杰汉跪下,刽子手举起他的办公武器。人群开始大声喧哗,希尔伯特才发现他的衣服已溅上殷红的斑点。这个阿拉伯人又朝他吆喝,将他的手臂抓得更紧,希尔伯特终于痛得叫了起来。这位阿拉伯人仍不松手。希尔伯特用另一只手掏出钱包。这个阿拉伯人笑了。希尔伯特看到在他的上方有几个男人正在把已被砍去头颅的躯体抬走。他付了一笔钱以后,这个阿拉伯人终于放了他。
  或许在小巷里又过了一个钟点。杰汉已经退至小巷的最深处,蜷腿坐在一个潮湿的角落,头靠在凹凸不平的砖墙上。她在心底自语,如果她能睡着,夜就会过得更快;但是她不愿睡着,倘若瞌睡虫向她袭来,她定会与之抗争。要是她悄然入睡,醒来时已日高三竿,她的厄运连同她的机会全都早已消失,那又会怎么样?那弯蛾眉月,她唯一的伴侣,已弃她而去;她仰望星座中的一簇簇星星,这簇簇星星她非常熟识,可是现在星光已是那么耀眼,无法分辨出单个的星星。与那些认为反之即正确的人的观点比较,这显得何等格格不入。她叹着气;她不是善于思考的人,深思熟虑对她也不适宜。她判定,这些想法肯定不够深思熟虑;她实在困乏得精神恍惚。慢慢地她的头向前垂下。她的双臂交叉搁在膝盖上,头枕在臂弯处。大半夜已过去,街上一片寂静。离拂晓可能只有三个多小时了……
  不久,施劳丁格的波力学证实与汉森伯格的矩阵力学相同。这不但是对这两个人的工作的肯定,也是对整个量子物理学界的肯定。施劳丁格的过分简单的电子波纹图景终于被摒弃了,然而他的数学法则却没有受到诘难。杰汉记得,施劳丁格曾预言他可能将非采取那一步骤不可。
  杰汉最后回到了哥廷根,也回到了汉森伯格的身边。他已“宽恕了她的任性”。他兴高采烈地欢迎她,一方面这是出自他对她的真情,另一方面因为他有许多工作要做。他刚刚正式提出一个原则,后来被称之为汉森伯格不确定原则。这首次显示,公正的观察家不得不在次原子的粒子世界中起到至关紧要的、积极的作用。杰汉很快就领会了汉森伯格的概念。其他一些科学家们觉得汉森伯格是在对他们狭小的实验范围以及他们的观察质量吹毛求疵。其实他的概念比那更深刻。汉森伯格的意思是,在任何情况下,决不能希望在同时了解一个电子的位置和能量。他永远摧毁了无偏见的观察家们的假设。
  “观察就是捣乱,”汉森伯格说,“牛顿绝对不会喜欢这样的概念。”
  “爱因斯坦就在现在还不喜欢这个概念,”杰汉说。
  “我真希望他每次作出那种酸溜溜的‘上帝不与宇宙玩掷骰子游戏’。的话语时,我都作了记录。”
  “那就是他对待‘概率波’的态度。电子的轨迹你不看就无法知道;但是一旦你看了,你就会改变信息。”
  “所以上帝可能不跟宇宙玩掷骰子游戏,”汉森伯格说。他玩的是二十一点牌,如果他的衣袖里没有一张多余的王牌,他将制作一张——先制衣袖,再做王牌。他将普通的二十一点在手中颠来倒去,得出比统计学许可的更多点数。等一会儿,杰汉!我不是在亵渎神灵。我不是说上帝在欺诈。还是这么说吧,他发明了游戏规则,他继续在发明规则;这就使他远比可怜的物理学家和他们的肤浅的理解优越得多。我们如同村夫,正在观看某人的玩牌魔术,这个人可能是天才,或许是骗子。”
  杰汉在沉思这一暗喻,“在索尔维会议上,玻尔介绍了他的互补性观点,即,在未发现前,电子是一种波的作用,后来波的作用消逝到一个点时,你就知道粒子在哪里。接下来就是一个粒子。爱因斯坦也不喜欢那种观点。”
  “那是上帝的玩牌把戏,”汉森伯格说,耸了耸肩。
  “嗯,崇高的古兰经说,‘他们对汝之暴饮和碰运气之游戏提出质疑。说:二者皆罪过,与人少裨益;然二者之过远胜于益。”
  “那就忘了骰子和牌吧,”汉森伯格说,微微一笑,“安拉跟我们玩什么样的游戏会最合适?”
  “物理,”杰汉说,汉森伯格哈哈笑了起来。
  “汝可曾知悉安拉神圣地规定不准夺人之命?”
  “知道,哦英明的人。”
  “汝更知安拉对违背此法律者之罚规?”
  “是的,我知道。”
  “唔,我的女儿,告诉我们汝何以将此可怜之孩童杀死。”
  杰汉将沾满鲜血的刀子扔在石块铺成的小巷上。刀子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噪音,随即滚到尸体的一只脚旁,在那里停住不动。“我正在庆祝开斋节,”她说,“这男孩跟住我,我怕了。他做了一些下流的姿势,讲了一些骇人听闻的话。我急忙跑开,可是他紧追不舍。他抓住我的双肩,把我逼在墙上。我想挣脱,却动弹不得。他见我害怕却哄笑不止,。还揍了我许多下。他把我拖过一条最窄的街道,那里很少有人来往;后来就把我拖至这个肮脏的地方。他告诉我,他要奸污我,随后就用污言秽语向我叙说如何如何。说时迟,那时快,我拔出父亲的短刀向他刺去。那晚我是在对他的企图和对我自己所干的事的惊恐不安中度过的,我已向安拉祈求宽恕。”
  阿訇将一只颤动的手按在她的脸颊上,“安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宽恕。哦我的女儿,恕吾偕汝返归汝家,抚慰汝父母之不安。”
  杰汉在阿訇的脚下跪倒,“万分感谢安拉,”她低声地说。
  “赞美安拉,”阿訇、警官和卡迪齐声说。
  十余年后,杰汉有了自己的女儿,她给她们讲这件事。但是在那些后期岁月中,孩子们听不进他们父母的告诫,因而杰汉和她丈夫的儿子和女儿们干了许多傻事。
  杰汉等啊等,黎明已悄悄地照亮了小巷的路面。她昏昏欲睡又饥肠辘辘,但是她仍站了起来,蹒跚地走了几步。她的肌肉在抽搐,她感觉得出她的心好像在她耳朵里跳动。她把一只手撑在墙上,将身子稳住。她一步步地挪向巷口,悄悄地往外张望。看不到一个人。那男孩既不从左面也不从右边过来。杰汉一直等到有几个人露了面,他们是做新的一天的买卖的。她将刀子再次藏进衣袖,离开小巷。她赶回父亲的屋子。她母亲需要她帮助做早饭。
  杰汉现在已四十挂零,她的黑发剪短了,戴着一副制作粗陋的眼镜,她的风韵已被操劳、饮食不良和睡眠不足侵蚀了。她身披一件实验室外衣,手提一块带有夹子的书写板,这些都是她的组成部分,正如她的头衔阿苏菲夫人教授、博士一样。这里已不再是哥廷根;这里是柏林,正在打一场已开始失败的战争。她仍与汉森伯格在一起。他一直在保护她,直到她自己的学术证书可以保护他们自己。那时,纳粹官员不得不给她一个“荣誉”雅利安人的地位,恰如他们对待那些他们需要与之合作的犹太物理学家和数学家。正因为长期来杰汉对汉森伯格忠心耿耿,才使她能长期留驻德国。她对战争几乎漠不关心;这些人不是她自己的人民,也不是英国人、法国人、俄罗斯人或美国人。她的唯一兴趣在于工作,在于改进物理学,在于永无休止地期待新的发展。
  因而,德国的炸弹工程的控制权从德国军方手中转移至德意志研究委员会时,她很高兴。在众多首先要做的事情中,第一件事是在柏林的凯尔·威廉物理学院召开一个研究会议。会议将在极端秘密的情况下举行;事先不散发任何预先拟订的议题,这样外国代理人可能无法见到诸如“截面裂变”和“同位素浓缩”这类用语,这些用语会使他们猜测这些物理学家们的长远目标。
  同时,德意志研究委员会决定同日为政府高级官员举行第二次会议。会议的意图是,在凯尔·威廉学院会上演讲的科学家们可以用浅显易懂的语言简要地概述他们的工作,使政治和军事要员们对原子武器的进展略有所知。在这些凡夫俗子们的报告以后,物理学家们可以自由组合,用更专业化的术语讨论同样的内容。
  汉森伯格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这是1942年,更难得到物质、政治和资金方面的支持。军队想把一切可用的研究资源投入火箭计划;他们争辩说,核子试验没有充分地显示成功的可能。汉森伯格是一位理论物理学家,不是工程师;他可以设法告诉委员会,铀弹的研制必须放慢,必须有条不紊。理论上的每一进展必须经过慎重的检验,而每次实验均费时又费财。然而,德国军政要员关心的只是成果。
  一天晚上,杰汉单独耽在德意志研究委员会的行政办公室里,打一份要求对他们的重要的同位素分离技术加以试验的报告。她见到桌上有两叠论文。一叠论文是物理学家们为戈林、希姆莱和其他德国政府部长们准备的一系列提要,这些人没有或只有少许科学背景知识。另一叠上是科学家会议的秘密议程——舒曼教授、博士的“用于制造武器的核物理学”;汉恩教授、博士的。一铀原子裂变”;汉森伯格的“铀裂变能生产的理论基础”,等等。每个参加技术讨论会的人在进入演讲厅后,都分发到一份程序单,并被要求在上面签名。
  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杰汉思索了很长时间。她想起了凄惨的童年。她想到了她是怎么到达欧洲的,她后来开始熟悉的人们,她抵这里后的生活。她想到了德国是如何发生变化的,与此同时,她却置身于科学的抽象的堡垒之中,与外部世界无涉。最后她又想到了这一新的德国会就铀炸弹干些什么。她确知她必须如何行事。
  她只花了很少时间就把这些科学家们的提邑进了手提箱。她捡起高度技术性的议程表,将它们——塞进已写好姓名地址的信封,准备送给德意志第三帝国的高级官吏。她已采取措施,决不让任何人接触这些介绍性的讨论摘要。杰汉可以很容易地料想到那些政治和军界领袖们会对这些难以理解的科学论文有何反应——简短而又礼貌地回答说那天他们将不在柏林,或者说他们紧凑的事务安排使他们无法分身前来赴会。
  这一切都那么容易。第三帝国的统治者们没有听取报告,他们不知道德国已多么接近制造一颗核弹。从此他们再也没有希望及时制造出~颗这样的炸弹挽救第三帝国——原因是因为这些被调换了的邀请塞进了几只信封。
  杰汉从梦中醒来,发觉夜已很深,离阳光普照已为时不远。不久她的焦虑不安就会有结果了。她就会知道这个男孩是否会来到这条小巷或是耽在别的地方。她将会知道他是否会强奸她或者她会鼓起勇气进行自卫。她就会知道她是否会被判有罪或者杀人无辜。她将会被允许瞧一眼与她有关的所有事情的结果。
  但是,她那么累,那么饿,那么不自在,她很可能放弃警惕。回家的欲念很强烈。然而她总相信她的幻象是安拉的恩赐,无视这些明白无误的警告可能会触犯他。为了安拉,也为了她自己,她宁愿等候至剩余夜晚的终结。打从昨天傍晚以来,她见到的幻象太多了——比她在~生中的哪一天见到的都多——有的是新的,有的是往昔岁月中曾出现过的。从渺小的人类角度来说,这几乎可以比作赐给先知的“威力之夜”,顺颂安拉的英名及宁静以大安。杰汉随后就发觉那样把自己比作天使是有罪的和亵渎神明的。
  她跪下双膝,面向麦加,向安拉念了一段祷文,背颂新近从光辉的古兰经派生而来的一段苏拉,其名日“晨间时光”,对她目前的境况似乎关系特别密切,“‘以宽洪、仁慈的安拉之名。在晨间时光以及最静谧的夜晚,主未曾将汝抛弃,他不恨汝,母庸置疑,后述之时间较前述之时间更符汝之境况,母庸置疑,主将施恩于汝,令汝心满意足。,难道他不识汝系孤儿,因之将汝呵护?难道停未曾见汝正在流荡,为汝指认方向?难道他未曾见汝赤贫如洗,’因而赐汝以财富?是故,因汝之诉说,主赐恩于汝。”,
  她做完祈祷,立起身,偎依在墙上。她在奇怪,那段苏拉是否预示她将成为孤儿。她希望安拉理解,她向来都不愿见到父母遭遇任何不幸。只要安拉愿意,杰汉情愿承担任何后果,但是若要父母分担这些后果,那未免不公。她在潮湿、寒冷的空气中哆嗦,双眸凝注天空,察看天空是否已透出一丝光亮。她以为星星已开始隐退。
  广场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希尔伯特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广场中央已搭建了一个平台,平台上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握着只能是属于刽子手行刑用的利斧。希尔伯特一阵恶心。他的阿拉伯向导已将挡道的人——推开,一直将希尔伯特带到平台脚下,就让他在那儿站定。他瞧见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和一个蓄胡须的老人引出一位姑娘。人群纷纷闪开让他们通过。姑娘看上去十分标致。希尔伯特的目光遇到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睛——“仿佛是羚羊的眼睛,”他记得他读到过波斯诗人奥玛开阳的这一描述——又向那未被简朴的衣服掩饰住的苗条身段投以一瞥。她登上台阶时,又径直地朝他瞟了一眼。希尔伯特觉得他的心一阵悸动,浑身猛地一颤。她立即偏转目光。
  希尔伯特听到阿拉伯响导的厉声吆喝。这对数学家毫无用处。他在惊恐中看着杰汉跪下,刽子手举起他的办公武器。希尔伯特嚷了起来。他的阿拉伯向导抓紧了这个外来人的手臂,希尔伯特愤怒地斥责这个阿拉伯人,并将他摔向一堆带面纱的妇女。
  混乱中,希尔伯特奔上断头台的台阶。阿訇和警官们朝他怒目而视。人群开始大叫大嚷,谴责这个欧洲的卡菲尔异教徒的骚扰和对神明的亵渎。
  希尔伯特奔向警察,“必须停止这一切!”他用德语喊道。
  他们不懂他的意思,试图将他推离平台。
  “住手!”他用英语呼叫。
  其中一位警官回答他,“无法停止,”他生硬地说,“这女孩杀了人。她被证明有罪。她无法向死难者的家属赔偿血的代价。因而她非死不可。”
  “血的代价!”希尔伯特高声说,“那太野蛮!正因为这个年青姑娘穷,所以你们才要置她于死地?血的代价!我来付你们见他妈的血的代价!多少?”
  警察与别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尔后走至阿訇前请示定夺去了。终于,会说英语的警官折了回来。
  “四百基亚姆,”他粗鲁地说。
  希尔伯特用颤抖的双手取出钱包。他一五一十地将钱数毕,怀着明显的憎恶把钱交给警察。
  阿訇用微弱的嗓音向大家发表一个声明。他的话在人群中很快传开,观众们对于破坏他们的晨间娱乐更怒不可遏。
  “快带她走,”警官说,“我们无法保护你,人群已义愤填膺。”
  希尔伯特点点头。他握住杰汉的细手腕,使劲地拉着她在人群中突围。她用阿拉伯语问他,可是他无法回答。当他在虎视眈眈的人群中奋力夺路时,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挨了不少石块。
  希尔伯特在想他到底干了什么,他和这个姑娘能否活着脱离这一清真寺的大院。出于他对年青女人的嗜好——在哥廷根大家都是跟他这么开玩笑的——那是他的全部动机吗?是他无意识地决定拯救她并将她带回德国?抑或是别的更值得颂扬的事迹?他自己觉得很震惊:当他在使自己和这位姑娘免遭凶神恶煞般的人群怒揍时,他只想到他可能将会如何对妻子卡思还有克拉钦——他的情妇——解释这一姑娘。
  1957年,杰汉·法提玛·阿苏菲已五十八岁,住在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一个偶然的机会,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曾到此安度晚年,在他1955年去世前,他们俩在他的屋子里度过许多愉快的下午。开始,杰汉想和爱因斯坦讨论量子物理学;她甚至给他讲‘了汉森伯格作出的有关爱因斯坦反对上帝与宇宙玩掷骰子游戏的答案。爱因斯坦对此兴趣不大,从那时起,他们的话题仅限于德国民族社会主义者出现前的那些更美好的日子,对那段日子的回忆更令人留恋。
  今天下午,杰汉坐在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个大厅里,听一个年青人宣读一篇优秀的论文,那是他的博士论文。他的名字叫休·埃弗雷特,他说的是,量子世界的全部似是而非现象均可有一个解释,这是一种既简单而又奇特的看待这些现象的方法。他的新概念包括了哥本哈根阐释,或许会使那些思路不那么开阔的科学家们可能会提出的种种反驳意见无立足之地。首先他说明,量子力学可以作出预测,倘用实验数据加以检测,这些预测完全正确。量子力学必须连贯、有根有据,那已不再有任何怀疑。麻烦的是,量子理论正开始朝枯燥乏味的替代方向发展。
  埃弗雷特的理论是所有替代的折衷。它去掉了施劳丁格的猫咪佯谬,根据他的理论,盒子里的猫仅是量子波的作用而已,既不死也不活,直至观察家去看猫究竟属于何种状态时为止。埃弗雷特显示,猫并不仅仅是怪异的波作用而异。埃弗雷特说,不管选择这个或那个替代物,波的作用不会“崩溃”。他说,观察的过程挑选一种现实,但是另一现实同样存在,就像我们的世界那样“现实”。粒子不会盲目地选择运行路线——在供每个选定物独立存在、新近衍生出来的世界中,它们在任何一条线路上运行。当然,在粒子层面方面,这意味着每时每刻都在产生数量巨大的分支。
  杰汉知道,对这一几乎是先验的思想大多数物理学家只会持冷冰冰的态度。可是她却别有理由急于接纳这一观点。这说明了她的幻象。她窥见了那个对她来说将是“现实的”特定分支,还有那些对另外一些她来说是“现实的”分支,另外一些她都是她自身的复印,生活在无数平行的世界中。现在,她一边在听埃弗雷特的宣读,一边微微含笑。她听到听众中另一个身穿恤衫的年青人说,“威格纳:你能请你的朋友喂养我的猫咪吗?谢谢,施劳丁格。”她觉得那真有趣。
  埃弗雷特读完论文,杰汉感到挺舒畅;那不是她感受到的平静,那更像一个人在酝酿已久的答辩完了之后浑身轻松的感觉。杰汉回想起自从布德扬小巷那天黎明至今所经历的曲折和插曲。她又笑了,笑得开心,她深深地吸口气,又吐将出来。她已干了多少事,又有多少事发生在她的身上!那都是些既久长又怪异的生活。唯一尚悬而未决的问题是:她还得用目前非物质的资源设计和构建多少个无法计数的未来?当她坐在那儿时——在某些世界中——杰汉知道种种未来不会受她左右,它们在不断地绵延,无须她本人同意。她不在乎明天何时来到,她在乎的是到来的将是何等模样的明天。
  杰汉全都见到了,然而她依然什么也不懂。她想:“中国人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那种目光何等短浅!应该说千次千里的每次之行始于足下。要么每步都不跨。”
  别人全离开演讲厅时她依旧在椅子上坐着。继而缓慢地起立,背和膝部都有点儿痛,她迈了一步。她想象无数个杰汉的映像都在和她同时迈步,还有无数个没有。在所有超越时间的世界中,这是跨入将来的又一步。
  终于,对此已毫无疑问:天亮了。杰汉用手指触摸父亲的短刀,一阵兴奋。她的头脑中闪烁着奇特的话语。
  “汉森不确只确之格原理,”她喃喃自语,已经在向巷口匆匆走去。
  她毫无惧意。

  (王志章 译)

《施劳丁格的猫咪》 作者:乔治·亚历克·埃芬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