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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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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的梦》
作者:彼德·菲利浦斯

正文 神圣的梦

  张洁 译

  我7岁的时候,读了一本鬼怪的故事,以后的日子里,我就喋喋不休地跟父亲讲我做的恶梦。
  “爸爸,他们向我追来,”我一边说一边还在抹眼泪。“我跑不动了,他们还是一直不停地追我。他们的个子很大很大,牙齿和爪子就跟书里画得那样。我怎么也醒不来,爸爸,我醒不过来。”
  爸爸对那些写这样的故事给孩子看的家伙咒骂了几句,然后用他那双大手轻轻拉着我走到那片六亩地的牧场。
  父亲是明智的,他对大地赋予人类的生存动机具有深刻的洞察力。他跟大自然以及人类的心灵都靠得很近,因为人类最终要靠土地来维持生计。
  他在一个树桩上坐下,拿过一支大枪来给我看。我现在知道它是一支重型军用自动手枪。在我孩时的眼里,这支枪是巨大的。我以前见过猎枪和运动步枪,可这支却是用一只手拿着开枪的,天哪,它太重了。爸爸教我怎么拿这支枪的时候,它的重量几乎使我小小的手臂承受不了。
  爸爸说:“这支枪能打死他们,皮特。从比利这儿射出来的子弹没有什么东西打不死的。它打死过狮子、老虎和人。啊,你如果瞄得准,还可以打死一只向你扑来的大象。儿子,相信我,你在梦里遇到的东西没有比利打不死的。从现在起,它会在梦里陪着你。所以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你害怕了。”
  他把这个概念深深地灌入我的潜意识中。半小时过去后,我的手腕被手枪的反弹力震得酸痛酸痛的。我看见子弹穿过了直径两英寸的柚木和钢板。我瞄准目标,扣动扳机,接着手臂上感到了枪的反冲力,最后看见麦袋上穿了一个拳头大的窟窿。
  那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把比利放在枕头底下。在我进入梦乡前,我感觉到那冰冷的枪托、它使我放心地入睡。
  当那些鬼怪再一次出现的时候,我甚至感到很开心,因为我已经对它们有准备了。比利在我手里,它比我醒的时候要轻——一就是我梦里的手可能比醒的时候大一些,但比利还是那样威力无比。两个鬼怪被比利撂倒在地,其余的掉头就逃。
  然后,我在他们后面追着,笑着,向他们连连射击。
  爸爸不是什么心理医生,但他却找到了解除恐惧的最佳方法,那就是,在潜意识中输入一种基于生活经验的常识性概念。

  20年后的今天,这一原则被科学地运用于医学实践,用于挽回健全的神志,甚至是生命——马尔歇姆·克拉斯威尔的生命。
  “你肯定听说过他喽?”斯蒂夫·布莱克斯顿问道。
  斯蒂夫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专攻精神病学。
  “好像听说道,”我回答道。“他是写科幻小说的……我读过一点。写得稀奇古怪的。”
  “并非像你说的那样。他还写了一些相当不错的东西。”斯蒂夫挥手指点了一下办公室里的书架。他的这间私人办公室在纽约州新建的五角精神康复医院里。我看见书架上摆着一排排五颜六色的科幻杂志。“我是个科幻迷。”他简短地说。“你也会说我古怪吗?”
  我退出了这个话题。我只是个体育专栏作者,而我知道斯蒂夫在两个领域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一个是精神分析,另一个是电子疗法。
  斯蒂夫说:“当然,有些东西确实有点异想天开,但是总的来讲写作水平很高,小说中的思想有相当的启发性。10年来,马尔歇姆一直是最多产、最受欢迎的科幻作家。
  “两年前,他得了重病,没等恢复过来,他又继续埋头写作,他试图再达到他以前的产量,越来越倾向于纯粹的幻想。有些写得相当精彩,而有些则完全是胡说八道。
  “他强迫自己的想象不停地运转,给自己定了每天要完成的字数。他的弦绷得太紧了,最后绷断了。现在他在这儿。”
  斯蒂夫站起来,推着我走出办公室。“我带你去见见他,不过他看不见你。因为他脑子里断掉的那根弦就是他对自己想象力的有意识的控制。他的想象力被拔到过高的档速,现在,他不是在写小说,而是生活在他自己的故事里不能自拔了。我这么说是毫不夸张的。
  “一个才华横溢的头脑的幻觉效应通过自己复杂的创造力把自己逼到了精神错乱的境地——整天生活在遥远的世界里,与奇怪的生物们为伍,经历着不可思议的险境。他脱离了自己生存的现实世界,生活在一个梦的世界里。但是,他却可能使梦变得像真的一样,因而杀了他自己。”
  “当然他自己是主人公,”斯蒂夫继续说着,打开一间病房的门。“但是主人公在有的故事里也会死的。我担心的就是,在他潜意识的驱动下,他过火的病态想象世界里的主人公,最终的结局是死亡。
  “你也许知道,那些巫术的交感魔力其实大多是通过想象来实现的。如果一个人想象着他被妖法致死,那么他真的就会死。如果马尔歇姆·克拉斯威尔想象到他幻想出来的某个东西杀死了主人公——也就是他自己——那么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听着,药物对他来说没有用。”
  斯蒂夫站在马尔歇姆病床的另一边看着我。我弯下腰聆听著作家那没有血色的嘴唇间吐出的一连串含糊不清的话句。
  “……我们必须在伊斯塔克大平原上找到‘钻石’。我,穆尔坦,现在拿到了银剑,将领导你们。‘蛇’必须死,但只有凭借‘钻石’的力量他才会死,跟我来。”
  克拉斯威尔的右手无力地放在床罩上,扭动着。他在招呼他的追随者。
  “还是‘蛇’和‘钻石’?”斯蒂夫问道。“他生活在那个梦里已经有两天了。当他作为主人公讲话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在发生什么。他的话常常很难理解。有时候也会透出一丝清醒的意识,他会挣扎着想醒来。看着他挣扎着扭动着想把自己拉回现实中来是件相当可怕的事。你有没有体验过想从恶梦中醒来却醒不过来的感觉?”
  这时候我想起了比列——那把自动手枪的故事。
  回到斯蒂夫办公室后,我把那件事讲给他听了。
  他说:“当然,你爸爸的想法完全正确。事实上,我正想用同一原则来挽救马尔欧姆。为了做这件事,我需要一个人的合作。他必须有丰富生动的想象力,又必须极其现实,而且还要有幽默感。是的,正是你。”
  “啊?我怎么帮你呢?我甚至还不认识那家伙。”
  “你会认识他的。’斯蒂夫说道。看着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的背上感到一阵冷意。“你将逐渐与马尔歇姆·克拉斯威尔接近,你们俩最终要比世上任何两个人的关系都密切。
  “我将把你,即你的思想和人格,投射到克拉斯威尔的正受痛苦煎熬的大脑中。”
  我吃惊得眼睛都瞪出来了。然后我指了指靠墙放着的一排排科幻杂志。“你大概是那些玩意儿看多了,斯蒂夫老兄!”我说道。“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喝一杯。”
  斯蒂夫点着了烟斗,把他那两条长腿挂在椅子的扶手上说:“超自然的奇迹和巫术已经都过时了。我想做的事,从根本上来讲,并不比你爸爸把那支枪放入你的梦里更神奇。你爸爸的目的是想让你不要再感到恐惧。而我的计划只是从科学意义上来讲更复杂一些。
  “你有没有听说过脑造影。你知道,它是把脑神经的表面流向摄下来,把它们放大并记录下来。它可以显示大脑活动的程度,或脑部活动的停止。但它只能大体上显示这种活动的类型和性质。通过多次脑造影的比较,并运用具他方法分析资料,我们可以诊断出早期精神错乱。这就是我们医院正在开始的研究项目。
  “我们改进了远视的深度感应力,并且把选择性缩小到最低限度,直到我们能探测到大脑的任何一个部分。我们的目的是要从亿万条微电流中寻找出组成想象的特定模式。这样,被研究者如果想到某件事物,比方说,一个数字,那么仪器就会作出相应的反应,它会显示出一个特定的模式,每当他想到那个数字,仪器就会重复同一个模式。
  “当然,我们的这种尝试失败了。大脑的主体是一个统一体,没有一个部分单独分管一个简单的或复杂的意象,一个部分的活动感应着其他部分的活动——当然,除了那些分管本能冲动的部分。所以,如果我们想得到一个特定的模式,我们就需要成千上万的脑造影,这事实上是做不到的。这就好像我们想推测出一件花毛线衣的图案,而只把其中的一针放在显微镜下一样。
  “与此相矛盾,我们的仪器选择性太强。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探针,而是一个完整的感应场,能同时接受组成一个思想模式的大量的微电流。
  “我们找到了这样一个感应场,但是,我们却停滞不前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又回到了我们起步的地方——因为要分析得出整个感应场的结果,就要使用成千上万的复杂仪器。我们放大了思想的大脑活动图,却不可能分析得出结果。
  “现在只有一种仪器有足够的敏感度和复杂性来完成这项任务,那就是,另一个人脑。”
  我示意让他停下来。
  “我要回家了,”我说,“你们不是有测心仪吗?”
  “不止有测心仪,那天我们做试验时,我的一个助手增高了两极转换的电压,即频率—』过,是碰巧的。我作分析的时候,被测试者处于麻醉状态。
  “我不只是‘听到’他的毫无条理的思维,而是变成了它们的一部分。我进入了那个人的大脑。那是一个梦魇的世界。他的思路很不清晰。我仍然清醒地保持着自己的个性……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光着头就来找我,说我侵入了他的大脑。
  “对于马尔歇姆来说,情况就不同了。他昏迷中的梦境是非常详尽的,就跟他过去写给读者看的那样。”
  “别说了,”我说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自己试一试呢?”
  斯蒂夫·布莱克斯顿微微笑了笑,瞪大眼睛看了看我。“有三个充分的理由:其一,我已经对他的那些梦太熟悉了,有跟他过于同化的危险。他需要的是一剂常识性的清醒剂。而你正是最合适的人选,你这个玩世不恭的老酒鬼。
  “其二是,如果我的大脑也钻进他的想象世界里去,那么我就没有时间对付自己的问题了;其三,要是他醒来的时候要杀窥视他梦境的人,你可以溜之大吉,而我却还想继续呆在这儿看看我治疗的结果。”
  “既然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我猜大概我醒来的时候也要躺在隔壁的病床上了。”
  “只要你不让自己的大脑太沉浸进去就不会。而且你一定不会的。只要你跟平时一样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况且,你自己的想象力也相当丰富,这一点从你最近的拳击报道中就可以看出来。”
  我站起来,很礼貌地向他鞠了一个躬,说:“谢谢你,我的朋友。你的话提醒了我:——明天晚上我还要报导花园体育馆的一场重大比赛,我需要睡眠。时间不早了,我要告辞了。”
  斯蒂夫从椅子扶手上放下那两条长腿,走到门口挡住我。
  “求求你!”他恳求道,接着又据理力争。他相当能言善辩,而我又躲避不了他那双大眼睛。而且,他还是我的老朋友。他对我说,不会用很长时间的,简直就跟牙科医生说的一样。接下去,他又把我想到的每一个“如果”都击了回去。

  10分钟后,我躺在了和马尔歇姆·克拉斯威尔并排的一张病床上。
  马尔歇姆·克拉斯威尔一言不发,脸色苍白。
  斯蒂夫弯着腰,在他脑袋上摆弄着一个铬钢做的碗状物,那样子就像是在用一个电吹风吹头发。他的一个助手跟他一样,对我使用着同一种仪器。
  几根导线把两个碗状物与我们头顶上一个自动机械手连接在一起,机械手又跟一个带轮子的机器连在一起,那个机器看上去像公元2000年世界博览会上古怪科技制品展的展品。
  我好像突然有好多问题要问,可是最终却问出了几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我跟这家伙说些什么?说‘早上好,今天你脑袋里的那些玩意儿可好?』我一要自我介绍?”
  “你只需要说,你叫皮特·帕内尔,别的事就即兴发挥好了。”斯蒂夫回答道。“等你到达那里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到达那里真新鲜!一想到自己要到一个疯子的脑袋瓜里去做一次旅行,我就倒胃。
  “那么我应该穿什么衣服才合适呢?正规的”我问道。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我自己的声音,但我想,至少,我还是说了那句话的。
  “随便穿什么。”
  “啊哈。那么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结束这次访问?”
  斯蒂夫走到我床边。“如果你在一小时之内还不能把他从梦里拖出来,我就会把仪器关掉的。”
  他回到机器前。“祝你做个好梦。”
  我哼了一声。
  我感觉到很热。好像两个盛夏合起来变成了一个。不,是两个太阳,血红血红的,赤裸裸地高悬在黄铜色的天空上。脚下应该稍微阴凉一点——该是柔软、碧绿的草地,一望无际、风平很静的深渊。但是脚下却不是草地,而是尘土,燃烧的绿色尘土。
  一个剑客站在10英尺开外的地方,他的眼睛里射出不信任的目光。他有6英尺4英寸高,铜腿钢臂,全身肌肉发达,右手拿着一把闪闪发光的长剑。
  但是,他的脸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时候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我真想笑出声来。
  “伙计!”我叫道。“你怎么这么快就晒黑了?几分钟前,你的脸色还跟床单一样白呢。”
  剑客用手挡住两个太阳射来的刺服的光芒。“你就是地球人,巫术师盖拉吗?你又换了副伪装,想到这儿来把我逼疯,是吗?一,我现在已经——疯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
  我自己的声音跟平时完全一样。事实上,经过最初的努力,我已经完全感到习惯了,除了对那种炎热。
  我说:“这是我打那儿来后越来越清楚的想法——那就是你疯了。”
  你可知道那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就是处于睡眠的边缘,同时又能在某种程度上控制自己的思维。我此时的感觉正是这样。
  我本能地明白刚才斯蒂夫所说的,我可以即兴发挥的含义。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花呢西装,厚底皮鞋——相当自然,也就是几分钟前我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装束。因为我没有理由认为自己必须穿,或将要穿别的什么衣服。但由于马尔歇姆·克拉斯威尔的想象力的缘故,在这样的温度下有必要穿凉快一点的衣服。
  也许,该穿马尔歇姆身上的那种剑客服。
  应该穿凉鞋。
  好了,我现在脚上就穿着凉鞋了。
  我突然笑了。差一点我就犯了接受对方想象的错误。
  “我把其中的一个太阳关掉,你不介意吧”我礼貌地问道。“有点热。”
  我对其中的一个太阳狠狠瞪了一眼,它就消失了。
  剑客举起了剑。“你确实是——盖拉!”他大声喝道。“但是面对这把剑,你的巫术不会起作用!”
  他向我冲来,闪闪发光的刀刃直郴我脑门劈来。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
  剑“锵”的一下,闪电般地偏离了我的军用头盔。我最后一次戴这个难看的硬玩意儿还是在阿尔岗的时候,而且我知道它足以对付一把剑。
  我脱下头盔。
  “现在你听我说,马尔歇姆·克拉斯威尔,”我说道。“我叫皮特·帕内尔,是《星期日星报》的,而且——”
  克拉斯威尔抬起头,胸口由于喘息而一起一伏,他的眼睛一亮,好像认出了我。“啊!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内尔帕·莱特里普,‘七月’的人,你是来帮我一起对付‘蛇’和他的邪恶的门徒女巫盖拉的。欢迎你,我的朋友!”
  他伸出一只巨大的铜手,和我握了一下。
  显然,他用他那失去理性的想象力把我编进他的梦里去了!对,正是这样。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挺有趣儿。我要先哄哄他。我的想象力还没有高速运转起来。
  克拉斯威尔说,“我的追随者们。那些‘蓝山’的道克人,刚战死在一场血战中。我们那时正要冒险去伊斯塔克大平原上寻找‘钻石’——当然,你知道这一切。”
  “是啊,”我说,“现在怎么样了”
  克拉斯威尔突然转过身,尖声说:“你看那人,这景象太可怕了!盖拉又来了,带着她那可怕的莱克拉斯军团,它们有一种奇怪的共生现象,它们刀枪不入,不怕任何人,只怕这把银剑,和‘七月’内尔帕威力无比的武器。我们俩将单独与他们作战!”
  在广阔无垠的绿色尘土上,一群……呃……生物向我们冲来。我的词汇量还不够对付克拉斯威尔的想象力。它们是些庞大而闪闪发光的东西,像稠稠的浓汤流动过来,它们又像是在飞,又像是在跳着郴我们袭来。应该说,我真想找个脸盆来吐。我找到了一个,肥皂、手巾都齐全,可我把它推开了。看着这片绿沙,我好好想了想。
  一个电话亭的轮廓在我眼前忽隐忽现,不过最后我让它在我面前定了下来。我连忙冲进去,拨通了电话,说道,“警察总部吗?防暴缉捕队——快来!”
  我跨出电话亭。克拉斯威尔正挥舞着长剑,面对着那群冲过来的怪物高声呐喊着。
  从另一个方向传来警笛尖利的呼啸声。6辆坚固的巡警车在电话亭旁停下,发出尖锐刺耳的刹车声,扬起滚滚的尘土。对我来说,想出一辆纽约警车的形象,不用费吹灰之力。面前的这些警车正合适。
  第一个钻出警车的人,也是最合适的人,他跑到我身边,正了正警帽。
  他就是麦克·奥福林,是我所认识的最魁梧,最坚强,最善良的警官。
  “麦克,”我一边说一边指着那群怪物。“把它们干掉。”
  “那当然,这对我带来的伙计们可是易如反掌的事儿。”他说着,拴上皮带。
  麦克部署了他的人马。
  克拉斯威尔看着麦克的人马成扇形展开冲向敌人,他踉踉跄跄地退到我身边,一只手挡着射向眼睛的强烈的太阳光。
  “你疯了!”他大声喊道。“你发什么疯哪?你在干什么?”
  片刻过后,整个场景变得忽隐忽现。那个红太阳一眨眼不见了,绿色大漠变成一片透明的薄雾。透过它,我瞥见两张白床上躺着两个人。接着,克拉斯威尔把挡阳光的手放下了。
  那群怪物到离开防暴缉捕队大约20码的地方开始缩小了。等到它们来到警察跟前的时候,已经变成和人一样大小。它们由于受到警棍的敲击,显得非常顺从。它们被胡乱塞进警车,警车又呼啸着在平原上驰去。
  麦克·奥福林没有走。
  我说:“谢谢你,麦克。我还有几张明天晚上拳击赛的票。明晚见。”
  “正是我想要的,皮特。明天我休息。不过,现在我怎么回家呢?”
  我打开电话亭的门。“进去。”他跨入电话亭。我转向克拉斯威尔。
  “哦,内尔帕,真神!”他兴高采烈地高呼道。“你的人战胜了盖拉的那帮怪物!”
  他已经把整件事织进他自己的情节里去了。
  “现在我们必须继续前进,‘七月’内尔帕,我们要去‘蛇’的城堡,要在燃烧的伊斯塔克大平原上走1000洛克跨度。”
  “那么‘钻石’呢?”
  “‘钻石’——”
  显然,他的想象力早就远远跑到前头去了,早把“钻石”可以杀死“蛇”这个茬给忘了。我也就没有提醒他。
  可是,在燃烧的平原上行走1000个洛克跨度,听起来有点太远了,虽然,我不知道一个洛克跨度到底有多远。
  我问道:“你干吗难为你自己呢,克拉斯威尔?”
  “我的名字叫穆尔坦。”他极其庄严地纠正道。
  “我可不管你叫穆尔坦还是啥尔坦,——我还是要问你,明明到处都是出租车,你为什么还要这么辛苦?你只要轻轻吹一声口哨就是了。”
  我吹了一声口哨。一辆豪华的紫罗兰出租车闪现在面前,完完整整,分毫不差,包括里面坐着的一位虎背熊腰、胡子拉碴的司机。此人活像那天晚上开车把我载到五角医院的那个无礼的家伙。
  纽约的紫罗兰出租车,里面坐着这样的司机,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看到这一切,克拉斯威尔感到心烦意乱,就在他努力地想把这辆车放进自己的梦里的时候,绿色大漠的场景又闪烁不定地抖动了一下。
  “这又是什么新花样啊!你真了不起,内尔帕!”
  他上了车,但他的全身在颤抖。这是因为他在尽力维护自己的幻想世界,反抗把他拉回理性世界。理性世界虽然缺乏想象世界的那种斑斓色彩,但却是个正常的世界。
  这时候,我内心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歉疚。我意识到,往他身上浇桶冷水,再把他飘浮不定的自我拽出梦境之前,还是先让他的丰富想象力达到最高峰的好。
  这是一种危险的想法——对我很危险。
  克拉斯威尔的1000洛克跨度似乎跟我们十个街区的路程差不多。或许他想掩盖一下坐出租车这种近乎现实的行为,他从司机肩膀的上方指向前方:“你看,‘蛇’的城堡!”

  在我看来,它看上去相当像一个红塑料做的结婚大蛋糕:它有十层楼高,每一层都像一个半英里厚的大圆盘。每一个圆盘都比下面一层的要小,而且建有壁阶,所以整幢大厦成螺旋形直接冲光芒四射的天空。
  车开进大厦巨大的阴影里,停在底层陡峭的圆壁下,底层的直径大约有两英里,或者三英里,或者四英里。在一个幻想家的头脑里差两英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克拉斯威尔迅速从车里跳出来。我从司机那边下了车。
  司机开口说道:“50块。”
  他方方的下巴上长满了胡子,窄窄的额头,肮脏的红头发乱莲蓬地被盖在帽子下。
  我说:“这么点儿路,太贵了吧!”
  “你看看表!”他嗥叫起来,扭动着他的肩膀。“是不是要我出来拿钱?”
  我和颜悦色地骂了一声:“见你的鬼去吧!”
  出租车与司机以高速电梯的速度往绿沙里掉了进去。
  克拉斯威尔看着我,张大了嘴。
  我对他说:“对不起,我现在也成了幻想家了。让情节继续向前发展吧。”
  我听不清他嘴里嘟哝了些什么。只见他大踏步地走向红墙,墙中间出现了一条缝,是两扇大门的连接处。他举起了剑。
  “开门,盖拉!你的末日就要到了!穆尔坦和内尔帕来了,我们对这个城堡毫无畏惧,我们要把世界从‘蛇’的统治下解放出来。”他用剑柄拼命地砸门缝。
  “不要这么大声,”我低声说。“会吵醒邻居的。你为什么不按铃呢”我用大拇指按了一下铃。
  两扇巨大的门缓缓开启了。
  “你……你以前来过这里——”
  “是的——在我上一顿龙虾宴之后。”我弯腰向他说了声,“您先请。”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一条宽大的通道,通道两壁生辉,有声响就会发出回声。
  大门在我们进来之后自动合上了。克拉斯威尔停了下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一种神志健全的眼光。他的嘴唇紧闭,有些愤怒的样子。不过,他的怒气是冲着我来的,而不是对着盖拉或“蛇”。

  有人肆意践踏了你的自我,可不是件好受的事。甚至在梦中,自尊心也会暴露出它的凶性。正如斯蒂夫向我解释的那样,潜意识是整个大脑的一种状态或作用,而不只是一小部分。在阻挠克拉斯威尔做梦的同时,我不仅蔑视了他的梦,而且藐视了他的大脑,这样,也就等于在嘲讽他的智力是否健全,讥笑他作为一个想象丰富的作家的能力。
  在这短暂的时刻里,我确信他十分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虽然我觉得这很不可思议。

  他平静地说道:“你有你的局限性,内尔帕。你睁着眼却看不到创作的痛苦。在你眼里,亮晶晶的星星就是荡妇衣裙上的饰品。你讥讽上帝赋予人类的非理性,而正是这种非理性使得人生不仅仅是从生到死的徐徐行进。你能撕碎玄秘的面纱,却毁灭不掉玄秘本身——因为世界内外充满了玄秘,有亿万的面纱——但是,你却破坏了美。破坏了美也就破坏了你自己的灵魂。”
  这番话听起来很平静,但由巨大通道弯形曲曲的墙反射回来,增强了音量,然后在有节奏的重复中渐渐变弱,由响变轻,整条通道振荡着单调的回声:“破坏了你自己的灵魂,破坏了你自己的灵魂,灵魂——”
  克拉斯威尔突然用剑比划了一下。“这里就有一层面纱,内尔帕。你必须撕碎它,否则它会成为你的裹尸布!这迷雾——就是城堡之迷雾!”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兴奋与喜悦。
  一瞬间,我得承认我已经被他搅得头昏眼花,我感到——被他征服了。我第一次体会到他的诡辩家的威力。
  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必须重新找回我自己。

  一股浓雾滚滚而来,渐渐在我们身边缭绕,最后充满了整个通道。这浓雾像是长着触角,直向我们袭来。
  “它存在于生命之上,”克拉斯威尔还在慷慨陈词。“它并非以肉体为源,而是基于赋予众生以生命的本原之上。我很安全,内尔帕,我有银剑。你的魔法救得了你吗?”
  “魔法?”我不以为然。“能透过这种8号防毒面具的毒气还没有发明出来呢。”
  我把面具戴上。显然,我还没有忘记戴这玩意儿的老规矩。
  我把面具调整到舒适的位置。“如果这不是毒气,还可以用这东西来对付。”我补充了一句,把手伸到背后,打开喷气管的夹子,把它调到“开”的位置。
  我只用过一次单人喷火器——在受训的时候——但是这次经历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这真是个上等的喷火器。大约喷了30英尺的烈焰之后,浓雾自动往后缩了回去,速度比出来的时候更快。
  我剥去笨重的外衣。“你曾经在军队里呆过一阵,克拉斯威尔,还记得吗”
  光辉夺目的高墙突然变暗了,透过半透明的墙,我看见了斯蒂夫·布莱克斯顿那张专心致志的方脸,它好像是一个焦距没对准的电影特写镜头。
  接着,墙壁又恢复了原样。

  克拉斯威尔仍然是他自己想象世界里的裸露着铜腿铜臂的巨人,他皱着眉头看着我,显得很担心的样子。“哦,内尔帕,你的话真奇怪。你好像是个玄秘大师,连我都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摆出一副平时对付体育版编辑查找帐时的面孔,显得既委屈又诚恳:“克拉斯威尔,你的问题,是你不想知道。你只是不愿回忆起来。这就是你为什么在这里的原因。但是生活并不那么糟,只要你稍微给它上点油就是了。你为什么不从这里跳出来,跟我一起去喝一杯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低声嘟哝道。“可我们还有一项使命要完成呢,伙计。”接着,他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说起要去喝一杯倒提醒了我。这条通道的温度跟绿色大漠一样高。我的记性还不错,我想起来,苏格兰哥拉斯哥的萨其街尽头有一个小酒馆。一个背井离乡喝着杜松子——威士忌的老头,听见我正对一种牌子的苏格兰威士忌赞不绝口,就带着浓重的口音对我说:“你要是说这酒不赖,那你是设尝过我自己酒窖里的陈酿。你尝尝这酒的味道,小子——”他拿出一只古色古香的银色长颈瓶,给我倒了满满的一杯黄澄澄的威士忌。我从来没有品尝过味道如此甘美的琼汁,直到我现在跟着克拉斯威尔走在这条通道里的时刻。
  我几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杯酒,但是,我又改变了主意,让它变成了那只古色古香的长颈瓶。我把它举到唇边。想象真是件绝妙的事情。
  克拉斯威尔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我几乎已经把他给忘了。
  “靠近‘疯狂殿’的地方,就有怪涎的音乐,神秘的和声会袭击你的大脑神经,让你着迷,然后杀死脑细胞,使它们破裂。它们是一种亚音速和超音速频率的混合体。你听着!”

  我们已经走到了通道的尽头。这里有一个渐宽的斜坡,下面是一个宽敞的圆形大厅,里面烟雾缭绕,好象有5000万支香烟点燃着。烟雾随着缓缓的、飘浮不定的气流在打旋。在大厅的另一头有一个巨大的由许多根管子和落地支架组成的复杂结构——一个庞大的乐器。
  12架大沃利策合成一架,跟这个庞大的乐器相比,也显得像一架微型钢琴。
  尽管我站得那么远,我仍能看见,在每个落地支架上,至少有六个键盘。在落地支架上有许多多肢痘物——蜘蛛,或者是章鱼,或者是别的什么。我没有问克拉斯威尔,他把它们叫做什么——我在倾听着这里的音乐。
  开头的几个小节已经够奇怪的,但还无关痛痒。接着,众多的音调与和声同时增大了音量。我从中辨出了双簧管和巴松管古怪怪却又悦耳的声音,接着还有上千把小提琴的哀鸣、上百支长笛的可怕而又有魔力的旋律,还有大提琴的悲泣。哦,够了。虽然音乐是我的癖好,我却不想滔滔不绝地描述这疯狂的交响乐如何使我近乎疯狂痴迷。
  如果克拉斯威尔有朝一日看到这一段,我希望他明白,他错过了最适合他的职业。他应该是一位音乐家。他的梦境音乐显示了他对管弦乐和和声理论有一种惊人的本能的造诣。如果他在清醒的时候能够谱出这样的音乐,他将是一位伟大的现代作曲家。
  但是,好景不长。音乐效果开始变得跟克拉斯威尔警告的那样。这可怕而诱人的疯狂旋律好像在我脑袋里悸动震颤,我的脑组织仿佛被震得要燃烧起来。
  你想像一下,普契尼的“晦涩风琴曲”,被斯特拉文斯基改成管弦乐后,又经奥涅格改编的曲子,由50个交响乐队在好莱坞演奏,你就会有一个大致的概念了。
  我已经听得受不了了。我说过音乐是我的爱好,当然——但是我只会演奏一种乐器,就是口琴。而且,我吹得相当不错。要是有一个麦克风的话,我会吹出许多美妙的声音来。
  一只麦克风——还有足够多的扩音器。我从口袋里拿出口琴,深深吸了口气,高声吹起我最喜欢的一支独奏曲“老虎拉格泰姆①”。
  【① 拉格泰姆:一种源于美国黑人乐队的早期爵士音乐。】
  震耳欲聋的爵士乐、尖利刺耳的即兴重复段、模仿老虎的吼叫声、不和谐的颤音由小小的口琴传出,经过扩音器,完全盖过了克拉斯威尔的疯狂音乐。
  克拉斯威尔愤怒地大叫起来,在这嘈杂喧闹的音乐声中我都能听见他的叫声。显然,他对音乐的兴趣不如我广泛,他不喜欢爵士乐。
  那架庞大的音乐机器开始摇摇欲坠,那群多肢的风琴手们滑稽可笑地缩作一团,仓惶逃遁了。刚才那种光辉灿烂的灯光效果渐渐变成了昏暗阴森的蓝光。庞大的音乐机器在自己纷乱的旋律的震撼下,摇摇晃晃,最后,都散架变成了碎片,整个大厅的地上一片狼藉。
  我听见克拉斯威尔又大叫起来,接着,突然变换了场景。

  我猜想,也许他想把爵士乐的胜利凯歌从他脑海里拭去;也许他在无意识中想把我搞糊涂,他没有采用一般电影剧本作者喜欢用的倒叙手法,而是相反地跳过了一段情节,把自己闪到前面去了。我们现在在另一个地方。
  也许是我诱导了他的自卑感,也许是在变换场景过程中,他忘了自己有多高,他现在只有六英尺,跟我差不多高了。
  他的嗓门太嘶哑了,我简直想叫他去嗽嗽嗓子。“我……我把你丢在‘疯狂殿’了。你的魔法使房顶塌陷了,我以为你……你被压死了呢。”
  这么说,在这次情节闪现前,他并不只是企图把我搞糊涂,而是想把我甩了。他根本不想再把我写进他的剧本里去。
  我摇了摇头,对他说:“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克拉斯威尔老兄。”我的话里带着责怪的口气。“你不能在你的章节之间把我杀了。你知道,我根本不是你笔下的一个角色。你难道还不明白这一点?你能摆脱我的唯一办法就是清醒过来。”
  “你又在叫我猜谜语了。”他的声音里几乎没有自信。

  我们站着的地方是一个宽敞的拱顶大厅。灯光效果独特而宜人:无数色彩斑澜的光束从看不见的光源射来。缓慢地移动着,聚合着,在大厅的另一头,也就是在光线聚合成一个白色光圈的下方,有一个像皇帝御座似的结构。
  克拉斯威尔对物体大小的概念实在惊人。要么他研究过欧洲最大的教堂,要么就是从小生长在大中央站。那个御座离我们足足有半英里远,中间的地上光光的,略微有点弹性。
  御座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并没有走动。我朝墙壁看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地在移动,它像一条巨大的没有尽头的传送带,把我们载向御座。
  这种缓慢却不容抗拒的移动真令人难忘。我意识到克拉斯威尔正偷偷地朝着我看。他看上去正盼着我露出惊叹的表情。我稍稍增快了它的速度,我的这种反应也许会令他失望,但他却似乎没有察觉。
  他说:“我们正在靠近‘蛇’的御座,御座前面站着他的信徒和保护者女巫盖拉。我们将需要你所有离奇的魔法来对付她,内尔帕,因为她站在一个力量无穷的看不见的防护罩里,刀枪不入。
  “你必须打破那个防护罩,然后我才能用银剑杀死她。‘蛇’虽然自称是世界的统治者,女巫盖拉的主人,但没有盖拉,他就会无能为力,就会任凭我们摆布。”
  地停止了移动,我们站在了通向御座的宏伟的台阶脚下。在一个巨大的金属平台上,“蛇”正静卧在一个发光的球体里。
  “蛇”——真的是一条蛇,一条盘绕着的巨蟒,它的头大约有一个足球那么大,正缓缓地摇过来摇过去。
  我几乎没怎么看这条蛇,因为我以前不是没见过蛇。更重要的是。御座的一侧有更值得久久注视的东西。
  克拉斯威尔对女人的品味简直无懈可击。我本来还以为盖拉是一个丑禄堪的老巫婆,但是,与此相反,如果大导演佛罗日格福德看到了这个小妞,在你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叹美色的嘘嘘声之前,他就会高举着合同书,不顾一切地爬上那些台阶的。
  她高高的个子,椭圆的脸蛋,绿眼睛,浅褐色的皮肤,每个部位都是那么无懈可击。她穿得很露——一个狭小的金属护胸,一条齐膝的绿色薄纱裙;她的左颊上还有一颗极小的美人痣。
  克拉斯威尔说了一句毫无必要的话。“我们来了,盖拉。”说完,他期待地看着我。他的话音里有一种其名其妙的自豪感。
  那姑娘说:“大胆蠢货——你们送死来了。”
  那嗓音,甜润得像大提琴上奏出的美妙音符。我真该好好称赞克拉斯威尔的想象力,但是,我不相信他是凭空想出这可爱的小妞的。我想,她是有生活原型的,也许是他认识的某个人。我真想认识她。这一定是从记忆的百宝箱里拉出来的,就跟我刚才想出麦克·奥福林和那个胡子拉碴的出租车司机一样。
  “太诱人了。”我说。“别忘了等会儿告诉我她原型的电话号码,克拉斯威尔。”
  然后,我做了些令我从此后悔的事,它们不是一个具有绅士风度的男士应该有的行为。
  我说,“难道你不知道这个季节她们流行穿长一点儿的裙子?”
  我盯着那条裙子,它的下摆突然伸长到她的脚踝,跟睡袍一样长了。
  这使得克拉斯威尔义愤填膺。他瞪着他的女朋友。裙边又缩到了膝盖。接着,我又把它变到流行的长度。
  这样,裙边就像一片发疯的百叶窗帘在她的脚踝和膝盖之间跳上跳下。一场意志和想象力的较量就在一双漂亮的长腿上展开了。盖拉那双美丽的眼睛发起怒来更迷人了。很奇怪,她似乎意识到这场战斗的性质很不适宜。
  克拉斯威尔突然怒吼起来,一大帮肺活量充沛的婴孩被同时抢走拨浪鼓时爆发出来的哭声也没有这么响亮。然后,这个有趣的战斗场面突然在一团乌黑的浓烟中消失了。

  烟雾消散后,克拉斯威尔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他的剑不见了,他那剑客的假发被扯坏了,烧焦了。他捆扎的手臂上流着鲜血。
  我不喜欢他盯着我看的样子。我刚才已经狠狠地刺伤了他的超我。
  我对他说:“你不能赢我,所以就又跳过了一段情节。告诉我,你跳过了什么?”我想把这句话说得蛮横无礼一点,然而,听起来并非如此。
  他尖锐地指出:“我们已经被捕,就要被处死了,内尔帕。我们现在在‘怪兽洞’,没有东西能救得了我们,他们已经夺走了我的银剑,废掉了你的魔法。”
  “什么也阻止不了贪食的怪兽。我们完了,内尔帕,我们完了———”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微微发着光,直盯着我的眼睛。
  他被我纠缠不休的戏弄惹得忍无可忍,他那被当众侮辱了的自我集中了他所有的脑力,决意要战胜我。
  他的这种决心源于无意识——他并不清楚他自己为什么恨我,但是实际的后果却糟透了。
  自从我无礼地侵入他大脑的最隐密处以来,我第一次对整件事的合理性发生了怀疑。
  当然,我是在努力帮助这家伙,但是……梦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怀疑战胜了自信。失去了自信后,我开始害怕起来。
  我的耳边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斯蒂夫·布莱克斯顿的声音:“只要你不让自己的大脑太沉浸进去——”
  然后是我自己的声音:“……醒来的时候也要躺在隔壁的病床上了——”
  不,不——
  “只要你不让自已的大脑太沉浸进去就不会——”
  斯蒂夫一定是自己不敢做这件事,不是吗?我醒来的时候一定要跟那家伙讲清楚。
  如果我醒来……如果——
  整件事情已经不再显得那么有趣儿了。

  “停下来,克拉斯威尔。”我声嘶力竭地叫道。“不要把眼睛再瞪得那么大了,否则我会把你的一只眼睛打下来的——那样的话,不管你是不是昏迷,你都会感觉到的。”
  “我们已经死到临头了,你还说这些蠢话是什么意思?”
  又是斯蒂夫的声音,“……巫术的交感魔力……想象来实现的。如果他想象到他幻想出来的某个东西杀死了主人公——也就是他自己——那么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主人公已经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了。而且,他也想看到我的死。但是他杀不死我。或许他能呢?布莱克斯顿怎么知道,在两个大脑飘然超俗的交流过程中,死亡这个概念能释放出多大的能量
  精神病学家们不是说,死亡的冲动,即死的意愿,强烈地埋在人的潜意识深处。但是,现在这种冲动,已经不是深深地埋着了,而是分明地裸露在马尔歇姆·克拉斯威尔愤怒而得意的目光里,
  他依靠梦境来逃避现实,但这还远远不够,只有死亡才是真正完全的逃脱——
  也许克拉斯威尔感觉到了我杂乱无章的思想,和对他强烈的死亡冲动的猜测。他挥了挥手,做了一个非常夸张的手势,就像莎士比亚戏剧中宣读最后一幕开场白的角色那样。接着,他的怪物就要上场了。
  这一次,在每一个细节上都远远超过了前几个梦境。作为一个幻想作品的创作者,这一段是他的绝唱,他编得非常出色。

  刹那间,我们就处于一个巨大的陷阱中央,四周是峭壁。没有一个旁观者。克拉斯威尔的场景里没有一个是热闹的。他喜欢用最少的角色来表观一种奇怪的、无时性的空旷。
  只有我们两个。头顶上灼热的天空中有无数个红太阳向下吐着毒焰。
  还没等我数清到底有几个太阳,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克拉斯威尔所说的“怪兽”上了。
  这时的情形有点像一只狗在一个脸盆边上嗅来嗅去,脸盆的底部有一只蚂蚁。当然,这“怪兽”一点儿也不像狗,它什么都不像。
  它是一只有七头大象那么大的巨兽,一个面目可憎的庞然大物。它的身体呈半透明的紫色,血盆大口呼呼地喘着祖气,口中长着利牙,眼睛射出凶光。
  这东西静止不动的样子都足以把人吓得半死,更何况它现在正向我们气势汹汹地扑过来。
  它没有腿,它那庞大的身体一起一伏地向我们这边挪过来。它一边摇摇摆摆地滑过来,一边从口中吐出浅灰色的粘液来润滑自己的身体。
  它正以飞快的速度郴我们扑来。30码——20码——
  我吓得四肢僵硬,动弹不得。这是真正的恶梦。在绝望中,我拼命地想找出抵抗的办法……喷火器……怎么办……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面对这个不断向前挪动的力大无比的原生质痘物,我的大脑不管用了。先是粘液,然后是合上血盆大口……我的脑袋里一片混乱——
  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是从童年的一个难忘时刻传来的深沉、缓慢、慈祥的声音——
  “从比利这儿射出的子弹没有什么东西打不死的。你在梦里遇到的东西也没有比利打不死的。从现在起,它会在梦里陪着你,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你害怕了。”
  接着,我的手好像感觉到了那冷冰冰、硬帮帮的枪托和射击后产生的反冲力;我的耳朵仿佛听到了那结实的金属块里发出的呼啸声——这所有的一切都深深地印在我的潜意识中。
  “爸爸!”我气喘吁吁地喊道,“谢谢你,爸爸!”
  那“怪兽”正在向我逼近。但是,我的手中握着比利,我对准它的血盆大口开了一枪。
  那怪物朝后滑去,它开始变小,缩作一团。我向它开了一枪又一枪。
  我再一次意识到,克拉斯威尔在我身边。他看了看垂死的“怪兽”,那怪物仍然很大,然而它正迅速地缩小着。然后,他又看了看我手中的老式自动手枪,朝上的枪管里还冒着一缕青烟。
  接着,他开始笑起来。
  这是一种迸发出来的大笑,有一点儿歇斯底里。
  他笑着,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一个个红太阳也都快速地在空中消失,变成了针尖那么大的小点儿。
  天空变得又空旷,又白净——就像天花板一样。

  实际上——“实际上”,这多么亲切美妙的字眼啊——实际上,在亲切美妙的现实中,它确实是天花板。
  斯蒂夫·布莱克斯顿正俯身看着我,他从我头上取下那个碗状的铬制仪器。
  “谢谢你,皮特,”他说。“正好半小时,你的作用比胰岛素快多了。”
  我坐起身,好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斯蒂夫在我手臂上捏了一把。
  “啊,你醒了。我很想知道你刚才做了些什么—』过不是现在。我会给你办公室打电话的。”
  一位助手正在给克拉斯威尔取下仪器。
  克拉斯威尔眨了眨眼睛,转过头,看见了我。他的脸上一下子变换了好几种表情,但是没有一个表情是愉快的。
  他猛地站起身,推开助手。
  “你这混蛋,”他大声叫道,“我要杀了你!”
  幸亏斯蒂夫和另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臂,我才幸免于难。
  “让我抓住他——我要把他撕裂!”
  斯蒂夫气喘吁吁地对我说道:“你快出去,我不是已经警告过你了嘛?”
  我赶快逃之夭夭。虽然马尔歇姆·克拉斯威尔没有梦里的铜腿钢臂的剑客体态那么魁伟,但他的肌肉还是比较发达的。

  那都是昨天晚上的事了。早上斯蒂夫打来电话。
  “治好了,”斯蒂夫的话里洋溢着成功的喜说。“他现在同你一样正常了。他说,他确实劳累过度了。他要放松一下——他决定不再写科幻小说,而写些别的东西。他一点儿都不记得他的梦了——但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是他很想教训教训那个他醒来时睡在他邻床的家伙。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告诉他。不过,你离他越远越好。”
  “这种感觉是互相的。”我说,“我不喜欢他对那些怪物的描绘。现在他打算写些什么爱情小说。”
  斯蒂夫笑了。“不,他突然热衷于西部小说了。今天早晨,他开始谈论起左轮自动手枪的社会及历史意义。他已经写好了第一个故事的题目——‘手枪统治’。嘿,你是不是在他梦里给他了一点儿提示?”
  我向他讲了梦里的情形。
  马尔歇姆·克拉斯威尔和我一样神志正常了,我不敢断定。

  三小时前,我正走在去曼迪逊广场花园体育馆的路上,去看一场重量级拳击比赛。突然,一个刚下班的警官拉住了我。
  麦克·奥福林,我认识的最魁悟、最坚强,最善良的警官。
  “皮特老兄,”他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好像帮你解除了什么麻烦,事成之后,你为了感激我,说要给我几张拳击比赛的票子,就是今天晚上的。我正在东南,这会不会是什么感应之类的东西,而且——”
  我抓住路边酒吧门的一角,定了定神。警官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我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票子,对他说:“我有点儿不舒服,麦克,你去吧。我会从别的消息来源整理出文章的。别再想那个梦了,麦克,赶快去给爱尔兰人加油吧。”
  我走进酒吧,傻呆呆地盯着一大杯威士忌。这玩意儿最能让人集中注意力了,仅次于算命人的水晶球。
  “感应。”
  不,威士忌好像在说,只是巧合,忘了它吧。
  可是感应里确实大有名堂的。潜意识感应——即梦境中两个大脑的紧密联系。但是我自己没有做梦啊!我只是在别人的梦里做个跟屁虫罢了,提提警告,还有什么呢?再说我也没睡觉。
  敲三点了——你错了!你疯了!威士忌又好像在说。

  我决定另找一个地方,喝一杯好点儿的。到赛维利夜总会去喝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我叫了一辆紫罗兰出租车。我觉得司机的后脑勺好像在哪儿见过。我不愿再去费这个神。就这样,一直到了付钱的时候。
  “50块。”他大声吼道。然后,他又伸出头。“哎,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我常在这附近转悠。”我很不情愿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你不是昨天带我去五角医院的人吗?”
  “是啊,”他说。他的下巴方方的、胡子拉碴。窄窄的前额,帽子下面露邋遢的红头发。“对啊——可是我好象还在哪儿见过你这张脸。昨天晚上,我偷空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怪梦。你好像也在梦里。我有个怪念头,你已经欠了我50块。”
  我真想再跟他开个玩笑,让他见鬼去。但是这里是大马路,不是绿色沙漠,这路牢得很,绝不可能开个口子的。
  我只好说:“给你,五张。”
  然后,蹒蹒跚跚地进了赛维利夜总会。

  我盯着酒杯,直到我的大脑开始清醒起来。我给斯蒂夫·布莱克斯顿打了一个电话。
  “我在推测,”我终于开口了。“我在异想天开地瞎想,如果我在梦里扯进几十个熟人,情况又会怎么样?要是他们在那个时候都睡着了,会不会做同—个梦?”
  “别胡思乱想了,”斯蒂夫的嘴巴里显然还塞满了三明治。“那就好比要用一个发射机同时播几十个波段。那时候,你的大脑已经成为那机器的一部分,在整条线路中,相当于一个记录仪的作用,和克拉斯威尔的大脑连接在一起——一直到接收频率提高。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想,纯粹是一个感应过程。这是——就克拉斯威尔的幻境而言,但是——”
  我再也不能忍受那巴叽巴叽的咀嚼声了,我不客气地说道:“咽下去,免得你哽住。”三明治是这家伙的命根子。
  这下,他的声音清晰多了。“难道你还没有明白,脑电流经过放大,在磁感血管中有一个回流,那台切器就充当了发射机。那两个家伙睡着时,他们无意识的大脑处于接收状态;你在白天见过他们,然后栩栩如生地把他们做进了梦里——而且通过无线电把他们的大脑和你联系在一起,扰乱了他们的大脑,让他们也做了同样的梦。你听说过梦的交感共振吗?你有没有梦到过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而第二天他就来看你来了?现在我们可以人为地做到这一点——用机器来协助梦的感应,用电子设备来增强和发射脑电波!你快来,我们还要再做几个实验。”
  “有时候,”我说,“我就想睡觉。这就是我现在想做的事—』需要机器的帮助。再见。”

  临睡前有必要喝一杯。我漫步走回夜总会酒吧。其实,我本应该回家的。
  她扭着髋部走到麦克风和乐队前面,身高5英尺10英寸,穿着一条白色紧身长袍,椭圆的脸,绿眼睛,浅褐色皮肤,左颊上有一颗可爱的美人痣。长袍的上身窄小了一点儿,不过,没有克拉斯威尔梦里的那么令人惊叹。
  在后台,我遭了那双绿眼睛的冷眼。是的,她确实有点认识克拉斯威尔。不过,昨天半夜光景她还没睡觉。我该不该告诉她我是干什么的?唉,盖拉生气了。她怎么会步入娱乐业?不过,我不在乎这个。
  我问她,我为什么会挨她的冷眼。
  她回答说:“只是我没有要认识你的想法,内尔帕先生。”
  “为什么?”
  “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我的好恶。”她皱了皱眉头,好像在尽量回忆着什么。然后又说:“总之——我不知道。我就是不喜欢你。如果你不介意,我还要去唱一首——”
  “可是,请你……让我解释——”
  “解释什么?”
  她离我而去。我目瞪口呆,看着她飘然而去的背影。
  当一个姑娘甚至还不知道你欠着她一份情,你又怎么向她道歉呢?那时候,她没睡着,所以她不可能梦见裙子事件。况且,如果她睡着了——那她也是克拉斯威尔的梦中人,不是我的。但是布莱克斯顿的机器由于一点差错在她大脑的潜意识里植入了一种对我莫名其妙的反感,要把它排除,还需要一位精神病学专家的帮助。否则一—

  我从酒吧给斯蒂夫打了个电话。他还在咽着三明治。
  我说:“我想对你的那个机器深入探讨一下。我马上就来。”
  当我路过乐队走向门口的时候,她正从麦克风前走开。她走过来的时候,我拼命盯着她看,真想把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在心里。
  “你什么时候上床睡觉?”我问道。
  只见她一巴掌向我扇来,我连忙避开。
  我说:“我可以等待。我还会见到你。祝你做个好梦。”

《神圣的梦》 作者:彼德·菲利浦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