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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带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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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带我回家》
作者:未知

正文 谁来带我回家

王邃深:
  4月的一个傍晚,一位陌生的美国女性打来电话。她姓杨,Young。杨女士通知我去纽约的那家T什么公司(50年了,公司的名字我一直没记住)处理一些关于Kim Altman的事情。她说,50年前的那份文件里提到的Kim现在的监护人中,只有您尚在。我说我知道。沉默片刻,她节制地微笑一下,用正常语气问,Kim的中文名字是陈、慧、星吧?我也努力笑笑。是啊,陈慧星。
  50年前,纽约的那个清晨,我们在曼哈顿区一条街道的拐角处与陈慧星告别。告别前,小淑女和陈慧星的父亲奥特曼先生用英语小声地说着什么。双胞胎兄弟陈慧星和陈慰星很亲热地呆在一起。他们中的一个掏出了一台Game boy一类的小游戏机,插上卡。另一个将脑袋凑过去。两人挨得很近,一同盯着屏幕,玩的同时有说有笑,随口而出的话里既有英语也有汉语。从他们身上丝毫看不出分别的伤感。我站在兄弟俩身后,看了会儿他们,觉得难过,便去看街上的汽车和行人。可惜清晨这两样东西都不多——尽管这里是传说中的曼哈顿。我于是仰起头,看迷宫般林立的高楼大厦。
  印象很深,这一天是2004年5月3日。还有,我17岁,而陈慧星和陈慰星刚过完12岁生日。
  陈慧星跟祖父离开前冲我们挥了挥手,说:后会有期!载着他的深黑色车子消失后,小淑女立刻哭出声来。奥特曼先生不住地安慰她。陈慰星带着笑容小声念叨着真好哎他能去看看未来世界……说着说着却已泪落腮边。我突然想起那次陈慧星在公交车上给我看的体育报。他指着上面的一张照片说上面的人我认识,而照片中的男孩便如此刻的陈慰星般带着笑容泪落腮边。我咬咬嘴唇,下意识地抱住陈慰星——就像我曾经抱陈慧星那样。抱的时候眼前浮现出刚刚看到的被摩天大厦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刹那间我分外真切地体会到了天地当中人的渺小。
  后会有期……
  50年后,我在纽约。处理完法律上的事务后,杨小姐带我去看陈慧星。他正躺在T什么公司的医院里。打开指纹锁,病房门滑入墙壁。这时我看到了夕阳。酒红色光芒穿过曼哈顿依然如迷宫般林立的楼宇又透过病房透明的墙壁泼洒在室内。陈慧星便静静地躺在这阳光中,脸颊被染得分外灿烂。
  那一刻,我热泪盈眶。

陈慧星:
  第一次接触王邃深是在“非典”前的寒假。那天晚上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干爹在浴室里洗澡,妈妈在卧室里用电脑写些什么。随后干爹西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摁下通话键煞有介事地问:哪位?对方只说要找王晓。我说我干爹洗澡呢……
  后来我知道打电话的那个人便是王邃深——我干爹王晓的亲儿子。他妈妈要去香港工作一年,这期间他得和我们住在一起。
  王邃深来的那天,妈妈让我管他叫哥哥。靠,叫就叫吧,我想。我说:哥。他紧张地笑笑。其实我们一点血缘都没有,只是我妈妈和他爸爸结了婚而已。
  王邃深在这个家里话不多。他与我共用一屋。每天他不是在写字台前写寒假作业就是在写字台前看书,或者在写字台前写日记什么的。我则每天玩电脑,看电视,下楼打球等等,该干什么干什么。
  过春节的时候我妈妈带上我外公外婆,还带上王邃深的祖父祖母,全家一起去北京郊区的渡假村。挺没意思的,我觉着,因为亲戚里有一半是王邃深家的,我不认识。而且王邃深的祖母看上去挺凶的,我一过去她就用那种很反感的眼神看我。看什么看,靠,我又不是捡来的孩子。除夕夜,大家挤在客厅里包饺子看晚会,总有些莫名其妙。起先我觉得这样很傻。随后,我突然明白了王邃深在我们家里为什么总不爱说话。
  他在沙发上打瞌睡。我拉拉他的胳膊,说,哥,我想去放炮。他看看四周,大概也觉得离开这里确实不错,便随我去了。
  渡假村里有条小河,河水已经结冰。河岸上放炮的人很多,不少是全家老小。我俩漫步其间,总显得有些特别,继而觉得寂寞。我看看他,之后从带着的鞭炮里挑出两支礼花,点燃,把其中一支给他。火光闪烁,看着还挺开心的。我笑出声来。他便也陪着我笑了笑。放完花后我去点鞭炮,点完煞有介事地乱叫几声。其实我不怕鞭炮响的。王邃深总算被我带动起来了,放炮时他也特害怕似的叫唤,瞎叫。鞭炮响时我们都乐着。
  我们沿小河越走越远。身边的人渐渐少了。我举起今晚的最后一支礼花同他聊天。他说读过的书,说喜欢的作家。我说周末在市少年宫学画画的事,还说起去年在区体校跟教练练乒乓球的事。彼此的话有些接不上,不过也马马虎虎地聊下去了。最后,我说起了Tim,也就是陈慰星。
  我和Tim生在旧金山。我们的爸爸是美国人。在我俩出生后不久他便和妈妈离婚了。此后,妈妈每年都来旧金山看我俩。5岁那年夏天,我们去海滨玩。Tim迫不及待地下水游泳,而我在岸上和妈妈坐着--希望同她在一起的时间能长一些。我给他讲Beans——家里养的小狗,讲Leah——家里养的青蛙……她一边听一边不时看看海里的Tim。我讲完后她也会跟我说些什么,包括“很久很久以前在中国古代……”这样的废话。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也不时地看看Tim。说完,她便会问我一些她总在问的问题,像幼稚园里的规定和作息时间安排以及爸爸怎么照顾我们……我都烦了。于是我给她说我看过的动画片什么的。但她好像没注意听。后来,我终于说,妈,我想跟你走,去北京。她说行啊。我说今后我跟你住,永远。她愣了一下,想了想,说北京……北京没有那么多的高楼大厦——不,也差不多,但北京没有那么多的公园和超市,没有迪士尼乐园,没有……她顿了一下,似乎也一时说不清北京到底没有什么了。我说但北京有你啊!她看着我点了点头,之后笑着抱起我。我于是真的跟她来北京了。
  王邃深听后长长地噢了一声。这时我们的礼花已经放完了。我们在河边坐下,看月亮。他说,也许在美国受教育更好一些。我说是啊。他说,在美国长大可能对你今后的事业发展更有利。我说是啊。他说,大概……在美国生活条件什么的肯定也更优越吧。我说那肯定的了。他开玩笑地问那你还来?我也开玩笑地说,北京有我妈啊!说完我笑笑。他也笑笑,笑得有些走神。我突然想起他妈妈去香港了。他看了看河对岸的火光,之后我们继续往前走。

王邃深:
  2004年的那天,在深黑色车子消失后,我轻轻抱住陈慰星时,我就知道了我多么不喜欢纽约。我想,我这一生中再也不会踏入这座城市了。尽管当时我很年轻——还没到18岁,但我已经明白今后我恐怕再不会像疼陈慧星那样去疼一个人——无论那人是我的妻子还是我的孩子。所以,我想,恐怕也不再会有一份爱来抹去我对纽约这座城市的不喜欢。然而,当时我真的很年轻,丝毫没有想到会有意外发生。
  此刻,我和陈慧星生活在纽约。我们在等他的签证办下来。之后,我会带他回我大学时开始定居的城市济南,在中国依旧有很多弊端的教育制度下读初中,高中,接着送他去国外上大学。不会有人知道他来自50年前,不会。
  这段时间,每天晚饭后我会带陈慧星上街。我们在离海不远的小酒吧里坐上片刻。我给陈慧星要薄荷味的冷饮,再给自己点些黑啤酒。在那儿,我要把一天来的某些怪想法记录在手提电脑里。我是科幻作家,这是我多年的习惯。在这个可以用心聆听海浪声的酒吧里,我一边或写或画一边陪陈慧星聊天。他大部分时间都相当安静,乖得让人心怜,使我怀疑50年前那个很淘气很热情很活跃当然也和我很要好的弟弟是不是真的,继而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了差错。不过也有的夜晚他相当爱说话。记得有一次,他翻我的笔记本。我依然习惯把小说写在本上,再敲到电脑里去。他边翻本子边说也许两千年后人们都在看你的书。我开玩笑说那我可太荣幸了。他接着讲,在全宇宙你的书像可口可乐一般卖得到处都是,十分钟送到,而且价格合理。你的书畅销全宇宙但可惜咱们都拿不到版税因为……不过可以把你冰冻起来耶,等你的热心读者兼疯狂追星族来放你出去……他说着笑着。我也陪着他笑。附近的人都在看我们。看什么看,我想。这时,我突然记起了《朝闻道》。
  我说,Kim,你还记得《朝闻道》吗?

陈慧星:
  是的,那篇小说叫《朝闻道》。
  王邃深是用一种异常沉稳的声音读的那篇小说。当故事里的科学家,带着对科学的执着追求,如烟火般在天空绽放时,我觉得我听到了交响乐的高潮部分。那天夜晚躺在床上,我自己哭了。我知道我会死的,不会太久。我想在死前看到我妈妈,Tim,哥哥,干爹,还有我爸爸,他们能一切都好地生活下去。
  王邃深是从10月份开始给我读小说的。这之前,他每天放学来医院病房里,陪我聊天,有时会给我带几本漫画。还有几次,他把他爸爸的手提电脑带来了,我们在床上看动画片。不过,无论如何,在住宿生的晚自习开始前他还要赶回学校。一次,正看动画片,我突然问他作业是不是很多?他说我学文了,作业还行,不算多。过了会儿,我想起来了——你要背历史什么的吧?我问。他噢了一声,很随便,说,那些啊,在哪儿都能背的,其实。
  10月的一天,他坐在我的病床上翻漫画,《哆啦A梦》《七龙珠》什么的。他说这都是给幼儿园小孩儿看的啊。我说这不是你给我带来的嘛你还这么说!他笑笑,想了想,说,那成,那下次我给你买《网球王子》……又说,算了,干脆给你看小说好了。我知道他总是随身带着小说看。我一边把他的书包拉过来翻一边说小说都是字看着头晕……他摸摸我的脑袋问药物又起副作用了?……我摇摇头,继续肆无忌惮地捣腾他的书包。只有他允许我这么任性。很快,我摸出一本插着书签的大书,叫什么《2002中国小说排行榜》。他在一旁解释道:这是中国小说学会每年编的一本集子,挺权威的……我说我不想看,你给我读吧,读第一篇。
  后来他还真读了。那篇小说叫《地球上的王家庄》,作者毕飞宇。小说写得可笑极了,那些人们连地球是圆的都不知道!王邃深说,是挺可笑的——但可悲的是文革时期的人就这么无知……我说,不管它了!我觉得作者真会写哎,写得真好……
  那天以后,他便每次来都给我读小说。他问我想听什么小说,我随口说打架的吧,说完我就笑了。他说,成啊。第二天他便给我读苏童写的关于香椿树街的故事,里面有很多大男孩儿在盲目地打群架。王邃深的声音比较低沉,不是很好听,不过感觉很稳重。

  ……砖窑上的工人看见两拨人从不同的方向朝空地上集结而来,有人把铁链挂在脖子上,有人边走边转动手里的古巴刀,白狼帮的人甚至扛着一面用窗帘布制成的大旗,旗上有墨汁绘成的似狼似狗的动物图案。在仅仅几分钟的对峙后,两支队伍就乱成一堆了,从刀器和人的嘴里发出的呼啸声很快覆盖了石灰厂那台巨大的粉碎机运转的噪声……
  ……他们把少年小拐抬到了一台冲床旁边,朱明拉上了电闸后冲床开始工作,而红旗坐在冲床后面朝小拐挤了挤眼睛,冲床的钻头正在一块钢片上打孔,嘎嘣、嘎嘣,富有韵律和残酷的美感……把他那条好腿搬上来。红旗命令朱明,红旗的嘴里发出一种亢奋的笑,他说,快点,让我来试试冲人的技术,冲人比冲刀片难多了……
  ……九个皮匠街的少年就这样一涌而上,他们毫无秩序地拳打脚踢,在短短两分钟内把达生真正摆平了,达生终于安静地躺在煤堆上,一动不动……会不会死了?有个少年摸摸达生的鼻息说。把他埋在煤山里,死了别人也不会发现。另一个少年往达生身上盖了一层煤石,他对伙伴们说,埋呀,一齐动手,把他埋起来……
  ……她给李昌带来了她最爱吃的卤猪头肉……李昌吃完了还想吃,姚碧珍一手按住李昌的手亲着吻着,一手从篮子里抽出一把菜刀,飞快地朝李昌的手剁去。两个人都尖叫了一声,李昌的三个手指头被剁下来了,它们油腻腻血淋淋地躺在姚碧珍的竹篮里,像三颗红扁豆……

  有一天,他问我觉不觉得苏童很多时候挺残酷的。我用无所谓的语气对他说,还行吧。过了一会儿,我跟他讲起了区体校,讲当时我在那儿练乒乓球,住16人一屋的宿舍,而且一间宿舍里几乎从小学一到六年级的学生都有,晚上有时会被大孩子拉去打群架。我还对他讲,在那儿教练可以体罚学生,他会把学生的裤子扒了,用木板或者鸡毛掸子打屁股……记得那天我对王邃深讲了很多,那些没对妈妈讲过的话也对他讲了。妈妈已经很长时间没来看我了,但王邃深天天来。还有,我讲这些话时他抱了抱我。我明白他疼我。我说没事儿乒乓球是我自己非要学的而且到后来我不怕教练了也就不觉得苦了……他说,算了。好半天,他又说,明天不读苏童了。
  第二天,他读了安妮宝贝写的《一场上海烟花》。我说,光听那些词了,没注意故事,而且好像也没什么故事。他说是。他给我读虹影,告诉我这是他相当喜欢的一位作家。我说她的故事怎么妖里妖气的……他说,也是。我比较喜欢听他读毕淑敏。怎么说呢,觉得毕淑敏很亲切,写的故事都是真的。我告诉他我的这些想法,他听后晃了晃头,半天才说:Kim,你长大了耶……我隔着被子踹了他一下。他笑了,我也笑。
  下雪天,他依然过来。在病床上坐下后,他把一本杂志丢到床头柜上。我问那是什么,他说是《科幻世界》,刚在楼下的书报亭买的。说完,他从书包里掏出村上春树的《再袭面包店》。我拿起他的《科幻世界》翻来翻去,杂志上带着冬天室外的寒冷。他在一旁等我翻够了便开始读,……世界上既有带来正确结果的不正确选择,也有造成不正确结果的正确选择……我问,你说什么呢?他笑笑,有点儿拗口是吧?他继续读。读到最后我才发现:《再袭面包店》竟然是个很好笑的故事。笑完后我说,你怎么老给我读莫名其妙的故事啊!……他说,也不都是……又说,好吧好吧,莫名其妙。我拿起他买的《科幻世界》。此时,杂志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冰凉了。我说,你给我读科幻小说吧。说着我翻开杂志。他说那是我自己看的……我没理他,翻到第一篇小说,说,就读这个,第一篇,《山海间》,我应该能听懂。他说,我刚买的还没看呢……我说没事,你就读吧!
  此后,他便开始给我读《科幻世界》。第二天他读的是王晋康的《生命之歌》。接着又读了《追杀》《生存实验》《夏日的焦虑》。都是很精彩的故事,听着过瘾。他很喜欢王晋康。但我想听听别人写的科幻小说。于是他又给我读《天隼》《爱别离》《废墟》什么的。
  2004年初,爸妈决定让我去美国那天,他又给我读了篇王晋康的小说,《替天行道》。小说里写了种子问题,写了中国人在美国的艰难,最后,还写了爱国主义。我听完后沉默好久——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吐出口的是两个字,真惨。他亦没说话。又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你去那边,我会想你的。我说,没办法。他说,你又是美国人了。我说,嗯。他走的时候,我想起今天还没叫他哥哥呢。
  寒假,王邃深他们在学校补课。快到春节了才放假。这时我已经办好了出院手续,在家呆着。我们还是像去年冬天那样,我每天玩电脑,看电视什么的,他总在背书、做题。有时候也会看见他在读别的书。
  很快,机票订好了,就在阴历的大年初一。王邃深说,你这么快就走……我说,我妈给我订的票嘛……他说,噢——他说,那这几天我陪你玩玩吧。我故意说,你得背书写作业啊。他说,噢,作业……随它去了。
  我们玩。好像从“非典”停课以后我们就没这么玩过。在家的时候,我们看影碟,还租电视剧看。我们上网,在王邃深他们班的论坛上乱发帖子,还买卡玩魔力宝贝什么的。晚上睡不着,我便又让他读小说,读莫泊桑、茨威格、海明威等等。我不是很感兴趣,不过喜欢和他在一起,听他的声音。此外,我们去中关村。在海龙大厦看新出的MP3、U盘、手提电脑什么的,过眼瘾。又在海龙对面的什么大厦里买盘。老板让我们蹲着躲在柜台里面,给我们一大抽屉的盗版游戏让我们挑,很开心的。我们去必胜客,我好久没吃披萨了,但我也知道家里没什么钱了——由于我生病。埋单时,他掏出一个不算薄的白信封,从里面抽出两张没打褶的粉红色人民币。他告诉我这是他在杂志上发表文章挣的稿费,一直没舍得花。虽然是冬天,但我说我想去香山了,他便带我去。我病了,爬不动的,他就带我坐缆车。我们去故宫,在太和殿前的空地上站了许久,我好像有一种莫名的……感伤。他说,那应该是你感受到了历史的深重与沧桑了吧。他又说,不会有哪个民族像中华民族一样在前进的过程中经历如此多的曲折和磨难……但正是因为这些曲折和磨难,我们的精神成熟了,我们的思想丰富了,我们的灵魂学会了不屈……所以,走到今天,我们不应该悔恨。
  最后,终于到了我离开的前夜。我又让他读小说。他翻了半天书,还有杂志,到底说,就这篇吧。
  那就是大刘写的《朝闻道》。
  小说里,一个外星人出现。他知道宇宙大统一理论,知道如何证明哥德巴赫猜想,知道恐龙是怎么灭绝的……但他不能跟地球上的人们说。而地球上无数人们渴望知道这一切。后来,许多科学家站到了外星人面前,他们愿意用生命的代价来换取对得到真理的权利--哪怕只是片刻的得到。外星人同意了。于是,科学家看到了阻碍人类文明进程的难题的答案,接着,他们便如烟火花一般绽放天幕……
  王邃深说,大刘把人们对科学的渴求推向了极致……我咬住嘴唇点点头。我觉得那是我听过的最惨烈的故事。王邃深大概看出了我比较难过,拍拍我后背,说,晚了,睡吧。
  黑暗中,我咬着棉被,但还是哭出声来了。我想到了死。关于生病的事,他们都瞒着我,但我知道我会死的,很快。我不害怕,但我难过。我不是那些科学家,能为得到真理而牺牲。我只是普通人,只想看着我妈妈,Tim,我哥哥,我干爹,还有我爸,他们能一切都好地生活下去。还有,最好能和他们多呆些日子。别的,别的真的无所谓了……

王邃深:
  2003年春节之前,母亲去香港。我搬到父亲家住。父亲家里有我爸,有陈慧星,还有陈慧星的妈妈,小淑女。小淑女这个外号是我起的。首先是她显得年轻。其次,她是大学的英美文学教授,家里有很多很多书。小淑(书)女。我于是背地里这么叫她。我不喜欢这里。或者说,我不打算接受这里。寒假里,我总是自己呆在房间内,也不说话。如果陈慧星跟我说什么,我尽量敷衍。其实我也不太愿意永远这样。不过……我懒得去想为什么非要任性地这么做了。
  除夕夜,我和陈慧星沿着渡假村的小河边走边放鞭炮,礼花浮华的光辉在他寂寞的脸上闪烁。他在对我说Tim,陈慰星,那也许是他最亲最亲的人了。后来,我们在河边一块潮呼呼的石头上坐下,面向河心。身后,时时有烟火花腾空而起,在朦胧的群星间自我陶醉似地绽放。陈慧星丢掉已经灭了的礼花。接着,他摘下灰色的毛线帽子,拿在手里,摸着上面的白花纹。冬夜冷风驶过,他的亚麻色头发抖动起来,波浪起伏。我看着他的侧影,摘下手套,左手抚过他那轻软的头发。他低头看着帽子,没说话。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有陈慧星这么个弟弟其实也挺好的。随后,我又觉得亲情——或者更笼统地说,感情——远比我想象得要深邃得多。
  开学,高一下学期,我申请住校。学校宿舍恰好有空位,于是我居然很容易地住下了。星期六回去,星期一早晨到校。我觉得我是离我爸、陈慧星还有小淑女越来越远了。好吧。我还挺开心的。一年。一年很快就过去。就这样。一年后我妈妈便回来了。她是我内心深处唯一的亲人。
  然而,4月底,因为“非典”,北京所有中小学停课了。我提着从学校带回来的衣物和书按门铃。陈慧星跑来开门。他抬头看看我,笑笑,转身回到卧室里接着玩电脑。屋里就他一人。另一种生活便这样开始了。这个家,终归要使我感受到爱并留下感情与思念。只是,最初的好几个星期的时间里,我还像原来那样,沉默而且淡漠。
  5月中旬,白色瘟疫的恐怖有增无减。我在家里用电脑写东西,是学校搞的研究性学习课程作业,或者说,论文。写了几段,我开始上网,拷一些要用的东西下来。这时,电脑突然死机。那是下午4点左右。自午饭后就开始写的作业全废了!我从电脑桌前站起来。此刻,父亲在他的电脑公司上班,小淑女在大学里上班。这种时候,两人居然还都有班可上。我感到很累——不只是今天下午累,好像累了很久了。我决定发脾气了。我要大声嚷出来。我骂电脑不好,骂得很用力。陈慧星从卧室里出来。他刚才一直在看漫画。他说,行了!你心情不好,我这儿不也闷得慌嘛!吵什么啊……他第一次和我这么说话。我于是冲他发火。他跟我抬杠。我说,算了!我不在这儿呆着了!……
  我骑车出去。北京城显得空空荡荡。我去了海淀图书城里的国林风图书超市。在图书城门口有保安给每位顾客测体温。我正常,进去了。在那里转了很长时间,我觉得心里头又安静下来。6点钟,我想我该回去了。然而,我的自行车丢了。我站在图书城门口,想发脾气却又发不出来,还是感到很累。我突然觉得有时发脾气真的很可笑。
  手机响了,是父亲家的号码。我说我去书店了,这就回去。小淑女问,Kim跟你在一块儿呢是吧?……
  几分钟后,手机又响了,显示得是个陌生号码。那是陈慧星。他说,哥。我说怎么?他说,没事儿。我说你没在家?他说嗯。我说那你在哪儿啊?……他说,我好像,好像在昌平……我说我去接你!到底怎么回事?……
  陈慧星是在我去图书城后从家里出来了。他带着钱包,里面有公交车月票和五十多块钱。公交车半天才来一辆,几乎是空的。售票员和司机都带着口罩,跟防毒面具似的。车窗上贴着“已消毒”字样和当天的日期。陈慧星耳朵上塞着MP3的耳机,只身坐在最后一排。他漫无目的地坐车,先去了他以前上的小学。区体校便是那所小学的一部分。他走到体校设在那儿的宿舍楼下,站了好长时间,想了很多事情。随后又坐上车,莫名其妙地去了我上学的地方。门口保安不让他进去。他又徘徊到公交车站。这时来了一路他没坐过的车。他想也没想就拿着月票上去了。车子从北京城区一直开到郊区,中间不停站。他路过沙河,觉得那儿太脏——路上都是泥什么的,没敢下去。后来车子到了昌平,透过车窗能望到远处墨绿色群山。他下车了。
  我于是打车去了我们学校门口,站在车站看了半天站牌,发现他坐的那路车应该是345路支线。等车的时间里我跑到附近小卖部买了口罩--陈慧星出门时可能没带口罩,之后,又给他买了矿泉水、薯片什么的。公交车一直不来。我又招手叫住辆出租车。上车时小淑女打来电话问怎么还没到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说没有没有。我说,公交车总不来,等烦了,就先去吃麦当劳了……她说哦,说,Kim跟你在一块儿,是吧?我咬咬牙,说,是啊。
  到昌平时天已黑尽。陈慧星在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借着路旁小饭馆的灯光看体育报,耳朵上依旧塞着耳机。我过去拉他,说,陈慧星,跟我回家。他摘下耳机,点点头。公交车仍然半天不来。我给他食物,他不要,水也不喝。我问,你是不是迷路了回不了家了?他说哪儿能啊,回得去。他说,就是想让你来接我!
  我低头看着他,发觉他是个挺敏感的孩子。后来,我们在公交车上用一副耳机听MP3。他拿那份他在昌平的报亭买的体育报给我看。上面有条带照片的新闻,说我国小选手谁谁谁在国际什么什么什么乒乓球赛上击败日本小选手获得冠军……陈慧星说,这个人我认识,原先他也是区体校的。一次他打架居然把对面宿舍一个学空手道的人给打骨折了。后来教练急了,踢他,踢得巨狠,在训练馆里把他踢得起不来又踢着他围着训练馆转了二十几圈……
  望着跟我说话的陈慧星,我第一次意识到,这里是我的家,这里应该是我的家,我要面对的,是那些和我一样活着而且有情感有个性的家人。我爱他们。虽然我仍时时想起原先我和我妈妈的家,对那里念念不忘,但是,现在我决定,我要爱此刻我生活的地方,这不需要什么理由。
  随后,一切都好。6月初,小淑女的前夫奥特曼先生打来电话。陈慧星接了,用英语说,我妈妈去买菜了,你打她的手机吧——如果你急着要跟她说话的话。挂断后,小淑女的卧室里传来手机铃声。我说你妈把手机忘在家里了!陈慧星点头,随后坏笑两声,跑去摁下手机通话键,粗声粗气地说,找谁啊你!不会说中国话啊!有病吧!打错了你!……挂断后他蹲在床前放声大笑。我也陪着他笑。而电话铃在我们的笑声中再度响起。陈慧星又跑回来接,用英语说,是啊,这就是她的手机号……真的?那可能是电信局出差错了……你再打一回试试吧。说完,陈慧星又跑回卧室,拿起小淑女的手机,等着它响。手机真的又响了。陈慧星嚷道,有完没完啊你!没事儿闲得!……挂断后陈慧星又是笑。笑得累了,他便坐在地上发愣。
  陈慧星跟他的亲生父亲不是很好,我感觉。随即我走上前去把他从地上抱起来。
  半小时后,奥特曼先生又打来电话。这时小淑女已经回来。他们压低声音说了很长很长时间。电话打完,小淑女像要哭出来似的在电话前坐了好一会儿。陈慧星过去问她怎么了。她让陈慧星把她的手机拿过来。看过手机上的通话记录后她向陈慧星发脾气,说你怎么这么胡闹啊太不懂事了……发完脾气她又给民航打电话,订机票。
  两天后,小淑女去美国了。她对我们说,Tim病了,做手术,我得去看看。后来我才知道,Tim得的病与两个月后发现的陈慧星的病相同。
  小淑女不在的期间,我们和父亲还去IKEA买了套天蓝色的沙发,三千多元,相当漂亮,也不算贵。
  过了一个月,小淑女从美国回来。此时,北京已从“非典”的阴影中抬起头,重又显现出国际大都市的繁华景象。我们也重又去学校上课。但只上到7月底便放暑假了。
  8月初,小淑女带陈慧星去医院做检查。她知道,Tim得的心脏病是遗传的。她担心陈慧星也会得这种病。事实如她所料。医生说,发现得有些晚了……不过,在他身体状况较好时进行手术还是有希望让他痊愈的。
  8月底,陈慧星住进医院。只有家里有病人的家庭才明白治病要花多少钱。很快,家里经济危机四伏。父亲没说什么。他白天去电脑公司当经理,晚上又和朋友合伙经营台球厅,尽可能多地挣钱——尽管陈慧星不是他的孩子。小淑女除了在大学上课,还揽下许多翻译的工作。此外,家里新买的沙发也被小淑女铁嘴钢牙地退掉了。
  开学,我还住校。本来不想住了,不过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现在我几乎怕回到家里——家里气氛不对,绝望得让人窒息。但时间久了我发觉我想家——想过去的家。于是我每天都用上完课和晚自习前的时间去医院陪陈慧星。好在学校下午下课早,而且课后的团会、研究性学习和体育活动什么的我都能逃掉。从学校去医院的公交车上我见缝插针地背单词和史地政,以便晚上写完作业能早点睡。从医院回来时我在车上啃面包或者嚼干脆面,当作晚饭。这样很累很苦。不过我认了。无论如何,我需要见到陈慧星。坐到他病床前时,我会觉得,有家真好。觉得只要能享受此刻再累再苦都值了。我心满意足。
  陈慧星在医院里也的确寂寞。同病房的是一个老头,沉默寡言,耳朵也听不清楚。最开始我父亲、小淑女还有陈慧星的同学都能来看他。但后来大家一忙起来,就只有我天天下午来陪他。我们在一起聊天,看漫画,用我爸的手提电脑看盘。不久后,我开始给他读小说。
  苏童的那些关于香椿树街的小说我不是很喜欢。不过陈慧星对它们有种难言的渴望。终于,有一天,他跟我说起了区体校……他对我讲了很多,讲的时候我分外心疼,禁不住把他搂在怀里,抱着他。我想起以前他对我说练乒乓球挺苦的……现在我才明白这“挺苦的”的含义。我一时无语。他好像看出了我心疼他,对我说没事儿乒乓球是我自己非要学的而且到后来我不怕教练了也就不觉着苦了……我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说,我知道。过了一会儿,他说,其实还是上学好。我说,是啊。
  回学校的路上,我觉得冷。随后我又想,汉语真的是妙不可言!心疼这个词多好啊——那种感觉真的很疼。我知道谁的成长都不容易,也知道如果手术一直做不了陈慧星真的可能死……我难受得想哭。这是我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心疼。
  圣诞节,美国的小学校一直放假到新年。于是,陈慰星来了。他和陈慧星在病房里拥抱,很亲热地脑袋贴着脑袋说话……他俩真的血肉相亲。我坐在一旁,分外羡慕这对双胞胎兄弟。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我想。
  陈慰星在家住。星期五晚上我从学校宿舍回来,能陪他玩。周末的时候父亲和小淑女一般也都在外面忙着挣钱,家里只有我和陈慰星。他与陈慧星长得太像了。和他在一起时,我感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我和陈慧星只是因为“非典”停课而呆在家里……
  我做题,背书。他很安静地在床上躺着。吃过晚饭我和他靠在沙发上看影碟,是斯皮尔伯格的《太阳帝国》。影片长达两个半小时,很沧桑。到最后,抗战结束,杰西的箱子漂在黄浦江上,无家可归。陈慰星突然哭了。我过去抱住他,问怎么了。他摇摇头。我问,想家了?他哭着说没有。他说,我是陈慧星……

陈慧星:
  我是陈慧星。
  Tim每天上午都到医院里来,陪我玩儿,给我讲家里的事。我说,我也想回家啊。他点头。一会儿,他说,也许我们可以换衣服。
  星期六早晨,他又来医院。我们去卫生间把外面的衣服换了。回到病房时护士杨姐姐正推着餐车站在门口。Tim穿着我的病号服拿着我的饭盒走过去,打饭。杨姐姐居然没看出来他不是我。她当然没看出来。于是我便放心大胆地穿着Tim的羽绒服回家了。一路上阳光灿烂,我不住地扬起头,看蓝天白云,看高楼大厦,边看边笑,傻笑。
  回到家,王邃深又在背书。我在他身旁坐下,什么也不说。他看着我,用英语问是不是想出去玩?我摇头,笑。他又问,饿了吗?我又摇头。他问,怎么了?我学着Tim的腔调用英语回答说,没事,就是想坐在这儿。他拍拍我,接着继续背书。
  我觉得,在家真好。我想起了“非典”停课时我们总这么呆着,不禁感慨那时是何等幸福。继而,又想,现在不也挺幸福的嘛。
  我妈妈在星期六夜里才回来。星期日上午又出去了。干爹在星期日中午露了次面,饭也没吃,就去台球厅了。晚上,我和王邃深——我和我哥在客厅里看碟。故事讲一个住在上海英租界的英国男孩,叫杰西。抗日战争时他和家里人失散,只好一个人在中国流浪——流浪了三年还是四年来着,忘了。反正日本投降后,他又被父母找到了。他又能回家了。于是我就哭了。我哥抱住我安慰我。我告诉他我是陈慧星。他挺意外的。我继续哭。我说,其实杰西再也回不了家了……我哥说,是么。我说是啊!我说他不可能再像先前那样了……我哥说,战争改变了一切。我说我靠不是战争!我说,他离开家那么久……是时间。他会忘了家是什么感觉的了,家里人也会忘了他在家时是什么感觉了。真的。他是陌生人。他们得重新适应。不过……有什么永远地改变了。

王邃深:
  Kim,我明白你在说什么。
  几个月后,你已经躺在那家T什么公司的地下仓库里。你被永远冰冻起来了。酷寒中你安然沉睡。而我,则步入高三年级--那个中国孩子必要步入的鬼门关。
  就是在这时,我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和你一样,小学时进了区体校,而且,他也是打乒乓球的。他打了三年。这三年里没有寒暑假,一星期只休息一天,其余的时间都住在体校宿舍中,就是你说的那种16人一间的大屋子。三年后,他不打了。他笑着跟我说,那时都忘了家是什么感觉的了。我心里一阵疼痛。Kim,陈慧星,我记得你也说过这样的话。真的。当时你在体校练了一年后回到家里,你一定、一定也有许多自己的关于家的感悟。这些在当时我没法去理解。只是,当我妈妈从香港回来,我和她一起回到原先的住处时,我才隐约明白了一些。
  很多人把家比作避风港。但避风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而家不行。家是你日夜思念的地方。她不允许你的心离开片刻——因为即使是片刻,也会使你的心在时间中迷失,找不到家的方向。时间太伟大了。或许有一天,你又重新回来。但你会发现家已不是原来的家了。你不可能再回到家——因为你的心变了。就是这样。

陈慧星:
  是啊,哥哥。
  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长大,会离开家,会去开拓自己的天地,会有自己的家的……这些我都无所畏惧。在区体校的一年使我相信:我再不会忘记我原先的家了——哪怕是片刻。真的。而且,我还相信,我妈妈,你,还有我干爹,你们也不会忘记我的。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只要我们能再坐到一起,一切都会像原来那样的。
  然而,当我知道自己要被冰冻起来时,我害怕了。我不知道我要被冰冻多长时间……但我想这会比去天涯海角的时间更长,你们,你们会忘记我的。

王邃深:
  直到2004年3月份我才知道我弟弟陈慧星要被冰冻起来——像大刘的《地球大炮》里写得那样。那时我已和我妈妈回到原先的住处了。这之前,我只知道小淑女他们要送陈慧星去美国治病。我没那么天真,不会相信“你的病到了美国就能治好了”这种鬼话。陈慧星更是不信——从他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
  我问过陈慧星的医生。他说,没办法,发现得太晚。他又说,去了那边,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他最后说,也许,陈慧星在美国能活得长一些吧……我看着医生满头银发,心里难过,但并不想哭,其实哭也没用。离开时,他问,你是陈慧星的亲哥哥?我说啊,算是吧。关上办公室的门,我突然小声哭起来。我是他哥啊……
  寒假,我要陪陈慧星去玩儿。因为仅仅半个月后,他便会离开。在某个时刻,静静死去。所以,我必须抓紧时间让他开心。在故宫内,看着白雪飘落在太和殿前,我突然想——我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啊?他只会记着我,再记几个月。而我,至多记几年,便会忘掉我当初是多么疼我弟弟陈慧星甚至忘掉他长什么样……但随后我又意识到,此刻我疼他,这便是意义。今后,我恐怕再不会像疼陈慧星那样去疼一个人了——无论那人是我的妻子还是我的孩子。这我知道。几天后,当飞往美国旧金山的航班消失在灰色天际时,我想起寒假前的期末考试没考好,想起寒假作业,想起好些要背的东西……算了,我心甘情愿。

陈慰星:
  Hi,I"m Tim!嗨,我是Tim。
  我是最相信Kim会在美国治好病的人。半年多以前,我的病便是在这里治好的。他们说了,Kim和我得的病是一样的。所以,我知道Kim会在这里痊愈的。
  Kim,他叫陈慧星。为了来这里,为了他的病,他重又叫起了Kim Altman,重又做起了美国公民。在机场,我大叫,Kim,你回家了!他轻轻笑笑,说,好吧。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要说他的家是北京。不过他没说。
  两个星期后,我妈妈也来了。她到的当天便去了我祖父家,好像有重要的事得商量。此后,她便在家陪我,也去医院陪Kim。
  Kim所在的医院其实是我们祖父的公司投资开设的。祖父的公司自行研发药品急新型医疗器械,之后在那家医院里临床试用,最终投入生产。公司的名下还有许多世界顶尖级研究所。
  所以,我相信,在这里会发生奇迹——Kim的病会好的。

陈慧星:
  行了,Tim,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来这儿已经一个多月了。这期间,我发现美国医院用的治疗方法和中国的差不多。吃的药也大同小异——药箱上的单词我都认识嘛!靠,何必呢?我想。
  每天,Tim,你来医院陪我,让我想起先前我哥也在医院里陪过我。不久,妈妈也来了。她给我带了些图片很多的书,讲科普知识的。我说我想看我哥的《科幻世界》。她说,在这儿买不到啊。后来,她倒是给我买过《轨迹》——就是那份很有名的美国科幻杂志。挺没意思的,我觉着,还不如看她先前拿来的那些科普书呢。
  那些书还挺玄的,关于什么时光隧道、外星人、濒死体验等等的。当然,还有关于冰冻技术的。
  3月份的一个午后,妈妈终于把什么都说了。那时我们正在医院内的花园里。阳光明媚,春暖花开。我突然想起我哥给我读过的一篇村上春树的小说,叫什么《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总之我的心情便跟这小说的题目似的。
  妈妈说……算了,不提了。反正现在我也想不起来她到底是怎么说的了。不过,Tim,还有哥哥,你们知道吗?那一刻我没觉得兴奋也没觉得伤感,而是--陌生。我好像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王邃深:
  我知道,Kim。
  3月的那个夜晚——我是说北京时间——你把越洋电话打到了我家里。我比我妈妈先一步拿起话筒,听到你在叫我,你在叫哥哥。你告诉我你要被冰冻起来。谢天谢地,学习紧张,但我还在读科幻小说,能接受这个现实,而且你也不会为了给我讲科幻故事而忘记时差打国际长途。我说,那样,那样多好啊……你能去看未来世界,也许能看到永生,看到外星人,看到人类历史上又一次新航路的开辟,看到共产主义的旗帜插遍所有的城市乡村,看到世界统一、天下大同……你说,嗯。你这个嗯字的意思我当然明白——我是你哥啊。我说,也许……也许我们能在未来的某个时间见面啊,有你妈妈,有我,有Tim;也许你能坐时间机器回来……你笑着说,我总觉得跟死差不多哎……
  你又是笑着说的,Kim,就像上次讲到区体校时你笑着说“没事儿乒乓球是我自己非要学的而且到后来我不怕教练了也就不觉着苦了……”一样。几个月后,我的那个朋友对我说,那时,都忘了家是什么感觉的了,我发现他也是轻轻笑着说的。
  Kim,我明白,对这个结果你很无奈也很失望。

陈慧星:
  哥,你在电话里安慰我。其实你的那些话对Tim说还差不多。
  我告诉Tim,我要走了,被冰冻起来,去未来世界。他吃惊地看着我。第二天,他说,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我说是啊。我说,也许我能看到永生看到外星人看到人类开拓宇宙看到共产主义得以实现看到世界统一……他说,真的,真好。我说,你替我去吧。他问你说什么?我说,你替我去吧,我不想去了。我说,我在这里,我能活下去的,我们能在未来的某个时间见面的——有妈妈,有爸爸,有你,有我。其实,你没准儿还能坐时间机器回来,把未来的药带来给我……
  靠,他还真信了。
  当然,我也跟妈妈说了。我说,我不想被冰冻起来,没意思的,还不如在这个时代和你们多呆些日子呢……她说,听话,活下去。之后她便说了些我应该被冰冻起来的理由,说得还不如我哥说的好呢。我点头,好吧。
  Tim答应了,他替我去。我们可以瞒过任何人的。虽然医院里有我的身体状况记录,但无论如何,记录中没有指纹、DNA序列这种东西,所以当作Tim的记录也说得过去。
  4月,我们全家飞往纽约。那里有冰冻人的地方。冰冻之前要做基因检测。Tim去了。他的检测结果被记到一张写有我的名字的记录卡内。那一刻,我们都明白,我们已破釜沉舟了。我感到释然。对我来说,去未来世界和死是一个概念。当然,不被冰冻起来,我也活不了多长时间——最多几个月。不过,我觉得能有这几个月,就无所谓了。
  4月底,王邃深他们学校期中考试——这我知道。4月30日,学校带他们去青龙峡玩,我哥没去。美国东部时间4月30日上午11时,我们在机场看到我哥。那天我和Tim穿得一模一样。我哥看看我们,大概没分出谁是谁来。从机场坐车回去,我问他知道谁是Tim谁是Kim吗。他分别看了看我和Tim,似乎犹豫了片刻,说,分不出来。

王邃深:
  Kim,那天总在傻笑的是你吧?尽管我们相处也不过一年,尽管我们刚分开三个月,尽管我刚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尽管我的时差还没倒过来呢,但我不会看不出来的。
  我们从机场坐车去奥特曼先生家。你一路都在看着我,傻笑。我用英语问你笑什么呢,你居然用英语回答我你刚发现一家冰激凌店的甜筒非常好吃。好吧,我承认,食物,食物真的是好东西。
  傍晚,奥特曼先生,小淑女,还有我在一起在一份文件上签字。文件上说,当Kim Altman解冻时,我们将成为Kim的合法监护人。如果我们均已过世,那么Kim将被送往那家T什么公司名下的孤儿院。但我们的后代有权力申请成为Tim的合法监护人。签字之前,小淑女带着我一行一行地读这份英语文件,告诉我中文意思。读完,她说,你可以不签。但我签了。随后,小淑女哭了,她对我说,谢谢。奥特曼先生和我拥抱——那种患难中男人的拥抱。Tim走过来,叫我哥哥。这好像是第一次他这么叫我。他也让我抱他。我抱了。他的亚麻色头发贴着我的脸。我知道他那时有话要说。要是那时真的说了……还是不说得罢。
  50年里,小淑女去世了,奥特曼先生也去世了。两人过世时身旁无儿无女。他们都把遗产留给了我。我当然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这些钱我存在旧金山,分文未动。还有,此时我已离婚。女儿和妻子住在香港(又是香港)。如果我死了,我女儿会拿到这些钱。当然,她也将成为Kim的合法监护人--她会这么做的。

陈慧星:
  原谅我,Tim。原谅我,哥哥。
  我只想说,此后的日子我的确很快乐。我成了Tim。每天上学,体育课我不用上--因为Tim有心脏病史,下午回家看电视玩电脑,周末的时候和爸爸去野外。  我还给家里打过几个电话,妈妈没听出来我是陈慧星,是她的Kim,我也不希望她听出来。哥,我还给你打过电话呢。你妈妈接的。我没敢对她说我是你弟。你和我聊了一会儿,用英语聊的。你叫我Tim。靠!你也没听出我是谁。好吧。听不出就听不出吧。
  我本以为我会再坚持几个月,可惜没有。两星期后,我在学校餐厅里昏倒了。醒来时,我发现我在校医室。校医彼德森先生说,救护车马上来。我问有那么严重吗!他没回答。我想,也许学校有规定——有心脏病史的学生在发病后必须送医院。
  我知道我完了。我现在是Tim。医生会找出他的医疗记录,之后,他们会发现我不是Tim——因为我胸前没有Tim做手术留下的痕迹。爸爸会发现我是Kim,然后……
  然后,他坐在我的病床前,用英语说,陈慧星,告诉我,你(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我说,别告诉我妈妈……
  剩下的时间我又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不过,在我死去之前的几个小时里,我爸爸一直在我身旁或是离我不远的地方。我能感觉到他。
  还有,死前的几分钟里,我很难过。哥哥,Tim,爸爸,妈妈,你们永远不会原谅我是吗?我不该这么任性。以前我只是想,我不要自己孤零零地死在未来,我要死前尽可能多地和你们在一起,看到你们大家都好……但我没想到你们更愿我平平安安地活着,愿我能享受生命能感到你们设想中的幸福……哥,我想起你跟我说过一本书,叫《理智与感情》。我喜欢这个题目。我觉得,你们都是理智,就像《朝闻道》里的科学家,而我,是感情。

王邃深:
  奥特曼先生告诉小淑女和我:陈慰星死于车祸。

陈慰星:
  我被带到地下室里。四周的仪器很像科幻电影中的道具。来回走动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好像这样做很酷似的。他们让我躺在一张冷冰冰的台子上,还让我把衣服脱了。我脱了鞋子,裤子,外衣,突然想起Kim总在说的那个字,什么来着?……对,Kao!Kao,我现在就想这么说——Kao!真没意思。我不脱了,穿着背心短裤躺着,反正也没人理我,他们都在摆弄仪器——包括向我下命令时也在。但没出几十秒,便有两个摆弄仪器的工作人员过来把我扒光了。他们对我完全像对待物品一样,不带感情。用Kim的话说,变态!
  他们给我注射药物,好像是麻醉剂之类的东西。我很快就困了。他们又开始给我身上抹一种药膏。我要睡了。睡前我能感觉到身子下面的金属台子,依旧很冷。闭上眼睛,我隐约看见了Kim他哥——叫王什么来着?忘了。反正那天,我去医院陪Kim,到了傍晚,王也来了。他拿了本新买的杂志,《科幻世界》。Kim和他说起了一篇科幻小说。说得什么来着?没听懂。不过有几句我听懂了,是王说的。他说,历史是在人类理智与感情共同作用下前进的,理智和感情发生冲突阻碍前进时,我们不能责怪感情——因为我们是人,感情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本能,是人性中最美好的部分……然而,最终,在冲突中胜利的却总是理智。感情太盲目了,在理智的冷静与天罗地网中无处逃避。但感情很坚韧!是不会被理智消灭的……王和Kim说了很长时间。我想出去转一圈,但又发现他们不说了。王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给Kim读。他读的是篇小说,叫《3000年乐园》,不会错的。到了最后,主人公——好像是个女孩子,也要被冰冻起来。当她感到寒冷时,她希望自己的伙伴也在身旁,两个人能在被冻起来说会儿话……我突然特别想哭。Kim,你在吗?你明白吗?……
  算了,不去想了。我觉得,我不应该难过啊……因为Kim现在很幸福,他能和爸爸在一起,和我的朋友在一起,啊,对,妈妈和王还没走呢吧?Kim还能跟他们在一起啊。他肯定很幸福。所以,我不难过。
  我就是这么想着睡着的。朦朦胧胧地,我好像听到什么上锁的声音。我想,那应该是Kim用钥匙开门的响动吧……

《谁来带我回家》 作者: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