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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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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死了一个外世界人
  伊利亚·贝莱刚走到办公桌旁,就发觉R·山米在看着他,一副正在等他的样子。
  顿时,贝莱那张长脸上的冷峻线条僵硬起来。“你有什么事?”他问。
  “局长找你,伊利亚。马上。你一来就去。”
  “知道了。”R·山米面无表情,仍然站在那儿。
  “我说过我知道了。”贝莱说:“走开!”
  R·山米笨拙的做出向后转的动作,继续去执行他的工作。被来被这家伙搞得有点火大,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非要R·山米做那些工作,而不让人来做。
  他看了一下菸草袋,心里盘算着。如果一天抽两烟斗,这些菸叶勉强可以维持到下回配菸的日子。收好菸叶,贝莱走出他的小隔间,穿过大办公室。(两年前他升了级,有资格在大办公室里用栏杆隔出一个自己的角落。)
  “老板在找你,伊利亚。”正在看资料档案的辛普生抬起头来对他说。
  “我知道了,R·山米告诉我了。”
  辛普生面前是一台体积很小的水银资料库,闪闪发光的水银柱内部储存着形若震幅的记忆体。现在资料库正在研究分析这些记忆,然后抽取辛普生所要的资料。资料以密码打在码带上,从水银资料库的口部卷出来。
  “要不是怕伤了腿,我真恨不得狠狠给那个R·山米一脚。”辛普生说:“对了,前几天我碰到巴瑞特。”
  “哦?”
  “他很想回来继续做他那份工作,或者在局里干任何差事都行。那个可怜的孩子急得不得了,可是我又能跟他说什么呢?R·山米已经接替他的工作,没办法了。现在,那孩子只好到酵母农场的输送站去做事。唉!这么机灵的孩子,大家都喜欢他…”
  贝莱耸耸肩膀,两手一摊,冷冷道:“我们迟早也会跟他一样的。”他说的有点夸张,其实他还不至于这么忧心忡忡。
  局长的阶级高,有他个人的专属办公室。办公室的雾玻璃上刻着“朱里尔·安德比”字样。好看的字体,精致的刻工。名字下面还有头衔---纽约市警察局长。
  贝莱走进去。“局长,你找我?”朱里尔抬起头来。他戴着眼镜,因为他的眼睛很敏感,无法适应一般的隐形眼镜。
  你得先习惯他那副眼镜,然后才会注意到他的脸,因为他的五官实在长的太不起眼了。贝莱一直认为朱里尔之所以特别珍惜他的眼镜,其实是因为眼镜能让他看起来有个性,他甚至怀疑,朱里尔的眼睛根本没那么敏感。
  朱里尔看起来很紧张。他拉拉袖口,身体往后一靠。“坐,伊利亚,坐啊!”口气亲热得过头。
  贝莱不自然的坐下,等着。
  “洁西好吗?孩子呢?他们都好吧?”朱里尔问。
  “还好。”贝莱敷衍他:“还不错。你呢?家里都好吧?”
  “还好。”朱里尔一样回答:“还不错。”这种开场白太虚伪了吧?
  贝莱心想:朱里尔的脸似乎有点不对劲。
  “局长,”他把话题一转:“我希望你不要让R·山米来跟我接触。”
  “唉,你也知道我对这种事情的感觉,伊利亚。可是他已经被派到这儿来了,我总得给他一点事做嘛。”
  “我实在很不舒服,局长。他跟我说你找我,然后就呆呆站着。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得叫他走开,不然他就会一直站在那儿。”
  “这都怪我,伊利亚。我叫他去传话,却忘了交代他传完话以后回去做自己的工作。”贝莱叹了一口气,棕色双眼四周的细纹皱的更深了。“总之,你要找我。”
  “没错。”朱里尔说:“而且,我要跟你谈的这件事非同小可。”朱里尔说着站起来,转身走到墙边。他按的一个隐藏式的按钮,霎时,墙的一部份变成透明。
  灰色的光突然涌入室内,贝莱直眨眼睛。
  朱里尔微微一笑:“伊利亚,这是我去年特别安装的,以前从没给你看过吧?过来看看。过去,所有的房间都有这种东西。他们叫它‘窗户’,你听过吧?”
  贝莱看过许多历史小说,他当然知道这玩意儿。
  “我听说过。”他说。
  “来,过来看看。”
  贝莱有点犹豫,但还是走了过去。把室内的隐私暴露于外面的世界,总是不太成体统的。有时候,朱里尔对于中古主义的向往,似乎表现得有些过分,过分的有些傻气。
  贝莱想,就像他所戴的那副眼镜一样。
  对了,眼镜!他老觉得朱里尔的样子怪怪的,就是因为这副眼镜!
  “对不起,局长,”贝莱问道:“请问你戴的是不是新眼镜?”朱里尔有点意外的看着他,把眼镜拿下来。他看看眼镜,又看看贝莱。
  没有了眼镜,朱里尔的脸显的更圆了,不过他下巴的线条也因此而显的稍稍清楚一点。由于两眼的焦点无法集中,朱里尔的神情一片茫然。
  “对,新眼镜。”他说着,把眼镜架回鼻梁上,“三天前,我把原来那副眼镜摔破了。”朱里尔越说越生气,“我一直等到今天早上才拿到这副新眼镜。伊利亚,我这三天可真不好过啊!”
  “都是眼镜惹的祸?”
  “还有别的事情,我等一下会告诉你。”朱里尔转身面对着窗户,贝莱也是。贝莱触目微微吃惊,他发现外面正在下雨。
  有那么一会儿,他望着天空落下的雨水出了神。而朱里尔则一副很骄傲的样子,好想这种景观是他一手安排似的。
  “这个月,我已经第三次看见下雨的情景了。很壮观吧?”贝莱虽然不愿意,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景象很了不起。活了四十二岁,别说很少看见下雨,就连其他的自然现象他也很少见到。
  “让那些雨水落到城市里,似乎总是一种浪费。”贝莱说:“应该落到蓄水库里去的。”
  “伊利亚,”朱里尔说:“你是一个现代人,这也是你的问题所在。在中古时代,人的生活是开放的,是跟大自然息息相通的。我说的不只是农场,连城市也是,甚至纽约也一样。那个时代,他们并不认为这种雨水是浪费,反而会为它感到高兴。他们的生活跟自然界很接近,那种生活比较健康,也比较好。现代生活的缺点就是跟自然界隔绝了。有空的时候,我建议你不妨看看有关煤炭世纪的书。”
  贝莱已经看过了。他也听过许多现代人抱怨发明了原子炉。每当做事不顺心,或是对生活感到厌倦的时候,他自己也一样会抱怨发明了原子炉。这是人性。煤炭世纪里的人抱怨发明了蒸汽机,莎士比亚戏剧里的人抱怨发明了火药,在今后的一千年里,人们又会抱怨发明了正电子脑。
  去他的吧!
  “喂,朱里尔。”贝莱加强语气道。(在局里,虽然朱里尔时常以亲切的口吻叫他“伊利亚”,但他还是习惯称他“局长”,不习惯跟他太亲近。不过,此时的情况似乎有点特别,他也就不坚持了。)“朱里尔,你老是谈别的是情,就是不谈你找我有做什么,我实在有点担心。到底是什么事?”
  “我会谈到这件事的,伊利亚。”朱里尔答道:“我有我的方式。这个案子……麻烦大了。”
  “当然啦,这星球那里没有麻烦?又是R字号人物的麻烦?”
  “就某方面而言,是的。唉!我真不知道这老迈的世界还能承受多少麻烦。当初装上这窗户时,我的用意并不只是偶尔接触一下外面的天空而已。我想接触的是这整座城市。我看着它,不知道它下一个世纪会变成什么样子。”
  贝莱一向很讨厌多愁善感的论调,此刻他却发现自己非但没有厌恶的感觉,甚至还颇余月的凝视着窗外。在雨中,这做城市虽然显得阴暗,但仍难掩它雄伟的景观。纽约市政府大厦高耸入云,而警察局位于市府大厦上层,彷佛无数的手指向上伸展摸索一般。这些房子的墙壁全都是平整密闭的。它们是人类蜂房的外壳。
  “外面在下雨,实在有点可惜。”朱里尔说:“我们看不到太空城。”
  贝莱向西边望去,果然如朱里尔所言,什么也看不到。地平线隐没了,纽约市若隐若现,远处白茫茫一片。
  “我知道太空城市什么样子。”贝莱说。
  “我很喜欢从这儿看出去的景观。”朱里尔说:“要是不下雨,你就可以在两个不伦瑞克区的缝隙间看见它了。那些低矮的圆顶建向外分布---这就是我们跟外界人不一样的地方。我们是向高处延伸,仅仅挤在一起。他们呢?每一户人家都有一座圆顶建。一幢屋子:一个家庭。而且每一座圆顶建之间还留有空地。
  对了,伊利亚,你有没有跟外世界人说过话?”
  “说过几次。大概是一个月以前吧,我在你这儿,透过室内对讲机跟一个外世界人说过话”贝莱耐着性子回答。
  “对,我记得这件事。现在,我偶尔也会想起这些问题,我们跟他们,生活方式不一样。”
  贝莱的胃部开始有点抽搐。他想,朱里尔谈正式的方式越是拐弯抹角,其结果可能就越要命。
  “好吧。”贝莱道:“可是这又有什么稀奇?难道你有办法叫地球上这八十亿人口也分开住在小圆顶屋里吗?那些外世界人,在他们自己星球上多的是空间,他们爱怎么生活是他们的事。”朱里尔回到他的座位坐下。他看着贝莱,眼睛眨也不眨,凹透镜片下的眼珠子显得小了一些。“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文化上的歧异的。”他说:“不管是我们,还是他们。”
  “好吧,那又怎么样?”
  “三天前,有个外世界人死了。”开始了,正事来了。贝莱的薄唇微微掀动,唇角一扬,不过他脸上那些严肃的线条并没有因此而显得柔和一点。“真是太不幸了。”他说:“但愿是因为感染而造成的。细菌感染。说不定是感冒。”
  “你在说什么?”朱里尔的表情十分惊讶。
  贝莱懒得解释。谁都知道,外世界人采取了严格而精密的措施,灭绝了他们社区中所有的细菌疾病。他们竭尽一切可能,不与身上带病菌的地球人接触。可惜,贝莱认为朱里尔并没有听出他的挖苦之意。
  “没什么,我只是随口说说。”贝莱转身面对窗户,“他是怎么死的?”
  “因为失去胸腔而死的。”朱里尔语带反讽,显然贝莱判断错误。“有人把他轰死了。”
  贝莱背部一紧,但没有转身。“你说什么?”
  “谋杀。”朱里尔低声道:“你是便衣刑警,你清楚什么是谋杀。”
  “可是,一个外世界人!”贝莱转过身来,“你说三天以前?”
  “对。”
  “谁干的?怎么下手?”
  “外世界人说是地球人干的。”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不喜欢外世界人,我不喜欢外世界人,有几个地球人喜欢外世界人?只不过有个家伙不喜欢得过火一点而已。”
  “没错,可是”
  “洛杉矶的工厂区发生过大火,柏林有毁损R字号人物事件,上海有暴动。”
  “不错。”
  “这都显示不满的情绪在升高。也许,已经演变到成立某种组织的地步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局长。”贝莱说:“你是基于某种原因在试探我?”
  “什么?”朱里尔的表情似乎不是装出来的。
  贝莱注视着他:“三天前,有个外世界人被谋杀了,而外世界人认为适地球人干的。”他轻敲桌面,“到目前为止,一切漫无头绪。对不对,局长?这真叫人难以置信,如果事情真是那样,那纽约就完蛋了。”
  朱里尔摇头:“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伊利亚,你知道,这三天我都不在,我跟市长一起开过会,我去过太空城,也到华盛顿跟地球调查局的人谈过了。”
  “哦?地球调查局的人怎么说?”
  “他们说,这是我们的事。这案子发生在纽约市,太空城属于纽约的辖区。”
  “可是太空城有治外法权。”
  “我知道。我马上就会谈到这一点。”
  在贝莱坚定的目光下,朱里尔的眼神游移起来。他似乎不自觉的忘了自己是贝莱的上司,而贝莱好像也忘了自己是部属。
  “外世界人可以自己办这个案子。”贝莱说。
  “别急,伊利亚,”朱里尔低声相求:“不要逼我。我想以朋友的立场来跟你商量这件事。我希望你了解我的处境。你知道吗?当命案消息传出时,我就在那里。
  我跟他罗奇·尼曼那·沙顿本来约好要见面的。”
  “被害人?”
  “对,被害人。”朱里尔叹了一口气。“只要在迟个五分钟,发现体的人就是我。你想那会有多惊人?命案情况真是残忍……残忍……他们跟我见面,把事情告诉我,于是,伊利亚,这场长达三天的恶梦就开始了。再加上我这几天一直没空去配眼镜,看什么东西都是一片茫然……还好眼镜的事解决了,我配了三副。”
  贝莱在脑海中描绘着朱里尔所历经的种种。他彷佛真的看见了那些高大挺拔外世界人,以率直的方式,面无表情的告诉朱里尔。朱里尔会拿下眼镜来擦拭。
  然而因为过度震惊,他铁定会失手摔落眼镜。接着,他会看着摔破的眼镜,微微颤抖着柔和丰厚的双唇。贝莱非常肯定,在接下来的五分钟之内,摔破眼镜绝对比外世界人被谋杀还令朱里尔不安。
  “这实在很糟糕。”朱里尔继续说:“这种情况,就像你所说的,外世界人拥有治外法权。他们大可以坚持自己来调查,然后爱怎么向他们自己的政府报告就怎么报告。接着,那些外世界就可以拿这件事当藉口,向我们提出赔偿控诉。你知道那样对地球的伤害有多大。”
  “如果白宫同意赔偿,等于自毁政治前途。”
  “难道不赔偿就可以保住政治前途?”
  “你不需要跟我分析这么多。”贝莱回道。他孩提时便已见识过这种惨状。那些闪闪发光的外世界太空船运遣部队进入华盛顿、纽约以及莫斯科任意搜刮,地球与其说是赔偿,不如说是任人宰割。
  “那么,你清楚了。无论赔不赔偿,这件事都很麻烦。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我们自己找出凶手,交给外世界人处置。是福是祸,全看我们了。”
  “为什么不把这件案子交给地球调查局去办?就算从法律的观点来看,本案属于我们管辖,但它同时也牵涉到星际关系”
  “他们不肯碰。这案子是烫手山芋,而且发生在我们辖区内。”朱里尔抬起头来,以锐利的眼神看着他的属下。“说实话,伊利亚,此事非常不妙。我们每个人都有失业的可能。”
  “把我们通通换掉?”贝莱皱眉道:“不可能!根本就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可以取代。”
  “有。”朱里尔说:“R字号人物。”
  “什么?”
  “R·山米只是一个开始而已。他担任跑腿的差事,其他的R字号人物可以做高速路带的巡逻工作。兄弟,我他妈的比你更了解外世界人,我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没错,R字号人物可以取代我们。不要怀疑,我们是有可能失去阶级的。你想,到了你我这把年纪再去做劳工……”
  “够了。”贝莱面露不悦之色。
  朱里尔显得有点尴尬。“抱歉,伊利亚。”贝莱不愿想,却又不得不想起他的父亲。当然,这段往事朱里尔是知道的。
  “如此说来,”贝莱开口:“这种取代的事情事什么时候开始的?”
  “唉,你实在太天真了,伊利亚。”朱里尔说:“自从外世界人来了以后,这件事已经进行了二十五年。如今,它只是开始延伸到较高层次而已。万一我们把这件案子搞砸了,那就别指望领养老配给券啦。反之,伊利亚,要是我们做得漂亮,那我们的年资就可以延长很多。再说,这对你而言更是一个出头的大好机会。”
  “我?”
  “你主办这件案子。”
  “我恐怕不够资格,局长。我只是个C五级的刑警。”
  “难道你不想升到C六级?”
  他想不想?贝莱清楚C六级警官享有哪些特权。C六级的上下班时间是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在高速路带上有座位,在地区餐厅可以选择菜单,甚至,还有机会分配到一间更好的公寓,或者给洁西弄一张自然日光室的配额票。
  “我想,”他说:“我为什么不想?我当然想!可是,万一我把案子搞砸了,我又会有什么下场?”
  “你怎么会搞砸呢,伊利亚?”朱里尔极尽讨好之色:“你是一把好手。你是局里的高手之一呀!”
  “我组里有一票人职位比我高,你为什么不考虑用他们?”贝莱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已强烈暗示朱里尔,除非情况紧急,否则何需置官场伦理于不顾?
  朱里尔两手交叠。“两个理由。对我而言,你不只是一名刑警而已,伊利亚,我们还是朋友。我并没有忘记你是我学弟。有时候,我看起来好像已经忘了这件事,但那是因为我们职位等级不同所造成的误解。在公事上,我是局长,你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站在私人的立场,你是我的朋友,这案子对一个有本事的人来说大好机会,我要你得到这个机会。”
  “还有一个理由?”贝莱一副不怎么领情的样子。
  “还有一个理由是我认为你是我的朋友,而我需要你帮忙。”
  “帮什么?”
  “办这案子的时候,你得接受一个外世界人作为搭档。这是外世界人提出的条件。他们已经同意暂时不把这件谋杀案报上去,先让我们进行侦察。而条件就是,他们必须有一个特派员来参与办案,全程参与。他们很坚持。”
  “如此说来,他们似乎并不信任我们。”
  “你知道,他们有他们的立场。如果这件事出了什么差错,他们就没办法向自己的政府交代。伊利亚,设身处地想一想,我愿意相信他们是出于善意的。”
  “我也相信,局长,但他们的问题也就在这里。”朱里尔显然没有听进这句话,他继续说:“那么,你愿意跟外世界人合作吗,伊利亚?”
  “你这算是要我帮忙?”
  “对,我拜托你,在外世界人所提出的一切条件下,接受这项任务。”
  “好,局长,我可以跟外世界人合作。”
  “谢啦,伊利亚!不过他得跟你住在一起。”
  “喂,等等,你说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感觉我通通知道。可是你有大公寓,伊利亚,你家里有三个房间,而你们只有一个小孩。你可以容纳得下他的。他不会有麻烦,一点麻烦也没有。而且,这是他们的条件。”
  “洁西会不高兴。”
  “你跟洁西说,”朱里尔的表情很认真,认真得不得了:“如果你帮我这个忙,等案子结束以后,我会想尽办法给你连升两级。C七级,伊利亚,C七级。”
  “好吧,局长,一言为定。”贝莱说着,正打算站起来,但他发现朱里尔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于是又坐了下来。
  “还有事吗?”他问。
  朱里尔缓缓点了点头。“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伙伴的名字。”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外世界人做事,”朱里尔慢吞吞的说:“有他们独特的方式。他们派来的这个家伙并不是……不是……”
  贝莱睁大眼睛:“慢着!”
  “我们必须接受,伊利亚,我们必须接受。没有别的办法。”
  “住在我家里?让那种东西住在我家里?”
  “拜托,看在好朋友的份上”
  “不!不可能!”
  “伊利亚,听我说,这件事除了你,我没办法相信任何人。难道我还要跟你解释吗?我们必须跟外世界人合作,我们必须成功,才能避免外世界太空船登陆地球来要求赔偿。要成功,我们就不能轻率行事,必须讲究技巧。你非跟他们的R字号人物一起办案不可,否则,如果让他破了案,如果让他向外世界人提出报告说我们无能,那我们就都完了!整个纽约警察局都完了!你看出这点没有?所以你一定要很小心,你表面上必须跟他合作,但是你不能让他破案,而是要你自己破案,了解吗?”
  “你是说,要我表面一套,暗地里又一套?你要我暗怀鬼胎、笑里藏刀?”
  “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怎样?别无他法了。”贝莱犹豫不决的站着。“我真不知道洁西会怎么说。”
  “假如你要我跟她谈一谈,我可以跟她说。”
  “不用了,局长。”贝莱长叹一声。“我的伙伴叫什么名字?”
  “R·丹尼尔·奥利瓦。”贝莱苦笑道:“这时候还那么委婉干嘛?反正我已经接下这份工作,我们就用他的全名好了,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
  《钢穴》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二章 R字号刑警
  一如往昔,高速路带上满是寻常的人群。没有座位的站在下层,享有座位特权的坐在上层。一波波人潮陆续离开高速路带,通过窄长的减速路带之后,有人转登每站都停的平速路带,有人则进入固定不动的平台。走出平台后,他们穿过拱道、越过桥梁,进入无尽迷宫般的城区中。在另外一边,还有一波络绎不绝的人潮向里头移动。他们通过加速路带,登上高速路带。
  到处都是光,不计其数的光。发亮的墙壁和天花板彷佛在滴落着冷冷的磷光;闪烁的广告捕捉着人们的目光。“光虫”发出刺眼而稳定的光线,标示着“泽西地区由此去”、“顺着箭头转往东河岸区间来回路带”、“上层各线路带通往长岛地区”。
  跟生活无法分割的噪音无所不在几百万人的谈话声、笑声、咳嗽声、叫唤声、哼歌声、呼吸声。
  贝莱找不到通往太空城的方向指标。
  他以熟练的悠闲步伐,从这个路带走到那个路带。他们几乎都是从小就学会在移的路带上跳来跳去了。贝莱的步伐逐渐加快,几乎感觉不出加速时所产生的反射抽缩作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了抵抗加速的力量而倾向前方。三十秒之内,他抵达最后那条时速九十六公里的路带,可以跨上移动平台了。这座围着栏杆与玻璃的移动平台,就是高速路带。
  还是看不到通往太空城的方向指标,贝莱想。
  其实,根本不需要方向指标。如果你跟那边有来往,你自然知道该怎么走。如果不晓得怎么走,便表示你跟那边没关系。
  二十五年前,太空城该建立时,大家都把它当作模范城,一时之间蔚为风潮,无数的纽约市民往那个方向跑。终于,外世界人采取行动,阻止群众继续涌往太空城。他们很客气地(他们一向很客气),以机智圆滑且毫不妥协的态度,在太空城与纽约市之间设下一道封锁线。他们成立了一个由移民局和海关联合组成的机关。凡是要进入太空城的人,就得出示身份证,让他们搜身、接受健康检查及一项例行的消毒程序。
  这自然使群众不满的情绪升高了。事实上,这种不满的情绪是有点过分的,但态势已逐渐失控,终于导致了现代化计划的严重阻碍。贝莱还记得外世界人设下封锁现后所引发的群众暴动。他也参与过暴动。他们争先恐后攀上高速路带的栏杆,不顾分等分级的规定,全部挤坐在上层。他们在太空城的封锁线外聚集了两天。
  他们高呼口号,在狂怒中恣意破坏公共设施。
  如果贝莱仔细回想,那甚至还能记起当时的口号歌。这些口号歌都是沿用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老歌旋律唱的。其中有一段“地球就是我们的家”:
  “地球就是我们的家,
  绝不能让你侵犯她,
  外世界人,滚出去;
  恶心的外世界人,
  肮脏的外世界人,
  滚!滚!滚…”
  这种沿用同一旋律的口号歌有好几百段,有些字句很诙谐,有些很愚蠢,有些则显得很下流。每段歌曲的结尾都一样“恶心的外世界人,肮脏的外世界人,滚!滚!滚……”恶心。肮脏。这是他们在深感受辱之下,对外世界人所采取的一种徒劳的反击行动。外世界人坚信,地球人都是很脏很脏的,浑身带满了病毒。
  当然,外世界人并没有因此而离开地球。他们甚至不需要动用任何攻击性的武器驱离暴动的群众。地球人早有自知之明,以他们落后的舰队对抗任何一艘外世界的太空船,无疑是以卵击石。当初,太空城刚建立时,曾有地球人的飞机冒险进入太空城上方侦测,结果那些飞机全部失踪,顶多找到一小片机翼残骸。
  而暴动的群众即使狂怒到极点,也不敢忘记上个世纪那场战争。他们不会忘记,当时外世界人所使用的手提次以太武器有多厉害。
  所以,外世界人毋需采取任何行动,他们只需设置封锁线就够了。这到封锁线是他们的先进的科技产品,地球人还没有能力突破。他们只需冷漠的待在封锁线的另一边,等纽约市政府当局采用催眠气或催吐瓦斯来镇压群众。暴动结束,监狱里关满了群众领导人、不满分子以及正好在现场看热闹的无辜者。没有多久,这些人全都被释放了。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外世界人放松了限制。他们拆除了封锁线,委托纽约市警方负责太空城的安全。最重要的是,健康检查的手续淡化到令人几乎不会察觉。
  然而,贝莱想,现在情况可能又会有变化。假如外世界人真的认为有地球人进入太空城,并且犯下谋杀罪行,那么封锁线可能又会出现。事情若真的演变到此地步,那就麻烦了。
  他攀上高速路带平台,挤过站立在下层的人群,再登上螺旋形窄道,在上层的座位坐了下来。事实上,一个C五级的人在哈得逊以东及长岛以西是无权享有座位的。就算有空位,如果他坐上去,高速路带上的巡逻警卫也会马上来把他赶走。
  所以,贝莱一直到经过哈得逊的最后一段时,才把自己的阶级票拿出来插在帽带上。一般人对阶级制度已越来越布满了,老实说,贝莱也跟“一般人”有同感。
  咻咻的空气从座椅后的弧形挡风玻璃掠过。这种清脆的呼啸声,使高速路带上的乘客谈起话来非常吃力。不过,当你习惯了这种声音以后,你还是可以静静沉思而不受干扰。
  大多数的地球人,多多少少都可以算是中古主义者。回想从前,当地球就是整个世界时,中古主义者的日子比较好过。但如今,地球只是五十一个世界中的其中之一,而且是个适应不良的世界,贝莱想着。突然他耳边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他转头一看,原来有个女人掉了手提袋。贝莱及时瞥了手提袋一眼,接着它便像一个粉红色的小圆点般,远远落在灰色的路带上。那只袋子,一定是被某个匆匆离开高速路带的乘客不小心踢到减速的方向去了。现在,手提袋的主人只有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财物远去。
  贝莱的嘴角动了一下。他想,如果那个女人够聪明的话,就应该赶快跨上另一条移动得更慢的减速路带。只要没有人再把袋子踢来踢去,她就还有追回手提袋的可能。不过,贝莱是永远不会知道那女人与手提待的结局了。高速路带疾速前行,那幕影像早已落在后面一公里外。
  就常理判断,那女人追不回手提袋的可能性比较高。根据统计,在纽约市的高速路带上,每三分钟就有一样东西掉落,而无法物归原主。“失物招领部”是个庞大的机构,而这只是现代生活的另一项并发症而已。
  以前的生活要简单一些,贝莱想。每样事物都比较简单。中古主义者崇尚的就是简单。
  中古主义者具有许多不同的形式。对缺乏想像力的朱里尔·安德比而言,他所采行的方式就是仿古。眼镜!窗户!
  然而在贝莱看来,它是对历史的一种探讨。尤其是对社会习俗的探讨。
  就拿这个城市来说吧。纽约市,那所居住并赖以生存的地方,除了洛杉矶,它比任何城市都大。它的人口仅次于上海市,而它的存在,仅只有三个世纪。
  当然,这个地理区过去也曾存在过某种被称为“纽约市”的东西。那个人类的原始聚落在此生存的三千年,而非三百年。关键在于,它当时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城市。
  当时根本没有城市,只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人类群居处,暴露在空气中。那时代的建物有点像外世界人的圆顶屋,不过,当然他们之间是不大相同的。这些群居处(规模最大的人口几近一千万,但多数的规模从未达到一百万)散布在地球各处,数以千计。以现代的标准来看,这种群居处的效率是很低的就经济上而言。
  地球上的人口日益增多,便不得不讲求效率。如果降低生活水准,这个星球尚可维持二十亿、三十亿甚至是五十亿人口的生存。然而,当人口膨胀到八十亿时,大家便只有处于半饥饿状态了。无可避免的,人类文明必须改头换面。尤其是当外世界(一千年前,它们还只是地球的殖民地)已经极其认真的采取限制外来移民的措施时,人类的文明就非要有一场激烈而断然的变革不可了。
  激烈变革的结果便是城市的诞生。在最近一千多年来的地球历史中,这些城市随着变革而逐渐成形。庞大的规模意味着效率。即使是在中古时期,人类也已明白这个道理,也许他们只是不知不觉而已。家庭工业被大工厂取代,大工厂又被洲际工业取代。
  想想看,十万个家庭分住十万幢房屋,或是一个有十万单位的住区?每个家庭拥有一套胶卷书,或是一个住区拥有一套胶卷书?每户人家各自拥有一套电视录放映机,或是中央系统的电视录放映设备?比较它们之间的差异,你就会明白何者效率低了。
  同样的道理,一再重复制造厨房与浴室不但浪费而且愚蠢,远不如城市文明中的地区餐厅与个人私用间,把效率发挥到极致。
  于是,地球上的村庄、城镇以及所谓的“城市”逐渐死亡,并且被真正的城市吞。
  即使早期,在核武战争的威胁下,这种趋势也只是减慢了脚步,但并未停止。一直到力场防护罩发明之后,它更是来势汹汹,难以阻挡了。
  城市文明意味着将食物做最适当的分配,大量使用酵母或水栽法。纽约市面积有五千平方公里,根据上一次的人口调查,纽约市内的人口超过两千万。地球上约有八百个城市,每个城市的平均人口是一千万。
  每个城市都是半自治的单位,在经济上完全独立,自给自足。它可以把建顶端包起来,可以把四周围住,也可以往地底下钻。它成为一座钢穴,一座巨型的、自给自足的钢筋水泥洞穴。
  它的结构非常科学。大规模的行政单位办公区位于中央,而庞杂的居住区方位经过精心设计,另外有纵横交错的高速路带与平速路带穿梭其间。市区边缘则是工厂、水栽植物、酵母培育槽以及发电厂。在这紊乱的体系中,还有自来水管、地下排水管、学校、监狱、商店、能源输送线及通讯系统。
  毫无疑问的,城市代表了人类征服环境的极致。人类征服环境的极致表现不在太空旅行、不在殖民到如今以傲慢自大独立自主的那五十个殖民世界,在于城市。
  地球上的人,实际上已经没有任何人住在城市外面了。城市外就是荒野、开阔的天空,少有人能平静自在的面对这种环境的。当然,保留土地是必要的。它提供人所必须的水,提供人制造塑胶和培育酵母所需的基础原料媒和木材。(石油早已没有了,富于油质的酵母成为差强人意的替代品。)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土地里仍然蕴藏着矿物,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它仍然被用来种植粮食、养殖牲口。虽然土地的生产效率不高,不过牛肉、猪肉及谷物等高价位产品仍有市场,这些产品甚至还能出口外销。
  经营矿物和牧场、开发农场以及引水灌溉等,需要的人力并不多。这一切工作只需远距离监控即可。在这方面,机器人能做的工作比人更多,而要求却更少。
  机器人!这真是天大的讽刺。最先发明正电子脑的是地球人,最先利用机器人来从事工作的也是地球人。这些东西并不是最早出现在外世界的。然而,外世界的态度,却总是把机器人当成是他们的文明产物一样。
  无可讳言的,机器人在经济上达到最高度的利用,其成果是展现在外世界。而地球上,机器人一向只被用来从事开矿及农耕工作。直到二十五年前,在外世界人的催促激励下,机器人才逐渐渗透到城市里来。
  城市是很不错的。除了中古主义者,谁都明白城市是无可取代的。没有合理了代替品。唯一的难题是,它们不会永远这么好。地球上的人口还在不断的增加。总有一天,即使所有的城市竭尽功能,也无法让每个人所获得的热量维持生存的最低标准。
  而且,因为有外世界人存在,所以情况更糟。这些早期由地球殖民出去的后裔,住在人口稀少、机器人横行的外太空世界里,享受着奢侈的生活。他们为了确保自己那个空旷宽敞的世界,不但降低了出生率,而且还拒绝接受面临人口压力的地球人向当地移民。而这个太空城到了!
  贝莱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抵达纽华克区。如果他再不起身,那么他就会进入南方的特顿区,穿过那热烘烘的、弥漫着霉味的酵母培育区中心。
  这只是测定的时间问题而已。走下螺旋坡道需要这么多时间,挤过站在下层那些怨声不断的人群需要这么多时间,急步走过栏杆通过出口需要这么多时间,跳上减速路带需要这么多时间。
  经过这些关卡之后,贝莱准确的站在固定平台的出口处。他从来不刻意去计算自己步伐的快慢。如果他这么做,很可能反而失误。
  贝莱站在固定平台上,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很奇怪的半孤立状态。平台上只有他和一名警察。除了高速路带飞驰的咻咻声,这儿悄无声息,安静的令人不舒服。
  警察朝他走来,贝莱很不耐烦的亮了一下警徽。警察举手准他通过。
  通过狭窄,忽左忽右的急转了三、四次。这种设计显然是有目的的。地球人的暴动群众无法很顺利的聚集在通道里,也无法发动直接的攻击。
  贝莱很感激对方安排他以这种方式来会见他的搭档。他毋需进入太空城。虽然入境的健康检查手续是客气有礼的出了名,但他却一点也不想接受这种检查在通往纽约城外。
  旷野区与太空城圆顶建区的方向有几道门,门上标明了出口处字样。有个外世界人站在那儿。他身着地球人服装,长裤的腰部非常合身,裤管下半截很宽,沿着两侧缝合处各镶有一条彩色饰带。他的上身是一件普通的混纺衬衫,敞领、前襟有拉、袖口有摺边。然而他是个外世界人。他站在那儿的样子有点特别。他昂扬下巴,颧骨高耸的宽脸上有冷静而漠然的线条。他铜色的短发一丝不苟的梳往脑后,没有分线。这种种,都让他跟土生土长的地球人截然不同。
  贝莱木然的向他走去,以平板的语调说:“我是纽约市警察局便衣刑警,人,伊利亚·贝莱,C五级。”他出示证件,继续说道:“我奉命来见R·丹尼尔·奥利瓦,会合地点在太空城入口处。”他看看手表,“我早到了一点。能否请你通报一下我已经到了?”
  贝莱心里一阵冷嘶嘶。他对地球上的机器人多少已经习惯了,但外世界的机器人应该会不一样。他以前从没见过外世界的机器人,不过他听说流传在地球人之间的传言。
  他们经常私下讨论,在遥远的、闪闪发光的外世界里,那些像超人一样工作的机器人体型有多魁梧,数目庞大的有多吓人。贝莱发觉自己的牙齿似乎在嘎嘎响。
  那个很有礼貌的听他说话的外世界人开口了。“不必了,”他说:“我一直在等你。”
  贝莱的手不由自主的举起来,又颓然垂了下去。他的长下巴也垂下来了,显得更长。他没有说话。他所要说的话都冻结了。
  那个外世界人继续说道:“我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R·丹尼尔·奥利瓦。”
  “是吗?我有没有听错?”贝莱说:“你名字的第一个简称?”
  “没错。我是机器人。他们没有告诉你吗?”
  “他们告诉我了。”贝莱举起汗湿的手去摸头发,多此一举的把头发拨向脑后。
  接着他伸出手来。“很抱歉,奥利瓦先生,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你好。我是伊利亚·贝莱,你的搭档。”
  “你好。”这个机器人伸手握住他,很自然地加强力道,让手掌传达出一种令人舒服的友谊接触,然后减轻握力。“我感觉出你有不安的反应。我可以要求你跟我坦诚相处吗?像我们这种合作关系,最好是先把所有的事都摊开来让彼此了解。在我们世界的习惯是,工作伙伴彼此以名字相称,显得亲切一点。我相信这不会违反你们的习俗吧?”
  “你知道,你看起来实在不像机器人。”贝莱急忙辩道。
  “所以你觉得不妥?”
  “我想,这点是不应该使我不安的,丹丹尼尔。在你们的世界里,他们都像你这样吗?”
  “不一样,伊利亚,他们就像人类各不相同。”
  “你知道,我们的机器人…呃,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机器人。而你,看起来却像外世界人。”
  “哦,我明白了。你以为会看见一个形式粗糙的机器人,所以才显得如此吃惊。
  不过,如果说,我们的人是因为希望避免不愉快,所以用了一个有显著人类特征的机器人来执行这项任务,这种考虑是很合理的,对不对?”当然对。让一个看得出来是机器人的机器人在城市里跑来跑去,很快就会引起纠纷的。
  “没错。”贝莱说。
  “那么,伊利亚,我们走吧。”他们回头往高速路带走。R·丹尼尔了解了加速路带的作用之后,很快就熟练的在上面跑来跑去。贝莱起先还用不疾不徐的速度在移动,最后他却不得不恼怒的加快速度。
  这个机器人居然跟他并驾齐驱,而且还一副丝毫不觉困难的样子。贝莱甚至怀疑,R·丹尼尔适不是故意把速度放慢了点。他抵达高速路带一望无际的车厢边,以胆大包天的动作攀了上去。这个机器人很轻松的跟着上来了。
  贝莱满脸通红。他连两口口水,说:“我陪你留在下面。”
  “在下面?”对于高速路带上的噪音和平台有节奏的摇晃,这个机器人显然一点也不在乎。“我是不是搞错了?”他说:“他们告诉我,一个C五级阶级的人,在某些情况下有资格享有上层座位的。”
  “你没搞错。可是我能上去,你不能。”
  “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上去?”
  “要有C五级身份的人才能上去,丹尼尔。”
  “我知道。”
  “你没有C五级身份。”贝莱尽量不让自己说得太大声,然而下层的挡风玻璃少,咻咻的空气摩擦声更吵,说起话来实在吃力。
  R·丹尼尔说:“为什么我不该有C五级?我们是伙伴,就应该有同等的阶级。他们给了我这个。”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长方形的身份证明卡。
  卡片不假,上面的名字是丹尼尔·奥利瓦,最重要的起首字母不见了。阶级是C五级。
  “那就上去吧。”贝莱面无表情地说。
  贝莱两眼直视前方,坐了下来。他很气自己。这个机器人已经真真实实坐在他身边,而他却失手两次。第一次,他没有认出R·丹尼尔是机器人;第二次,他居然没想到R·丹尼尔必须具备C五级的身份才合理。
  问题就出在他不是当然不是民间传说中的便衣侦探。他会吃惊、无法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他的适应力有极限,理解力也无法快如闪电。他从来不曾想像自己有这种本事,也从来不曾遗憾。但如今,他感到遗憾。
  使他深感遗憾的是,具体展现了传说中那种便衣侦探本领的,居然是R·丹尼尔。
  他当然办得到,他是机器人。
  贝莱开始给自己找理由。他已习惯了像办公室那个R·山米那种机器人。他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皮肤死白、身体硬绷绷的、用光滑塑胶制成的怪物。他原以为这怪物会有一成不变的笑脸,看起来既空洞又虚假。他原以为这怪物的动作会像抽筋似的滑稽又愚蠢。
  R·丹尼尔却完全不是那样。
  贝莱很快地看了身旁的机器人一眼。R·丹尼尔也在此时转过头来,与贝莱的眼神相遇。他很严肃的朝贝莱点点头。这个机器人说话时,嘴唇很自然的动着,不像地球人的机器人那样,只是把嘴巴一张一阖。贝莱甚至还可以看见他那发音清晰的舌头在动。
  贝莱想:他干嘛一定要那么镇定的坐在那里?这些事物对他而言应该是完全新奇的呀!噪音!灯光!人群!他站起来,与R·丹尼尔擦身而过。
  “跟我来!”他说。
  离开高速路带,走上减速路带。
  贝莱心想:老天,我要怎么跟洁西说呢?
  为了应付这个机器人,他一直无暇考虑如何向洁西解释,但现在,他开始担心了,那种感觉令他很不舒服。他一边想着,一边朝通往南部隆克斯区入口的平速路带走去。
  “你知道,丹尼尔,这整个适一座建物。”他说:“你所看见的每样东西,这城市的一切,都在建物里面。这里头有两千万人。高速路带日夜不停的动,时速九十六公里,全长四百公里。另外还有好几百公里的平速路带。”
  贝莱说到这儿,不禁想到:接下来我是不是要算出纽约每天要消耗多少吨的酵母食品?喝掉多少公升的水?原子炉所产生的能源,每小时有几百万瓦特?
  “我知道。”丹尼尔说:“他们做简报时,已将这些和有关这一类的资料都告诉我了。”
  贝莱想:这些资料大概也包括了食物、饮水以及电力在内吧。我干嘛向一个机器人卖弄呢?
  他们走到东一百八十二街,顶多再走两百公尺,就可以抵达贝莱家的电梯间了。
  那些电梯当然不只通往贝莱的公寓,另外也运送各层钢筋水泥公寓的住户。
  贝莱正要说“这边走”,却突然停下脚步。眼前这个公寓单位的地面层是一排商店,其中有家灯火耀眼的零售店似乎出了点状况。它的无形压力门外聚集了一堆人。
  他不假思索地,马上以权威性的口吻问最近的一个人:“怎么回事?”
  被问话的那个人正踮着脚尖朝人群里瞧。“我也不知道,我刚来。”他说。
  旁边有人很兴奋的插嘴:“他们弄了几个差劲的机器人,我看这些东西很可能会被扔出来。哇!我真等不及要把它们砸烂!”
  贝莱很紧张地看着丹尼尔,丹尼尔仍然面不改色,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听懂或听到这些话。
  贝莱冲入人群。“让开!让我进去!我是警察!”
  众人让出一条路。吵嚷的话语自贝莱身后传来。
  “……拆散!一个螺丝一个螺丝的拆……慢慢分解,沿着接缝撬开……”
  有人在大笑。
  贝莱突然有点恐惧。这座城市无疑是效率的最高表现,相对的,市民也必须有所付出。他们必须过极其规律、有秩序的生活,接受严格而科学化的控制。然而,有时候弦绷得太紧难免会断。
  他忆起了太空城封锁线的暴动事件。
  反机器人的情绪是有可能演变成暴动的。当那些经过半生挣扎努力的人,在面临自己的社会地位可能被降至最低层时,他们可能会攻击机器人,拿他们出气。
  一个人无法攻击某种被称之为“政策”的东西,也无法攻击“以机器人劳力提高生产力”这一类的口号。
  政府说这是成长的痛苦。它悲哀的摇摇它的集体脑袋,向人人保证,经过一段必要的调整其之后,大家将可以过一种崭新的、更好的生活。
  然而,被调降地位的人越来越多,中古主义者运动也随之越来越蓬勃。人们变的要狗急跳墙了。情绪上的不满与行为上的疯狂破坏,其间的界线有时事很容易突破的。
  在这一刻,要将群众蕴积的敌意与瞬间爆发的流血事件及毁灭狂行划分界线,往往只有几分钟的时间。
  贝莱拼命扭动身躯,挤到压力门前。
  《钢穴》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三章 暴动边缘
  商店里头聚集的人没有外面多。经理颇有先见之明,在纠纷刚发生时就启动了压力门,以防藉机捣乱的人进来滋事。但如此也使得发生争执的当事人出不去了。
  不过这只是次要问题。
  贝莱取出警官专用的通行器通过了压力门。他很意外的发现R·丹尼尔居然还跟在他身后。这个机器人正将自己的通行器收进口袋。他的通行器细细的,比警察专用的标准行通行器小一点,也比较精致美观一点。
  经理马上朝他们跑过来,大声道:“警官!我的店员是市政府指派的,我绝对没有错!”
  三个机器人像竿子似的靠里头站着,压力门附近还有六个人,都是女人。
  “好。”贝莱清晰有利的说:“怎么回事?在吵什么?”
  “我来买鞋子。”有个女人尖声道:“为什么我不能让一个正正当当的店员来服务?难道我不值得尊重吗?”她的衣着,尤其是她的帽子,就像她的态度一样夸张。她气的满脸通红,但仍难掩那过渡浓的化妆。
  经理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招呼她的。可是,警官,我一个人怎么招呼她们那么多人?我的人没有什么不对,他们都是登记有案、领有执照的。我有他们的功能说明书、有保证书”
  “功能说明书!”那女人尖叫,发出刺耳的笑声,转向其他人:“你们听!他居然说那是他的“人”!你没问题吧?那些东西不是人啊!它们是机器人!”她故意把每个音节都拉的长长的。“万一你还不知道它们干了什么好事,那我就告诉你吧!它们偷了人的工作!所以政府才一直保护它们,因为它们工作不要钱,什么都不需要。多少人家为了这个缘故,搬到营房一样的公共住区,吃生的酵母浆。那些可都是正派高尚、勤劳努力的家庭。我要是老板,就让大家把所有的机器人都砸烂。我告诉你!”
  其他的女人七嘴八舌吵成一团,而压力门外的群众,骚动喧哗的声音也越来越高。
  贝莱很清楚R·丹尼尔·奥利瓦就站在他旁边,心里紧张焦急万分。他看看后头那些店员。他们是地球制品,而且是廉价的制品。他们只是那种会做几件简单工作的机器人。他们知道所有的鞋款编号、价钱以及每款鞋子的尺码。他们能随时注意存货的多寡,这件事做得也许比人还要好,因为他们对别的事情没兴趣。他们还能计算进货量、量取顾客脚板的大小尺寸。
  他们本身是无害的,但当他们为数众多时,其危险性却令人难以置信。
  换在前一天不,就在两小时之前贝莱还无法相信自己会如此同情这个女人。
  但此刻,他很清楚R·丹尼尔就在身边,他很怀疑,难道R·丹尼尔就不能取代一个C五级的便衣刑警吗?一想到这里,公众住区的景象便浮现在他眼前。
  他嘴里涌出了酵母浆的味道。他想起了他的父亲。
  他父亲原本是个核物理学家,在纽约市的身份地位高高在上。后来发电厂出了事,他父亲负起肇事责任,结果被剥夺了身份地位。详细情形贝莱不太清楚;事情发生时,他才只有一岁多。
  然而他却清楚的记得童年时在公众住区的生活情形,那种艰难困苦的全体生活已到了人所能忍耐的极限。他对他母亲已毫无印象了,她到公众住区不久便去世。
  不过他对他父亲的记忆到还很清晰。他酗酒、成天烂醉如泥、痴痴呆呆,偶尔,他会以刺耳沙哑的声音,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孩子们谈起过去。
  贝莱八岁那年,他父亲去世了,死时仍是个被剥夺了身份地位的人。贝莱和他的两个姊姊转到孤儿区,大家把这地方叫做“儿童层”。他们的波里斯舅舅实在太穷了,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
  在孤儿区那段日子依然艰苦。而且,因为他父亲没有任何地位特权,所以贝莱在学校的日子也一直不好过。
  而此时,他站在这里,站在一群情绪越来越激昂骚动的群众当中,他却必须去镇压那些人,那些男人和女人,而他们只不过因为害怕自己和心爱的人被剥夺了身份地位,就如同他所害怕的一样。
  他以单调的语气像那个说过话的女人道:“女士,不要再闹了,这些店员并没有伤害你。”
  “它们当然没有伤害我!”女人大叫:“它们也休想伤害我!你以为我会让那种冷冰冰、滑腻腻的手指来碰我吗?我到这里来,就要受到人的待遇。我是公民。我有权利要求接待我的是人类。而且,你给我听好,我家里有两个孩子在等着吃晚饭。没有我带着,他们不能去地区餐厅,我可不要他们像孤儿一样。我得走了。”
  贝莱觉得自己的火气逐渐按捺不住了:“要是你肯让人家招呼你,现在早就回家了。真是无事生非,爱惹麻烦!”
  “什么?”那女人一脸震惊:“你说什么?你以为你可以把我当瘪三一样讲话吗?我看政府该表示一下了,要搞清楚,地球上难道只有机器人,其他什么都没有了吗?我是个辛苦工作的女人,我有我的权利……”
  她一直说,没完没了。
  贝莱陷入困境,进退两难。情况失控了。现在就算这个女人愿意接受店里的服务,那些等在外面的人也不会善罢甘休。群众以露出丑恶的面目,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橱窗外至少已聚集了一百人。自从这两名便衣刑警进入鞋店,外面的人便增加了一倍。
  “碰到这种案子,一般的处理程序如何?”R·丹尼尔突然问道。
  贝莱差点吓得跳起来。“先清一点,”他说:“这并非一般的案子。”
  “就法律上而言呢?”
  “这些机器人士依法指派到这儿来的。他们是领有工作执照的店员,没有违法的地方。”
  他们低声耳语。贝莱假装一副很正经、很有威严的公事公办的样子。丹尼尔则仍是喜怒不形余色。
  “既然如此,”R·丹尼尔说:“叫这个女人接受服务,不然就叫她离开吧!”
  贝莱的嘴角微微一撇:“我们要应付的是一群暴动的群众,不是这个女人。我看只有叫暴动组来处理了,没有别的办法。”
  “既然他们都是公民,就不应该、也不必要动员一个以的执法警官来指挥大家该怎么做。”丹尼尔说着,把他的宽脸转向鞋店经理。“先生,解除压力门。”
  贝莱想伸手去拉R·丹尼尔,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在这个节骨眼,如果两名执法者公开起冲突,必然会使所有和平解决问题的机会都化为泡影。
  经理以抗议的眼神望着贝莱,贝莱把目光移开。
  R·丹尼尔毫不犹豫。“我以法律的权威命令你!”
  经理很不情愿的低声抱怨着:“如果店里有任何货品或设备受到破坏,一切损失我要市政府负责。我声明在先,我可是奉命行事的。”
  障碍除去,男男女女涌了进来。众人欢呼。他们觉得自己胜利了。
  贝莱曾听说过类似的暴动事件。他甚至曾亲眼目睹过一次这种暴动。他见过机器人被十几只手举起来,那沉重静止的身躯倒在肌肉贲张的手臂上,被抬了出去。
  人们使劲的拉扯、扭折这些金属作的人类仿制品,连铁、压力针、针都派上了用场。最后,这些可怜的东西全变成一堆金属片和电线。而人脑所创造出来了、最错综复杂的昂贵电子脑,则像一个个足球般在人们手中抛来抛去,瞬间被砸成废物。
  此刻,在兴高采烈声中,破坏力终于爆发了,无法抑止了。群动的群众将目标指向任何可以拆可以砸的东西。
  鞋店里那些机器人店员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同类曾有过什么下场,不过在群众涌入鞋店时,他们都叽叽喳喳尖叫起来,同时把双手举到面前,彷佛在以最原始的方式竭力躲避危险。
  而引起动乱的那个女人,眼见场面突然演变到远远超出她原先所期望的地步,害怕的张大嘴巴、浑身发抖。“喂,等一下!喂,不要这样!”她大叫。
  女人的帽子被挤歪了,滑下来遮住她的脸。她语不成句,只是一迭声无意义的尖叫。
  经理也在大叫:“阻止他们!警官,快叫他们住手!”
  R·丹尼尔开口了。完全看不出他在使力,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分贝高出常人力范围。贝莱又一次想到,当然,他不是“谁敢再动,立刻开枪!”R·丹尼尔说。
  很后面有一个人大喊:“揍他!”
  然而,好一阵子,谁也没动。
  R·丹尼尔很敏捷的跳上一把椅子,有从椅子跨到一个陈列柜上面。自极化分子膜片缝隙渗出来的微微彩色萤光,使得他那冷漠、光滑的脸变成阴气森森、非尘世所有的东西。
  贝莱心里想,非尘世所有。
  R·丹尼尔等在那里,场面静止不动。他彷佛一个缄默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巨人。
  接着,R·丹尼尔开口了。他口齿清晰道:“你们会说,这家伙手里只不过是一条神经鞭,或者是一个搔痒器。如果大家一起向前冲,我们可以把他按倒在地上,顶多只有一、两个人受伤,而受伤的人会复原的。然后,我们就可以做我们想做的事,叫法律和秩序到外世界去死吧!”他的声音既不凶狠也不愤怒,但却充满了权威。这是一种充满自信的、指挥若定的口吻。他继续说:“你们错了!我手里拿的既不是神经鞭,也不是搔痒器。这是一支爆破枪,致命的武器。我会用它,而且我不会只对着你们头顶上面射击。在你们还没搞清楚状况前,我就会轰死你们很多人,也许每个人都会挨上一下。我说话算话。有谁怀疑吗?”
  群众外围一阵骚动,不过人数却不在增加了。虽然仍有人凑近店门口来看热闹,但店里的人正争先恐后散去。那些最靠近R·丹尼尔的人屏住呼吸,竭力稳住身体,不让后面的人把他们挤向前。
  戴帽子的女人打破僵局。她突然放声大哭,高声叫道:“他要杀我们!我又没做什么。噢!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她转过身,面对一堵由男男女女围成的、挤得无法动弹的人墙。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沉默的群众逐渐后退,移动的迹象更加明显了。
  R·丹尼尔跳下陈列柜,“我现在要走到门口。”他说:“谁碰我一下谁就挨,男人女人都一样。等我走到门口,要是有哪个人还不回去忙他自己的事情,我就朝他开枪。这个女人……”
  “不!不要!”戴帽子的女子叫道:“我跟你说我什么都没做,我没有恶意。我不要买鞋子了,我只要回家!”
  “这个女人,”丹尼尔不理她,继续说:“这女人留下来,店员会招呼她。”
  他开始向前走。
  群众愣愣的面对他。贝莱闭上眼睛。完了!他心乱如麻的想。一定会出人命的,事情越搞越糟了。这不是我的错。是他们强塞了一个机器人来作我的伙伴,是他给了他跟我同等的阶级。
  然而这算什么藉口呢?那连自己都无法说服。他本该在一开始就阻止R·丹尼尔的。他本该把握时间呼叫镇暴组来的。可是,他却任由R·丹尼尔作主,甚至还像个懦夫似的觉得松了口气。他是多么憎恶自己,他居然还想告诉自己说,R·丹尼尔的魅力足以控制这种场面。一个机器人,居然主宰了……但那些声音叫喊声、咒骂声、呻吟声、呐喊声都没有出现。他睁开眼睛。
  人群正在散去。
  鞋店经理逐渐冷静下来。他整整歪扭的外套,拂顺乱发,对正在散去的人群愤愤的低声恐吓着。
  巡逻车的警笛正自远而近,到鞋店外倏然而止。
  贝莱想:动作真快喔,事情都结束了才来。
  经理拉拉他的袖子:“我们不要再添麻烦了,警官。”
  “不会有任何麻烦的。”贝莱回道。
  打发巡逻车警员很容易的事。他们是接到民众报案说街上聚集了一大堆人才赶来的。他们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不清楚,再说他们到的时候群众也已经散了。
  贝莱轻描淡写的把事情经过叙述一遍,而且绝口不提R·丹尼尔在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R·丹尼尔站到一边,一副对此事毫无兴趣的样子。
  事后,贝莱把R·丹尼尔拉到一旁,靠在建物的钢筋水泥柱上。
  “听好,”他说:“你要知道,我并没有争功的意思。”
  “争功?这是你们地球人的俚语吗?”
  “我并没有报告你在此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我对你们的习俗不太清楚。在我们的世界里,做报告通常是要完整的。不过在你们的世界里也许不是这样。反正,暴动总算避免了,这裁示重点,对不对?”
  “是吗?好,现在你听清楚。”贝莱很生气,却又不能太大声,所以他尽量采取强硬的措辞。“你再也不许做这种事!”
  “不再遵守法律?如果我不做这种事,那么我存在的目的何在?”
  “再也不许以爆破枪威胁人类!”
  “伊利亚,你应该知道,不管在任何情形下,我都不会开枪的。我根本就没有能力伤害人类。而且,你也知道,我不需要开枪。我已经料到没有开枪的必要。”
  “你不需要开枪只是侥幸而已。再也不要冒那种险了。我并不是不能表演你那种亡命特技”
  “亡命特技?什么是亡命特技?”
  “算了,不谈这个。想想我说的话。我也可能会用一支爆破枪对着群众。我身上有爆破枪。但是我不能玩这种赌博游戏,你也不能。叫镇暴组来处理要比表演个人英雄主义安全得多。”
  R·丹尼尔很认真的想了一想,接着摇摇头。“我认为你说的不对,伊利亚伙伴。我所得到的有关地球人人格特征的资料上说,地球人并不像外世界人,他们从生下来那天起就开始接受服从权威的训练。显然的,这是你们的生活方式所造成的结果。我也已经用事实证明,只要以足够坚定的态度代表权威,一个人就绰绰有余了。事实上,你希望叫镇暴组来的心态,也是表现了你在直觉上希望有一个更高的权威来为你负责。不过,我承认,我所采取的行动如果换在我们的世界里,是很不合理的。”
  贝莱气得满脸通红:“要是让他们认出你是机器人”
  “他们绝对认不出来。”
  “不管怎么说,你都得记好,你是个机器人,只是个机器人而已,就像那家鞋店的店员一样。”
  “当然,我是机器人。”
  “你不是人类。”贝莱发现自己不由自主的变的残酷起来。
  R·丹尼尔似乎在想他这句话。“人类和机器人的区别,也许不向是否具有智慧那么重要。”他说。
  “也许你们的世界是如此,”贝莱回道:“但在我们地球上却不是这样。”
  他看看手表,发现他已迟了一小时十五分。想到R·丹尼尔已赢了第一回合的胜利,而且是在他束手无策、呆立一旁的情况下赢的,他的喉咙就又乾又痛起来。
  他想到巴瑞特,就是被R·山米取代的那个男孩。他也想到自己,伊利亚·贝莱。
  他也有可能被R·丹尼尔取代的。老天,他父亲至少还是因为一场造成损失和伤亡的意外被撤职的。也许那次意外确实是他的错,贝莱不清楚。然而,假定他父亲是因为被机器人物理学家取代,只是为了这个,没有别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这个,他父亲又该怎么办?难道他们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他冷冷的说:“走吧!我得带你回家去。”
  “你知道,”R·丹尼尔说:“这是不对的,我们不应该费神去讨论那些不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智慧……”
  贝莱提高声音:“好了!此事到此为止。洁西在等我们。”他朝最近的一个区内通讯管走去。“我最好先通知她一声,跟她说我们正要上去。”
  “洁西?”
  “我太太。”
  唉!贝莱心想,我要面对洁西的心情可真不错。
  《钢穴》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四章 钢穴中的三口之家
  贝莱第一次真正注意到洁西,是因为她的名字。他是在地区耶诞舞会中喝鸡尾酒时认识她的。
  当时是零二年代,他刚毕业,在市政府找到第一份工作,才搬进那个地区不久。他住在一二二A号大众住宅一个单身汉小房间里,环境还不坏。
  当时她正在给客人递鸡尾酒。“嗨,我叫洁西。”她说:“洁西·娜欧妮。我以前没见过你吧?”
  “对,我刚搬来本区。”他说:“你好,我叫伊利亚。伊利亚·贝莱。”他拿了一杯酒,很公式化的微笑着。
  他刚搬来,谁也不认识。在舞会中,当你望着东一堆西一群的人站在那儿聊天,而自己却不是其中一份子时,那感觉是相当寂寞的。他想,再过一会儿,等喝够了酒,情况也许会好些吧。这个叫洁西的女孩给人的印象满亲切、活泼的,于是他便一直待在她旁边,守着那一大缸鸡尾酒,看着来来去去的人,若有所思的啜饮着。
  “这鸡尾酒是我帮忙调的。”女孩突然对他说:“我保证它品质优良。你还要吗?”
  贝莱这才发现他的小酒杯已经空了。他笑笑,把杯子递过去:“麻烦你。”
  这女孩有张鹅蛋脸,并不算漂亮,因为她的鼻子稍稍大了点。她的衣着端庄,头发是浅褐色,额前蓄着卷卷的刘海。
  他们一起喝鸡尾酒,他觉得心情好了点。
  “洁西,”他用舌头仔细感受这个名字,“嗯,这名字很好听。你不介意我叫你洁西吧?”
  “当然可以。”她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名字的简称吗?”
  “洁西卡?”
  “你永远猜不到的啦。”
  “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名字了。”她大笑,顽皮的说:“我的全名是耶洗别。”
  此刻他才真的对她感到好奇。他放下酒杯,兴味浓厚的说:“真的?”
  “真的,不骗你。耶洗别。这是我在所有个人记录上登记的真名字。我父母很喜欢这名字的发音。”
  世界上大概没有谁比她还不像耶洗别了,不过她对这名字却一副很引以为傲的样子。
  贝莱很认真的说:“你知道,我叫伊利亚。我是说我真的叫伊利亚。”她似乎不清楚这个名字的典故。
  “伊利亚是耶洗别最大的敌人。”他说。
  “是吗?”
  “是的,圣经上说的。”
  “哦?我不晓得。不过这不是很有意思吗?但愿在真实生活里你不会变成我的敌人。”
  毫无疑问的,从那一刻开始,他们绝不会变成敌人了。起先,因为名字上的巧合,她对他而言便不只是鸡尾酒缸旁一个亲切的女孩子而已。交往到后来,他逐渐被她活泼、善良的个性所吸引,最后,她在他眼里,甚至还变的相当漂亮呢。
  他特别欣赏她的爽朗。他自己那套阴郁、嘲弄的人生观需要一点调和。
  而洁西呢?她倒好像从来不在乎他那张严肃阴沉的长脸。
  “噢,”她说:“就算你这个人真像一个可怕的酸柠檬又怎么样?我知道你的本性并不是如此,而且,想想看,要是我们两个人都是一天到晚笑嘻嘻的样子,那我们迟早会完蛋的,一定处不久的。所以,伊利亚,你就保持你原来的样子,牢牢的抓住我,别让我飘走就好了。”
  她不但没有飘走,而且还把明朗愉快的气氛带给贝莱。
  后来,他申请了一幢小小的双人公寓,附带得到结婚许可。他把结婚许可拿给她看。“请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洁西?”他说:“请帮我脱离光混住宅,我不喜欢那里。”
  也许这并不是全世界最浪漫的求婚方式,不过洁西却非常喜欢。
  贝莱记得,洁西婚后也一直保持她习惯性的快乐心情,只有一回例外。而那件事,也跟她的名字有关。
  那是在他们婚后的第一年,孩子还没出世。说的更精确一点,就在洁西怀了班特莱的第一个月。(依他们的智商等级、遗传价值以及他在警察局的阶段,他们获准生两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可以在婚后的第一年怀孕。)贝莱回想起来,当时洁西之所以会变的浮躁不安,可能多少跟怀孕有关吧。
  那时候贝莱经常加班工作,洁西为此闷闷不乐。
  “每天晚上一个人在地区餐厅吃饭,实在很丢脸。”她说。
  贝莱很疲倦,脾气也不怎么好。“有什么好丢脸的?”他说:“你在那里还可以碰到一些英俊潇的单身汉呢。”
  洁西听到这种话,当然火冒三丈了。“你以为我吸引不了他们吗,伊利亚·贝莱?”
  也许,贝莱是因为太累了。也许,是因为他的学长朱里尔·安德比在C字阶级上又升了一级,而贝莱却没有升。也有可能是,贝莱有点厌倦了,他厌倦她总想在行为上表现的与自己的名字相称,而她其实并不是那种人,永远也不可能变成那种人。
  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他很不客气的说:“你当然能吸引他们,但我不认为你会去试。忘了你的名字吧!表现的像你自己一点。”  “我爱像谁就像谁!”
  “你想做圣经上的耶洗别,实在没什么好处。你知道事实如何吗?告诉你吧,这名字的含意跟你所想的根本不一样。圣经上的耶洗别在她自己看来是个忠贞的好妻子,据我们所知,她并没有情人,也不会大吵大闹,而且她在道德上一点也不随便。”
  洁西愤怒的瞪着他说:“谁说的?才不是这样!我听过‘浓妆抹耶洗别’这句成语,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也许你认为你知道吧,不过我还是要把事实告诉你。耶洗别的先生亚哈国王去世后,由他的儿子约兰继承王位。约兰的军事将领耶户发动叛变,杀了约兰。接着,耶户骑马来到耶斯列找耶洗别。耶洗别听见他来了,知道他来的目的就是要杀她。她是个骄傲而勇敢的女人,所以她在脸上化了浓的妆,穿上最好的衣服,如此她才能以傲慢且藐视的姿态跟他见面。最后耶洗别被耶户从皇宫的窗户扔下来摔死了。在我看来,耶洗别所制造的结局挺好的。不管大家知不知道故事内容,但‘浓妆抹耶洗别’的典故就是这么来的。”
  第二天晚上,洁西轻声对他说:“我看了圣经,伊利亚。”
  “什么?”有好一会儿,贝莱真的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有关耶洗别那段。”
  “噢,洁西!如果我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我太幼稚了。”
  “不,不。”她把他的手从自己腰上推开。她坐在沙发上,离他远远的,态度冷静而僵硬。“知道事实是很好的。我不愿被无知所愚弄,所以我才去看有关她的记载。她是个很不道德的女人,伊利亚。”
  “呃,这几章内容是她敌人写的,她究竟好不好,我们无从评断。”
  “她杀了她所能抓到的每一个耶和华先知。”
  “据说是如此。”贝莱伸手到口袋里去掏口香糖。(最近几年,他已改掉这个习惯。因为洁西说,他的脸又长又忧郁,加上一对褐眼的眼睛,使他嚼起口香糖来活像老公鸡嘴里含了一团草,既吞不下,又吐不出来。)他说:“如果你站在她那边,我可以为你想些说辞。她珍惜她祖先的宗教,她的祖先要比希伯莱人早到那片土地上。希伯莱人有他们自己的神,而且还是个排外的神。他们不只是自己崇拜他,还要附近所有的人都崇拜他。”
  “耶洗别非常保守,她坚持旧有的信仰,反对新的宗教信仰。毕竟,即使新的宗教信仰具有较高尚的道德内容,但在情绪上,旧有的信仰却会给人更多的满足。她杀害教士,只不过因为她是处在那个时代而已。在当时,这是逼人改变宗教信仰常用的一种方式。如果你看过圣经‘列王纪上’的内容,你一定还记得以利亚这回跟我的名字扯上关系了也一样。他跟八百五十名巴力先知比赛,看谁能求自己的神降火,结果以利亚赢了,他立刻命令围观的群众把这八百五十名巴力先知杀死,群众真的把他们都杀了。”洁西咬着嘴唇。“可是,拿伯的葡萄园这件事又怎么说呢,伊利亚?那个叫拿伯的又没有招惹谁,他只是拒绝把葡萄园卖给亚哈国王而已。结果耶洗别却让大家作伪证,说拿伯犯了亵渎神的罪。”
  “应该说‘谤渎上帝和王’。”贝莱说。
  “对,所以他们把他处死,然后没收了他的财产。”
  “那是不对的。当然,换成在现代,要对付拿伯很容易。如果是市政府要他的产业,或者,甚至一个中古国家要他的产业,法院只要命令他离开,必要时还可以强制他离开,另外在付给他一笔他们认为合理的价钱就行了。但亚哈国王没有这种办法可用。当然,耶洗别的办法是错误的。她所持的唯一理由是,亚哈为事闷闷不乐。她觉得自己对丈夫的爱远比拿伯的性命更重要。唉!我一直跟你说,她是忠心妻子的典范。”
  洁西把位子挪得更远一点,满脸通红。“你真恶毒!”她忿忿的说。
  他沮丧无措的望着她。“我做错了什么?你到底怎么啦?”
  她一言不发的离开了公寓,整夜躲在次以太影片放映室,赌气的连看一场又一场影片,用光了她自己两个月的配额,也用光了她丈夫的配额。
  她回来时贝莱还醒着,但她还是不说话,不跟他谈这件事。
  隔了很久之后,贝莱才了解到,他已将洁西生命中某个重要部份彻底摧毁了。她的名字对她而言,代表了某种极其有趣的“坏”,那是一种道德出轨的奇想。在她那一派正经、循规蹈矩的成长背景中,这点有趣的“坏”是个可爱的平衡物。
  它给她一种放荡任性的情趣,她很喜欢。
  但如今,这东西已经不见了。她从此不再提起她的全名,对贝莱不提,对朋友不提。而且,贝莱觉得,她可能甚至对自己也不提了。她叫洁西,她就是洁西,她签名的时候也签洁西。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又开始对他说话。争执过后一个多礼拜,他们重归于好。后来他们虽然也有争吵,但从没像那次吵得那么凶。
  只有一次,他们曾间接提起这件事。当时她怀孕八个月,已离开A二十三号地区餐厅助理营养师的工作。不做事以后,突然多出很多空闲,她很不习惯,便以准备新生儿来临和沉思来打发时间。
  有天晚上,她说:“你觉得班特莱好不好?”
  “什么?抱歉,亲爱的?”贝莱一时没弄懂她的意思,便放下工作抬起头来问她。
  (家里马上要多一个孩子的开销,少了洁西那份薪水,他自己升任行政工作的机会又遥遥无期,他不得不兼差加班,甚至把工作带回家里来做。)
  “我是说,如果生男孩,给他取名叫班特莱好不好?”
  贝莱的嘴角垮了下来:“班特莱·贝莱?你不觉得这名字和姓的发音太接近了吗?”
  “我没注意到,我只是觉得这名字的发音有一种韵律。而且,等孩子长大后,他还可以取一个自己喜欢的中间名字。”
  “嗯,好啊,我不反对。”
  “真的?我是说…也许你想叫他伊利亚?”
  “叫他小伊利亚?我看不太好吧?如果他愿意,他将来可以给他儿子取名叫伊利亚。”
  “还有,另外一件事。”洁西说着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什么事?”
  她避开他的目光,不过声音很坚定有力。“班特莱不是圣经上的名字,对不对?”
  “对,”贝莱道:“我确定不是。”
  “那就好,我不要圣经上的任何名字。”
  结婚十八年以来,班特莱(中间名字还没选好)已经十六岁以来,一直到那天贝莱带机器人丹尼尔回家,那是他们唯一一次提到引起争吵的老问题。
  贝莱在亮着大字“个人私用间男性”的双扇门前停下脚步。门上大字下面有一排较小的字体:“一A一E分区”。钥匙缝上头还有一行更小的字:“若遗失钥匙,立即联络二七一0一五一”。
  有个男人与他们擦身而过,将一柄铝制长条片插入钥匙缝,然后走了进去。他进去后便顺手关上门,并没有替贝莱他们拉住。假如他真这么做,贝莱会很不高兴的。男人无论在个人私用间里面或是外面,根本是互不理睬,这是社会习俗。谁都知道。不过洁西跟他说,在女性的个人私用间里,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总是说:“今天我在私用间碰到约瑟芬,她跟我说……”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贝莱获准启用卧室里了小型盥洗设施,洁西的社交生活便受到伤害了。大概这就是市民资格提升时,所受到的相对惩罚之一吧!
  贝莱有点尴尬的说:“请在这里等我,丹尼尔。”
  “你打算进去梳洗一下?”R·丹尼尔问。
  贝莱很不安,心想:该死的机器人!他们不是曾就钢穴里的一切对他做过简报了吗?难道他们没有教他礼节吗?要是他也这么问别人,那我的脸就丢大了。
  “我要进去淋浴。”他说:“每天晚上这里都很挤,到时候我会浪费时间。如果我现在就洗,那么,我整个晚上都可以跟你谈事情。”
  R·丹尼尔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我等在外面是社会习俗之一?”
  贝莱更尴尬了:“不然呢?你进去做做什么?”
  “哦,我了解你的意思了。对,当然。不过,伊利亚,我的手也脏了,我要洗洗手。”
  他摊开手掌,伸到他面前来。这是一双粉红色的、丰满的手,上面还有正常的细纹。这双手是精美绝伦的作品,充分展现出一丝不苟的技艺。而且,在贝莱看来,这双手已经够干净了。
  “你知道,我们公寓有盥洗设备。”贝莱一副随口说说的样子。当然,机器人是听不出炫耀之意的。
  “谢谢你,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利用一下这个地方。如果我要跟你们地球人一起生活,那么我最好还是尽量去接受,并且参与你们的习俗和想法。”
  “那就进来吧!”
  个人私用间内部宽敞明亮,令人觉得很舒服。这和纽约市大部份只讲究实用、不讲究外观与感觉的建设施形成强烈对比。但这回,贝莱却体会不出舒服的滋味了。
  他低声对丹尼尔说:“我可能要半个小时,等我。”他转身走开,接着又回头补充道:“听好,别跟任何人说话,也不要看任何人。口不语、眼不看,这是一种风俗习惯。”
  他很快的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在低声说话,也没有人以吃惊的眼光在看他。还好前厅没有人,而且,毕竟这只是前厅而已。
  他匆匆往下走,隐隐觉得浑身不舒服。他经过共用区,走向隔成一间间的单人区。
  他得到享用单人区的资格已有五年了。单人区的每个小隔间大的足以容纳一套淋浴设备、一个小小的洗衣设备,还有其他必要的装置。里头甚至还有一架小型放映机,可以按键放映新的影片。
  “简直就是家外之家嘛。”当贝莱第一次使用单人区的个人隔间时,曾开玩笑道。
  但最近这一阵子,他却常想,假如享用单人区个人隔间的资格被取消的话,他真不知道要怎么忍受共用区那种粗陋的设备。
  他按下启动洗衣装置的按钮,光滑的金属表亮了起来。
  在贝莱洗好澡、穿上干净的衣裤、浑身清爽舒服的走出来这段过程中,R·丹尼尔一直很有耐心的等着。
  “没问题吧?”他们走出个人私用间很远,远到可以交谈以后,贝莱问道。
  “没有问题,伊利亚。”R·丹尼尔说。
  他们来到贝莱的公寓,洁西带着紧张不安的微笑站在门口等他们。贝莱吻她。
  “洁西,”他含糊的说:“这是我的新伙伴,丹尼尔·奥利瓦。”
  洁西伸出一只手,丹尼尔与她握手,然后放开。她转向丈夫,有点疑虑的看着R·丹尼尔。
  “请坐,奥利瓦先生。”她说:“我要跟我先生谈点家务事,一分钟就好,希望你别介意。”
  她抓着贝莱的袖子,把他拉进隔壁房间。
  “你没受伤吧?”她低声问他,很着急的:“听到广播,我真是担心死了。”
  “什么广播?”
  “已经播出差不多一个小时了,内容跟那家鞋店的暴动有关。他们说是两个便衣刑警镇压了暴动场面。我知道你跟工作伙伴正要回家,而暴动就发生在我们这一分区,加上发生的时间正好是你回家的时间,所以我我还以为他们故意把整个事件说的轻描淡写,而实际上你”
  “别急,洁西。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洁西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声音还是有点紧张:“你那个伙伴不是你们单位的人,对不对?”
  “对。”贝莱有点不高兴的说:“他是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
  “我跟怎么招呼他?”
  “就像招呼别人一样。他只是我的工作伙伴而已。”
  贝莱说这话的语气让人觉得似乎有弦外之音,眼光锐利的洁西马上眯起眼睛看他。“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走,我们回起居室吧。再不回去就显得怪怪的了。”
  贝莱看着自己的公寓,突然有点心虚起来。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其实,他一直都很为自己的公寓自豪的。他们有三个大房间,光是起居室的面积就有四点五乘五点五平方公尺大。每个房间都有壁橱。一条大通气管字屋中穿过,这表示公寓中偶尔会有一点轰轰的噪音,但另一方面,这也等于保证公寓中的温度控制与空气品质是一流的。最方便的是,这房子距离男女个人私用间都不太远。
  然而,当公寓里坐着一个来自外世界的怪物时,贝莱却突然心虚起来了。原本引以为傲的公寓,似乎瞬间变的狭小局促。
  洁西以一种装出来的愉快表情说:“你跟奥利瓦先生吃过饭没有,伊利亚?”
  “噢!其实,”贝莱迅速答道:“丹尼尔不跟我们一起吃。我倒是饿了。”
  洁西毫不犹豫的接受了这种情况。因为食物供应受到严格控制,配给较以前更紧缩,所以婉拒别人的招待是众所皆知的礼貌。
  “奥利瓦先生,希望你不介意我们吃饭。”她说:“伊利亚、班特莱和我通常是在地区餐厅吃饭。你知道,这样比较方便,可以选择的菜式也多一点,而且这话你可别说出去在地区餐厅吃饭,量也比较多。不过,我们获准每周可以有三次在公寓里吃。伊利亚在局里的表现很优秀,我们享有很好的地位。我想,为了欢迎你到家里来,如果你愿意跟我们一道吃的话,我们可以自己做点菜小小庆祝一下。不过,你知道,我也认为过度行使隐私权是有点反社会倾向的。”
  R·丹尼尔很有礼貌的聆听着。
  贝莱暗暗“嘘”了一声,朝洁西摇摇手指:“老婆,我饿死了。”
  R·丹尼尔说:“贝莱太太,如果我以你的名字称呼你,会不会违反习俗?”
  “不会,当然不会。”洁西说着,从墙里拉出一张折叠桌,再将菜盘加热器插入桌子中央凹陷的地方。“你尽管叫我洁西好了,呃,丹尼尔。”她吃吃笑着。
  贝莱气坏了。接下来的情况会更加难以忍受。洁西以为R·丹尼尔是人。她会在女性个人私用间里,向那些女人吹嘘这件事。丹尼尔虽然神色冷淡,但却非常英俊,洁西很喜欢他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瞎子都看得出来。
  贝莱不知道R·丹尼尔对洁西的印象如何。十八年来,她并没有多大改变,至少在贝莱眼里是如此。当然,她增加了一点体重,身体失去了很多青春活力。
  她的唇边出现了皱纹,脸颊稍微有点松弛。她的发型十分保守,头发色泽也比过去暗了些。
  但这一切有何相干?贝莱暗自思忖。在外世界里,女人就像男人一样高大、挺拔、庄严。至少,胶卷书上是这么说的。R·丹尼尔所习惯的女人一定是那样的女人。
  但是,面对洁西,R·丹尼尔似乎很平静,一点也不会因为她的谈话、外表或擅自叫他的名字而显出异样的表情。他说:“你确定这样可以吗?洁西好像是一种称,也许只有你的家人才能这样叫你。要是我能用你的全名称呼你,可能会比较好吧。”
  洁西正将罩住晚餐口粮的保温纸打开,听到丹尼尔的话,她突然低下头去,全神贯注做自己的事情。
  “我的全名就是洁西。”她的语气不太自然,“每个人都这么叫我,我没有别的名字。”
  “好的,洁西。”
  公寓的门开了,有个男孩小心翼翼的走进来。他一眼就瞧见R·丹尼尔。
  “爸?”男孩以询问的眼光看着他父亲。
  “这是我儿子,班特莱。”贝莱低声介绍道:“班,这位是奥利瓦先生。”
  “他是你的伙伴,是不是,爸?你好,奥利瓦先生。”班特莱的眼睛变的又亮又大。“对了,爸,下面鞋店发生什么事?新闻广播说”
  “现在别问任何问题,班。”贝莱厉声打断他。
  班特莱垮着脸,看看他母亲。他母亲示意他坐下。
  “我叫你做的事情你做了没有,班特莱?”他坐下时,洁西伸手摸摸他的头发问道。他的头发跟他父亲一样黑,个子也快长的跟他父亲一样高了。但除此之外,他像他母亲。他有洁西的鹅蛋脸,淡褐色的眼睛,乐观开朗的人生观。
  “做好了,妈。”班特莱说着,俯身向前看看正在冒热气的大盘子。“我们吃什么?不会又是人造牛肉吧?妈?”
  “人造牛肉有什么不好?”洁西说,紧抿着嘴唇。“现在,专心吃你面前的东西,不要多嘴。”
  显然,他们要吃的正是人造牛肉。
  贝莱也在自己的位子坐下。他跟班特莱一样,宁可吃别的东西也不想吃这种气味浓烈、吃完以后嘴里还会留下怪味道的人造牛肉。但是洁西早已解释过她的难处了。
  “唉,伊利亚,我没办法。”她曾经这么说:“我整天生活在这个区,我不能树立敌人,否则日子会不好过。他们知道我做过助理营养师,而且,在这层公寓里,就算是享有星期天在家吃饭这种特权的人也没有几家,要是我每隔一个礼拜就拿走牛排或鸡肉的话,人家就会说,我在食物调配室有势力、有交情。他们会到处张扬,传来传去,那样我根本就出不了门了,也没法安心去个人私用间。其实,人造牛肉和原生蔬菜都是很好的东西。它们的营养十分均衡,一点也不会浪费,而且还有丰富的维他命和矿物质,以及任何人所需要的每一种养分。再说,我们每个礼拜二在地区餐厅吃饭时,想吃多少鸡肉就可以吃多少鸡肉。”
  贝莱立刻屈服。洁西说得对,生活中的首要问题就是减少跟周遭人群的摩擦。不过班特莱还不能深刻体会这一点。
  果然,这回他还是有意见。“妈!”他说:“我为什么不能用爸的配额券去地区餐厅吃饭呢?我宁可去那边吃。”
  洁西有点生气,摇摇头说:“班特莱,你怎么还是这样不懂事?你想,如果人家看见你一个人在那里吃饭,好像你不喜欢你的家人,或是被家人赶出去似的,人家会怎么说?”
  “噢,妈,这跟别人有什么关系嘛!”贝莱生气了,“你妈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班特莱!”
  班特莱很不痛快的耸肩膀。
  坐在房间另一头的R·丹尼尔突然开口了:“府上吃饭的时候,我可不可以看看这些胶卷书?”
  “哦,当然可以!”班特莱说着离开餐桌,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这些书是我的,我经学校特准向图书馆借来的。我去拿我的阅读镜给你用。我的阅读镜很棒喔,是爸在我去年生日送我的。”他把阅读镜拿给R·丹尼尔,“你对机器人有兴趣吗,奥利瓦先生?”
  贝莱的汤匙“当!”一声掉到地上,他弯要捡起来。
  R·丹尼尔答道:“有,班特莱,我很有兴趣。”
  “那你一定会喜欢这些书,都是跟机器人有关的。学校要我们写一篇关于机器人的报告,所以我正在研究。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他神气的说:“我本身的立场是反对机器人的。”
  “过来坐下,班特莱!”贝莱急得不得了,“不要烦奥利瓦先生。”
  “他没有烦我,伊利亚。”R·丹尼尔说:“改天我很乐意跟你谈谈这个问题,班特莱。不过,今天晚上我跟你父亲都会很忙。”
  “谢谢你,奥利瓦先生。”班特莱回到桌边坐下,朝他母亲做了个鬼脸,然后低下头,用叉子割断一块松松脆脆的粉红色人造牛肉。
  贝莱暗想:今晚会很忙?
  接着他想起自己的工作来了,身体不由得一震。他想起一个外世界人死的直挺挺的躺在太空城里,他也想起,这几个小时以来他一直为自己的难题所困,居然忘了这冷酷的谋杀事件。
  《钢穴》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五章 地球人行凶?
  洁西跟他们说再见。她戴了顶正式的帽子,身穿一件角质纤维短外套。“对不起,我出去一下。”她对R·丹尼尔说:“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跟伊利亚讨论。”她说着打开门,同时把儿子推到门口。
  “你什么时候回来,洁西?”贝莱问。
  “我什么时候回来比较方便?”她停住脚步。
  “呃……不必整晚都待在外面。我看就像你平常回家的时候回来,差不多午夜吧。”他说着,以询问的眼光看着R·丹尼尔。
  R·丹尼尔点点头。“很抱歉把你赶出去。”
  “别这么说,奥利瓦先生。其实我今晚本来救跟朋友出去玩的。”她推推儿子:“走吧,班。”
  男孩很不情愿:“噢,为什么一定要我出去呢?我又不会吵他们。真是的!”
  “听话!”
  “那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一起去看次以太影片呢?”
  “因为我要跟朋友去,而你有你自己的事。”
  门关上了,中断他们母子的谈话。
  现在,这一刻终于来了。贝莱曾将它至之脑后,他曾经这么想:首先,让我们跟机器人见面,看看他是什么德行。然后:带他回家。最后是:我们吃饭吧。
  但现在这些都结束了,无法在推拖了。此刻,他终于必须面对谋杀案,面对错综复杂的星际关系,面对这可能住使他升级、也可能让他被撤职的问题。而且,除了向眼前的机器人求助之外,他甚至无法开始。
  桌子还没有收回墙壁里,他的指甲在桌面上划来划去。
  R·丹尼尔开口:“我们说话会不会被别人听到?”贝莱惊讶的抬起头来:“没有人会去偷听别人家讲话的。”
  “偷听不是你们的习俗?”
  “这是不好的行为,丹尼尔,没有人会这样做的。你还不如假定他们会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在你吃饭时盯着你的盘子看。”
  “或者,假定他们会犯谋杀罪?”
  “什么?”
  “杀人也违反你们的习俗,对不对,伊利亚?”贝莱不觉火冒三丈:“你听好,如果我们要在一起办案,你就别模仿外世界人那富目中无人的样子。要傲慢自大,你没资格,R·丹尼尔!”他忍不住特别强调了“R字号”这个字眼。
  “如果我说的话让你不高兴,我向你道歉,伊利亚。我只是想指出,由于人类偶尔会违反习俗而杀人,所以他们也可能会违反习俗而触犯较轻的偷听行为。”
  “这公寓的隔音很好。”贝莱仍然皱着眉头。“你没听到我们左邻右舍有什么声音吧?那么,他们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再说,谁会想到这儿正在谈论重要的事情?”
  “我们不能低估敌人。”贝莱不耐烦的耸耸肩膀。“我们开始吧!我手头上的资料很简单,所以讨论起来也很容易。我知道有个叫罗奇·沙顿的人被某个或某些身份不明的人谋杀了。沙顿是奥罗拉世界的公民,太空城的居民。据我所知,外世界人都认为这是一件孤立事件。我没说错吧?”
  “你说的很对,伊利亚。”
  “他们把这件事和另一件事联想在一起。最近外世界人在主持一项计划,打算以外世界的形式为蓝图,将我们转变成一个结合人类与机器人的社会。这项计划曾数度遭人企图破坏,于是他们便认为谋杀案和此事关系密切,很可能是某个组织严密的恐怖团体干的。”
  “对。”
  “好。那么第一步要清,外世界人这种假设成立吗?为什么谋杀案不会是一个单独的狂热份子干的呢?地球上的反机器人情绪固然激烈,但是并没有出现任何有组织的团体在策动这种暴力行为。”
  “可能是不公开的。不对。”
  “好。就算有个秘密组织,专门破坏机器人和机器人制造厂,他们也会清楚,去谋杀一个外世界人士下下之策。我看,做这件案子的人头脑八成有问题。”
  R·丹尼尔一直很注意听贝莱说话。“我认为你所谓的‘狂热份子’可能性不大。”他说:“被害人是经过刻意挑选的,案发时间又过分恰到好处,因此这显然是有组织的团体精心策划的行动。”
  “唔,看来你手上的资料比我多。抖出来吧!”
  “你的措辞含糊不清,不过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必须先对你说明一些背景资料。伊利亚,太空城的人对他们跟地球之间的关系很不满意。”
  “那又怎么样?”贝莱喃喃道。
  “有人告诉我,太空城刚建立起来时,我们大部份人都理所当然的以为,地球上会很乐意采取外世界已经实行得很好的统合社会制度。在初期的暴动事件过后,我们甚至还认为,这只不过是你们的人民面对新奇事物时所表现的惊慌反应而已。但结果证明,事实并非如此。反抗的行动依然持续不断,即使在地球政府以及大多数市政府的合作下,情况还是没有多少改善。当然,我们的人对这点非常担心。”  “是吗?那是出于利他主义的胸怀喽?”贝莱说。
  “也不尽然。”R·丹尼尔回道:“不过,你对他们的动机给予正面而肯定的评价,这点很好。就我们的立场来说,一般人都相信,一个健全而现代化的地球对整个银河系是有利的。但是我必须承认,在外世界,也有极力反对这种论调的人存在。”
  “什么?外世界人之间也有歧见?”
  “当然。有些人认为,一个现代化的地球同时也意味着一个充满危险的帝国主义地球。尤其是那些跟地球关系较接近的旧世界,他们的人民特别有这种观念。他们有强烈的理由难以释怀,他们忘不了星际交流刚开始那几个世纪当中,自己曾在政治及经济上受过地球的操控。”贝莱叹了一口气。“唉!都是老掉牙的历史了。他们真的那么担心?他们还在为一千年以前的事恨我们?”
  “人类,”R·丹尼尔说:“有你们自己的怪异结构。在许多方面,你们不像我们机器人这么合情合理,因为你们并没有经过事前的线路设计。不过有人跟我说,这样也有好处。”
  “大概吧。”贝莱冷漠道。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R·丹尼尔说:“总之,地球的改革连续遭到失败,已经促使外世界主张国家主义的党派势力高涨。他们认为,地球人显然不同于外世界人,无法依循同一传统。他们说,如果我们强派机器人进入地球,那么终将导致帝国主义地球复苏,这会毁了整个银河系。你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忘记地球上有八十亿人口,而五十个外世界人的人口总和才不过五十五亿多一点。我们在这儿的人,特别是沙顿博士”
  “他是个博士?”
  “社会学博士,机器人学专家,很杰出的一个人。”
  “我知道了,继续说吧。”
  “我说过,沙顿博士和其他人都明白,如果我们不断失败,而导致外世界的不满情绪加深的话,那么,太空城和它所代表的意义将无法再持续多久了。沙顿博士觉得,当务之急便是了解地球人心理学,而且是尽最大的努力去了解。我们常说地球人天性保守,说‘不变的地球’、‘地球人思想难测’,这些话说来容易,但都是陈腔滥调,逃避问题而已。沙顿博士说,这些都是无知的论调,我们不能拿一句老套的说词或一些陈腐顽固的思想当挡箭牌,而就此把地球人推开。他说,外世界人要改造地球,就必须放弃太空城的孤立隔绝状态,必须跟地球人共处,要跟他们一起生活、一起思想,要把自己当作是他们。”
  “外世界人?不可能!”贝莱说。
  “你说的很对。”R·丹尼尔说:“沙顿博士虽然有这种看法,但就算他自己,也无法鼓起勇气进入任何一座地球人的城市。他狠清楚这一点,他知道自己无法忍受城市的庞大和群众。即使他在爆破的威胁下走进城市,但那种环境也会压的他无法思考,如此他就永远无法探求他所要寻求的核心真象。”
  “还有呢?他们老是担心的病菌问题又怎么办?”贝莱问道:“别忘了这一点。光是为了病菌这件事,我看他们也没有谁感冒现进入城市。”
  “这也是一个问题。其实,外世界人并不知道地球人所谓的病菌到底是什么东西。而面对某个自己并不知道的东西时,那种恐惧感多少是有点变态的。这一切,沙顿博士都明白。但他还是没有放弃,他依然坚持必须对地球人有更多的了解,必须把地球人的生活方式弄得清清楚楚。”
  “那他不是进退两难?”
  “倒也未必。反对者只反对外世界人进入城市,至于机器人,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贝莱想:该死!我怎么老是忘了这个?“哦?”他大声说。
  “没错。”R·丹尼尔说:“我们更具弹性,这是很自然的。至少在这些问题上是如此。我们可以经由设计来适应地球人的生活。只要把我们的外型做的很像人就好了,如此地球人就会接受我们,让我们对他们的生活作更深切的观察。”
  “而你”贝莱恍然大悟。
  “是的,我正是这样的机器人。沙顿博士已经花了一年的时间来设计和制造这种机器人。我是他完成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机器人。很可惜,我还没有受完完整的教育就发生了谋杀案,于是我便提早被派来担任我预定要扮演的角色了。”
  “这么说,并不是所有的外世界机器人都像你一样?我是指,有些比较像机器人而不像人类,是不是?”
  “是的,当然。机器人的外观要视其功能而定。我的功能需要有一个非常像人的外观,所以我外表看起来就是人的样子。其他的机器人虽然都拟人化,但跟我却是不一样的。不过,他们比我在鞋店看见的那些难看的原始型机器人,显然更像人。你们的机器人都是那种样子吗?”
  “差不多吧。”贝莱说:“你不能接受?”
  “当然。要把一个粗糙拙劣的人形仿制品当作真正有智慧的同类看待是很困难的。你们的工厂不能做的更好一点吗?”
  “我相信他们可以的,丹尼尔。问题是我们要不要这样子。我想我们宁愿在跟人打交道的时候,能够分辨对方是机器人,或者不是机器人。”贝莱说着,直视这个机器人的眼睛。他的眼睛明亮湿润,就像人的眼睛一样。不过贝莱觉得,这双眼睛的目光稳定,不像人那样会闪来闪去。
  “关于这一点,但愿我会有足够的时间多多向你讨教。”R·丹尼尔说。
  贝莱有那么一下子,以为R·丹尼尔在讽刺自己,不过他很快就想到这是不可能的。
  “总而言之,”R·丹尼尔说:“沙顿博士很清楚的看出,这是有关C/Fe的一个事例。”
  “C/Fe什么意思?”
  “只不过是碳元素和铁元素的化学符号而已,伊利亚。碳是人类生命的基础,铁是机器人生命的基础。我们所指的C/Fe,是在一种平等与平行的原则下,结合人与机器人文化的最佳部份。简称为C/Fe比较省事。”
  “C/Fe,你们写这两个字的时候要用连字符号吗?不然怎么写?”
  “不用,伊利亚,只要在两个字之间化条斜线就行了。它所象征的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而是两者的混合,没有优先顺序。”贝莱发现自己居然忍不住对此有了兴趣。自从外世界发动大叛变,脱离母星球独立后,地球上的正式教育中就不再提及外世界的历史或社会学资料。不过在通俗的故事胶卷书中倒是有许多外世界人物出现:性情暴躁、行为怪异、跑到地球来访问的大亨;必定迷上地球人、轻易坠入爱河的美丽女继承人;傲慢狂傲、邪恶无比、最后一定被打败的反派外世界人…但这些描述毫无价值,因为它们违背了最基本,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外世界人从未进入城市,女外世界人从未到过地球。
  贝莱生平第一次有了怪异的好奇心。他在心里想着,外世界人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很费力的把思想拉回眼前这件事。“我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说:“你们的沙顿博士是以一种崭新的、有希望的角度,在解决地球转变为C/Fe时所产生的问题。而我们的保守团体,或者自称为中古主义者的那些人,对这一点感到非常不安。他们很怕他会成功,所以他们杀了他。在此动机下,这个案件就变成一项有组织、有计划的阴谋,而不是孤立的暴力行为。对吗?”
  “大致上是的,伊利亚,你说的对。”贝莱若有所思的轻吹一声口哨,修长的手指在桌上缓缓敲着。然后,他摇了摇头。
  “这不可靠,这一点也不可靠。”
  “抱歉,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在模拟那幅景象:一个地球人走进太空城,走到沙顿博士面前,把他轰死,然后走出来。我实在看不出有这种可能。太空城的入口处不是有警卫防守吗?”
  R·丹尼尔点点头:“没错。所以比较安全的说法是,地球人不可能非法通过入口。”
  “既然如此,你的假设又怎么成立?”
  “假如纽约市到太空城只有一个这么一个入口的话,我们当然就弄不清楚怎么回事了,伊利亚。”
  贝莱深思的看着他的工作伙伴:“我听不懂你的话。那是两地之间唯一的连接点啊!”
  “是两地之间直接的连接点,没错。”R·丹尼尔停顿片刻,然后说:“你还是没弄懂我的意思,是不是?”
  “对,我搞不懂。”
  “嗯,我想办法解释一下好了,但愿不会冒犯你,伊利亚。请给我一张纸和一枝笔好吗?谢谢。现在你看这里,我画了一个大圆圈,在圆圈上标明‘纽约市’三个字,接着我再画一个跟大圆相切的小圆圈,在小圆圈上标明‘太空城’三个字。从这里,你看,在它们相切的地方,我画一个箭头,这就是‘栅墙’好了,你看是不是还有别的连接点。”
  “当然没有。”贝莱答道:“没有别的连接点。”
  “听你这么说,就某方面而言我总算放心了。”这个机器人道:“还好你的想法跟我所认知的地球人思想方式一致。没错,那到栅墙就是它们之间唯一直接的连接点。但是,纽约市和太空城对露天的乡间地区却是全面开放的。纽约市的出口那么多,如果经由随便哪个出口离开纽约市,再越过乡间进入太空城,那就不会碰上栅墙的阻拦了。”贝莱的舌尖顶着上唇,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他开口:“你说越过乡间?”
  “对。”
  “独自一个人,越过乡间?”
  “有何不可?”
  “步行?”
  “无疑是步行。步行被察觉的可能性最低。谋杀案是在工作日上午发生的,因此凶手应该是在天亮前几个小时就出发了。”
  “不可能!城里没有任何人会做这种事!离开城市?单独行动?不可能!”
  “一般而言,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不错。我们外世界人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我们只在入口处派驻警卫防守。即使在上次的大暴动事件中,你们的人也只攻击了当时那道保护入口的封锁线。没有一个人离开纽约市。”
  “嗯。所以呢?”
  “我们现在所面临的是非常状况。这并不是暴众沿着封锁线防御力最弱的部份所做的盲目攻击事件。这是一个小团体有计划的行动,他们抓住一个无人防守的点,企图藉此发动攻击。也唯有如此,地球人才能像你所说的那样,进入太空城、走到被害人身边、杀死他,然后离去。凶手是经由我方一个完全的盲点出击的。”
  贝莱摇头:“这太不可能了!你们的人没调查过这个说法的可靠性吗?”
  “有,我们有调查。当谋杀案发生时,你们的警察局长几乎就在现场”
  “我知道,他告诉过我了。”
  “你看,对方把谋杀的时间算得如此精确,伊利亚,这又是一例。你们局长过去就跟沙顿博士合作过了,这回沙顿博士对于派遣像我这种机器人渗入你们成是的计划,打算跟他进行初步安排。那天早上他们便约好要谈这些事。当然,谋杀案阻止了这些计划,至少是暂时使这些计划停顿下来。而对地球以及我们的人民来说,最为难尴尬的事莫过于此了就在你们的警察局长人在太空城时,太空城里居然发生了谋杀案。好,现在回到我刚才的话题。当时你们局长在场,我们对他说:‘凶手一定是越过乡间进来的。’他的反应跟你一样,他似乎是说:‘不可能!’或者‘不可思议!’当然,他很不安,也许是因为太不安了,所以他一下子很难看出重要的关键来。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强迫他立刻评估这个推断的可能性。”
  贝莱不禁想起局长摔破眼镜的事情。即使在这么严肃的时刻,他的嘴角还是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可怜的朱里尔!他当然会心慌意乱,他如何能够向自负傲慢的外世界人解释自己的处境?外世界人一向认为,遗传基因未经筛选的地球人有种怪异又讨厌的特性,那就是生理上的不完美。他不能解释,起码为了面子。而面子可是警察局长朱里尔·安德比的第二生命。嗯,贝莱想,地球人在某些方面可得团结一点。这个机器人将永远不可能从他的嘴里知道朱里尔是个大近视。
  R·丹尼尔又继续说:“我们清点了纽约市的所有出口。你知道一共有多少个吗,伊利亚?”
  贝莱摇摇头,随便猜了猜:“二十个?”
  “五百零二个。”
  “什么?”
  “原本还要多一点,目前仍然可用的剩下五百零二个。你们纽约市实在成长缓慢,伊利亚,它曾经适暴露在太空下的,人类可以自由来往于城市与乡间。”
  “当然,我知道。”
  “它当初被密封起来时,还留下许多出口。目前仍存在的出口有五百零二个,其余的都被建物堵死或掩盖了。当然,我们并没有计算空运进入点。”
  “呃,那些出口的情况如何?”
  “很糟糕,都是无人防守状态。我们找不到负责管理的官方,也找不到自认属其辖区的官员。好像大家都不知道有这些出口存在。任何人在任何时间都可以经由任何一个出口随意出城,他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还有呢?我看作案的凶器大概也找不到了吧?”
  “是的。”
  “有任何线索吗?”
  “一无所有。我们曾经对太空城外围地区做过彻底搜查。农场的机器人根本无法做可能的目击证人。他们只是比自动农业机械精良一点,根本不是拟人物。除此之外,当地并没有人类。”
  “嗯…然后呢?”
  “到目前为止,太空城方面什么线索都找不到,所以我们准备在纽约市这边展开调查。我们的责任是追查所有可能的破坏组织”
  “你打算花多少时间?”贝莱打断他。
  “视需要而定,不过要尽可能的快。”
  “是吗?”贝莱若有所思的说:“但愿你有另一个工作伙伴,好来陪你这滩浑水。”
  “我没有。”R·丹尼尔说:“局长对你的忠诚和能力评价非常高。”
  “他真好心。”贝莱自嘲道。他想:可怜的朱里尔,他对我感到内疚,所以拼命帮我说好话。
  “当然我们不会只听他的一面之词。”R·丹尼尔说:“我们查过你的记录。你曾经公开反对在你的工作单位里使用机器人。”  “哦?你有异议吗?”
  “完全没有。你的意见是你个人的意见。不过因为这一点,所以我们必须详查你的心理资料。后来我们了解,虽然你很不喜欢机器人,但如果是你职责所在的话,你还是会跟机器人共事。你有一种特别高的忠诚倾向,对合法的权威很尊重。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个。局长对你的评语很正确。”
  “就你个人而言,你对我这种反机器人的态度难道没有一点愤恨吗?”
  R·丹尼尔回道:“如果它不会妨碍你跟我共事,不会妨碍你协助我工作,那又有什么关系?”
  贝莱觉得好气。他以挑的语气说:“好吧,如果我算通过了资格审查,那你呢?你凭什么当刑警?”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你是被设计来当作集机料的机器,是替外世界人记录地球人生活的一种仿人制品。”
  “所以做一个调查者就是很好的开始,不是吗?我是说,对一个集资料的机器人而言,这是很好的开始。”
  “也许这是一种开始吧,但你这样是绝对不够的。”
  “当然,所以我的线路曾做了最后调整。”
  “哦?这点我到很想听听。”
  “很简单。我的动机库里输入了一种特别强大的驱策力一种寻求正义的欲望。”
  “正义!”贝莱脸上的轻蔑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事一种无法置信的震惊。
  此时,坐在椅子上的R·丹尼尔却很快转身,注视着门口。“外面有人。”他说。
  外面是有人。
  大门被推开,洁西脸色发白,紧抿双唇出现在他们眼前。
  贝莱吓了一跳:“洁西!怎么啦?”
  她站在原处,避开贝莱的目光。“对不起,我…我必须……”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至停顿。
  “班特莱呢?”
  “他今晚睡在青年馆。”
  “为什么?”贝莱问道:“我并没有要你这么做呀!”
  “你说你同事要在家里过夜,我想他大概要用到班特莱的房间。”
  “没有这种必要,洁西。”R·丹尼尔说。
  洁西睁大眼睛,很专注的盯着R·丹尼尔看。
  贝莱低头注视自己的手指,对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事情无法置一词,只觉胃不舒服的难受极了。
  这片刻的沉默以强大的力量压住他的耳膜。接着,彷佛隔了好几层塑胶皮似的,他听见妻子的声音远远传来:“我想你是个机器人,丹尼尔。”
  R·丹尼尔以一贯的平静口气回答:“是的,我是机器人。”
  《钢穴》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六章 夜半耳语
  在城市最富裕的分区顶层,有自然日光室。这种自然日光室使用石英隔板,隔板上设有活动的金属装置将空气隔绝,让日光照进来。纽约市政府首长和高级官员的太太女儿们,可以在那儿把皮肤晒得黑黑的。而每天晚上,那儿都会发生一件稀奇的事情。
  天会暗下来。
  除了那儿,城市的其他部份则根本没有白昼或黑夜的分别。甚至大众人造日光室也一样。(大众人造日光室使用人工紫外线,数以百万计的人按照严格排定的时段,偶尔可以进去照一照。)时间的昼夜循环完全由人工操控。
  只要他们愿意,城市里的各个机关大可轻易的以每天三班、每班八小时或每天四班、每班六小时的方式持续营业。反正做“日班”或“夜班”都一样。照明无休无止,工作持续不断,这毫无困难。差不多每隔一段时间,市政改革者便会以促进经济效益为由而提出这种建议。
  不过从来没有人接受。
  为了所谓的经济效益,地球社会已经放弃许多早期的生活习惯了包括空间、隐私权,甚至还有大部份的自由意志。不过这些都是文明产物,存在的时间还没有超过一万年。
  然而有种习惯却跟人类的存在一样久晚上睡觉。这习惯已经延续的一百万年,是很不容易放弃的。即使看不见夜晚,但公寓的照明到了晚上会变暗,整个城市的脉搏也慢的下来。在封闭的城市里,虽然无法根据自然天象的变化来判断日夜,但人类却仍能依照时间之手默默无声的指挥,遵循昼起夜眠的习惯。
  此刻高速路带上空荡荡的,生活的噪音沈寂下来,穿梭在巨大巷道中的群众也消失了。纽约市正静静伏卧着,在地球阴暗的、不为人注意的角落。它的居民都已沉沉入睡。
  伊利亚·贝莱还没睡。他躺在床上,公寓里的光已熄灭,但他还是睡不着。
  黑暗中,洁西一动不动的躺在贝莱身边。他感觉不出、也听不到她在动。
  在墙的另一侧,正站着、或是躺着(贝莱不知道是哪种姿势)R·丹尼尔·奥利瓦。
  贝莱低唤妻子:“洁西!”过了一会儿,他又轻轻说:“洁西…”
  他身边裹在被单下的黑暗人影微微动了动。
  “什么事?”
  “洁西,别让我为难。”
  “你应该告诉我的。”
  “我怎么讲呢?本来,我打算等想好一个婉转的办法再告诉你的。噢,老天!洁西”
  “嘘!”贝莱的声音又恢复耳语。“你是怎么发现的?你不想跟我说吗?”
  洁西翻身面对他。他可以感觉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正注视着自己。
  “伊利亚……”她的声音轻的像空气在飘,“他能听得见我们说话吗?那个东西?”
  “如果我们小声讲他就听不见。”
  “你怎么知道?说不定他有特别的耳朵,可以听到很小的声音。外世界人的机器人本事大得很,可以做各种事情的。”
  这一点贝莱也知道。提倡机器人的宣传总是强调外世界机器人各种神奇的功能,还有他们的耐力、他们特别的知觉,以及他们提供给人类社会那千百种新奇的服务。不过在贝莱看来,这种宣传等于自己拆自己的台。地球人反而因为机器人比自己优越而更讨厌机器人了。
  他轻声道:“丹尼尔不会。他们故意把他作成人型,他们要他的行为举止像人类,所以他只有人的知觉。”
  “你怎么知道?”
  “如果他的知觉比人更多更灵敏,他就会在无意中表现出非人类的反应,那么露出马脚的机会就更多了。那样他会做得太多,知道得太多。”
  “哦,也许吧。”两人沉默下来。
  过了一阵子,贝莱再度开口:“洁西,这件事你就随它去吧,等到……嘿,亲爱的,你发脾气是很不公平的。”
  “发脾气?噢,伊利亚,你真傻。我没生气呀,我是在害怕,我快吓死了。”她咕噜一声了口口水,紧紧抓住他的睡衣。
  他们静静拥抱着,贝莱原先那种被误解的感觉逐渐转成担心与关怀。
  “怎么会,洁西?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呀!他一点也不危险,我发誓他不会伤害人的。”
  “你不能摆脱他吗?”
  “这是局里的公事,我怎么摆脱?你知道我不可能的。”
  “是什么公事?告诉我,伊利亚。”
  “唉!洁西,你怎么搞了?”他伸手抚摸她的脸,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湿湿的。
  他小心的用睡衣袖子擦擦她的眼角。
  “嘿,”他柔声道:“你真像个小女孩。”
  “不管是什么事,你叫局里派别人去做嘛,求求你,伊利亚!”贝莱的口气变得强硬了点。“洁西,你做警察太太这么久,你应该知道,任务就是任务。”
  “那,为什么偏偏挑上你?”
  “朱里尔”他怀里的她身体一僵。“我就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朱里尔,叫他去找别人做这种讨厌工作?你太容忍了,伊利亚,这简直是”
  “好啦,好啦。”他安抚她。
  她沉默不语,身体微微颤抖。
  贝莱心想:她永远都不会了解的。
  自从他们订婚以后,朱里尔就成了他们夫妻间争执的对象。朱里尔是贝莱在市立行政院高两届的学长,也是朋友。毕业后,贝莱经过一连串性向测验和神经系统分析,正在等候分发至警察单位时,朱里尔不但早已做了警察,而且已经被调到便衣队去工作了。
  贝莱一路跟在朱里尔后面跑,但两人的地位却越来越悬殊。老实说,这也不是谁的错。贝莱有能力、有效率,但他缺少朱里尔所拥有的某种特质。朱里尔天生就是个行政人才。他很能在层级分明的官僚体系中应付自如。
  其实朱里尔并不特别聪明,贝莱知道。他有一些怪癖和毛病,比如说他有时会显的过分天真幼稚,每格一阵子就夸耀他那套中古主义论调。但是他跟大家都处的很好;他谁也不得罪;他接受命令时态度优雅从容,下达命令时态度温和又坚定。他甚至跟外世界人也处得很好,好到简直是卑躬屈膝了这点贝莱就绝对办不到。他只要跟他们处上半天,一定会怒气发作,虽然他从未真正跟外世界人说过话,不过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受不了的但他们信任他,这点使朱里尔对纽约市极具利用价值。
  在政府机关中,圆滑的交际手腕向来比个人能力要有用得多,因此朱里尔得以步步高升。当贝莱还是C五级的刑警时,他就已经升到局长了。贝莱对这种悬殊的对比并不特别愤恨不平,不过他到底是个人,遗憾之心总是难免的。反倒是朱里尔,他念念不忘两人过去的交情,常用一些奇怪的方式尽力帮助贝莱,想弥补自己的成功所造成的遗憾。
  好比这回,他指派贝莱跟R·丹尼尔合作,就是基于这种心态。这任务很艰钜,而且并不愉快,但毫无疑问的,它同时也意味着很大的升迁机会。虽然他那天早上口口声声说要贝莱帮忙,想藉此掩饰自己的意图,但贝莱明白,他其实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而这机会大可以给别人的。
  洁西看待事情的态度则跟贝莱不一样。过去有次类似的情况,她就曾说:“不是因为你那讨厌的忠诚度记录。我真是听腻了每个人都称赞你有责任感。有时候你也该替自己想一想啊!那些高关要员那个提过他们自己的忠诚度?”而此刻,贝莱睁着眼睛僵直躺着,等洁西冷静下来。他必须好好想一想。他必须澄清自己的疑虑。但愿这些混乱的思绪慢慢会有一条清晰的理路出来。
  洁西动了动,他感到床垫塌了下去。
  “伊利亚?”她的声音就在他耳畔。
  “什么事?”
  “你干嘛不辞职?”
  “别发神经了。”
  “为什么不呢?”突然间,她变的几乎有点急切了。“这样你就可以摆脱那个可怕的机器人了。你只要走进朱里尔办公室,跟他说你不干了就行了。”
  贝莱反应冷淡:“我不能办一个重要案子办到一半就辞职,我不能随自己高兴就把这整个事情像扔垃圾一样扔掉。这样一定会被降级的。”
  “就算如此,你还是可以想办法再爬上来的。你办得到的,伊利亚,你的能力足以胜任警察局好多不同部门的工作。”
  “政府机关不用因故被降级的人。到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人力劳工,你也一样。班特莱会失去所有可以继承的地位。我的天哪,洁西!你根本不了解这种事情。”
  “我在书上看过,我一点都不怕。”她喃喃道。
  “你疯了,真是疯了!”贝莱可以感觉到自己在颤抖。他脑中浮起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父亲,在颓败腐朽中死去的父亲。
  洁西重重叹了口气。
  贝莱压抑起伏的思绪,把洁西所挑起的话题抛至脑后。他念头一转,随即到自己所急欲追究的问题上来。
  “洁西,你一定要告诉我,”他坚定的说:“你怎么发现丹尼尔是机器人的?你凭哪一点认定的?”
  “呃”她才开口又停了。她已经好几次想要解释,却又说不下去。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鼓励她说出来。“拜托你,洁西,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只是这么猜而已,伊利亚。”她说。
  “洁西,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让你这么猜呀。你出门以前并没有想到他是机器人,对不对?”
  “对对。不过我总会想的……”
  “别这样,洁西,到底怎么回事?”
  “呃……你知道,伊利亚,我们在女性私用间会聊天。你知道她们聊天是什么都会说的。”
  贝莱心想:噢,女人!
  “总之,”洁西道:“谣言已经传遍全城了,一定的。”
  “什么传遍全城?”贝莱几乎有种打胜仗的感觉,洁西僵持了那么久,总算说了。
  事情终于有眉目了。
  “反正她们就是这么讲的。她们说,听说有个外世界机器人跑进城市里来了。这个机器人跟警方合作,样子就像人一样。她们还问我知不知道呢。她们聊的好开心,还问我:‘洁西,你们伊利亚晓不晓得这件事呀?’我也笑着回答她们:‘少胡说八道了!’”
  “然后我们去放映室,我不由的想起你的新同事。还记得你以前带回来的那些照片吗?就是朱里尔在太空城拍的,你带回来给我看看外世界人长什么样子。我忍不住想到你的同事长的就跟照片里的外世界人一模一样。我只是自然而然的联想到他就是那个样子。我心里好乱,我跟自己说,天哪!他在鞋店的时候一定被人认出来了,而且他还跟伊利亚在一起……于是我就说我有点头痛,赶快跑回来了。”
  “等一下,洁西,等一下,冷静点。你怎么会那么害怕呢?你并不怕丹尼尔本人嘛。你回来以后还敢面对他,你表现得很镇定很勇敢,你……”他突然住口,坐了起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睁大眼睛专注聆听着。
  他感觉到洁西在他身旁移动。忽然,他伸手摸到洁西的嘴,把它捂住。洁西用力挣扎,抓住他的手腕使劲的拉。他加强力道封住她的嘴。洁西轻声啜泣。
  “对不起,洁西。”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我刚刚正在注意听屋里的动静。”他边说边下床,套上暖暖的胶膜鞋。
  “伊利亚,你去那里?别走开!”
  “没事,我只是到门口去看看。”
  他绕过床尾,脚上的胶膜鞋踩在地板上,发出一种清柔的摩擦声。他将房门轻轻拉开一条缝,在门边等了好一阵子。没什么动静。屋里安静的只剩床上的洁西轻轻的呼吸声,他甚至还可以听见自己耳朵里血液流动的韵律。
  贝莱小心的把手伸出门缝,即使闭着眼睛他也摸到那个地方。他以手指扣住控制天花板亮度的小钮,以最轻最轻的力量旋转。天花板发出微微的亮光,光线很弱,起居室仍然隐没在半黑之中。
  不过,够了。这光线已够他看清他所要看的了。公寓大门紧闭,起居室悄然无声息。
  他关上控制钮,回到床上。
  这就是他所要的。他所疑虑的一切都有答案了。
  洁西问他:“有什么不对吗,伊利亚?”
  “没什么,洁西,没事,一切都很好。他不在这儿了。”
  “那个机器人?你是说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不,不是。他还会回来。在他回来以前,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什么问题?”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洁西噤不作声。
  贝莱开始咄咄逼人:“你说过你怕的要命。”
  “我怕他。”
  “不,这一点我们已经谈过了。你并不怕他,而且,你很清楚机器人是无法伤害人类的。”
  “我想……”她慢吞吞的说:“要是大家都知道他是机器人,可能就会发生暴动。我们会被人家杀掉。”
  “谁会杀我们?”
  “你知道暴动是什么样子。”
  “可是,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个机器人在那里,对不对?”
  “他们可能会发现的。”
  “你怕的就是这个,暴动?”
  “呃”
  “嘘!”他把洁西按到枕头上。
  接着,他贴在她耳边轻声说:“他回来了。现在好好听我说,洁西,不要出声。一切都很好。明天早上他就会离开,不会再回来了。而且不会有暴动,一切都平安无事。”
  他在对洁西说这些话时,心中几乎是满意了,几乎是完完全全满意了。
  没有暴动,什么都没有。不会被降级。他想。
  进入梦乡之前,他还在想:甚至不必调查谋杀案了,甚至连这件事也没有了,整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他终于睡着了。
  《钢穴》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七章 进入太空城
  警察局长朱里尔·安德比以优雅的手势小心翼翼地把眼镜片擦亮,然后架回鼻梁。
  贝莱想,这招可真高明。当你在思考着要说什么时,擦擦眼镜不但可以让你有事做,而且又不像点支烟斗那样叫人破费。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拿出烟斗,装了些粗质的菸丝。菸叶是地球上仍然种植的少数奢侈农作物之一,不过也快消失了。贝莱这辈子,只见菸叶涨价不见菸叶跌价,而配额也是越来越少,从末增加。
  朱里尔调整好眼镜,伸手摸了摸装设在办公桌一头的开关。开关启动,门便成为单向透明,可以维持一阵子。
  “他现在在哪儿?”朱里尔问。
  “他说要在局里到处看一看,我叫杰克陪着他。”贝莱点燃烟斗,小心地省着抽。
  朱里尔跟大部分不抽烟的人一样,很讨厌烟味。
  “你没跟杰克说他是机器人吧?”
  “当然没有。”朱里尔还是一副不太放心的样子。他的手漫无目的地拨弄着桌上的自动日历。
  “情况如何?”他问道,但眼睛却不看贝莱。
  “有点棘手。”
  “我很抱歉,伊利亚。”
  “你应该先告诉我,他的样子跟人一模一样。”贝莱忍不住有点冒火。
  “我没告诉你吗?”朱里尔显得很讶异,接着,他突然激动起来:“妈的!你应该知道呀!要是他看起来像R·山米那副德性,我还会叫你把他带回家吗?”
  “我知道,局长,可是我从没见过像他那种机器人,而你是见过的。我甚至不知道可以做出这种东西。我只是希望你事先提醒我一下而已。”
  “好,伊利亚,我道歉。我的确应该事先告诉你,你说得对。最近我动不动就莫名其妙乱发脾气,都是为了这码事,这一切一切,搞得我坐立不安、心烦意乱!他那个叫丹尼尔的东西是一种新型机器人,还在实验阶段。”
  “他自己跟我说了。”
  “哦,那么,就是这样。”贝莱有点紧张。现在,是时候了。他咬着烟斗刻意漫不经心地说:“R·丹尼尔已经安排让我去太空城一趟。”
  “去太空城?”朱里尔既吃惊又火大地抬起头来。
  “是。这是很合理的下一步行动,局长。我要去犯罪现场看看,问些问题。”
  朱里尔断然摇头:“我不认为这是好主意,伊利亚。我们都查过了,我不相信还能查出什么新的线索。而且他们那些人都很奇怪。温文儒雅!对付他们得用温文儒雅的手段。你没有这种经验。”
  他伸出胖嘟嘟的手摸摸额头,接着,突然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激动口吻说:“我恨他们!”
  贝莱也跟着大声起来。“妈的!难道我欢迎他们来吗?难道我高兴去那边吗?跟一个机器人同等地位已经够糟了,何况比他还低?不过话说回来,局长,如果你认为我的能力不足以担任这案子的调查工作,那么……”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伊利亚。问题不在你,在外世界人。你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
  贝莱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我看这样吧,局长,不如你也一道去好了。”他嘴上如此说,但心里却希望朱里尔不要去。
  果然,朱里尔的眼睛睁得好大:“不!伊利亚,我不去,不要叫我去!”他似乎是在控制自己别再往下说。他假笑一下,把声音放得平静一点:“你知道,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我已经积压了好几天的公事了。”
  贝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么,我建议你这样吧,等我到了那儿,你再透过影象传讯出现太空城好了。你知道,就只是一下子而已,也许到时候我会需要你的帮忙。”
  “呃,对,我想这样可以。”朱里尔的口气很不起劲。
  “好,就这么办。”贝莱点点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然后站起来。“我会跟你保持联络。”
  他走出局长办公室,故意放慢关门的动作,回头去看。朱里尔缓缓垂下头,把脸埋进搁在桌面上的肘弯里。贝莱几乎可以发誓说他听到了哭声。
  天哪!他震惊地想着。
  他走进大办公室,就近坐上一张桌角。桌后的同事抬起头来,向贝莱喃喃打了声招呼,然后又低下头去做事。贝莱没理他。
  他把烟嘴取下来吹一吹,再将烟斗插入桌上一个小型吸灰器,清除灰白的烟灰。
  他有点心疼地看看空空的烟斗,重新把烟嘴装好,然后收起来。又是一斗烟吸完了,永远消失了。
  他把刚才发生的事从头想一想。就某方面来说,朱里尔的反应并不令他意外。他早就料到朱里尔会反对他去太空城。朱里尔常说跟外世界人打交道有多困难、需要经验,即使琐碎的小事都必须小心应付,否则很危险等等。
  不过他却没料到朱里尔会这么轻易就屈服了。他原以为朱里尔至少会坚持陪他一起去的。以这作案子的重要性而言,其他的工作压力又何足挂齿呢?
  但这本就不是贝莱所要的,他要的正是他已得到的答覆。他要局长透过影象传讯在场目睹整个过程,以保安全。
  安全是个关键字眼。贝莱需要一个目击证人,而这个目击证人又是无法被立即消灭的。为了保障他自身的安全,他至少需要这种最小的保证。
  而朱里尔居然马上同意。贝莱想起他离开局长办公室时所听到的哭声或者是类似哭声的声音。他想:天哪!这案子已超出朱里尔所能负荷的了。
  贝莱正想得出神,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兴高采烈、语意不清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你又有什么屁事?”他狠狠问道。
  R·山米脸上还是那副一成不变的蠢笑。“杰克叫我告诉,丹尼尔已经准备好了,伊利亚。”
  “知道了,滚吧!”
  他皱起眉头,看着这个机器人的背影。让一个笨拙的金属机械随便不停地叫你的名字,还有什么比这种事更叫人火大?
  记得R·山米刚来时,他就曾向朱里尔抱怨过这一点,朱里尔则耸耸肩膀说:“我们哪能事事如意呢,伊利亚?民众坚持城里的机器人要装上高功能的友善线路。他很喜欢你,所以他才会以他所知道的最亲切的称呼叫你。”
  友善线路!目前所存在的任何类型机器人都不可能伤害人类。这是机器人学的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因为不采取行动而使人类受到伤害。”每个正电子脑的基础线路都牢牢输入了这道指令,绝对无法加以干扰取代,因此机器人根本没有必要再装上特殊的友善线路。
  然而朱里尔的话也没有错。虽然地球人对机器人的不信任心态很不合理,但机器人必须装置友善线路,就像机器人的脸必须做成微笑的样子是同一个道理。总之,在地球上必须如此。
  R·丹尼尔却从来不笑。
  贝莱轻轻叹了口气,站起来。他想:下一站是太空城或者,可能是最后一站了!
  纽约的警察以及某些高级官员,仍然可以在城市走廊上驾驶个人巡逻车,甚至行驶那些已经禁止行走的古代地下车道。多年来,自由派人士一再主张将这些车道改为儿童游戏场、新型购物区或者高速路带、平速路带的延伸。
  不过,要求“民安全”的强烈呼声仍然存在。他们对此持反对的立场,原因是:万一发生了地区设施无法扑灭的大火,万一能源线路及通气管路发生了严重损害,最重要的是,万一发生了大暴动,政府必须要有办法马上迅速动员全城的力量去应付。到时候这些车道就大有用处了。截至目前为止,仍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这些车道。
  在这次之前,贝莱就曾经驾车进入车道几次,但车道里空汤汤的凄凉景象总让他感到很沮丧。它彷佛跟温暖的、充满生命脉动的纽约离了百万公里远似的。他坐在巡逻车的操纵座上,而车道就像一条隐蔽空洞的长虫般在他跟前延伸。他随着弧度缓和的弯道一转,车道继续向前延伸。他不必看也知道,后面又跟着一条隐蔽空洞的长虫,它弯弯曲曲,彷佛没有尽头。车道里的光线很亮,但在一片死寂空洞中,光线是毫无意义的。
  坐在贝莱身旁的R·丹尼尔既无法打破这种死寂,也填补不了这种空洞。他漠然地直视前方,对空汤汤的车道就像对满是人潮的高速路带一样无动于衷。
  在巡逻车警号大作下,他们飞一般冲出了车道,逐渐转入城市走廊。
  城市走廊一些比较宽的路面上,仍然清清楚楚画了线,而且还比照古代道路的标线方式。不过,现在纽约除了巡逻车、救火车以及维修卡车之外,已没有其他车辆了,民众信心十足地在这些走廊上行走。贝莱的巡逻车尖叫着往前冲,前面的行人又气又急地忙着散开走避。
  人群的噪音涌来,贝莱感到呼吸轻松了些,但没有轻松多久。他们走了不到两百公尺,便转入通往太空城入口的走廊,噪音消失了。
  太空城的人在等他们。入口的守卫人员显然认得R·丹尼尔。虽然守卫都是人类,但他们却一点也不尴尬地向R·丹尼尔点点头。
  有个守卫朝贝莱走来,以僵硬而完美的动作向他敬礼。他身材高大、伸态严肃,不过却不像R·丹尼尔的外世界人体型那么完美。
  “长官,请让我看看你的证件。”他说。
  守卫很快却很仔细地看了一下证件。贝莱注意到他戴着肤色手套,两个鼻孔各装了一副很不显眼的空气过滤器。
  守卫又行了个礼,把证件还给贝莱。“这儿有个小小的个人私用间,如果你想沐浴,欢迎赏光。”守卫说完退回他的岗位。
  贝莱刚在想自己并没有洗澡的必要时,R·丹尼尔却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城市居民进入太空城以前,习惯上是要先沐浴的,伊利亚伙伴。”R·丹尼尔说:“你不知道这一点,所以我才告诉你,因为我明白,你一定不愿让自己或让我们感到不自在。另外我想提醒你,如果你要处理个人的卫生问题,也请在这儿解决。太空城里面没有这些设备。”
  “没有卫生设备?”贝莱大吃一惊:“怎么可能?”
  “当然有。我的意思是说,没有给城市居民使用的卫生设备。”贝莱脸上明显露出惊愕与充满敌意之色。
  R·丹尼尔说:“情况如此我很遗憾,但这是一种习俗。”贝莱不再置一词地进入个人私用间。他没有看到,但却感觉到R·丹尼尔也跟着进来了。
  他想:监视我?看我有没有把城市的脏东西洗干净?
  在一阵狂怒中,他想起自己的计划。这次来太空城,他要给外世界人一个“惊喜”,这也等于是让自己对着,危机重重。但此刻,他已不在乎什么危险了。
  私用间很小,不过设备齐全,非常非常洁净。
  空气中有股浓烈的气味。贝莱嗅了嗅,一时之间有点困惑。
  接着他想到:臭氧!他们用紫外线在照射这个地方。
  有个小小的指示灯一明一灭地连闪几下,然后稳定下来一直亮着。指示灯上标明:“请来宾除去所有衣服,包括鞋子,将其放置于下面容器内。”
  贝莱勉强照指示去做。他解下爆破及带,脱好衣服,再把它们围在赤裸的腰上。很沉重,感觉不太舒服。
  容器关上,他的衣服鞋子不见了。指示灯熄灭,前面又亮起一个新的指示灯。
  “请来宾处理个人卫生问题,然后使用箭头所指示的沐浴设备。”
  贝莱觉得自己好像装配线上的一部工具机,正被某种力量操纵着进行装配的工作。
  他进入淋浴室,第一个动作便是抽出防湿套将爆破密密包住。因为经常练习,他有把握可以在五秒之内抽出来射击。
  淋浴室里没有门柄或钩子可以挂,甚至连莲蓬头也看不到。他只好把放在门边的角落。
  另一个指示灯亮了:“请来宾双臂前伸,站在中央圆圈内的指定位置。”
  当他站进那个小小的凹洼处时,指示灯熄灭了。灯一熄,一股股强劲的泡沫状液体从天花板、地板及四周墙壁射到他身上来。他甚至感觉到水从他脚底下冒出来。这种淋浴整整进行了一分钟,他的皮肤因热气及水压的混合冲激而变得通红在热腾腾的水雾中,他的肺部拼命缩张着吸取空气。接下来又是整整一分钟的低压冷水冲刷,最后是一分钟的热气,让他吹得全身干燥,清爽舒适。
  贝莱捡起爆破枪带,发现它们也是干燥的、热烘烘的。他扣好带,走出淋浴室,一眼就看见机、丹尼尔正好也从隔壁的淋浴室走出来。当然了!R·丹尼尔虽然不是城市居民,但他身上也积满了城市的污垢。
  看到R·丹尼尔,贝莱不自觉地把视线移开。接着他随即想到,毕竟R·丹尼尔的生活习惯与城市居民不同,于是他勉强又把视线转回来。跟前的景象令他嘴角一牵,彷佛略带笑意。原来R·丹尼尔跟人类相像的部分并不只限于脸和手而已,他是整个的像,整个身体都完全柑像。
  贝莱朝刚才进入私用间的相反方向走去。他的衣服已摺叠得整整齐齐在等着他。
  它们散发着一股暖暖的、干净的气味。
  有个指示牌写着:“请来宾穿回衣服,将手放入指定的凹陷处。”
  贝莱照指示做了。他把手放进凹陷处,当他接触到那干净的乳白色表面时,清楚感觉到中指尖一阵刺痛。他急忙抽回手,发现手上有一滴鲜血流了出来。他看着,血很快便止住了。
  他把血滴甩掉,捏捏手指。即使他用力挤压,血也不再流了。
  显然,他们是在分析他的血液。他突然感到非常焦虑不安。他相信,警察局的医生对他所做的年度例行健康检查,绝对没有来自外太空些冷漠无情的机器人制造者这么彻底周详、经验老到。但这并不是他所想要的,他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会检查出什么。
  等待的时间对贝莱而言相当漫长,终于,只是灯亮了起来,上面只显示了几个字:“来宾请向前走。”
  贝莱长长吸了一口气,安下心来。他往前走,通过一条拱道。接着,前方突然出现两根金属棒向他逼近,发光的空中出现几个字:“来宾请止步!”
  “这是搞什么鬼”贝莱不禁叫了起来。怒火令他忘记自己仍然在个人私用间里。
  R·丹尼尔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我想,这些探测器是发现某种能源了。你带着爆破枪吗,伊利亚?”
  贝莱急速转身,满脸通红。他试了两次,声音还是有点沙哑,不太自然:“不论在上班或下班时间,警官都应随身携带爆破枪。”
  从十岁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在个人私用间里开口说话。他上回在私用间说话,是因为不小心踢痛了脚趾而不自觉地抱怨了几句,当时波里斯舅舅也在场。回家后,他舅舅狠狠打了他一顿,严厉教训他在公共场所必须有教养、守规矩。
  “访客是不准武装的。”R·丹尼尔说:“这是我们的规矩,伊利亚。即使你们局长,他来到此处时也得把留下。”
  在其他任何情况下,贝莱大概一定会马上转身就走,离开太空城,离开这个机器人。但现在,他已经气得几乎发狂,他等不及想赶快完成心里的计划,藉此尽复前仇、尽雪前耻。
  虽然,早期那种较严密的健康检查手续已被这种较客气的方式所取代,但他还是了解那种感觉了,他可以深切的、完完全全了解,发生在他童年时那场封锁线暴动,就是这种愤怒的感觉所导致的。
  贝莱边想边解下枪带。R·丹尼尔从他手上接过去放进墙上一个凹槽,有层薄薄的金属片滑下来把它封住。
  “请把你的大拇指放进这个洞里,”R·丹尼尔说:“等一下就只有你的拇指能打开它了。”
  贝莱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似的不自在。就算刚才在淋浴室里,他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赤裸不自在。他经过先前出现金属棒拦阻他的地方,最后终于走出个人私用间。
  他又回到走廊里来了,可是走廊的气氛很奇怪。前面的光线性质十分罕见。他感到脸上有股空气拂过,他直觉地以为是有一辆巡逻车驶过身边。
  R·丹尼尔大概看出他不自在的表情了。他说:“实际上我们已经在开阔的天空下了,伊利亚。这里的一切都是自然的,没有经过人工调整。”贝莱想吐。外世界人对来自城市的人体采取如此严厉的防范措施,接着却居然又把旷野中的脏空气吸入肺里,这怎么可能?他缩紧鼻孔,好像想阻挡空气进入身体里似的。
  R·丹尼尔说:“我相信你会发现外面的空气无害人类健康。”
  “好吧。”贝莱无力地说。
  气流冲击他的脸,搞得他很烦恼。其实气流是很和缓的,而且是一阵一阵的。
  接着,更糟的事来了。走廊出口外呈现苍蓝之色,强烈的白光笼罩四力。贝莱曾见过阳光。有回他当班的时候,曾到过自然日光室。但在那种地方,四周有防护玻璃密封起来,太阳经过折射以后变成普通的发光体。而这里,一切都暴露在空气中。
  他不自觉地抬头看看太阳,接着随即移开视线。他连连眨动双眼,只觉两眼昏花,眼泪都流出来了。
  有个外世界人朝他们走来。贝莱感到焦虑不安。
  R·丹尼尔走向前去跟对力打招呼、握手。外世界人转向贝莱说:“先生,请跟我来好吗?我是汉·法斯托夫博士。”
  进入圆顶屋之后,情况好了一点。贝莱睁大双眼,惊奇地看着这间屋子。屋内的房间面积之大是他前所末见的,而空间的分配也是任意运用。不过,他很庆幸又感觉到人工调节空气了。
  法斯托夫坐下来,翘起长腿。“我猜你大概比较喜欢这种空气,不喜欢有风的自然空气吧!”
  他似乎挺友善的。这个外世界人额头上有细细的皱纹,眼睛底下和下巴的皮肤有点松垂。他的头发稀稀疏疏,不过却不见灰白的发丝。他有一对大大的招风耳,使他看起来丑丑的、很有趣,让贝莱觉得自在多了。
  其实那天早上,贝莱曾把朱里尔怕的那些太空城照片又拿出来看了一次。当时R·丹尼尔刚安排好这趟太空城的会面,贝莱满脑子都是跟外世界人实际见面的情形。这跟隔着好几公里透过载波器与他们通话的情况是大不相同的过去,贝莱曾有好几次跟外世界人通话的经验。
  大致说来,照片上的外世界人就像胶卷书上偶尔出现的外世界人插图一样: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红发、神色严肃而冷漠。譬如说,就像R·丹尼尔。
  当时R·丹尼尔把照片上那些外世界人的名字一一告诉贝莱。
  贝莱突然指着照片,很惊讶地说:“这不是你吗?”
  R·丹尼尔回答他:“不是,伊利亚,那是我的设计人,沙顿博士。”他说这话时非常冷静,不带一丝感情。
  “你是依照你的造物主形象创造出来的?”贝莱以挖苦的口吻问道,不过R·丹尼尔并没有反应,其实贝莱也不指望他会有什么反应。据他所知,在外世界里,圣经流传的层面是极其有限的。
  现在贝莱看着汉·法斯托夫,他的外表跟外世界人的标准长相很不一样,身为地球人,贝莱对这点真是感激万分。
  “你要不要吃东西?”法斯托夫指着他们三人中间的桌子问他。
  桌上只有一钵色彩鲜艳的圆球体,贝莱有点吃惊。他还以为那钵圆球体是装饰品呢。
  R·丹尼尔向他解释:“这是种植于奥罗拉世界的自然植物的果实。我建议你试这种,它叫作苹果,美味闻名。”
  法斯托夫微笑着:“当然,R·丹尼尔所说的并不是亲身经验,不过他说的没错。”
  贝莱拿起一个苹果放到嘴边。苹果表面是青红色,摸起来冰凉凉的,散发着一股清新怡人的微香。他张口一咬,尝到一种意想不到的酸甜果肉滋味,牙齿差点都软了。
  他小心翼翼地咀嚼着。当然城市居民在配给食物的范围内,也吃得到自然食品。
  他自己就常吃自然肉类和面包。但这种食物多少总是经过处理的。它被煮过,或者磨碎、混合、调整过。如今,所谓的水果,正确说来应该是以果浆或腌渍的形式供人食用。而他现在手里所拿的,却是直接来自一个行星的泥土中。
  他想:但愿他们至少曾把它洗过。
  他又想到,外世界人的清洁慨念真是矛盾。
  法斯托夫说:“让我稍微明确地介绍一下我自己吧。在太空城这边,我负责主持沙顿博士谋杀案的调查工作,就像安德比局长负责主持城市那边的调查工作一样。如果我能以任何方式协助你,我随时都乐意去做。我们跟你们一样,急着想把这件事悄悄解决,并且不再让类似的事件发生。”
  “谢谢你,法斯托夫博士。”贝莱说:“我很欣赏你的态度。”
  他想,寒暄到此为止。他一口咬进苹果核,黑黑的小核粒跳进他嘴里。他不自觉一吐,小黑粒飞出来掉到地上。要不是坐在他对面那个外世界人赶紧把脚移开,恐怕核粒早就击中人家的脚了。
  贝莱脸一红,赶紧弯下身去。
  “没关系的,贝莱先生。”法斯托夫亲切地说:“别管它了。”
  贝莱坐直身体,很小心地把苹果放下。他不自在地想,等他离开以后,那些掉在地上的小东西就会被管子吸起来,这整钵水果会被焚毁,或是扔到太空城外很远的地方。他待过的这个房间会喷消毒药水。
  他以唐突来掩饰自己的窘态。“请你答应我,邀请安德比局长透过影象传讯来参加我们的会议。”
  法斯托夫的眉毛高高扬起。“如果你希望如此,当然可以。丹尼尔,请你接上线路好吗?”
  贝莱僵直坐着,终于,房间一角的平行六面体逐渐显出朱里尔·安德比局长和办公桌一部分的影象。就在这时,贝莱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减轻了,他发现自己突然好爱眼前这个熟悉的人影,他好渴望回到那个办公室,或是回到城市里任何地方。就算回到最糟糕的泽西区酵母培育厂也无所谓。
  既然目击证人已经出现,那么,是时候了,没有理由再拖下去了。
  贝莱开口说道:“我想,我已经解开沙顿博士的死亡之谜。”
  他瞥见朱里尔跳了起来,像疯子一样伸手去抓(这回抓住了)差点失手掉落的眼镜。朱里尔站起来,头部超出影象传讯机的范围不见了,于是他只好坐下,涨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法斯托夫博士把头一歪,以较为平静的动作表现他的惊讶。R·丹尼尔则仍然面不改色。
  “你的意思是说,”法斯托夫道:“你知道凶手是谁?”
  “不,”贝莱说:“我的意思是,根本没有谋杀案。”
  “什么?”朱里尔尖叫道。“别紧张,安德比局长。”
  法斯托夫举起一只手向朱里尔示意,接着再转向贝莱:“你是说,沙顿博士还活着?”
  “没错,先生,而且我相信我知道他在哪里。”
  “在哪里?”
  “在那里!”贝莱坚定地指着R·丹尼尔·奥利瓦说。
  《钢穴》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八章 大胆的指控
  贝莱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的心脏在咚咚乱跳。有那么一阵子,时间似乎暂时冻结了。R·丹尼尔依然面无表情。法斯托夫露出极自持的、微微的惊愕之色。
  不过,贝莱最在乎的还是朱里尔的反应。影象传讯机总是有点闪动,转化作用并不很理想,朱里尔的脸看起来有点失真。在这种不完美的显象作用下,再加上眼镜的遮掩,让人只看见朱里尔瞪大着双眼,却看不清他的眼神。
  贝莱心想:别崩溃,朱里尔,我需要你。
  其实,他并不认为法斯托夫会有什么仓促的举动,或者情绪会有所波动。他曾在某本书上看过一段内容,这段内容说,外世界人并没有宗教,但却有一套行为哲学,那就是崇尚理智。他相信这种说法,而且决定据此来评断外世界人。他们绝不会冲动,当他们做任何决定或采取任何行动时,一定会慢慢来,而且是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
  如果他是单独一个人跟他们在一起,然后说出他刚才所说的那些话,那么他敢肯定,自己是再也不可能回到城市里了。外世界人的行事作风是冷酷无情的。对他们而言,他们外世界人的计划远比一个城市居民的生命亟要得多了。他们会向朱里尔·安德比捏造某种理由。也许他们会把他的体交给朱里尔,然后摇摇头说,这是地球人再次的阴谋行动。朱里尔会相信他们的话。他天生就是这样。就算他很恨外世界人,这种恨也只是因为恐惧而来。他不敢不相信他们。
  正因为如此,所以朱里尔必须充当这事件的目击证人,而且,他还必须安全地处于外世界人那套计算精确的防护措施范围之外。
  “伊利亚,你完全搞错了!”影象传讯机里的朱里尔结结巴巴地说:“我亲眼见过沙顿博士的尸体。”
  “你看到的是某种东西烧焦的残骸,人家跟你说是沙顿博士的尸体。”贝莱大胆反驳。他想起朱里尔那副摔破的眼镜。朱里尔摔破眼镜,出乎外世界人意料地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不,不!伊利亚,我认识沙顿博士,跟他很熟。他的头并没有受伤,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他的尸体。”朱里尔不安地摸摸眼镜,好像他也记起摔破眼镜的事情来。“我仔细看过他,很仔细看过的。”
  “那又怎么样,局长?”贝莱指着R·丹尼尔说;“他的确很像沙顿博士,不是吗?”
  “是,很像,像他的雕像。”
  “局长,没有表情的样子是可以伪装的。假定你看见的那个被轰死的人是机器人你说你很仔细看过体,那么你可曾仔细检查被轰破的部位,它焦黑的伤口是真正皮开肉绽的有机组织,还是在已熔解的金属上蓄意再施加一层碳化?”
  朱里尔似乎对他的叙述感到恶心:“你越说越离谱了!”
  贝莱转向外世界人:“法斯托夫博士,你愿不愿意把体挖出来检查?”
  法斯托夫微微一笑:“一般情况下,我们并不反对这么做,贝莱先生。然而,我们是不把死人埋葬入土的,我们的习俗是火化。”
  “真方便。”贝莱说。
  “可否请你告诉我,贝莱先生,”法斯托夫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结论?”
  贝莱想:这家伙还没放弃。如果可能,他要硬着头皮干到底。
  “这并不困难。”他说:“模仿机器人不只是装出一副固定不变的表情、以不自然的方式说话而已,另外还有其他地方要注意。问题就在你们这些外世界人太习惯机器人了。你们几乎已经把它们完全当人类看待,你们已经看不出两者之间的差异。但在地球上,情况就不一样了。我们很清楚机器人是什么东西。第一,R·丹尼尔太像人类,不像机器人。我对他的第一个印象是,他是个外世界人。但他说他是机器人,我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自己的心态调整过来。当然,这是因为他根本就是个外世界人,不是机器人。”
  R·丹尼尔插嘴道:“我告诉过你,伊利亚伙伴,我的设计是为了在人类社会中暂居一席之地。我是被刻意做得与人相像。”
  虽然身为众人争论的主题,但他的表情仍一如往常,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是吗?”贝莱道:“甚至连隐藏在衣服里面的身体也做得一模一样?甚至连某些对机器人而言毫无用处的器官也加以复制?”
  朱里尔突然开口:“你怎么知道?”
  贝莱脸红了:“我是在个人私用间忍不住注意到的。”
  朱里尔一脸震惊。
  法斯托夫说:“你一定知道,要让他发挥效用,就必须完全相像。对我们的目标而言,半像不像等于完全不像。”
  “我可以抽烟吗?”贝莱突然问道。
  一天抽三次烟简直是荒谬的奢侈行为,但他正陷入危险万分的急流中,需要烟来救命。毕竟,他正在跟外世界人进行唇枪舌战,他要把他们的谎言强塞回他们嘴里去。
  “抱歉,我宁可你不抽。”法斯托夫说。
  “宁可”二字坚定有力,含有命令的意味,贝莱感觉到了。他把烟斗收回去。平常获准抽烟是当然的事,所以他刚才早把烟斗拿在手中。
  当然不可以,他不悦地想着。这是显而易见的。朱里尔自己不抽烟,所以没有事先提醒他。当然,在他们干净卫生的外世界里,他们不吸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人类的恶习。怪不得他们那个该死的R·丹尼尔所说的C/Fe社会可以接受机器人。怪不得R·丹尼尔能假装机器人假装得如此维妙维肖。本来嘛,外世界那些人根本都是机器人。
  “跟人类完全相像只是许多疑点之一而已。”贝莱开口:“当我带他回家的时候,我所居住的那一区差点发生暴动。而阻止暴动发生的人正是他,”他无法称他为R·丹尼尔或沙顿博士,只好用手一指,“他用爆破枪对准人群,遏阻了这场暴动。”
  “我的天!”朱里尔急道:“报告上说是你!”
  “我知道,局长,”贝莱说:“报告是根据我所给的资料填写的。我不希望报告上记录有个机器人持爆破枪威胁人类的性命。”
  “不,不,当然不能记录!”朱里尔显然吓坏了。他倾身向前,查看影象传讯机显象范围之外的某种东西。
  贝莱猜得到他在干什么。朱里尔正在检查仪表,看传讯机有没有被装上窃听设备。
  “这也算是你论证中的一点?”法斯托夫问。
  “当然。机器人学的第一法则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
  “R·丹尼尔并没有伤害任何人。”
  “不错。事后他甚至还表明过,不管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开。但是,就算他真的不会开,我也没听说过有哪个机器人违反第一法则到了威胁要射杀人类的地步。”
  “哦,你是机器人专家吗,贝莱先生?”
  “不是。不过我修过一般机器人学及正电子脑分析。我对机器人略知一二。”
  “很好。”法斯托夫欣然接口道:“你知道,我是机器人学专家,我可以肯定告诉你,机器人的思考是完全直接演绎自宇宙实存的一切。它并不了解第一法则所代表的精神,只认识字面上的意义。你们地球的简单型机器人所遵循的第一法则,可能已附加了许多安全措施,所以,它们不可能做出威胁人类的行为。但是,像机、丹尼尔这种先进型机器人,却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想,如果我对当时的情况推断得没错的话,丹尼尔以威胁的方式阻止暴动是必要的。他的用意是在防止人类受到伤害。他是在遵守第一法则,不是违反它。”
  贝莱心里有点恐惧,但外表却强自镇定。情况越来越不好应付了,不过他一定要跟这个外世界人一较高下,他不会输给他的。
  他说:“也许你对我的每一点论证都能提出反驳,但我所说的仍然是事实。昨天晚上我们在讨论这件所谓的谋杀案时,这个自称是机器人的人声称,他之所以能够担任刑警,是因为他的正电子脑线路中装置了一种新的动机驱策力。你看多奇怪,一种驱策力,寻求正义!”  “我可以证明这是事实。”法斯托夫说:“这是三天以前,我亲自监督装置在他的线路上的。”
  “正义驱策力?法斯托夫博士,正义是抽象名词,只有人类才可能使用这种名词。”
  “如果你说,这是公平对待每个人的意思,是坚持公道或诸如此类的事情,如果你用这种方式来界定‘正义’的定义,那么,我承认你说得对,贝莱先生,它是一个抽象的名词。人类对抽象意念的了解,在我们目前的知识基础下,还没办法植入正电子脑中。”
  “那么,你是以以一个机器人学专家的立场承认这一点了?”
  “对。问题是,R·丹尼尔所使用的‘正义’二字,是什么含意?”
  “从我们的谈话内容来看,他的意思正是你、我以及任何一个人类所认知的意思,但却不可能是机器人所能了解的意思。”
  “贝莱先生,你何不直接叫他界定这个名词的意义呢?”贝莱的信心有点动摇了。他转向R·丹尼尔。“怎么样?”
  “啊!伊利亚?”
  “你对正义所下的定义是什么?”
  “伊利亚,正义就是在充分执行所有法律规定的情况下,所存在的东西。”
  法斯托夫点点头:“贝莱先生,就一个机器人而言,他这定义下得很好。充分执行所有法律规定的意愿已经设定在R·丹尼尔的线路上了。正义对他来说是个具体名词,它是以法律的执行作为基础,而法律执行的前提是有明确而特定的法律存在。这一点也不抽象。人类从抽象的道德观点来看,可以看出有些法律可能是恶法,执行这种法律会违反正义原则。你认为呢,R·丹尼尔?”
  “违反正义原则的法律,”R·丹尼尔平静地说;“是言词上的一种矛盾。”
  “对机器人而言是如此的,贝莱先生。你知道,你所谓的正义和R·丹尼尔所谓的正义绝不能混为一谈。”
  贝莱突然转向R·丹尼尔。“你昨晚曾经离开我的公寓。”
  “对,我离开过。”R·丹尼尔说:“如果我离开时吵醒了你,我很抱歉。”
  “你去哪里?”
  “男性个人私用间。”
  一时之间,贝莱大为震惊。他早已断定就是这么回事,却没料到R·丹尼尔会自己说出来。他觉得信心又流失一部分了,但他仍然坚持他的立场。
  朱里尔正聚精会神注视着他们,他镜片后那双眼睛,一下看看这个,一下又看看那个。
  现在,贝莱已无退路,他一定要坚持他的论点,不管他们用什么诡辩来对付他都没用。
  “当我们到达我所居住的那一区时,他坚持要跟我一道进人个人私用间。”贝莱说:“他的理由叫人难以相信。到了晚上,他又离开公寓去个人私用间,这一点他刚才已经承认了。如果他是人,那么他绝对有理由、有权利去个人私用间。但是,很显然的,一个机器人老是往个人私用间跑实在毫无意义。唯一的结论就是,他是人!”
  法斯托夫点点头,似乎一点也没有被推倒的样子。“这很有趣。”他说:“我们不妨问一下丹尼尔,看他昨晚去个人私用间是为了什么。”
  朱里尔俯身凑近影象传讯机:“对不起,法斯托夫先生,”他嗫嚅地说:“这不太好吧”
  “没关系,局长。”法斯托夫微抿薄唇,看起来似笑非笑的,“我相信丹尼尔的答覆不会让你或贝莱先生尴尬的。丹尼尔,你何不告诉我们呢?”
  R·丹尼尔说:“伊利亚的太太洁西昨晚离开公寓时对我还很友善。显然,她并没有怀疑我不是人类。但她回来时却已知道我是个机器人。很明显的,这消息的来源是在公寓之外。由此可见,我跟伊利亚的谈话已经被人听到了,否则外界不可能知道我的秘密。伊利亚告诉我,公寓的隔音设备很好。我们在屋子里低声交谈,一般的窃听力法是听不见我们谈话内容的。不过,大家都知道伊利亚是刑警。如果城市里果真有某个阴谋团体存在,其组织严密到可以设计谋杀沙顿博士,那么他们也很可能知道伊利亚已奉命主办谋杀案的调查工作。由此推论,他的公寓里可能非常可能已经被装设了定向电波侦测器。在伊利亚和洁西就寝之后,我曾尽可能把公寓仔细搜查一遍,但却没有发现传送器。这使得情况复杂起来。就算没有传送器,用定向二重光束器也可以窃听,不过这需要相当精密的设备。有了这层分析,才导致以下的结论。在城市里,有个地方是人们可以在里头做任何事而不会受到干扰或查问的,那就是个人私用间。你甚至可以在里头架设二重光束器都没关系。在个人私用间里,你有绝对的隐私,这习俗具有很强的约束力,不管你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看你一眼。而伊利亚那一区的个人私用间离他的公寓很近,所以距离因素并不重要。只要一只手提箱型的二重光束器就行了。我是去个人私用间检查的。”
  “你发现了什么?”贝莱迅即问道。
  “什么都没有,伊利亚,没发现二重光束器。”
  “那么,贝莱先生,”法斯托夫说:“你认为这合不合理?”
  贝莱先前那种不肯定的感觉反而消失了。他说:“到目前为止,听起来似乎很合理,但却绝非天衣无缝。他并不知道,我太太是从哪里,在什么时候知道这个消息的。她知道他是个机器人是离开公寓后不久的事情。而在她知道这件事之前几个小时,谣言早就已经满天飞了。所以说,他是机器人这件事,不可能是因为别人窃听我们昨晚的谈话而露出去的。”
  “虽然如此,”法斯托夫博士说:“我想,他昨晚去个人私用间还是合情合理的。”
  “好,那下面这件事又做何解释?”贝莱急切反驳道:“这消息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如何露出去的?城市里有外世界机器人这件事,怎么会四处流传?据我了解,此事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安德比局长,一个就是我,而我们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局长,局里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吗?”
  “没有,”朱里尔焦急地说:“甚至连市长都不知道。只有我们知道,法斯托大博士。”
  “还有他!”贝莱用手一指。
  “我?”R·丹尼尔问道。
  “难道不是吗?”
  “我一直都跟你在一起,伊利亚。”
  “你没有!”贝莱厉声叫道:“在我们回到我的公寓之前,我在个人私用间待了半小时以上。那段时间我们两个完全没有接触。而你,就是那个时候跟你们城市里的组织联络上的。”
  “什么组织?”法斯托夫与朱里尔几乎同时问道。
  贝莱从椅子上站起来,转向影家传讯机:“局长,我要你注意听我以下所讲的话。如果有什么不对之处,请告诉我。据说,有件谋杀案发生了,在一种很奇怪的巧合下,谋杀案正好发生在你进太空城去赴被害人约会之时。他们让你看了一具假定是人体的体,然后就把体处理掉,以致无法做进一步的检验。外世界人坚称凶手是地球人,然而,他们这项指控之所以成立的唯一根据,却是假定有个地球人独自离开城市、越过乡间,在夜里潜入太空城。你应该很清楚,局长,这是多么不可能的事。接着,他们派了一个假定是机器人的机器人进入城市。事实上,这是他们片面的决定,他们坚持要派他来。这个机器人进入城市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爆破威胁一群人类。然后,他们就开始散布谣言说,有个机器人跑进城里来了。而且这谣言还说得特别明白,洁西告诉我,大家都知道他是跟一个警察合作办案的。如此一来,过不了多久大家都会知道,拿爆破威胁人类的就是这个机器人。现在,谣言说不定已经传到乡间的酵母培育区,甚至长岛的水栽工厂,人人都晓得有个会杀人的机器人在城市里到处乱跑。”
  “噢,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朱里尔喃喃叫道。
  “可能,局长!事情就是这样。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没错,城市里的确有一个阴谋团体,不过这个阴谋团体却是来自太空城。外世界人要谋杀案,他们要暴动发生,他们要太空城受到攻击。事情越糟,就表示他们办得越漂亮接下来太空船就可以降落地球、占领城市了。”法斯托夫温和地说道:“早在二十五年前封锁线上那场暴动,我们就有这种藉口了。”
  “当时你们还没准备好,现在你们准备好了。”贝莱的心脏在狂跳。
  “你归咎在我们身上的阴谋十分复杂,贝莱先生。如果我们要占领地球,我们大可用比较简单的方法。”
  “恐怕办不到吧,法斯托大博士?你们这个所谓的机器人曾经跟我说过,在你们外世界,大家对地球的看法并末产生共识,我想他说的是事实。也许,你们自己的人民不能接受你们公然强行占领地球的行为。也许,制造某个事件是绝对必要的。而这个事件还必须够好、够耸动。”
  “比方说谋杀案,嗯?是不是?而且还必须是个假谋杀案。你该不会说,我们为了制造这个事件,真的杀了我们自己的人吧?”
  “你们制造了一个外表像沙顿博士的机器人,把他轰‘死’,然后把机器人的残骸交给安德比局长过目。”
  “接下来,”法斯托夫接着说:“因为我们已经利用R·丹尼尔冒充课杀案中的沙顿博士,所以我们就必须让沙顿博士冒充R·丹尼尔,参与假谋杀案的调查工作。”
  “没错,正是如此。”贝莱说:“我在证人面前揭穿你们的阴谋,而这个证人本身并不在此地,你们无法杀他灭口。另外,这个证人位居要职,纽约政府和华府都会相信他的证词。我们会准备好对付你们的,我们知道你们的意图是什么。如果必要的话,我们的政府会直接向你们的人民揭发这场阴谋。我不相信他们可以忍受这种星际间的强暴行为。”
  法斯托夫摇头:“请不要这样,贝莱先生,你越说越离谱了。你这些想法实在叫人吃惊。现在,假定只是假定而已,假定R·丹尼尔真的是R·丹尼尔。假定他真的是机器人。假定如此,那么局长所看到的体当然就是真正的沙顿博士了,对不对?如果那真体是另一个机器人就很不合理了。局长曾亲眼见过正在制造中的R·丹尼尔,他可以证明R·丹尼尔确实只有一个。”
  “关于这一点,”贝莱顽强地说:“局长并非机器人专家。你们可能有十个像这样的机器人,谁知道呢?”
  “请不要离题,贝莱先生。假如R·丹尼尔的确是R·丹尼尔,那又怎么办?你整个推理结构岂不是要崩溃了?你所构思的这出闹剧和匪夷所思的星际阴谋,可还有任何进一步的基础可以成立?”
  “假如他是机器人?他根本就是个人……”
  “然而你并末实际查证此事,贝莱先生,”法斯托夫说:“要区别一个机器人即使是非常像人的机器人和人类有何不同,你毋需苦心费神地从他的言谈举止等小地方去做不可靠的推理。你可以用一些很简单的方法,譬如说,你有没有试过用针去扎R·丹尼尔?”
  “什么?”贝莱的下巴垮了下来。
  “这是一种简单的实验,另外还有一些比较困难的实验。他的头发和皮肤看起来像是真的,但经过适度放大以后就不一样了。还有,他似乎是在呼吸,尤其是当他使用空气说话时更像是在呼吸,但你可以发现他的呼吸是不规律的,他会停止呼吸数分钟之久。你甚至还可以测量他呼出来的气体当中二氧化碳的含量。你可以抽取血样。你可以检查他手腕上有没有脉搏,或者衬衫底下有没有心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贝莱先生?”
  “你不过说说罢了,”贝莱开始不安起来,“我不会上当的。就算我试着做这些实验,你想,这个所谓的机器人会让我拿着皮下注射器、听诊器或显微镜,把他当实验品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完全明白。”法斯托夫说着,朝R·丹尼尔微微做了个手势。
  R·丹尼尔摸摸自己的右手衣袖,袖子的反磁性接合处随即分开了出来。这条光滑、结实的手臂,分明就是人类的肢体。连皮肤上短短的铜色汗毛,不管是疏密的程度或分布的位置,都和人类一模一样。
  “然后呢?”贝莱说。
  R·丹尼尔伸出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右手中指指尖。贝莱一时之间搞不清楚他究竟要玩什么把戏。
  然而,就在顷刻间,当衣袖的接合处因为反磁性区作用受阻而分,整条手臂也分为两半。
  在一层薄得像肉般的材质下面,是一些暗灰蓝色的不钢条、电线还有关节。
  “你愿意进一步检查丹尼尔的构造吗,贝莱先生?”法斯托夫很有澧貌地问。
  贝莱几乎听不见法斯托夫的话,他耳中轰然作响。朱里尔突然爆出的尖声怪笑迥汤在他四周。
  《钢穴》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九章 一线生机
  几分钟过去了,朱里尔神经质的大笑声逐渐消失,贝莱耳中尽是轰轰巨响。圆顶屋以及屋内的东西在跟前摇晃不止,贝莱的时间感也忽近忽远,刹那间变得模糊起来。
  终于,他回过神,发现自己正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他总算清楚意识到有一段时间已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影象传讯机变得白茫茫的,看不见任何影象。朱里尔已经消失了。R·丹尼尔坐在他旁边,正捏着他裸露的手臂。贝莱看见自己被捏过的皮肤下面,被植入了一小截暗色的、很细小的皮下注射剂。他看着,皮下注射剂逐渐消失、扩散,渗入细胞间液,进入血液及邻近细胞,最后到他全身细胞。
  他逐渐清醒,回到现实之中。
  “你觉得好点了吗,伊利亚伙伴?”R·丹尼尔问道。
  贝莱觉得好多了。他缩了缩手臂,R·丹尼尔随之放开。他拉下袖子,环视四周。
  法斯托夫博士仍坐在原位,不起眼的脸上微微带笑。
  “我刚才是不是晕过去了?”贝莱问。
  “可以这么说。”法斯托夫博士说:“我想,你恐怕是受到相当大的震撼。”
  贝莱清晰亿起刚才的事来了。他迅速拉过R·丹尼尔的手,用力掀开袖口来检查。
  这机器人的肌肉摸起来软软的,但肌肉底下却有某种比骨头还硬的东西。
  R·丹尼尔并没有挣扎,任他抓着。贝莱沿着R·丹尼尔的手臂边捏边找。他仔细看着,这儿有没有一条细细的接缝?
  当然,有接缝才合理。这个包着人造皮肤的机器人是刻意被做得特别像人,没办法以一般的方法来修理。它的胸板没有铆钉可以旋开。它的头不能往外掀开。既然如此,那么它的机械身躯就必须沿着一条微磁场线,将各个部位拼合在一起。
  手臂、头部、整个身体都是如此,它们可以在某种适当的手法碰触下打开,然后又在某种相反的手法碰触下接合。
  贝莱抬起头。“局长呢?”他喃喃问道,心里悔恨交加。
  “他有紧急的事要处理,”法斯托夫说:“我劝他离开了。我跟他保证我们会照顾你。”
  “你们已经照顾得很周到了,非常感谢。”贝莱神色凝重地说:“我想我们的事已经结束了。”
  他撑着无力的关节僵直站着。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像个老人。老得已无法重新开始。他毋需费神去想,便已预见到那种未来。
  朱里尔会既惶恐又愤怒。他会满脸煞白地看着自己的部属兼朋友,每隔十五秒就取下眼镜来擦。他会以他那柔和的声音(朱里尔几乎从来不曾高声大叫)小心地解释说,外世界人很生气,气死啦!
  “你不能用那种方式对外世界人说话,伊利亚。他们不会接受的。”(贝莱可以清清楚楚听到朱里尔的声音,连抑扬顿挫的语调都清晰可闻。)“我警告你!先不提你造成多大的伤害,好歹你应该先跟我商量呀!我看得出你的想法,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如果他们是地球人,情况就不一样,我会说好,冒险试试看,把他们揪出来。可是他们是外世界人!你应该先告诉我的,伊利亚,你应该先跟我商量的。我知道他们。我对他们了若指掌!”他又能说什么呢?这件事就是不能讲,尤其不能告诉朱里尔。这计划有极大的冒险成分,而朱里尔又是非常小心谨慎的一个人。朱里尔会说,不管这计划成败如何,都具有极大的危险。就算成功,也会带来不良的后果。他又怎么能说呢?他如何告诉他,自己为了避免被剥夺身分地位,只有证明错在太空城……朱里尔接下来会说:“我们必须就此事提出一份报告,伊利亚。各种反应马上就会跟着来了。我了解这些外世界人。他们会要求退出此案,而我也不得不答应他们。你明白这一点吧,伊利亚?你放心,我不会太为难你的,我会尽量维护你。”贝莱知道这是真心话。朱里尔会维护他,但也只是尽量而已。比方说,他绝不会为了维护他而得罪市长。
  他也听见市长的声音了。“他妈的,安德比,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纽约市到底是你当家还是我当家?怎么会让一个未经许可的机器人进入城市?还有,这个混帐贝莱究竟……”
  如果朱里尔必须在贝莱与自己的前途之间做一个抉择,贝莱已经可以预见结果了。这是人之常情,他没有理由指责朱里尔。
  他也别指望降级了,虽然降级已经够惨。当然,他也死不了。只要生活在现代化城市里,即使被剥夺了身分地位,要维持最起码的生存还是可能的。只是这种可能性低到什么程度,他实在太清楚了。
  人有了身分地位,才能在最起码的生活条件之外多点小东西,比方说:多一张较舒适的椅子、吃的肉稍微精瘦一些,在某些地方排队等候的时问短一点。对一个理性冷静的人而言,这些东西似乎没什么价值,不值得费力去争取。
  然而,不管你有多冷静理性,一旦享有这些特权之后,要你放弃它们而不痛苦是不可能的。问题就在这里。
  对贝莱而言,在上了三十年的个人私用间之后获准启动公寓里的盐洗设备,这根本谈不上增加多少方便,因为上个人私用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就算它是一种身分的表征,也没多大作用,因为向人炫耀自己的身分是众人所不屑的行为。然而,如果有一天,公寓里的盐洗设备再不能使用了,那么他每次去个人私用间时会有多难堪、多丢脸啊!在卧室里刮胡子的回亿将会变得多么诱人,失去豪华享受,心里会有多么遗憾!
  现代的政论作家流行一种说法,那就是在回顾过去时,对中古时代的“财政主义”纷纷表示不满。在中古时代,经济的基础是钱。他们说,当时的生活竞争相当残酷。人人“抢钱”的趋势形成巨大压力,无法维持一个真正复杂的社会结构。
  相反的,大家都对现代的“公民精神”评价很高,认为它有效率,是开明的产物。
  也许是吧。然而在浪漫派及标新立异的历史小说中,中古主义者却发出了另一种声音。他们认为,“财政主义”孕育了个人主义和创新精神。
  贝莱对此不表示任何意见,不过他现在却很不舒服地想着,不知道是中古时代的人在争取所谓的“钱”不管它是什么东西时比较辛苦,争到手又失去了比较难受呢,还是城市居民在拼命维持自己每个礼拜天晚上能吃到一根鸡腿一根从曾经活过的鸡身上取下的真正鸡腿的权利时比较辛苦、比较难受。
  贝莱心想:我倒无所谓。洁西和班特莱就苦了。
  法斯托夫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贝莱先生,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贝莱眨眨眼晴。“啊?”他一动也不动地在那儿站了多久啦?
  “请坐下好吗,贝莱先生?结束了刚才那段长篇大论,你现在也许会对我们在谋杀案之后立即拍下的一些现场影片有兴趟吧?”
  “不了,谢谢你。我要回城市去办事。”
  “沙顿博士的案子不是最重要的吗?”
  “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了。我想我已经不再主办这个案子。”说到这儿,他突然火冒三丈:“他妈的!既然你能证明R·丹尼尔是机器人,为什么不马上就证明呢?
  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我亲爱的贝莱先生,我是因为对你的推论很感兴趟。至于你的办案资格,我想是不会被取消的。局长离开以前,我曾经特别向他表示过,要你留下来继续办案。我相信他会合作的。”
  “为什么?”贝莱厉声问道,同时勉勉强强坐了下来。
  法斯托夫叹了口气,翘起腿:“贝莱先生,一般而言,我接触过的城市居民有两种,暴徒及政客。你们局长对我们虽然有价值,但他是个政客,他说的都是我们想听的话。其实他是在操纵我们,你大概也知道我的意思。而你,你却勇气十足地站在这儿指控我们犯了大罪,并且还想尽办法要证明你的指控确实成立。我很喜欢这段过程,我发现它是一种很有希望的发展。”
  “发展什么?”贝莱没好气地问道。
  “你是一个我能够坦然以对的人。贝莱先生,昨天晚上R·丹尼尔曾经以隐藏式的次以太通讯器向我报告了一些关于你的资料。我对你的某些事很有兴趣。比方说,你公寓里那些胶卷书的性质,我就很感兴趣。”
  “那些书又怎么样?”
  “其中有很多是关于历史及考古方面的书。这表示你对人类社会有兴趣,你对人类的演化有一些了解。”
  “就算是警察,也可以在下班以后看他自己爱看的书。”
  “那当然。我很高兴你选择看这些书作消遣。这一点对我下面所要讲的话大有帮助。首先,我要说明一下,或者试着解释一下外世界人的排外主义。我们住在此地的太空城,我们不进入城市,只在某种严格限制的情况下跟你们城市居民接触。我们呼吸自然空气,但我们戴着过滤器呼吸。现在我坐在这里,鼻孔塞着过滤器,双手戴着手套,坚持跟你保持目前这种距离,生怕再靠近一点。你想,这是为了什么?”
  “没有猜测的必要。”贝莱说。他想,就让他自己说吧。
  “如果你的想法跟你的同胞一样,那么你一定会说,这是因为我们瞧不起地球人,不屑跟你们接近。然而,错了。真正的答案其实显而易见。你所经历的健康检查以及清洗过程,那并不是一种仪式,而是因为有此必要。”
  “疾病?”
  “对,疾病。亲爱的贝莱先生,早先那些殖民到外世界的地球人发现,他们所到的行星完全没有地球上那些细菌和病毒。不过,当然他们自己带去了细菌和病毒,但他们也带去了最新的医疗和微生物学技术。他们所要对付的只是一小群微生物,而且没有中间寄主。那里没有传播瘾疾的蚊子,没有传播血吸虫的蜗牛。没有了传染疾病的媒介,只容许共生的细菌生长。逐渐的,外世界成为无传染病的世界。很自然的,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外世界对地球移民的接受越来越严格;因为地球人可能再度带来疾病,而外世界对疾病的承受度却越来越低了。”
  “你从来没生过病吗,法斯托夫博士?”
  “没有生过传染性的疾病,贝莱先生。当然,我们难免会得动脉硬化症这一类的退化性疾病,但我从来没得过你们所谓的感冒。如果我得了感冒,我很可能会因此死亡。我对它毫无抵抗力。我们在太空城最怕的就是这个。我们到这儿来,都是冒着一定程度的生命危险。地球上到处都是疾病,而我们对它毫无抵抗力,没有自然的抵抗力。像你就几乎是很多疾病的带原者,你自己并没有发觉,因为你以过去许多年来身体所产生的抗体把它们都控制了。而我,我本身,却缺乏这些抗体。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不靠近你?请相信我,贝莱先生,我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才会在行为上表现出很傲慢的样子。”
  “既然如此,你们何不把事实告诉地球人?”贝莱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何不坦承,你们之所以与地球人保持距离,不是因为讨厌地球人,而是为了保护自身的安全?”
  这位外世界人摇摇头:“你们是多数,我们是少数,贝莱先生,而且我们还是不受欢迎的外人。我们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即使不为你们所接受,但起码可以保持安全的距离。我们不能承认我们不愿接近地球人是基于害怕,那实在有点丢脸。至少,在地球人和外世界人之间有更好的沟通之前,我们不能把事实真相说出来。”
  “到目前为止,这是办不到的。我们他们很讨厌你们,讨厌那种优越感。”
  “这是一个大难题。我们知道。”
  “局长晓得吗?”
  “我们从来没有像对你这样坦白的跟他解释过。不过,他可能会猜得到。他相当聪明。”
  “如果他猜到了,他应该会告诉我。”贝莱沉思道。
  法斯托夫眉毛一扬:“如果他猜到了,你就不会考虑R·丹尼尔可能是人了,对吗?”
  贝莱微微一耸肩,对这件事不想多谈。
  法斯托夫继续说:“你知道,这的确是事实。城市里的噪音和群众对我们而言是可怕的心理障碍,如果进入城市,我们就等于被判了死刑一样。所以沙顿博士才想出这个拟人化机器人的计划。他们被设计来代替我们进入城市”
  “我知道。R·丹尼尔告诉我了。”
  “你反对?”
  “等等,”贝莱说:“既然我们是开诚布公地交谈,那么,请客我简单问你一个问题。你们外世界人为什么要到地球上来?你们为什么不离我们远远的?”
  法斯托夫显然很意外:“你们对地球上的生活满意吗?”
  “我们过得不错。”
  “好,但是这样还能维持多久?你们的人口还在不断增加,而养活这些人所需要的热量,却供应得越来越吃力。地球已经走进死巷了,老兄!”
  “我们过得不错。”贝莱顽固地重复道。
  “勉强维持而已。像纽约这样一个城市,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取得水源、排除废物。核能厂需要铀燃料,就算铀燃料取自太阳系中的其他行星,但也是越来越困难了。而另一方面,你们对铀燃料的需求却在不断增加。整座城市的生命,分分秒秒都有源源不绝的需求。制造酵母需要木浆,水耕工厂需要矿物质。空气必须不停地循环。这种平衡状态在各方面都很脆弱,而且一年比一年脆弱。万一这种输入输出的巨流中断了,哪怕只是中断一个小时,你能想像纽约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这并不保证永远都不会发生。在原始时代,每个人密集中心事实上是自给自足的,他们靠邻近的农业产品维生。除非因为水灾、瘟疫或者收成不好,否则没有什么事情能对他们造成伤害。后来人密集中心逐渐扩大,科技也逐渐进步了,地方上的灾害便可以靠远处另一个人中心的援助而加以克服。不过他们也付出了代价,那就是扩大了互相依赖的范围。在中古时期,那些还没有包藏在钢穴之内的开放城市包括最大的城市在内,可以靠它们自己粮食店里的存货以及各种紧急存粮维持至少一个星期。当纽约刚成为城市时,它可以依赖本身的粮食维持一天。但现在,它连一个小时也维持不了。假如有某种灾祸发生,当它发生在一万年前时只会叫人觉得不舒服,发生在一千年前会让人觉得事态严重,发生在一百年前须会令人感到痛苦,发生在今天呢,则会叫人没命!”
  贝莱不安地挪动椅子上的身躯:“我以前就听过这些话了。中古主义者想要废除城市,他们要我们回到土地上去过自然的农业生活。他们疯了!这怎么可能?我们的人口太多了,而且历史是回不去的,你只有向前走。当然,假如移民到外世界没有受到限制的话”
  “你知道为什么要加以限制。”
  “那么,好吧,这下子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你根本就是在打一个没有谜底的哑谜。”
  “殖民新世界怎么样?银河系有亿兆的星球,据估计,有一亿的星球可以住人或者可以改变到能够住人。”
  “这未免太荒谬了吧!”
  “怎么会?”法斯托一副很热心的样子:“怎么会荒谬?地球人以前也曾经殖民到别的星球。在五十个外世界之中,地球曾经直接殖民了三十个以上,其中也包括我的祖国奥罗拉世界难道殖民已不再可能了吗?”
  “呃……”
  “没有答案?在我看来,如果殖民已不再是件可行的事情,这都是因为地球城市文明发展的结果。在城市出现之前,地球人类的生活还没有专业分工到这种程度让他们无法摆脱,无法在一个完全天然、未经人工开发的世界重新开始。现在的地球人都太娇生惯养了,他们自我禁钢在钢穴里,动弹不得。贝莱先生,你甚至不相信一个城市居民竟然会越过乡间进入太空城。同样的,穿越太空前往一个新世界对你而言也是不可能。公民精神正在摧毁地球,先生。”
  贝莱冒火了:“就算如此又怎么样?关你们什么事?这是我们的问题,我们自己会解决。就算不能解决,这也是我们自取灭亡,跟别人没有关系。”
  “你们宁可自取灭亡,也不愿另寻出路去天堂,是吗?我知道你的感觉。听陌生人说教是很讨厌的。不过,我倒是希望你们能跟我们说说教,因为,我们自己也有一个问题,跟你们的非常类似。”
  贝莱冷冷一笑:“人口过多?”
  “类似,但不一样。我们的问题正好相反,是人口过少。你看我年纪多大?”
  贝莱想了一下,故意高估一点。“我猜大概六十岁。”
  “不对。应该再加一百,一百六十岁。”
  “什么?”
  “说得精确一点,下次过生日就是一百六十三岁了。我是用地球标准年为单位计算的。如果我运气好,如果我小心照顾自己,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不感染地球上的疾病,我可能再活一百六十三岁。大家都知道,奥罗拉人的寿命曾经有超过三百五十岁的纪录。而且,我们的平均寿命还在提高当中。”
  贝莱转头看看R·丹尼尔(他始终面无表情地在那儿静听他们谈话),彷佛要R·丹尼尔证实这句话似的。
  “怎么可能?”他说。
  “在一个人过少的社会里,大家自然会集中精力去研究老人学,研究老化过程。对你们地球人而言,平均寿命太长非但无益反而有害,你们无法面对人口增加的后果。但在奥罗拉世界,人们就算活到三百岁也不会产生什么不良后果,因此,能长命当然更好了。假如你现在死去,你所失去的生命可能是四十年,或者更少一点。假如我现在死去,我所失去的生命则是一百五十年,也许更多。在我们的文化里,个人生命是最重要的。我们的出生率低,人口成长受到严格控制。为了让个人保持最舒适的状态,我们对人与机器人的数量都维持着一定的比例。在理论上,成长中的孩子必须经过小心筛选,只有身心皆无缺憾的孩子,我们才让他长大成人。”
  贝莱打断他:“你是说,如果他们不合格,你们就杀了……”
  “如果不合格的话。我跟你保证,那是一点痛苦也没有的。这种观念一定吓坏你了,就像你们地球人无限制的生育吓坏我们一样。”
  “我们是有限制的,法斯托夫博士。我们每个家庭所生的孩子,有一定数额的限制。”
  法斯托夫宽容地笑了笑。“一定数额、任何种类的还子,但却不是一定数额、健健康康的孩子。而且就算有规定,还是有人私自多生,你们的人口仍然在不断增加。”
  “谁来决定哪个孩子该活下去?”
  “这问题很复杂,用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也许哪天我们再详细谈吧。”
  “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对自己的社会很满意嘛。你们的问题到底在哪里?”
  “它很稳定,问题就在这里。它太稳定了。”
  “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你可真难伺候。”贝莱说:“我们的文明正面临混乱的危险边缘,这是你说的。现在你又说你们的文明太稳定了,这也是问题?”
  “太稳定是有可能变成问题的。两百五十年来,外世界没有开拓一个新的行星,将来也不会有殖民的可能。我们外世界人的生命太长,所以不能冒险;日子太舒服了,所以不能破坏。”
  “这我就不明白了,法斯托夫博士。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来到地球?你何必冒着感染疾病的危险?”
  “贝莱先生,我们有些人觉得,为了人类将来的前途,即使失去长生的机会也是值得的。不过很遗憾,这种人实在太少了。”
  “好,我们要谈到主题了。太空城对这种事有什么帮助?”
  “在将机器人引进地球的努力过程中,我们正尽力要打破你们城市的经济平衡状态。”
  “你们这样帮忙?”贝莱气得嘴唇都在颤抖。“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正在制造一群被取代、被剥夺地位的人,而且是故意的?”
  “相信我,这并非出于残酷或无情。我们需要这么一群你所谓的被取代的人,他们可以用来做殖民的基础。你们古代的美洲,就是被乘船出海的囚犯所发现的。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城市的子宫已无力孕育这批被取代的人了。他们已经一无所有,离开地球没有什么好损失,反而会有莫大的收获新的星球,新的世界。”
  “这办法行不通的。”
  “对,行不通。”法斯托夫忧心忡忡道:“事情弄僵了。地球人对机器人的憎恨阻碍了一切。其实,这些机器人很有帮助的,当人类初到一个天然末开发的世界时,他们可以跟人类相伴,帮人解决一些适应上的困难。”
  “然后呢?开拓更多的外世界?”
  “不。远在城市出现之前,远在公民精神涵盖地球之前,外世界便已确立了。新的殖民地将由贝有城市背景及C/Fe文明基础的人类来建立。它将会是一个综合体,一个异种交配繁殖的新世界。目前的地球结构在不久的将来必定会解体,而外世界则会逐渐退化,最后是败坏腐朽。但是这些新的殖民地,却将结合两个文化的优点,成为一种新而健康的血统。到时候,它们对旧世界包括地球在内必定会产生影响,我们自己也许可以因此而获得新生。”
  “呃…也许吧,法斯托夫博士,不过这一切都还很模糊。”
  “是啊!这是一个梦。不过想想看吧!”一这个外世界人突然站起来。“我想到会跟你谈这么久。事实上,这已超出我们保健规则所允许的时间了。抱歉,失陪了。”
  贝莱和R·丹尼尔离开那幢圆顶屋。阳光从另一个角度照下来,色泽更黄了一点。
  贝莱心中隐约有种奇妙的感觉,他想,在另一个世界里,阳光看起来是不是会不一样呢?也许没有这么刺眼,也许,颜色会更黄一点。
  另一个世界?那个有一对招风耳的丑外世界人把许多怪异的想像塞进他脑子里。不知道奥罗拉世界的医生是否曾一度看着小娃娃法斯托夫,不知道该不该让他长大?他不是长得那么丑吗?他们的判断标准包括身体外观在内?什么情况算是丑?什么情况算是身体上的残缺呢?而什么样的残缺……
  阳光消失了,他们走进通往个人私用间的第一道门。
  贝莱的心情又沈了下来。他愤怒地摇摇头。这太可笑了。强迫地球人殖民,建立新的社会?简直鬼扯!这些外世界人究竟想干嘛?
  他想着,找不出答案。
  巡逻车缓缓驶过车道,现实向贝莱涌来。他的爆破枪暖烘烘的,很舒服的贴着他的臀部。城市的噪音与生活脉动,也一样温暖,一样舒服。
  城市从四面人方向他包围,顷刻间,他闻到一股淡淡刺鼻气味。
  他恍然大悟:原来这城市是有气味的。
  他想到挤在这钢墙巨穴里的两千万人类,他生平第一次,用户外空气清洗过的鼻孔闻到他们的气味。
  在另一个世界里,情况是否会不一样呢?他想。是不是人比较少,空气比较多,而且比较干净?
  午后的城市声浪袭卷而来,这股气味逐渐淡去、消褪了。贝莱自觉有点惭愧。
  他缓缓将车子的操纵推进去,加强光束动力。巡逻车急遽加速,滑入空汤汤的车道。
  “丹尼尔!”他开口道。
  “嗯,伊利亚。”
  “法斯托夫博士为什么要把他所做的事情告诉我?”
  “伊利亚,我想他是希望加深你的印象,进而了解这项调查工作的重要性。我们不只是在侦查一个谋杀案,同时也是为了拯救太空城和人类的前途。”
  贝莱冷漠回道:“我倒认为,如果他让我看看犯罪现场,侦讯一下最先发现体的人,结果可能会更好一点。”
  “我很怀疑你还能找出什么,伊利亚。我们已经调查得非常彻底了。”
  “是吗?可是你们什么也没查到。一点线索也没有,连一个嫌疑犯也没有。”
  “对,所以答案一定是在城市里面。不过,说得精确一点,事实上我们的确曾经发现一个嫌疑犯。”
  “什么?为什么你从来没提过?”
  “我觉得没有提的必要,伊利亚。依你的经验,你一定知道会有嫌疑犯的。”
  “是谁?他妈的,快说!”
  “就在现场的一个地球人,朱里尔·安德比局长。”
  《钢穴》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章 没有嫌疑的嫌犯
  巡逻车转向一侧,在漠然的水泥墙前停住。引擎声嘎然而止,四周一片死寂。
  贝莱看着身边的机器人,“你说什么?”他打破寂静,低声道。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贝莱等待答覆。
  突然有一阵细微而孤独的震动声自远而近,达到小小的高峰,然后逐渐消失。那是另一辆巡逻车从他们附近经过,也许正要赶去一公里外执行什么任务吧,也许那是一辆救人车,正要赶去火场灭火。
  贝莱脑中突然岔出一个念头。他想,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人晓得纽约里所有这些弯来弯去的车道。虽然说无论白天或夜里,整个车道系统都不会空无一人,但是,一定有某些个别的车道,多年来已没有人进去过了。突然之间,他清楚记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短篇故事。
  这故事与伦敦的车道有关,以一椿谋杀案作为开始。谋杀案的凶手欲逃往事先安排好的藏匿处,地点就在一条车道的某个角落。凶手奔跑于车道中,踏过百年来从未受到骚扰的积尘。只要找到那个废弃的洞,他就可以百分之百安全地躲着,等待搜索行动结束。
  但是他转错了方向。在这些死氏凄凉、弯弯曲曲的通道里,他发了一个亵渎神明的疯狂誓言,他说,就算没有上帝和众圣徒的保佑,他也能找到他的避难所。从这个时候开始,他不管怎么转都转错方向。从海峡附近的不来顿区到诺里奇,从科芬特里到坎特布里,他就在这些地区间的无尽迷宫中转来转去。他不眠不休地,在伦敦大城下面属于中古时期英格兰的东南角上,从这一头钻到那一头。他的衣服碎成一片片,鞋子裂成一条条,他筋疲力竭,只剩最后一点力气。他非常非常疲惫,但却不能停下来。他继续地走,不停地走,前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又一个错误的转弯处。
  偶尔,他听到车声经过,但总是在下一条车道。无论他跑得有多快(他这时已经很乐意自动投案了),追过去时却永远只是面对另一条空汤汤的车道。偶尔,他看见前面远处有个出,一个通向城的生命与呼吸的出,但等他走过去时,它却又在更远的远方微微发光。他再度朝它走去,但一个转弯它又消失了。
  执行公务的伦敦人驾车通过地下车道时,偶尔会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静悄悄地一跛一跛朝他们走来。它举起一只半透明的手臂做哀求状,它张嘴嚅动,但却没有声音。等它接近时,它会摇摇晃晃,然后消失。
  如今,这故事已经从普通的小说变成民间传说。“迷途的伦敦人”已成为地球人所熟悉的一句成语了。
  贝莱在纽约的地底深处想起这个故事,忍不住不安地挪动身躯。
  R·丹尼尔终于开口了,车道里响起轻轻的回声。“别人可能会听见我们的谈话。”他说。
  “在这下面?不可能。好了,现在你说局长怎么样?”
  “他在现场,伊利亚。他是城市居民,并非外世界人。当时他无可避免的有嫌疑。”
  “当时?那他现在还有嫌疑吗?”
  “没有了。他的无辜很快就得到证实了。例如,他没有携带爆破枪。他也不可能带进去,他是经过一般程序进入太空城的,这点毫无疑问。你也知道,进入太空城一定要把它解下来。”
  “那么,杀人凶器找到没有?”
  “没有,伊利亚。太空城里所有的爆破枪都检查过了,没有一枝在最近几周内发射过。我们对放射膛的检查是非常确实的。”
  “如此说来,除非凶手把凶器藏得很好。”
  “凶器在太空城里任何地方都无法藏匿,我们查得很彻底。”
  贝莱不耐烦起来:“我是在考虑所有的可能性。凶器不是被藏起来,就是在凶手离开时被他带走了。”
  “没错。”
  “如果你只承认第二种可能性,那么,局长就没有嫌疑。”
  “对。当然,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对他做了脑波解析。”
  “什么?”
  “脑波解析。我是说对脑细胞电磁场做分析解释。”
  “噢。”贝莱听不懂。“结果怎么样?”
  “它能显示一个人的性情及情绪状态。我们对安德比局长的解析结果显示,他不会杀害沙顿博士,绝对不会。”
  “对,”贝莱表示同意:“他不是那种人。我早就可以告诉你了”
  “有客观的资料总是比较好。当然,我们太空城里的每个人也都愿意接受了脑波解析。”
  “结果是没有人涉嫌吧?”
  “毫无疑问。所以我们才知道凶手一定是城市居民。”
  “嗯,很好,那么我们只要叫全城市的人都来接受你们那种可爱小程序就行了。”
  “那样很不切实际,伊利亚。可能有几百万人在性情上都会杀人。”
  “几百万…”贝莱喃喃自语:想起很多年以前的那一天,群众叫骂着“恶心的外世界人,肮脏的外世界人……”的情景。他也想起前一天晚上在鞋店外头,群众沫四溅地威胁要砸烂机器人的情景。
  他想:可怜的朱里尔,他竟成了嫌疑犯!
  朱里尔的声音又在贝莱耳边响起,那是他在叙述发现尸体时所说的话:“真是残忍……残忍……”怪不得他会在震惊与丧胆中摔破眼镜。怪不得他不愿再去太空城。
  怪不得他会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他们!”可怜的朱里尔。这个能够应付外世界人的人,他对纽约市最具价值之处,便是他能够跟外世界人混得很融洽。不知道这一点对他的迅速升官到底有多少贡献?怪不得他会要贝莱来主办这个案子。忠心耿耿、守口如瓶的老好人贝莱,这个大学时代的老友!如果贝莱知道了这件小事,他会一声不吭的。贝莱不晓得脑波解析怎么进行。他想着,可能会有一些强大的电极,忙碌的伸缩比例绘图器在图表上滑来滑去绘出指示线条,自动调整的齿轮装置不时地滴滴答答转动。
  可怜的朱里尔。他该有多么失魂落魄啊!如果他的心情果真如此,那么他可能已看出自己的前程即将不保,市长就要逼他递上辞呈了。
  巡逻车向前驶去,转入市政府的下层区。
  十四点三十分,贝莱回到他的办公桌后头。局长出去了。R·山米带着呆滞的微笑说,他不知道局长在什么地方。
  贝莱花了一点时间想想整个事情。其实他已经饿了,不过他并没有感觉。
  十正点二十分,R·山米过来跟他说:“现在局长回来了,伊利亚。”
  “谢谢。”他回答。
  这一次,贝莱听R·山米讲话并没有恼火。毕竟,R·山米算是R·丹尼尔的亲戚,而他对R·丹尼尔这个人或者东西并不是那么反感。不知道人和机器人携手在一个新的行星上开创某种文明即使是他所熟悉的城市文明会是什么情形?他想像着,以一种非常客观的心情。
  贝莱走进局长办公室,朱里尔正在看一些文件,不时停下来做个记号。
  “你在太空城表演的那一招可真吓人。”朱里尔说。
  贝莱脑海中旋即涌现那幅景象。他跟法斯托夫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他的长脸一下子垮得更长了。
  “我承认,局长,很抱歉。”语气十分懊恼。
  朱里尔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神严厉无比。三十个钟头以来,他这时候最像他自己。
  “其实没什么关系,”他说:“法斯托夫好像并不在乎,所以我们就把它忘了吧。真不知道这些外世界人心裹在想什么。这次算你走运,伊利亚,不过那只是侥幸。下回你要逞英雄以前,先跟我讲一声。”
  贝莱点点头。现在,这件事情总算从他肩膀上卸下来了。好吧,就当是表演了一手惊人的特技,只不过没有成功。何必在乎呢?他此刻居然真的不在乎了,连自己都有点意外,不过他的确不在乎了。
  他说:“局长,我要申请一幢双人公寓给我自己和丹尼尔使用。今晚我不带他回家。”
  “怎么回事?”
  “你忘了?有人知道他是机器人,消息已经传出去了。也许不会有什么事,但万一发生暴动的话,我可不愿意我的家庭被连累。”
  “胡说!我已经查过这件事了,伊利亚,城市里根本没有这个谣传。”
  “可是洁西听到了,局长。”
  “呃,应该说是没有大规模的谣传。没有危险。我离开法斯托夫圆顶屋的影象传讯机以后就一直在查这件事。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离开的。当然,我一定得追查这件事,而且要快。总之,调查报告都在这里,你自己看好了。这是桃乐丝·吉莉的报告。你是知道桃乐丝的,她能力很强。她查过全市不同地方的十二处个人私用间,结果却查不出所以然来。任何地方都没有查出结果。”
  “这么说,洁西又是怎么听到谣传的呢,局长?”
  “这是可以解释的。R·丹尼尔在鞋店里表演了一手。他真的抽出爆破枪了吧,伊利亚?或者是你略微夸张了一点?”
  “他的确抽出来了,而且还对准人群。”
  朱里尔摇摇头。
  “那么,就是这样,有人认出他了。我是说,有人认出他是机器人。”
  “等等!”贝莱火大了。“他根本看不出来是机器人!”
  “为什么看不出来?”
  “你看得出来吗?我看不出来。”
  “这又能证明什么?我们又不是专家。假定群众里刚好有个西切斯特机器人工厂的技师呢?一个专家,一个一辈子都在设计、制造机器人的人。他发现R·丹尼尔有点古怪。也许是说话怪,也许是行为举止怪。他对这点古怪产生怀疑,进而加以臆测。也许他告诉他太太,他太太又告诉一些朋友。然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这是很可能的。人们对这谣传并没信以为真,它传入洁西的耳朵以后就平息了。”  “或许吧。”贝莱仍然怀疑。“不管怎样,拨一间单身汉双人公寓给我?”
  朱里尔耸耸肩,拿起通话器。过了一会儿,他说:“他们只能拨出Q二十七区的房间。那一带不太平静。”
  “行了。”贝莱说。
  “对了,R·丹尼尔在什么地方?”
  “他在查我们的档案纪录。他想集一些中古主义鼓动耆的资料。”
  “天哪!那有几百万人!”
  “我知道,不过这样可以让他很高兴。”贝莱起身离开,快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过身来。他一时冲动开口道:“局长,沙顿博士跟你提过太空城的计划吗?我是说,他有没有跟你提过有关引进C/Fe的计划?”
  “什么计划?”
  “引进机器人。”
  “偶尔提过吧。”朱里尔的语气很平常。
  “他有没有跟你解释过太空城的目的是什么?”
  “哦,增进健康、提高生活水准之类的,总是那些话,我没兴趣。反正我就点点头啦,跟他说我同意啦。我有什么办法?我只能迎合他们,希望他们别太过就好了。也许有一天”贝莱等他说下去,但他并没有继续说也许有一天怎么样。
  “他有没有提过离开地球的事?”贝莱接着问。
  “移民?从来没有。要地球人移民到外世界,就像要在土星的环圈中发现一颗钻石小行星一样不可能!”
  “我是指殖民到新的世界。”朱里尔瞪着他,以一种怀疑的表情代替回答。
  贝莱仔细斟酌一下朱里尔的反应,突然很冒失地问道:“脑波解析是什么,局长?你听说过吗?”
  朱里尔的圆脸没有皱起来,眼睛眨也没眨。他十分平静地说;“没有。那是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刚好听说这个名词而已。”
  贝莱离开局长办公室,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还在想,朱里尔当然不会是那么好的演员,嗯,这么说……
  十六点零五分,贝莱跟洁西通话,告诉她晚上不回去,而且他最近这一阵子可能会常常不回家睡。他花了一点时间跟洁西解释,才得以结束谈话。
  “伊利亚,出了问题吗?你有没有危险?”他以轻描淡写的口气向她解释说,警察多少都会有某种程度的危险性。但她还是很担心。“你睡在什么地方?”她问。
  他没有告诉她。“你晚上要是觉得孤单的话,就睡在你妈那里。”他说完马上切断通话,省得麻烦。
  十六点二十分,他联络华盛顿,等了很久才找到他要找的人。接着,他几乎又花了同样长的时间,才说服对方答应隔天飞来纽约。十六点四十分,他结束通话。
  十六点五十五分,局长离开,带着迟疑的笑容从他身边走过。上日班的人纷纷离开大办公室。上夜班和大夜班的人并不多,他们陆续进来,看到贝莱时都分别以各种不同的讶异之声跟他打招呼。
  R·丹尼尔拿了一捆文件走到他桌旁。
  “这些是什么?”贝莱间。
  “名单。一些可能属于某个中古主义组织的男女成员名单。”
  “名单上有多少人?”
  “一百万以上。”R·丹尼尔说:“这是其中一部分。”
  “你想对他们一一调查吗?”
  “这样显然是不实际的,伊利亚。”
  “你知道,丹尼尔,几乎所有的地球人,多多少少都是中古主义者。包括局长、洁西、我,都是如此。你看局长的”(他及时住口,差点说出“眼镜”这两个字。他旋即想到,地球人必须团结一致,不管是表象或实质,朱里尔的面子都要加以保护。)他很不高明地转了个弯:“眼饰。”
  “对,”R·丹尼尔说:“我注意到了,我原先以为这个东西不该谈,因为这样可能是很不礼貌的。我没看到别的城市居民配戴这种饰物。”
  “那是一种非常老式的东西。”
  “它有什么作用吗?”贝莱突然把话题一转;“你怎么弄到这些名单的?”
  “是一台机器帮我弄出来的。很明显的,你只要将某种特定的犯罪型式设定好,其他的工作它都会帮你做得好好的。我让它集最近二十五年来涉及机器人的所有暴动事件。另外还有一部机器搜寻最近二十五年来的城市报纸,找出那些公开反对机器人或外世界的人名。这工作三个小时就完成了,真是令人惊讶。这部机器甚至还将已经死亡的人从名单上删除。”
  “你觉得惊讶?你们外世界应该有电脑吧?”
  “当然,而且种类很多,是非常先进的电脑。不过,没有一部像这里的电脑那样庞大复杂。我想你一定记得,就算是最大的一个外世界,它的人口也没有你们一座城市的人口多。太过错综复杂的事物是不必要的。”
  “你到过奥罗拉世界吗?”贝莱问道。
  “没有。”R·丹尼尔说:“我是在地球上装配的。”
  “那么你如何知道外世界的电脑?”
  “这道理显而易见,伊利亚伙伴。我所积存的资料是来自沙顿博士,这些资料之中包含了大量的外世界事物是理所当然的。”
  “我明白了。你能吃东西吗,丹尼尔?”
  “我是使用核能的。我想你应该知道。”
  “我当然知道。”贝莱说;“我并不是问你需不需要吃东西,我是问你能不能吃东西,能不能把食物放进嘴里,咬碎它,吞下去。我认为,要跟人相像,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可以做出咀嚼和吞的动作。当然,我的容量是十分有限的,而且,我迟早得从我的你也许会称之为我的胃里面,把食物拿出来。”
  “好吧。今晚你可以在我们房间里悄悄反刍或什么的。我是说,我饿了。该死!我错过了午餐。等一下我吃饭的时候,我要你跟我在一起。你不能坐在那里不吃东西,这样会引人注意,所以我才会问你。好了,我们走吧!”
  这城市的地区餐厅都是一个样子。不仅如此,贝莱曾出差到华盛顿、多伦多、洛杉矶、伦敦以及布达佩斯,那儿的餐厅也一样。也许,在各地语言不同的中古时期,饮食也是各不相同的。然而今天,从上海到塔什干,从温尼伯到布宜诺窦利斯,所有的酵母食品都是一个样子。现在的“英语”也许不再是莎士比亚或邱吉尔时代的“英语”,但它却在经过若干修正之后,成为通行各大陆及外世界的最后混合语言。
  除了语言与食物,各地还有一个极为相似之处,那就是“餐厅”。在餐厅里,你永远可以闻到那种难以形容的独特气味。等候的队伍总是聚集在门口缓缓进入,进门后再分为左、中、右三线。另外还有各种声音:说话声、脚步声,以及塑胶品相碰的轻脆声。亮亮的仿木制品、晶莹的玻璃、长长的桌子,枭枭的蒸汽弥漫在空气中。
  贝莱排在队伍里缓缓移动。(为了疏散人潮,吃饭时间分为好几个梯次,但不管怎么分,人们至少得排队等上十分钟才有饭吃几乎是无法避免的事。)突然,贝莱好奇地问R·丹尼尔:“你能笑吗?”
  R·丹尼尔正冷漠而专注地看着餐厅内部,“你说什么,伊利亚?”
  “我只是在想,不知道你能不能笑。”他低声随口说道。
  R·丹尼尔笑了。这笑容如此突,令人吃惊。他的嘴唇向外拉,嘴角皮肤出现皱褶。这个机器人只有嘴在笑,脸上的其他部分毫无改变。
  贝莱摇摇头。“算了,丹尼尔,省省吧,这对你一点帮助也没有。”
  他们走到入口。人们纷纷将自己的金属餐卡插进适当的洞口,接受扫瞄检查。
  喀啦喀啦喀啦……曾经有人统计过,一个管理完善的餐厅,每分钟可以让两百个人进入,完成扫瞄餐卡的程序。为了防止人们私自更换进餐梯次,以及过度消耗配给口粮,所以每个人的食物卡都必须经过彻底的扫瞄检查。他们还计算过,等候线必须多长才符合最高效率原则,每当任何一个人要求特殊待遇时会浪费多少时间。
  所以,像贝莱和机、丹尼尔这样,走到人工服务窗口,将特许证交给餐厅主管要求特殊服务,因而打断了顺畅的“喀啦喀啦”声时,总会像引发了一场大灾难似的。
  具有助理营养师经验的洁西,曾经向贝莱解释过这种情况。
  “这样会扰乱所有的作业程序,”她说:“它会扰乱消耗量及存货估计数字。这表示要进行特别的核对。你必须让你收到的单子跟各地区餐厅开出的单子相符,以免平衡状态过于离谱,懂吧?各个餐厅每周都要分别提出一份资产负债表。如果出了问题,你透支了,错都在你身上。反正市政府永远不会错,他们发特别餐券给什么张三李四或亲朋好友永远不会错。好啦,为了弥补过失,当我们必须宣布说自由选资暂时停止时,排在队伍里的人不大吵大闹才怪呢。总之,不管是什么错,正都是餐厅柜台后面那些工作人员的错……”
  贝莱对这件事完全清楚,所以,当窗口后面那个女人冷漠恶毒地给他脸色看时,他也很能谅解。那女人匆匆记下一些资料。住区地址、职业、换区用餐的理由等等。(以公务需要为由实在令人火大,但却绝对无法反驳。)接着,她用手指狠狠将单子塞进一个洞口。电脑抓起单子,把它吞下去,然后消化这份资料。
  她转向R·丹尼尔。
  贝莱让她去承受最大的打击。他说:“我的朋友是从外城市来的。”
  这个女人果然火冒三丈:“哪个城市?”
  贝莱再度插嘴替丹尼尔回答:“所有用餐纪录都算在警察局帐上。不必说明理由,公务需要。”
  这女人猛一伸手取下一本单据,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在单据上按下暗光码,将必要的资料填好。
  “你要在这儿吃多久?”她问。
  “一直到接获进一步通知之前。”贝莱道。
  “把手指按在这里。”她把单据倒转过来。
  当R·丹尼尔伸出他那带着光亮指甲的整齐手指往下一按时,贝莱忍不住有些不安。他们当然不会忘记给他做指纹吧?
  女人把单据拿回去,放进她手肘边的机器里。机器一吞下,并没有再把单据吐出来,贝莱松了口气。
  她给他们一人一张小小的代表“暂时使用”的亮红色金属餐卡。
  “不能自由选餐,”她说:“我们这周的食物不够。坐DF桌。”他们向DF桌走去。
  R·丹尼尔开:“我有个印象,你们大多数的人常在这种餐厅里吃饭。”
  “对,当然。不过在陌生的餐厅里吃饭是很令人讨厌的,四周的人你一个也不认识。在你自己的地区赘厅里,那就不一样了。你有你专属的座位,可以跟家人、朋友在一起用餐。尤其是你年轻的时候,吃饭时间是一天当中最愉快的时光。”贝莱忆起从前,脸上不禁泛起笑意。
  DF桌附近的桌子显然都是专供暂时在此吃饭的人用的。那些已就座的人,很不自在地看着自己的盘子,彼此互不交谈。他们偷偷地瞅着别桌那些谈笑自若的人们,一副羡慕的样子。
  贝莱想着,在外区餐厅吃饭是最不自在的了。有句老话说得好,山珍海味比不上家里的菜根香。不管有多少化学家跟你发誓说,你们地区餐厅的菜跟约翰尼斯堡完全一样,但你还是会觉得自己餐厅的菜比较可口。
  他在桌旁坐下,R·丹尼尔也跟着坐在他旁边。
  “不能自由选餐。”贝莱摇摇手指,“所以呢,只要把那个开关关上,等着就是了。”
  他们等了两分钟。桌上一个碟形盖滑开,一盘食物升了上来。
  “马铃薯泥,人造牛肉浓汁,焖杏。唉!”贝莱叹了口气。
  一把叉子和两片全酵母面包,出现在桌子中央栏杆前那条凹槽。
  R·丹尼尔低声说:“你如果喜欢,可以把我这份吃掉。”
  贝莱第一个反应是非常愤慨,接着,他想起来了。“这是不礼貌的举动。你吃吧!”他喃喃道。
  贝莱大大地吃,不过心情很紧张,无法完全享受吃饭的乐趣。他小心翼翼地不时瞄一眼R·丹尼尔。这个机器人以极其精确的动作在吃东西。太精确了。看起来不太自然。
  真是奇怪。现在贝莱知道R·丹尼尔事实上是个真正的机器人了,从各个小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例如,当丹尼尔在吞的时候,你看不见他的喉结在动。
  然而他并不太在乎。他是不是已经习惯这个东西了?假如人们在一个新的世界重新开始(自从法斯托夫博士把这种观念塞进他脑子以后,他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比方说,假定班特莱要离开地球,他是否也会不在乎跟机器人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为什么不呢?外世界人就是这样的。
  R·丹尼尔突然问他:“伊利亚,一个人在吃饭的时候去注意别人是不是很不礼貌?”
  “如果你是指瞪着人家看,那当然不礼貌。这是普通常识,对不对?人有隐私权。不过一般的谈话是没有关系的,只是当人家在吞东西时,你不可以偷看他。”
  “我明白了。可是,为什么我算出一共有八个人在看我们?而且是非常注意地看?”
  贝莱放下叉子,向四周看了看,假装是在找配盐器一样。“我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然而这句话连他自己也怀疑。在他眼里,吃饭的群众只是一堆堆混乱的人团而已。但在R·丹尼尔眼里呢?当他以冷漠的、毫无表情的眼睛看着贝莱,贝莱忍不住怀疑起来。他不安地想着,R·丹尼尔的眼睛并不是眼睛,而是能够在瞬间如摄象般正确记录下全景的扫瞄器。
  “我十分确定。”R·丹尼尔平静地说。
  “好吧。可是又怎么样呢?这虽然是无礼的举动,但又能证明什么?”
  “我没办法回答你,伊利亚。不过这八个人之中有六个是昨晚在鞋店外面的人,这是不是太凑巧了?”
  《钢穴》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一章 逃上路带
  贝莱突然握紧手里的又子。“你确定?”他脱口而出,但旋即想到问也是白问。你不会去问电脑说,它是不是确定自己吐出来的答案是对的,就算它有手有脚,你也不会这样问。
  果然,R·丹尼尔答道:“十分确定。”
  “那些人离我们很近吗?”
  “不太近。他们是分散开的。”
  “好。”贝莱继续吃饭,机械性地动着手中的叉子。在那张忧郁的长脸背后,他的脑子正忙得不可开交。
  假定,昨晚的鞋店事件并非表面上那么单纯,假定它并非自然发生,而是由一群反机器人的极端分子所策动。而这群鼓动者之中,很可能就包括具有强烈反抗意识、对机器人做过研究的人。假定如此,那么R·丹尼尔很可能已经被认出来了。
  (朱里尔也曾如此暗示过。该死!这家伙还颇有先见之明呢。)这种推断很合理。就算他们昨晚无法当场采取有组织的行动,他们还是可以拟定下一步计划。如果他们能辨认像R·丹尼尔这样的机器人,那么他们当然也认得出贝莱是个警察。一个跟拟人化机器人在一起的警察绝不是普通警察,很可能是地位特殊的刑警。(具有后见之明的贝莱顺着这条路线往下推,一点困难都没有。)依此类推,潜伏在政府里的监视者(也许就是市政府里的官员)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发现他们的行踪。他们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被盯上是毫不意外的。要不是这天贝莱在太空城及车道里待了许久,他们可能更早就被盯上了。
  R·丹尼尔吃完了。他静静等着,一双完美的手轻轻搁在桌边。
  “我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他问。
  “餐厅里很安全。”贝莱说:“现在,这件事就交给我处理,拜托。”
  贝莱很留心地看看四周,彷佛他从没见过餐厅似的。
  人!几千个人。一般餐厅的容量是多少?贝莱想着,他曾经看过统计数字,两千两百人。而这个餐厅比一般的餐厅还大。
  假如这时有人大叫“机器人!”假如这三个字在几千个人当中像沸腾的水泡般此起彼落……他不知道该怎么比喻才好,但这无关紧要,这种事不会发生。
  自然发生的暴动可能在任何地方突然爆发,在餐厅发生跟在城市走廊或电梯里发生一样容易。也许还要容易一点。吃饭的时候,大家的行为没有约束,某些人无心的玩笑往往会因为一点小事而恶化,造成严重的后果。
  但是,一场事先计划好的暴动就不一样了。如果在这个餐厅里掀起暴动,那么主谋者自己便会陷在混乱的大房间里。一旦杯盘乱飞、掀桌砸椅的场面出现,想要脱身就难了。到时候,在数以百计的死伤耆当中,很可能就包括他们自已。
  不,不能在餐厅。要设计一场安全的暴动,就必须让暴动发生在城市大道上,或者一些非常狭小的通道里。因为地形的限制,惊慌失措与狂呼大叫的场面会蔓延得比较慢,届时主谋者才能很快沿着旁侧出口或不为人注意的升降平速路带移向上层,逃之夭夭。
  贝莱觉得被困住了。外面可能还有其他人在等着。他们会跟踪贝莱和R·丹尼尔到一个适当的地点,然后点燃暴动的引线。
  “为什么不逮捕他们?”R·丹尼尔打断他的思绪。
  “这只会使麻烦提早出现。”他说:“你认得他们的脸,对不对,你不会忘记吧?”
  “我没办法忘记。”
  “好,那么我们下次再抓他们。目前,我们要突破他们的包围网。跟着我。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贝莱起身,很小心地把盘子翻过来,倒扣在从下面升上来的活动碟形盖正中央。
  接着他把叉子放进凹槽。R·丹尼尔跟着他有样学样。盘子和餐具往下降,消失了。
  “他们也站起来了。”R·丹尼尔说。
  “好。我想他们不会太接近我们。在这里不会。”
  他们两人走向队伍,排队向出处移动。出那儿仍然发出“喀啦喀啦”的餐卡声响。餐卡每喀啦一声,就记录一次配给单位的消费。
  贝莱转头朝袅袅的蒸汽与嘈杂的人群望去,突然清晰地忆起六、七年前带班特莱去参观立动物园的情景。哦,不对,那是八年前的事了,当时班恃莱刚过完八岁生日。(老天!时间过得可真快。)那是班第一次参观动物园,他兴奋得不得了。在此之前,他从没见过一只猫或狗。
  而且,那里头还有鸟园呢?就连已经去过动物园十几次的贝莱,也无法抗拒鸟园的魅力。
  当你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东西在空中疾飞而过,那种震撼之大是无可比拟的。当时他们去的时候,正碰上麻雀笼的食时间,管理员把燕麦片倒入一个长槽(人类已习惯了酵母代用品,但生性保守的动物却还是坚持要吃真正的谷物)。
  顿时,成群的麻雀一飞而落,约有数百只。它们翅膀挨着翅膀,发出刺耳的啾啾声,成排站在木槽上面……没错,当贝莱离开餐厅时回头一望,他脑海中浮现的就是这幅情景。木槽上的麻雀。这种想法令他厌恶。
  他想:老天!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吧?
  然而什么是更好的办法?这个办法又有什么不好?毕竟它以前从来就没困扰过他。
  他突然对R·丹尼尔说:“准备好了吗,丹尼尔?”
  “我准备好了,伊利亚。”
  他们离开餐厅,至于要如何脱困,就完全看贝莱的本领了。
  有一种小孩子玩的游戏叫“飙路带”,各个城市的游戏规则都大同小异。一个旧金山的男孩就算在开罗参加这种游戏也毫无困难。
  它的方式是经由城市中的捷运系统从A点抵达B点,担任“先发者”的人在途中要尽可能地摆脱追踪他的人。一个先发者最后如果能单独抵达终点,那么他的本领与技巧就算是高竿的了:而担任追踪者的人,则要不被先发者摆脱才算本事大。
  这种游戏通常是在傍晚下班时间进行,这时路带上的人越来越多,游戏玩起来也更加惊险刺激、更加复杂。先发者出发,在加速路带跑上跑下。他尽其所能的使自己的行动捉摸不定,他会在某一条路带上站立很久很久,接着突然随便朝某个方向跳下去。他会很快跑过几条路带,然后又站在某一条路带上等着。如果后面的追踪者不小心多冲过一条路带,那他就可怜了。除非他的动作很敏捷,否则在他发现错误之前,可能早就随路带移动而超前或落后了。一个聪明的先发者会懂得利用这个机会,迅速转往适当的方向。
  为了使追踪更加复杂,先发者会跳上平速路带或高速路带,然后从另一边飞快地跳下去。假如从头到尾都不碰平速路带或高速路带是犯规的,一直站在那上面不动也算犯规。
  咸人实在很难了解这种游戏的吸引力,尤其是小时候从来没飙过路带的人更是不了解。通常,那些下了班正要赶路回家的大人常被飙路带的孩子撞到,所以他们对这些孩子都很粗暴。警察会抓他们,父母会惩罚他们。他们在学校和次以太影片放映室都会受到责骂。每一年,都会有四、五个青少年因为飙路带而不幸丧生,有几十个人受伤,另外还有若干无辜的旁观者受到波及。
  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扑灭这些飙路带的族群。游戏越是危险,飙路带的奖赏就越有价值深受同伴的尊重和景仰。一个成功的飙路带好手可以神气活现地走在路上:一个出名的先发者就是带头的“小霸王”了。
  这种感觉贝莱了解。就算事隔多年,但他回想起自己当年飙路带的风光,心里仍然感到很满足。当年,他曾经带着二十个人,从中央广场区一路飙到皇后区边上,途中穿越了三条高远路带。在这忘死拼命、不知疲累的两个小时里,他摆脱了布隆克斯区几个最灵敏的追踪者,最后独自抵达终点。这则飙路带事迹,大家还传颂了好几个月。
  当然,贝莱现在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有二十几年不曾在路带上飙驰了。但他仍然记得一些飙路带的窍门。即使他不再那么灵活,但另一方面他却有过去所没有的优势。他是个警察。他了解这座城市,他几乎知道每一条以金属隔出来的巷道从哪里开始,在何处结束,只有像他一样经验丰富的警察才可能跟他一样了解。
  贝莱精神抖撤地离开餐厅,不过步伐并不急。他随时准备应付后头传来“机器人!机器人!”的叫声。他计算着脚步,最后,他感觉到加速路带在脚下移动了。
  他停了一下,R·丹尼尔跟了上来。
  “那些人还在我们后面吗,丹尼尔?”贝莱低声问道。
  “对。他们移动得更近了。”
  “这情况不会持久。”贝莱很有信心地说。他看看向左右两方延伸出去的路带,人群随着路带朝他左方移动,越来越快,越来越远;这一辈子,他几乎天天都要踏上这种路带好几次,但其中却已经有七千多个日子没有在上面奔跑了。顷刻间,旧日那种熟悉的惊险快感又出现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早已忘了有一回抓到班特莱飙路带的事情。那回他唠唠叨叨训了他好久,还威胁他要把他交给警方保护管束。
  加速路带的速度已经超过安全速度两倍了,贝莱轻快地踏了上去。为了抵抗加速的冲力,他倾身向前以维持平衡。平速路带从他身旁呼呼掠过。有一阵子,他看起来好像准备要向上攀登,但突然之间,他已经转身后退、后退,忽左忽右地闪躲慢速路带上拥挤的人群。
  他停下来,让路带以每小时二十五公里的慢速带着他移动。
  “还有多少人跟着我们,丹尼尔?”
  “只剩一个,伊利亚。”这个机器人在他身边,不慌不忙,脸不红气不喘。
  “这家伙当年必定也是高手,不过他支持不了多久的。”
  贝莱充满自信,年轻时那种刺激快感似乎已恢复了一半。它包含了一种微妙的惊险感受,一种风吹过头发和脸庞的纯粹身体感受,还有一种神秘感,彷佛沉醉于某个外人所无法参与的神秘仪式一般。
  “他们把这个叫作侧闪。”他低声对R·丹尼尔说。
  他沿着同一条路带大跨步跑了一段,很轻易地避开赶路的群众。他继续快跑,慢慢贴近路带边缘。由于速度维持不变,他的头在人群中稳定地起伏移动着,从后面看起来彷佛还是直线前进,看不出他已斜斜移近边缘。
  接着,他的脚步并末停止,但他却向旁侧移动了五公分,跨上紧邻的另一条路带。
  当他要保持身体平衡时,他感到大腿的肌肉开始痛了。
  他飞快穿过下班回家的人群,跳上另一条时速七十公里的路带。
  “现在怎么样,丹尼尔?”他间。
  “他还是跟着我们。”R·丹尼尔平静地回答。
  贝莱紧抿嘴唇。如今只有利用高速路带了。这实在需要协调技巧,也许他现在的协调技巧已不足以应付了。
  他迅速看看四周。他们目前究竟在什么位置?B二十二街从身边掠过。他很快估计了一下,马上采取行动。他快速奔跑跨跃,连续更换路带,路带的速度越换趟快,最后他突然换上平速路带的移动平台。
  就在贝莱和R·丹尼尔攀上平台,挤过栏杆时,男男女女冷漠的面孔因为疲于赶路所致突然露出愤怒的表情来。
  “喂,搞什么嘛!”一个女人抓住帽子尖叫道。
  “对不起。”贝莱气喘吁吁地说。
  他硬挤过站立的人群,身体一扭就从另一边跳了下去。在他跳下去的最后一刹那,有个被他撞上的旅客忿忿地往他背上擂了一拳。他身体一晃,直往前扑。
  他拼命想要稳住脚步。但他却歪斜着身子,踉踉跄跄冲过一条路带的分界线。速度的突然改变使他屈膝一跪,倒了下来。
  刹那间,他彷佛看到许多人与他相撞,并且从他身上翻滚而过,路带上一团混上乱。这就是可怕的“堵人”意外,一定会有许多人折手断腿送医院……然而灾祸并末发生,R·丹尼尔的手及时伸到他背后。他感到自己被一种超出人类所能的力量拉了起来。
  “谢谢。”他张大嘴巴吸气,没时间再多说什么了。
  他拔腿就跑,跳上减速路带。他以一种复杂的方式,让自己的脚在穿越时正好落到一条高速路带的V形连结路带上。他步伐节奏不变,再度加速前进,接着跳上一条高速路带,再从另一边跳了下来。
  “他还跟着我们吗,丹尼尔?”
  “一个也看不到了,伊利亚。”
  “好。你真是个飙路带好手,丹尼尔噢,快!快!”他一旋身跳上另一条平速路带,然后霹哩啪啦跳下来,朝一处显然是公家机关的大门跑去。警卫走过来。
  贝莱把证件一亮。“执行公务。”
  他们进入里面。
  “发电厂。”贝莱简短地说:“这样我们的行踪就完全中断了。”
  不只这回,以前他就进过发电厂了。虽然发电厂对他而言并不陌生,但那种叹为观止的感觉依然存在。尤其是想到他父亲曾在类似的发电厂担任要职,这种感觉就更加深刻了。想当初,在那件事发生之前…隐在中央护墙里的巨型发电机噱噱作响,声音回汤四周。空气里隐约有股刺鼻的臭氧味。限制区前的警告红线带着严肃而沉默的威胁意味,禁止任何末穿防护装的人越过。
  在发电厂的某处(贝莱不知道是在哪儿),每天要消耗四百五十公克的核分裂物价。所谓的“热灰”放射性分裂产物藉由空气压力经铅管被送到十六公里外的海洋,埋进海面下九百公尺深的洞穴里。有时候,贝莱会想,不知道等这些洞穴都塞满了“热灰”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离那些红线远一点!”他突然很凶地警告R·丹尼尔。接着他马上想到自己的态度欠妥,不太好意思地附加一句:“我想你是不在乎这个的。”
  “是关于放射的问题?”R·丹尼尔问道。
  “对。”
  “那就对我有伤害了。伽玛射线会破坏正电子脑的微妙平衡。它对我的作用比对你的作用还要快。”
  “你是说它会杀死你?”
  “可以这么说。到时候我会需要一个新的正电子脑。由于没有两个正电子脑是完全一样的,所以我会变成一个新的个体。如果那样,那么现在这个正在跟你说话的丹尼尔,就可说是已经死了。”贝莱有点不解地看着他。“我从来不知道这儿,我们往这个斜坡走。”
  “我们只是没有强调这一点而已。太空城希望地球人信任像我这种机器人的用途,而不是注意我的弱点。”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找?”R·丹尼尔直视着他的人类伙伴。
  “你是我的工作伙伴,伊利亚,你应该知道我的弱点和缺点。”贝莱清清喉咙,却再也无话可说。
  “从这个方向出去,”不久以后他说:“这儿距离我们的公寓三百公尺。”
  这是一幢阴沉沉的低阶级公寓。房间小小的,里头放了两张床、两张摺叠椅、一座衣柜和一个无法自由调节的固定电视萤幕,只在特定时段才会播送节目。没有盥洗设备,连限制启动的洗脸盆也没有。没有炊具,连煮开水的设备都没有。房间角落有根小小的垃圾处理管,看起来既粗糙又丑陋,令人厌恶。
  贝莱耸耸肩:“就是这里,我想我们可以忍受的。”
  R·丹尼尔走向垃圾处理管。他伸手轻轻一触,衬衫接合处松开,露出光滑的、外表看来肌肉结实的胸膛。
  “你要干嘛?”贝莱间。
  “把我装进去的食物取出来。如果我不管它,它会腐烂。我会变成一个令人恶心的东西。”
  R·丹尼尔伸出两根手指,小心地放到乳头下方,以一种很准确的方式施加压力往下按。他的胸膛由上而下掀开来了。R·丹尼尔把手往里头一伸,从一堆闪闪亮的金属中抽出一只薄薄的半透明囊袋。囊袋看来有点鼓。他打开囊袋,贝莱有点胆颤心惊地看着他。
  R·丹尼尔犹豫着。“食物是完全干净的、我并不会咀嚼也不会分泌唾液。你知道,食物是经由吸力通过食道的。它还可以吃。”     “我晓得了。”贝莱温和地说,“我不饿。你把它处理掉吧!”
  贝莱想,R·丹尼尔身体里的食物囊袋八成是用氟碳塑胶制造的。至少,食物并没有沾到囊袋上。
  R·丹尼尔很顺畅地把它倒了出来,一点一点放入管子里。
  贝莱觉得这真是浪费食物。他坐到床上,脱去衬衫。“我建议明天一早就出门。”他说。
  “有特别的理由吗?”
  “我们的朋友还不知道这间公寓的位置。至少,我希望他们还不知道。如果我早点离开,会比较安全。等进了市政府,我们再来决定是不是还能一起工作。”
  “你认为这也许是不可能的了?”贝莱耸耸肩,长脸垮了下来。“我们没办法每天都经历这种事情。”
  “但我认为——”R·丹尼尔被突然亮起的警示灯打断了。
  条行警示灯发出深红色的光。
  贝莱悄悄站起来,拿起爆破枪。门上的灯号又亮了一次。
  他小心走到门边,把拇指放在爆破枪的接触器上,同时扳动旋钮,开启门上的单向探视孔。这个探视孔不太好,它很小,不过还是看得出来站在门外的正是贝莱的儿子班特莱。
  贝莱的动作很快。他猛然拉开门,一把抓住孩子那举到一半、准备再按讯号的手,把他拖进房内。
  班特莱顺着被拖的方向一摔,跌跌撞撞靠在墙上。他呼吸急促,眼里的恐惧与困惑之色逐渐消失了。他揉揉手腕。
  “爸!”他不太高兴地说:“你干嘛那样抓我嘛!”
  贝莱站在紧闭的门边往探视孔望出去。走廊上空无一人。
  “班,你刚刚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没有哇!拜托,爸!我只不过是来看你到底好不好?”
  “我为什么会不好?”
  “我也不知道。是妈叫我来的。她一直在哭,担心得要命。她说我一定得找到你,要是我不来,她说她就要自己来,那她就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了。她一定要我来嘛,爸!”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妈知道我在这儿吗?”
  “不,她不知道。我跟你办公室的人通话。”
  “而他们就告诉你了?”
  班特莱对他父亲那种强烈的反应显得很吃惊的样子。他低声道:“是呀。他们不是应该告诉我吗?”
  贝莱和R·丹尼尔互望一眼。
  贝莱沉重地站起来。“班,你妈现在人在哪里?在我们公寓里吗?”
  “不是,我们去外婆家吃晚饭,然后就留在那儿。我现在该回那边去了。我是说,只要你没事,我该回那边去了,爸。”
  “不,你留在这儿。丹尼尔,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一楼的通讯设备在哪儿?”
  “我知道。”R·丹尼尔说:“你要离开房间去使用它?”
  “我不得不去。我必须跟洁西联络一下。”
  “我是否可以建议,让班特莱去做这件事比较合理?这个行动有危险性,而他的价值比较低。”
  “什么?”贝莱瞪大了眼睛。
  但他随即一想:老天!我生什么气?
  他平静下来,以较为和缓的口气继续说:“你不了解,丹尼尔。在我们的风俗习惯中,一个人不会派他自己的儿子去冒可能的危险,就算这样做比较合理,他也不会做。”
  “危险?”班又惊又喜地叫道:“发生了什么事,爸?”
  “没事,班。这不关你的事。懂了吗?准备上床睡觉。等我回来时,我要看到你已经躺在床上睡觉了。听到没有?”
  “噢,爸,告诉我嘛,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上床!”
  “好嘛。”
  贝莱站在那层楼的通讯设备旁,他把外套解开,这样才能随时抽出来。他对准送话器把个人号码报进去,然后等二十五公里外的一部电脑加以检查,确定这次通话是否获准。他只等了一下子,因为他用的是便衣刑警的公务通话号码,其通话次数是不受限制的。他说出他岳母公寓的号码。
  “妈,”他低声说:“我找洁西。”
  洁西八成已经在等他了,她马上就出现在萤光幕上。贝莱看着她的脸,然后故意把萤幕调暗。
  “洁西,班在我这儿。现在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着,眼睛不停地主顾右盼。
  “你好不好?你没事吧?”
  “我好得很,洁西,你不要这个样子。”
  “噢,伊利亚,我担心死了。”
  “担心什么?”他有点生气了。
  “你知道,你的朋友…”
  “他又怎么样?”
  “我昨晚跟你说过了,会有麻烦的”
  “别胡思乱想了。今晚我把班留在这儿,你去睡吧。再见,亲爱的!”
  他切断通讯,吸了两口气才往回走因为恐惧与紧张,他的脸色灰沉沉的。
  贝莱回到公寓,班正站在房里。他已经把一片隐形眼镜放进小吸杯了,另外一片还在他眼睛里。
  “噢,爸!”班说:“这地方连水都没有吗?奥利瓦先生说我不可以去个人私用间。”
  “对,你不能去。把那个东西放回眼睛里去,班,你戴着它们睡一夜,不会怎么样的。”
  “好吧。”班把隐形眼镜戴回去,收好小吸杯,爬上床。
  “噢!这是什么床垫嘛!”贝莱对R·丹尼尔说:“我想你不会介意坐着吧?”
  “当然不介意。对了,我对班特莱贴在眼球上的奇异玻璃很感兴趣,是不是所有的地球人都戴这个东西?”
  “不,只有一部分的人戴。”贝莱心不在焉地说,“像我就不戴。”
  “为什么要戴?”贝莱专心地想着自己的事,没有回答。他所想的是一些令他感到不安的事。灯光熄了。
  贝莱还没睡着。他隐约感觉到班的呼吸变得深沉而规律而且居然还有点难听。
  他转过头,隐约看到R·丹尼尔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脸孔朝着门口。
  不久,他睡着了,而且还作起梦来。
  他梦见洁西正坠入核能电厂的分裂槽,她往下坠落,坠落……她向他伸出手,尖叫着,但他只能僵立在一条深红色的线外,眼睁睁看着她坠落的身躯在扭曲打转,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点。
  在梦中,他只能望着她,而且很清楚推她下去的人正是他自己。
  《钢穴》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二章 老天,你是机器人!
  朱里尔·安德比走进办公室,贝莱抬起头来,朝他疲惫地点点头。
  朱里尔看看钟,“难道你整晚都待在这儿?不会吧?”
  “没错。”贝莱答道。
  朱里尔压低声音:“昨晚有没有碰到什么麻烦?”贝莱摇头。
  “我一直在想,”朱里尔道:“我应该要想办法让暴动的可能性减到最低。如果有什么”
  “拜托,局长!”贝莱语气强硬,“如果发生什么事,我会告诉你的。根本没有什么问题。”
  “那好吧。”朱里尔转身,走进他那代表官大位尊、享有特权的私人办公室。
  贝莱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他昨晚八成睡得很安稳吧。
  接着,贝莱俯身去写例行报告。他想随便交代一点什么,来掩饰他这两天的实际活动。他用手指轻敲字键,然而跟前的字句却模模糊糊、跳动起来。不一会儿,他突然发现有个东西站在他桌边。
  “你要干嘛?”他抬起头。
  这东西是R·山米。贝莱不由得想道:朱里尔的私人仆役,做局长的好处可真不少。
  R·山米带着一成不变的呆笑。“局长要见你,伊利亚。他叫你马上去。”
  “他说要见你,马上。”R·山米重复。
  “好啦,好啦,走开!”机器人向后退,还在念念有词:“局长要见你,伊利亚,马上。他说马上。”
  “我的天!”贝莱咬牙切齿:“我去!我去!”他站起来朝局长办公室走,R·山米不出声了。
  贝莱一进办公室劈头就说:“拜托,局长!请你不要叫那个该死的东西来盯我好不好?”
  朱里尔没答腔,只是说:“坐,伊利亚,坐下。”
  贝莱气呼呼地坐了下来。也许,他对朱里尔的态度并不公平,也许,这个人昨晚根本没有阖眼。他的样子看起来相当疲倦。
  朱里尔用手指轻敲他面前的文件。“这是你用绝缘电波跟华盛顿的盖瑞裘博士通话的纪录。”
  “没错,局长。”
  “因为是绝缘的,所以自然没有谈话内容的纪录。你跟他谈些什么?”
  “我打听背景资料。”
  “他是机器人专家,不是吗?”
  “对。”朱里尔的下唇往外突,顿时像个噘嘴的小孩。“你的目的何在?你要打听什么资料?”
  “我不十分肯定,局长。我只是觉得,碰到这样的案子,多打听一些跟机器人有关的资料可能会有帮助。”贝莱说完随即闭嘴。他不会详细说明的,不说就是不说。
  “我不以为然,伊利亚,我不以为然。我不认为这办法很聪明。”
  “你反对的理由是什么,局长?”
  “越少人知道这件事越好。”
  “当然,我会尽量不跟他讲实情。这也不需要说。”
  “我还是认为这样做很不高明。”
  贝莱有点火大,没耐心跟他谈了:“你是在命令我不要见他喽?”
  “不,不!你认为对的尽管去做。毕竟是你在主持调查工作嘛。只是……”
  “只是什么?”朱里尔摇头。“没什么。对了,他你知道我在说谁他在哪儿?”
  “丹尼尔还在档案室。”贝莱道。
  朱里尔久久没开口,接着他说:“你晓得,我们还是没什么进展。”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确没什么进展。不过事情会有转机的。”
  “好吧。”朱里尔一副不太满意的样子。
  贝莱回到自己的座位,R·丹尼尔正站在他桌旁。
  “怎么样?你有什么收获?”贝莱的口气不太耐烦。
  “我迅速查了一遍档案,伊利亚伙伴,结果找出两个昨天晚上跟踪我们的人,而且这两个人在上次的鞋店事件中也曾经出现。”
  “哦?我们来看看。”
  R·丹尼尔把那些小得像邮票一样的卡片放在贝莱面前。卡片上还有许多密码小点。这个机器人还拿了一台解码机来,将卡片插入卡缝中。卡片上的密码小点具有电传性,这种电传性与卡片本身的电传性不同。因此通过卡片的电场极为明确地发生扭曲现象,解码机上的三乘六寸萤幕遂布满了文字。这些文字如果没有密码处理,分量是相当多的,得印在好几张标准型报告纸上。要是没有警方的解码机,任何人也不可能解读这些文字。
  贝莱面无表情地把这些资料看了一遍。其中一个人叫法兰西斯·克劳瑟,两年前被捕时是三十三岁。被捕原因是煽动暴乱,职业是纽约酵母厂技师。住址、父母、头发及眼睛颜色、明显特征、教育背景、工作经历、心理分析简介、生理状况简介、各类资料等,最后是罪犯照片档案室的建档立体照片。
  “你查过这张照片?”贝莱问。
  “查过了,伊利亚。”
  另外一个叫杰哈德·保罗。
  贝莱看看卡片上的资料,“这一点用也没有。”他说。
  R·丹尼尔道:“我确定不会毫无用处的。如果这件谋杀案真的是某个地球人组织所策动的,那么这两个人便是组织的成员。这显然是很有可能的,不是吗?我们是不是应该把他们抓来侦讯一下?”
  “从他们那里问不出什么的。”
  “这两个人都曾经出现在鞋店和餐厅。他们对这点无法否认。”
  “出现在那儿并不等于犯罪。而且,他们还是可以否认。这很简单,他们只要说没去过那里就行了。我们如何能证明他们是在说谎?”
  “我看见他们了。”
  “那不是证据。”贝莱冒火了:“就算上了法庭,法官也不会相信你居然能在一百万张模糊的人脸中记得这两个人的脸!”
  “可是这毫无疑问,我的确能够记得。”
  “是啊。跟他们说你是什么。只要你一说出口,你就不是证人了。你们这种东西在地球上的法庭是不被承认的。”
  “那么,我想你是改变主意了。”
  “什么意思?”
  “昨天在餐厅里,你说不必抓他们。你说只要我记住他们的脸,我们随时可以抓他们。”
  “呃,我没有仔细想过,”贝莱说:“我疯了,不能这样做。”
  “就算为了突破对方的心理防线也不可以吗?他们不会知道我们对他们的阴谋计划并没有合法的证据。”
  “听我说,华盛顿的盖瑞裘博士半小时之内就到了,我在等他。”贝莱的语气有点不悦,“我们等他走了以后再谈好吗?”
  “好,我会等。”R·丹尼尔说。
  安东尼·盖瑞裘是个身材中等、态度严谨而且非常有礼貌的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地球上最博学的机器人专家。
  他迟到了大约二十分钟,对此抱歉连连。贝莱因为焦急紧张而气得脸色发白,他不太礼貌地耸耸肩,无视于博士的道歉。接着他查了一下事先预定的D会议室有没有空出来,并且一再交代,一个小时之内就算天塌下来了也不能打扰他们。他带着盖瑞裘博士和R·丹尼尔经过走廊、上了一段斜坡道再穿过一扇门,走进一间防止侦听的会议室。
  贝莱坐下以前,先小心检查了一遍会议室的墙壁。他仔细听着手里的跳动计所发出的柔和震动声,假如隔音墙有裂隙,即使很小很小,也会使跳动计的稳定声音减弱。他把跳动计对着天花板、地板,还特别小心地对着门。检查结果没有裂隙。
  盖瑞裘博士微微一笑。他看起来似乎是个从来不会大笑,只会微微一笑的人。他的衣着整洁到可说是挑剔的地步。他的铁灰色头发一丝不句地往后梳,一张红扑扑的脸彷佛刚洗过一般。他坐得规规矩矩,又挺又直,好像他从小就一再听他母亲叮咛要维持良好姿势,结果却矫枉过正,弄得脊椎骨再也没法弯了。
  “你把这件事弄得好像很恐怖似的。”他对贝莱说。
  “这件事非常重要,博士。我所需要的关于机器人的资料,也许只有你才能提供给我。当然,我们在这里所谈的任何事情都是最高机密,离开这里以后,希望你忘记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这是政府当局的要求。”贝莱说完看看手表。
  这位机器人专家脸上的微笑消失了,“我要解释一下为什么迟到。”他显然为此事耿耿于怀,“我没有搭飞机,我会晕机。”
  “噢,真遗憾!”贝莱说。他最后再检查一次跳动计的标准装置,确定它一切正常后便把它放到一边,然后坐下来。
  “也许不是晕机,只是紧张。是一种轻微的空旷恐惧症。这没什么特别不正常的,不过我就是有这种毛病。所以我是搭乘高速路带过来的。”
  贝莱突然很感兴趣:“空旷恐惧症?”
  “听起来好像很可怕,其实没什么。”这位机器人专家马上说,“这只是搭飞机的一种感觉。你搭过飞机吗,贝莱先生?”
  “搭过好几次。”
  “那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那是一种被虚空包围的感觉,想想看,你跟空气之间只隔了一层两公分厚的金属,这感觉实在叫人很不舒服。”
  “所以你才改经高远路带?”
  “对。”
  “从华盛顿到纽约?”
  “呃,我以前也这么做过。自从我们有了巴的摩尔到费城之间的隧道以后,这很容易。”
  这的确很容易。贝莱自己虽然从没经由高速路带往来于纽约和华盛顿之间,不过他知道这并不困难。两百年以来,华盛顿、巴的摩尔、费城和纽约已经扩展到彼此几乎相接了。“四城区”差不多已经变成整个沿海地区的正式名称,甚至还有许多人主张将这四个行政区合并为一个超级大城市。贝莱本人并不赞成这种想法。光是一个纽约就已经大得不像话,几乎不是一个中央集权政府所能管理的了,何况四城合并?一个城市要是人口超过五千万,那它不被自己压垮才怪。
  “问题是,”盖瑞裘博士还在解释:“我在费城的赤斯特区错过一条接驳线,结果耽误了时间。加上我在等候分配过客室时又碰到一些麻烦,所以才会迟到。”
  “没关系的,博士,别放在心上。不过你所说的事情倒是挺有意思。你说你不喜欢搭飞机,那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盖瑞裘博士,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走路到城区外面去?”
  “为什么要去?”他大吃一惊,而且非常不安。
  “这只不过是一个假设的问题,博士,我并不是在暗示你真的要去,我只想知道你对这件事有什么反应而已。”
  “我的反应是很不舒服。”
  “假设你必须在夜间离开城区,徒步越过一公里以上的乡间地带?”
  “我我不认为有谁能说服我去做这件事。”
  “不管这件事有多重要?”
  “如果是为了我自己或我家人的生命安全,我也许会试试看……”他看起来有点尴尬。“贝莱先生,我能请教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吗?”
  “噢,是这样子的,发生了一件严重的刑案,是一件格外令人头痛的谋杀案。我不能把详细情形告诉你,不过我们有个假设,凶手为了行凶,曾经做了我们刚才所讨论的这件事情。他在晚上独自越过开阔的乡间。我们如此推断,但却不知道哪种人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盖瑞裘博士面露恐惧之色:“我不知道。当然不是我。不过,要在几百万人里面找出几个大胆的人,我想还是可能的。”
  “所以你认为绝大部分的人都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对,当然不太可能。”
  “那么,如果这件罪行其实还有另外一种解释,一种可以成立的解释,那就应该加以考虑了。”
  盖瑞裘博士的腰板挺得更直了,一双保养得宜的手端端正正搁在腿上,样子显得更加不自在。
  “你心里还有另外的解释?”
  “有。譬如说,我认为一个机器人可以毫无困难地越过空旷的乡间。”
  盖瑞裘博士站了起来。“噢,贝莱先生!”
  “有什么不对吗?”
  “你是说一个机器人可能会犯罪?”
  “难道不可能吗?”
  “谋杀?杀害人类?”
  “对。请坐下,博士。”
  这位机器人专家依言坐了下来。“贝莱先生,”他说:“这件案子牵涉到两个行动:走过乡间,以及谋杀。人类做出后面的行动是很容易的,但是他采取前面的行动却很困难。而一个机器人呢,他虽然可以做到前面那个行动,但要采取后面的行动却根本不可能。原先你所提出的假设可能性就很低了,现在你提出来的假设更是不可能成立”
  “‘不可能’三个字是极其强烈的措辞,博士。”
  “你听说过机器人学的第一法则吗,贝莱先生?”
  “当然听过。我甚至可以一字不漏地引述出来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因为不采取行动而使人类受到伤害。”贝莱说着,突然指着眼前的机器人专家问道:“为什么不能不遵守第一法则来制造机器人?为什么这条法则如此神圣不可侵犯?”
  盖瑞裘博士大吃一惊,旋即噗哧笑道:“噢,贝莱先生!”
  “请你回答!”
  “贝莱先生,要是你对机器人稍微有点了解的话,那么你一定知道,制造正电子脑是相当艰钜的工作,其中牵涉到数学以及电子学两方面的知识。”
  “这概念我有。”贝莱说。他还清楚记得有回办案时参观一家机器人制造厂的情景。当时他曾看过他们的图书馆,那些胶卷书都很长,每本书记录一种类型的正电子脑数学分析资料。这些资料已经是用缩写符号记录了,但在正常的扫瞄速度下,平均看完一本书也要一个多小时。贝莱从中了解到,即使是在最严密的设计规则控制下,也无法制造出两具一模一样的正电子脑。他知道那是海森堡测不准原理所产生的结果。所以,每一本正电子脑的资料后头都有附录,将所有变异的可能性都列出来。
  这工作的确很不简单。贝莱无法否认这一点。
  盖瑞裘博士继续说:“既然如此,那么你一定了解,如果要设计一种新型的正电子脑,哪怕只是做些微的革新,也不是一夜之间就能完成的。一般说来,这样子的设计需要动员一个中型工厂的全体研究人员,花上一年的时间才能完成。而且,所幸正电子脑的线路已经有标准化的基础理论可以提供进一步的设计,否则它所耗费的时间和人力就不止于此了。标准化的基础理论牵涉到机器人的三大法则。第一法则你刚才已经引述过了,第二法则是:‘除非违背第一法则,否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而第三法则说:‘在不违背第一法则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身的存在。’你明白吗?”
  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谈话的R·丹尼尔这时插嘴道:“伊利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跟盖瑞裘博士确定一下他的意思。先生,你的意思是说,凡是在制造机器人的时候,如果不遵照这三大法则来设计其正电子脑,那就必须另外再建立一套新的基础理论,而建立一套新的基础理论将需耗费很多年的时间?”
  盖瑞裘博士一副谢天谢地的样子。“对,对,我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位先生是…”贝莱很谨慎地为他介绍:“盖瑞裘博士,这位是丹尼尔·奥利瓦。”
  “你好,奥利瓦先生。”盖瑞裘博士与R·丹尼尔握了握手。“据我估计,要发展出一套有害性正电子脑的基础原理也就是说,这种正电子脑中不容许有三大法则的基本前提存在并且能够动工建造与现代机器人类似的机器人,大约需要五十年的时间。”
  “难道这种事从来没有人做过吗?”贝莱道:“我是说,博士,我们制造机器人也有几千年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难道就没有某个人或某个团体可以花上五十年来做这种事吗?”
  “当然可以,”盖瑞裘博士说:“但是,这种事并不会让人想要去做、喜欢去做。”
  “这说法无法令人信服。人类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但它却没有促使人尝试去做出有害性的机器人。贝莱先生,人类具有强烈的科学怪人情结。”
  “什么?”
  “科学怪人。起源于中古时期一本很流行的小说,小说当中叙述一个机器人对创造它的科学家产生敌意,并且加以攻击。我本身并没有看过这本书,不过这不重要。我想说的是,不具备第一法则的机器人从来没有制造过。”
  “甚至连制造它的理论也不存在吗?”
  “据我所知是没有。而我…”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也算是博学多闻了。”
  “具备第一法则的机器人不可能杀人?”
  “绝对不会。除非是在完全意外的情况下,除非是为了拯救两个人或更多人而有此必要。在这两者之中的任何一种情况下,电子的电位会增强,最后把正电子脑的结构破坏到无法复原的地步。”
  “好,”贝莱说:“这一切只是代表地球上的情况,对不对?”
  “对,当然。”
  “那么外世界呢?”盖瑞裘博士的自信似乎顿时溜走了一部分。“噢,亲爱的贝莱先生,我无法说我自己有这方面的知识,但是我相信,如果他们已经设计出有害性的正电子脑,如果其数学原理已经成立了,我们会有所耳闻的。”
  “是吗?好,接下来我要提出另一个想法,盖瑞裘博士,希望你不要见怪。”
  “不会的,没有关系。”他无助地看看贝莱,又看看R·丹尼尔。“毕竟,这件事如果像你所说的那么重要的话,我很乐意尽力帮忙的。”
  “谢谢你,博士。我的问题是,为什么要造拟人化的机器人?我的意思是说,我这辈子对他们都司空见惯了,但现在我却想到,我不明白拟人化机器人存在的理由是什么。机器人为什么有头有手有脚?为什么他们多多少少总要做得像个人?”
  “你是说,他们为什么不像其他的机器一样,只具功能就行了?”
  “对。”贝莱说:“为什么?”盖瑞裘博士微微一笑。“说真的,贝莱先生,你出生得太晚了。在早期的机器人文献中,这个问题曾经经过无数次的讨论,而且论战得相当激烈。姐果你对当时的功能主义学派与反功能主义学派的争论有兴趣,我推荐你看汉福写的机器人史这本书。他在这本书里将数理方面的资料尽量减到最少,我想你会发现这本书很有意思。
  “我会找机会看一看。”贝莱耐着性子说:“现在,是否能请你先给我一个慨念?”
  “这是基于经济上的考虑。想想看,贝莱先生,如果你管理一座农场,你是要在拖拉机、收割机、翻土机、汽车、挤奶器等这些机械上都装一部正电子脑呢,还是宁可用普通的无正电子脑机械,然后再透过一个装有正电子脑的机器人去操作它们?我要提醒你,后面的办法只需要五十分之一或百分之一的费用。”
  “但是,为什么要有人形呢?”
  “因为,人的形体是自然界当中最成功的多功能形体。我们并不是专门只做一件事情的动物,贝莱先生,只有神经系统和某些器官例外。如果你要把机器人设计成可以做许多不同的事情,那么只有模仿人类的形体构造是最好的了。除此之外,我们所有的科技也都是以配合人的形体作基础。你看汽车吧,它的控制器大小、形状,都是尽量做到便利人类的手脚来抓、握、踩等等,而车体的设计,也是配合人体的长度以及肢体的关节活动。即使像椅子、桌子、刀子、叉子等简单的东西,都是配合人体的尺寸还有使用方式来设计。所以说,与其把我们的工具原理全部彻底重新设计,不如以模仿人形的方式来制造机器人,这样要容易多了。”
  “我明白了,这么说的确有点道理。不过还有一点,博士,外世界的机器人专家制造出来的机器人,不是比我们所做的更像人吗?”
  “我相信是的。”
  “那么,他们是不是有可能制造出一个非常像人的机器人,而且如果没有事先说明,这个机器人还可能被当作是真正的人?”
  盖瑞裘博士眉毛一扬,仔细想了想。“我想他们可以办到的,贝莱先生。不过这很花钱。我怀疑制造这种机器人的利益能不能大过成本。”
  “你认为,”贝莱毫不留情地继续追问:“他们能制造出一种连你也分不出真假的机器人吗?”
  这位机器人专家笑了。“噢,贝莱先生,我不相信他们有这种本事,真的!机器人除了外表之外,还有——”
  盖瑞裘博士说到这儿突然僵住了。他慢慢转向R·丹尼尔,一张红扑扑的脸顿时一片惨白。
  “噢!我的天!”他低声道:“我的天啊!”
  他伸出手,小心地摸了一下R·丹尼尔的脸颊。R·丹尼尔并没有回避,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这位机器人专家。
  “我的天!”盖瑞裘几乎要掉眼泪了,“你是一个机器人!”
  “你好久才明白过来。”贝莱的口气有点嘲讽。
  “我没料到。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机器人。是外世界的产品?”
  “是的。”贝莱回道。
  “现在我看得出来了。他的动作、他说话的方式。贝莱先生,这并不是一个毫无瑕疵的复制品。”
  “不过却相当好,不是吗?”
  “噢,当然,简直太神奇了?我怀疑有谁能一眼就看出他是假人。非常感激你让我亲眼看到他。我可以检查一下他吗?”这位机器人专家热切地说。
  贝莱伸手示意,“请,博士。不过请等一下。你知道,我们还是要先谈谋杀案的事情。”
  “这么说,是真的了?”盖瑞裘博士一副很失望的样子。“我还以为这也许只是一种计谋,藉此吸引我的注意力,看我能被耍多久?”
  “这不是计谋,盖瑞裘先生。现在请你告诉我,假如制造这么一个拟人型机器人的目的在于冒充人类,那么是不是必须尽量让它的脑子特性跟人脑接近?”
  “当然。”
  “好。这样的拟人化脑子是否可能没有第一法则?也许它是不小心被遗漏了。你说这种原理并不是众所皆知的,那么这个机器人的制造者是不是可能因此而没有为它配备第一法则?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应该避免什么危险。”
  盖瑞裘博士拼命摇头。“不!不!不可能!”
  “你这么确定?好,我们先来测试一下第二法则丹尼尔,把你的爆破枪给我。”贝莱的眼睛始终盯住跟前这个机器人,手里紧紧抓住自己的爆破。
  丹尼尔面无表情地说:“拿去,伊利亚。”他说着,倒握把柄递过来。
  “刑警绝对不会缴的,”贝莱道:“但是机器人别无选择,它们必须服从人类。”
  “贝莱先生,”盖瑞裘博士说:“当服从与第一法则有冲突时则另当别论。”
  “你知道吗,博士?丹尼尔曾经拔出他的爆破枪对着一群没有武装的民众,而且还威胁说要开。”
  “可是我并没有开。”R·丹尼尔说。
  盖瑞裘咬着嘴唇。“我需要了解当时的实际状况才能做判断。不过这件事听起来的确不寻常。”
  “那么,你再考虑一下这个情况吧!谋杀案发生的时候,R·丹尼尔就在现场,如果你认为地球人不可能携越过空旷的乡间地带,那么,在现场的所有人当中,唯一可能把它藏起来的就只有丹尼尔了。”
  “把它藏起来?”盖瑞裘问道。
  “我来说明一下。杀人的爆破枪没有被找到。命案现场经过仔细搜查,却没有找到。当然那把不可能像一阵烟似的消失无踪。它只可能在一个地方,只有那个地方,他们没有想到要去搜查。”
  “在哪里,伊利亚?”R·丹尼尔问。
  贝莱掏出自己的爆破,坚定地对准这个机器人。
  “就在你的食物囊袋里,”他说:“在你的食物囊袋里,丹尼尔!”
  《钢穴》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三章 机器人第一法则
  “不是这样。”R·丹尼尔静静地说。
  “是吗?我们何不让盖瑞裘博士来决定?”
  他们说话的时候,这位机器人专家一下看看这个,一下看看那个。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贝莱身上:“啊,贝莱先生?”
  “我请你到这儿来,是希望你对这个机器人做权威性的分析。我可以安排市立标准局的实验室让你使用。如果你需要任何设备而他们没有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弄来。我要的是一个迅速而明确的答案,不惜任何费用和麻烦。”
  机器人第一法则贝莱站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镇定,但他自己知道,在这镇定的背后,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情绪正蓄势待发。他甚至觉得,这时如果能掐住盖瑞裘博士的脖子逼他说出自己所要的答案,那么他真的会这样做,管他什么科学不科学。
  “怎么样,博士?”他说。
  盖瑞裘博士不安地笑了一声。“亲爱的贝莱先生,我不需要实验室。”
  “为什么?”贝莱担心地间。他站在那儿,浑身肌肉紧绷,似乎在颤抖。
  “测验第一法则并不困难。你知道,我从来不需要测验第一法则,不过要做也很简单。”
  机器人第一法则贝莱张嘴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请你说清楚一点好吗?你是说,你可以在这里测验它?”
  “对,当然可以。你看,贝莱先生,我给你打个比方吧。假如我是医生,要检验病患的血糖,那么我就需要一个化学实验室。假如我要测量他的基础新陈代谢率、测验他的皮质功能,或者追查一种先天性功能异常的起因,那么我就需要精密的设备。然而在另一方面,我如果想知道病人是不是瞎了,我只要在他眼前移动手掌;我如果想知道病人是不是死了,只要摸摸他的脉搏就行了。
  “我的意思是说,要测验的特性越是重要、越是基本,所需的测验设备就越简单。
  这道理用在机器人身上也一样。第一法则是很重要很基本的东西,它能影响每一个环节。如果没有第一法则,机器人在许多方面的反应都会出现异常现象。”
  机器人第一法则他说着,取出一个扁平的黑色东西,这东西拉长以后就成了小型的阅读镜。他把一卷旧胶卷放入轴槽,接着取出一只码表以及好几片白色的塑胶长条。他把这些塑胶片组合起来,变成一支活动的计算尺,尺上有三种不同的刻度。贝莱看不懂它上面的标记和符号。
  盖瑞裘博士轻敲阅读镜,微微一笑,好像做点实际的工作可以让他高兴点。
  “这是我的机器人手册,我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好像衣服一样。”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盖瑞裘将阅读镜贴近眼睛,手指很巧妙地操纵着控制器。阅读镜呼呼转动,停住,接着又呼呼转动,停住。
  “固定装置的索引。”这位机器人专家很得意地说。由于阅读镜挡住了他的嘴,所以他的声音有点含糊。“是我自己制造的,可以省下不少时间。不过,现在这个不重要,对吧?让我看看……嗯,嗯,请你把椅子挪近一点好吗,丹尼尔?”
  R·丹尼尔向他挪近一点。当这位机器人专家在做准备工作时,R·丹尼尔一直冷漠专注地看着他。
  贝莱把爆破枪移开。
  接下来的事让贝莱很不解、很失望。
  盖瑞裘博士开始问R·丹尼尔一些似乎没有意义的问题,然后做一些似乎没有意义的动作。他不时看看计算尺,也不时去看阅读镜。
  他问的其中一个问题是;“如果我有两个侄儿,两人年龄相差五岁,小的一个是女孩,那么大的那个是男孩还是女孩?”
  R·丹尼尔答道:“根据资料,无法回答。”
  贝莱想,除了这样回答,还能怎么说?
  盖瑞裘的反应则是看看码表,然后把右手尽量往外伸,“请你用你左手的第三指来碰我的中指尖好吗?”
  丹尼尔毫不迟疑地立刻照他的话做。
  盖瑞裘博上的测验在十五分钟之内就完成了。他默默地用计算尺最后再计算一遍,然后连扯几下把计算尺拆开。接着他收好码表,把手册从阅读镜中取出,再将阅读镜摺好。
  “就这样?”贝莱皱着眉头说。
  “对。”
  “这未免太荒谬了吧?你根本没有问任何关于第一法则的问题嘛。”
  “噢,亲爱的贝莱先生,假如医生用小皮槌敲你的膝盖,看你的膝盖会不会猛地跳动,藉此来观察你是否有神经疾病时,难道你会不能接受吗?当医生仔细看着你的眼睛,就你瞪孔对光线的反应来判断你是否服用某种生物硷时,难道你会讶异吗?”
  “好吧。可是又怎么样?你的判断到底是什么?”
  “丹尼尔配备了完完整整的第一法则!”
  这位机器人专家用力点头,表示绝对肯定。
  “你错了。”贝莱的声音有些嘶哑。
  出乎贝莱意料的,盖瑞裘博士的身体突然一僵,挺得比原来更直。他直挺挺像块木板似的,同时眯起眼睛,露出愤怒的目光。
  “你是在教我做事吗?”
  “我并不是说你的能力不好。”贝莱伸出一只大手,摆出恳求的姿势,“我是说,你有没有可能犯错?你自己也说过,没有人知道有害性机器人的原理。一个盲人可以用点字或声音画线器来读书,但是,假设我们并不知道点字或声音画线器,那么当一个人知道某本胶卷书的内容时,我们就说他有眼睛可以看,难道这不可能犯错吗?”
  “嗯,”这位机器人专家又和蔼可亲起来了:“我了解你的意思了。然而,一个盲人事实上还是无法用眼睛看书的,我就是在试验这个。相信我,不管一个有害性机器人可能或不可能做什么,毫无疑问的,R·丹尼尔的确具备了第一法则。”
  “他回答问题时,难道不可能作假吗?”贝莱知道自己只是在徒然挣扎。
  “当然不可能。这就是机器人跟人的不同之处。现在已知的任何数理方法都无法对人脑或任何哺乳动物的脑子做完全的分析。所以说,就算没有反应也是一种反应。而机器人呢,它们的脑子是完全可以分析的,否则就无法制造了。我们知道,它在什么刺激之下一定会有哪种反应。机器人没办法在回答问题时作假。在机器人的脑子里,根本没有你所谓的作假这个东西存在。”
  “既然如此,我们来谈实例吧。R·丹尼尔的确曾经拿对准一群人类,我亲眼看见的。当时我在场。假如他具备了第一法则,那么当他把对准人类,就算他没有开,这行为已经和第一法则抵触了。他的线路是不是会因此而出现毛病呢?然而他看起来似乎没有毛病,事后他完全很正常。”盖瑞裘摸摸下巴,沈吟着。“嗯,这有点不合常理。”
  “不是这样。”R·丹尼尔突然开口:“伊利亚伙伴,请你看看我的爆破枪好吗?”
  贝莱低头看看拿在左手里的那把爆破枪。
  “打开膛,”R·丹尼尔说:“检查看看。”
  贝莱衡量了一下安全问题,缓缓的把自己的放在身旁桌上,然后迅速将机器人的爆破枪膛打开。
  “空的!”他楞住了。
  “里面没有填装物,”R·丹尼尔道:“如果你再仔细检查一下,你会发现里面从来不曾有过填装物。而且这把爆破没有击发装置,无法使用。”
  “你拿着一把空的对准群众?”
  “我必须要有一把爆破枪,否则就不像是便衣刑警。”R·丹尼尔说,“但是,如果我带了一把有填装、而且还可以发射的,却又可能让我在意外中误伤人类,这种事当然是不可以发生的。这些事我本来就想向你解释,然而你是如此生气,不愿听我说明。”
  贝莱怅怅然地看着那把无用的爆破,低声道:“我想就到此为止了,盖瑞裘博士,谢谢你的帮忙。”
  贝莱派人去拿午餐,然而等午餐拿来以后(酵母核果蛋糕,脆饼以及一块很大的炸鸡),他却只是望着它们发呆,毫无食欲。
  阵阵思潮在他脑海中翻搅。他长脸上的线条变成忧苦的刻纹。
  他生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一个残酷而是非颠倒的世界。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这几天彷佛一场模糊又不可能的迷梦,他在梦往后退,往后退,又回到了那一刻。那一刻他走进朱里尔·安德比的办公室,突然陷入一场混合了谋杀案与机器人的恶梦中。
  老天!这场恶梦不过是五十个小时以前才开始的事。
  他曾坚定地在太空城里寻找答案。他曾两度指控R·丹尼尔,一次是指控他冒充机器人,另一次,他虽承认他是机器人,但却指控他是凶手。这两次都失败了,他的推论完全站不住脚。
  他被逼了回来。他非常不情愿的,不得不想到了纽约。自从昨夜以来,他一直不敢去想纽约。某些问题在敲打着他意识的大门,但他却不肯听。他没办法听。
  即使听到了,他也没办法回答。噢,天哪,他不想面对那些答案。
  “伊利亚,伊利亚!”有人用力推他的肩膀。
  贝莱惊醒过来:“呃,什么事,菲尔?”
  C五级的便衣刑警菲尔·诺里斯坐下来,俯身向前注视贝莱:“怎么回事?最近怎么老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你坐在这儿,眼睛睁得那么大,我还以为你已经断气了呢!”诺里斯摸摸稀疏的淡金色头发,一双长得很近的眼睛打量着贝莱桌上那份冷掉了的午餐,满脸馋相。“鸡肉!”他说:“现在要吃鸡肉可不容易,大概得有医生处方才能吃得到了。”
  “你吃点吧。”贝莱无精打采地说。
  诺里斯碍于礼貌和面子,还是忍住了。“哦,呃,我也马上要吃饭了,你留着吧对了,你最近到底跟局长在搞什么花样?”
  “什么?”诺里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他的手却透露出紧张不安的讯息。“说吧!你知道我的意思。自从他出差回来以后,你就一直跟他混在一起。怎么啦?要升官啦?”
  贝莱皱皱眉头,现实回来了,办公室政治真是法力无边。诺里斯的身分地位跟他是同一阶级,他当然会特别注意贝莱受到上级青睐的任何迹象。
  “没有谁要升官。”贝莱说:“相信我,没什么,什么都没有。如果你想要,我倒真想把局长送给你。老天!拜托你把他拿去吧!”
  诺里斯说:“别误会。我不在乎你升官。我只是说,要是你对局长有影响力,何不帮那孩子一点忙?”
  “什么孩子?”
  答案就在跟前。已经被R·山米取代职位的那个孩子文生·巴瑞特,正从办公室一角某个不为人注意的地方朝他们走来。他手里不安地捏着一顶帽子,脸上是勉强挤出来的笑容,高高的颧骨上皮肤牵动着。
  “嗨,贝莱先生。”
  “哦,嗨,文生。你好吗?”
  “不太好,贝莱先生。”他的眼神有种渴望。贝莱心想:这才真的叫失魂落魄,活像半个死人地位被剥夺的结果。
  可是我又能帮你什么忙呢?贝莱忿忿想着,差点冲口而出。
  “很遗憾,孩子。”他说。不然他又能说什么呢?
  “我一直在想也许会有什么机会。”诺里斯凑近贝莱耳边说:“这种事一定得有人去阻止。你知道吗?现在陈洛也要弄走了。”    “什么?”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妈的,陈洛已经做了十年啦,是C三级了。”
  “没错,可是一部有手有脚的机器也能做他的工作。天知道下一个是谁。”
  文生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小声的谈话。他在想自己的事。“贝莱先生?”他说。
  “嗯,文生?”
  “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他们说电视舞星赖伦·米兰其实是个机器人。”
  “太可笑了。”
  “是吗?我听人家说,他们能制造出一种跟人一模一样的机器人,用的是一种特殊的塑胶材料。”
  贝莱满怀罪恶感地想到了R·丹尼尔。他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我到四处去看看,你想会有人介意吗?”这孩子说:“看看老地方让我觉得舒服一点。”
  “去吧,孩子。”
  那个孩子走开了,贝莱和诺里斯目送他的背影。
  “看来,中古主义者似乎是对的。”诺里斯说。
  “你指回归土地是不是,菲尔?”
  “不,我指的是机器人。回归土地。哈!老地球拥有无限的未来。我们不需要机器人,根本不需要。”
  贝莱喃喃道:“八十亿人口,而铀快要用完了!什么叫无限的未来?”
  “就算铀真的用完了又怎样?反正我们可以进口铀,或者发现另外的核处理方法。人类是无法阻挡的,我们最大的资源就是创造力,而我们的创造力是永远用不完的,伊利亚。”诺里斯越说越起劲。“比如说,我们可以利用太阳能,这就可以用上几十亿年了。我们可以在水星的轨道里建立太空站来储聚能源。我们可以用直光将能源送到地球上来。”
  贝莱不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计划了。科学界纯理论派的极端分子,至少已经花了一百五十年在思索这个概念,差的只是无法动手实验。因为到目前为此,人类还不可能将光束直射到八亿公里之外去,同时还能保持光束紧密不散,效力不会消失。
  贝莱把这些看法说出来。
  诺里斯却回道:“等到有必要的时候,这件事就办得到。担心什么?”
  贝莱在脑中描绘一个能源无穷的地球景象。人口可以继续不断增加。酵母农场和水耕栽培可以扩大。能源是唯一不可或缺的东西。矿物原料可以从太阳系中不宜人居住的星球上取得。如果水源也有困难,可以从木星的卫星上取回更多的水。
  他妈的,差点忘了,还可以把海洋冻结起来,一块块挖出来放入太空,它们就可以像冰卫星一样绕着地球运行。放在太空的冰块随时可以利用,空出的海洋则意味着更多可以利用的土地、更多的生活空间。人类可以用泰坦星上的甲烷大气以及安布利尔星上的冻氧,来维持并增加地球上的碳与氧含量。
  地球上的人口可以增至一兆或两兆。为什么不呢?从前大家不也认为,人口增至目前的八十亿是不可能的?甚至,大家也曾一度认为,人口增至十亿简直无法想像。自从中古时代以来,每一个世代都会出现马尔萨斯世界末日预言,预言中说地球将会面临人口爆炸的危机,但每一次的预言都没有应验。
  然而法斯托夫会怎么说呢?一个有一兆人口的世界?当然可能嘛!不过他们得依赖进口的水和空气维生,还得靠八亿公里外一些复杂的仓储设施来供应能源。
  这种不稳定的情况是多么不可思议啊。任何时刻,只要整个太阳系的运转稍有故障,地球都将难逃毁灭的命运。
  “依我看,还是把过剩的人口运出地球比较简单一点。”贝莱冲口而出,不过他只是自言自语,并非对菲尔说。
  “谁会要我们?”诺里斯随口道,态度并不认真。
  “随便哪个无人居住的行星。”诺里斯站起来,拍拍贝莱肩膀。“伊利亚,赶快把你的鸡肉吃了,恢复正常吧。别再这样失魂落魄的。”他说完笑着走开了。
  贝莱看着他的背影,撇了一下嘴角。不用说,诺里斯一定会去广为宣传,而办公室里那些爱嚼舌根的人(每个办公室都有这种人)就免不了会在贝莱背后闲言闲语,说上几个礼拜才平息。不过,也好,至少他刚才可以暂时抛开文生、机器人或者被剥夺身分地位这些事情。
  贝莱叹了口气,拿起叉子叉起一块已经冷掉的、炸得又老又硬的鸡肉。
  他吃完最后一酵母核果蛋糕,R·丹尼尔正好离开自己的办公桌(那天早上配给他的),走到贝莱这边来。
  “怎么样?”贝莱有点不自在地看着他。
  R·丹尼尔说:“局长不在办公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告诉R·山米说我们要用局长的办公室,可是他除了局长以外不让任何人进去。”
  “我们干嘛要用他的办公室?”
  “更隐密一点。你一定同意我们必须计划下一步行动吧?毕竟你并不想放弃调查,对吗?”
  的确,这正是贝莱最想做的事情,只是他说不出口。他站起来,朝朱里尔的办公室走去。
  进入局长办公室后,贝莱道:“好了,你说吧,丹尼尔,什么事。”
  这个机器人说:“伊利亚伙伴,从昨天晚上开始,你就有点不对劲。你的心智氛围有明显改变。”
  贝莱心里突然蹦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你有感应能力?”他叫道。
  此刻的他又烦又乱,人也变得不理性起来。
  “没有,当然没有。”R·丹尼尔说。
  贝莱的惊慌之感消失了。“那你谈到我的心智氛围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在描述一种感觉,一种你并没有告诉我的感觉。”
  “什么感觉?”
  “这很难解释,伊利亚。你知道,我原先的设计是为了替我们太空城里的人研究人类心理的。”
  “是啊,你只不过多装了一组正义驱策力的线路来适应侦探工作罢了。”贝莱毫不掩饰自己的讽刺之意。
  “正是如此,伊利亚。所以我的原始设计并没有太大改变。我是被设计来担任脑波解析工作的。”
  “解析脑波?”
  “是的。如果有适当的接收器,这种工作只要扫瞄一下就可以了,不必用电极作直接的接触。这种原理在地球上还没使用吗?”
  贝莱并不清楚,他不管这个问题,小心地问:“如果你测量脑波,你能测到什么?”
  “测到的不是思想,伊利亚。我能够对感情略有所知,但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分析一个人的性情、潜在的动机还有心态。比如说,我能够确定,在谋杀案发生当时的情况下,局长不会杀人。”
  “因为你这么说,所以他们就把他从嫌犯名单中剔除了?”
  “对,这么做是很安全的。我在这方面是一部极为精密灵敏的机器。”
  “等等!”贝莱突然想起一件事,“安德比局长并不知道自己的脑波被解析过,是不是?”
  “何必让他尴尬呢?”
  “如此说来,你只是站在那儿看着他。不用机器。不需要电极。没有触针和曲线图表。”
  “当然。我是一部功能齐全的解析机。”
  贝莱既愤怒又懊恼地咬着下唇。本来,这是唯一仅存的矛盾之处,唯一的漏洞。
  为了将罪名归诸于太空城,就算成功的希望渺茫,但还可以藉由这个漏洞加以攻击。
  R·丹尼尔曾经向他表明,局长做过脑波解析。之后一个小时,朱里尔却又很坦率地向他否认自己知道这个名词。他原想从这点矛盾来找线索的。在涉嫌谋杀的情况下接受脑波测试,这种叫人受不了的经验谁都会记亿犹新,有过这种经验的人一定知道脑波解析是怎么回事。
  但是现在,这种矛盾消失了。局长确实做过脑波解析,只是他自己不曾发觉。R·丹尼尔说的是实话;局长说的也是实话。
  “好,”贝莱很不客气地说:“我的脑波解析又告诉你什么?”
  “你心里很烦。”
  “噢,真是了不起的发现。我当然很烦!”
  “说得清楚一点,你的烦恼不安是因为你内心的动机彼此冲突所造成的。你一方面基于职业道德,想要深入调查昨晚包围我们的那些地球人的阴谋。另一方面,却又有种同样强烈的动机在促使你不要管这件事。至少,你的脑细胞电场已经清清楚楚把这些资料显示出来了。”
  “我的脑细胞,鬼扯!”贝莱气疯了,“你听好,我现在告诉你,调查你们所谓的阴谋团体根本毫无意义。它跟谋杀案没有关系。我原本也以为可能有关系,我承认。昨天在餐厅里,我确实以为我们有危险了。但结果呢?他们跟着我们出来,很快就在路带上迷失了,如此而已。那可不是什么组织良好的行动。也不是情急拼命的人会有的举动。我儿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我们落脚的地方。他只不过是跟局里通个话,甚至不必表明身分就打听出我们的下落了。那些伟大的阴谋分子如果真想伤害我们,也一样简单就可以把我们找出来。”
  “他们没有找吗?”
  “很显然的,没有。他们如果要鼓起暴动,早在鞋店就可以发动了。然而,他们却在一个人和一把爆破枪的威胁之下温驯地退缩。一个机器人和一把爆破枪。要是他们已经看出你是机器人,那么他们根本就不会退缩,他们一定知道你不可能开。所以说,他们只是一些中古主义分子,一群无害的疯子。当然你是不会知道的,但是我应该知道。要不是这件工作搞得我搞得我心思大乱,我早就应该明白了。我告诉你,我了解那些人,我了解他们何以会变成中古主义分子。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温和而喜欢作梦的人罢了,只因为他们觉得眼前的生活实在太辛苦了,所以才会迷失在一个从末存在过的旧日理想世界中。要是你能像解析人那样对一个运动做脑波解析的话,你会发现,他们跟朱里尔·安德比一样不会杀人。”
  R·丹尼尔愣愣回道:“你的话我无法完全同意。”
  “什么意思?”
  “你的看法转变得太突然,而且你的说辞也有矛盾之处。你昨天晚餐前几个小时就安排要跟盖瑞裘博士见面了,当时你并不知道我有食物囊袋,不可能怀疑到我。那么,你联络他是为了什么?”
  “就算是那个时候,我也已经怀疑你了。”
  “还有,你昨晚睡觉的时候说话。”
  贝莱睁大眼睛:“我说了什么?”
  “只是连叫几声‘洁西’,我想你是在叫你太太。”
  贝莱放松肌肉,但声音还是不太稳定:“我作了一个恶梦。你知道什么是恶梦吗?”
  “当然我个人是没有作梦经验的,所以我不了解。不过根据字典上的解释所谓恶梦就是不好的梦。”
  “你知道梦是什么?”
  “我只知道字典上的定义。所谓梦,就是在你意识暂时中止、进入睡眠的状况后所产生的一种现实经验的幻觉。”
  “好,我接受这种说法。只是一种幻觉,不过有时候幻觉却好像真的一样。呃,我梦见我太太有危险。人常常会作这种梦,我叫她的名字。这种事也是稀松平常的。反正你相信我就对了。”
  “我当然相信。不过这倒又令我想起另一件事情来了。洁西怎么会发现我是机器人?”
  贝莱的额头又开始冒汗。“我们别再谈这件事了好吧?反正谣言……”
  “伊利亚伙伴,很抱歉打断你的话,但事实上并没有什么谣言。如果有,今天整个纽约市早就闹得鸡犬不宁了。我曾经查阅过局里所取得的报告,各地都很平静,没有任何谣言在流传。如此说来,你太太又是怎么发现的?”
  “老天!你到底想说什么?难道你认为我太太是是……”
  “没错,伊利亚。”贝莱紧握双手。“她不是!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
  “这不太像你的作风,伊利亚。为了执行任务,你曾两度指控我是凶手。”
  “所以你这样报复我?”
  “我不太了解你所谓的报复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我,我当然赞成。你有你的理由。虽然事实证明你的理由是错的,但也很有可能是对的。同样的道理,也有强力的证据显示你太太涉嫌。”
  “涉嫌什么?难道说她是凶手?他妈的!洁西连她最恨的人都不会伤害。她不可能走到城外。她根本不可能……老兄!要不是你是个机器人,我就……”
  “我是说,她有参加阴谋组织的嫌疑。我认为她应该接受侦讯。”
  “休想!你在作梦!现在你听清楚,中古主义分子并不想赶尽杀绝,这不是他们的行事作风。他们只不过要你离开城市而已。这点毫无疑问。他们想用一种心理战术来达成目的,所以他们想尽办法要让你我的日子不好过。因为我跟你在一起,于是他们便把消息透露给洁西,要查出洁西是我老婆太容易了。洁西就像所有的人类一样不喜欢机器人,尤其是当她想到我跟机器人在一起会有危险时,她更不会愿意让我跟机器人共事了。而他们一定也会这么暗示她。老实告诉你吧,他们这一招果然奏效了。洁西求了我一个晚上,要我放弃这个案子,不然就设法把你弄出城去。”
  “果然没错,”R·丹尼尔说:“你有一股很强烈的冲动想保护你太太,不让她接受侦讯。在我看来,很明显的,连你自己都不太相信这番说辞。”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贝莱大怒,“你根本不是刑警。你只是一部机器,一部跟我们大厦里那种脑电显影机差不多的脑波解析机。你有头、有手、有脚而且能讲话,但你只是一部机器罢了。在你身上装置一组差劲的电路,并不代表你就能变成刑警。你知道什么?我劝你还是闭上嘴,让我来分析案情!”
  这个机器人平静地说:“我想你最好把声音放低一点,伊利亚。也许我的确不是一个像你那样的刑警,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注意一件小事。”
  “我没兴趣听你说话。”
  “请你听我说,伊利亚。如果我错了,你可以纠正我,这不会有什么伤害的。我想说的是,昨晚你曾经离开房间去联络洁西,当时我提议你叫你儿子去,但是你说,按照地球人的习俗,做父亲的不会叫自己的儿子去冒险。如此说来,一个母亲叫她儿子去危险的地方,是不是就合乎习俗呢?”
  “不,当然。”贝莱才一开口就闭嘴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R·丹尼尔说:“在正常的情况下,如果洁西担心你的安危,想要通知你,她会自己冒险前来,不会叫你们的儿子来。她之所以叫班特莱过来,这表示她觉得由班特莱出面很安全,她自己出面不安全。如果她不认识那个阴谋组织里的人,那就没有安全不安全的顾虑了。至少,她不会有理由考虑到安全上的问题。还有,如果她是阴谋组织中的一员,那么她会明白她一定明白的,伊利亚她会被认出来,被人监视。而班特莱呢,他则可能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安然通过。”
  “好了,等一等,”贝莱心里实在很不是滋味,“这种推理实在太不合理了,不过……”
  贝莱的话被打断了。
  局长桌上的讯号灯像发疯似的闪个不停。R·丹尼尔等着贝莱继续讲,但贝莱只是望着讯号灯,一副茫然无助的样子。
  R·丹尼尔凑近通话器:“什么事?”
  R·山米含糊的声音传来:“有位女士要见伊利亚。我跟她说伊利亚很忙,但她不肯走。她说她叫洁西。”
  “让她进来。”R·丹尼尔平静地说。他抬起头,一对没有表情的褐色眼睛与贝莱惊慌失措的目光相遇。
  《钢穴》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四章 只因为那个名字
  贝莱震惊地僵立原地,洁西跑上来抓住他的肩膀,紧紧抱住他。
  他苍白的嘴唇动了动:“班特莱?”这三个字含在他嘴里没有出声。
  她望着他,猛摇头,褐发随之甩动。“他没事。”
  “那……”洁西突然啜泣起来,边哭边说话,令人几乎听不出她在说什么,“我受不了啦,伊利亚!我吃不下睡不着,我一定要跟你说。”
  “别说!”贝莱很痛苦:“看在老天的份上,洁西,现在什么都别说。”
  “我非说不可!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伊利亚,好可怕的事。噢!我……”她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贝莱绝望道:“洁西,这儿还有别人。”她抬头注视着R·丹尼尔,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似的。她满眶泪水,大概已经把眼前这个机器人折射成一团模糊的影象了。
  R·丹尼尔低声道:“你好,洁西。”
  她大吃一惊:“你是那个机器人?”她赶紧用手背拭去泪水,同时脱离贝莱的怀抱。接着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嘴角挤出怯怯的笑意。“是你,对不对?”
  “是的,洁西。”
  “叫你机器人,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洁西,我本来就是机器人。”
  “我也不介意人家叫我傻瓜、叫我白痴还是还是颠覆破坏分子。我本来就是。”
  “洁西。”贝莱呻吟道。
  “没有用的,伊利亚。”她说:“如果他是你的办案搭档,他还是知道比较好。我再也受不了了。从昨天到现在,我痛苦得不得了。就算要坐牢我也不在乎了。我不在乎他们把我赶到最低层去住,只给我酵母和水维持生命。我不在乎…噢!你不会让他们这么做的,对不对,伊利亚?不要让他们对我做任何事惰,不要!我好我好怕,好怕……”
  贝莱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尽情地哭。
  他转向R·丹尼尔:“她很难过。我们不能让她留在这儿。几点了?”
  R·丹尼尔毋需看钟或表:“十四点四十五分。”
  “局长随时都可能回来。嗯,你去调一辆巡逻车,我们到车道里去谈。”
  洁西猛然抬起头。“车道?噢,不要,伊利亚!”
  他尽量耐着性子安慰她:“洁西,别迷信什么鬼故事了。你现在的样子没办法上高速路带。乖,冷静下来,不然我们连大办公室都走不过去了。我去拿点水给你喝。”
  她掏出手帕擦擦脸,伤心地说:“噢,你看我脸上的妆嘛!”
  “别担心你的脸了。”贝莱说:“丹尼尔,巡逻车怎么样了?”
  “已经在等我们,伊利亚伙伴。”
  “走吧,洁西。”
  “等一下!只要一下下就好,伊利亚。我得补个妆。”
  “别讲究那个了!”她还是扭过身去。“拜托,我不能这样子走出去,只要一会儿就好了。”
  贝莱和R·丹尼尔只好耐着性子等她。他的手握拳,忽紧忽松。机器人依然面无表情。
  洁西打开手提包翻找必要的装备。(有一回,贝莱曾经很严肃地说,自从中古时期以来,如果还有什么东西是在坚决抵抗机械改良的话,那就是女人的手提包了。手提包的改良,就算仅只是以磁性把合器来替代金属把环,也已宣告失败。)洁西抽出一面小镜子以及一个镶银的化妆盒。这个化妆盒是三年前贝莱送她的生日礼物。
  化妆盒上有好几个喷雾,她轮流把这些喷雾都使用一遍。这些喷雾只有最后使用的那个是看得见的。她以稳定而灵巧的手法打点脸上的彩妆,就算在最恶劣的环境当中,化妆似乎仍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权利。
  她先均匀地喷上粉底,掩饰脸部泛油光及粗糙的部分,然后再在粉底上淡扫一层金晕。根据长期下来的经验,洁西所上的这层金晕正好搭配她头发和眼睛的自然色泽。接着她在前额和下巴轻轻喷了一点点日晒褐色,再在两颊上一些腮红,腮红由脸颊向后顺着颧骨涂匀。接下来她在眼皮相耳垂一带喷上蓝色阴影。最后,她喷上唇膏。这道喷雾是唯一看得见的,呈淡红色,雾气在空气中闪动水光,水雾与嘴唇一接触就乾了,色泽也变得深一些。
  “好了。”洁西说着,很快拂了几下头发,一副很满意的样子。“我想这样应该可以了。”
  化妆的时间比她所说的一下下还要久一点,不过也只有十五秒而已。尽管如此,但这十五秒钟对贝莱而言却彷佛永远也过不完似的。
  “走吧!”他说。
  她连化妆盒都还来不及收好,他就推着她走出门。
  “说吧,洁西。”贝莱开口。
  洁西自从离开朱里尔办公室后一直维持着泰然自若的神色,此时却条地垮下脸来。她以无助的眼伸,默默望着自己的丈夫和R·丹尼尔。
  “说吧,洁西,拜托你!”贝莱道:“你到底有没有犯罪?真正的犯罪?”
  “犯罪?”她疑惑地摇摇头。
  “现在你一定要镇定,别惊慌。你只要回答有或没有就行了。洁西,你到底有没有”他迟疑了一下,“杀害任何一个人?”
  洁西一听,立刻火冒三丈:“你说什么?伊利亚·贝莱!”
  “有没有,洁西?”
  “没有!当然没有!”
  贝莱只觉纠结的胃顿时放松下来。“你有没有偷过任何东西?涂改过配给资料?攻击过谁?毁损过公物?说话呀,洁西!”
  “我什么都没做没做过任何特别的事情。我要说的并不是那种事。”她转头看看车道。“伊利亚,我们一定要待在这里吗?”
  “对,在事情还没谈清楚之前,我们都得待在这里。好了,我们从头开始吧。你这样跑来,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
  洁西低下头,贝莱的眼睛越过她头顶与R·丹尼尔的目光相遇。
  洁西的声音很柔和,不过却逐渐变得清晰有力。
  “就是跟那些人,那些中古主义分子有关的事情。反正你知道,伊利亚,他们就在你周遭,总是在高谈阔论。以前我还在做助理营养师的时候,情况也是一样。记不记得伊丽莎白·桑波薇?她就是中古主义分子。她老是说,我们所有的问题都是因为城,在城还没有出现以前,一切情况都比今天好多了。我常常问她,她怎么这么确定过去比现在好,尤其是认识你之后,我更常问她伊利亚,你记得我们以前常聊那些事而她呢,她总是引述那些很普遍的小胶卷书上的内容给我听。你晓得嘛,比方像那个谁写的‘城之耻’之类的书。我想不起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了。”
  “奥瑞金斯基。”贝莱随接道。
  “对。不过她所提的那些书,内容大部分都比这本还要糟糕。后来,我们结婚了,她就一天到晚挖苦我。她说:‘既然嫁给警察,我看你大概要变成道地的城市妇女了。’接下来她就很少跟我说话,没多久我也辞职了,事情就到此为止。依我看,她之所以常说那些话只不过是想吓唬我而已,不然就是想让自己显得很神秘、很有魅力。你知道,她是老处女,她一辈子都没结过婚。很多中古主义分子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缺点或毛病。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人有时候会把自己的缺憾误以为是社会的缺憾,他们之所以想要修正社会,其实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修正自己。”
  贝莱记得自己的确说过这些话,不过现在这些语在他耳中听起来却显得轻浮肤浅了。“请说正题,洁西。”他柔声道。
  她继续说:“总之,伊丽莎白老是说,总有一天,大家得团结起来。她说,这都是外世界人的错,因为他们想要让地球保持衰弱颓废的状态。没错,颓废,她最喜欢用这两个字了。她会看看我所拟的下一周菜单,然后很不屑地说:‘颓废,真是颓废…’珍·迈尔丝常常在烹调室学她讲话,把我们笑得要死。她说伊丽莎白说的总有一天,我们要摧毁城市,重新回归土地。我们要跟外世界人算一次总帐,这一切都是他们害的,是他们强迫我们接受机器人,害我们永远脱离不了城市。不过伊丽莎白从来不说机器人。她把机器人叫作‘没有灵魂的妖怪’噢,丹尼尔,真对不起。”
  R·丹尼尔说;“我不清楚这个字眼是什么意思,不过,我不介意。请继续说吧,洁西。”
  贝莱有点着急。洁西就是这个样子,不管在任何紧急的情况或危机之下,她叙述一件事情总是喜欢兜圈子。
  “伊丽莎白说话的时候,”她说:“总是一副同志很多的样子。她会说:‘上次开会……’然后停下来,半是神气半是恐惧地看着我,好像想等我开口问她这件事,好显出她的重要;但另一方面她似乎却又害怕我可能会让她惹上麻烦。当然,我从来就没开口问过她,我才不会让她称心如意呢。总而言之,我们结婚后,伊利亚,这一切都过去了。直到……”她停下来。
  “继续,洁西。”贝莱说。
  “你还记得我们吵架的事吗,伊利亚?我是说,关于耶洗别的争执?”
  “提这个干嘛?”贝莱愣了一、两秒,才想起耶洗别不是别人,正是洁西的本名。
  他转向R·丹尼尔,不由自主地以自卫的口气说:“洁西真正的名字是耶洗别,她不喜欢它,所以不用。”
  R·丹尼尔严肃地点点头。贝莱清醒过来:老天!浪费精神去担心他干嘛?
  “这件事让我很烦恼,伊利亚,”洁西说:“真的!我知道这样很可笑,但我还是一直在想你所说的话,一直想。找是说,我一直在想你所说的,耶洗别只是个保守分子,她为了保存祖先的生活方式,抗拒新来的人所带来的新的生活方式。而毕竟,我就叫耶洗别,我应该…”她很努力在思索适当的说辞,贝莱帮她接道:“应该让自己名副其实?”
  “对。”她说着却又随即摇头,把视线移开。“当然,其实并不是这样。我虽然也叫这个名字,但并不等于就是她。你知道,我不是我以前所以为的那种人,我不是那种人。”
  “我知道,洁西。别想了。”
  “然而,我还是常常想到她,而且我还发现,我们现在的情形就跟耶洗别当时的情形一样。我是说,我们地球人有我们旧有的生活方式,而外世界人带来了许多新的生活方式,同时还鼓励我们改变。其实我们自己并不是那么清楚,但却不知不觉地陷进去了。所以说,也许巾古主义分子的话是对的。也许我们应该立刻恢复我们旧有的、好的生活方式。于是我就回去找伊丽莎白了。”
  “好,继续说。”
  “一开始,她说她不知道我到底在讲什么,再说,我是个警察太太。我说这跟警察太太无关,最后她就说,好吧,她会去问某某人。大概过了一个月吧,她来找我,跟我说一切都没问题了。于是,我加入了他们,也开始参加他们的会议。”
  贝莱心里好悲哀。“你从来都不告诉我?”
  洁西的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伊利亚。”
  “唉,算了。我是说别道歉了。我要知道有关这种会议的事情。首先,他们在哪里开会?”
  一股疏离的感觉涌上他心头,甚至连情绪也没有了。他一直不愿相信的事实竟然就是如此,竟然从洁西中坦诚无讳地说出来了,它已是真正的事实,不再是怀疑揣想。这样也好,消除了疑虑总是叫人松口气的。
  她说:“就在这里,下面这里。”
  “这里?你是说就在这儿?你是这个意思吗?”
  “对,在下面这个车道里。所以我才不愿意进来。不过这的确是很好的聚会地点,我们在一起……”
  “有多少人?”
  “我不太清楚。大概六、七十个吧。这只是一种地区小组的会议而已。会场有摺椅、饮料,有人会发表演说,大部分都是讲从前的日子有多好多好,总有一天我们会把那些妖怪就是机器人还有外世界人都消灭之类的。老实说,这些演讲实在有点无聊,说来说去都是老套。不过我们都很忍耐,主要是因为大家觉得聚在一起很有意思,这让我们自觉是重要的人。我们得宣誓,还有密的方式互相打招呼。”
  “你们从来没被干扰过?巡逻车和救火车从来不曾经过会场吗?”
  “没有。从来没有。”
  “这不是很不寻常吗,伊利亚?”R·丹尼尔插嘴道。
  “也许有这个可能。”贝莱若有所思地说:“有些旁侧支道是从来不曾使用过的。不过,要知道这些支道的地点也很不容易。你们开会的时候就做这些吗,洁西?只是发表演说,玩玩盲目的阴谋游戏?”
  “大概就这样了。有时候也唱唱歌。当然,还吃些饮料点心。东西不多,通常是三明治和果汁。”
  “既然如此,”他狠心道:“你又紧张什么?”洁西害怕起来:“你生气了。”
  “拜托!”贝莱勉力耐着性子。“回答我的问题。如果只是那样,并没有什么危害。为什么你这雨天会如此惊慌呢?”
  “我怕他们伤害你,伊利亚。老天!你何必装出一副不明白的样子?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嘛。”
  “没有,你没有。还没解释。你只告诉我你参加了一个没什么危害的密小组织。他们有没有公然示威过?有没有破坏过机器人?或者发起暴动?杀人?”
  “从来没有,伊利亚;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如果他们要这样子,我就不会参加了。”
  “好,那你为什么说你做了一件可怕的事?为什么你以为自己要坐牢?”
  “嗯…呃,他们常说,有一天会对政府施加压力。他们说,我们应该组织起来,发动大规模的罢工。我们可以迫使政府查禁所有的机器人,并且把外世界人赶回他们自己的地方去。我本来以为他们只是说说而已,然而,这件事发生了,我是指有关你和丹尼尔这件事。他们说:‘现在我们要采取行动了。’还说:‘我们要杀鸡儆猴,马上阻止机器人入侵!’他们说要杀鸡儆猴的对象就是你们,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就是你。然而我知道,我马上就知道了。”她说不下去了。
  贝莱不觉心软:“好了,洁西,这没什么,只是说说而已嘛。你自己也看得出来,什么事都没发生呀。”
  “我好好害好害怕。我想,我也是它的一份子。要是发生凶杀案或什么暴力事件,你可能会丧生,班特莱也会被牵连。而这一切,都是我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参加这个组织的,我应该去坐牢!”
  贝莱搂着她,让她哭个痛快。他紧闭双唇看着R·丹尼尔,R·丹尼尔冷静地回望他。
  “好了。现在我要你仔细想一想,洁西,你们组织的领导人是谁?”贝莱再度问道。
  她已经平静下来了,正用手帕轻拭眼角。“领导人是一个叫约瑟夫·克莱明的人,不过他实在算不上什么人物。他的个子大概只有一百六十公分,而且我觉得他在家里大概很怕老婆。我不认为他会使出什么凶狠的手段。你不会抓他吧,伊利亚?你不会只是根据我的说辞就逮捕他吧?”洁西显得罪恶感深重的样子。
  “目前我还不会逮捕任何人。言归正传,克莱明又是如何跟上级联络的呢?”
  “我不知道。”
  “有没有陌生人来参加会议?你知道我的意思,就是来自中央总部的大头?”
  “有时候会有人来演讲,不过不常有,一年大概两、三次而已。”
  “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不知道。每次介绍他们时,介绍人只是说:‘这是自己人。’或者:‘从杰克区或某某地方来的朋友。’”
  “好吧,丹尼尔!”
  “什么事,伊利亚?”
  “把你所注意到的人描述一遍,我们来看洁西是不是能认出来。”
  R·丹尼尔非常精确详尽地描述嫌犯名单上的人,洁西带着绝望的表情聆听着各种身体表征尺寸等等资料,一次比一次坚定地摇头。
  “没有用!没有用的!”她忍不住叫道:“我怎么记得?我根本记不得他们的长相。我没办法”她突然住,似乎在思索什么。接着她说:“你说其中有个酵母农场的人?”
  “他叫法兰西斯·克劳瑟,”R·丹尼尔说;“纽约酵母农场的工作人员。”
  “嗯,有回一个人来演讲,我正好坐在第一排,我一直闻到一股其实是很淡的一般生酵母的味道。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那天我老是觉得反胃,那股味道让我想吐。所以我只好站起来移到后面去。当然,我没办法跟了他们说是为了什么。说出来是很不礼貌的。也许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人。毕竟,如果你整天都跟酵母混在一起,你的衣服就难免会沾上那种味道。”她皱着鼻子,彷佛又闻到那股气味似的。
  “你不记得他的长相?”贝莱问。
  “不记得。”她肯定地说。
  “那么,好吧。洁西,现在我送你回你妈那里,班特莱也跟你待在那儿。你们谁都不要离开那一区,班特莱可以不去学校上课,我会叫人把饭直接送到公寓去,公寓四周的走廊我也会安排警察监视。”
  “那你呢?”洁西的声音充满恐惧。
  “我不会有危险的。”
  “可是,这样子要多久?”
  “我不知道。也许一、两天吧。”贝莱说得连自己也不确定。
  送走洁西,贝莱和R·丹尼尔又回到车道里。
  “看来,”贝莱说:“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贝有两层基础的组织。结论之一是,它的基层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这个基层唯一的用处是在最后行动时提供群众支援。之二是,我们必须把为数不多的核心分子找出来。至于洁西所提的那个闹剧团体,则不须加以理会。”
  “这一切,”R·丹尼尔说:“只有在完全相信洁西的前提下才能成立。”
  “当然成立!”贝莱语气强硬道:“洁西的话绝对是真的。”
  “你说的没错。”R·丹尼尔说:“她的脑波似乎也没有显示任何偏好说谎的病态迹象。”
  贝莱狠狠瞪着这个机器人:“当然没有!而且你的报告里也不必提到她的名字,了解吗?”
  “听你的意思,伊利亚伙伴。”R·丹尼尔平静地说:“不过,这么一来,我们的报告就变得不完整又不确实了。”
  “可能吧,但也不会有什么不良后果。她已经主动跑来把她所知道的事都告诉我们了,提到她的名字只会让她列入警方纪录。我不要这种事发生。”
  “既然如此,如果我们确定不会再有新发现,她的名字当然可以不用提。”
  “我保证,她已经把她所知道的全部说出来了,绝无保留。”
  “还有,你能不能告诉我,”R·丹尼尔问道:“为什么只不过为了耶洗别这么一个名字,就让她放弃原有的信念而采取新的信念?这种动机似乎很不清楚。”他们缓缓驶过弯曲而空洞的隧道。
  “这很难解释。”贝莱说:“耶洗别这个名字很少见。它原本是一个坏女人的名字,我太太很喜欢它。这让她有一种新鲜感,透过这名字她可以感受一种末曾经历过的坏,这对她那刻板规矩的生活也算是一种弥补。”
  “一个守法安分的女人,为什么想要有坏的感觉呢?”
  贝莱差点笑出来。“女人就是女人嘛,丹尼尔。总之,我曾做了一件蠢事。我在气昏头的情况下居然跟洁西说,历史里的耶洗别其实并不算什么邪恶,而且她还可以说是个好妻子。这句话我一直后悔到今天。”
  “结果呢,”他继续说:“我把洁西气死了。我毁坏了她生命中某种无法取代的东西。我猜,她后来所做的事其实是一种报复。我想她之所以会去参加那种我并不赞成的活动,是为了惩罚我。不过,我并不认为她这种报复动机是有意识的。”
  “动机难道还有无意识的吗?这在措辞上岂不是矛盾?”
  贝莱看着R·丹尼尔,懒得再跟他解释什么叫作无意识的动机。他改变话题说道:“由此可以看出,圣经对人类的思想和感情有极大的影响力。”
  “圣经?什么是圣经?”
  贝莱先是惊讶,接着反而对自己的惊讶感到诧异。他清楚,外世界人是在一种十足的机械理论个人哲学下生活的,而R·丹尼尔所知道的事情大概只有比外世界人更少,不会更多。
  他简单地说:“这是地球上大约一半人口奉为圭枭的经典。”
  “我对你所说的那个形容词的意义不太了解。”
  “也就是说很重要、很受肯定的意思。在适当的诠释之下,这本书的内容涵盖了一套行为准则。许多人都认为,人类只有遵循这些行为准则生活,才能获得最大的幸福。”
  R·丹尼尔似乎是在思考这段话的意思。“这套准则有没有合并到你们的法律当中?”
  “恐怕没有。这种准则是不适合法律约束力的。它必须是个人发自内心、主动去遵循。就某种意义而言,它甚至是高出法律之上的。”
  “高出法律之上?这岂不是又有措辞上的矛盾?”
  贝莱苦笑。“我引述一段圣经给你听好吧?你是不是很好奇想要知道?”
  “麻烦你。”贝莱放慢车速,然后煞住。他闭上眼睛回忆。其实他想用中古圣经里那种抑扬顿挫的中古英语来念,不过对R·丹尼尔而言,中古英语只是一些无意义的音节而已。
  他以现代的修正英语开始随口念起来,彷佛是在讲当代人的生活,而不是在追溯人类遥远模糊的过去中那遥远的故事:“‘耶稣却往橄榄山去,清晨又回到殿里。众人都聚集过来,于是他便坐下来,教训他们。文士和法利赛人带了一个行淫时被抓的女人来,叫她站在大家面前。他们对耶稣说,先生,这女人是行淫时被抓到的。按照摩西的律法,这样的女人应该用石头打死。你说呢?该如何处置她?
  “‘他们说这话,是在试探耶稣,想找藉口告他。耶稣没有回答,只是弯下腰用手指在地上画字。他们继续追问他,耶稣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当中谁要是认为自己没有罪,谁就可以拿石头打她。
  “‘他说完又弯腰用手指在地上画字。大家听了耶稣的话,老老少少一个个都离去了,最后只剩耶稣和那个女人。耶稣直起腰来说,女人啊,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没有人定你的罪吗?
  “‘她说,主啊,没有。
  “‘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R·丹尼尔很用心地聆听着。“行淫是什么?”他问。
  “那无关紧要,只是当时的一种罪行,惩罚的方式就是让人用石头打死。也就是说,犯罪的人必须被人砸石头,一直到打死为止。”  “那个女人有罪吗?”
  “有。”
  “为什么她没有被扔石头?”
  “因为听了耶稣的话以后,那些人没有一个觉得自己有资格对那个女人扔石头。
  这故事的含意就是,有某种东西,比你的正义感更高。人类有种冲动叫作慈悲,有种行为叫作宽恕。”
  “我不明白这生字的意义,伊利亚伙伴。”
  “我知道。”贝莱喃喃道:“我知道。”他发动巡逻车,身体一晃,车子疾速向前冲去。他紧靠在座椅的背垫上。
  “我们去哪儿?”R·丹尼尔问他。
  “去酵母镇。”贝莱说:“从阴谋分子法兰西斯·克劳瑟嘴里挖掘真相。”
  “你知道要怎么做吗,伊利亚?”
  “不知道。不过你知道,丹尼尔。方法很简单。”
  他们的车子疾速向前奔驰。
  《钢穴》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五章 逮捕阴谋分子
  贝莱感觉到酵母镇那股隐约的气味越来越重,散布的范围也越来越广了。其实他并不讨厌这种味道,他并不像有些人例如洁西那样觉得它很难闻。他甚至还有点喜欢。这味道对他而言有种令人舒服的感觉。
  每当他闻到生酵母的气味,嗅觉上的变化马上把他带回从前,带回三十几年前的时光。他彷佛又成了十岁的孩子,正寄宿在波里斯舅舅家。波里斯舅舅是酵母农场的工人,家里总会有些美味的酵母糖果饼乾等等,他记得有包着糖浆的巧克力,还有做成猫型狗型的硬糖。虽然他当时年纪小,不过他知道,波里斯舅舅是不应该把这东西拿回来的。所以每次吃这些糖果饼乾的时候,他总是坐在房间角落里,面对着墙壁,悄悄地吃。他吃得很快,免得被人发现。
  偷吃东西的滋味反而更加美妙。
  然而可怜的波里斯舅舅!他在一次意外事件中丧生了。他们从来没有告诉他,到底舅舅是怎么死的,他哭得很伤心,他想,舅舅一定是因为偷拿酵母糖果饼乾回来所以被人家抓走了。他以为自己也会被抓去判刑。多年以后他才知道真相。
  他很小心地查了警方的档案资料,这才明白原来舅舅是被某种运输机器压死的。
  一段充满惊险幻想的童年往事,结局却一点也不惊奇,几乎令他怅然若失。
  不过,只要一闻到生酵母的气味,这段神话般的故事仍然会出现在他脑海中。
  事实上,酵母镇并非正式名称。你在纽约的地名辞典和官方地图上都找不到这个地方。大家叫它酵母镇,但对邮政单位而言,它是纽华克、新不伦瑞克以及特顿等自治区合起来的一个地方。在地理位置上,它越过了中古时期纽泽西州的宽阔地带,上面有些住宅区,尤其是纽华克中心相特顿中心的住宅区最密集。
  不过它大部分的地方还是分布着多层建的农场,一千多种酵母在此生长、繁殖。
  纽约有五分之一的人口在酵母农场工作,另外还有五分之一的人在其相关的工厂做事。这套工作流程的开始是,把堆积如山的木材及粗糙的纤维素,从阿利根尼山脉纠结杂乱的森林拖入纽约,然后在酸液槽中加水,将这些木材及纤维素分解为葡萄糖。接着是放入最重要的添加物硝石和磷酸钙石,再加上由化学实验室供应的有机体,最后变出来的东西就是酵母,更多的酵母。
  如果没有酵母,地球上的八十亿人口之中,就有六十亿的人口会在一年之内饿想到这儿,贝莱不禁打了个寒颤。事实上这种假设在三天之前也是成立的,但三天之前,他却从来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他们从纽华克边缘一个出口钻出来,离开了车道。地面的道路两侧是一排排毫无特色的农场建,路上人车罕见,根本不需要使用煞车。
  “几点了,丹尼尔?”贝莱问道。
  “十六点零五分。”R·丹尼尔回答。
  “嗯,假如他做的是日班,那么他还在工作。”贝莱把车子停在卸货场,锁定控制器。
  “这就是纽约的酵母农场吗,伊利亚?”R·丹尼尔问。
  “只是一部分。”贝莱说。
  他们进入一条走廊,走廊两侧是办公室。前头转弯处有个接待员,一见到他们立刻装出笑脸:“请问你们找谁?”
  贝莱把皮夹一亮。“警察。纽约酵母厂有个叫法兰西斯·克劳瑟的人吗?”
  这女孩显得有点不安。“我查一下。”她接通交换机上清楚标示着“人事室”的一条线路,嘴巴微微张阖地朝通话器讲话,不过却听不见声音。
  贝莱对这种东西一点也不陌生。这是一种把喉部动作转换成语言的喉语通话系统。“请大声讲,让我听见你在说什么。”他对接待员说。
  她的声音变清楚了,下过只有后半句:“……他说他是警察,先生。”
  接着,有个肤色黝黑、穿着讲究的男人从一扇门里走出来。他留了小小一排胡子,有点秃头。这男人露出白牙一笑:“我是人事室的普里斯卡,请问有什么事吗,警官?”
  贝莱冷冷望着他,普里斯卡的笑容有点僵。
  “我只是不想困扰工作人员,”普里斯卡说:“他们对警察有点敏感。”
  “那是你的事。”贝莱道:“克劳瑟现在在厂里吗?”
  “在,警官。”
  “那就给我们一根指示棒吧。要是我们到了那里他已经走了,我会再找你。”
  普里斯卡脸上的微笑早已消失无踪了。他喃喃道:“好的,警官,我给你指示棒。”
  指示棒上面设定的方向是第二区CG部门。贝莱不知道这在工厂的术语中代表什么意义,他也不需要知道。这种棒子看起来很普通,大小正好捏在手掌里。当棒子前端对准所设定的方向时,它会热起来,移开方向则很快就会冷却。越是接近目标,棒头的温度就越高。
  对一个外行的人来说,这种指示棒几乎毫无用处,因为它的热度改变得又快又不明确。不过没有几个城居民对它外行。大家小时候最喜欢也最常玩的一种游戏,就是用玩具指示棒在学校的走廊上捉迷藏。(一下冷,一下热,指示棒,来抓人。热呼呼,跑不掉,指示棒,真灵光……)贝莱记得,以前他拿着指示棒,穿梭在数以百计的庞大建物中寻路前进。他能够拿着指示棒找出最短的路径,就好像这条路已经有人事先为他画好似的。
  十分钟后,他走进一个大而明亮的房间,指示棒的棒头几乎有点烫手了。
  贝莱问最靠近门边的一名工人:“法兰西斯·克劳瑟在这里吗?”
  那工人把头一歪。贝莱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房间里的空气压缩机开得嗡嗡响,浓烈的酵母气味仍然挥之不去。
  房间另一头,有个人站起来,正动手解开身上的围裙。那男人的个子中等,年纪不大,脸上的线条却很深刻,头发也有点灰白了。他的手掌很大,指节粗胀如珠。他正用一条纤维毛巾在慢慢擦手。
  “我就是法兰西斯·克劳瑟。”他说。
  贝莱看了R·丹尼尔一眼。机器人点点头。
  “好。”贝莱说:“这儿有没有谈话的地方?”
  “大概有吧。”克劳瑟慢吞吞地说:“不过我快下班了。明天怎么样?”
  “从现在到明天,时间长得很。我们还是现在谈。”贝莱打开皮夹让他看了一下证件。
  克劳瑟依旧很镇定地擦着手。“我对警察局的制度不清楚,”他冷冷道:“但是在这里,我们的吃饭时间是很紧凑的。我得在十七点到十七点四十五分之间吃饭,不然我就没饭吃了。”
  “没关系,”贝莱说:“我可以安排叫人把你的晚饭送过来。”
  “这可真好啊!”克劳瑟一点也不领情,“好像贵族还是什么C级警官似的。还有什么?专用浴室?”
  “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克劳瑟。”贝莱说:“要耍嘴皮子去跟女人耍吧。我们可以到哪里谈?”
  “如果你要谈,测量室怎么样?反正随你便,我可没什么要谈的。”
  贝莱用拇指一比,示意克劳瑟进入测量室。
  这是一间格局方正的房间,白色,非常干净,有独立的空调系统(外面大房间的空调效果更好)。房间的四面墙上都安装了许多电子测量器。测量器外面有玻璃罩,只有场力能够操纵它。贝莱在入学的时候曾经用过比较廉价的测量器。他认得这房间里的其中一种,他知道,那种测量器每次最少可以测到十亿个原子。
  “我想,这儿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不会有人进来。”克劳瑟说。
  贝莱闷哼一声,转身对R·丹尼尔道:“请你去叫他们送一份食物来这里好吗?如果你不介意,就请你站在外面等食物送来。”
  他看着R·丹尼尔出去,然后问克劳瑟:“你是个化学技师?”
  “不,我是发酵技师。”
  “有何不同?”
  克劳瑟一副很自负的样子:“化学技师只是搅汤管馊水的小角色,发酵技师则是维系几十亿人生存的人。我是酵母培育专家。”
  “失敬。”贝莱说。
  克劳瑟继续滔滔不绝:“我们实验室让纽约的酵母得以维持。我们从来没有一天、没有该死的一个钟头不在培养锅槽里的每一种酵母。我们核查并调整食物的需求因素。我们要确定它的育种纯正。我们扭曲它们的基因、开发新品种、淘汰劣种,我们突显它们的特性,丙重新将它们塑造成型。
  “纽约人两年前开始吃到非当季的草莓,其实那些草莓并不是真的草莓,老兄!那只是一种特殊的高醣酵母培养基,贝有草莓的颜色,另外加了点人工添加味而已。那种草莓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发展出来的。二十年前,含醣酒精脂油才刚刚开发出来,品质低劣、味似蜡烛、毫无用处。然而,它们今天虽然味道仍像蜡烛,但其含脂量却从百分之十五增加到口分之八十七。如果你今天又使用过高速路带,那么你只要记住一点就好了它所使用的润滑油绝对是AG七号系统的含醣酒精脂油。这东西,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发展出来的。所以,你别说我是化学技师。我是发酵技师。”
  贝莱在这个人所表现的强烈自负下,居然不由得气弱起来。
  “昨晚十八点到二十点之间你在哪里?”他突然问。
  克劳瑟耸耸肩膀。“散步。我吃过饭喜欢散散步。”
  “有没有去找朋友?或者看次以太影片?”
  “没有。只是走走而已。”
  贝莱紧抿嘴唇。假如去看次以太影片,那么克劳瑟的配额票就得出现一个洞。假如去拜访朋友,那么他就得交代出一个男人或女人的姓名,而且还要经过查询确认。
  “这么说昨晚没有人见过你喽?”
  “也许有人看到找,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到我。”
  “前天晚上呢?”
  “一样。”
  “那么,你这两个晚上的行动都没有人可以证实了。”
  “警官,只有在犯了罪的前提下,我才需要证明自己没有犯罪。我没事要证人干嘛?”
  贝莱不理他。他翻翻自己那本小记事簿,“你曾经上过治安法庭,罪名是煽动暴乱。”
  “那又怎么样?只不过是一个R字号的东西从我身边挤过去,我把他绊倒了,如此而已。这叫煽动暴乱?”
  “法庭认为你是煽动暴乱。你被判决有罪,而且罚了款。”
  “结果就是这样了,不是吗?难道你又要来罚我的款?”
  “前天晚上,布隆克斯区有鞋店差点发生暴动。有人看见你在那里。”
  “谁看见了?”
  “那个时间你应该在这儿吃饭。前天晚上你吃晚饭了吗?”
  克劳瑟犹豫着,随即摇摇头。“胃不舒服。有时候酵母会让你胃不舒服,就算是工作老手也难免会这样。”
  “昨晚,威廉斯堡附近差点发生暴动。也有人看见你在那里。”
  “又是谁看见了?”
  “你否认这两次都不在现场?”
  “我既没有什么好承认的,又何从否认起?这两件事究竟发生在什么地点?看见我的人又是谁?”
  贝莱毫不退让地直视这个发酵技师:“我认为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我想,你是某个末经合法登记备案的中古主义组织的重要人物。”
  “我没办法禁止你这样想,警官,但思想不能算是证据。也许你也清楚这一点吧?”克劳瑟露齿而笑。
  “也许,”贝莱板起长脸:“也许我现在就能叫你说一两句实话。”
  他说着,走到测量室门,把门打开。“克劳瑟的晚餐送来了没有?”他向木然站在外面等着的R·丹尼尔问道。
  “快来了,伊利亚。”
  “等一下请你拿进来好吗,丹尼尔?”
  一会儿,R·丹尼尔端了一个分格的金属盘进来。
  “放在克劳瑟先生面前,丹尼尔。”贝莱说。
  他坐到测量室墙边的凳子上,翘起腿,一只脚很有规律地晃来晃去。刚刚他已经看出来了,当R·丹尼尔把餐盘放在克劳瑟身边的凳子上时,这位发酵技师很僵硬地挪动了一下身躯。
  “克劳瑟先生,”贝莱说:“我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搭档,丹尼尔·奥利瓦。”
  R·丹尼尔伸出手,“你好,克劳瑟先生。”
  克劳瑟没吭声,也不去握R·丹尼尔的手。丹尼尔一直把手伸在那儿,克劳瑟的脸逐渐涨红了。
  贝莱低声说:“你很没有礼貌喔,克劳瑟先生。你是不是自以为很了不起,不屑跟警察握手?”
  克劳瑟喃喃道:“对不起,我饿了。”他说着,从一串摺叠的工具刀里面抽出一把叉子,然后坐下来,盯着自己那盘食物。
  贝莱继续说:“丹尼尔,我想是你那种冷漠的态度得罪我们的朋友了。你不会生他的气吧?”
  “不会的,伊利亚。”R·丹尼尔回道。
  “看来,你得表示一下你不介意。用你的胳膊搂搂他的肩膀怎么样?”
  “我很乐意。”R·丹尼尔说着走向前去。
  克劳瑟放下叉子:“这是干什么?怎么回事?”
  R·丹尼尔毫不迟疑,伸出手去。
  克劳瑟反手一掌把R·丹尼尔的手臂打到一边:“他妈的,别碰我……”他跳起来,餐盘打翻了,饭菜撒得一地都是。
  贝莱冷眼旁观这一幕,朝R·丹尼尔点了一下头。
  丹尼尔面无表情地继续朝退避一旁的克劳瑟靠近。贝莱走到门口。
  “叫那个东西走开!”克劳瑟大叫。
  “你怎么这样说话?”贝莱很沉着地说;“这个人是我的同事。”
  “什么‘人’?是他妈的机器人!”克劳瑟叫道。
  “好了,丹尼尔。”贝莱立刻说。
  R·丹尼尔依言退后,静静站在贝莱后面靠门的地方。克劳瑟气喘吁吁,紧握拳头面对着贝莱。
  “很好,酵母培育专家果然聪明。你是凭哪一点认为丹尼尔是机器人?”
  克劳瑟:“谁都看得出来!”
  “这一点,我们让法官来判断吧。现在,我想你得跟我们到总局走一趟了,克劳瑟。你得跟我们解释一下,你怎么会知道丹尼尔是机器人。老兄,我们还要你解释很多很多事惰。丹尼尔,你现在去联络局长。这个时候他大概在家里。你叫他到办公室去,跟他说我有一个人必须立刻侦讯。”
  R·丹尼尔开门走了出去。
  “你的脑袋到底在想什么,克劳瑟?”贝莱问道。
  “我要一个律师。”
  “你会有的。现在,告诉我,你们这些中古主义分子到底想干嘛?”
  克劳瑟把眼睛移向别处,一副决心保持沉默的样子。
  “我的天,老兄!我们对你和你的组织可是清楚得很。我绝不是在吹牛唬人。只是,为了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心,请你告诉我:你们中古主义分子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回归土地,”克劳瑟语气生硬地说:“这很简单,不是吗?”
  “说来很简单,”贝莱说:“但做起来可不简单。土地要怎么样养活八十亿人?”
  “我说过要一夜之间回归土地吗?或者一年之内回归土地?或者一百年?这得一步一步来,警察先生。时间多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我们开始,开始走出我们所居住的洞穴,让我们走进新鲜的空气当中。”
  “你进入过新鲜的空气里吗?”
  克劳瑟有点畏惧了:“好吧,我已经是没有办法了!然而孩子们还有希望。新生的婴儿不断出生,看在老天的份上,把他们弄出洞穴吧!让他们有空间、自然空气和阳光。就算逼不得已必须将人口一点一点减少,也在所不惜了。”
  “换句话说,就是回到一个不可能再现的过去。”贝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克劳瑟争辩,只是他血管里有股怪异的火在熊熊燃烧。“回到种子里,回到蛋壳里,回到子宫里。何必呢?为什么不继续向前走?不必削减人口,利用他们来殖民。回归土地,当然可以,不过是回归其他行星的土地。殖民开发新天地!”
  克劳瑟发出刺耳的笑声:“创造更多的外世界?更多外世界人?”
  “不,我们不会这样子。开发现在这些外世界的地球人,是来自没有城市结构的行星,那些地球人是个人主义者、物质主义者。他们把这些特性发挥到一种极致,一种有危害的极致。我们现在则可以从目前这种强迫合作得过了头的社会向外殖民。我们可以撷取现有环境及传统的优点,建立一个跟旧有的地球截然不同、也跟外世界截然不同的,介于两者之间的新社会。一个更新更好的社会。”
  贝莱知道自己是在复述法斯托夫博士的话,然而当这些话出自他中时,却好像是他自己已经把这个问题思考了好几年一样。
  “简直狗屁不通!”克劳瑟反应激烈:“我们现成就有一个世界,干嘛还要去鸟不拉屎的地方从头来过?有哪个傻瓜会干这种事?”    “很多这种傻瓜。而且他们也不会是赤手空拳,他们会有机器人帮忙。”
  “免谈!”克劳瑟咬牙切齿,“机器人?休想!”
  “为什么不行?老天!我也不喜欢机器人,然而我却不会偏执到去害自己。我们到底恐惧机器人什么?依我看,我们不过是因为自卑感作祟罢了。我们每个人都自觉不如外世界人,而且非常痛恨这种感觉。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必须设法用某种方法、在某些地方证明自己高外世界人一等,以弥补这种缺憾。但在我们心理上,这个打击却难以平复,我们甚至觉得自己连机器人都比不上。我们最难过的地方就在这里,我们居然连机器人都不如。它们好像比我们好,但只是‘好像’而已,其实它们并不比我们好。这点最令人感到讽刺。”贝莱说着说着,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你看看这个跟我相处了两天的丹尼尔吧。他比我高,比我壮,比我好看。其实他的外表就像外世界人。他的记亿力比我好,知识比我丰富。他不必睡觉也不必吃喝。他不会为疾病、恐惧、爱情或者罪恶所苦。然而他只不过是一部机器。找可以对他做任何我想做的事,就像我可以任意对待跟前这些微量测量器一样。假如我行微量测量器,它不会还手。丹尼尔也是一样。就算我叫他用爆破射击他自己,他也会照做不误。我们永远无法制造出一个各方面都跟人类一样好的机器人,更别说比人类还要好了。我们无法制造一个有美感或道德感或宗教感的机器人。我们无法将一个达到完全唯物主义层次的正电子脑再提升一点点层次。他妈的,我们没有办法,我们就是没有办法。在我们还没有弄清楚自己的脑子是如何运作以前,我们根本没办法把正电子脑提高到完美的层次。只要有科学无法测量的事物存在,我们就没有办法。什么叫美?什么是善?什么是艺术?或者,爱?上帝!我们永远都在不可知的边缘忽进忽退,忽上忽下,妄想去了解不可能了解的东西。而这,正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机器人的脑子必须是有限制性的,否则就无法制造它的数据必须有个最后的小数,因此它有终结点。老天,你怕什么?一个机器人使像丹尼尔那么完美,但也终究不是人。这就好比木头不可能是人一样。难道你看不出这个道理吗?”
  克劳瑟曾有几度想插嘴,但贝莱气势汹汹、滔滔不绝,令他插不进话。现在,贝莱在情绪宣后疲惫地停顿下来,他反而没什么话说了。
  “警察变成哲学家了。真是想不到喔?”克劳瑟冷冷道。
  R·丹尼尔再度走了进来。
  贝莱看着他,皱起眉头,一方面是因为情绪还末平复,一方面是因为新的烦恼又上心头。
  “怎么去了那么久?”他说。
  R·丹尼尔回道:“伊利亚,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安德比局长。原来他还在办公室。”
  贝莱看看表:“现在?干嘛?”
  “出了情况。局里发现一具尸体。”
  “什么?我的天!是谁?”
  “打杂的小弟R·山米。”
  贝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看着眼前这个机器人,愤怒道:“那你还说是‘尸体’!”
  R·丹尼尔立刻修正:“假如你愿意接受的话,那么我就说,那是一具正电子脑完全作废的机器人。”
  克劳瑟突然大笑,贝莱转向他,狠狠地说:“给我闭上嘴,听到没有?”
  他故意拿出爆破枪来吓他。克劳瑟安静得连气都不敢喘。
  “这有什么好紧张的?”贝莱向R·丹尼尔道:“只不过是R·山米的保险丝爆了一条,又怎么样呢?”
  “局长不肯说,伊利亚。不过虽然他没有直说,我却可以体会,局长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弄坏R·山米。”
  贝莱沉默片刻,思索着这件事。  此时R·丹尼尔又严肃地附加了一句,“或者,如果你觉得这个字眼比较好的话——谋杀。”
  《钢穴》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六章 动机,动机……
  贝莱把爆破枪收好,手仍然很谨慎地握在柄上。
  “克劳瑟,你走在我们前面,”他说:“朝十七街B号出走。”
  “我还没吃饭呢!”克劳瑟说。
  “你很罗唆,”贝莱不耐烦道:“你的饭在地上,是你自己倒的。”
  “我有吃饭的权利。”
  “你去拘留所吃,不然就少吃一顿,饿不死你的。”
  他们三人沉默地走过迷宫似的纽约酵母厂,克劳瑟面无表情走在前头,接着是贝莱,R·丹尼尔殿后。
  到了接待员那儿,贝莱和R·丹尼尔办好离去手续,克劳瑟填好请假条,同时要求派人去清理测量室。
  当他们来到外面,正要朝停在卸货场的巡逻车走去时,克劳瑟突然说:“等一下!”他绕到后面,转向R·丹尼尔。在贝莱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之前,他已抢先一步,狠狠掴了丹尼尔一记耳光。
  “你在干嘛?”贝莱大叫着冲上去抓住克劳瑟。
  克劳瑟并没有反抗,“没事,我会跟你们走的。我只是要亲眼看看。”他居然还在笑。
  R·丹尼尔挨耳光时曾经闪了一下,不过并没有完全迥避。他静静注视着克劳瑟。他的脸颊并没有红,也没有任何挨打的痕迹。
  “这是很危险的举动,克劳瑟。”他说:“要不是我向后退的话,你的手很可能就受伤了。即使没有受伤,你的手也一定被我弄痛了。我实在很遗憾。”
  克劳瑟大笑。
  “进去,克劳瑟!”贝莱说:“你也进去,丹尼尔。你跟他坐在后面,注意不准他动一下。必要时你可以扭断他的手。这是命令!”    “不管第一法则啦?”克劳瑟挖苦道。
  “我想丹尼尔够强够快,可以制止你而不伤害你,就算他在制止你的时候弄断你一、两条手臂,对你大概也有好处。”
  贝莱坐在驾驶座上,巡逻车加速前进。风吹乱了和克劳瑟的头发,R·丹尼尔的头发却纹风不动。
  “你是不是因为怕失去工作,所以才对机器人感到恐惧,克劳瑟先生?”R·丹尼尔平静地问道。
  贝莱无法转头看克劳瑟的表情,不过他相信,克劳瑟的脸一定是绷得紧紧的,充满了憎恨厌恶之色。而且他一定会扭动僵直的身躯,尽量坐得离R·丹尼尔远一些。
  “还有我孩子的工作,以及每一个孩子的工作。”克劳瑟的声音自后头传来。
  “调整是必然的趋势,”R·丹尼尔道:“比方说,假如你的子女接受训练以便殖民。”
  “你也来这一套?”克劳瑟打断他,“这个警察也曾经跟我提过殖民。他接受过很好的机器人训练,我看他大概也是机器人。”
  贝莱咆哮道:“够了,你!”
  “殖民训练中心要涉及安全、地位保证、职业保障等问题。”R·丹尼尔平静地说:“如果你真的关心你的子女,这才是值得你好好考虑的事情。”
  “我不会接受机器人、外世界人或者你们这些政府走狗所给的任何东西!”
  谈话到此为止。车道里的死寂气氛把他们团团围住,只剩下巡逻车嗡嗡的马达声、车轮擦过路面的嘶嘶声在他们耳边回荡。
  回到局里后,贝莱签了一张拘留克劳瑟的文件,把他交给拘留所管理员。随后,他跟R·丹尼尔搭乘电动螺旋梯前往总部。
  他们不坐电梯,R·丹尼尔对此一点也没有意外的表示。贝莱也知道他不会意外。对这个机器人那种既有能力又绝对服从的怪异混和特质,他已经习惯了,不想再花时间去研究了。照理说,从拘留所到总部,搭乘电梯是最快最方便的。而电动螺旋梯则是移动式的楼梯,最适合上下两三层楼的短距离。形形色色的人以及政府各部门的行政人员在螺旋梯道上匆匆而过,停留的时间前后不到一分钟。只有贝莱和R·丹尼尔定定站在梯道上,随着它缓慢而迟钝地向上移动。
  贝莱需要这段时间。虽然顶多只有短短几分钟,但总部那儿还有另一个难题在等着他,他需要喘气。螺旋梯道缓缓移动着,但他还是不满意,总觉得太快了。
  “看来,我们还不会马上侦讯克劳瑟。”R·丹尼尔开口说。
  “他跑不掉的。”贝莱一肚子火。“我们先来看看R·山米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他喃喃道,“这不可能是独立事件,其中必定有某种牵连。”这句话似乎不是对R·丹尼尔说,而是对他自己说。
  “不能马上侦讯真可惜。克劳瑟的脑波——”
  “他的脑波怎么样?”
  “它们改变了,改变的方式很奇怪。我不在测量室那段时间,你们是不是发生什么事?”
  “我只不过跟他讲了一段道理。”贝莱心不在焉地回道:“我把圣徒法斯托夫的福音讲给他听。”
  “我听不懂,伊利亚。”贝莱叹了口气。“我是说,我跟他解释,地球不如好好利用机器人,将过剩的人口殖民到别的星球上。我想要把他脑袋里那些中古主义废物给挖出来。天知道,我从来不晓得自己那么适合传教呢!总而言之,这就是我跟他之间发生的事。”
  “原来如此,难怪他会改变。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告诉我,伊利亚,你是怎么跟他谈论机器人的?”
  “你真想知道?好吧,反正我就是告诉他,机器人只是机器而已,这是圣徒盖瑞裘书上的一段福音。这世界上福音可多着呢。”
  “你有没有告诉他,任何人都可以殴打机器人,不必害怕他会还手?就像殴打其他任何机器一样?”
  “练拳用的沙包除外,我想!没错,我跟他说过。你怎么会想到这一点?”他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机器人。
  “这跟他脑波的改变情形相符,”R·丹尼尔说:“这也说明了他何以会在我们走出酵母厂以后打我的脸。他一定是在想你所说的话,想试验一下你的话是不是真的,同时藉此发他愤怒的情绪,享受一下亲眼目睹我地位不如他的乐趣。为了激发这种动机,并且让他的第五次元产生D变化……”
  R·丹尼尔说完停下来等了很久才又说道:“不错,很有趣,现在我相信我能够形成一套前后一致、毫不矛盾的资料了。”
  总部那层楼快到了。“现在几点?”贝莱问。
  话才说完他就忍不住跟自己生气了。他想道:神经病!我可以自己看手表,这样反而还会快一点知道时间。
  但是,当然,他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他。他的动机其实就跟克劳瑟打R·丹尼尔的动机差不多。对机器人发号施令,叫他做些琐碎的小事,其目的无非是强调他的机器人本质,同时强调自己的人性。
  贝莱想,我们都一样。在皮肉之上,在皮肉之下,无处不在,我们都有一样的人性。老天!
  “二十点十分。”R·丹尼尔说。
  他们走下螺旋梯道。刚跨上地板的时候,在短暂的几秒钟之内,贝莱有点不太习惯。他再度感觉出那种奇异的感受。每次经过一段时间的稳定移动后,再调整自己以适应不动的地面,他都会有那种怪异的感觉。
  “这么晚了,我饭都还没吃呢。”他说:“这种工作真不是人干的。”
  贝莱听见朱里尔的声音,他还在他的办公室里。外面的大办公室已经空无一人,彷佛经过一番大扫除似的,朱里尔的声音回汤在其中显得特别空洞。他的眼镜拿在手上,除去眼镜的圆脸看起来毫无遮蔽、软弱无力。他正用一张薄薄的纸在擦拭泛油光的额头。
  贝莱走到局长室门口,朱里尔看到他,声音突然提高八度,急躁得不得了。
  “天哪,伊利亚!你鬼混到哪里去了?”
  贝莱没理他:“怎么回事?晚班的人呢?”接着他看清楚了局长室里的另一个人。
  “盖瑞裘博士!”他楞住了。
  这位灰发的机器人专家向他点头致意。“很高兴又见面了,贝莱先生。”
  朱里尔戴上眼镜,瞪着贝莱:“所有的人都在楼下接受侦讯、签自白书。我找你找得都快疯了。你不见了,这实在有点奇怪。”
  “我不见了?”贝莱大声叫道。
  “这种时候行踪不明难免有点奇怪。这件事铁定是局里的人干的,这下麻烦大了。真是糟糕透顶!可怕!可怕死了!”他说着高举双手彷佛在求老天爷,突然目光落到R·丹尼尔身上。
  贝莱暗暗冷笑:这是你第一次正视丹尼尔的脸。好好看一看吧,朱里尔……
  朱里尔的声调变低了。“他也得签一份自白书。我也一样。我,唉!”
  贝莱说:“局长,你怎么确定不是R·山米自己把线路弄坏的?你凭哪一点说这是故意的破坏事件?”
  朱里尔重重坐下:“问他。”他指着盖瑞裘博士。
  盖瑞裘博士清清喉咙。“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贝莱先生。看你的表情,好像见到我很感意外似的。”
  “是有点意外。”贝莱承认。
  “嗯,是这样子的,因为我并不急着回华盛颐,而且我也很少来纽约,所以我想多待一阵子。更主要的是,我越想越觉得,我在离开以前至少应该再努力一次,想办法让你们准许我对那个神奇的机器人再研究一下,不然我就太对不起自己的工作了。现在,这个机器人,”他一副热切的样子,“他就在这儿。我——”
  贝莱有点不安起来。“不可能。”
  这机器人专家显得很失望。“现在不可能。也许,等一下?”
  贝莱不说话,长脸上维持着木然的神情。
  盖瑞裘博士继续说:“我跟你联络过,你不在。没有人知道你可能会在什么地方。我问局长,他叫我来总部等你。”
  朱里尔迅即插嘴道:“我以为这件事很重要。我知道你想见这个人。”
  贝莱点点头:“谢谢。”
  “很不巧,我的指示棒失灵了,”盖瑞裘博士说:“也许是因为我太紧张,所以对它的温度判断错误。总之,我转错了方向,最后进入一个小房间”
  “是摄影器材室,伊利亚。”朱里尔再度插嘴。
  “对,”盖瑞裘博士说;“房间里面有个机器人,脸朝下倒在地上。我稍微检查一下,马上就确定他的毁损程度已经无法修复了。你也可以说,他已经死了。而且他的死亡原因也很明显。”
  “什么原因?”贝莱问。
  “这机器人的手是半握着的,”盖瑞裘博士说:“他手里有一截大约五公分长、一点五公分宽的发光卵形物,卵形物一端有个云母窗。他的手碰着自己的头,好像这个机器人的最后动作是在摸头。他手里拿的东西是阿尔发线放射器。我想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吧?”
  贝莱点点头。他毋需查字典或手册就知道阿尔发线放射器是什么。他以前上物理实验课的时候就曾经用过好几支阿尔发线放射器。它外面包着铅合金,里头挖了一条窄坑,窄坑下有一小块含的矿物。坑道上覆着一片云母,阿尔发粒子在冲击下会穿透云母片。放射线就是从这个方向射出来的。阿尔发线放射器有许多用途,但却不包括拿它来杀害机器人,至少这并不是合法的用途。
  “我猜,他一定是把云母窗这端对准自己的头吧?”贝莱说。
  “对,”盖瑞裘博士道:“因此他的正电子脑马上就被搞乱了。也就是说,他当场死亡了。”
  贝莱转向脸色苍白的朱里尔:“没错?真的是阿尔发线放射器?”
  朱里尔点点头,噘起厚嘴唇:“绝对没错。放射线测量仪在三公尺以外就测到了。摄影器材室的底片全都变得白蒙蒙的。”他说完,似乎是在思考这件事情,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突然说:“盖瑞裘先生,恐怕得麻烦你在纽约市待个一、两天,等我们把你的证辞录进影片传真以后再走。我必须派人送你到某个房间去。你不介意有人守住你吧?”
  盖瑞裘博士有点紧张:“你认为有这个必要吗?”
  “这样比较安全一点。”
  盖瑞裘博士似乎在想着别的事情,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跟大家握手,甚至还跟R·丹尼尔握了手,然后走出局长室。
  朱里尔深深叹了口气。“伊利亚,是我们自己的人干的,所以我才这么烦。外人不会为了干掉一个机器人而跑到警察局里来做这种事。外面的机器人多的是,在外面打机器人也比较安全。而且,这个人还得弄得到阿尔发线放射器才行。阿尔发线放射器是很不容易弄到手的。”
  R·丹尼尔说话了,他那冷静平板的声音切断了朱里尔激动的语调。“但是,局长,”他说:“这宗谋杀的动机是什么?”
  朱里尔带着很明显的厌恶表情瞥了R·丹尼尔一眼,随即把目光移开:“警察也是人。我想警察跟任何人一样都不会喜欢机器人。现在这个机器人完了,那个人大概也感到安心了。伊利亚,R·山米不是常常让你非常恼火吗,记不记得?”
  “这根本不算是一种谋杀的动机。”R·丹尼尔说。
  “没错。”贝莱同意道。他心里有谱了。
  “这不是谋杀,”朱里尔说:“这是毁损公物。我们要先把法律上的措辞搞清楚。只是,这件事发生在我们局里,所以才特别叫人伤脑筋。如果它发生在别的地方,那就无所谓了。一点也无所谓。现在呢,这件事却会成为一级大丑闻、对了,伊利亚?”
  “什么事?”
  “你最近一次看到R·山米是在什么时候?”
  “今天午餐后,当时R·丹尼尔正在跟R·山米说话。我判断大约在十三点三十分左右。R·山米在安排让我们使用你的办公室。”
  “我的办公室?做什么?”
  “我需要一个很隐密的空间跟R·丹尼尔讨论案情。当时你不在,所以你的办公室就成了非常理想的地方。”
  “原来如此……”朱里尔有点怀疑的样子,不过他把此事暂时搁到一边,“所以你本人并没有看到他?”
  “没有。不过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还听见他的声音。”
  “你确定是他的声音?”
  “非常确定。”
  “当时是十四点三十分左右?”
  “差不多,也许早一点。”朱里尔若有所思地咬住肥厚的下唇,“嗯,这就解决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那个孩子,文生·巴瑞特,他今天来过这里。你知道吧?”
  “知道。可是局长,他不会做这种事的。”
  朱里尔盯着贝莱的脸。“为什么不会?R·山米抢走了他的工作。我可以了解他的感觉。他觉得非常不公平。他一定会想要报复的。换作是你,你不会吗?不过,事实上他在十四点就离开了市府大厦,而你在十四点三十分还听到R·山米的声音。当然,他可以在离开以前就把阿尔发线放射器交给R·山米,叫R·山米在一个小时之后再使用。但问题是,他能在什么地方取得阿尔发线放射器呢?这一点实在叫人想不透。好,现在我们回到R·山米身上。你在十四点三十分听见他的声音,他说了什么?”
  贝莱犹豫了一下,很谨慎地说:“我记不得了。我们不久就出去了。”
  “去哪里?”
  “最后是到酵母镇。我正想跟你谈这件事。”
  “等等再谈,等等再谈。”朱里尔摸摸下巴,“我注意到洁西今天下午也来过局里。我是说,我们查过今天所有的访客纪录,我刚好看见她的名字。”
  “对,她来过。”贝莱冷冷地说。
  “来做什么?”
  “一点家务事。”
  “公事公办,伊利亚,她必须接受侦讯。”
  “我了解这些例行手续,局长。你刚才说的那个阿尔发线放射器呢?有没有追查来源?”
  “哦,查过了。是一家发电厂的东西。”
  “他们怎么说?”
  “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东西不见了。别操心,伊利亚,这案子你不用管,你只要提出例行报告就好了。专心去办你的案子。最要紧的还是太空城的调查工作。”
  “我能不能晚一点再做例行报告,局长?”贝莱说:“我还没吃晚饭呢。”
  朱里尔直视着贝莱。“赶快去吃吧,但是别离开警察局,好吗?你的搭档说得对,”他似乎是在避免直接对R·丹尼尔说话,或者提到他的名字,“我们需要找出动机。动机!”
  贝莱突然楞住了。有某种不存在于他自身的、某种完全陌生的东西,将今天、昨天以及前天发生的事情一件件拿起来搬弄戏耍。所有的事实彷佛一块块积木逐渐拼凑起来有某个图案开始成形了。
  他开口道:“局长,这个阿尔发线放射器是从哪个发电厂拿出来的?”
  “威廉斯堡发电厂,怎么样?”
  “没什么。”
  他走出局长室,R·丹尼尔紧跟在他身后。
  朱里尔还在喃喃自语着:“动机。动机……”
  贝莱在局里一个很少有人使用的小餐室里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他狼吞虎地吞下配以生菜的腌番茄,完全食不知味。吃完了最后一食物,他的叉子仍然漫无目的地在平滑的纸板餐盘里划来划去,彷佛还在空空的盘子里搜寻什么东西。
  “老天!”他发觉自己的动作了,遂放下手里的叉子。
  “丹尼尔!”他说。
  R·丹尼尔坐在另外一张桌边,好像不想打扰心事童童的贝莱,又好像是他自己也需要独处似的。贝莱已没有心情管他到底是为什么了。
  丹尼尔站了起来,走到贝莱的桌边坐下。“什么事,伊利亚伙伴?”
  贝莱没有看他:“丹尼尔,我需要你的合作。”
  “怎么合作?”
  “他们会侦讯我和洁西。这是一定的。让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来回答问题,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不过如果有人问我一个直接性的问题,我怎么可能不据实回答呢?”
  “如果有人问你直接性的问题,那另当别论。我只要求你别主动提供资料。你能做得到的,是不是?”
  “我相信我能够,伊利亚伙伴。只要我的沉默不会伤害到另一个人类就行了。”
  贝莱板起脸,“你要是不保持沉默,你会伤害到我。这一点我跟你保证。”
  “我不太了解你的观点,伊利亚伙伴。R·山米事件本来就跟你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这件事的重点在于动机,对不对?你质疑过动机何在,局长也质疑,我也质疑。为什么会有人想杀死R·山米呢?你听好,这并不只是一个谁想毁损机器人这种一般性的问题。事实上,任何一个地球人都想这么做。但他不可能拿到阿尔发线放射器,局长说得没错。因此我们得循另一个方向去着手,而且呢,刚刚好还有一个人有这种动机。这太明显了,嫌犯呼之欲出,傻瓜都看得出来。”
  “是谁,伊利亚?”
  “就是我,丹尼尔。”贝莱的声音彷佛了气。
  R·丹尼尔依然毫无表情,并没有因为这句话的冲击而改变脸色。他只是摇摇头。
  “你不同意。好。今天我太太到办公室来。这个他们已经知道了。局长也觉得很奇怪。要不是因为我们是朋友,他恐怕不会这么快就停止侦讯。但他们一定会去调查,一定会。洁西是某个阴谋团体的一份子,虽然这个团体很愚蠢,毫无危险性,但它还是一个阴谋团体。有哪个警察受得了自己的老婆牵涉到这种事情?所以,我为了自己的前途着想,当然得设法叫人绝口不提这件事。嗯,谁知道这件事呢?只有你和我,还有洁西,以及R·山米。他曾经看到她惊惶失措的样子。当他告诉她说,我们交代不准任何人打扰时,她的情绪一定失去了控制。她刚走进办公室那种样子你也看到了。”
  “她不太可能跟R·山米透露什么自责的话。”R·丹尼尔说。
  “也许吧。不过我现在是以他们会指控她的方式来模拟这整个情况。他们会说她说过自责的话。我的动机就在这里。我杀掉R·山米是为了灭口。”
  “他们不会这么想的。”
  “会!他们就会这么想。这宗谋杀事件是经过安排的,故意要让我受到怀疑。为什么要使用阿尔发线放射器?用这种方法是很冒险的。这东西很难取得,却很容易追查出来源。我想凶手之所以选择阿尔发线放射器的原因也在此。他甚至还命令R·山米走进摄影器材室,在那里自杀。依我看,这么做的原因就是为了突显谋杀的方法。如此一来,就算大家都很无知,没有马上认出那个阿尔发线放射器,但不久总会有人注意到摄影底片都模糊了。”
  “这些事又怎么会牵涉到你呢,伊利亚?”
  贝莱板着脸苦笑,一张长脸毫无幽默感。“手法干净俐落。这个阿尔发线放射器来自威廉斯堡发电厂。我们昨天曾经去过那儿。有人看到我们进去了,这件事到时候会有人指证的。这样我不但有犯罪的动机,也有取得武器的可能。而且呢,我们大概会变成最后看见或听见R·山米的人,当然,除了那个真正的凶手。”
  “我跟你一起在发电厂,我可以证明你没有机会偷拿阿尔发线放射器。”
  “谢谢你。”贝莱悲哀地说:“可惜你是机器人,证辞不具法律效用。”
  “局长是你的朋友,他会相信。”
  “局长得保住他自己的地位,而且他早就对我有点不自在了。要脱离这个极其麻烦的困境,我只有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我问我自己,为什么会被人设计陷害?显然那是为了除掉我。但是,为什么呢?显然那是因为我已经威胁到某个人了。没错,我正尽力在威胁某个人,某个在太空城杀害沙顿博士的人。这个人可能是中古主义分子,或至少是其中某个核心组织。这个核心组织知道我曾经去过发电厂,起码他们当中有人曾在路带上跟踪我们到了发电厂,不过你却以为我们已经把对方甩掉了。因此,假如我找到杀害沙顿博士的凶手,我也许就可以找到想要除去我的某个人或某些人。假如我能把事情想通,假如我能破案——只要我能破案,我就没事了。洁西也没事了。我实在不忍心让她…但是我的时间不多了。”他握紧拳头,像抽筋似的一张一阖。“我的时间不多。”贝莱突然满怀希望地看着R·丹尼尔那轮廓分明的脸庞。不管眼前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是他很强壮、忠诚、毫无私心。像这样的朋友你还能说什么?此时此刻,贝莱需要一个朋友,他已经没有心情去挑剔这个朋友的身体里到底是血管还是齿轮了。
  然而R·丹尼尔却在摇头。
  这个机器人说:“我很抱歉,伊利亚。”当然,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惋惜之情。
  “我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也许我的行动会危害到你。我实在很抱歉,为了整体的利益而使你蒙受其害。”
  “什么整体利益?”贝莱有点结巴起来。
  “我跟法斯托夫博士联络过了。”
  “老天!什么时候?”
  “在你吃饭的时候。”贝莱紧抿着嘴唇。
  “哦?”他总算开口了。“结果呢?”
  “你必须用别的办法来洗清嫌疑了。据我得到的资料显示,我们太空城的人已经决定在今天结束沙顿博士谋杀案的调查工作,着手计划离开太空城和地球。”
  《钢穴》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七章 在午夜之前
  贝莱以一种几近超然的心情看看手表。现在是二十一点四十五分。再过两小时十五分就是午夜了。从六点以前醒来到现在,他一直没阖过眼。这种充满压力的紧张生活他已经过了两天半。在感觉上,每样东西好像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他伸手摸摸烟斗和装着珍贵菸丝的小袋子,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这到底怎么回事,丹尼尔?”
  “你不明白?我不是说得很清楚吗?”
  贝莱耐着性子说:“我不明白。你说得并不清楚。”
  “我的意思是,”这个机器人说;“我们在此设立太空城的目的,是要将包裹着地球的那层护壳打破,迫使地球人接受新的扩张行动及殖民计划。”
  “这个我知道,请不要一再重复了。”
  “我必须从头说起,因为这很重要。你知道,原先我们急着想惩罚谋杀沙顿博士的凶手,目的并不是希望沙顿博士能够死而复生;我们只是担心,如果无法惩罚凶手,那么我们祖国那些反对太空城计划的政客,就更有理由阻挠我们了。”
  “可是现在,”贝莱突然接口,声调非常激动,“你说你们已经准备自动撤离了,为什么?老天,这是为什么?沙顿案就要真相大白了呀!它的答案一定是快要揭晓了,否则他们不会这么急着要除掉我,不让我再查下去。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我已经掌握了所有能够破案的线索。只要我想出来……答案一定是在这里!”他狠狠敲打自己的太阳穴。“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把它说出来,只要一个字,一个字就可以了!”他紧闭双眼。这六十个小时以来所凝聚的某种模糊的东西似乎就要清晰了。他等待着。然而它依然模糊一片,没有清晰起来。没有。贝莱深深吸了口气,微微打了个冷颤。他觉得很惭愧。他居然在一部无动于衷、只会静静看着他的机器面前,表现出软弱无能的丑态。
  “呃,算了。”他的声音嘶哑,“你们太空城的人为什么要走?”
  这个机器人说:“我们的计划已经结束了。结果很令人满意,地球会向外殖民的。”
  “你们倒变得乐观起来了?”贝莱第一次很平静地吸了烟,终于把情绪稳定下来。
  “我们的确是变得乐观了。长久以来,我们太空城的人一直在试着从改变经济结构的方式来改变地球。我们曾一度想引进C/Fe文明。你们的行星政府以及各个城市政府之所以跟我们合作,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么做有益处。然而,经过二十五年的尝试之后,我们还是失败了。我们越努力尝试,中古主义者的反对声浪就越加高涨。”
  “这些我都知道。”贝莱心想:算了,没有用。这个机器人只能用他自己的方式来说明这整件事,就像播放录音带一样。他想着,忍不住朝R·丹尼尔无声地大喊:“机器!”
  R·丹尼尔继续说:“第一个提出这种理论,认为我们必须变更方式的人就是沙顿博士。他认为,我们必须在地球人当中找出一些与我们理念相同的人,或者是一些我们能够加以说服的人,让他们去做我们想要做的事。我们只是从旁鼓励协助,这就变成一种自发性的行动,不是外来的干预行动了。困难的是,如何找出最适合达成我们目标的地球人。而你,伊利亚,你本人就是一项很有意思的实验。”
  “我?你是什么意思?”贝莱急问道。
  “我们很高兴安德比局长推荐了你。从你的心理状态资料看来,我们断定你会是个有用的样本。我在跟你见面之后,马上就对你做了脑波解析。解析的结果证明,我们的判断是对的。你是个很实际的人,伊利亚。你对地球的过去没有浪漫的幻想,只对它有很健康的兴趣而已。你也不会顽固地拥抱着地球今日的城市文明死不放手。我们觉得,像你这种人就是能够再度带领地球人殖民其他星球的人。所以昨天早上法斯托夫博士才会急着想见你。
  “你实事求是的个性非常强烈,甚至强烈到不顾别人颜面。你拒绝去了解一个人为了理想不管这理想是对是错狂热到做出超越自身能力的事,比如说,有人会为了摧毁阻碍其理想的大敌,而在晚上独自越过乡间。因此,当你以顽强的态度,敢于指控这件谋杀案是个骗局时,我们其实并不太意外。这多少也证明了你就是我们所需要的实验对象。”
  “老天!什么实验?”贝莱捏着拳头猛敲桌子。
  “让你相信解决地球问题的答案就是向外殖民。”
  “没错,我被说服了。我承认。”
  “是的,是在适量的药物影响下被说服的。”
  贝莱的牙齿一松,烟斗掉了下来,他及时伸手接住。顿时,他跟前浮现昨天在太空城圆顶屋里的那幕情景。他看见自己在获知R·丹尼尔的确是机器人之后震惊得失去知觉,然后慢清醒过来;他看见R·丹尼尔那光滑的手指捏起他手臂上的皮肤;他看见自己的皮肤下面有一截黑黑的皮下注射剂,正缓缓消褪……他的声音彷佛硬咽一般,很不稳定:“你给我注射了什么?”
  “别紧张,伊利亚,那只是一种温和的药剂,可以使你的头脑更容易接受外来的东西而已。”
  “这样不管人家说什么我都会相信,是不是?”
  “并不尽然。如果是你的基本思想形态所感到陌生的东西,你就不会相信。其实,实验的结果很令人失望。法斯托夫博士原本希望你对这个主题会变得执着而狂热。但你却只是大致赞同,不太起劲。你实事求是的本性阻止你再有进一步的反应。于是我们终于明白,原来,我们唯一的希望还是寄托在浪漫思想上面。然而可惜的是,浪漫主义耆多半是中古主义者,这包括实际以及潜在的中古主义者在内。”很荒谬的,贝莱居然有种自负的感觉。他对自己顽强的个性感到自豪,能叫他们失望,他觉得很痛快。让他们去找别人做实验吧。
  他冷冷笑道:“所以你们放弃了,要回老家去啦?”
  “哦,我的话还没说完。我在前面说到,我们很高兴地球将会向外殖民。这个答案是你给我们的。”
  “我给你们的?怎么会?”
  “你曾经跟法兰西斯·克劳瑟谈到殖民的好处。据我判断,你说这些话时情绪是相当热烈的。至少从先前的实验结果判断起来是如此。而克劳瑟的脑波改变。
  虽然改变得很不明显,但的确是改变了。”
  “你是说我已经说服他了?我不相信。”
  “当然,说服一个人并没有那么容易。但是脑波的变化,却足以证明中古主义者的意念可以接受殖民的说法。我自己曾经做过进一步的实验。当我们离开酵母厂时,我在猜测你们两人之间可能发生过什么事情,这才促使他的脑波改变。于是,我提出了设立殖民训练中心以保障他子女前途的建议,他虽然否定了这项提议,可是他的脑波又改变了。我很清楚地看出,要促使地球殖民,这是很合适的方向。”R·丹尼尔停了一下,继续往下讲。
  “中古主义这个东西,具有一种做开路先锋的强烈特质。当然,这种开路先锋的特质并不是针对外世界,而是针对地球本身。因为地球就在它脚下,拥有辉煌的过去。然而,想像去开拓地球以外的世界,跟这种开路先锋的特质也很相近,这点很容易吸引浪漫主义者,就像克劳瑟只听过你一次谈话就感受到它的吸引力一样。
  “所以,你看,我们太空城的人早已经成功了,但我们自己却浑然不知。如果我们继续原来的做法,反而会便情况变得不稳定。我们成立太空城,导致地球上的浪漫主义具体化,形成中古主义,而且还出现了中古主义者组织。事实上,真正希望打破成规的是中古主义分子,不是想保持现状以便获得最大利益的城市官僚。假如我们在此时撤离太空城;假如我们不再继续施加压力激怒这些中古主义者,逼着他们只愿把自己交给地球,毫无转圜余地;假如我们留下一些不为人注意的个人或是像我这样的机器人;那么,总有一天,我们跟类似你这种想法的地球人就可以创立我曾经提过的那种殖民训练中心,到时候,中古主义者终将会离开地球的。他们会需要机器人,而且会向我们要机器人,或者自己制造机器人。他们会发展出一种适合他们自己的C/Fe文明。”
  对R·丹尼尔而言,这是一篇很长的演讲辞。他自己一定也有这种感觉,因为他停了一阵子之后又对贝莱说;“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要向你解释,为什么我必须做一些可能会伤害你的事。”贝莱愤怒地想道: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除非这个机器人能证明伤害他最后是为了他好。
  “等一等,我要提出一个很实际的论点。”贝莱说:“你们会回到你们的世界去说,有个地球人杀害了一个外世界人,而且并没有受到惩罚。于是,外世界就会向地球提出赔偿要求。可是我警告你,地球再也没有心情忍受这种事了。结果会很麻烦的。”
  “我想不会有这种事,伊利亚。在我们星球上,主张强力索赔的人也就是主张结束太空城的人。我们可以很轻易地把结束太空城作为条件,要他们放弃要求赔偿。事实上我们已经计划这么做了,地球会平安无事的。”
  “那我怎么办?”贝莱冲口而出,嘶哑的声音中突然有股绝望的意味。“只要太空城愿意,安德比局长会马上停止沙顿案的调查工作。然而,R·山米的案子却必须继续追查,因为这案子显示警察局里出现腐败的现象。他随时可以提出一大堆对我不利的证据。我知道。这是事先安排好的。我会被撤职,丹尼尔。还有洁西,她会成为罪犯。还有班特莱。”
  “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不了解你的处境,伊利亚。”R·丹尼尔说:“为了人类整体的利益,个人的委屈必须忍受。沙顿博士身后留下了双亲、妻子、两个小孩、一个妹妹、许多朋友。大家对他的死亡都很悲痛,想起杀害他的凶手至今仍然逍遥法外,没有受到惩罚,大家一定也很遗憾。”
  “那你为什么不留下来找出凶手?”
  “已经没有必要了。”
  贝莱怒火中烧:“你们为什么不干脆承认这整个调查工作只是藉口?一个可以直接研究我们的藉口?你们根本不在乎是谁杀了沙顿博士!”
  “我们原本也很想知道命案真相,”R·丹尼尔平静地说:“但是我们从来就不曾把个人看得比全人类还重要。姐果继续调查,会干扰到目前这种我们所满意的情况。我们无法预知这样可能会造成什么伤害。”
  “你的意思是说,凶手很可能是个有名望的中古主义分子?现在外世界人不想跟他们的新朋友为敌?”
  “我不会这么说,不过你的话也有道理。”
  “你的正义线路到哪里去了,丹尼尔?这就叫正义吗?”
  “正义是有不同层次的,伊利亚。当较低层次的正义与较高层次的正义有所冲突时,较低层次的正义就必须退让。”
  贝莱的思考好像正绕着R·丹尼尔那牢不可破的正电子脑逻辑在打转,想要找出一个漏洞,一个弱点。“难道你没有个人的好奇心吗,丹尼尔?”他说,“你自称是个刑警,你可知道刑警这个名词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挑战。你的心思意念跟罪犯的心思意念在互相抗衡。这是一种智力上的争斗。你能放弃争斗承认失败吗?”
  “如果继续争斗而结果毫无价值,我当然放弃争斗承认失败。”
  “你不会有失落感?没有怀疑?没有一点不满足?没有永不罢休的好奇心?”
  贝莱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话说出口以后更加软弱无力了。第二次说到“好奇心”三个字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自己在四个小时之前对克劳瑟所谓的话。当时他很明白人之不同于机器人的一些特性。好奇心就是这些特性之一。你可以肯定一只六个月大的小猫是充满好奇心的,然而,一个机器人,就算这机器人的外表非常像人,你又怎么可能希望它具有好奇心呢?
  R·丹尼尔像是在回应他心里所想的事情:“你说的好奇心是什么意思?”
  贝莱尽他所能做出最和蔼可观的表情:“我们把扩展个人知识的欲望叫作好奇心。”
  “假如扩展知识是为了执行任务,那么我就会有这种欲望。”
  “是啊,”贝莱挖苦道:“就像你打听班特莱的隐形眼镜,是为了对地球人的古怪习俗多知道一点。”
  “对,正是这样。”R·丹尼尔神色如常,他当然不知道贝莱在挖苦他,“不过,如果你所谓的好奇心的定义,只是漫无目的扩展知识,那只是代表效率不佳而已。而我被设计制造出来的目的,正是避免效率不佳。”
  就在R·丹尼尔说话的同时,贝莱所等待的那“一句话”突然出现了。模糊的画面晃动着,慢慢稳定下来,终于完全清晰。
  贝莱张着嘴。R·丹尼尔的声音从他耳边飘过,他只是张着嘴呆在那里。这句话并没有马上完全出现在他脑中。它不是没来由突然蹦出来的。其实,在他下意识深处的某个地方,他早已谨慎而周详地设定了一个答案,但这个答案有矛盾之处,所以一直没有进入到他的意识中来。这矛盾无论如何都无法解泱。由于矛盾持续存在,所以这答案也就一直深埋在他的意念之下,埋在他的意识所无法触及之处。
  但是这句话突然出现了,矛盾消失了,答案已握在他的手中。
  灵光一现的惊喜,让贝莱的心情大为振旧。至少,他顿时清楚R·丹尼尔的弱点是什么了,他知道任何一个会思想的机器弱点是什么了。他满怀希望,激动地想着:这种东西的脑袋一定不知道变通。
  他开口道:“所以,太空城的工作计划在今天结束,沙顿案的调查也同时结束,对不对?”
  “对。我们太空城的人已经决定了。”R·丹尼尔平静地说。
  “但是今天还没有过去。”贝莱看看手表,现在是二十二点三十分,“距离午夜还有一个半小时。”
  R·丹尼尔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
  贝莱马上接着说:“那么,在午夜之前,工作仍然继续进行。你还是我的工作伙伴,我们继续调查沙顿案。”他说得很快。语句像电报字码般简洁,“我们继续工作,像先前一样。让我工作。我不会对你们造成伤害,这对你们大有好处。我说话算话。如果你认为我做的事情有害,阻止我。我只要求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你说得没错,”R·丹尼尔说:“今天还没过去。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伊利亚伙伴。”他又变成“伊利亚伙伴”了。
  贝莱笑笑,“我在太空城的时候,法斯托夫博士不是提过有一卷谋杀案现场的影片吗?”
  “对,他提过。”
  “你能弄一份拷贝吗?”
  “可以,伊利亚伙伴。”
  “我是说现在!马上!”
  “如果我能使用局里的传送机,十分钟之内就可以弄到。”
  整个过程没用到十分钟。贝莱看着自己发抖的手里所握的方形小铝块。从太空城传来的微妙力量,已将某种原子复制图案牢牢地凝固在这个小铝块里了。
  朱里尔出现在餐室门口。他见到贝莱时,圆脸上闪过一丝焦虑不安之色,但随即转为怒气冲天的表情。
  “喂,伊利亚!你这顿饭未免吃得太久了吧!”他强烈的语气中似乎还带有点犹疑。
  “我累坏了,局长。假如我耽误了你的时间,我向你道歉。”
  “我倒不介意。不过……你最好还是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贝莱看看R·丹尼尔,他并没有想要开口的样子。他们一道走出餐室。
  朱里尔在他的办公桌前走来走去。贝莱看着他。其实贝莱自己的样子也很不安。
  他不时看看手表。
  二十二点四十五分。
  朱里尔把眼镜推到额头上,用拇指和食指揉揉眼睛,揉得眼部四周都发红了。
  他把眼镜戴好,注视着贝莱。
  “伊利亚,”他的声音有点突,“你上次进入威廉斯堡发电厂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贝莱回道:“我离开办公室以后。大概是十八点左右,或者稍晚一朱里尔摇头。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我要说的。我还没提出正式报告呢。”
  “你进去做什么?”
  “只不过是在回临时住处途中穿越而已。”
  朱里尔突然停止踱步,站在贝莱面前。“这说辞不太好,伊利亚。谁会为了去某个地方而穿越发电厂?”
  贝莱耸耸肩。没有必要把中古主义分子追逐他、而他在路带上狂飙的事情说出来。现在没有必要。
  他说:“如果你这是在暗示我有机会取得杀害R·山米的阿尔发线放射器的话,我要提醒你,当时丹尼尔跟我在一起,他可以证明我只是直接穿过发电厂,没有停下来,而且我离开发电厂时,手上并没有拿着阿尔发线放射器。”
  朱里尔缓缓坐下,并没有朝R·丹尼尔那边看,也没有要跟他说话的意思。他把两只胖嘟嘟的手搁在桌面,愁眉苦脸地看着它们。
  “伊利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或怎么想才好。你搬出你的伙伴当证人是没有用的。他不能作证。”
  “我还是否认拿了阿尔发线放射器。”
  朱里尔将手指交缠在一起动来动去,“为什么洁西今天下午来找你?”
  “局长,这件事你已经问过我了,我也回答你了。答案还是一样,家务事。”
  “我从法兰西斯·克劳瑟那里得到了一个情报。”
  “什么情报?”
  “他说,有个叫耶洗别·贝莱的女人参加了一个中古主义组织,这个组织的目标是以武力推翻政府。”
  “你确定他认对人了?姓贝莱的人很多喔。”
  “姓贝莱,叫耶洗别的人并不多。”
  “他说出她的名字了,是吗?”
  “他说的是耶洗别,我亲耳听见的,伊利亚。我给你的可不是第二手情报。”
  “好吧,没错,洁西是参加了一个没有危险性的傻瓜型偏激分子组织。她从来没做过什么,只是参加开会而已,再说她对这种会议也很厌烦。”
  “在调查委员会眼里可不是这样,伊利亚。”
  “你是说,我要被停职了?而且将以涉嫌毁损政府财物R·山米的罪名被关起来?”
  “我并不希望这样,伊利亚,但是情况很不妙。局里的人都知道你不喜欢R·山米。今天下午有人看见你太太跟他讲话。当时她哭了,她所说的话有些被人家听到了。这两件事个别看来并没有什么,但加在一起联想就不同了,伊利亚。也许,你会觉得,让R·山米有机会开口太危险了,再说,你又有取得凶器的机会。”
  “如果我要消除所有对洁西不利的证据,我还会把法兰西斯·克劳瑟带回局里吗?克劳瑟对洁西的了解,似乎比R·山米多得多呢!还有,我是在R·山米跟洁西讲话之前十八个小时穿越发电厂的。难道我有超人的预知能力,事先就知道必须杀他灭口,所以在发电厂拿了一个阿尔发线放射器准备当武器?”
  “嗯,这些都是对你有利的说辞。我会尽力而为的。”朱里尔说:“这件事我很遗憾,伊利亚。”
  “真的吗?你真的相信我没有杀害R·山米吗,局长?”
  朱里尔慢吞吞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伊利亚,真的,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
  “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该怎么想吧!局长,这是经过谨慎安排、精心设计的阴谋。”
  朱里尔呆住了:“慢点,伊利亚,等一下。不要盲目攻击。这种自卫方式是不会获得同情的。以前局里有很多害群之马用过这种招数了。”
  “我不是在寻求同情,我只是在陈述事实。除去我,可以防止我知道沙顿谋杀案的真相。不幸的是,那位设计陷害我的朋友在行动上慢了一大步。”
  “什么?”贝莱看看手表。二十三点正。
  “我知道是谁在陷害我,”他说:“我也知道沙顿博士是如何被杀的、是被谁杀的。我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把这整件事告诉你、逮捕凶手,然后结束调查工作。”
  《钢穴》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八章 凶手的哭泣
  朱里尔眯细了眼睛看着贝莱:“你到底要怎么样?昨天早上你在法斯托夫的圆顶屋里已经耍过这一招了,拜托别再来这套!”
  凶手的哭泣贝莱点点头,“我知道。第一次我弄错了。”他愤怒地想:第二次也弄错了。但现在,这一次,绝对不……思考突然中断,就像被正电子阻尼器所消灭的微电池一般,霹哩啪啦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马上回到现状:“由你自己来判断好了,局长。假定,那些不利于我的证据是人家设计的。你暂且同意我的说法,然后看看官能让你领悟到什么。假定如此,那么请你想一想,谁可能会设计害我?很显然的,就是那个知道我昨天晚上去过威廉斯堡发电厂的人。”
  “好吧。是谁?”
  “昨天我离开餐厅时被某个中古主义组织的人盯上了。我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他们,但我错了,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看见我穿越发电厂。你知道,我穿越发电厂的目的是为了摆脱他们。”
  朱里尔考虑了一下,“克劳瑟?他跟他们在一起?”
  贝莱点点头。
  “好,我们会问他。”朱里尔说:“要是他心里有鬼,我们会把它揪出来。我还能做些什么,伊利亚?”
  “等待。不要放弃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你看看我是不是明白吧。”朱里尔两手交握,“克劳瑟看见你走进威廉斯堡发电厂,或者是他的同党看见了,然后告诉他。于是他决定利用这一点让你惹上麻烦,无法继续办案。你要说的是不是这样?”
  “差不多。”
  “好。”朱里尔似乎有点起劲了,“当然,他知道你太太是组织中的成员,而你呢?你绝不会让你个人的私生活被人深入调查。所以他认为你会辞职,不会跟这些不利于你的证据对抗对了,顺带问你一下,伊利亚,辞职怎么样?我是指,假如情况实在很糟糕的话,你何不考虑辞职?我们可以悄悄的——”
  “要我辞职免谈,局长!”
  朱里尔耸耸肩:“好吧。我说到哪了?哦,对,所以他弄了一个阿尔发线放射器,也许他在发电厂里也有同党,这个同党把凶器交给他,然后他又指派另一个同党设法毁了R·山米……”他以手指轻敲桌面,“不好,伊利亚,这说法不好。”
  “为什么不好?”
  “太牵强了,太多同党了。顺便告诉你,太空城谋杀案发生的前一夜和那天早晨,克劳瑟都有绝对可靠的不在场证据。我们几乎马上就查了他在那段时间的行踪,不过,知道调查原因的只有我一个人。”
  “局长,我从来没说那个人是法兰西斯·克劳瑟。这是你自己说的。只要是中古主义组织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克劳瑟只不过是丹尼尔碰巧看到的某张脸的主人而已。我甚至不认为他是这个组织里的重要人物。不过,他的确有一点很奇怪。”
  “哪一点?”朱里尔疑惑地问。
  “他知道洁西是组织中的成员。你认为他会认识组织里的每一个人吗?”
  “我不知道。反正他认识洁西。也许洁西很重要,她是警察的太太。也许他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记得她。”
  “你说他马上就供出耶洗别·贝莱是中古主义分子?真的?他的确是说耶洗别·贝莱?”
  朱里尔点头:“我跟你说过了,是我亲耳听到的。”
  “这很奇怪喔,局长。在班特莱还没出生以前,洁西就不用这个名字了。一次都没用过。这点我绝对确定。而她是在不用这个名字之后才加入中古主义组织的。这点我也绝对确定。那么,克劳瑟又怎么会知道她的本名叫耶洗别呢?”
  朱里尔脸红了一下,急忙说:“哦,呃,如果是这样,那他可能说的是洁西。大概是我不自觉把它讲成耶洗别了。没错,我很有把握,他是说洁西。”
  “你本来说你很有把握他说的是耶洗别。我问过你好几次了。”朱里尔提高声音:“你是指我在说谎了?是不是?”
  “我只是在想,说不定克劳瑟根本连一句话也没说。我在想,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捏造的话。你认识洁西二十年了,你知道她的本名是耶洗别。”
  “你疯了,老兄!”
  “我疯了?好,今天午餐以后你在哪里?你离开办公室至少有两个小时。”
  “你在侦讯我?”
  “我还会替你回答问题呢。你就在威廉斯堡发电厂里面。”
  朱里尔站起来。他的额头在冒汗,嘴角有乾乾的白色斑点:“你到底想说什么屁话?”
  “你不在那儿吗?”
  “伊利亚·贝莱!你被停职了,把证件交给我!”
  “时候还没到,听我把话说完。”
  “我不想听。你有罪!你跟魔鬼一样有罪!真是气死我了,你居然想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让我,我,让我好像在阴谋陷害你一样!”朱里尔愤怒地咆哮着,几乎说不出话。他顿了顿,深深吐出一气:“你已经被捕了!”
  “还没有!”贝莱拉下脸。“你听好,局长,我的爆破枪正对着你。它瞄得很准,击铁已经扳起,一触即发。请你不要再玩这套把戏了,反正我已经豁出去了。我要把话说出来,然后,随你高兴要怎么样。”
  朱里尔睁大眼睛,注视贝莱手中那柄阴森森的管。
  “伊伊利亚,”他结结巴巴地说:“你这种举动会让你被判刑二十年,你会在城最低层的监狱里度过余生!”
  R·丹尼尔突然动了。他的手朝贝莱手腕一扣。“我不容许这样,伊利亚伙伴。你绝对不可以伤害局长。”他的声调仍平静如常。
  朱里尔乘机叫道;“抓住他!你,第一法则!”自从R·丹尼尔进入纽约以后,这是朱里尔第一次直接对他说话。
  贝莱马上接口:“我无意伤害他,丹尼尔,只要你阻止他不要逮捕我就行了。你答应过要帮我查清楚这件事的。我还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
  R·丹尼尔仍然抓住贝莱的手。“局长,我相信应该允许伊利亚说话。现在我正在跟法斯托夫博士联络。”
  “怎么联络?”朱里尔着急地问。
  “我配备了传讯机。”R·丹尼尔说。
  朱里尔瞪大眼睛。
  “我正在跟法斯托夫博士联络,”这机器人无情地说:“如果你拒绝听伊利亚说话,你会给人很不好的印象,结果可能会对你不利。”
  朱里尔跌坐到椅子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贝莱继续发言:“你今天在威廉斯堡发电厂里拿了一个阿尔发线放射器,然后把它交给R·山米。你为了陷害我,故意选择威廉斯堡发电厂。你甚至抓住盖瑞裘博士再度出现的机会,邀请他到局里来,再给他一根失灵的指示棒,引他到摄影器材室,让他发现R·山米的尸体。你指望他对死亡原因提出正确的诊断。”贝莱收起爆破枪问,“如果你要叫人逮捕我的话,现在就动手吧。不过太空城不会接受这种结果的。”
  “动机。”朱里尔喘着气说。他的眼镜一片模糊,于是他把眼镜摘下来,顿时一张脸显得茫然而无助,“我这么做的动机何在?”
  “你要让我惹上麻烦,对不对?让我惹上麻烦,就可以使沙顿案的调查工作受阻,对不对?再说,R·山米对你的事也知道得太多了。”
  “知道什么,老天?”
  “知道一个外世界人在五天半以前是怎么被杀害的。你看,局长,谋杀沙顿博士的人不就是你自己吗?”
  朱里尔猛力抓着自己的头发,拼命摇头。反倒是R·丹尼尔开了口:“伊利亚伙伴,你这种推理恐怕是无法成立的。”他说:“你知道,安德比局长不司能杀害沙顿博士。”
  “那你听好。好好听我说。为什么朱里尔会拜托我接这个案子,不叫阶级比我高的人来办案?他这么做有几点理由。第一,我们是大学前后期的同学,他以为,因为这层关系,我永远都不会怀疑一位老友兼可敬的上司可能会是罪犯。你看,他多么肯定我那人人皆知的个性既忠诚又可靠。第二,他知道洁西是某个地下组织的成员,如果我快要发现真相了,他可以拿洁西的事来威胁我,不让我继续往下查,或者不准我说出去。不过他并不真的很担心我会查出真相。我刚接办这个案子的时候,他曾经尽可能的让我对你产生怀疑,丹尼尔,他也设法要我们两个人在工作上互相牵制。他知道我父亲被剥夺身分地位的事情,他可以猜到我对这种事会有什么反应。你看,这多么方便,谋杀案的凶手居然亲自主持案子的调查工作。”
  朱里尔终于能说出话来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怎么可能知道洁西的事?”他说着,突然转向机器人:“你!如果你正在把这些话传送到太空城,那你就告诉他们,这全是谎言!谎言!”
  贝莱继续发言,声音先是高亢,接着降低,变成一种混合了紧张与冷静的怪异腔调,“你当然知道洁西的事,你是中古主义分子,而且是他们那个地下组织的成员。看你那副老式的眼镜!你的窗户!你这方面的气质实在太明显了。不过,还有一个比这更好的证据。洁西怎么会发现丹尼尔是个机器人?当时这件事让我很纳闷。当然,我们已经知道她是从她的中古主义组织获知消息的,但这也只是把疑问往后推了一步而已。他们到底是怎么发现的?你,局长,你下了一个结论,你说是丹尼尔在鞋店事件中被人认出来了,以此草草了结这项疑问。其实我并不太相信你的说法。我无法相信。我自己第一次见到R·丹尼尔的时候,我以为他是人,我的眼睛很正常,没有毛病。昨天,我请盖瑞裘博士从华盛顿到这里来。我后来才归纳出我需要他来有好几个理由,但我第一次跟他联络的时候,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我想看看他是否能认出丹尼尔是机器人,而且我绝对不会给他任何暗示。局长,他没有认出来!我向他介绍丹尼尔,他还跟丹尼尔握手。我们三个人一起谈话,直到话题转入拟人化机器人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这个人是盖瑞裘博士,地球上最伟大的机器人专家……如果你的说法成立,那也就是说,某些中古主义暴徒在困惑又紧张的情况下,辨识力比盖瑞裘博上还好,他们能够百分之百肯定丹尼尔是机器人,以致将整个组织投入行动?现在看来,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中古主义分子必定在一开始就知道丹尼尔是机器人。鞋店事件是经过特意安排的,目的是要让丹尼尔知道,再经由丹尼尔让太空城知道,城市里的反机器人情绪已经到什么地步。另外也藉此混淆沙顿案,将嫌疑由个人身上转移到城市所有的人。好,假设他们一开始就知道丹尼尔是什么,那么,是谁告诉他们的呢?知道此事的地球人就只有两个。我没有说。另外一个人就是你了,局长。”
  朱里尔以出人意料的强力语气说:“局里面也可能有间谍。我们里头可能有很多中古主义分子。你老婆就是。既然你认为我也可能是,那难道局里就没有别的中古主义分子了?”
  贝莱的嘴微微向下一撇,表情十分凶悍:“别急着扯什么神兮兮的间谍,我们先来看这个单纯直接的答案。我说,就是你!你就是那个通风报信的人,毫无疑问“现在回想起来实在很有意思,局长。你的情绪,似乎是随着我能否找到答案而起起伏伏。刚开始,你很紧张。当我决定昨天早上去太空城,而且不告诉你原因时,你那个样子简直就像要崩溃似的。当时你是不是以为我已经逮到你的把柄了,局长?你是不是以为我去太空城是要设下陷阱,好让你束手就缚?你跟我说过,你恨他们。你甚至还哭了起来。原本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在太空城里被人家当作嫌犯看待,你受了屈辱,所以才又恨又气。可是后来丹尼尔却告诉我,他们很尊重你,并没有让你难堪。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被人家当成嫌犯。你之所以恐慌,是因为害怕,而不是因为受到屈辱。接着,你透过影象传讯机仔细聆听我在太空城的指控,当我说出完全错误的答案,而且与事实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时,你的信心又恢复了。你甚至还为了维护外世界人而跟我争辩。以后,你神态自若,信心十足了一阵子。当时我非常惊讶,因为你早先曾一再交代我不要得罪外世界人,可是对于我以不实罪名指控外世界人这件事,你却很轻易地原谅了。接下来,我联络盖瑞裘博士,你要知道原因,我不肯告诉你。于是你又心慌意乱起来,因为你害怕——”
  “伊利亚伙伴?”R·丹尼尔突然打断他。
  贝莱看看表。二十三点四十二分了!“什么事?”他说。
  R·丹尼尔道:“假如他跟中古主义分子有勾结,那么他之所以不安,是因为他以为你已经发现他跟他们的关系了。然而,即使如此,也不能证明他跟谋杀案有牵连。他不可能涉人谋杀案的。”
  “你完全错了,丹尼尔。”贝莱说;“他虽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请盖瑞裘博士来,但应该跟机器人有关,这一点是不至于太离谱的。于是这让局长非常害怕,因为这宗谋杀案跟某个机器人大有关系。我说得对不对,局长?”
  朱里尔摇头:“等这件事结束……”他话没说完喉头便梗住了,让人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这件谋杀案怎么做的?”贝莱竭力压抑怒火,“C/Fe!该死的C/Fe!我用的是你们的术语,丹尼尔。你浑身上下都是C/Fe文明的优点,然而你却看不出一个地球人为了一时之便而利用这种优点。我跟你详细解释一下吧!想叫一个机器人越过乡间地区毫无困难。就算是晚上,就算是叫他独自行动,都一样。我们的安德比局长将一把爆破枪交到R·山米手里,跟他说好时间、地点。他本人经过个人私用间进入太空城,交出了他自己的爆破枪。然后他从R·山米手里取得另一把爆破枪,杀死了沙顿博士,再把交给R·山米,让他越过乡间带回纽约市。而今天,他把R·山米摧毁了,因为这个机器人所知道的事情已对他造成危险。事情非常清楚。局长虽然在命案现场,但现场却找不到凶器。我们毋需再去假设有哪个地球人会在半夜里暴露于开阔的天空下,独自走上一公里半的路去行凶了。”
  R·丹尼尔还没等他说完话就开口道:“我对你感到非常遗憾,伊利亚伙伴,不过,我却为局长感到高兴,你这些话说了等于没说。我曾经告诉过你,局长的脑波解析显示,他不可能故意去杀人。我不知道该用哪些词汇来说明他这种精神上的现象、儒弱、良知或者是同情心。这些词汇在字典上的解释我明白,可是我无法判断。但无论如何,总之,局长没有谋杀人。”
  “谢谢你。”朱里尔喃喃说道,声音里有了力量与信心,“伊利亚,我不知道你的动机是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毁掉我,不过,我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
  “别急,”贝莱打断他:“我还没讲完呢。看看这个东西。”
  他拿出那个方形小铝块,把它重重摔在朱里尔的桌子上,彷佛这一摔可以加强自己的信心和力量。他不让自己去看事实真相已经有半小时了他不知道影片上会出现什么画面。他在赌。他最后能做的,也只是赌赌运气罢了。
  朱里尔一看见这个小东西,身体不自觉往后一缩。“这是什么?”
  “放心,不是炸弹。”贝莱语带讽刺:“只是一具普通的微放映机。”
  “哦?这又能证明什么?”
  “我们现在就来看看能证明什么。”贝莱伸手碰了碰方块上的某道细缝,局长室一角顿时一片空白,接着又亮起来,显现出一幕立体的异国影象。
  影象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还延伸到房间的墙外去。他们眼前晃动着一种灰色的光线,是城市里的光源设施从来无法提供的光线。
  贝莱怀着厌恶、欢喜的痛苦心情想道:这大概就是他们所说的黎明天光吧。
  在这种光线中,沙顿博士的圆顶屋出现了。沙顿博士的体占满了影象中央,看起来支离破碎,十分恐怖。
  朱里尔看着,眼珠子都鼓出来了。
  “我知道局长不是一个会杀人的人。”贝莱开口:“这一点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丹尼尔。要是我早点想通,我早就把案子解决了。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在一个小时之前才想通的。我在无意之中提到你曾经对班特莱的隐形眼镜好奇,突然之间,我想通了答案就是你,局长。我想到你的近视眼和你的眼镜,这就是答案的关键。我猜他们外世界大概没有近视眼吧,否则他们可能早就找到答案了。所以请问你,局长,你是在什么时候摔破眼镜的?”
  “你是什么意思?”朱里尔道。
  贝莱说:“当你第一次找我,跟我谈这个案子时,你说你在太空城摔破了眼镜。我以为你是在听到谋杀案发生时一下子激动得把眼镜摔破了。然而你并没有这样讲,我也没有理由如此假设。事实上,如果你在进入太空城时就带着满脑子的犯罪意念,那么你在动手杀人之前早就紧张得足以把眼镜摔破了。我说得对不对?事实上就是如此,对吗?”
  R·丹尼尔插嘴:“我不明白你这些话的主题是什么,伊利亚伙伴。”
  贝莱心想:我只能再做十分钟的伊利亚伙伴了。快!快说!快想!他一面说一面调整沙顿的圆顶屋景象。他笨拙地把它扩大,因为全身紧张,他的手指甲有点不太稳定。跟前的体随着画面的一收一放缓缓扩大、增长、加宽,逐渐逼近。
  贝莱几乎已经闻到体焦臭的气味了。沙顿博士的头部、肩膀还有一截胳臂乱七八糟横陈在那儿,底下是一条焦黑的脊椎残骸,连着臀部以及双腿,而烧糊的肋骨则从脊椎上面突出来。
  贝莱以眼角瞥了朱里尔一眼。朱里尔已经闭上眼睛,一副想吐的样子。贝莱自己也很想吐,但他必须睁大眼睛看个清楚。他慢慢转动影象传送的控制开关,立体画面旋转起来,体四周的地面呈现在连续的四分圆上。他的指甲滑了一下,画面上的地面突然歪斜,并且伸展开来,最后地面和体都模糊一团,超出了传送器的析象能力范围。贝莱把画面收小,让体从画面上滑开。
  他仍然在说话。他必须要说话。在他找到他要找的东西以前,他不能停下来。如果他找不到那个东西,那他刚才所说的话都算是白说了。甚至比白说还糟糕。他的心在怦怦跳,他的脑袋在发胀。
  “局长没办法故意杀人。这是事实!但必须是‘故意’!如果换作意外呢?任何人都可能在意外中杀人。其实局长并不是去太空城杀沙顿博士。他是去杀你的,丹尼尔,你!他的脑波解析资料有没有说他无法破坏一部机器?那可不是谋杀,而是破坏。他是个中占主义分子,而且是最狂热的中古主义分子。他跟沙顿博士一起工作,他知道把你设计出来是为了达成什么目的,丹尼尔。他害怕这目的可能会达成,地球人终将被迫放弃地球。所以他决定摧毁你,丹尼尔。你是你这一型的机器人当中唯一已经制造完成的,以他的看法,藉由摧毁你可以展示地球的中古主义者决心有多大,如此可以让外世界人感到气馁。他知道,外世界当中主张彻底结束太空城计昼的舆论压力是很大的。沙顿博士一定曾经跟他讨论过这件事。而他认为,摧毁你可以产生最后的助力,促使太空城计划更早结束。我并不是说,他有这种想法就代表他有兴趣亲自下手,丹尼尔。我猜,要不是因为你长得太像人类,像得使R·山米这种粗制滥造的机器人分辨不出真假,他一定会派R·山米去杀你。R·山米因为第一法则无法杀人,而他分辨不出你是真人还是假人。而且,要不是因为局长自己是唯一一个可以随时进入太空城的人,他一定会叫别人去做这件事。现在,我再组合一下局长的计划可能会是什么样子。我承认我只是在猜想,不过我认为我猜得已经八九不离十了。那天,他已经跟沙顿博士约好了见面时间,但他却故意早到,恐怕黎明就到了。我猜沙顿博士这时候还在睡觉,但是你,丹尼尔,你是醒着的。顺便提一下,我猜你是跟沙顿博士住在一起,丹尼尔。”
  这个机器人点点头:“你猜对了,伊利亚伙伴。”
  “那我就继续说下去吧。”贝莱道;“依计划,你会走到圆顶屋门口,胸部或头部挨上一记爆破,然后报销了帐。局长会迅速离开,穿过太空城黎明的无人街道,与等在某处的R·山米碰头。他会把交还给R·山米,然后再慢慢走到沙顿博士的圆顶屋那儿。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亲自‘发现’尸体,不过,他会宁愿让别人去发现。要是有人问他为什么来得这么早,我想他可能会说,他是来告诉沙顿博士有关中占主义分子准备攻击太空城的传闻,要太空城严密防范,以免外世界人与地球公开发生冲突。刚好呢,跟前就有一个被摧毁的机器人可以让他的话更加可信。
  “局长,如果有人问你,你进入太空城后怎么会这么久才到沙顿博士家呢,你可以说让我想一下你看见一个人偷偷摸摸走过街道,朝空旷的乡间跑去。
  你追了一阵子。这么一来,也可以把他们引到错误的追查路线上。至于R·山米,没有人会注意他。城市外面的蔬果农场多的是机器人。
  “我说的有多接近事实,局长?”
  朱里尔扭动身体,“我没有——”
  “对,”贝莱打断他:“你没有杀害丹尼尔。他就在这里,而且从他进入城市以后,你一直无法直视他,也无法叫他的名字、跟他说话。现在,你看着他吧,局长。”朱里尔没办法看丹尼尔。他伸出颤抖的手蒙住脸。
  贝莱的手也不停颤抖,抖得差点弄掉传送器他找到了,找到他要找的东西了!
  现在,影象集中在沙顿博士的圆顶屋大门上。门是开着的:门板沿着金属轨槽滑进墙内凹处。就在亮晃晃的金属轨槽里面。就在那里!在那里……清清楚楚,那点亮光!
  “我告诉你怎么回事吧。”贝莱说:“当你摔破眼镜的时候,你就站在圆顶屋前面。你一定很紧张,我看过你紧张的样子。你一紧张就会把眼镜拿下来攘。当时你也是这么做。然而你的手在发抖,抖得连眼镜都拿不稳。眼镜掉到地上,也许还被你踩了一脚。总之,眼镜破了。这时房间刚好打开,一个长得像丹尼尔的人面对着你。你朝他射了一枪,匆匆捡起破碎的眼镜跑开。发现尸体的人并不是你,而是他们。当他们来找你时,你才知道你杀死的不是丹尼尔,而是提早起床的沙顿博士。沙顿博士的运气太坏了,他根据自己的外形塑造了丹尼尔,然而你却因为紧张得摔破眼镜,根本看不出他们谁是谁。如果你要实质的证据,那就是证据!”
  沙顿博士的圆顶屋在抖动,贝莱小心翼翼地把传送器放在桌上,用手紧压住它。
  朱里尔的脸因为恐惧而扭曲了,贝莱的脸也紧张得变了形。R·丹尼尔看起来则无动于衷。
  贝莱伸手一指。“那里,在门板滑动轨槽里有些发亮的东西,那是什么,丹尼尔?”
  “两小片玻璃,”这个机器人面无表情地说:“对我们而言毫无意义。”
  “现在有意义了。那是凹透镜的碎片。把它们的析光性测定一下,再跟安德比局长现在戴的眼镜比对。别砸碎了,局长!”贝莱扑上去抢下朱里尔手里的眼镜。他喘着气,把眼镜交给R·丹尼尔,“我想,这足以证明,局长抵达圆顶屋的时间比你们所想的要早一点。”
  “我完全相信了。”R·丹尼尔说;“我现在知道,局长的脑波解析让我上了大当。恭喜你,伊利亚伙伴。”
  贝莱的手表刚好是二十四点正。新的一天开始了。
  朱里尔的头缓缓垂下,埋在臂弯里。他说话了,但却是一连串含糊不清的悲咽声。
  “我弄错了,错了。我从来没有想要杀他……”他说着突然滑下座椅,倒在地板上,令人措手不及。
  R·丹尼尔马上跳过去。“你伤害他了,伊利亚。真是糟糕。”
  “他没死吧?”
  “没有。不过失去知觉了。”
  “他会清醒过来的。我想他是受不了了。我非这么做不可,丹尼尔,我必须这么做。我手上没有具法律效力的证据,只有推断。所以我必须不断困扰他,一点一点将事实说出来,希望他会崩溃。他终于崩溃了,丹尼尔。你听到他招认了,对不对?”
  “对。”
  “我已经说过了,这将有利于太空城的计划,因为等一下,他醒了。”朱里尔呻吟着,眼皮动了动,然后睁开眼睛,无言地望着眼前这两个人。
  “局长,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贝莱问。
  朱里尔无力地点头。
  “好。听我说,现在外世界人所挂心的、急着要做的,并不是惩罚你。如果你跟他们合作”
  “什么?你说什么?”朱里尔眼里出现了希望的光芒。
  “你一定是纽约中古主义组织中的大人物,甚至还可能是整个地球组织的重要人物。你想办法让那些人赞成向太空殖民。你应该看得出来说服他们的关键在哪里,对吧?我们可以回归土地,不过这要在别的星球上才办得到。”
  “我不懂。”朱里尔喃喃道。
  “这就是外世界人的目标。而且上帝请帮助我吧现在我所追求的目标也是这个了,这是我跟法斯托夫博士聊天聊出来的结果。他们最希望达成的目标就是这个。他们不断冒着死亡的危险来到地球,甚至停留在这儿,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如果沙顿博士的死亡可以让你由中古主义耆转变为赞成向银河系殖民,那么,他们也许会认为这是一种值得的牺牲。现在你了解了吗?”
  “伊利亚说得非常对。”R·丹尼尔接着说:“帮助我们,局长,我们会既往不究。现在我是代表法斯托夫博士和我们的人民在跟你说话。当然,我们掌握了你犯罪的事实,如果你只是暂时同意帮助我们,过一阵子却又背叛的话,我们永远都可以拿这件事来牵制你。我也希望你明白,我并不愿意这么说。”
  “我不会受到惩罚吗?”
  “只要你帮助我们,就不会受罚。”
  朱里尔热泪盈眶:“我愿意。这是意外事件,你们要跟他们解释清楚。全是意外。我只是做了我认为对的事。”
  贝莱说:“如果你帮助我们,你做的事就对了。殖民太空是拯救地球唯一可能的办法。假如你不持偏见,你会明白这个道理的。要是你仍然不明白,那就跟法斯托夫博士谈谈好了。现在,你可以帮的忙就是把R·山米这件事压下去。你可以把它说成是意外事件或什么的,把它结束掉。”贝莱站起来。“还有,记住,我不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局长。除掉我就会毁了你自己。整个太空城都知道这件事了。你明白这个道理吧?”
  “不必多说了,伊利亚。”R·丹尼尔道:“他是很诚恳的,他会帮忙。从他的脑波解析资料看来,这一点毫无疑问。”
  “好,那么我要回家了。我要去看洁西和班特莱,回到我原来的生活。我要睡觉丹尼尔,太空城撤走以后,你会留在地球上吗?”
  “我还没有接到通知。”R·丹尼尔回道,“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贝莱咬咬嘴唇,停了一会儿。“我从没有想到自己会对哪个人像对你这样子讲话,丹尼尔,但是我信赖你。我甚至敬佩你。我年龄太大,已经无法离开地球了,不过,等殖民训练中心成立以后,我还有班特莱。也许,如果有一天,班特莱和你,你们一起……”
  “也许吧。”R·丹尼尔面无表情。
  这个机器人转向朱里尔·安德比。朱里尔正望着他们,软弱松垮的脸上逐渐现出某种生机。
  丹尼尔说:“朱里尔朋友,我一直在试图了解伊利亚曾经对我说过的一些话。也许我正开始明白了,因为我似乎突然了解到,与其毁灭不该有的恶行,也就是说,与其毁灭你们所谓的邪恶,还不如将这种邪恶转变成你们所谓的善良。”
  他犹豫着,然后,他几乎像是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很讶异似的,“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贝莱突然笑起来,他握住R·丹尼尔的手肘,两人相偕走了出去。
  【全书完】
  《钢穴》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