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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_十万年后我们的真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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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十万年后我们的真实生活》
作者:韩松

正文 深渊:十万年后我们的真实生活

一、母亲
我出生在海底深渊。这里生活着人类的种群。
我出生那时,世界一片黑暗。仅有的些许亮光是从附近游过的火体虫和海萤身上发出来的。除了黑暗,便是巨大的压力。它作用在我弱小而单薄的身躯上,使我意识到将来的生活会不太容易。我出生后看见的第一样东西,是妈妈赤裸的身体。由于分娩的缘故,她靛蓝色的皮肤上显现出发暗的红斑,渗出了一片片液体,这样便把大量多余的盐分排出到体外。
妈妈在嘘嘘地叫唤,把痛苦和喜悦通过低频声音在水中传播。不一会儿,周围有了动静。
游来了几个年老的男人。他们把头探进洞穴,看见是女人在生育,便趣味索然地游到了远处。但是,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男人又返了回来,背负着一个用温鲸坚韧的胃囊制成的口袋。妈妈的眼睛放出了亮光。男人把口袋放在女人的身旁,便游走了。
这时,妈妈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猜想他就是我的父亲。她仿佛记得她和他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是,究竟他是不是我的父亲,她也委实不敢肯定。在深海里,因为水压的缘故,人类忘性很大,只能记起刚刚发生过的事情。
我的妈妈与许多男人都做同样的事情。因此,说到底,谁是孩子的父亲都无所谓,也没有意义。男人们仅在这一段时间里呆在深渊,做女人的伴侣和庇护者。不久,他们就会结队浮游到另外的海域,去寻找新的食物和别的女人。
在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里,一切过程都是短暂的。这是我即将面对的现实。
二、过路的客人
比较有意义的是食物,连我也似乎察觉到了那口袋里的东西与我的未来有着紧要关系,因而心中洋溢起出生后的第一番喜悦。
那里面盛着沙蚕雪白鲜嫩的肉啊。
我的几个哥哥姐姐也从洞穴深处浮了出来,在一边贪婪地看着。
这时,又有声音由远而近,那是另一群男人在游动。他们发出低频的悦耳哨声,在水中,很远便能使女人知道他们的来临。在海洋深处,人类的视力已经严重退化,但我们的听觉却发达了起来,能够分辨出数千米外的声音。条件反射一般,我们种群的妇女都匆匆从洞穴中游出,像一群饥饿的梭鱼。
新来的男人体侧生着宽厚而好看的鳍。女人们亢奋起来。这些男人属于别的族类,他们给沉闷的海槽带来了新意。女人们内心早就渴望着新的庇护者现身了。
我嫉妒地看见,受本能的驱使,刚完成生育的妈妈虽然十分疲惫,却也强打精神往外游去。一个巨大的躯体光临了我家,他浑身发散着纷乱的银色光芒,使我们的肤色相形见绌。银色是他们那一族求偶的信号,而我们种群的男人则只知道胡乱摆动粗笨的身体。这些男人的体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我们的男人相比,他们更漂亮,也更年轻。
是否在他们生活的海域,食物、氧气和矿物质更丰富一些呢?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你是从哪里来的?”妈妈柔声问。
“另外的世界。” 陌生人简单地答了一句。
另外的世界!这出人意料的清晰回答,也使我的蒙昧之心猛然一懔。
但男人不再多说,便急不可耐地与妈妈相拥在了一起。
这时,我察觉到另一个男人,也就是我的”父亲”,在一个黑暗的水层中阴郁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就像一只气急败坏的尸斑鳐。
然而,新来的男人并没有打算在这个海槽滞留,他们与我们的女人交配后便匆匆离去了。水中残留着渐渐远去的哨声,以及银色光环的碎影。他们带走了另一个世界。
但是,来自那个世界的信息,已经和着咸咸的海水滑入了女人们饥渴的身体,也第一次潜入了我幼稚单纯的听觉和视野。这会使未来产生什么差别吗?
我的妈妈仅仅知道这个世界,熟悉这条海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类就已不再洄游。在这里,我们不停地生育、死亡,存活的仅是极少数人。我们住在岩礁上的洞穴中,这里原来是巨型虾蛄的栖身之地,人类赶走了虾蛄,把它们的洞穴改造成了我们的居所。
我有十七个哥哥姐姐。稍大一些的已能在妈妈带领下学习浮游和觅食。当他们能够独立生活后,其中一些也许要去到另外的世界,加入各种各样的男人种群,留在那里,进化出鳍,或者银色的皮肤,或者某种特异本领。
这也将是我的宿命。
三、婴儿
男人们消失后,妈妈才有机会来关照我。在妈妈眼中,我是一个小个儿的男婴。我周身粉红,这使我与大部分鱼类区别开来。
但等我长大一些,肤色会变成不可思议的靛蓝色,这样,当我游动时,身躯会奇妙地与浅层海水融为一体,以帮助我避开凶猛的天敌比如大海鼠和吊睛鲨的攻击。这是我以后才会懂得的事情,当时,我只是很不安分,着急地在袋囊中挣动,大哭大喊。这是因为饥饿,也是因为委屈。内疚的妈妈急忙把我抱了出来。
在她温暖的怀抱中,我挣扎着寻找一样东西。
这证明了我智力的正常,妈妈因而感到了宽心。
她温柔地把身体凑近我的面部,甜美地闭上双眼。在咸涩的海水中,我闻到了一股让人眩晕的气息。我一口咬上妈妈尖挺的奶头,并且故意用了很大的力气。她疼得一哆嗦,却把乳头往我嘴里更深地送去。
我吃奶的节奏均匀有致,呼吸也顺畅得体。妈妈想必觉察到了这一点,因而满意地微笑了。
这时,她一只手抱紧我,另一只手揭起我的耳轮,去找那后面一层褐色的薄膜。那是鳃。许多孩子没有鳃,他们生下来便会因窒息而死。我有鳃的事实使妈妈又松了一口气。
我美美地吮吸了一阵,心情愉快地把奶头吐了出来。这时,妈妈把我向前托举,然后松开双手,让我直接掉落在水里。我扑腾了一下,海洋的巨大和空虚使我茫然失措。人类的孩子在刚出生时都像我一样怕水,这与其它海洋生物不同。妈妈见状赶忙伸手把我搂起来,但她知道,我很快就会习惯海洋,不久我便会无师自通学会游泳。因为她看到我的手指和脚趾间都长有蹼,有的孩子生下来便没有蹼,他们将夭折。
海洋人每三个婴儿便有一胎畸形,没有人知道其中的道理。但我却幸运地属于那三分之二。由于疾病和天敌,通常一半孩子会在童年期死去。孩子们的优势是发育速度,深渊中的生物都以极快的速率成长,这样可以最大限度避免因幼年期过长而受到伤害,但我们的寿命也因此非常短暂。不过,人类是具备智力的种族,甚至在整个海洋生物群中,智力也是最发达的一种。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这显然是另一个优势。
然而,由于人类生育能力的退化,更由于海洋生态正在发生的变迁,人类总的数量却在下降,尽管这种变化很难觉察。 进化的大限正在临近。因为我们大脑的混乱,直到人类灭绝的那一刻,我们也感知不到任何亡族的迹象。
“宝贝儿,谁能保证你将来怎样呢,生下来算是便宜了你。”
那一刻,妈妈就这样慈眉善目地凝视着我,嘟嘟囔囔说。她对每一个孩子都这么絮叨,如同念咒。她相信语言的魔力,这是我们从陆上继承下来的遗产之一。
因为我吃奶时那股可爱的倔犟劲儿,妈妈给我起名叫做”海星”。
四、大海鼠
吃了甜甜的奶汁,我便困乏了,眯上眼睛准备睡觉。妈妈把我凝视了一阵,也迷瞪起来。人类在海洋中的睡姿,仍然保持着我们当初在陆上时的习惯,需要倚靠着某种实在的物体,比如洞壁或者礁石,而我此时赖在妈妈的怀中。但是我们再也不会做悠长的美梦。偶尔有梦,也是快速而片断的,没有任何可供回味的连贯情节。我们必须保证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即惊醒。
在海洋中,危险比比皆是。
现在,一种危险正在到来。
刚睡一会儿,我和妈妈便被一片响亮的泼泼声吵醒。
妈妈脸上呈现出了可怖的神色。那是大海鼠在穿过内波快速游来,妈妈瞪圆眼睛盯住洞口,僵住了不能动弹。
但声音在附近停息了。
俄顷,传来了女人的惨叫。附近的一个洞穴遭到了袭击,有孩子被大海鼠叼走了。
那个洞穴中乱作一团,惊叫连连。一个可怜的母亲在大声呼叫援兵,而我们却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又是惨叫。一定不止一条大海鼠,不止一个孩子受了伤害。
泼泼声又凶险地响了起来,这回是向我们这里靠近。
这时候,我看见妈妈努起嘴来,发出一串低沉而悠长的哨声。这种哨声今后将久久回荡在我的脑海中。
妈妈在呼唤电鳐。
说时迟,那时快,洞口露出了棕色的鼠头,一对冷漠的环状眼,对称地嵌在前额上。像人类一样,从陆地重返海洋的鼠类,具有良好的立体视界,这使它们能够在不同的水层灵活地搜寻猎物。现在,这双得意洋洋的眼睛正朝我们阴险地窥视。大海鼠是人类的天敌。这个游泳能手,体长达两米。
大海鼠很久没有出现了,但现在它们竟然找上门来。
这似乎是海洋环境和生态正在发生巨变的又一个明证,但却不能被人类认识。
退化的我们只知道应付迫在眼前的危机。
妈妈朝洞穴深处一寸寸退缩,她身后的孩子一片惊叫。大海鼠张了张尖嘴,吐出一根紫红的舌头,一股腥臭的浊浪涌向我们,盛食物和婴孩的囊袋都晃动起来。在孩子们的惊呼声中,大海鼠开始朝里面钻,但身子被一块岩礁卡住了。它一使劲,礁石发出了怕人的咯吱声,纷落的碎屑在水中雪花般漂荡起来。
此时,惟一不惊慌的却是我。我还不太明白眼前的情形意味着什么,挣扎着朝前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要去触摸那鼠头,嘴角漾起好奇的微笑。
妈妈吓坏了,忙一把把我塞进鲸鱼胃囊。
勇敢的妈妈用身体挡住孩子们,无畏地面对狞笑状的鼠头,发出一阵更加急促的唿哨声,大海鼠也怔了一怔。这时,电鳐嘶嘶叫着及时赶到了。大海鼠抽搐了一下,朝后缩去,外面的波浪随即翻卷开来。人类与电鳐结成了盟友,有着共生的关系,在危急的时刻,电鳐前来救助人类,驱逐恶魔。
一群精灵般的电鳐包围了三头大海鼠,发起源源不断的攻击。这些椭圆形的鱼儿身上长满五彩斑纹,它们头侧和胸鳍间的发电器能释放出电流。大海鼠被电流击中后便痛苦地喘息,并且翻滚扭曲。
男人们也姗姗出现了,加入了战斗,朝大海鼠投出一支支水矛。
被认为是我父亲的男人也在其中。妈妈感激地看着他,他却没有注意到妈妈的目光。战斗正酣。
最后,三头大海鼠均受了伤,落荒而逃。
海洋又恢复了平静,水层中仍弥漫着大海鼠身体散发的腥臭味,男人们把食物投向撒欢的电鳐。但附近的哭声仍在连绵传来,让人心情黯然。隔壁人家有两个孩子被大海鼠咬死了,妈妈没有理会这个,因为不是她的孩子。
这时,我的父亲又腼腆地游了过来。他的腹部有两道新鲜的齿痕,想必是大海鼠的杰作。妈妈迎了上去,仰身在父亲的腹部下面,伸出舌头轻柔地舔那伤口。男人闭上双眼,低声呻吟。然后,他忽然抚摸起妈妈的后背和前胸,两人抱在了一起。再后来,男人像是得到了满足,影子一般从妈妈身上掉下来,又影子一般游到了远处。
漫漫长夜又笼罩了深渊。妈妈用一种知命的眼神注视着不可逆料的海洋,长叹了一声。这时她注意到我睁大眼,朝她静静地观察。我投出一道怪异的深邃目光,妈妈没有见过海洋生物发出这样的目光,这令她十分惊诧。
五、食物
睡了又醒,如此反复了三五次,妈妈才带着几个稍大的孩子出外觅食。仅靠男人们的馈赠已经不够,要自己采集食物才能存活下去,即将过独立生活的孩子们必须学会觅食的本领。
妈妈游出洞口时,忽然感到一阵虚弱,身子往水底一沉。
青春已逝,她第一次产生这样惊惧的念头。海洋人类没有时间概念,但体内的生物钟告诉妈妈衰老正在到来。
不知不觉中,时光如飞,妈妈又生育了好些个弟妹,包括我出生后她与银色男人的结晶。
而我也长大了一些,妈妈也开始带我出游了。
作为一个男子,我过于瘦弱。妈妈心里清楚,这可不是海洋女人喜欢的类型。此时的我一切都显得平常,游速不比别的孩子快,力气也不像真正的海星。我也再没有投射出那种深邃的目光,让别人觉得我神异。
但妈妈仍然对我倾注着爱意和希望。所有的孩子,从理论上讲都有着远大前程。妈妈一厢情愿地以为,年轻的新一代将给衰落的种群注入复苏的气息。
妈妈通常带领我们去到海槽底部,这里延伸着一段平展的缓坡,分布着丰富的食物源。各种发光生物把这一带映照得幽幽发亮,我见到了匍匐爬行于海底沙地上的各种螺类、海星和寄居蟹,还有附着在岩礁上的珊瑚虫、水螅虫、牡蛎和贻贝,以及从地下钻出来的梭子蟹和海蚯蚓。对虾则神经质地在水层中穿梭,它们的大螯漫无目的地噼啪作响。妈妈告诉我们,这些都是人类的食物,她教我们如何捕获它们。
我的个头要比同龄的兄弟们小,但我却是最活泼的分子之一。我常常游到队伍外面去。这时,妈妈便要大叫:“海星,赶快回来,小心大海鼠吃了你!”
不过,自从那次大海鼠光临之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见到过这种可怕的动物。
我看见一群电鳐嗖嗖响着正从附近游过,不禁微笑着朝它们招了招手。
有一段时间,我总是跟妹妹水草在一起。我们结成对子,一起追逐底栖和浮游的动物。
但是,我仅仅试了试用海衣草编成的网罟捕捉毛虾,便感到了厌烦。我觉得,这应该是女孩子们干的活。
“水草,还是你来吧!”我大声招呼。
水草很听我的话,翩翩作态游过来,轻巧地抄起小网,灵活地扑向虾群。
我则呼啦一下潜到海底,寻找海胆的踪迹。我用小水矛刺伤了一个海胆,但却没有办法把它捉拿回来。
我于是改变了策略,去抓红头线虫和翡翠扇贝。末了,我把几个鲜艳的猎获物当作礼物送给水草,水草高兴地笑了。
“海星,你真好!”她甜美的容颜和声音使我一阵发呆。
有时,妈妈会带领我们一直往上浮。我们来到了水质透亮得多的地方,那是明媚的阳光能够抵达之处。阳光是一种陌生事物,与我们相距甚远。我第一次看见阳光,猛地一阵恍惚,停滞在水中。那是另一个世界在向我招手啊!我在寒冷的阳光中神往了一会儿,才继续向前游去。
我们眼前出现了水中的茂密森林,各种植物迷人地缠绕着,撩人地荡漾着,有的长得有十几个孩子那么高。五颜六色的珊瑚礁也一朵朵向我们招摇。这里是神异的龙宫世界,宝石灿烂,灵光闪烁,动物种群也与深海不同。
这时,妈妈便教我们辨别紫菜、海带、石莼、海草、海萝与红树的差异。她说,其中的大多数,都能为人类所食。我们兴高采烈,着手采集。植物们随着水波晃动,发出悦耳之音,好似仙乐。我听得专心,不禁手舞足蹈。一些孩子撒着欢朝森林深处游去,妈妈急忙叫住他们:“宝贝们,不要着急,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些事情呢。”
她说,森林中也存在着危险。有一些植物是人类的天敌,比如食肉藻和毒苔,千万要避开它们。她一边描绘它们的长相,一边招呼着孩子们:
“石贝,你这个鲭鱼脑袋,别靠近那个发绿光的珊瑚!”
“泡沫,冒失鬼,不要碰那株金莲草!”
“纤毛和涡涡,互相看着啊,别离群!”
妈妈拥有丰富的海洋生物知识,这让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要呆在妈妈身边,我们便感到安全。但这很快被证明是一种假象,因为,终于还是有人游散了。这回不是我,而是水草。
“水草,你在哪里?赶快回来啊!”
着急的妈妈带着我们大声呼唤,她的脸上显露出了不祥的神色。
不远处传来了细声细气的尖叫。
水草被缠住了。捕获她的是一簇悄无声息的水笔仔。这种矮矮的岩灰色植物,一直静静地盘坐在礁壁上等待猎物。水草没有听妈妈的话,自己又不认识路,贸然游到了丛林深处。植物忽然伸出了巨舌般的枝条,伞一样把她卷走了。妈妈明白,发生了这种险情,只能听天由命。隔着密林,她一筹莫展地看着女儿在水笔仔的缠绕中挣扎。外层,是水笔仔的哨兵王海桑,它们与水笔仔形成了共生关系,与人类对峙着。
植物没有心智,但这种敌对,又似乎是一种心智的表现。天意安排了人类的宿敌,使大家世代为仇。
我们便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水草纤秀的肢体在植物叶片的大网中痛苦地扭动,她每动一下我的心也随着抽搐一下。这时,人群中忽然冲出一个身影,那是我,我与水草是那么的要好,我决定冲上去把她解救出来。
“危险!”妈妈歇斯底里地大叫,朝我追来。
就在我即将接近那植物的一刹那,妈妈及时赶到了我的身后,一把把我拉了回来。但是,水笔仔和王海桑同时伸过来的舌头还是触到了妈妈。妈妈腿上渗出了鲜血,我吓得魂飞魄散。不过,流出来的血是红色的,这表明没有毒素浸入。
这时,水草已不再叫唤和挣扎。她平躺在一堆树枝中,像是安稳地睡着了。树叶会分泌浆液,过不了很久,便会分解她,连骨头都会化掉。妈妈知道,女儿将成为树的一部分。她的体液将流布于树的全身,变成后者的养分。她的灵魂将在那植物的伞盖顶端张大眼睛,等待捕猎下一个倒霉鬼,而水草本人,便是被上一个死去的人捉住的。她只是转换成了另一种生存形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海洋中就流布着一种传说:吃人的大海鼠、吊睛鲨和食肉植物,都是由死去的人变化而成的。
妈妈自责疏忽。她的确年纪大了。
但她没有落泪,只是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便带着我们游走了,开始了新一轮觅食。
为了安全,妈妈带领我们汇入了别的母亲统率的群体。
六、我
水草的事件给我以莫大震撼,但我还没有死亡的概念。
我问妈妈,水草留在那里做什么。
她答道:“她睡去了。”
“那么我也要睡去,跟她一道睡。”
“不可以,你在洞穴这里睡。”
“为什么水草要到那里去睡呢?她好像并不情愿。”
妈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也不敢告诉我,水草变成了一种伤害生命的精灵。她只是说:“因为她要与植物在一起,她要与植物一起成长。她是植物的一部分。”
这大约便是宗教意识的萌芽,而妈妈并不知觉。她只是朦胧地感到,人类的生命被海洋中一种无形的东西主宰。
所有的植物、动物、水和礁石,都具有某种灵力。人类无法知晓其中的奥秘,也从没想到要去了解。
而幼小的我不懂得这些,我只是为那天的事情感到恐惧和伤心,我不想水草留在那里。我想要她回来,同我一起玩耍。
是啊,她怎么可能是植物的一部分呢?我们都来自妈妈的身体。难道妈妈曾经也是一株食人的植物?
我把我试图救助水草的想法向兄弟们讲述,大家却把我嘲笑了一通。
“你怎么行呢?你这笨蛋。”
“就是呀,海星,连海胆都杀不死。”
“要不是妈妈拉他回来,他早被水笔仔吃掉了。”
“我们都不行。”
“或许,那些大男人才可以吧。”
“至少,得用长长的水矛。”
“那些男人呀……”
我想起了男人们驱逐大海鼠的惊险场面。大海鼠是可怕的动物,比水笔仔要可怕得多。能够驱逐那种恶魔的人们,也一定能够战胜任何食人的植物。我由此开始了对成年男子的幻想:他们游动时,强劲的身躯发出礁石般的幽暗光芒,腿像是粗壮的海藤,他们茂密的毛发蒸腾出浓烈的气味,搅动的水纹成了奥秘无穷的图画,他们经过时海水发出响亮的爆裂声。他们与居住在洞穴中的这一群妇孺有着那么多的不同。
我闭上眼睛,幻想游动的是自己,不觉划动起手臂。但眼前出现了水草,我记得她最后对我说的话:“海星,你真好!”
我又伤心起来。我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也将属于男人的群落。我会成为海洋中的强者,让水草永远伴随在我的身旁。
七、男人
逐渐,在我心目中,男人以两种形象出现。
一种是手持尖尖水矛,背负食物袋囊,赳赳武士的样子,他们是水世界征服者。我常幻想自己与这种形象融为了一体。
另一种是他们与妈妈在一起时的形象。这时,他们好像是一种我不熟悉的虚幻生物。当这种情形出现时,我很难形容我的感觉。
我以前不太注意这个,但最近,却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加以留心。
男人和妈妈在一起时,妈妈便眼神迷乱,唔唔地呻吟。有时,她会显得不安,侧过头来狠狠瞪我一眼,那是在敦促我离开。那一刻,我说不清妈妈是美丽还是丑陋,便怏怏地游开了。
男人中有一个人来的次数最多,妈妈对他也特别亲热。这时,妈妈会允许我呆在一旁。
“他是谁?”等男人走后,我忐忑地问。
“他是你的父亲。”妈妈说。她察觉到了小孩心中的醋意,不禁在惘然中夹杂着喜悦。
“父亲?”这时我记起我以前其实就知道这个人,但我觉得那个男人太老了。
男人们临走时总是留下一些食物。这让我们嬉水欢呼。
我对妈妈身边的男人怀着羡慕与仇视交织的情感,它破坏了男人在我心目中的第一种形象。这时,一些哥哥已开始过独立浮游生活,偶尔回家,只有一个目的:找妈妈。当哥哥与妈妈的身体缠绕在一起时,我脑子深处轰地震响了。吃惊、委屈和嫉妒在我心底交织成了一团纷乱的海底潜流,其中还混杂着强烈得难以言说的不安和厌恶。然而,我今后也会跟妈妈这样吗?
我不敢往下想!
哥哥也为我们留下一些食物,然后便吃吃地笑着游走了。
妈妈用担心而迷恋的眼神目送着哥哥。当她发现我正在一边看着时,便难为情地瞪了我一眼。这时我身上像被电鳐电了一下,火辣辣地转身游开了。
我有六个姐姐,三个妹妹。偶尔,我会想到已经淡忘的水草。
年龄稍大一些的姐妹们只能在下一次潮汐到来时,独立门户。这时,男人们才被允许来找她们,这是种群中的习俗。
但是,我和还在洞中的兄弟们,面对我们的姐妹,却滋生着某种新的情感。我们怀抱了难言的羞赧之心,在见到她们时便急急地掉头离开。而实际上,我们对她们的兴趣却与日俱增。她们在表面上也与我们若即若离,但眼神中的调皮味道少了,温柔色彩多了。她们身上的气味,也渐渐与男人的不同起来,使我们颇有些晕头转向。
我们同时也憧憬着邻居家的女孩子们。她们不是我们的姐妹,因而便显得更为神秘。我注意到了她们身体的蓝色也淡一些,有些人的腹部生出了美丽的虎皮斑纹。
她们是与我们很不相同的另类,需要用一种全新的态度和方法来对待,但我们很难与她们相逢。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正使种群日渐衰落。我产生了对女人的最初感觉,她们是一种矛盾而异样的存在,既让我恶心惶惑,又使我满怀渴望。这样一来,我也重新开始了对男人和对自己的评价。
对我和兄弟姐妹们的身心变化,妈妈既兴奋,又焦虑。
她已经老了。她最关心的,是在她死去前,这些孩子们都必须长大,成为猎手——捕猎海鱼和藻类,也捕猎女人或者男人。
八、狩猎
孩子们的数目又减少了。深渊中最近发生了瘟疫,一些人死于非命。现在,妈妈身边仅剩下了十一个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妈妈便带领我们去观摩狩猎。我们多少能够理解她希望我们尽快长大的迫切心情。
我们缓慢地游动在男人们的身后,来到了一处普普通通的浅海沟。男人们将在这里狩猎巨大的沙蚕。
妈妈带着我们离得远远的,躲在礁岩的后面等候观看狩猎的壮观场面。
我们看见,男人们携带着锋利的水矛,小心翼翼地潜到海底,借助水母和海萤游动的光芒,仔细地寻找什么。沙蚕在海底掘出了长长的隧道,直通往它们居住的洞穴。男人们在搜索沙蚕留下的痕迹和气味。
狩猎队中,如今大多是老人。妈妈模糊地回忆着,在她年幼那时,似乎不是这样的,她不禁忧心忡忡。
我看见,父亲也在队伍中。他现在已经衰老得快游不动了。
男人们很快发现了沙蚕出没的痕迹,那是一条凹下的半圆形甬道。沙蚕身体直径可达两米,因此甬道也大得惊人。甬道到达一块巨石边,便消失了,沙蚕大概就从这里钻到了地下。
以巨石为中心,男人们围成了一个圆形的阵式。一个男人模仿起了沙蚕求偶的声音。
不一会儿,大片的软泥和海水开始翻动,一条沙蚕从海底探出了它肉瘤似的头颅,泡囊般的眼睛愚笨地朝周围打量。很快,它的整个身体也钻了出来。沙蚕长长的身体五彩斑斓,上面长满无数疣足和刺毛,正在不住地颤动。
说时迟,那时快,男人们纷纷投掷出水矛。
沙蚕肥硕而愚笨的身躯被射中了,猛烈地扭动起来,随后缓慢地爬行逃窜。男人们劈波斩浪,紧紧追赶。不一会,这长虫又中了几支水矛,它们像刺一样,歪斜地插在沙蚕丰满而多节的身上。
沙蚕痛得大声吼叫,低沉连绵的声音撼人心腑,一直传到了我们的藏身之处。我感到礁岩也在颤动,不禁为沙蚕和男人同时悬起一颗心。
男人们追了上去,毫不留情地向猎物发起连续攻击。沙蚕虽然是庞然大物,但却是一种以小型浮游生物为食的滤食性底栖动物,在灵活而凶猛的人类面前,显得没有还手之力。
它渐渐逃不动了,黑血在海水中泛涌。最后,它停了下来,卧在海底一阵阵喘息。男人们欢呼着逼近了它。
但这时沙蚕的尾巴却猛然摆动起来,搅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海水一片混浊。几个挨得太近的人被尾巴扫中,忽悠悠沉入了海底。
我的父亲这时勇敢地攀上了沙蚕的背脊,又向它的头部爬去。他手执水矛,准备去刺沙蚕的眼睛。
但是,沙蚕头顶一簇粗大而中空的刚毛中忽然喷出一股液体,把父亲掀翻到十几米外。其他的男人惊呼一声,四散开来。
很久没有捕猎沙蚕了,记性差的人类忘记了沙蚕具备的危险性。
喷毒液是沙蚕最后的自卫方式,这也极大地消耗着它体内剩余的能量。
男人们愣了片刻,又一齐投掷出水矛。沙蚕终于不动弹了,大家才又游近了一些。我的一个哥哥扑了上去,把水矛唰地刺入沙蚕的巨眼。沙蚕低吼一声,翻滚起来,一切又都看不清了。其他人冲了上去,把更多的水矛扎在沙蚕身上。血、水、毒液和泥浆混成一片,四周的鱼虾都惊惶地逃走了。整个过程中我的心脏在急跳,有时我被吓得闭上眼睛,但沸腾的血液直冲入我的大脑,使我又忍不住睁眼看去。
我想像自己有一天也会加入这样的战斗。
混战终于结束了。体长二十多米的沙蚕静静地躺在海底,但它凶狠的长长触须仍在摆动,像是还活着。
男人们这回等了一阵,才小心地围拢过去,开始用贝刀切割它鲜艳夺目的肉身。我也凑近了去看沙蚕,发现它的眼睛有我的脑袋那么大,里面颤巍巍地插着哥哥的水矛,晶体破碎,珍珠一样闪闪发光,汩汩流淌着乳白的黏液和浓黑的血水,悲哀地注视着我。我在心惊胆颤的同时感到了无比凄凉,似乎并不只是为它的死亡。
在另一侧的海底,一动不动躺着几个人,他们永远不会醒来了,其中有我的父亲。本来,捕猎沙蚕不需要付出这么重大的牺牲,但我们的种群正在退化。妈妈注视着父亲那七窍流血的尸体,心里默数着他身上的无数伤痕,叹息了一声。我对父亲的死没有什么感觉,只是,男人这么样就被笨拙的沙蚕杀死了,使我颇感失望。这时我才意识到,水草是永远不可能被救回来了。
父亲的尸体将漂走或者沉入海底,变成食腐鱼的食物。这里的人们不懂得埋葬死者。
大海便是坟墓。人类来于此,也归于此。
九、成长
孩子们在逐渐长大。
在成长的过程中,我总是吃不饱。食物供应严重不足,海槽中生物的数量一天天在减少。
然而,我更多感到的还不是饥饿,而是意识的浑噩。
这是我注视黑暗深渊时产生的一种奇怪感觉。
黑暗是无边的,海槽之外,是没有尽头的大海。我无法想像那巨大水体的后面还遮蔽着什么事物,我也无法明白,海洋中的生物,为什么长得与人类不同。我们有两条腿,而那些生物却都没有。
人如果像鱼那样,有鳍和尾的话,会游得更快一些,许多人便会及时逃离危险。可是,人类为什么偏要用笨拙的双腿拍打水流?
另外,海星为什么是五角形的?大海鼠为什么那么凶狠?
还有,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动物和植物要与人类为敌?
我们为什么要生活在如此险恶的海洋中呢?这难道真是命中注定?
我思考着这些忽然漫上心头的奇怪问题,在洞口久久地发呆。这时,我看上去便像一根漂浮的腐烂藻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快死了。我无精打采的样子使妈妈很是担心,她想,这孩子与常人不太一样,他会不会得了什么怪病?不过,妈妈的担心显然多余,我仍然在顺利地成长。
我此时已克服了面对女人时的心理障碍,开始与一个叫百合的女孩有了较多的来往。
百合也是妈妈的孩子,但不知她的父亲是谁。她早我一个潮汐段出生。她发育得很好,小小年纪,乳房已经鼓鼓的了。每当我看到百合,就依稀看到了水草的影子。水草要活着,差不多也这么大了。
像对待水草一样,我采摘珊瑚送给百合,省下食物给她吃。
“海星,你真好!”再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我心头一热,又一阵酸楚。我冲动地想把这个纤巧的小姐姐拥在怀里。
而她的眼神表明,她也这样期盼着。
但是,我眼前出现了妈妈与哥哥绞缠在一起的一幕。这时,一种更为遥远的记忆涌上心头,使我感到可怖和反感。我神情古怪起来,黯然地转身游走了。
不久,我遭遇了新的麻烦。
一次,我在海底杀死了一条红鳍,携着它刚要回家,却遭到了五个孩子的拦截。打头的是一个体侧有鳍的弟弟,名叫须腕,是那银色男人的孩子。他长得体魄雄健,连一些哥哥都听他的指使。
他们凶狠地阻住我的去路。
“你们要干什么?”
“把红鳍给我们!”
“这是我捕到的,为什么要给你们?”
“因为我们想吃它。”
“想吃它,你们自己捕去呀。”
“我们就要你手中的!”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蛮横无理,十分吃惊,也大为生气。我坚决地说:“我不会给你们的!”
他们互相使了一个眼色,齐齐地冲了上来,把我按到了海底。红鳍被抢走了。
“另外,你今后不得与百合说话!”他们临走时对我咬牙切齿发出警告。
这是我第一次受到来自人类的攻击。相较于害怕,我更感震惊。我躺在海底,半天不能爬起来。眼前的海洋忽然呈现出一种陌生的性状。我感到极端的孤立无援,好像整个世界都背离了我,不禁浑身颤抖。
过了许久,我才怏怏地回到洞中。妈妈看见我身上流血,惊问怎么啦?
我说:“岩石划破的。”
从这时开始,我开始思考另外一些问题。
一些人为什么能强迫和指使另外一些人?
银色皮肤的孩子与蓝色皮肤的孩子难道注定要成为敌人?
最凶狠的动物是什么?是大海鼠,还是人?
人类到底是一种什么动物?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们今后要到哪里去?
我询问妈妈,妈妈也回答不上来,只是为我的问题感到吃惊,以前没有人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她深情而忧郁地注视着我,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才能熨平我心中的不安和怀疑。
我从来没有对妈妈有过如此的失望。
而这时百合似乎也疏远了我。
当我找到百合,想诉说心中的苦闷和委屈时,她却神色慌张地不敢与我搭腔。
“你怎么啦?”
“没什么。今后我们不要在一起啦。”她说。
我默然无语了。我知道是须腕在作怪。
不久,我看到须腕和几个哥哥轮番把百合压在身下。他们格格地笑着,百合也在无耻地浪笑。
我周身的血液顿时如同海底火山就要喷发!
一天,我起了一个连我自己也不敢置信的念头:我要杀掉须腕。
这是我第一次产生了复仇之念,这是一种别人不曾有过的想法。
复仇的冲动越来越强烈,以致我游泳、捕猎和睡觉都在受它煎熬。我有时觉得它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很早就像阴险的水母一样潜伏在我的脑海底部,只是以前没有诱因使它浮动出来罢了。
我终于决定发起攻击。
这天,我埋伏在礁石后面,在须腕游过时,向他投出了水矛,可惜,我的过度紧张使水矛偏离了目标。银色男人的孩子一声嘶叫,立即游来了几个哥哥,都拿着武器,把我团团围住。
“打死他!”须腕大叫。
哥哥们还在犹豫,须腕夺过一把水矛,投了过来。我一闪身,水矛在一块礁石上发出闷响。很快,又有一支水矛滑行过来,我又闪过了。但第三支擦破了我的手臂,鲜血流了出来。
这时,妈妈出现了,她愤怒地喝令停止打斗。
银色男人的孩子说:“他先打我!”
我一言不发,眼中的怒火却可怕地喷向他。须腕也不示弱,恶狠狠地瞪着我。
妈妈说:“你们都是手足兄弟,不要这样,这样不好。”她先安抚了须腕一番,又把我拉到一边,用嘴吮吸我的伤口。我闭上眼,发出呻吟。这时我就在痛楚中感到了温暖和爱意。我的委屈和怒火消减了下去,却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
“你不要惹他们。他们会杀死你的。”妈妈流着泪说,“你要学会好好地活下去。你最让我不放心了。”
妈妈感到自己年老了。世界是孩子们的,而他们却过早地开始了互相杀伐。这是她那个时代没有过的事情。
十、灾难
海洋剧变越来越厉害,终于影响到了人类的生活。连续一些日子,我感到水温在上升,但是水体却平静得出奇。
我还注意到往常路过洞口的小蟹,很久都没有出现了。
有一次,大群的金枪鱼从附近迁移而过,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队伍闪闪发光,壮观的景象实属罕见,让我们过足了眼瘾。然而妈妈脸上却露出了忧色。
食物更少了。男人们常常空手而归。紫菜不明原因地死亡。到处都漂荡着茸茸尸体。
一天,远方忽然传来了摄魄勾魂的声音。那是一种低沉但强劲的轰隆声,像是什么巨大的东西在连续坍塌,跟着出现了无数惊惶逃窜的鱼群。可怕的声音中途停歇了一会儿,又连绵不绝地响起来,最后变成了狂啸,像是千万头水怪扯长脖子一齐叫唤。水层中涨满了大大小小的泡沫,还有断肢残体的死鱼死虾,海水发出让人头晕脑涨的恶臭。
然后,水体激荡起来,像一座崩溃的山峰向我们猛地抛来。海啸正把整个海洋从下往上用力搅动,海流浩荡向前,巨藻被狂涛连根拔起,古怪地旋转,甚至连一些贝类都被从礁石上扯了下来,纷乱地翻滚。
妈妈和我们藏在洞穴中,听着外面山崩地裂的声音,一言不发。一会儿,男人们也颤抖着挤了进来。我们觉得天旋地转,不知过了多久,海啸不但没有平息,而且越来越猛烈了。一股股软泥开始张牙舞爪沿着斜坡疾速涌来,海底的礁石有的被泥石淹没,有的被水流掀动得狂飞乱舞。
这时,我们建在岩壁上的洞穴也开始摇晃,石头一块块掉落漂走。我们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顷刻之间,整个岩体就坍塌了。
这真是灭顶之灾呀,洞内的人都被掩埋了。很快,水流又冲走泥石,幸存者刚从乱石中探出头来,又被卷入漩涡,消失在远方。
我紧紧抓住一块岩石,随着它翻滚。它冲到几块礁石边,幸好被卡住了。我不敢松手,牢牢抱住石头,眼前飞快地流过几个兄弟姐妹的身体,百合也在其中。我伸出一只手去拉她,但没有抓住。
几个银色男人的孩子也浮了过来,他们以为凭借自己游速的优势可以逃到安全的地方,但水流太急了,他们反而更快地成为了海洋的牺牲品。只有像我这样被卡在石头缝中的孩子,才侥幸地活了下来。
我四顾寻找妈妈,但看不见她在哪里。
这时,须腕也漂流了过来。他向我露出求救的眼神,我没有理睬。他用一种很怪的姿势挣扎着游近,一只手竟然抓住了我附身的岩石。我想也没想,用力把他的手掰开,又狠狠踹了他一脚。他一下被湍流冲走了。我紧张地注视着他,看见他手脚乱摆了一会儿,便不动弹了,很快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这是我制造的第一起谋杀。我颤栗了一会儿,随后,奇怪地浑身无比舒坦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狂潮渐渐落了下来,水流缓慢了,海底逐渐恢复了平静。
这时,我终于发现,妈妈也卡在一个石缝中,已经昏了过去。我正准备游到她那里去,忽然被眼前的情形吓坏了,一个巨大的浮游型噬人藻正在逼近妈妈。我不知道噬人藻能到达这么深的海底,这肯定是潮水把它从上层水面带下来的。这浑身长满茸刺的低级智力植物正向妈妈伸出它长长的触鞭。
我大叫一声,朝前冲去。噬人藻愣了一下,把触鞭缩了回去。我拾起一块石头,砸向敌人,石头飘忽忽地划着噬人藻的身体而过。噬人藻掉转身,朝我晃悠悠地游过来。我一个猛子潜入水底,海藻的游速没有这么快,很快被我甩在了后面,渐渐消失了。
摆脱了这怪物的追击,我又游回到了妈妈身旁。
“谢谢你,海星。”妈妈已经醒来了,目睹了我奋不顾身把噬人藻引开的过程。我记忆中妈妈还没有用这样的口吻同我说过话。
“你是一个男人了。”她说。
“妈妈,我好想你!”
我们相拥而泣,久久不愿分开。
妈妈也受了伤。我想学着妈妈对待父亲和我的样子去吮她的伤口,她却把我一把推开了。我们一起寻找幸存的人们,找到了十五个孩子,还有九个男人,四个女人。其余的人,都被冲走了。我有六个兄弟姐妹失踪。
不过,过了一些时候,还是有几个人返回了,包括两个男人。但没有我家的人,包括百合和须腕。
十一、迁徙
灾难发生之后,海洋环境愈发恶劣起来。许多动植物莫名其妙地死亡,活着的大部分底栖和浮游生物也都搬家到别处去了。剩下的十一个男人已经穷途末路,他们向女人打了一个招呼,便一齐离开了。他们要去新的海区,开辟新的生活。
男人们没有带女人和孩子一起上路,我们被抛弃在了海槽中。
女人们惊恐不安。我们在这里只有等死。
妈妈还算镇静。她说:“我们自己上路吧。谁规定女人就只能呆在一个地方呢?听说,我们的祖先都是洄游的。”
剩下的人中,她的年纪最大,大家都听她的。她便带上孩子出发了。
这支妇孺组成的队伍,一路上担心遇上天敌,行进很慢。我和一帮稍大的孩子,也承担了照顾婴儿的任务。
我们游游停停,半天还在这个海区打转。
好在不久后,我们遇上了一群男人。这正是我出生那天来过的银色男人,须腕父亲的种群。他们离开后,并没有忘掉曾经宠幸过的女人,也想念孩子们,又返回来找我们了。
生活又恢复了。男人与女人又开始亲热,男人们为女人提供了并不丰裕但却过得去的食物,以及热情。新的婴儿又开始不断降生。
但是,这个时期的海洋正在发生剧变。盐度和酸度都在增加,氧气含量大幅度减少。微生物、浮游动物和藻类大量死亡,鱼群的数量急剧下降,生命进入了新的灭绝周期。
这些银色的男人不久后也决定迁移。
这次,他们决定带上一些女人一道走。
妈妈也被选中了。她虽然老了,但却仍然养育着银色人的后代。
对银色人我怀有矛盾的心情。在我看来,银色人像是更有智慧的种族,这使我重新感到了希望。但当我意识到我与他们有那么多的不同,意识到正是我谋杀了他们的孩子,心中又泛出一股阴暗的浊流。
但这些都来不及多想了。在银色男人的统率下,我们这种尴尬的两脚海洋哺乳动物组成了井然有序的队伍,稀稀拉拉沿着一股巨大而温暖的海流往不知名的目的地前行。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长途迁徙。一路上,我感到好奇和震惊。
我第一次看到了更为宽阔壮美的海洋,我们栖身的海槽与之相比,就太不值一提了。千奇百怪的山脉和海沟闯入我的眼帘,难以数计的海底火山使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炽烈燃烧,我明白我已来到了曾经幻想过的水体的“外面”。只是,这“外面”还有“外面”。海洋是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那么,有没有海洋之外的世界呢?
这时,我脑海中回响起了我出生那天妈妈与银色男人的对话。
“你是从哪里来的?”妈妈柔声问。
“另外的世界。”陌生人简单地答了一句。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存在一个另外的世界,当时震惊中的我便认定那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所在。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水体正如同一个包容万物的子宫,孕育着人类所能想像以及无法想像的一切。海洋通过妈妈的身体纽带,让我感受到无穷存在的神秘。
我想,如果我具备足够的体力,一直朝一个方向游下去,会到达什么样的地方,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观呢?这是我无法回答的难题,我想有机会的话我会向银色男人询问的。
我们也遇到了其他种族的人类,我以前从不知道海洋中分布着这么多的人类。他们形貌各不相同,命运也不尽一样,有的种群兴旺发达,有的已濒于灭绝。当然,我们见得更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大部分我都叫不出名字。有的大得像一座山峰,有的长得一眼看不到头尾,有的小得肉眼难以辨识。有一次,妈妈指着一条卧在水底的灰暗大鱼说,它已经活了一千岁。一千岁是什么意思?妈妈也闹不明白,这只是一个流传下来的概念性说法。我第一次意识到了时间的存在,这是在不断的游动中才能体会到的一种惊惧感觉。
一次,当我一觉醒来时,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有一朝,让海洋中所有的事物都听命于我,那该是什么情形!
十二、传说
在途中的一次休息中,我问妈妈:“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不知是不是去海底城。”
“海底城?”
“是呀,海底城。那是一个美妙的所在,只能用仙宫来形容。那里的人类并不栖身在容易崩塌的岩石洞穴中,而是居住在用金银打造的圆形房子里。这些房子一串串在波浪间浮动着,就像巨大的珍珠,就像美丽的扇贝。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不必畏惧风暴和海啸,不必担心酷热和寒冷,也不用害怕大海鼠的偷袭。”
我以前从来没有听妈妈讲述过这样的事情,不禁满心欢喜和好奇。
“那么,也就不用饿肚子了吧?”
“是啊。听说,海底城中的居民不知用什么办法,让鱼虾都自动到他们那里集合,听从人类的调派。他们饲养它们,这样在食物稀缺的季节,他们便不会挨饿了。”
“那多好啊。”我咂了咂嘴,“海底城还有什么奇妙?”
“那里的人外出旅行,不需用双腿拍击水流,而是乘坐在一种闪亮的大甲壳里面,就像盖龟一样,但是速度却快过了盖龟,好似海豚。他们周游世界,建立了庞大的王国。”
“什么是王国?”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王国就是另外的世界呗。”
啊,另外的世界!我的心旌再次剧烈地摇动起来。莫名奇妙地,连泪水似乎也要夺眶而出。
难道,那另外的世界,竟与我未知的命运有着什么神秘的关联吗?
“那么,王国里的孩子也打架吗?”
“从不,他们一生下来便知道友善相处。他们活得也比我们长寿许多,很少生病。”
“妈妈,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是这些银色男人告诉我的啊。”
原来,妈妈也是才知道的呀,怪不得她以前没有给我讲过。我和妈妈相视而笑。
“银色男人一定是从海底城来的吧?”我又问。
“不是的,这是他们种族的传说。也许他们的祖先跟海底城有很深的渊源。”
我略感失望。原来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而不是现实中的事物。“这么说,他们也没有见过海底城了。”
“但他们相信,海底城是存在的。我们也许正是要去那里。这样,一切都不用发愁了。”
妈妈混浊的老眼中,重新透射出一抹亮光。她慈爱地拍拍我的脊背,这使我忆起了我出生时年轻的她把我紧紧抱在怀中的情形。我偷着看了一眼我曾经用力吮吸过的乳房,它们在水流中无精打采地左右晃荡,搭拉着像两只干瘪的囊袋。我不禁黯然神伤。
但是,妈妈用她生命的余力,让我第一次知晓了海洋中存在如此美妙的地方,这使我展开了幻想的翅膀,一时忘掉了饥饿,游起来也不觉得那么累了。
从此,我便常常想像,在我前方黑漆漆的圆润水体中,忽然展现出海底城巨大骇人的立体轮廓,令人心颤地悬浮在斑斓交错的海沟上方,那些附于其身的无数球形房屋,在滚滚波涛间依次明灭,闪耀着让时间也深感敬畏的光芒,把王者般的海洋和我稚弱的心灵映照得一片雪亮透彻。
十三、错误的目的地
然而,我们最终却没有抵达光辉灿烂的海底城,而是在另一处黑暗的海槽中停歇了下来。这便是这次迁徙的目的地。
我未免十分失望。
不过,这里终究强于老家:水温适宜,氧气充足,鱼儿群聚。男人们找到了新洞穴,赶走了虾蛄,让女人和孩子住了进去。
新生活就要开始,大家充满期盼。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银色人这回铸下了大错,他们把大家带到了一个危险的水域。
我们误入了黾人的领地。
黾人是一种异化了的人种,状如海马,生活在三百米至八百米深度的海水中。他们面色阴晦,孔武有力,以善攻击著称。忽然间出现了我们大队人群,使他们感到了威胁。
趁我们立足未稳,他们发起了进攻。
我又一次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厮杀。这比起须腕和哥哥们的攻击,要厉害多了。这一天,我对人间的战争才有了最初的概念:残酷、惨烈。
银色男人虽然强悍勇猛,但他们的水矛抵挡不住黾人的海弩,很快便溃不成军了。
可耻的是,他们最后竟也像我们种族的男人一样,抛下妇女和儿童,遗下一批尸首,便仓皇逃窜了。黾人却不放过他们,追上去把他们一个个杀死。
我有关男人的幻想再度破灭了。
黾人们在杀掉银色男人后,折返回来,掳走了所有的妇女,其中也包括我那可怜的妈妈。然而,他们对孩子们却不屑一顾。
十四、残存者
我和二十几个孩子挤在一个洞穴中,其中有一些是别的女人生育的。他们也都失去了妈妈。
但大部分人并没有为眼下的处境和妈妈们的被掳而悲戚,我们死到临头了,却仍是麻木的一群。这正是人类的特性。
洞里还储存着一些食物,所以暂时还能维持,这也是大家不去考虑未来的原因。以前,妈妈都替我们考虑周全了。
只是吃奶的孩子一直嗷嗷哭叫,但不久就声息全无了。
过了一些时候,食物越来越少了。
剩下的食物都被哥哥们霸占,我和弟妹们只有相对而泣。
这时,我提出:“妈妈不在了,我们必须学会自己养活自己。谁愿意跟我出去寻找食物?”
大家听了都面面相觑。没有妈妈在,怎么能随便行动呢。
最后,我决定单独出去觅食。
我应该感谢妈妈教会我的觅食方法。我在洞口外观察了一阵,发现附近有一小片树林,那里丛生着密集的海带和紫菜,各种贝类附着在礁石上。这一带似乎也没有黾人出没。
趁大家不注意,我飞快游到了那厢。我小心地避开有毒的和富于攻击性的植物,采集了一些海带和蛤贝。这时候,我想起了往昔妈妈带领我们觅食的情形,不禁分外感伤。
然后,我带着食物开始返回。刚游出不远,忽听见附近传来一阵异样的水声。我起初以为是黾人,但侧头一看,发现一头巨水蚤正跟了上来。
巨水蚤的身体是人的三倍大,却动作灵敏,这足以表明它是进化的成功者。这灰色的庞然大物夸张地摇动着它的两对触角、五对胸肢和长着刚毛的尾叉,劲头十足地拨拉着水流,朝我直扑而来。
这是我出生以来遭遇的最大危险,也是我第一次单独面对强敌!我的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
我虽然也战胜过海胆和噬人藻,但披着甲壳的巨水蚤甚至比沙蚕还要厉害得多。
我扔掉海带和蛤贝,拚尽全力往前游,但这么一来,反而暴露了自己。这是因为巨水蚤是靠头部的震波和机械感受器捕食的,我发出的声音为它指示了目标。我觉得小腿一麻,有什么东西拉扯住了我。
我回头看去,见巨水蚤一对粗大的触角正搭在我的两条腿上。我不顾一切地向前一挣,却感到巨水蚤触角上的刺毛更深地嵌入肉里,钻心的疼痛使我几乎晕了过去。这时,巨水蚤脊突状的狰狞前额,口器边弯刀一样的侧钩,以及锯齿状的大颚缘齿,已然历历在目。
巨水蚤的力气是我的十倍,脱险的希望微乎其微。我已经感受到了它喷出的臭气,周围的海水正在冰凉和陷落下来。
此刻,我多么希望妈妈就在身边!我忘记了她的告诫:在海洋中,危险比比皆是。我眼前浮现出水草在水笔仔掌握中挣扎的惨状,也许,真的不应该离开洞穴啊。但后悔已经太迟,我闭上眼睛,绝望地等待着被巨水蚤撕碎,一口口嚼烂。
但就在这时,我却忽感巨水蚤身体一震,似乎把触角松开了。我睁眼一看,见巨水蚤第二腹节的要害处扎着一支水矛。跟着第二支水矛又射了过来,捣碎了这怪物胸脯上的钙壳,又洞穿了它的身体。
一个灵巧的身影正从左下方飞快地游过来,开始我以为是黾人,但仔细一看不是。这是一个我没有见过的种群中的人,年纪跟我相仿。他双吻突出像箭鱼,背上长着一排青色的倒刺,趾间的蹼又宽又大,模样很是丑陋。
“你怎么样,伤得厉害吗?”他关切地询问。他说话时,嘴角向两侧裂成一条巨豁,十分可怕。
“还好,只是擦破了点皮。”我战战兢兢地说,其实我伤得不轻。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这家伙可不是好惹的。”他满不在乎踹踹正在水中作最后抽搐的巨水蚤。
“谢谢你救了我,”我余悸未消,“我该怎么报答你?”
“瞧你,别这样说了,都是人类,谁都会有危难的时候。你快回去吧。”
“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我浮游路过这里,我要去找我的种群。”
他急急地说完,便纵身而去了。
我在他身后大叫:“你要小心黾人!”
“知道了!”
我用迷离的眼神,目送着这个怪异的人。
他年纪轻轻,水矛术真厉害。他来自哪里,是另一个世界的海底城?
我忽然对他的去向感到无比神往。
他的言谈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些说法,像“都是人类,谁都会有危难的时候”,还是第一次听到。不知我以后还能不能见着他。
我忍住伤痛,把丢失的海带和蛤贝拾起,回到洞穴,第一眼,便看见哥哥们正在撕吃一个血肉模糊的躯体,那是我的一个妹妹啊!而其他弟妹,在旁边羡慕地注视着。所有的食物袋都空了。
吃人的人漠然瞥了我一眼。有人看到了我手中的海带和蛤贝,眼睛一亮,停了一停,却顾不上抢夺,只忙着先吃死人。
看到鲜肉,我也忍不住要流下口水,但我强迫自己把它们咽了回去。
我这时忽然意识到,自己再呆在这里,会是什么结局。
于是,我心中涌起一阵巨大的悲哀,脑海中一一浮现出那些离我而去的人们,他们中有妈妈、百合、水草和父亲。
我产生了一个以前没有过的想法: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多没有意义啊。这个念头让我大吃一惊,倍感凄惶。
但是,心中另一个声音却说:不,不能在这里等死。在这里,不是饿死,就是被人吃掉。其余人似乎都没有想到这点,但我却可以想得比别人更高明、更长远一些。这是一个让我震惊和喜悦的新情况。
这时,妈妈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你要学会好好地活下去。”
我便打定了主意。我把海带和蛤贝留给了嗷嗷待哺的弟妹,便毅然游出了洞口。冰凉的海水激得我格外清醒。
我面临的,仍然是生死未卜。等待我的,可能是巨水蚤、大海鼠或者噬人藻,但我有一种直觉:一种全新的生活正在等待我。那个救我的男孩,使我勇气平添;而有关海底城和另外世界的传说,使我在黑暗的深渊中看到了一线光亮。

马柏龄 图

《深渊:十万年后我们的真实生活》 作者:韩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