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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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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尸》
作者:陈楸帆

正文 丧尸(1)

  有那么一阵儿,世界命悬一线,几乎玩儿完,后来操印度口音的英雄出现了,拯救了人类,或者说,运气好的那部分人类。可对我来说,有时候,我宁愿救世主没有降临,我宁愿这个世界被彻底毁灭,然后从血与火中重生。

  ——陈默日志:2018年11月30日

  1.Hello,World

  我犯了一个错误。

  这个错误如此愚蠢,如此致命,就像是火灾时,纵身跃出26层高的天台,可消防车还被堵在路上,缓冲气垫还没有打开,在自由落体的过程中,狂飙的肾上腺素将心脏加速到极限,然后,就那么一下,它再也跳不动了。

  于是,你诗意地死在空中,然后再不那么诗意地摔个稀巴烂。

  我把两个弹匣袋搞混了,就像把办公室和家里的钥匙搞混,就像把该发给A老板的邮件发给了B老板,这类事情常在我身上发生,但不是今天,最好不是。

  我捏着本应该属于SGT防御型霰弹枪的12号霰弹,试图装进Mini-14执法型那苗条的枪身里,这已经不仅仅是尺寸的问题,而是脑子进水的问题。

  而它们已经很近了,我能闻到那股加强型臭豆腐味儿,MCU-2A/P型防毒面具能过滤大部分的致命病毒和化学物质,却抵挡不住这阵让人翻江倒海的恶臭。那是各种变性的腺体分泌物与细菌相互作用的结果。

  这是某座写字楼其中的一层,周围的布置让我觉得眼熟,墙上贴着各种报表、照片和诸如“诚信为人,用心做事”之类的标语,天花板上的空调出口呼呼地吹着冷气,转椅静静地朝向各个角落,隔间里电脑屏幕不时闪烁,就像一家到了午餐时间的正常IT公司。

  我试图用卫星电话联络总部,没有信号,情急之下,我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线路上传来的却是娇美的录音“对不起,您没有拨打国际电话的权限,请联络行政部相关人员”,操,我重重地把听筒摔下。

  叮。电梯到了。

  一阵沉重而迟缓的脚步声贴着地面传了过来。我从来没想过,这群狗娘养的还会按电梯按钮,照专家们的说法,变异III期的丧尸智力水平只相当于3岁的孩童,看来这一定是个天才儿童。

  我躲进了一间黄色的会议室,因为它够大,而且前后各有一个门,进可攻,退可守。我猫在椭圆形的圆桌下,死盯着门口,给枪头安上了M7刺刀,尽管这对于外皮高度角质化的丧尸兄弟来说,不过是挠痒痒,除非我能一刀砍下它的脑袋。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这哥们儿身形相当高大,以至于我只能看到胸部以下的部分,它穿着三件套的黑色西服,左右摇晃,拖着沉重的步伐迈进了房间,它肯定是闻到了我的味道,正如我能清楚闻到它的体臭一样。它不紧不慢地朝我的位置走来,我屏住呼吸,攥紧了枪,手心湿滑,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缩着,直到撞上坚硬的实木。

  只要见过那些死在它们手下的残尸,你的反应会比我更激烈。

  丧尸的身体狠狠碰上了桌沿,停了下来,似乎有点不知所措。由于神经系统受病毒侵蚀,它们没有痛感,没有恐惧,但同时,它们面对复杂情况时反应迟钝,如果是在空旷的广场上相遇,人类多半会被它们敏捷强大的动物本能和肌肉素质所掳获,撕成碎片或者沾染上带毒体液,成为它们的一份子,但如果在地形复杂的场所,谁死谁活就不好说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这句话,这是我的老板麦克张的口头禅,每次开会他都会不厌其烦地在开头、中间及结尾部分重复三遍,甚至还强迫我们把这句话加在MSN的昵称上。

  此时,这句话突然循环播放起来,像符咒般念诵不止,我脑袋一热,冲上前往那丧尸大腿根部就是一刀,刀刺穿了它的大腿,各种颜色的汁液喷溅着,它仰天长啸一声,趔趄着往后退去,我还没来得及松手,巨大的力量便把我连人带刀一起拖了出去。

  又一个他妈的低级错误。作战手册上写了,用刀的时候尽量从背后袭击,同时用割的方式,而不是刺,因为丧尸的肌肉硬化严重,刺进去的刀基本上就像是石中剑,而你绝对不是亚瑟王。

  血溅满了我的面具,护目镜上一片鲜红,我慌乱地擦抹着,透过鲜血淋漓的玻璃,我看到了一张怒发冲冠的脸,尽管肿胀扭曲,布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突起和溃烂,我却依然能够分辨出它的主人,那个能让我瞬间丧失一切抵抗能力的人。

  我的老板——麦克张。

  麦克张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地朝我逼近,大腿根上高高挺着那杆Mini-14,滋滋地往下淌着液体,它的表情似乎在说,我会扯开你的身体,撕下你的皮肉,痛饮你的鲜血,就像我一直想干的那样。

  而我却只是瘫在地板上,像条虫子一样不断往瑟瑟发抖,不住地道歉:“Sorry,麦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sorry啊……”

  “小伙子,坐过站了吧……”我抽搐了一下,睁开眼,是售票员充满关切的面孔。

  干!早上还有个会,我飞奔下车,跑过马路对面,打了个车,往公司驶去。惊魂未定的我回忆着刚才梦境中的一切,心理医生能从中分析出许多潜意识,职场焦虑,老板恐惧症,社会角色紊乱……只有我知道,我的脑子把《生化危机》和现实搅成了一锅粥,因为,从三年前开始,它们就是他妈的一回事。

  我跑进了公司,跑进了电梯,我看见了那间黄色的有前后门的会议室,那张实木大椭圆桌,我看见麦克张那张乱七八糟的烂脸,会议室的门上标着:满江红,很有文化的样子,一切都跟梦境中相差无几。

  除了一点,我的上司是丧尸,我却不是战士。

  2. IIB型

  小时候你总以为明天会更好,长大了你会憧憬未来跟现在一样好,当你发现自己开始祈祷一切不要变得更糟的时候,恭喜你,你老了。

  当摩罗博士操着一口流利的印度英语在电视上演示神奇解药时,全世界都以为迎来了大救星。从某种程度上,没错,他拯救了世界。电视上那个用加粗钢链捆成个粽子仍然暴跳如雷的丧尸,在注射了解药之后,先是咆哮、呻吟,渐渐地化成粗重的喘息,然后它——他,沉默了许久,那张脸抬了起来,面对着镜头,充满迷惘、慌乱与无助地问了一句——“凯瑟琳在哪?”

  那是被他撕成一堆残渣的妻子。

  这个经典的镜头被全球的各大媒体反复播放,累计观众高达数十亿人次,它富含象征和隐喻,同时,又情绪澎湃,充满人性的力量。同时,一个病理学名词深入人心,进而,成为一个新的人种代称。

  IIB型。

  通常来说,受到各种途径(大多数通过体液,亦有极少数通过空气)传染的患者,在2周内会出现食欲上升,嗜睡,皮肤瘙痒等I期症状,此阶段是病毒侵入大脑与中枢系统,开始建立固定反射自激系统,影响内分泌的过程。

  到了IIA期,患者分泌物增加,视力模糊,脾气暴躁 ,浑身无力,高烧,免疫系统紊乱。

  IIB期,病毒大量自我复制,患者身体及感知系统开始产生异化。典型症状为皮肤角质化严重,末梢神经钝化,肌肉硬化,新陈代谢速率加快,攻击性强,智力下降。

  尽管呲喹酮及伊维菌素在感染前期有一定控制与延缓作用,血液透析亦能延缓发作时间,但最终,患者仍然是会无法逆转地进入III期,也就是丧尸期。由于新陈代谢的加快,丧尸需要不断进食来保证能量供应,而捕食的快感(来源于病毒所影响的中枢神经与内分泌系统所建立的固定反射自激系统,类似于吸毒)更加促使其向身边的非感染生物发起攻击。

  然后,被攻击或者沾染到丧尸体液的人或动物,再次被感染,进入新的循环。

  世界本该就这么毁灭。

  摩罗博士的解药却能把患者的病情控制在IIB阶段,然后,传染性病毒神秘地消失了,而那些人,便永远地留在了IIB型。

  这样的人大概有五六十万,分散在世界各地,麦克张就是其中的一个。

  IIB型人在各大跨国公司中高层管理者中比例高得出奇,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病毒爆发于北美,而老板们经常需要出差,又喜欢开派对交际,中招概率自然大大增加。

  简直像犹太人一样。有评论家这样说道。但是千万不要因此萌发恻隐之心,老板永远是老板,不管他是丧尸还是火星人。

  最初,还有声音对IIB型人是否能算是真正的人类表示质疑。于是,又有了米德-马林诺夫斯基测试,用于验证IIB型个体是否能够真正被纳入人类范畴。这与智能程度无关,这与生理结构无关,这与个体的自我认知有关,这与人性有关,当然,这也许还和钱有关。

  据说,如果这群IIB型人最终被开除人籍的话,全球80%的保险公司都得破产。所以有个笑话说的是,米德-马林诺夫斯基测试其实只有一道题——“你觉得自己还算人吗?”。

  说句实话,这个问题也不是那么容易答的。

  无论如何,它们被以人类身份接纳了下来,成为了少数民族,或者说,弱势群体,各种反歧视条例和法规纷纷出台,保障它们的权益,一派劫后余生的和谐景象。

  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噩梦才刚刚开始,比如我。

  3. 阶梯

  现在是早餐时间,远远就看见麦克张那孤独却无法忽视的身影,坐在“特别用餐区”(也就是约定俗成的“丧尸用餐区”)里,对付着他的“特别食品”。我几乎想放弃这次早餐,可不争气的肚子却仍驱使我走了过去。

  我试图不引起他的注意,不发生任何目光接触,只要迅速地打好饭盒,然后从侧门溜之大吉。但是,我听到了一声咳嗽,那是麦克标志性的咳嗽,即使是变成丧尸后声音变得粘滞含糊,仍然无法抹去强烈的个人色彩,它的意思是“我注意到你了,别想溜”。

  我只好在脸上摆出一副亲切的笑容,缓缓转身,假装欣喜地与他四目相接,然后走到他饭桌对面,坐下,热情地打招呼“麦克,早啊。”

  麦克张用手抓着盘子里一坨坨像狗粮的东西,往嘴里塞着,那是为丧尸特制的高热量耐消耗食品,狗粮从他指缝和嘴角流下,掺和着亮晶晶的唾液,滴落在特制的丧尸围脖上,说实话,不是特别雅观。我尝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皮蛋瘦肉粥上,这时,一撮狗粮顺着他塑料围脖的边缘,跌进了那杯可可奶里,溅起一朵咖啡色的浪花,我那原本空空如也的胃却一下子满了。

  “我们来谈谈……你的职业阶梯吧……”麦克嚼着狗粮,喷着口水说。

  我最喜欢引用的一句名言是“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个习惯从小学一直保持到高中,哪怕是写春游周记,也要千方百计画蛇添足一把,“香山真高啊,踩在石阶上,我不由想起了高尔基爷爷曾经说过……”。

  6岁那年,我爸用颜体逐字摹下这句话,贴在我的书桌上方三尺处,力透纸背,抬头可鉴。

  他相信这是真理,于是遗传给了我,尽管过程中发生了小小的变异。

  在我成长的那个时代,“书籍”的含义等同于“教科书”,“进步”相当于“上好学校,找好工作,出人头地”。我追随着这个变异的真理,一路埋头苦读,过关斩将,从最好的小学读到最好的大学,又进了最好的公司,但入职第一天,我又看到了人生的另一道阶梯。

  麦克张作为我们的入职导师,给我们讲解几页PPT,第一张显示的是,如果每个员工都按照每三年升一级的速度晋升,那么在2021年,中层管理人员的数量将大大超过底层员工,也就是说,管人的人多过被管的人,麦克说“这是不符合商业逻辑的”。

  第二页是职业发展阶梯图,我属于最底层的2级,麦克张在6级,麦克的老板在8级,但是,他们都不在我的正上方。如果从我的职位出发,向上晋升,最高可以到达5级,但如果要再往上的话,很抱歉,没有相关的职位设置,你必须“平移”,选择另一列阶梯,然后再往上,像走迷宫的小白鼠。

  “在这个不幸的年头,你们很幸运,但光有幸运是不够的。”麦克张露出职业的微笑,却让人不寒而栗。

  公司只会雇用最优秀的人才,如果你无法通过晋升来证明你的优秀,很不幸,请另寻高就,刚毕业的新人正排着长龙等着补上你的空缺,这就是所谓的“达尔文主义”。期限为三年,有无数的指标、职业评估、平衡计分卡、各种用三个字母作为简称的测试,但是,最关键的一个环节,在于上司对你的评价。

  麦克张玩弄着手中的万宝龙钢笔,努力做出亲善的表情,他对大家说“别紧张,只要看我是怎么做的,多学,多问,everything is just FINE.”

  我们从麦克身上学到了许多,他总是第一个到办公室,最后一个回家,几乎24小时在线,你经常可以收到他用黑莓手机发出的邮件,无论他在东八区还是西五区,无论此时他本该在飞机上或者床上。我曾经怀疑他或许只是个批着人皮的机器,在某次公司年会上,他被灌下两瓶波尔多干红,面红耳赤地打车回家,但仅仅过了四个小时,你又能看见他精神抖擞一丝不苟地端坐在办公桌前,处理着邮箱里的上百封未读信件。

  我们私底下都说,能当老板的人,都不是一般人,更确切的说,正常人。

  那都是麦克张变成IIB型丧尸之前的事。

  当然,他还是早来晚走。丧尸体质决定了他的睡眠时间只是正常人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大多数时间,他会呆呆地坐在桌前,看着窗外的天空,身体里不时发出器官蠕动的声响,像是什么粘稠的液体在涌动,然后,继续坐着。

  当然,我们还是会收到他的邮件,只是再也读不懂每个段落之间的逻辑关系,有时候干脆就是一堆乱码,有时,你会觉得似曾相识,然后从上周你发给他的邮件里找出一模一样的内容。

  当然,他还是会开国际会议,只不过由于限制令的存在,出差改成视频。于是,你便可以看到操着印度、日本、法国以及不知哪里口音的丧尸老板们济济一堂,煞有介事地讨论一个话题。视频会议系统会捕捉音频输入信号,将当前发言人的画面放大,而其他人的画面缩小,但对于丧尸们来说,这一招不怎么好用。因为通常来说,你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法国:呃……

  日本:唔?

  印度:咕。

  美国:哈!

  整个会议就像一部快速切换的实验电影,各种头像轮流放大缩小,你很难搞清楚到底这群人在讨论什么问题,又或者,根本不存在什么议题,会议的本身就是开会的目的。直到会议时间结束,留下一屋子濒临崩溃的正常人以及该怎么样还怎么样的烂摊子。

  “你到公司快三年了……咕。”

  “是……”我小心翼翼地措词。

  “这个月底就……呃……综合评估了……”他打了个很响的饱嗝。

  “是……”

  “……这次有……噗……两个淘汰名额哦……”不知道是什么气体的味道。

  我心里陡地一凉,赤裸裸的暗示啊,他为什么不说这次有两个晋升名额呢。

  “要加油呼呼……”麦克撕下围脖,连着杯盘狼藉,晃悠悠地朝垃圾桶走去,留下发呆的我,和一碗凉掉的皮蛋瘦肉粥。

  霎时间,一种熟悉的幻觉包裹住我的全身,那种冰冷、恶心、无法摆脱的黏稠感,在每个夜晚的噩梦中反复出现,仿佛整个身体在朝着阶梯的边缘慢慢滑去,而下面,便是万丈深渊。

  4.达芙妮

  “也许,我是说也许,下个月咱们就见不着面了。”我感伤地望着达芙妮,她正起劲地咀嚼着蓝莓味的百力滋,一根又一根。

  “少来……这话你说过八百遍了,你有被迫害妄想症,真的,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吧……”

  达芙妮和我不是一个部门的,正因如此,我才能对她畅所欲言。她符合男人对OL(Office Lady,办公室女郎)的所有想象,面目姣好,身材高挑,前凸后翘,喜穿大V字开襟衫+超短裙套装,声音甜美性感,但她却对自己诸多不满,比如这个由于某三线女鞋品牌而烂大街的英文名。

  但她就是不改,说起名字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并坚信在她的不懈抵制下,这个品牌迟早有一天会垮掉。

  “你说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被开掉吗?”

  “有啊,办法多的是,你可以怀孕,患重度抑郁症,或者证明你完全胜任这份工作并且没有犯下任何的错误,这样的话,如果老板要辞掉你,就会面对耗时费力的劳务诉讼和大额赔偿金。”

  我思考了片刻,把这些可能性一一否定,“还有吗?”

  这下轮到达芙妮沉思了,小麦色的百力滋棒在她嘴上来回转悠着,越来越短,最后完全消失在两片绛红的嘴唇间。

  她招了招手,让我把脸颊贴近她的唇边,一阵夹带着饼干味的香气袭来。

  “把他干掉。”

  然后是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

  干掉?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便被我惊慌地摁进了角落,仿佛是梦境被人窥探了一般,有种赤裸裸的羞耻感。没错,它们是IIB型丧尸,但从法律角度看,它们是不折不扣的人类,甚至,由于《IIB型公民权利保护条例》的存在,它们比一般人享有更多的特权和优待,比如,任何用人单位不得以其病症为理由辞退或拒绝聘用IIB型患者。

  在失业和坐牢之间做选择,我还没弱智到那个程度。

  “晚上一起吃饭,你再帮我出出主意吧。”既然没找到解决方案,不如退而求其次,与美女共进最后的晚餐。

  “Sorry啊,有约了,下次吧。”达芙妮拒的倒是干脆。

  挫败感并没有多强烈,这样的对白几乎每个礼拜都要演练一遍,尽管明知希望渺茫,但我却执着地相信一句话,那便是排在个人名言榜第二位的千古佳句: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晚上八点半,达芙妮的头像仍然亮着,这意味着她仍未离开公司。这样的事情对我来说很正常,作为一个单身宅男,回家也是上网,倒不如在公司省水省电省钱,但对于一个美女来说,特别对于一个不加班部门的美女来说,就显得有点奇怪了。一般来说,职业女性会严格控制晚上7点后暴露在显示器前的时间,以尽量延缓皮肤的衰老过程。

  她在等着什么,或许,就是约她的那个人。

  我突然冲动起来,想看看到底什么人配得上约她。达芙妮的头像突然暗了,我赶紧冲到电梯口,可迟了一步,电梯已经从她所在的8楼开始下降,我决定爬楼梯,为了拖延时间,我又按下四楼的按键,至少可以争取多5秒。

  可我那缺乏锻炼的腿脚还是不争气,推开楼梯间门的时候,我看见她走出大楼,招手打车。

  幸运的是,这并不是一个打车的好时候,师傅们都赶着交班或者回家,于是从不远不近的距离,我听到达芙妮一次次地重复那个地址,又一次次地被的士司机拒之门外。

  那是三里屯最有名的丧尸酒吧。

  5. 丧吧

  “丧吧”并不是这间城中热吧的正式名称,它原本有个很文艺的法文名,Je me souviens ,意思是“我记得”,因此翻译过来就成了“记得吧”,很有点追忆逝水年华的意思。

  在病毒爆发之前,这里是各种老外和外企白领的聚会场所,他们衣着光鲜,操着英国味、法国味、咖喱味或者火锅味的英语,喝酒、吹牛、跳舞、彻夜狂欢、互相勾搭。

  后来,酒吧的法籍阿尔及利亚血统老板成了个IIB型,他的记忆力很好,智力衰退得没那么厉害,于是决定把店子改成面向丧尸的主题酒吧,没想到比以前更火了,有头有脸的IIB们都来捧场。

  我确信我比达芙妮先到,因为那黑车师傅自称摸透了城里每一个摄像头所在的位置,逆行,压线,闯红灯,眼睛都不带眨,原本半小时的路,只花了十五分钟就到了。

  跟街边卖走私烟的小姑娘要了一盒阿拉伯文的烟,我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蹲下抽着,既掩护了自己,又能看见“丧吧”门口附近的动静。

  今天似乎人气不足,玻璃窗里隐隐只能看见三五个笨拙的身影随着“贡布”在摇摆,“贡布”是一种电子合成器音乐,有着单调的节奏型和怪异的低频,正常人听来会昏昏欲睡,丧尸们受损的听觉神经却会兴奋异常。

  达芙妮终于从出租车里钻了出来,戴着一副复古的蛤蟆镜,一身黑色风衣,活像个精神病人。她似乎也不着急进去,要了一份麻辣烫,对着“丧吧”门口坐下,不紧不慢地吃着。

  事情变得有点意思了。

  零点过一刻,我这才看出今天是一场小型的生日宴会,一个丧尸吹了蜡烛,其他的丧尸笨拙地拍着手,互相拥抱,那一定很臭。之后,他们一起走出了门口,几个先行道别离开,过生日的那个摆着手,独自在路灯下站了片刻,又摇摇晃晃地朝停车场走去。

  达芙妮放下麻辣烫,起身跟了上去。我把烟头一扔,不紧不慢地尾随其后。

  停车场在旁边的小区里,一路灯光昏暗,我小心地贴着墙,不时以电线杆为掩护,达芙妮神色紧张地四处张望着,在一盏路灯下,她回过头。有那么一刹那,我有种错觉,似乎她正透过那对巨大黝黑的蛤蟆镜死盯着我,可她只是微微张开那两片性感的嘴唇,吐出一根闪着金光的物体,是她常用的那枚发卡。

  她把发卡藏在手里,加快了脚步。

  丧尸晃进了停车场,这里更加昏暗,他停下,似乎在兜里摸索着什么。

  达芙妮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他的背后,同时高举起手里的那枚发卡,眼看就要朝他颈后戳下去。说时迟那时快,一束白光突然迎面打在达芙妮身上,把她整个笼住,她肯定是被照蒙了,下意识地举起手挡住眼睛,发卡闪闪发亮。

  那是一辆奥迪A6亮起的大灯,而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人。

  我突然清醒过来,丧尸不允许单独驾车,那肯定是他的司机。丧尸缓慢地转过身来,似乎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司机拿着一把方向盘锁,阴沉着脸,甩开车门,朝达芙妮缓缓步来。

  戴蛤蟆镜的女杀手一动不动,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我咬了咬牙,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假装着急地嚷嚷:“原来你在这儿啊,害得我好找,喝多了就别到处乱跑嘛。”

  我一把拽过达芙妮,藏在身后。“两位大哥不好意思,一场误会,我女朋友心情不好,喝多了认错人,别见怪啊。”

  司机看来被我的笑脸说服了,放下了方向盘锁,但那丧尸却仍然一脸不解的表情,撕裂的半边下巴晃悠着,淌着黏液,在车灯的强光下显得无比狰狞,他似乎在努力思索着这一切。

  “你跟踪我?”达芙妮半是惊讶,半是恼怒。

  “只是一场美丽的邂逅。”我低声说道,拽着她快步向外走去。

  “等等……”一把沙哑又有些漏风的声音阻止了我们,是过生日的丧尸先生,他似乎终于明白过来了。“……是谁……呃……雇你来的……”

  达芙妮沉默了半响,终于摘下那副大得过分的蛤蟆镜,露出她略带倦意的双眼。

  “我不知道,先生,委托人是保密的,但……不外乎这几种情况,您的夫人,……或者孩子。”

  丧尸的脸部十分复杂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所有的肌肉都松弛了,他耷拉着双肩,整个身躯整整矮下去三寸,在A6的灯光中勾出一个悲伤的剪影。

  那一瞬间我突然发觉,其实丧尸还挺像人的。

  6. 女杀手

  “你赢了。”

  达芙妮瘫在她那小碎花布艺沙发里,跟我僵持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吐掉口香糖,说了这么一句。之前我提议过可以到寒舍小坐,她想都不想一口否决。现在,我身处一间精致紧凑的单身公寓里,周围是各种波希米亚风格的装饰,以及散落在任何角落里的衣物。

  我并没有使用身体或者是语言上的威胁恐吓,只是让她明白现在的处境,如果不是我,她可能早就成为失踪人口了,但只需一个举报电话,我仍然可以让她回到失踪人口中去。

  丧尸和流浪汉、野狗一样,属于容易受到袭击的高危人群,不一样的是,他们有钱有势有身份证,警方对此类案件十分重视。

  我需要的只是一个理由。

  “钱。”

  她又找了根烟叼在嘴里,以弗洛伊德的观点来看,如果在婴儿生命的第一年受到挫折或者进食过度,就可能形成某种口唇欲人格特质,成年后会嗜好嚼口香糖、咬指甲、吸烟、暴食、酗酒,当然,也包括狂吻。

  达芙妮打开一个网址,登录,是反丧尸的论坛,如今这样 ** 仇恨的论坛比比皆是。

  “有人在上面高价雇佣丧尸杀手,我试着申请了一下,没想到被录用了。”她的语气就像在找一份家教或者广告文案兼职。

  “你要那么多钱干嘛?”

  “呃,去年,我在高位买了一些大豆期货……爆仓了。”

  南美气候的变化以及玉米病毒病的肆虐,导致南美洲大片农场不得不改种大豆,期货价格一路暴跌,不少人血本无归,还欠了期货公司一屁股债。她肯定把全副身家都投进去了,典型的高风险偏好人群,我甚至不敢想象那个亏空数字。

  于是达芙妮,这个27岁大龄单身女白领,做了38页类似心理测试的在线问卷后,得到了一笔小额启动资金,以及一份《如何杀死IIB型丧尸》的函授教程,“丧吧”并不是她第一桩失败案例。

  “你还真下手了。”

  “还不上债,也是死路一条。”

  “你还真下得去手。”

  她沉默片刻,掸了掸烟灰,“……每次,我都会把自己想象成丧尸电影里的女主角,我的父母、朋友和爱人都惨死在丧尸手里,为了活命,我必须杀死面前的这个怪物,但在最后下手的瞬间,他们的眼神总让我无法回避,那是真正人类的眼神,有痛苦、悲哀和绝望,……我想这份兼职也许真的不太适合我……”

  我瞄到了电视机前面散落的一堆B级片影碟。

  这座城市里,也许到处都是兼职丧尸杀手,他们表面上是邮递员、厨师、医生、幼儿园老师或者售票员,每天,兢兢业业地干着一份朝九晚五的正经工作,但到了某个特定的时刻,他们便会化身为杀手,跟丧尸搏斗,跟某种说不清楚却又确实存在的人类标准搏斗,跟内心的欲望与恐惧搏斗,跟自己搏斗。

  他们也许为了钱,也许心怀仇恨,也许只是为了满足某种杀戮的嗜好和冲动,也许,他们生活在丧尸的阴影下,整夜整夜地发噩梦,无法解脱,像我一样。

  我突然找到了解决方案。

  “你帮我加入杀手组织,我为你保守秘密,这个交易还划算吗美女?”

  达芙妮看着我,像从来不曾认识过我,陈默,一个懦弱、贫嘴、有贼心没贼胆、整天担心被炒鱿鱼的办公室受迫害狂,她明白了我的意图,麦克张,她笑了,无比甜美。

  “这样的话,咱们就互握把柄了。”不知何时她已经换上了一根新的烟。

  “这样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性感。”

  我拔掉她的烟,把嘴唇贴了上去,她没有拒绝。这场景在我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次,但如今却轻而易举地实现了。很多时候,人一辈子都没有办法改变自己,但也有些时候,只需要一晚上,或者几句话的时间,你就会觉得,你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脱胎换骨,宛如新生,这种变化之大,甚至连你自己都觉得可怕,就像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黑色的甲虫。

  然后你会慢慢习惯这个全新的自我,享受它带来的乐趣和痛苦。

  达芙妮咬住了我的嘴唇,一种说不清的味道,香烟、口香糖、还有绝望。

《丧尸》 作者:陈楸帆

丧尸(2)

  7. 特训

  我开始成为健身房的常客。跑步机上练习耐力和肺活量,器械抻拉肌肉,强化肢体力量,我还参加了公司的跆拳道协会,每周练习一次,提高身体协调性及反应速度。每次练习到近乎虚脱的状态,回家往床上一倒便不省人事,噩梦竟渐渐地离我而去。

  唯一的后遗症是,每周有三天的时间都处于全身肌肉极度酸痛的状态,以至于从马桶上起身都需要咬紧牙关。

  达芙妮演技一流,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无论是她的巨额负债,杀人失手或者是与我之间的秘密同盟,不得不让人赞叹,女人实在比男人具备统治世界的资格。她帮我填写了38页的测试问卷,据说审核需要大概一周的时间,工作效率之低下比得上某些跨国公司,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申请人数众多的缘故。

  我深入学习了那份《如何杀死IIB型丧尸》,结果令人十分失望,这个制作粗糙的PDF文件百分之八十的内容都来自于网络、游戏以及各类电影桥段,真正的干货总结起来不过三点:

  不要从正面进攻,要从背后偷袭;
  丧尸最薄弱部位在于后脑勺的枕骨大孔,以利物斜上插入并搅动,可有效切断脑神经与脊髓的连结;
  即使丧尸只剩下残肢,且貌似丧失活动能力,也不可贸然靠近,肌肉和神经里积蓄的生物电能可能会突然释放,给你猝不及防的致命一击。
  话说起来总比做要容易得多,得多。所以丰厚的报酬也不是白给的。

  据达芙妮透露,委托人大多数是丧尸的家属,再精确点说,是丧尸的人身保险合同上的直接受益人,因此,这并不是一笔赔钱买卖。起初,我不太能接受这一点,我会想象一位美丽的妻子带着年幼的孩子,站在一座深宅大院的落地窗前,拿起电话,冰冷地下达指令,满世界地雇人来杀死自己的丈夫,孩子的父亲,而窗外是一片繁花似锦。

  这难道不是有点太残酷了吗。

  但只要一看见麦克张,然后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你是那位美丽的妻子,每天晚上你只要一拧头,便能看见枕边这张野兽派的脸,你甚至分不清噩梦与现实之间的界线;如果你是那位年幼的孩子,不得不忍受和他拥抱之后,那股挥之不去的恶臭以及沾满衣服的黏液,他会出现在家长会上,在你的同学和老师面前发出恶心的怪声,甚至,把结痂的头皮掉在你暗恋已久的女孩餐盘中。

  而你叫他“亲爱的”,你叫他“老爸”,你和他拥抱、亲吻、共进晚餐,同枕而眠,你不得不这样做。

  于是我开始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尽管仍然心存疑虑。

  为了掌握麦克张的生活作息规律,我开始像他一样,早到晚走,我不再畏惧与他的正面接触,甚至主动跟他套近乎,约1对1的业绩检讨会。我用小本子记下他的每个小动作,每个表情的细微变化,平均步速、步距,上下班路线,甚至上厕所的间隔时间。我必须保证计划万无一失。

  但在实际行动之前,我需要先练练手,这也是我加入杀手组织的根本原因,用金钱的诱惑来抵消初次行凶的愧疚与恐惧,多么软弱而可笑的现代人。

  一周之后,我顺利通过资格审核,拿到了第一笔启动资金,以及第一份任务名单。

  当我看到那张照片时,竟无法控制地放声狂笑起来,达芙妮以为我吃错了药,把脸凑了过来,结果是更加放肆而尖利的笑声。我们俩人就这么上气不接下气地足足笑了五分钟,然后到处找纸巾擦眼泪。

  照片上,是一头肥头大耳的大约克夏猪,站在一片明媚的草地上,正用一对眯缝眼斜睨着我们,仿佛在说:没想到吧。

  它的名字是王尔德。

  8. 下乡

  事情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王尔德不是一头普通的猪,我们看到的照片是三年前处于健康状态时的它,如今,它是一头体重超过300公斤富强攻击性的丧尸猪。每当想到麦克张,把他的衣服去掉,四肢着地,身体吹胀成两倍大小,然后再安上一个流着唾液的猪头,我就不禁要打一个寒噤。

  据说,在丧尸病毒横行的时期,除了人之外,还有几种动物特别容易受感染而成为丧尸体,肉食的狗类、腐食的鸟类以及杂食的猪类。如果说狗和鸟是因为饥不择食才吞吃人类尸体的话,那么猪则完全没有什么能吃不能吃的概念,因此在农村,家猪们从地里拱出被草草掩埋的残尸,嚼着村民们的剩手剩脚剩脑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最后,政府花了很大的力气去消灭这些比丧尸还可怕的传染源,因为它们有四条腿,能跑会藏,而且它们什么都吃,在非常时期,活得比谁都久。

  但终究还是有漏网之猪。

  我们乘车前往郊区的一座小镇,这里以休闲度假而闻名,谁也不会对这旅客打扮的一男一女起疑心,更不可能想到他们此行的目的竟然是杀死一头猪。

  循着地址,我们找到了那户人家,巧的是,隔壁就挂着大大的“农家乐”招牌,我们相视一笑,敲门询价住店。也许是太久没有客人上门的缘故,老板娘的热情让我们有些不适应,在我们再三要求下,她勉为其难地给我们各开了一间房,并一再强调晚上没别的客人,不怕吵的。

  房间倒是干净,我仔细勘察了一下地形,和隔壁院子只有一墙之隔,也不高,照我的身手没什么问题。吃了农家饭之后,跟老板娘拉起家常,套起话来。

  “大娘,隔壁没住人吧,怎么天黑了也不拉灯啊,怪吓人的。”达芙妮问道。

  “唉,可千万别这么说,老孙头家可惨了,他老伴儿、儿子、儿媳在乱的时候都病死了,他一时没缓过劲儿来,憋成个哑巴,现在孤苦伶仃地过日子,唉,不说了不说了……”

  我和达芙妮对视了一眼,我说:“正巧了,大娘,我们原来都做过心理辅导员,就是开导别人解开心里疙瘩的,您看我们明儿个去找孙大伯聊聊怎么样?”

  “那敢情好,不过他每天都要去赶早市,你别看他就一人,吃的那可真叫不少,米面都是一袋袋往家里扛的,他大概晌午能回来。”

  晚上,我礼貌性地邀请达芙妮到我房间小聚,她也礼貌性地拒绝了,到了大半夜,一阵敲门声把我吵醒了,是她。

  “怎么,想通了?”

  “通你个大头鬼,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

  我平时睡得沉,属于雷打不动那型儿,一般的动静根本奈何不了我,我侧耳听了听,没声儿啊。于是达芙妮一把将我拽到她那屋,她的屋子比我要靠里,也是贴着墙。

  一种乡间特有的静谧弥散四周,偶尔点缀着虫鸣与蛙叫,具有惊人的催眠效果,无论神经衰弱多么严重,在这种氛围下,不出十分钟就会深陷黑甜梦乡。我听着听着,脑袋不由得耷拉到胸口前。

  突然,一阵低音炮似的震响贴着地面由墙那边传来,我猛地一哆嗦,这是什么动静?只消停了一会儿,又是呼噜噜地一阵,仔细听,能分辨出里面夹杂着一些呼吸、摩擦以及撞击声,声音虽然不大,却相当厚实有力,直震得人五脏六腑发麻发痒。

  “你觉得会是它吗?”我还没习惯用诗人的名字称呼一头猪。

  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玉臂轻舒,把我一把推倒在床上,我喜出望外地看着夜色中的达芙妮,月光勾勒出她面庞的轮廓,如此柔和完美。

  “今晚你就睡这儿,我睡你的屋子。”

  门在她身后喀嚓一声关上,黑暗顿时吞没了视野所见的范围,我正庆幸着,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举动,又一阵超重低音滚滚袭来。

  9. 王尔德

  我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在清晨起床,假装拿着卡片机,在巷道里捕捉达芙妮在鱼肚白天色下的倩影。

  老孙头家的门嘎吱一声开了,出来一位干瘦无比的老头,活像个剪影,以至于无法确定他到底是用正面还是背面对着我们,他看了我们一眼,站立了片刻,便默然朝镇中心的集市方向走去。

  达芙妮正摆出一个风骚的姿势,我却收起了相机。

  “别装了,你在这看着,我进去收拾那头孽畜。”

  “真扫兴!”她还真把自己当成来度假的了。

  我换上一身深色的衣服,用背包把工具家伙拾掇齐全了,挑了个容易下脚的地方,三下五除二便爬上了墙头。老板娘还在睡梦中,房门紧闭,窗帘拉着,我有足够的时间看清楚全局。

  老孙头家是典型的北方农村建筑,坐北朝南,前面一个小方院子种着花草,养点鸡鸭,三间平房排成半围合形状,后面还有一小片菜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总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很快,我就找到了这院子的特别之处,中间大屋的后半截是后修整过的,屋脊两侧并不对称。

  我一翻身过了墙,绕着这几间屋子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大屋一般不怎么住人,从窗台上那层厚灰就能看出来,看来王尔德便藏身其中,但转了一圈,只有一扇前门,以及几扇带铁栅栏的高窗,看来只有登堂入室了。

  一如普通农家,前门是不上锁的,屋里各种摆设也都正常,一张大土炕方方正正,墙上还糊着不少旧时代的画报,仿佛时光倒流三十年。很明显,这间屋子进深不足,墙是后砌的,留了一扇门,但上着大锁,我琢磨了半天,没有信心能把锁砸开。

  虽然我没养过猪,但还是见过猪跑的,再勤快的农民,也不会每天开锁喂猪食儿。我把靠墙的橱子搬开,墙根儿露出一个口子,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地面还有些划痕。这口子足有一洗脸盆那么宽,看来王尔德胃口还真不小。

  我比划了下,可以过人,只是这意味着我的脑袋将在不设防的状态下完全暴露。我迟疑了。这时,从洞口的另一侧穿来熟悉的超重低音,昨晚让人心惊肉跳的声响,此时却叫我面露喜色,看来这师弟还在梦回高老庄呢。

  打铁趁热,我先把包塞了过去,万一有个闪失还可以挡一阵子,然后摒住呼吸,仰卧着从墙洞里扭蹭了过去,一个鹞子翻身立起来,却差点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倒爬出去。

  王尔德那硕大无比的脑袋正对着洞口,我差点跟它来了个头对头,嘴对嘴。这头丧尸猪比我想象的还要巨大,还要恐怖,它的身形至少等于两个半我,浑身长满了靛青蓝紫的霉斑和各种奇形怪状的增生组织,它的脑袋像是烂掉一样潮乎乎的,每次呼吸都会从嘴里吹出一丝长长的黏液,然后又滋溜一下吸回去。阴暗潮湿的猪圈里,残食和粪便胡乱堆在角落里,味道活像是全世界的臭豆腐都埋一块儿发酵,臭得让人想把整副内脏都呕出来。

  我戴上事先准备好的3M面具(这款产品以外型酷似猪鼻著称),它只能过滤有毒物质,却无法完全吸收臭味,只有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王尔德脖子上套着一个项圈,用拇指粗的铁链拴在墙上,于是它只能够在这个扇形范围内活动。孙老头为什么要养这样一头怪物,又会是什么人出钱买凶杀猪,我已经无暇再去思考这些个问题,我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干掉它,然后逃出这个鬼地方。

  一把尖利细长的破冰锥,一个狗嘴套就是我所有的武器。我蹑手蹑脚地把嘴套给王尔德戴上,它只是噗哧一声打了个响鼻,猪是会咬人的,特别是被惹急了的时候,在偶蹄类中,它的牙口算得上是锋利,何况是变异过后的丧尸猪。之所以如此胆战心惊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丧尸猪并没有注射过摩罗博士的神奇药剂,它身上的病毒还有传染性,所以我得万分小心。

  我摸着自己的枕骨大孔,绕到那大猪头的后面,估着位置,高举起破冰锥,狠命扎了下去,一股温热的液体伴着一声嘶吼溅到我的面具上,它猛地往前一挣,巨大的力量把铁链“锃”一声扯成直线。

  不行,没扎进去,这猪皮比我想象得还要厚。我一跳,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上去,王尔德疼得往后一顶,我便顺势骑坐在它的背上,死死按着破冰锥往它脑壳里深插。

  它怒了,两个拳头大的眼珠暴突着,极力扭过脖子来想咬我,但嘴套妨碍了它的攻击,它只有不停地甩着蹄子,绕着圈子,拼命想把背上的杀手掀翻在地。我仿佛变身为西班牙的斗牛士,只不过胯下骑的是一头猪,任凭它怎么腾跃、颠簸,我就是不松手,我眩晕地趴在那腐臭的肉体上,暗红色的血像自来水一样,开始是喷溅,后来变成滚涌,浸透了我的全身,在地上慢慢铺开,像一张粘稠的毯子。

  你完全无法想象那种感觉,即使你挤过春运的火车,坐过台风中的舢板,或者是上过从没人打扫的公厕,把这三种恶心的感觉叠加在一起,仍然无法与我当时的绝望相媲美。

  时间仿佛也被它的污血凝固住了。

  王尔德的眼神开始随着失血过度而变得空洞,它脚下打趔趄,身子一横,直接把我摔了下去,我就势把破冰锥一撬,只听得什么东西喀嚓脆响,它突然猛烈地抽搐起来,四条腿在地上不停地刨着、划着,像是要溺死在空气里。它的声音由低嚎变成了哀鸣,最后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我同样粗重地喘着气, 看来是把它的颈骨弄折了。我挣扎着爬起身,在湿滑的地上滑了两跤,摔开面具,撑着墙角猛烈地呕吐起来,直到喉咙口一阵火辣辣的烧灼感。

  王尔德几乎已经不动弹了,只剩下尾巴软弱无力地敲打着地面,我抽了它三管血,这是任务里所要求的。

  我摘下嘴套,拔出破冰锥的时候还费了点劲儿,看着局面完全没法收拾,于是依着原路又爬了出去,简直是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我把那身血衣脱了,换上干净衣服,找了个水龙头把工具冲洗干净,嘴里还是不断地泛着酸气。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说话声,是达芙妮,她很大声地问着什么,肯定是老孙头回来了。我火速把屋里该收拾的收拾了,又翻过墙头,落地的瞬间竟然一下腿软跪倒了。

  我把包放回屋,若无其事地出门,招呼达芙妮吃饭,看见老孙头仍然一脸阴沉地盯着我们看了半天,推门进屋。

  我们连午饭都没吃,招呼都没打,卷起铺盖立马就回城了。

  车上,达芙妮呀了一声,拿起我的手,我一看,掌心划了道小口子,血还没止住,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是杀猪过程中弄破的,还是翻墙过程中擦到的。我只能打起笑脸说没事,没沾上猪血。

  真是一次倒了血霉的初体验。

  10. 麦克张

  王尔德一役之后,杀手组织便再无音讯,我疑心是自己表现不够优秀,还是从始至终都只是被当作一名候补选手,只配处理一些捕杀宠物的低级工作。

  看来,失败者无论到哪里都是失败者的命啊。

  可时间不等人,眼看月底的考核迫在眉睫,我决定铤而走险一把。猪我都杀了,还怕杀不了人吗。可我心里真的没底,一点都没有。

  机会稍纵即逝,更神奇的是,这个机会竟来自麦克张的恩赐。

  某天他突然在电脑上弹出来问我:“下班后去喝一杯?”对于一个上司,尤其是丧尸上司来说,邀请一个正常人下属去喝酒,简直是绝无仅有。我立刻答应了。

  他又补充了一句:“eeee……特殊时期,请勿透露给其他人……”

  我明白他的意思,同时为这个天赐良机惊喜不已,或者说惊慌不已。

  我们俩简直像搞办公室地下情的狗男女,一前一后打了出租车,奔往同一间小酒吧,这间酒吧没什么名气,如果不是熟客甚至很难找到确切的入口。我带上了小冰锥,以及一套干净运动服,那是长年放在公司以备健身之用的。

  无名酒吧里就坐着我们俩,看来麦克张是熟客,酒保并没有问他要点什么,直接冲着我来了。丧尸不能喝带酒精或者碳酸的饮料,他们缺少一种酶,喝酒会让他们全身鼓胀,像受惊的河豚鱼一样。

  我要了一杯杰克丹尼可乐,不能让酒精影响我的大计。

  “……呃,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他并没有看着我,脸部隐没在一片阴影中,显得没那么丑陋,“……没人喜欢……”

  这个开场白让我不知如何接茬,因为是个人都知道这是大实话。

  “……我也,呃,不喜欢……”似乎他并不需要我的回应,只顾自说自话,然后喝着特大杯的丧尸特饮,据说能制造出类似微醺的感觉。“……我妻子,呃,她认为都是我的错……”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尽管不是我所听过最悲伤的。麦克张在动乱中和妻儿走散了,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他只能选择救妻子或者救儿子,他选择了妻子,眼睁睁看着儿子被丧尸撕成碎片,从那之后,妻子再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而他也一直活在自责的阴影下,痛苦无法自拔。

  “那并不是你的错,你别无选择。”我也只好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来安慰他。

  “……有时候,我想……还不如完全变成丧尸,呃,被杀死来得痛快……”他突然扭过头看我,我心头一紧,莫非他已经看透了我的计划。“……我很羡慕你,年轻人,至少……嗯,活得像个人样……”

  我突然感到一阵深切的悲哀,不是为他,而是为自己。那一夜,我和麦克张所说的话,超过了之前三年的总和,他不断地在回忆与现实之间跳跃穿插,于是我知道了身为丧尸IIB型的感觉,那种身陷泥潭无法自拔的无力感,那种身体日渐腐烂却仍疲于奔命的无聊感,那种被隔阂于人群之外的孤独感,这些,我从来没有想过。但我仍然不断提醒自己,你们不是一类人,不要让同情心阻挡你前进的步伐,杀了他,把冰锥插进他的枕骨大孔,再搅一搅,就当是替他解脱了也好。

  直到麦克张说出那句话:“……月底,我打算升你的职……”

  我机关算尽的杀人计划在此刻突然变成了一个冷笑话。

  “……我看得出来,呃,你最近很努力,改变自己,进步很快……在你身上,有种很熟悉的,嗯,感觉……”

  不知为何,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我突然觉得他的脸顺眼了许多,即使那些溃烂和伤口也变得可爱起来。

  那天,我们一直喝到半夜,像是突然释放了所有压力,我醉成一滩烂泥,而麦克张也难得地开心,一直在轻轻地摇摆着他那僵直的身躯,第二天,我们都请了半天假。

  那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这种奇怪的熟悉感来自哪里。

  11. 清酒

  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请达芙妮吃日本料理,庆祝我的升职,以及另一个不能明说的由头——我再也不用处心积虑地干掉老板了。

  她表面上很开心的样子,眼底却是掩不住的心事重重。我明白,我都明白,我是解脱了,可她却仍然备受煎熬。

  达芙妮举起小巧精致的清酒杯,说:“恭喜杀猪英雄高升!苟富贵,无相忘。”

  “你这猪啊狗啊的有完没完。”我笑着,也举杯一饮而尽。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办公室里的八卦,聊娱乐圈的新闻,聊菜价油价房价小姐价,聊米兰最新一季的时装(尽管我一无所知),我们的话题满世界地跑,却就是小心翼翼地绕开我们所共同经历过的一切,这种默契绝无仅有。

  她的脸渐渐变红,我猜我的也是,火辣辣地发烫。世界开始像虚了焦一样模糊起来,光线开始溢出物体的边缘,我无法准确地控制视线的移动,每次惯性都会把目光甩出去,然后摇晃着又收回来,像在钓鱼。

  我突然很冲动地想喊,想对达芙妮喊,别担心,有我在,你不用去杀丧尸,你的债,我们一起慢慢还。

  可我的舌头也不听使唤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别担心……”

  然后手机响了,是体检中心打来的。

  之前我们刚做完年度体检,除了脂肪含量之外的所有项目我都自信满满,这一段时间的集中锻炼,让我感觉身体又恢复到20岁出头时的最佳状态,我甚至愤怒地要求医生把我的左眼视力改成裸眼2.0,被一句“你又不去开飞机”顶了回来。

  “……是,是,好,好……明天9点,好的好的……”那把甜美的声音让我猛地一下醉意全无,声音都发颤了。

  “怎么了?”达芙妮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大事……”我强打笑容,却感觉到脸上的血液刷一下退潮了,“……说有点问题,明天去复检。”

  “我陪你去吧。”

  “没事,真的不用。”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我的心头一揪,想起了麦克张的脸。

  “呀!……你的手怎么了!”达芙妮突然惊叫了起来。

  我的左手像是发了酵的面团一样,肿得高高的,慌乱之中,我用另一只肿胀的手掌去掩盖它,所谓欲盖弥彰不过如此,我打翻了酒杯、碗筷、餐牌以及其他的什么东西,服务员以为是癫痫发作,奋力地往我嘴里塞进湿毛巾。

  我看到了达芙妮眼中的恐慌、绝望、同情……,以及,慰藉。

  12. 吻别

  麦克张给了我一个深沉有力的拥抱,我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皮肤碎片掉落在他的黑色西服上,分外显眼,他没在意,一点也没有。他只是说,都会好的。于是我也不得不假装不在意,哪怕那些曾经在一个战壕里的“正常人”同事,如今,却用不正常的眼神看着我,指着我,议论着我。

  我终于知道,那天晚上神秘的熟悉感来自何处。

  王尔德在我手心留下的小小伤痕。我被感染了。

  按照正常的处理程序,他们会把我关进隔离病房,给我打上一针摩罗博士的神奇解药,然后由我自生自灭。

  I期,食欲上升,嗜睡,皮肤瘙痒。

  IIA期,分泌物增加,视力模糊,脾气暴躁 ,浑身无力,高烧,免疫系统紊乱。

  IIB期,皮肤角质化严重,末梢神经钝化,肌肉硬化,新陈代谢速率加快,攻击性强,智力下降。

  如果不是特别丧的话(据说这样的几率只有万分之一点八),到了IIB期之后,你的症状会稳定下来,体内的病毒会消失,然后你便会被释放,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个体,IIB型丧尸。他们会告诉你,一切都会像从前一样,但你打心眼儿里清楚,就像电视购物的广告词一样,那绝对不可能是真的。

  整个周期大概在二到三个月之间,麦克张表示他会把我的职位保留着,直到我出院。我表示目前情绪稳定,基本生活没有受到影响。

  我撒谎了。

  确诊之后,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不顾长年的过敏性鼻炎,开始一包包地抽起烟来。我觉得被这个世界愚弄了,当你觉得一切都柳暗花明,即将摆脱噩梦重获新生,步入正常的人生轨道时,导演却给你来了个峰回路转,原来真正的地狱还在后边。我不敢看镜子,却又强迫症似的仔细研究身体每一处细微的变化,我希望能够记住作为正常人的点滴感受,但这些终究都会像我的智力一样退潮,在沙滩上留不下丁点痕迹。

  我作为人的时日已经无多,更可悲的是,我不得不以自己最厌恶排斥的形态继续苟活下去。就好像你一生最恨你的酒鬼老爸,长大后却发现自己成为了另一个他。

  而且,我将永远无法对达芙妮说出那样的话了。永远。

  那些见鬼的责任感和未来,又变成了一个冷笑话,但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办到的,告诉她,在变成丧尸之前,告诉她我有多在乎她。

  我被罩在一个大塑料袋里,插着各种管子电线,在众多医护人员的包围下,出现在达芙妮的面前,刚休假回来的她显然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我努力地憋出一个笑容,嘴角的皮肤牵扯着裂开,火辣辣地疼,我猜这个笑脸一定不怎么好看。

  她的眼泪就这么刷地下来了,是黑色的。

  我看了看周围的医生护士,他们对视了一眼,知趣地退出了房间。

  “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了你……”她的无声流泪变成了抽噎。

  “说什么傻话,忘啦,是我逼你带我加入组织的……”我的声音听起来空洞而遥远,完全不像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

  “可是,可是,可是……”她一连说了许多个可是,但到底没说出可是什么来。

  “可是你还得好好活下去,别担心,有我呢,咱们一起还债,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

  听到这话,她破涕为笑,点点头,又摇摇头。突然,她取出那枚金色的发卡,嘶啦一声划破我的塑料隔离罩。

  “你干嘛……”我的话还没说完,嘴唇却已经被什么柔软温暖的物体堵住了,是她的吻,带着那阵熟悉的饼干香气,甜蜜得让人眩晕不已。

  “你疯啦!”理智瞬间恢复过来,我一把推开她,“你会被传染的!”

  她看着我,嘴角还带着点血迹似的东西,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怕,那眼神里似乎有无数的答案。

  提示铃响了,探访时间已到。

  她贴近我,低声快速地说着一些我没法理解的话:

  “别打摩罗解药,至少现在别打,相信我,如果你想活着看到我的话,拖到最后,如果运气好的话……”

  医生和护士打开门,鱼贯而入,他们惊讶地看着隔离罩上的破口,我和达芙妮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说了句:

  “是个意外。”

  13.Goodbye,World

  我又犯了一个错误。

  这个错误并非事关重大,不像你把洗面奶挤在牙刷上,或者是穿错了女朋友的内裤,会让你觉得别扭不舒服。这个错误的诡异之处在于,当你意识到它是个错误时,你却觉得,这是理所应当发生的事情。

  世界没有变,只是你的屁股挪了一下位置。

  在被隔离的漫长岁月里,我只有依靠网络来打发时间,书本是不被允许的,因为没有二次消毒的人手。达芙妮通过不断的暗示(因为我们不知道对话是否被监控)让我明白了一个真相:所谓的丧尸杀手组织,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站在人类一边。

  达芙妮收到一条加密的信息,内容是组织征集人体实验对象,报酬相当可观,几乎可以抵消她所欠下的债务。她报了名,被安排了一次东南亚短途旅行,按照指示,她应该在第三天的时候到某家指定的餐馆进行吃饭,然后从洗手间的暗门被转送走。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达芙妮将成为一个国际失踪人口,报酬会分期打到她的帐户上,这样她的家人就不用替女儿承担这笔两辈子都还不清的债了。

  至于回不回得来,似乎完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可就在最后的一步,她犹豫了,餐馆角落里的一位老者看着她,露齿微笑,仿佛洞悉了一切。

  达芙妮用英文上前搭讪,老者笑而不语,直到达芙妮急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说,先生,我也许马上就要去死了,如果您有什么想说的,最好趁现在告诉我。

  老者用不甚标准的英语说,你不必去的,所有人都会死,只是时间问题。

  达芙妮说,你不明白,他们会把我变成丧尸,然后再杀掉。

  老者又笑了,说,据我所知,他们只会杀掉“未完成”的丧尸,比如那些。他指了墙上贴着的陈年报纸,上面大大的黑体字“IIB”占据着头版头条的位置。

  突然间,达芙妮的脑子里一阵电光火石,至少她是这么说的,所有的线索突然间联系到一块儿,像珍珠被串成了项链。

  她曾经研究过那些死于非命的IIB型丧尸案例,大多是社会知名人士,而且由于在人类圈子里的良好交往和杰出贡献,往往被冠以“丧尸典范”的称号。也曾经有一些极端的声音认为,IIB型丧尸凭借着特殊的族群身份,谋求多方的同情或者支持,以获取更高的个人利益和社会地位。

  “会不会是丧尸原教旨主义者清除异己的行动?”达芙妮那日益变形的脸在视频中显得怪异而滑稽。

  “那你原来说的那些家属委托啊,保险公司啊都是……忽悠我的?”我不得不说,丧尸化之后人的智力水平的确下降得很快。

  突然我想到了王尔德的血。

  “赌一下嘛,如果是你,押哪一边,是当人类中的少数IIB型,还是整个世界一起变成丧尸大乐园?”

  “呃……这是个好问题。”我承认这个问题相当具有现实意义,因此,我借口有过敏体质,把摩罗解药的注射时间推迟了一个月。而达芙妮用一个不带安全措施的吻,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她是真的豁出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作为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不管在人类的世界还是丧尸的世界里,也许他永远只能是一个蝇营狗苟、庸庸碌碌的失败者,但只有当某一个关头,他被这个世界逼迫着去做点什么,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时,也许才会发现活着真正的价值和意义。

  我和达芙妮在视频里互相恶心,撕开皮肤,流着黏液,把头发一把把地揪下来编成麻花。她突然停下来,说了句,开始了。

  一个链接飞了过来,标题写着“阿根廷爆发变种丧尸病毒潮,摩罗药剂宣告失效”。

  开始了。我的心跳开始猛烈加速。各大网站的新闻标题像火一样地蹿红起来,墨西哥,开罗,冰岛,新西兰,韩国……

  世界末日再一次降临了。这次,我加入了另一方。

  达芙妮看起来有点紧张,毕竟,对于未知、变化,或者危险,生物总会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但人类,或者说智慧生命的优势在于,我们能够通过交流,把紧张感摊薄到每个个体身上,同时,用一种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归属感,温暖彼此,鼓舞彼此。

  “你那句话还管用吗?”

  “哪句?”我一时没回过神来。

  “你被隔离前说的那句……”

  “哪句啊?”我故意逗她。

  “只要你不嫌弃我前面那句!”达芙妮有点急了。

  “我不嫌弃你哈哈。”

  “……”她不说话了。

  我看着“全球告急”的大红字不停地闪烁,突然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是为了听我说出这句话:

  “别担心,有我呢,咱们一起活下去,像丧尸那样,好好活下去。”

  所有的灯光在这一瞬间熄灭了,世界又回到了黑暗而混沌的状态,我挣脱了身上的电线和管子,撕开隔离罩,我知道,时间无多,我要去奔跑,去躲避,去寻找,去厮杀,食物,水源,栖身之处,达芙妮,然后和她一起,看着这个世界被彻底毁灭,然后从血与火中重生。

《丧尸》 作者:陈楸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