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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兽工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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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兽工艺品》
作者:小林泰三

正文 人兽工艺品(1)

  译/梁铁丽

  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辉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
  ——摘自《史记》吕后本纪

  父亲死去后一年间,我几乎没有心情做任何事。话虽如此,这却并不是因为难以忍受对父亲的思念。倒不如说,由于父亲的死,我从长年的执着中解脱出来,因此茫然若失。
  不过,一年之后的今天,我渐渐能够开始客观看待自己与父亲的关系。
  人们似乎认为父亲对我怀有非常强烈的爱,我却到底不能如此认为。当然,要问我其他的家庭中父亲如何对待孩子,我也无法回答。但至少,从去少数几个朋友家玩时看到的样子,以及电视剧中,我还是多少试图了解过,普通家庭的父亲是如何对待孩子的。
  从父亲身上,我感觉不到爱。
  如果我这么说的话,父亲的熟人一定会反驳。
  “你的父亲非常地爱你哦。只要跟他聊天,话题永远是你的事情,出差的时候也总是第一时间寻找带给你的手信。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你小时候我们到你家做客时,你父亲一直抱你在膝盖上坐着。你从父亲身上感觉不到爱,是不是因为他太担心你的病情,总是在你面前阴沉着脸?说出这种话来,你死去的父亲该多可怜哪。”
  他们的话很对。父亲的行为的确如此。小时候总是坐在父亲的膝盖上,这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然而,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还是错了。他们所见到的只是父亲的言语和行动,明明只看到表面上的东西,却深信自己连心灵的内侧都了解。多么愚蠢的人们啊。大家都被父亲的演技骗了。
  这并不是说,不在人前的时候,父亲就会体罚我。倒不如说,二人独处的时候他的演技更加过剩。
  父亲想要使他周围的人和我相信,他是爱着我的。因为,如果不是以爱为前提,父亲对我身体所做的一切实在是不可原谅。
  即使平时见到父亲的人简单地被他的演技所蒙骗,每天与他生活在一起的我,却敏感地闻到了父亲的言语行动中含有演技的气味。
  坐在父亲膝盖上时,我总是从背后感觉到沉重的紧张感。说到底,作为父亲,让自己亲生的三岁可爱孩子坐在膝上时,有可能会高度紧张吗?
  我受不了那种绷着一根弦的感觉时,总想离开父亲的膝盖。那时,父亲一定会把我拉回来,摸着我的头说:
  “夕霞,怎么了?不喜欢坐在爸爸的膝盖上?爸爸抱你抱得不舒服吧?重新坐回来吧。爸爸最喜欢你坐在这里。”父亲假笑道。
  父亲的前额微微出汗,显得发亮。从父亲的表情中,我明白了他的真实想法。可能的话,我希望用自身意志拒绝坐在父亲的膝上。留在这种尴尬的状况中并不是我的本意。
  “夕霞要自己坐。都长大了嘛。”我也学会了使用演技。
  父亲是个医生。不单拥有自己的医院,还在大学做讲师。父亲的专攻方向是内脏移植。而我,就是父亲的患者。
  我的身体没有一处不曾动过手术。因为先天疾病,包括心脏和肺在内,几乎所有器官都有缺陷。刚一生下来,我就开始反复接受移植手术。从记事开始,自己的记忆几乎都与手术有关。我的房间也兼用作病房。书桌就在床边,我不用椅子,就坐在床上学习。我的房间总是有护士和医生进出,毫无隐私可言。
  移植手术一直断断续续地持续到十七八岁。小学虽然一直请假,不过也许因为父亲给那间私立学校捐了许多钱,我一直到高中毕业都不曾留过级。
  清楚意识到自己的境遇,是在青春期的时候。因为上的是女校,体育课时我并不使用更衣室,而是在拉上窗帘的房间里换运动服。我总是在旁边见习,虽然没跟大家一起换衣服,但就算不愿意,同学们青春的肉体也总会映入眼帘。当然,并不是全裸,也没人有刻意对我卖弄的意思,但她们贴身衣物间所露出的光滑肌肤与我的却有天壤之别。
  我的皮肤不仅坑坑洼洼,还有着色块与斑点。脸和手上倒没有这么严重,被衣服覆盖的地方却难看得厉害。自从我意识到这一点,夏天就开始穿着长袖服装。一开始,老师们认为夏天就该穿夏季制服,但我通过父亲向学校申请之后就立刻得到了许可。
  我戴上了装着上色镜片的眼镜。包括脸在内,尽量避免露出皮肤。总是留着长长的刘海,明明没感冒却常常戴着口罩。
  家里的浴室装着巨大的镜子。那片镜子的存在,清楚地说明了父亲对我没有丝毫的爱可言。全身到处残留着的难看手术痕迹,全数无法否认地跃进我的眼帘。父亲作为移植医生或许有着相当厉害的才能,作为整形医师的才能却令人怀疑。我身上留下的手术和缝合痕迹实在是相当草率,不光有与皮肤自然的纹路交叉的刀痕,还有明显两侧的皮肤没有对齐的缝合。完全没有在缝合方式上努力而令伤口不那么明显的痕迹。倒不如说是,能感觉到为了防止失败,而尽量地用力缝合。这不是对待自己所爱对象的方式。
  当然,父亲没有恶意。他应该只是为了伤口不要再度裂开而用力缝合而已。但是,假如真的爱我,不是应该在无意识中努力保持伤痕的美观吗。
  我害怕镜子。但是,不知为何,我的目光却被镜子所吸引。目光无法离开镜中缝缝补补的裸体。我一直盯着那惨不忍睹的伤痕,甚至忘记眨眼。
  Patchwork girl。是的,我是个缝缝补补的女孩。
  那伤痕的下面,埋藏着不属于我的器官。看到伤痕,就好像透过皮肤,看到器官慢慢地蠢动,正一点一点地渗出液体。那是甚至不属于人类的器官。
  彘(猪)的器官。

  我出生时,器官移植有两个巨大的障碍。
  一是免疫问题。包括人类在内,动物的身体内都有免疫系统,能够排除自身以外的异物。即使是维持本人生存不可缺少的器官,一旦被判断为异物,免疫系统还是会发起彻底的攻击。这就叫做免疫排斥反应。为了避免这一反应,一种方法是尽量使用HLA型与自己近似的器官,另一种方法则是服用免疫抑制剂。除了双胞胎,即使是亲生兄弟也无法保证配型完全适合,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一致的概率就更低了。而免疫制剂则会造成人工的免疫系统障碍,当然也有着意料之中的副作用。这样一来,实际应用中就是将这两种方法组合使用,互相弥补缺点。
  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捐献者不足。亲兄弟比起外人,配型适合的可能性要高很多。但即便如此,当然也无法强迫别人为手足牺牲。
  但,将问题放到现实中,一旦孩子或兄弟姐妹有移植器官的需求时,如果不影响健康的话,身边的人和舆论就会无意识地产生压力,逼迫当事人去提供器官。这是明显的侵犯人权。更进一步,活人为陌生人自愿提供器官,除了骨髓这种可以再生的器官以外,基本是难以想象的。这样一来,尸体就成了有力的捐献来源。但事实上,虽然尸体自身是没有意志的,尸体的家人却不能将它当成单纯的物体看待。这也是人类理所当然的感情,偷偷从尸体中取出内脏是不行的。再说,心脏,肺,肝脏等只要停止很短时间就会失去活力的内脏,从尸体中来的也不够理想。当然,不能从活人身上取出这些生存所必需的内脏。而这样一来,脑死亡者则成为引人注目的捐献来源。
  作为捐献来源,脑死亡者比尸体遇到了更大的阻力。指着尸体,断言那不是生命而是物体并不那么困难。因为事实如此。然而,指着脉搏还在跳动,或许连脊髓反射都还残留,有着体温的人类,说他是一件物体则非常困难。即使心脏停止,人类也有可能复苏。与之相对地,大脑失去机能的人一定会走到全身死亡这一步。让人理解这个事实很简单,让脑死亡者的亲属接受这样的现实却很难。
  直到现在还有人怀疑,为了让“脑死亡”能应用到移植方面,医生们用捏造的概念将近似于死的生存领域贴上死亡的标签。
  为了解决这些问题,跨物种移植被发明出来。也就是,将不属于人类的动物器官移植给人类。
  话虽这么说,跨物种移植的历史并不短。对人类最初实行的肾移植就是跨物种移植。山羊和猪的肾脏被移植到人类身上。但是,由于强烈的排异反应,这些器官立刻坏死了。现在所谈论的,并不是这种连免疫抑制剂都没有使用的粗暴方式。
  免疫系统究竟如何区分被塞进体内的异物与自身组织?实际上自身的细胞里已经好好地做过了记号。那就是组织相容性抗原。人类所拥有的则叫做人白细胞抗原(HLA)。就像血型一样,HLA也有型别。而且,并不是ABO血型那样简单明了的东西。
  首先,HLA-A抗原就有二十四种型。而HLA-B抗原竟有五十种。而除了A型与B型以外,HLA抗原还有C,D,DR,DQ,DP等类型,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人配型完全一致的几率只有数千万分之一。不过,实际上即使不是全部HLA抗原一致,也可以进行移植手术。全部一致当然理想,但只要不是同卵双胞胎,这就是几乎不可能的。所以,即使移植的是亲生手足的器官,也必须使用免疫抑制剂。
  然而,这乍看铜墙铁壁的免疫系统却有着一处突破口。只要HLA型一致,即使是别人的细胞,免疫系统也无法与自己的细胞区分,从而不会攻击。即使HLA以外的部分不同也没关系。即使是其他人种的细胞。即使是其他物种的细胞。
  ——即使是猪的细胞。
  现在脑死亡与 ** 的问题已经是陈年旧事。因为移植动物的器官已经变得稀松平常。虽然感觉上应该是越接近人的生物,它的器官就越理想,不过实际上类人猿数量太少,饲养又难。另外,繁殖也需要时间。所以在常见家畜中比较接近人类的猪就被选中了。
  内脏患了疾病时,患者的皮肤立刻会被取样。然后,提取出司掌HLA抗原的遗传基因,在培养后,将它注入猪的受精卵核。
  猪的受精卵在克隆处理之后,就被植入雌猪的子宫。出生的小猪则会拥有与患者一致的HLA抗原。这样一来,将猪迅速培养长大后,它的器官即使移植到患者身上也基本不会发生免疫排斥反应。即使明显是不同的物种,免疫系统却断定这就是本人。
  我是猪的器官移植最早的成功病例,也是实验材料。在对我的治疗中所得到的各种器官移植数据,使得跨物种移植技术得到了飞跃性的发展。毕竟,我的体内几乎所有器官都被换成了猪的。移植医生们一定特别期待父亲所发表的从我身上取得的数据,对它垂涎三尺。

  “猪人!”
  有人这么说我。还是,我只是听错了呢?
  十年前,在学校的窗边呆呆地望着校园时,那句话像刀子一样刺进了我的灵魂。
  我想转过头去,但身体无论如何都动不了。经过了漫长得吓人的时间之后,我才渐渐地慢慢恢复对身体的控制。
  不。那或许只是一瞬间的事。感觉身边的少女好像都在做慢动作。即使我在她们身上连丝毫生命气息都感觉不到,她们仍然散发着年轻雌性的气息。
  我慢慢地环视少女们的脸。并不是要寻找说出可怕话语的人,然后声讨她。我并不想找出声音的主人。与其说这是寻找的行为,倒不如说是在祈祷其实并没人说过这句话。
  年轻女孩们甚至可称为妖艳的缓慢动作,更加令我的视线向往。我缓缓地移动目光。
  下一个瞬间,时间恢复了正常的流动。少女们在一瞬间用无法理解的速度在彼此间穿行,改变位置。
  到底是谁说了那句话,至今还不清楚。
  但是,那句话一直在我的两耳间持续共鸣。
  “猪人!”
  多么讨厌的词语。既然要抛来这样的词,不如干脆叫我“猪”还要好得多。“猪人”这个词,有着令人毫无办法的回响。
  “刚才,有谁说了什么吗?”我露出扭曲的微笑。
  大家的动作停止了。无数视线一齐像针一般刺穿我缝缝补补的身体。
  “怎么了,夕霞?”教室入口附近的佐枝问道。
  “刚才,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我小声回答。
  “声音?就算你这么说,刚才大家都在说话啊。”佐枝讶异地说。
  “不,不是说那个。有人……那个……说了骂人话”我用更小的声音说道。
  教室中的少女们一边交头接耳,一边聚集到我身边。
  “真的听到了?”佐枝问。“不是听错了?”
  我默默地摇头。
  “那。你听见什么了?”由美子也过来了。“什么骂人话?”
  “很过分的话。”我用两手从胸抚摸到腹部。“是身体的事。”
  “身体……是那些移植的事?”
  我点点头。
  “声音很大?”
  “嗯,虽然并不是在喊。”
  “喂,有人听见了吗?”由美子看看四周。
  少女们只是看着彼此的脸。
  “是不是弄错了呀?”佐枝又问。
  “说你什么了?”由美子问。
  “‘猪人’”我回答。
  嘈杂像波纹一样扩散开来。
  结果,还是不知道真相如何。说了“猪人”这个词的人和听到这个词的人都没出现。我即使坚持有人这么说自己,也没办法。只是,这场混乱好像被老师听说了,那天的班会讲了关于校园欺凌与人权的话题。
  从那天开始,“猪人”这个词就慢慢渗进我的心灵。

  自从父亲死后,谁也没进过他的卧室。
  虽然名叫卧室,但实际也兼用作书房,就像是研究室的扩展一般,里面散乱着数据和资料。父亲在死前几个月,用几十个硬纸板箱将那些东西装起来,从大学和医院带回这里。
  那些资料大部分是实验笔记,不过文书和保存图纸的磁盘,以及收录手术和实验影像的录像带等都为数不少。父亲死后,立即有许多研究机构申请阅览这些资料,但我全部拒绝了。
  父亲是不是料到了自己的死期?那么,是不是不愿让他人看到这些数量庞大的资料?这里面是不是隐藏着父亲的什么秘密?那么,就尊重父亲的遗愿,不要公开这些资料和数据吧。
  我出于这样的考虑,一直将父亲的卧室上着锁。
  终于,一年过去,在我的心渐渐恢复平静的某一天,忽然想试图整理一下父亲的资料。当然,我对医学的了解并不深,也不可能理解父亲的研究。虽然不知道外行人能做到什么地步,但我想,这么做也许能在某种程度上,代替与父亲的接触吧。
  整整一年,连风都没通过一次的房间中,布满了尘土、霉斑和蜘蛛网,被白色发粘的污垢覆盖着,即使闭着窗帘,也有微微发着光的错觉。纸箱还维持着翻倒的样子,资料还丢在远处。一眼望去,笔记的封面,磁盘与录像带的标签上都没有标注日期。标题也只写着“A-3b”“夕霞-αω”等等,好像很难判断内容。
  我随便拾起一本笔记,在父亲曾用过的书桌前坐下。桌椅上面都布满灰尘,我不顾弄脏裙子和衣服,用袖子擦擦桌面,摊开笔记。

  三月十五日 移植肾脏。供者是Y-III……

  突然,这句话映入眼帘。恐怕,是与我有关的。肾脏移植是在我十岁的春天。继续读下去,笔记上连续许多页都是意思不明的单词和记号。
  供者一定是提供肾脏的猪。Y-III大概是猪的名称吧,或者是表示某种状态?Y-III这种干巴巴的命名实在很像父亲的作风。
  继续翻阅下去,出现了V-№6a这个符号。V-№看起来像是录像带编号的缩写。我一边推倒资料堆成的小山,一边寻找录像带。
  虽然没有发现写着V-№6a的录像带,却找到了一张标签上写着A-6的。
  因为父亲的房间中没有录像机,我暂且拿着录像带回到有录像机的自己房间。开始播放时,一下子出现混乱的图像,伴着噪音有人开始解说,是父亲的声音。画面中有好几个医生,穿着手术服,站在那里。那中间也有父亲。大概声音并不是与画面一同录下来,而是之后编辑插入的。
  突然,画面被分成两半。每一半的中央都是手术台。一边睡着一个少女,另一边则躺着一只仔猪。少女的脸看不清,但从右肩长得像鱼头的红黑胎记能认出是我。
  我这边是父亲直接负责,处理得很认真。与之相对,小猪被交给了年轻医生,进行得相当草率。开腹时似乎切断了大动脉,鲜血溢出来。
  终于,小猪的两个肾脏被取了出来,然后没人替它缝合伤口,就那么被放在那里。小猪的画面消失了,我的画面扩大到整个屏幕。
  负责小猪的人将刚刚取出的肾脏处理好之后,将它装进金属容器,走到我这边的手术台。
  父亲沉默地接过肾脏,对助手们下了几个指示之后,缓缓地开始了移植。
  一看到自己的身体内部,无尽的呕吐感就涌上来。我咬紧牙关继续看了下去。
  终于,确认从输尿管中流出尿之后,父亲离开了手术台。缝合似乎交给了年轻医生。
  我身体上的蹩脚缝合痕迹似乎不全是父亲的责任。只是,至少,只要看到我的身体,年轻医生的技术应该就一目了然,父亲还是几乎没有考虑过我的伤痕吧。
  画面没有再出现小猪。假如就那么被放在那里,应该也活不长。那只小猪身体里唯一还活着的部分是那两个肾脏……我这两个肾脏。
  我用手掌按住手术的伤痕。
  录像像开始时那样,唐突地结束了。

  “不能讨厌手术哦。”父亲在病房教导我说。“你的心脏和肺非常脆弱。只能再撑几个月了。心脏要是停止了,你是活不下去的。”
  “不要。不要再把猪肉塞进我的身体里了,爸爸。”我流着泪恳求道。
  “不行。”父亲摇头。“不管作为你的父亲,还是作为你的医生,都不能让你不做手术。而且,爸爸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讨厌移植手术。”
  “因为,那可是猪呀!在学校,都有人说我是‘猪人’了!”
  “‘猪人’?”父亲一瞬间皱了眉。“唉,想说的人就让他去说吧。移植这种事,和镶个假牙戴个隐形眼镜差不多。没人在乎镶的假牙和戴的隐形眼镜是什么东西做的吧?其实,角膜受伤之类的时候,也有可能使用猪的组织制成的隐形眼镜。戴上那种隐形眼镜的人也不会就这样变成猪吧?”
  “可是,移植是放进体内呀。猪的血与我的血,猪的肉与我的肉都混在一起!”我不管流下的鼻水,哭喊道。
  “猪的组织与人类的差别并不大。到头来,世上大多数人不是都在吃猪肉吗。那些侮辱你是‘猪人’的人,他们的血和肉也是猪的尸体构筑成的。”
  “吃掉和移植是不一样的。因为,不是从还活着的猪身上取出来的吗。”
  “当然。只要心脏一度停止,手术的成功率就会显著下降。肾脏和角膜和骨头,从尸体上取下来都还可以用,心脏和肺,还有肝脏并不一样。”
  “不要!不要!”我挣扎道。“爸爸在撒谎。其实没必要做这种手术吧!爸爸只是想要我的移植资料吧!”
  父亲的脸色变了。
  “没这回事。你一生下来就病得很重,所以,爸爸为了救活你,才拼命研究跨物种移植的呀。”
  我不看父亲的脸,一直在哭。父亲像是愣住了,叹了一口气,坐立不安地想哄哄我,但终于还是放弃,开始走出病房。
  “等等,爸爸。”我抽泣着说。“能不能,问你一件事情?”
  “想问什么?说吧。”父亲竭尽全力地用演技发出听起来温柔的声音。
  “我的妈妈到底是谁?”
  “这么突然,说什么呢。”父亲的眼神四处游荡。“你不是知道吗,妈妈在生下夕霞的时候就死了。”
  “虽然爸爸总是这么回答,我可不信。因为,好奇怪呀。家里没有一张你俩的合影。一般家里,就算没有相册,几张照片还是有的吧?”我的语气变成了质问。
  “为什么没有妈妈的照片?”
  “也有些家庭讨厌照相的。”
  “不光是这样。我从来没见过妈妈的亲戚。连妈妈的父母叫什么,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人都有内情。”
  我拉出书桌的抽屉,取出信封。
  “户籍复印件。”
  “夕霞,这种东西你怎么……”父亲睁大了眼睛。
  “至今,户籍和必要的手续全部是爸爸在处理,所以以为我没注意到吧。……我的户籍上只有爸爸的名字。母亲的栏目是空白的。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妈妈到底怎么了?”
  父亲望了户籍复印件一会,然后似乎很悲伤地摇摇头,在房间角落的终端坐下。
  “夕霞,这个能不能用一下?”
  我犹豫了一会怎么回答,但父亲不等我回答他,就打开了终端的电源。动作熟练地,似乎在访问某处的主机。
  “看吧,这就是妈妈。”
  画面上出现了表格。
  身高,体重,体型,学历,智商,运动能力,特长。这些项目被寥寥数语填满。
  “这是,什么?说这是妈妈,是什么意思?”我开始弄不懂了。
  “夕霞问过吧。‘我的妈妈是谁?’。但是,爸爸也不知道。这里写着的,就是爸爸所知,你妈妈的全部。”
  “不懂。……到底……难不成!怎么会……”我明白了。
  “爸爸年轻的时候,非常拼命地努力学习。”父亲没有表情的脸这时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悲哀。“没有寻找妻子的空闲。但是,爸爸很想要个孩子。所以,出了钱,买了特级上等的卵子。看到这张数据表格就能明白吧。那是拥有最高素质的卵子。价格非常昂贵哦。花钱的不光是卵子。必须还得借子宫不可。但是,夕霞毫无疑问地,是爸爸的孩子哦。因为用了爸爸的精子,所以绝对没错,是爸爸的孩子。”
  我开始想吐。
  “我的一半是买回来的呢。就像猫狗一样,是用钱买回来的。而剩下的一半,是遗传自花钱买孩子的男人呢。”
  “说什么呢。不管购买精子和卵子,还是借子宫都是完全合法的行为。夕霞是经过正当手续生下来的。瞒你到现在,对不起。我道歉。但是,这也是为夕霞着想。……那个……就是说……怕你太震惊而受刺激。……吃惊了吗?”
  “嗯,有点。”我用手捂住脸。
  “本来打算,再过一段时间跟你说的。”父亲更加地坐立不安。“这并不是什么悲哀的事。世上这样的家庭多得是。只是瞒着孩子而已。因为,是这样吧?只是想要个孩子。就因为这样非得和非亲非故的人一起生活,难道不荒谬?”父亲与其说是在跟我讲话,倒不如说是在说给他自己听。“自己的孩子就该有按照自己想法教育的权利。怎么能容许别人多嘴?而且眼睁睁地让满是缺陷的遗传基因跟自己的混合,这种事简直恶心得让人泛酸。只要出钱,明明就能买到遗传基因完美的卵子。不就是希望自己的精子让完美的卵子受精吗!”父亲似乎因为自己的叫声,突然回过神来。“啊……啊啊……对不起。太兴奋了。没关系。不用担心。没事。……但是,爸爸……爸爸……”父亲垂头丧气地打算走出病房。
  “等等!”那时我为什么那么说?“好。我接受手术也可以。”
  是因为父亲的样子太悲惨?是看到连恋爱都没好好谈过一次的男人拼命为自己正名的样子,而感到悲哀?
  父亲突然抬起头。
  “但是,有个条件。”
  “条件?”父亲的眼睛里放出光。
  “这次手术结束之后,给我移植皮肤。”
  “皮肤?哪里烧伤了吗?”
  “不是烧伤。看看这里!”我脱掉睡袍。“我的身体到处是缝合的痕迹。”
  “原来是在意手术的伤疤吗!”父亲好像很吃惊。
  我无法相信这样的父亲。
  “我希望这上面盖上皮肤。当然,我知道伤痕本身不会消失。但是,至少让它看不出来。”
  父亲像中了邪一样盯住我的肌肤,露出毛骨悚然的笑,点了头。然后,就这样一句话不说,走出了病房。
  父亲消失后,我又开始呜咽。对自己说过的话,痛切地感到后悔。

  我第一次接受移植手术是在出生后三个月。即使一出生就立刻发现了异常,然后立即将我的遗传基因注入猪的受精卵,手术肯定还是无法那么快。明显地,父亲已经计划好了。一定是用自己的精子让买来的卵子受精,让它分裂几次,只将其中之一植入雇来的子宫,剩下的就与猪的遗传因子结合。父亲说过,他买了没有遗传病的卵子。这应该是可信的。出售带有遗传病的精子或卵子时,卖方负有必须在特征表上写明的义务,那张特征表与厚生省上登载的表格也相同。应该说,基本没有伪造或者冒用其他卵子特征表的可能。这样一来,我身上各个器官的缺陷就是在胎儿或者胚胎阶段产生的。有没有故意使其发生的可能?说到底,我的器官是不是真的有缺陷?
  我的移植手术,父亲只在学会和媒体公布了一部分。对我实行的大部分手术,都是秘密进行。查阅了父亲留下的资料才知道,大多数时候都是每月进行一次手术。
  将人类的遗传基因与动物的相结合,只在为了发现某种特定功能的时候才被允许。例如,决定HLA型的遗传基因或者生成某种酶或荷尔蒙的遗传基因,这些都被划在那个范围内。
  然而,父亲却超越了那个范围,将人的遗传基因——我的遗传基因与猪的相结合。因此而产生了,器官拥有明显人类特征的畸形猪。
  我被移植的器官不仅仅隐藏在体内,还有外表看得见的器官。
  包括内耳,我的耳朵虽然全部是移植来的,耳朵的形状看起来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作为猪的耳朵,那一定会让人感到异常吧。说到底,猪拥有形状像人耳的耳朵绝不是让人舒服的事。
  耳朵以外,牙齿、舌头和鼻子也是从猪移植来的。令人吃惊的是,乳头和乳腺也是来自猪的。猪的乳房只在生育小猪的时候发达,其他时期则会缩小。而我的乳房正常地迎来了第二性征,完成了发育。假如,这只猪不用于移植,而是令它自由生长,就会诞生拥有女人乳房的猪吗?还是,因为接受人类的荷尔蒙,才长成人类乳房的样子?
  胃肠、气管、动脉、神经、骨头、肌肉。我身体内任何可能的部分全部是从猪身上夺取的。唾液腺也是猪的。我每时每刻,都吞咽着猪的唾液。
  在父亲的笔记中发现移植上肢以及下肢的文字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管怎样,从前至少还是想相信手脚是自己天生的。
  但是,我看到了。那张磁盘里,收录着小猪的影像,它长着与浑圆躯体不合衬的瘦弱手脚。

  “我说不定就是猪人。”中午一起吃便当的时候,我掉了眼泪,对佐枝和由美子说。
  为了移植心脏的入院已经结束,又过了几周。
  两个人装作没听见,沉默地将筷子送进嘴里。周围环绕着不自然的沉默。周围的杂音——以年轻的骄傲而自满的少女们吵吵嚷嚷和跑来跑去的声音,包围了我们三个。
  “你们看,在史记里不是有‘猪人’这个词吗。前几天汉文课上学了对吧。所以,那说不定不是在说我的坏话。但是,不管是不是都一样。反正,我就是猪人。”我不管不顾地对两个人接着说。
  佐枝的筷子停住了。由美子仍然坚持吃下去。但是很可怜,一定吃不出味道吧。
  当然,我知道突然对她们说这些只会造成她们的困扰。但是我没法不说出来。
  “夕霞又不是戚夫人。”由美子看着别处说道。“而且夕霞的爸爸也不是吕后。”
  “为什么,能这么讲呢?由美子既不是我,也不是我爸爸。”我刻薄地说。
  “是啊。我既不是夕霞,也不是夕霞的爸爸。但是,夕霞也不是戚夫人,更不是吕后。为什么要拿自己代入猪人呢,我不明白。”由美子大概担心被周围听到,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说。
  “因为我很像猪人啊。当然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戚夫人是被去掉了身体的外侧,才成了猪人的。我是被拿掉身体内部,就成了猪人。”
  “夕霞的身体内部才没被拿掉。”由美子终于抬起头。“只是把坏掉的部分换成新的器官而已。这种事现在很普通了啊。只不过夕霞的手术是在早期的时候做的吧?”
  “是啊。我的阿姨最近,也移植了肝脏哦。”佐枝发抖着,终于开了口。“这种事,不是理所当然嘛。”
  “明明因为得到了健康身体,该向你爸爸道谢的,把自己比作猪人,不是很对不起你爸爸吗。”由美子好像有点生气了。
  “不对。”我因为不能好好说出自己的想法,开始焦急。“并不是这样。有哪里不对。我并不像佐枝的阿姨,只是接受移植而已。我的移植手术可是实验呀。”
  “所以呢,有什么区别?”由美子的声音渐渐大起来。“我们还是小不点的时候,不管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跨物种移植,成功病例都是几乎没有。但是,女儿生了重病,只有这一种方法可以救活她的话,赌来试试看也是父母心吧?当然,不能否认,那手术被当成贵重的资料,结果看来确实跟实验差不多,但是把病治好了不对吗?”
  “至今,几乎都没什么心脏移植的病例,不过今后这种手术就轻松了吧?多亏了夕霞和你爸爸啊。”佐枝附和道。
  “属于我自己的部分已经几乎剩不下了。”我的呼吸开始混乱。
  “怎么回事?说什么呢?”由美子问道。
  “戚夫人被吕后夺走了手脚,眼睛,耳朵还有声带。我还被夺走了更多东西。肾脏,肝脏,心脏,肺,胰脏……”
  “但是这也是为了大家呀。要是放你不管的话,你就死了!”由美子的声音已经接近叫喊。
  “戚夫人和我都没死。虽然戚夫人被夺走的都是人类活下去所需的重要部分,但并不是直接维持生命所必要的部分。而我被取走的虽然都是直接维持生命所必需的东西,但作为交换,将那些东西从猪那里换来,保住了命。”
  “戚夫人被夺走的不仅是身体的一部分。”由美子注意到周围的视线,似乎想制止我。“被叫做‘猪人’,就是连人类的尊严都被夺走了。跟夕霞完全不一样!”
  “是这样吗?”我的眼泪扑簌扑簌地滚下来。“被夺走了一部分肉体就变成猪人的话,那么被取走了人类的肉体又用猪的换进去,为什么可以说不是猪人?”

  我一边为回忆的碎片所苦,一边继续探索着父亲留下的资料。一边快要被数量庞大的资料压倒,一边开始思考我对于人类到底算什么。并不是人类的存在意义这种哲学的烦恼。是更加现实的东西。我想要知道人类的定义。也就是,具有什么样的条件,才能被称为人类。
  人类拥有人权。或许也有让人类以外的物种拥有人权的想法,现在,即使杀了人类以外的物种也不会被控杀人罪,最多只是损坏物品程度的犯罪而已。在这之间必然有着不连续的差异。
  像雪人、大脚这种尚未确认的生物暂且不提,对自然界,人类毫无疑问地是动物的一种。然而,现代的遗传工学异常发达。现在父亲不顾法律禁止,将人类的遗传因子与猪的相结合,令猪身上出现了许多人类特有的外形和内在。
  “拥有特定的遗传因子及外形和内在。”假如这是人类的定义,那么父亲制造的畸形猪之中,就产生了有人类的可能性。
  遗传因子的集合,染色体的构成叫做基因。不论混进多少人类的遗传因子,它的本身还是猪的基因。判断是不是人类,并不是有没有特定的遗传基因,而是基因全体。
  说来简单。然而,判断全体基因,真的做得到吗?猪与人类的一部分遗传基因相结合,所产生的东西并不是人,而是猪。反过来,将人类与猪的一部分遗传基因相结合,那就是人类。那么,遗传因子一半是人,一半是猪的话,又怎么样呢?
  即使做了这样的事,也有可能在初始阶段就会发生致命问题,造出不能称为生物的东西。然而,人类与猪都是哺乳生物,遗传基因的大部分都是共通的。将来,假如能够精密结合遗传基因的话,有可能造出人与猪的特征相结合的动物,这样的可能性尚无法否定。到头来这生物到底是人?还是猪?
  为了不发生这样的问题,用法律禁止就可以了。类似的意见并不能从本质上解决这个问题。法律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抑制人类的行动,但并不是绝对的。只要技术上有可能,一定有人会铤而走险。而当那样的生物诞生时,必须作出判断。
  比照人类与猪的遗传因子所占的比例没有意义。本来,遗传因子的大部分就是共通的,两方重叠的隐性基因到底如何评定才好,这是不清楚的。比如,将重叠基因全部划到猪的情况下,即使没有猪的特征,会不会也被当成猪?
  这样的问题即使全部解决,还是有不能置之不理的问题。那就是像我这样,被移植了猪的器官的人。我的内脏差不多都是真真正正,属于猪的细胞。细胞核中含有的是猪的遗传基因。当然,决定HLA型的遗传基因等特定因子是从人类而来,但那并不能作为判断是人的根据。假如将它作为根据的话,那么为了移植而注入人类遗传基因的猪也会被判断成人了。
  我的大部分器官都是来自猪的。皮肤和肌肉,以及部分骨头也从猪身上来。造血骨髓也是从猪身上移植来的,所以白血球的遗传基因也属于猪。假如,我被卷进什么事故,哪里化验了我遗传基因的类型的话,说不定就会被当成猪。
  我为什么思考着这样令人生厌的东西,却没能停下调查呢?我到底都在做些什么?我跟随着我心底的声音。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事。而我把它给忘了。说不定,能找到能让人确信自己是人类的证据。
  自己开始认为自己是猪人,是十几岁时的事。自从汉文课上,认识了“彘”这个汉字,听到“猪”这个词,或是说起这个词的时候,常常脑海会浮现起“彘”这个字。我就如同被附身了一般,那句话盘旋在脑海中久久不散,已经接近十年,每天都想着猪人的事情。这样下去的话,我的精神撑不了多久吧。必须快点找出来才行。但是,到底要找什么?

  三岁四个月。胃移植。

  胃并不是必要器官。为什么,要冒这样的危险移植?

  两岁八个月。角膜移植。

  我只能通过猪的角膜看这个世界。

  两岁两个月。声带移植。

  我真正的声音该是什么样的?

  一岁十个月。泪腺移植。

  我的泪是猪的泪。

  一岁六个月。乳头与乳腺移植。

  毫无意义。为什么做这种事?

  一岁整。子宫移植。

  我……。我……。

  八个月。卵巢移植。

《人兽工艺品》 作者:小林泰三

人兽工艺品(2)

  “夕霞,这么漂亮的肌肤马上就要属于你了。”父亲高兴地抚摸着猪的皮。
  地下研究室中养大的这头猪没有毛发。不,正确来说,是局部地——头顶,眼睛上,前肢根部,生殖器——长着黑色的毛。因为与人类女性一模一样的光滑肌肤,猪的外形显得越发丑陋。
  “相当胖吧。为了增大表皮面积特意养肥的。不管怎么说,猪的体表与人的体表形状差别相当大。要是留下褶皱和伤痕,移植就没有意义了。只要皮肤的量足够,就方便自由加工。”父亲眯起眼睛。“一开始只打算移植手术痕迹的部分,不过黑色素的调节意外地难呢。没做出来夕霞本来的皮肤颜色。就这样移植的话,接缝处颜色会不一样。这样一来,就决定干脆移植全身皮肤了。”
  “爸爸,有个请求。”我摸着猪的头。“是说我肩膀上的胎记。”
  “啊啊,这样说来,是感觉你那里有个胎记。”父亲不感兴趣地说。“胎记怎么了?”
  “皮肤移植了的话,那个胎记也会不见吧。”
  “什么啊。那种事。没必要担心。手术成功的话,夕霞就会变成全身小麦色肌肤的健康美人。唔,现在白肤美人的样子倒是难以割舍……”父亲作出虚伪的笑容。
  “不是的。”我一直抚摸着毫无反应的猪。“我想留下那个胎记。”
  “咦?!”父亲到底也吃了惊。“可以倒是可以,为什么要特意留下胎记?”
  我脱掉浴袍,拉下睡衣的衣襟,露出肩膀。那里有着大概拳头大小,形状是红黑色鱼头的胎记。
  “那是我出生时就有的吧。”
  “对。多亏了那块胎记,爸爸才能把夕霞和别的孩子区分开。”
  要是没有胎记,父亲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不出来吗。但是,那种事反倒方便我对父亲说明。
  “我的身体上,那部分确实是属于我的。”
  “除了那块胎记以外,没有换掉的部分还有的是。脾脏和甲状腺都……”
  “那种东西在外表是没法判断的。而且今后,也许还需要做移植手术。但是,一部分皮肤随时都能确认,也没有必须换掉的必要。……只要那里没长皮肤癌,也没烧伤。”
  “就算这样,留下其他部分的皮肤也可以呀。背后和肚子都行,要是不喜欢显眼的话,大腿内侧或者脚心也可以。”父亲有点烦躁地说道。
  “不。我就喜欢这块胎记。小麦色的皮肤中,就算留下一部分白色的,也不能留下什么强烈的印象。还是这块胎记好。鱼头形的胎记。”
  “为什么非要留下强烈的印象呢。”
  “胎记会造成负面印象。特别是这么大一块。所以,能清楚地留下‘夕霞的肩上有块鱼头形的红黑胎记’这种印象。刚才,爸爸说过。多亏了这块胎记,才区分开我和别的小孩子。也就是,这块胎记是识别记号。大家就认为,拥有这块胎记的人就是夕霞。人的存在是依存于他人意识的。只要我有这块胎记,就是夕霞。一旦这胎记消失,我也就变得不是夕霞了。”

  整理父亲余下的资料变得缓慢,几乎毫无进展。虽然想要至少标注日期,排出年代顺序,但出现了大量无法顺利标注日期的资料,连这点要求也无法完成。
  要是能请专家帮忙的话,说不定会更轻松,但实在不想让别人看到这些资料。即使让人看,也要在达成目的之后才行。
  目的?是什么目的?为什么,我要在这些用咒语一样的语言写成的笔记、记录着凄惨场面的录像、连用什么软件读取都不知道的电脑磁盘所堆成的小山中辛苦地挣扎?
  我在寻找让自己解脱的知识。我一直被不知来自何处的不安所折磨。我是什么人?我是父亲的什么?父亲为什么要养育我?这些不安全部来源于无知。假如知道真相,令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不安应该就会消失。不管真相是什么,比起无知都要好得多。
  我从房间角落的终端,呼出玄关的显示图像。
  那里显示着一位与我年纪相若的女性。名字没法马上想起来。但是,应该不是第一次见。她的脸能唤起某些回忆。想不起来,是因为岁月模糊了我的记忆,她的脸上也刻上了年龄的痕迹。
  “来了。是哪位?”我打开对讲机的开关。
  “那个,我姓田沼。”女性用微微紧张的声音回答。“嗯,旧姓是南浦。南浦佐枝。”
  佐枝!
  “请稍等一会。”
  我一边拍着衣服上的灰尘,一边快步走向玄关。
  自从高中毕业以来,这是头一次与佐枝见面。
  “夕霞,好久不见。”我打开门,那里站着少女佐枝。
  但是,下一个瞬间,佐枝的样子摇晃一下,变成与佐枝相像的成年女子。
  “佐枝,真的好久不见。多少年了?到底,你现在多少岁?”
  “你呀,在说什么呢。咱们一样大啊。”佐枝露出整齐的牙齿笑着。
  成年佐枝的样子一闪一闪地变回少女。
  “总之,快进来吧。虽然里面乱得很。”
  这句话不是谦虚。家里真的乱七八糟。
  “没打扰你吧?”
  “没有。一个人正闷闷不乐呢。超欢迎你哦。”
  “那个,难不成,你是自己一个人住吗?”跨过玄关放着的纸箱,佐枝苦笑道。
  “嗯。父亲死掉之后没有收入,就把仆人们辞掉了。不过,因为有不少遗产,所以足够养活我自己。”我像是找借口一样地说。
  “哎呀,有这么多遗产,可真让人羡慕。”
  “没这回事。净交了税了。……与这栋房子一处的地皮上还盖着医院,不过在我手上可是浪费了。”我叹口气。
  “以前医院里不是还有许多医生护士?”
  “嗯,那时候挺热闹,但是父亲死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三位护士了。那三个人,也已经让她们辞了。父亲晚年的时候脾气不好,大家都不爱接近。与医生们关系也不好。大家好像都是自己请辞的。”
  虽然客厅比较干净,但因为想跟佐枝轻松地聊聊天,就去了起居室。
  “话说回来,今天是为什么来做客的?”
  我们像学生时代常常做的那样,半躺半坐在沙发上。
  “其实最近,去同学会的时候叹气夕霞,听说了你父亲的事。已经过了一年多了吧。我和由美子都跟你父亲很熟,听到这消息吓了一跳。本来今天也打算两个人一起来的,但不巧由美子的妈妈住了院……”
  “咦,由美子的妈妈?哪里病了?”
  “好像是肝脏。应该会移植吧。”
  我突然站起身,揪着头发,发出尖叫。并不是发疯。只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控制自己。明白自己大睁着眼睛,也明白自己的肋骨起伏,在剧烈地呼吸。也明白自己的声带紧绷。但是,无法抑制自己发出长长的尖叫声。
  我甚至能冷静地观察佐枝。佐枝抬头看着我,手脚在明显地颤抖。可能是太严重了,连长于运动的她也没法控制。还好,这样的状态只持续了数秒,佐枝勉强站起身,抓住我的肩膀开始用力摇晃。
  “夕霞,你怎么了?!清醒点!发生什么了?!”
  不可思议的是,刚一听到佐枝的声音,我就开始恢复了对自己的控制。全身失去了力量,开始颤抖。总之,我先坐回了沙发。
  “没事吗?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佐枝惶恐地说。
  “没有。对不起。吓到了吧。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头一次发生这种事。可能因为最近都在整理父亲留下的资料,回想起许多过去的事吧。”
  “过去的事?”
  “嗯。但是,今天不想讲那些事。不说那个了,嗯,你改姓了吧。嫁了位什么样的老公?”
  “夕霞,最近身体情况如何?”佐枝无视了我的提问。“资料整理这种事,不用夕霞自己做,交给别人做不是更好吗。”
  “身体就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好。看起来很健康吧。”
  一瞬间周围被寂静包围。佐枝的眼睛里现出了不知该叫做惊奇还是恐怖的神情。
  “那么,夕霞自己不知道呢。”
  “不知道?到底,是指什么?”
  “等一下。”佐枝在手包里找出了一只小镜子。“看看自己的脸。看起来如何?”
  “什么看起来如何,就是平时那样呀。”
  “因为好久没见,所以说不清,但是至少我觉得夕霞的脸色看起来十分憔悴。”
  憔悴?
  我从佐枝手里夺过镜子,目不转睛地盯住自己的脸。虽然皱纹多少有点显眼,但并不觉得自己憔悴。
  “是不是因为光线之类显得憔悴的啊?”
  “夕霞,你平时在好好吃饭吗?”
  “嗯,但是在节食。我可不能胖了。”我叹口气。“不能再胖了。”
  “皮肤的颜色看起来是很健康……给我看看你的胳膊。”
  听了佐枝的话,我伸出胳膊。佐枝倒抽了一口气。
  “骨头和血管都现出形状了吧。真的在好好吃饭的话,说不定是生病了。夕霞,最近有没有去看医生?”
  我比较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和佐枝抓住它的手腕。好像确实有点细,但是并不觉得是病态的纤细。反倒佐枝的手腕虚浮地积聚着脂肪,令我感到不快。当然,佐枝变胖了也没关系。但是,我绝对不能胖。稍微有点瘦,正好。
  “没有。自打出生以来一直是父亲给我看病,父亲死后就再没与医生扯上关系了。”
  “那可不好。你父亲的熟人里总有医生吧。”佐枝的目光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开玩笑。“你的身体不一般……那个……比较特别,完全不去看医生真是太失策了。”
  父亲作为医生身负盛名,留下的功绩也得到很高评价,但是不擅与人交往。因为他的研究成果大部分不曾发布,也没什么人脉。那样的父亲,连一个可以托付我的朋友都没有。父亲大概完全没想过他的身后,我会怎么样。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了解。”想也不想地,我的语气变得刻薄。“我有正当的理由,让自己不要再发胖的。”
  “理由?什么理由?”佐枝被我的气势压制,声音变小了。
  “我的身体每一处都是猪组成的。所以,要是做了一点接近猪的事,马上就会变回猪。”
  “咦?你说什么?人类不会变成猪呀。”
  “你真的相信吗?我是猪人啊。要是一点不小心马上就会从人堕落成猪的。”
  “夕霞你不是猪人,是个正儿八经的人啊。”
  我笑了。果然,佐枝什么都不知道。她不明白现实。
  “‘人不会变成猪。’你刚刚,是这么说的吧。”
  “嗯,对啊。”佐枝点头。
  “那么,反过来呢?猪能变成人吗?”
  “不管哪边都一样啊。物种是不可能随便换来换去的。”
  “你觉得,拥有人类心脏的猪还是猪?”
  “咦?什么意思?”佐枝的视线游动。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将人类的心脏移植给猪?这种事是不能容许的啊。”
  “后天移植是不能容许,那么先天移植又如何呢?”我惊异于佐枝的无忧无虑,哼了一声。
  “先天移植?”
  “就是将遗传基因结合。假如说猪和人类是成品,遗传基因就是设计图。我是说。并不是交换成品的零件,而是从一开始就在猪的设计图里混入人类心脏的设计图。”
  “虽然不太明白,”佐枝努力地思考着。“那种事,法律允许吗?”
  “跟法律没关系。即使被法律禁止,技术上可行的话,一定有人会去做的。不。现在已经有人做到了。佐枝认为,那头猪有人权吗?”
  “大概,没有……我觉得。”
  “那么,那头猪的心脏如何?有人权吗?”
  “仅仅一部分器官是没有人权的。说到底,人权应该是作为一整个人类才有。要不然,摘除了器官的人与摘除出去的器官就会分别拥有人权了。而且,我认为,猪的心脏到底还是猪的心脏。即使注入了人类心脏的遗传基因,形成那个心脏的细胞中拥有的也是猪的遗传基因吧。比如说,用那个心脏中取出的细胞克隆,不能克隆出人,只能克隆出拥有人类心脏的猪,所以,我认为说到底那还是猪。”
  “所以,一部分是没关系的。即使心脏是猪的,整体的人类还是拥有人权。那是常识呀。”
  “拥有人类肝脏的猪有人权吗?”
  “刚才你就是,一直问些什么呢?部分是没关系的。猪的身体中,不管有人类的心脏,还是河马的心脏,猪还是猪。”
  “拥有猪的心脏和猪的肝脏的人算是人类?还是猪呢。”
  “到底要我把同样的事情说几遍?!夕霞,我觉得你,真有点奇怪!”
  “拥有人类心脏的猪身上的心脏,拥有人类肝脏的猪身上的肝脏,拥有人类肾脏的猪身上的肾脏,拥有人类肺部的猪身上的肺部,拥有人类大肠的猪身上的大肠,拥有人类眼球的猪身上的眼球,拥有人类肛门的猪身上的肛门,拥有人类皮肤的猪身上的皮肤,拥有人类子宫的猪身上的子宫,拥有人类手脚的猪身上的手脚,拥有人类脊髓的猪身上的脊髓,拥有人类胃部的猪身上的胃部,拥有人类耳朵的猪身上的耳朵,拥有人类肋骨的猪身上的肋骨,拥有人类甲状腺的猪身上的甲状腺,拥有人类卵巢的猪身上的卵巢,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制造出的人类还是人吗?”我像是劝说一样地说道。
  “人类是没法这么造出来的呀。”佐枝避开我的目光。
  “为什么你能这么说?那个人不就在你面前吗?”
  “夕霞并不是由猪组成的。只是把身体坏掉的部分换了下来而已。”
  “就像是到处坏掉的电器呢。一点一点地更换零件,最后旧的部分完全不见了。那也能说与从前是同一件电器吗?”
  “组成人类身体的细胞不是会新陈代谢,逐渐更换吗。”佐枝像是找到了出路,努力地辩解。“过了几年就会完全变成新的。但是,不管过了多少年,我还是我,夕霞也还是夕霞。这是一回事啊。”
  “但是,你的细胞里没有猪的遗传基因吧。我的细胞里有。在我的皮肤取细胞克隆的话,会生出小猪。除了这里。”我撕破衣服,给她看肩膀上红黑色的鱼头形胎记。
  “夕霞你有着夕霞这个人格的连续性呀。”
  “佐枝为什么能说你知道这一点呢?明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
  佐枝用双手捂住脸,似乎在努力地寻找措词。
  “对了。”佐枝松开捂住脸的双手,盯住了我的眼睛。“大脑。对了。就是大脑。即使心脏死去,只要大脑还活着,就不算是死去。同理,只要大脑还是人类的,那么整个人也是人类。即使身体的其他部分全部更换成猪,只要大脑还是夕霞,你就是夕霞。就是这样,根本没什么可烦恼的。”
  “就是说大脑是人类的本质吧。”我摇摇头。“这不过是你自己擅自如此相信而已。脑死亡被定义为人类死亡的原因,是因为这是不可逆的过程,并不是因为大脑是人类的本质。只要大脑是人类,别处都没关系,这种主张没有任何根据。而且,佐枝,你是不是认为大脑是不可分割的器官?”
  “分割?分割大脑?”
  “大脑并不是一整件东西,而是拥有复杂的构造。每个部分都有分别的功能。当然,这些功能的对应关系还没有完全研究透彻。”
  “但是,大脑内是有人格的呀。”
  “人格是什么?把我的右脑与你的右脑交换,我就会变成你吗?还是,仍然是我自己?人类的意识到底存在于大脑的哪里?”
  “这种大脑的交换手术,当然不可能被允许吧。”
  “又提出法律和伦理作挡箭牌吗?对可不可能的问题回答社会规范是没有意义的。技术上可能的话,总有一天,有谁会去做哦。”
  “难道,再怎么想都……”
  “我被移植了部分大脑皮层,是在出生六个月的时候。到底是哪些部分,移植了多少,因为我看不懂父亲的数据所以不知道,但是那些部分好好地成活下来,与原来的脑细胞形成了神经系统,这些是已经确认的。虽然不知道人格和意识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但假如那就是脑内的神经元系统所形成的话,我的意识就已经混合着猪的意识了。”
  “夕霞,你感觉自己心中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吗”
  “不,什么也没有。但是,在记事的时候,猪的脑细胞已经是我大脑的一部分了。我的意识即使就是猪的意识,我也没法区别。要区分自己的意识和猪的意识,得知道正常人的意识是什么样的才行,但体验别人的意识,是绝没有可能的吧?”我呆呆地看着佐枝。“或者,要不要交换咱们的半个大脑试试看?这样就能观察对方的意识了。”
  “夕霞,快不要整理你父亲的资料了。现在的夕霞不正常。夕霞你一定是对资料产生了什么误解。人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孩子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来。”
  “父亲他一点也不觉得可怕。而且,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制造出我来。对父亲来说,我不过是实验材料而已。”
  “没这回事。假如,为了做实验而制造你出来的话,不公布数据而是把它藏起来,不是很奇怪吗。不公布实验数据的话,什么成绩也没法取得呀。所以,你父亲没做那些手术。一定是夕霞误解了,要不然那就是你父亲做的假想手术模拟。你知道吧,就是那些叫做思考实验的东西。”
  “不,假如是模拟实验,同样的事情应该会重复许多次。同一次手术的记录只有一份。”
  “我明白了,让一百步,就当夕霞追查的移植手术全部是实际进行过的。即便如此,也是因为那些手术都有必要施行吧。而你父亲为了你的幸福,不得不施行了那些手术。要不是这样,道理就不通啊。”
  “是啊。我就是不明白这一点。父亲到底为什么做了实验?为了名声的话,已经公布的几件移植手术已经足够了,为什么要进行数百次移植手术?”
  “夕霞,为什么你还要继续整理资料呢?”佐枝重新问道。“你认为自己是猪人吗?”
  “怎么可能。”
  “那么,现在就该马上停止整理资料。”佐枝斩钉截铁地说。
  “不行。有件东西我必须弄清楚,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件东西是什么。就这样停下来的话,一辈子就必须都在云里雾里的状态。这辈子都必须烦恼着自己到底是不是猪人,带着恐惧活下去。我受不了。我要通过整理这些资料,得到自己是人类的证明。”
  “明白了。”佐枝站起身。“今天我先回去。因为我一个人好像没法说服夕霞。……我说。就不要整理资料了。只要去医院就好。要是不行的话,至少不要节食了。”
  “虽然好像你不理解,但是我没有过度节食哦。这是极限。我不能再胖了。镜子里,时不时地就映出猪的样子。”
  佐枝沉默地走向玄关。我也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下次我会和由美子一起来。即使到不了心理指导的地步,只要我们两个耐心地听你倾诉,说不定能找出一条路来。”一边开门,佐枝一边温柔地说。“今天,我可能有点性急。想快点让你站起来,总是在反驳夕霞的话。下次不能仅仅反驳夕霞所说的,还要一起思考。我还能再来吧?”
  “热烈欢迎。”我因为与佐枝的议论而发热的头脑微微颤抖地答道。“我才是,被你看到我顽固的一面,非常不好意思。”
  当然,我期待见到佐枝与由美子,但是到底不认为与她们谈了话,我的问题就能有所解答。这两人并没决定到底什么时候光临,但佐枝的口气并不像单纯的外交辞令,而是认真的。我希望那时不是现在这样令人不舒服的相会,而是回到过去和睦的朋友氛围。在那天之前,我必须找到答案。
  我怀着坚定的决心,走向父亲的房间。但是,不管怎样咬紧牙关,喉咙深处还是溢出小孩子一样的呜咽,无论如何也无法停止。走廊上落着点点泪水。

  吕后看着我的脸微笑。她的服饰既高雅又华丽夺目,一点也不像是古代的,但那上面洒满了红色的飞沫。接近了能闻到血气。吕后一动不动,但她膨起的衣服微微地摇晃着。
  “女人,我的香气是不是很美妙?”吕后对我说。
  我不理吕后的话,靠近她,死盯着她的脸。吕后虽然确实在对我笑,却因为光线,脸庞没法看清。但是,不管再怎么靠近,都太刺眼,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
  我又走近一步的时候,踩上了什么有弹力的东西。
  那是涂满污物,有一抱粗的肉块一样的东西。可怕的是,那东西滚来滚去,瑟瑟发抖。
  吕后敞开了衣衫。血飞溅出来,弄湿了我和肉块。吕后的裸体虽然美丽,但放出的是无比的恶臭。
  我想要逃离吕后,向后退去,血泊却缠住了脚,我发出巨大的声音倒下。不知何时,我也变成了全裸。
  肉块爬向我的裸体,想要爬到我身上来。我挣扎着要逃,却因为血太滑无法自由行动。
  这时,吕后抱起我。吕后的肌肤贴上我的肌肤。
  “来吧,帮帮我。”
  吕后轻盈地仰躺成大字。白色的腹部龟裂开来,冒出烧焦一般的茶色液体。沿着伤口,能看见什么东西在蠢动。
  我毫不犹豫地把两手刺进吕后的肚子,抓住中间的东西。我发出野兽一样的声音,拉出它。
  它慢慢地从泥一般,变成人形。
  我惊恐地把它扔下地面。
  它渐渐隆起,把肉块踩在脚下。
  “喔喔,我可爱的宝贝。”吕后的肚子上垂下子宫。她抱住它。
  我用手擦拭溅满全身的羊水。
  “陛下,请看。”吕后并不打算遮蔽撕裂的身体。她叫道:“这是猪人。”
  它看到肉块,尖叫起来,哭着在污物中打滚。
  “啊啊,不是人,不是人。”它说。
  终于,它开始崩溃,恢复成泥。
  吕后俯视着它,弯下腰。她的肚子把子宫和泥吸上去。
  “啊呀,真高兴。我又能再生一次陛下。”
  “为什么要叫戚夫人猪人?”我向吕后问出长年的疑问。“她明明既不能听,又不能看。不管说什么,都不能再伤害她分毫。难道是为了复仇?”
  吕后大大地张开口。因为张得太大,连胃都露了出来。然后,大声笑了。
  “怎么了?到底哪里好笑?”我交互地看着吕后和肉块。
  “戚夫人是谁呀?”吕后继续笑着。
  “是这个人。受了你狠毒手段的可怜人。”我想举起肉块给她看,但肉块哧溜地从手上滑下去。
  “那不是戚夫人。”
  “咦?!那么你说那是谁?!”
  “那是真正的你。”
  我惊恐地撕开肉块。里面是空的。不是肉块,而是肉囊。
  “不管内外都失去了的,真正的你。”吕后笑道。
  “假如这是真正的我……”我与肉囊拉开距离。“我又是什么?”
  “你是猪皮。”吕后指着一头猪。
  那头猪没有皮肤,身上斑斑地露着脂肪和肌肉。
  我浑身无力,倒了下去。
  吕后的脸是父亲的脸。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吕后会叫戚夫人人彘。还有,为什么父亲制造我出来。
  吕后并不是为了复仇。如果为了复仇的话,应该在毁掉戚夫人的眼睛和耳朵前叫她“人彘”的。
  而父亲想要的并不是身为学者的名声。假如想要名声的话,应该进行更加稳健的移植手术,发表那些成果。
  他很享受。通过撕碎人类的尊严,玩弄猪与人类的生命,他沉浸在全能感中。
  我废寝忘食地阅读笔记,查看录像和磁盘。
  那中间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父亲通过用猪制造人类而得到享受。那么,也许除了移植手术之外,他还做了什么亵渎神明的事情。
  然而,大部分资料对我来说,都是不明意义的东西。我空有心情焦急,连睡了几天,吃了什么都开始记不清了。
  那时,我发现了一盘录像带。与其他的录像带相同,看起来丝毫没有特别,但我对那标签上写着的数字十分在意。写着像“A-1””1Q”这种数字的录像带有很多,但那盘录像带上只写着单纯的“1”。
  录像带的数量多起来的话,人们都会为了整理方便在标签上写上易懂的词。不过,同样的内容花了好几盘来记录,又或者是一盘里记录了好几样东西的话,比起直接写上内容,标注序号或者年月日,而内容分开记录的方式比较合理。而标注序号的录像带再增多的话,人们就会想要根据内容而分类。加上数字或字母,使用汉字的大写数字或者罗马字。
  所以,只写着“1”的录像带很有可能真的是在初期录下来的。
  我怀着某种预感,播放了录像带。假如那真的是最开始的第一盘,也许,真的能知道父亲做了什么,或者,他想做的是什么。即使没法知道,在我模糊的记忆之前的记忆——我与父亲之间的秘密,或许能解开一鳞半爪。
  最初的几秒钟,画面乱得什么都看不清,突然变清楚得让人感觉不真实。画面中央有一头猪。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种类,但不是父亲对遗传基因动过手脚的,而是一直以来存在的品种。
  猪似乎很痛苦地躺在那里,偶尔发出叫声。是病了吗?
  立刻清楚了,这不是病。猪生出包着黏膜的幼仔。然后是母猪接连生出猪仔的样子。
  与母猪正常的样子相对,仔猪明显被父亲动过手脚。假如不是亲眼看见那些是母猪生下的,或许实在不能令人认为那是猪仔。即便如此,母猪也慈爱地舔着它们。猪仔像是想钻到母亲的腹部下面,靠了过去。假如仔猪的样子不那么异常,实在是让人微笑的场景。
  仔猪们不像任何动物。当然,拥有哺乳类的特征,但整体上的给人的印象十分不完全。虽然想接近母猪,但到最后母猪不帮忙的话,自己根本动不了。这个样子实在无法想象能长成成兽。父亲好奇心的牺牲品。
  母猪继续生下小猪。我看不下去,想停止播放。然而手指触到了停止键,却无论如何按不下去。
  心乱如麻。这份录像中的什么驱动了我的潜意识。就如同,从前,潜意识中见过那混乱又可疑的场面。我的眼睛离不开画面。
  画面静止了。我用逐格播放确认。没有奇怪的留言。然后,又回到之前的播放速度。我开始快进。还是,感到有奇怪的地方。并不是因为小猪仔的外貌奇怪。这在显意识中已经清楚确认了。是更细小的东西。画面中显示着什么。
  注意到它的真面目时,我剧烈地后悔了。为什么,我会想去看这盘录像?为什么,我会想整理父亲留下的资料?说到底,为什么,我没有单纯地相信父亲的话?
  已经晚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知道了。
  啊啊,我忘不掉父亲死前说过的话。
  “这群蠢货!肝癌这东西!有什么大不了!随它去吧!不要在我身体里塞进猪这种东西!肮脏!!”
  要是没有听到那句话,我就能继续误解父亲下去了。
  启蒙人们移植猪的器官并不肮脏的,是父亲。多亏了他,现在每年有许多人拾回了命。父亲是现代的英雄。那位父亲说出的话,为什么我不相信?
  但是,父亲的确一直蔑视着我。他自己制造出的猪人。

  回过神来,我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是我从没来过的病房。从出生到现在的岁数,提起病房从来只能想到家里病房的我,醒来的瞬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稍微有点混乱。但是,一认出身边佐枝与由美子的脸,我就立即放下心来。
  她们两个到我家来访,好像是个雨天。佐枝说,是她到我家来的一周后。我是哪天见到佐枝,又连续整理了几天资料,自己完全不知道。看到那盘恶心的录像带之后,又过了几天,也完全不知道。记忆混乱了。看到那盘录像后我又整理资料了吗,还是放弃了一切,我也不记得了。
  根据佐枝她们所说,下雨时,我倒在院子的泥泞中挣扎。在喊着什么,那内容她们两个都不记得了。当然,我没法判断她们是不是真的不记得。
  “真是吓坏了。”由美子有点兴奋地告诉我。“刚开始还以为是什么动物。但是,因为佐枝尖叫出来,我才注意到。”
  两个人全身湿透,想把我架进屋里,但因为不知道钥匙在哪而放弃了(后来,发现钥匙在我的肠子里)。没办法,她们叫了救护车。
  对两个人的证言,我没法做出任何回答。只是,有微弱的见过吕后与戚夫人的记忆,也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意义。
  “你是太努力了。医生也说大概是因为极度疲劳与营养失调。那个,虽然都说过好多遍了,还是暂时忘掉整理资料的事情,慢慢静养怎么样?”佐枝温柔地对我说。
  “嗯,我也这么想。”我打起精神开朗地回答。
  是的。我没有重新开始整理资料的想法。即使回了家,也绝不会接近父亲的房间了。说真的,其实想要把资料全部处理掉,但是现在即使是看到或者摸到资料大概我也会受不了。即使这么说,也不能拜托别人处理。只是想象别人看到那东西,就感到呼吸停止的恐怖。
  只要再也不去看它就好了。这样一来,说不定就能当成看到它的那一刻是梦。假如真有那幸福的一天,我一定再也不会愚蠢地看它。
  我以为彻底地调查过去,把一切大白于天下,知道真相,就能把自己的灵魂从苦恼中解放,然而,从父亲留下的记忆中所发现的东西并没能解放我的灵魂。适得其反。将它封印,我还能勉强保持自我。
  佐枝和由美子每天都来看我。她们有没有注意到我渐渐地消瘦?
  对我来说,已经不会再有平安的日子了吧。不论睁眼闭眼,那映像都投影在我的脑海中。
  画面的中央是成年母猪。乳房前围着奇形怪状的小猪。在那中间特别弱小的一只微弱地鸣叫着。
  它的肩膀上有着红黑的鱼头形胎记。

  (原载于《科幻世界·译文版》2010年7期)

《人兽工艺品》 作者:小林泰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