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濒死的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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瑰丽文字,梦幻世界
  杰克·万斯 [Jack Vance,美国,1916]
  ◆概述
  以三言两语来介绍杰克·万斯可不容易。今天距离他的第一本书《濒死的地球》出版已经有55年了,这位游离在科幻与奇幻边缘,置身于主流之外的作者一般被归类于科幻奇幻作家,可是据说他本人不但不承认,还表示痛恨科幻文类。
  他写的书已经超过了六十本,《凡斯大全集》[Vance Integral Edition]以年代为线收录了他平生的绝大部分作品。其中大部分都是系列故事,而最有名的恐怕就是《濒死的地球》系列。这是后来许多作者竞相模仿的杰作。巅峰之作是有五部的《恶魔王子》系列,此外还有《冒险星球》系列;《德丹》[Durdane]三部曲,两本的《大行星》[Big Planet], 《里昂尼斯》三部曲 [Lyonesse fantasy trilogy]等等。很多作品都得到了非常高的评价,使他获得过许多奖项,包括雨果奖(1963年的《龙主》、1966年的《最后的城堡》)、星云奖(1966年《最后的城堡》)、1975年的土星奖、1984年和1990年的世界奇幻奖,1996年的科幻协会大师奖和埃德加奖(1961年《笼中人》)。
  ◆生平
  杰克·万斯原名为约翰·霍尔布鲁克·万斯[John Holbrook Vance],1916年8月28日生于美国旧金山。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于是他跟着母亲和兄弟姐妹住到外祖父母的家中。十几岁的时候他广泛阅读各类文学作品,还创作了不少诗歌。他读《诡异传奇》[Weird Tales]和《惊奇故事》[Amazing Stories],读埃德加·赖斯·布鲁斯和儒勒·凡尔纳,读邓塞尼爵士和沃德豪斯。虽然万斯热爱文学,但是在高中毕业以后没能在大学学府里埋头学习。家里供不起他念大学的费用,于是他在全国各个地方漫游,做过各种不同的工作。他曾在农场当过摘果工,曾在生产采矿设备的工厂里当苦力,也曾下过矿井和油井。用他自己的话来讲——
  “对我而言,那是一段蜕变时期。在四五年的时间里,我从一个不切实际的小知识分子变成了一个相当不安分的年轻人,掌握了各种技能和手艺,还决定要尝试种种不同的生活。”
  在觉得自己可以接受更高等级的教育时,万斯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报名上了大学,一开始专修采矿工程,后来转为物理专业,之后再转修新闻学。但他不久就又不安分起来,跑到了檀香山的某个海军造船厂里工作。这份工作没有拿到薪水,于是万斯再次回到加州,时间正好——二战爆发了。接受过一段时间的间谍训练后,万斯认为自己永远学不会日语,就退出训练,加入了海军。正是服役于美国海军期间,他才以《濒死的地球》一书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生涯,一直写到今天。他通常以笔名杰克·万斯写作,但也曾以本名和埃勒里·奎因、阿兰·韦德、彼得·赫尔德、约翰·万·西伊等名字写神秘故事。
  万斯的作品涵盖各个领域,大致可分为四类:星际游记、魔法传奇、战史画卷、田园牧歌。
  ◆星际游记
  万斯写作生涯的早期并不顺利,当时充斥市场的都是庸俗杂志和廉价的平装本小说,而且他独有的写作特色还没有成熟。他那时写科幻奇幻、悬疑推理和神秘小说,还为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写过剧本。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间,万斯与妻子诺玛一直在各地旅行,每到一个风情迥异的地方就逗留一两个月让万斯写作,所以这期间他写的太空歌剧和星际罗曼史都有着独一无二的异域感。虽然他忙于描绘光怪陆离的异星生活、遥远的未来世界,但从不曾忘记将笔尖探到那种环境下的人类的内心,述说他们在感性和理性间摇摆的两难境地。
  1952年的《大行星》、1958年的《保的语言》[The Language of Pao]和1963年为他夺得雨果奖的《龙主》都是这段时间的作品。
  万斯开创了科幻小说中的一个新流派,写的是“仿佛旧日重现的遥远未来世界”,被一些人称为“未来奇幻”或“科学奇幻”,同属这种风格的还有吉恩·乌尔夫的“新阳”系列。
  ◆魔法传奇
  1950年的《濒死的地球》是他出版的第一本书。故事读起来仿佛是童话,又好像是已消逝的文明那些古远的传说,也是那种“旧日重现式未来”,一派国之将亡的末世气息。《濒死的地球》以六个各自独立又彼此相关的短故事描绘了这样一个世界——
  “地球,”潘德鲁姆陷入冥想,“一个昏暗无望的地方,不知有多么古老。那里曾是个美丽的地方,群山云烟氤氲,江河波光潋滟,旭日耀眼灿烂。年年岁岁的风吹雨淋挫平磨圆了磐石,阳光也变得惨淡红黯。陆地已几经沉浮,千万都城兴建过高塔,又塌颓为尘墟。人们往昔的住处如今盘桓着数千陌生的灵魅。地球上现在只有邪恶,由时光浓缩的邪恶……地球正濒临死亡,已走入暮年……”(引自《特赛》)
  二十亿年后,太阳已走到星体生命的末期,光焰衰微,而地球上已罕见人迹,变得死气沉沉。人们要么已经在历史长河中化灭为埃尘,要么在末世情绪中沉沦。除了人类,地球上还有种种奇异生灵,比如遗传工程的遗留产物迪奥殆、以情报换盐的骑蜻蜓的图克人,甚至还有从其他空间来的异种灵魅。因为年代久远,现在的种种记录到那时几乎已完全失佚,绝大部分人类对地球遥远的过去知之甚少。科学在那时已经蜕变为魔法,只被少数人掌握,而大部分人都生活在某种彼此隔离、困在自己田园以内的中世纪时代。魔法师在自己工作室的营养槽里培育生命,在花园里种植有动物血统的混血植物,在黑暗秘宴上召唤神祗企图将之毁灭。虽然与托尔金的《魔戒》一样将故事背景设在末世前的黑暗时期,万斯却不在意善恶力量的争斗,也没有从各地召集一群试图力挽狂澜的英雄人物拯救世界。他只是用颜色和光影铺开一个又一个末世之城,任由里面的人物随自己的意志生活。他笔下的末世,没有悲壮恢宏的两军对垒,而是寂渺荒芜中单人匹马,孤影茕立,突现的是松散的人际关系和孤立的个人内心。
  《濒死的地球》的每个故事都以一个人物为中心展开,全书不平常的故事组织方式使之成为一部更着重于感情与人物的作品,情节和事件则变得次要。前四个故事里的人物彼此关联,但各人都有唱主角的时候。“米尔的图亚安”是一个想制造生命的巫师,他跟从大法师潘德鲁姆学习,并达到了自己的目标;“魔法师玛兹瑞安”企图靠折磨图亚安得到这些知识;“特赛”是潘德鲁姆培养出的人造人,但因为一个心灵上的小瑕疵使得她是非不分,美丑不辨;“劫匪莱纳”曾想逮住特赛,自己却中了一个女巫的圈套。其余两个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域都与前四个相同,但角色则不一样。“钨兰·铎尔”是个被派往古都墟迹寻找魔法奥秘的王族,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标物,但带来的后果出乎意料;“斯费尔的古亚尔”则是一个从小就满脑子疑问的男孩,成年后他到处旅行,四处寻找人类博物馆。在那里,他所有的疑问都会得到解答,但事实和他想的并不一样。
  作为一本书,《濒死的地球》只有这六个短故事,但是作为一个幻想世界系列,“濒死的地球”还有三个长篇:1966年的《灵界之眼》[The Saga]和1984年的《了不起的莱尔托》[Rhialto the Marvellous]。相隔十几年后再投入到这个世界设定中,万斯的写法已经完全不同。  《灵界之眼》和《库葛传奇》为之前那个短篇集所描绘的世界中带去了讽刺的色彩,如果说《濒死的地球》是阴郁的正剧,那么这两部就是闹剧。这两本书带有些痞气,它们的主角都是反派人物,是四处游荡的冒险者和自信满满的骗子。《灵界之眼》讲的是“聪明人”库葛在完成笑面法师指派给他的任务时,一路上的经历。形形色色怪诞可笑的人物纷纷出场,演出一幕幕活剧。文中不乏猥亵与暴力片段,命运与魔法在这个以牙还牙的世界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因而给人一种诡谲奇异和不现实的感觉。《库葛传奇》是《灵界之眼》的后续,说的是库葛被法师戏弄了以后设法报复的故事。《了不起的莱尔托》则以大法师莱尔托为主角,讲述他与其同伴们的冒险。
  《濒死的地球》非常好地融合了科幻与奇幻两种元素,是科幻小说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万斯在此所讲述的魔法让人很难分清究竟是超自然的力量,还是用另一种眼光看到的科学技术。几乎每个角色都会一点这样那样的魔法,或是拥有魔法物品。图亚安在安贝隆学习“数学”;古亚尔的“膨胀蛋”让人想起《七龙珠》里的压缩胶囊,或许更简单些,就是小型帐篷。安普理达弗城里有反重力直升梯,还有“空中飞车”.为此,这些原本是为杂志写的短篇故事被编辑退稿,理由是:“很有幻想力,但没有出版价值。”但这些小故事最终还是汇编成书顺利出版,而且被译成各国文字,多次印刷再版。不难想见,它肯定引发过关于类型定义的争吵,就跟现在的国内幻想文学圈子里时不时就争上一轮“什么是科幻奇幻魔幻玄幻”一个样。不过大部分读者都不介意它在分类学上该如何定义,于是很多作者也开始放手写这类界线模糊,统称为“幻想文学”的故事。
  这个系列的影响也不仅仅局限于文学方面:风靡世界的龙与地下城(简称DND)桌面角色扮演游戏就借鉴了它的魔法设计。其创始人加里·吉盖斯[Gary Gygax]在第一版的《城主指南》上明文写有给规则设计带来深刻影响的作品“《灵界之眼》、《濒死的地球》等等”。
  “濒死的地球”里的魔法师并不像哈利·波特那样一旦会了某种魔法就可以随时使用,他们必须在施法前做好准备,翻阅法术书或卷轴“将咒语烙入脑中”.咒语一经施用就从脑海里消失了,如果要再用,就得重新记咒语。各人因能力的不同,可记住的法术数量和等级还不一样。比如玛兹瑞安可以记下六个法术,而图亚安只能记下四个。玩过像《博得之门》这类DND游戏的人都知道,游戏里法师施用法术就跟前述的情况一模一样。DND核心规则里“创造者名字”加“魔法效果”的法术命名方式可能也是借鉴如“梵达尔的潜行斗篷”这样的咒语名,规则中的“棱镜七彩喷射”则是从小说中直接搬来。高级法师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半位面这样的设定也是参考了《图亚安》里面提到的潘德鲁姆的安贝隆。当然,濒死的地球有同名的桌面扮演游戏,有独立的游戏规则,小说中的人物都会作为NPC出现。
  万斯创造的另一个标志性的幻想世界则是里昂尼斯。这个系列的三本书——《桑德朗的花园》、《绿珍珠》和《马道克》——在1983年至1989年间陆续出版,万斯在奇幻写作方面雄心勃勃的大胆尝试于此达到了顶峰。他从二十亿年后的地球一下跳回到中世纪的英国,把笔尖落到了亚瑟王时代英吉利海峡中一个叫里昂尼斯的小岛。在“濒死的地球”中隐含的童话元素在这个三部曲里就明显多了:坏心眼的继父继母、狸猫换太子的桥段、失散的王子、仙子的魔法、危境中的孩子,还有会跳舞的猫。与“濒死的地球”相同的是,里昂尼斯也有阴暗的潜流,死亡、痛苦、人性的阴暗面从来不曾在故事中消失。许多人爱慕虚荣、不安好心,觑觎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许多人结局悲惨,好人不得好报。不过,跟大部分童话一样,最后结局总是邪不胜正,坐上王座的总是正统的国王与王后。最后结果虽然是猜得到的,但其过程总是一波三折、出人意表。
  ◆战史画卷
  1958至1973年间,万斯写过不少关于战争与革命的故事,讲述它们的起因和过程,描绘这种特殊时期里一些人物的个人遭遇。《永生》[To Live Forever]与《保的语言》中有少数这类片段,真正使之得到展示的是由一个中篇和两部长篇组成的战史画卷。
  《奇迹创造者》[The Miracle Workers]、《龙主》和《最后的城堡》以优雅而简洁的方式讲述了一场殖民冲突。人类舍弃科技追求魔法,并自负地称自己为“奇迹创造者”.但是当外星殖民者到来时,人们发现魔法对这些天生擅长生物战的敌人毫无用处。为了保证自己的生存权,人类得改变战术,而且他们的确做到了。《龙主》的故事背景则是两派异星龙族间的战争。它们可以随意变形,成为效率极高的战斗机器。可它们竟然还打算为了同样的目的豢养人类,结果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最后的城堡》发生在人类战胜之后,意图定居在地球的人们本来以为这里近乎荒废,没想到他们的异星仆役们早就把这颗星球当作了自己的家园。为了开除它们的“球籍”,人类发动了斩尽杀绝的灭族战争。尽管很有些说教腔调,但万斯对人类功利性的敏锐洞察力与其优美的文笔还是让《最后的城堡》同时拿到了雨果奖和星云奖。
  人类功利性的一面在与《最后的城堡》同年出版的《蓝色世界》[The Blue World]里得到了更好的展示。故事一开篇就写人们对最近海难事件的种种猜测以及他们过于乐观的估计,又描绘了一群强烈要求除掉海怪的人。这些人因为土地短缺而只得住在巨型海中花朵里,饱受海怪的侵扰;可他们的合理要求却遭到了教会的阻挠。万斯分析了外来威胁、内在镇压与教会顺从态度之间的关系。
  ◆田园牧歌
  万斯成熟期的作品几乎都在讲述他的理想国:吉安河区[Gaean Reach].这“河”指的是银河。在遥远的未来,一波又一波移民潮涌往银河系的各个方向。人们改造了无数的星球,把它们变得适合居住,这一片地方就被称为“吉安河区”。
  吉安河区最早的故事就是《恶魔王子》系列,这个系列可跟恬静的田园生活沾不上边。三十六世纪时,吉安河区的文明世界联邦面临着不法份子海盗行径的严重威胁。这些劫掠者中最为恶劣的就是五个被称为“恶魔王子”的海盗团伙头目,这五位可能是诸多科幻小说中最威风的恶人了。他们虽然威风,但不是主线人物,他们的敌人才是。克斯·杰森,他的双亲和同胞不是被这些恶魔杀害就是为他们所奴役,因而立誓要向五人复仇。在讲述侦察、追踪、打斗、阴谋和罗曼史的同时,万斯也让读者看到了一个丰富多彩的银河世界,从他的脑袋里摸出一个又一个各具特色的星球。他展示各地大相径庭的风土人情,甚至当地居民的不同着装、不同发型。据说和托尔金编有详细的中土世界历史一样,万斯也为吉安河区的各个主要星球准备了从旅行指南到政府公文的详尽背景资料。
  1967 年恶魔王子的第三部《爱之宫殿》[The Palace of Love]出版以后,万斯有十二年不再理睬这个系列。1979年的《脸》[The Face]和1981年的《梦想之书》[The Book of Dreams]出版时,可以看出万斯对杰森一心只想着复仇的看法已经不同了。后两部里杰森失去了报复成功后的满足感,复仇已经成了心胸狭窄的表现和自暴自弃的情感发泄。万斯认为一生仅以复仇为动力只会让生命变得空虚。这个系列的最后结尾是这样的——
  爱丽丝把手搭到他的肩上:“嗨,你怎么样?”
  “我什么怎么样?”
  “你那么安静那么老实!真让我担心,你还好吗?”
  “很好。也许吧,是有点灰心丧气。我的敌人把我给遗弃了。崔桑死了。事情了了。我没事做了。”
  吉安河区系列还包括《阿拉斯特星团》、《卡德威尔编年史》、《夜灯》、《召唤港口》和去年刚出版的《鲁茹鲁》。
  与以上四个类别相比,万斯在七十年代初就不再写的神秘故事其数量是少多了。《可恶的罗纳德》是《梦想之书》里哈沃德·艾伦·崔桑的原型,而哈沃德是万斯写得最成功的角色之一。
  ◆写作特点
  万斯很少在叙事结构上玩弄花巧,基本都用简单直接的单线单向叙述。万斯也从不在意科技的迅速发展给科幻小说带来的影响,但这并没有使他的作品显得老套过时。不过正如前面提到过的,万斯的故事最吸引人的地方并不是曲折的情节或迷离的布局,而是由瑰丽文字描绘的幻梦般的世界与鲜明的人物。在万斯的作品中时常可以看到他那股对户外生活的强烈热爱,青年时期丰富的工作与旅行经历则使得他笔下的世界充实又真实。
  也许并非是随意的气氛和随兴的创意使他成为大家,也许该归功于他含蓄的讥讽、尖刻的夸张、藏在或严肃或优雅的描述中那些巧妙的刻薄话,也许该归功于他对人物性格、社会立场、人生观其微妙差异的细微刻画。没有哪个科幻作者能像万斯这样准确地掌握字词的力量,活用每一个词语以得到更为生动细致的描述,扩展每一个字的潜能以给予视觉的冲击;也没有谁能像万斯这样将一个光怪陆离、亦真亦幻的异世界清晰地勾勒在你眼前,仿佛行走在海市蜃楼间,既贴近又遥远,既熟悉又陌生。他仅用一两个段落、三五句引言和一点注解就能表现出许多作者长篇累牍都未能阐述明白的异域风情。
  万斯反对菲利普·迪克所提倡的那种海明威式简单清晰、干脆利落的语言风格,他的句子委婉迂回,砌有许多富丽的词语——有时简直太多了,害得他被一些批评者认为是行文怪诞,难以理解。“要往回爬上三行才知道句子的主语是谁,有时你还找不到它!”他还生造了许多字典上没有的词。
  万斯笔下的主角们通常是性格坚强的人物——有的天性如此,有的则是为环境所迫,配角们则各有各的特点。虽说性格坚强,万斯风格的人物行动却极少诉诸暴力,而长于以智谋取胜或劝诱说服他人。或许应了那句“文如其人”的话,他的人物与他本人一样,拥有对人心的洞察力和对语言卓越的掌控力。他创作的故事和安徒生的童话一样,摆脱了时代的束缚,展示的是纯粹的人性。而无论何时,人性总是一样的。曾有评论家将万斯的作品比喻成一块水果蛋糕,外层是大堆甜蜜美味的糖霜和水果,内部则有完全坚实耐久的蛋糕支撑。图亚安在芙萝瑞儿被杀时对特赛的宽容,特瑟舍命对抗强敌勇救情人的忠诚,特赛只身前往地球时满怀的希望,伊塔历经种种不幸仍对公义抱有的信任……这些是与其壮美幻梦外部世界对应的内心世界的祥和之美,也就是撇开华丽文字糖霜后,内部坚实的蛋糕。
  杰克·万斯,语言的主宰,梦想的主人。
《濒死的地球》作者:[美] 杰克·万斯
(本书)
说明:本书借用【云中孤雁】制作的模板
第一章 米尔的图亚安
  图亚安坐在工作室里,伸长双腿往后靠去,把胳膊搭到椅背上。对面是个笼子,图亚安懊恼地注视着里面的东西。笼中生物回应这番审视的表情则难以揣测。
  它是个让人觉得可怜巴巴的东西——细小的身体上安着一颗大脑袋,长了双柔弱润湿的眼睛和一团松塌塌的鼻子。嘴角挂着一溜口水,粉色的皮肤泛出蜡光。看起来不尽人意,但它却是图亚安培养出来的最得意的作品。
  图亚安起身拿了碗流质食物,用一把长柄勺将吃的送到那东西嘴边。可那张嘴不肯张开,勺里的糊糊淌下神情呆滞的面颊,一直落到下面虚弱的身体上。
  图亚安放下碗,直起身,慢慢走回去坐下。一个星期了,它始终拒绝进食。那一副白痴的模样下是否隐藏着知性,隐藏着自我毁灭的愿望?就在图亚安观察它的时候,那双混合着白色与蓝色的眼睛闭上了,大脑袋一栽,撞到笼子底部。它的四肢瘫软不动:这东西死了。
  图亚安叹了口气,离开房间。他登上蜿蜒的石梯,来到米尔堡的屋顶。城堡下面就是戴纳河。西面,太阳低低地垂在年迈的地球之上;鲜红的光柱浓艳得宛如醇酒,倾泻在林地草甸中饱经风霜的古木上。夕阳依循古老的惯例西沉而下,夜色漫过森林,柔和温暖的黑暗迅速蔓延开来,而图亚安仍站在原地沉思,想着他最近那个造物的死亡。
  他回想起在这之前的其他造物:一身全是眼睛的东西;大脑外露、脑膜搏动不止、身上没有骨头的东西;有着美丽女性的身体,肚肠却像觅食的纤毛般探出体外伸进营养液的东西;内脏长在体外的东西……
  图亚安沮丧地叹了口气。他的做法有错。他的合成过程中缺乏一个基本元素:命令身体组织有序排列的阵列。
  他坐在那儿,凝望着渐渐变得黑沉沉的大地。回忆将他带回到一年前的某个夜晚,当时,贤者在他身旁。
  “许多年前,”贤者说道,目光注视着一颗靠近地平线的星辰,“巫师们懂得上千条符咒,凭借这些符咒,他们可以使自己的意愿成为现实。如今,地球日渐衰亡,人类的知识库中只剩下了一百条咒语,我们经由古籍才能得知……但是,有一个叫潘德鲁姆的人,他通晓一切法术,知道所有的妖法、咒语、符记和奇术……”他陷入沉默,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
  “这个潘德鲁姆在哪里?”过了一会儿,图亚安问道。
  “他住在安贝隆,”贤者回答,“但那个地方在哪里,没人知道。”
  “那么,要怎么才能找到潘德鲁姆?”
  贤者微微一笑,“如果确实有必要去那儿,有一个咒语能带你去。”
  两人沉默了半晌。然后,贤者凝望着森林上空,开口了。
  “可以问潘德鲁姆任何事情,潘德鲁姆都会回答——前提是询问者能照潘德鲁姆的要求为之效力,但潘德鲁姆的条件很苛刻。”
  接下来,贤者给图亚安看了所需的咒语。他是在一本古老的文集里找到这条咒语的,一直不曾让任何外人知晓。
  现在,图亚安想起了这段对话,连忙冲进研究室。那是个长而低矮的大厅,四壁都是石墙,只在石头地面上铺了张厚厚的赤褐色地毯以减轻不适感。记录着图亚安法术的厚本大书要么摊在黑铁长桌上,要么胡乱塞在书架上。这里还有从前的法师们编录的许多书卷,贤者收集的诸多凌乱纸页,一本本皮面书本阐明了上百条咒语的正确发音。那些咒语过于强劲,图亚安一次只能记住四个。
  图亚安找到了一部发霉的文集,迅速翻动着厚重的纸页,翻到贤者曾给他看过的那条咒语:暴云召唤。他盯着那些字符,只见它们正为某种急切的力量所煎熬,推挤着纸页,仿佛发狂般地想要离开书本中黑暗的孤寂。
  图亚安合上书,强行压制住咒语的魔力。他穿上蓝色短斗篷,将一柄剑塞进腰带,把含有拉科德符记的驱邪符扣上手腕。接着他坐了下来,从一本笔记中挑选要记的法术。他无从得知将会遇上什么样的危险,因此选了三个通用法术:强效棱镜七彩喷射、梵达尔的潜行斗篷和时间迟滞术。
  他登上城堡胸墙,站在遥远的星辰下,呼吸着垂老地球上的空气……在他之前,这些空气曾被呼吸过多少次?这些大气曾经历过怎样的哭喊,怎样的哀叹、笑声、吼叫、欢呼、喘息……
  夜晚渐渐过去。一道蓝光在森林中波荡。图亚安观望了一会儿,最终挺直身躯,诵出暴云召唤咒语。
  万籁俱寂,接着忽然传来飒飒风声,再激涨成狂风咆哮。一束白光显现,膨胀为一束沸腾的黑色烟柱。低沉刺耳的嗓音从这团纷乱中传出。
  “因汝烦扰,特此前来;汝欲往何方?”
  “去往四面八方,再专心一向。”图亚安说,“我必须活着到达安贝隆。”
  云团急旋而下,图亚安被卷起扬高,以一副倒栽葱的姿势被掀到了不知离地有多远的高空。
  他被团团兜转了一阵,然后朝某个方向飞去。最后,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从云中掷出,把他四仰八叉地摔进安贝隆。
  图亚安爬起来,晕晕乎乎、摇摇晃晃了好一阵,这才重新站稳。他四下张望起来。
  他正站在一个清澈的池塘边。蓝色的花朵在他脚边绽放,他的背后升起一片高耸的蓝绿色树林,高处的树叶已朦胧如雾,看不分明。安贝隆是在地球上吗?那些树像是地球上的,花朵也是熟识的模样,连空气都是同样的……但这地方有些古怪,好像缺了些什么,却无法确定缺的是什么。也许因为地平线模糊得古怪,也许因为空气含混滞重,却又像水一般明澈。但最奇怪的地方却是天空,像一张大网,上面有宽阔的波纹和十字纹,折射着上千束彩光,在半空中编出斑斓的花边、七彩的虹带,一片珠光宝气。就在图亚安望着这一切的时候,只见酒红色、淡黄色、深紫色和亮绿色的天光映在他身边。他这才发现,花朵和树木的颜色随天光变化,因为花朵现在变成了橙红色,而树木是梦幻般的紫色。花色仍然在变,变成红铜色,接着盈出绯红的色彩,再转向栗色,最后变成猩红色。而树木已经渐渐幻成一片海蓝。
  “无人所知之地。”图亚安自言自语道,“我被上抛下颠地带到了前生或是后世么?”他向地平线望去,似乎看到了一道黑幕,高高升起,顶端消失在迷雾中。脚下这片土地肯定被那道帘幕四面包围着。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一转身,只见一匹黑马以危险的高速度沿着水塘边疾冲而来。骑手是个年轻女子,一头黑发狂野地飞扬着。她穿着及膝的宽松骑装,艳黄色的斗篷在风中翻飞。她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挥着长剑。
  图亚安小心地退到一旁。他发现那名女子的嘴唇紧紧抿着,紧得发白,像是在生气,她的眼神中有股奇怪的疯狂意味。女子一带缰绳,坐骑凌空一转身,向图亚安冲来,同时一剑朝他砍去。
  图亚安向后一跳,拔出自己的剑。她再次冲来时,他挡开攻势,随即探身向前,剑尖点到她的胳膊,刺出了一滴血。她大吃一惊,向后退开,直起身,取出一张弓,搭箭上弦。图亚安一大步跃上前去,避过长剑的挥扫,抱住女子的腰,把她拽下马背。
  她奋力反抗。他没打算杀她,只好全然不顾体面地跟她拉拉扯扯——最后终于制服了她,将她的双手反剪到背后。
  “安静点,泼妇!”图亚安喝道,“免得我失去耐心打昏你!”
  “随你便,”女孩气喘吁吁地说,“有生就有死。”
  “为什么你要害我?”图亚安逼问道,“我没有不利于你。”
  “你是邪恶,存在的一切都是邪恶。”她颈项上的纤细筋脉剧烈地跳动着,“要是我有力量,我要将整个宇宙碾成砂砾,再把它跺进最深的烂泥里。”
  图亚安吃了一惊,手一松,险些让她挣脱。不过,他再次揪住了她:“说,我能在哪里找到潘德鲁姆?”
  这姑娘不再挣扎,扭过头盯住图亚安。然后,她说:“搜遍整个安贝隆吧。我不会向你提供任何帮助。”
  要是她能亲切一点,图亚安想,准是个绝色佳人。
  “告诉我能在哪里找到潘德鲁姆,”图亚安说,“不然我就拿你派别的用场。”
  她安静了一会儿,眼中亮起炽热的怒火。接着她开了口,声音有些发颤。
  “潘德鲁姆住在溪边,离这里只有几步远。”
  图亚安放开了她,但拿走了她的剑和弓。
  “如果我把这些还给你,你会安静地走开吗?”
  她瞪了他一会儿,一言不发地上马,驰进树林。
  图亚安看着她消失在珠光宝气的树干间,然后顺着她指示的方向走去。他很快就见到了一间又长又矮的红砖屋,屋后是一片黑黢黢的森林。他一靠近,屋门就打开了。图亚安停住脚步。
  “进来!”传来一个声音,“进来,米尔的图亚安!”于是,图亚安好奇地走进潘德鲁姆的住所。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挂有帘幕的房间,里面除了孤零零的一张长椅外,没有别的家具。没人上前来迎接他。对面墙上有一扇关上的门,于是图亚安朝那儿走去,以为他该进门去。
  “站住,图亚安。”那个声音说,“任何人都不得看到潘德鲁姆。这是规矩。”
  图亚安站在房间正中,向那位不露面的主人陈情。
  “我来这里是为了我的任务,潘德鲁姆。”他说,“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努力创造培育人类。
  但我一直没有成功,因为我不知道如何调和与排列各种成分。这个主序列一定为您所知,因此我前来拜访请教。”
  “我很愿意给予你帮助,”潘德鲁姆说,“不过,这关系到另一方面的问题。宇宙遵循着对称与平衡的法则,万物均须遵从此理。因此,即使是你我间的交易这类琐事末节,同样必须遵守平衡法则。我答应帮助你;作为回报,你需同样为我效力。在你完成这件小事之后,我将教导和指点你,直至你完全满意。”
  “我应该如何效劳?”图亚安问。
  “在阿斯科莱斯地方住着一个人,离你的米尔堡不远。他的颈间挂着一个驱邪符,是一件蓝色的石头雕刻品。你必须从他那里取得此物,交付予我。”
  图亚安考虑了一会儿。
  “很好,”他说,“我会尽我所能。这个人是谁?”
  潘德鲁姆轻声回答了他。
  “黄金王子坎代弗。”
  “啊,”图亚安后悔地叫起来,“您居然如此轻描淡写地派给我这么一桩好差事……但我会尽量满足您的要求。”
  “好,”潘德鲁姆说,“我得提醒你。坎代弗将这个驱邪符藏在他的衬衣下。敌人出现时,他就把它亮出来搁在胸前,让驱邪符展示威力。无论在取得此物之前还是之后,你绝不能看它,否则,后果将惨不可言。”
  “我明白,”图亚安说,“我将遵从您的指示。
  现在我想提一个问题一一我知道您的回答是有代价的,但您不能要求我为地球带回它的月亮,或是收回你一不留神泼进海里的药水。”
  潘德鲁姆朗声大笑。“问吧,”他答道,“我会回答。”
  图亚安提出了问题。
  “我接近你的住处时,一个女人毫无理由地大发雷霆,想杀死我。我没有让她得逞,于是她忿然离去。这个女子是谁?为什么她会这样?”
  潘德鲁姆似乎被逗乐了。“在各个培养槽里将生命铸成各种形态,”他回答说,“这种事我也做过。
  这个叫特赛的姑娘是我创造的,但我提炼时有些粗心,在合成时留下了一点瑕疵。所以她爬出培养槽时,脑子里有点偏见:我们认为是美丽的东西在她看来却丑陋可憎,我们认为丑陋的东西,她更是觉得可憎到极点,丑怪到你我无法理解的程度。她觉得世界是个可怕的地方,有形的一切都罪大恶极。”
  “原来如此。”图亚安嘀咕道,“不幸的可怜人!”
  “好了,”潘德鲁姆说,“你得上路去凯茵了,时机正好……片刻之后开门进来,走到地上的咒文法阵中。”
  图亚安从命。他发现相邻的那个房间是圆柱形的,有着高高的穹顶,安贝隆的各色彩光自天顶泻下。他站到地面上的魔法阵上后,潘德鲁姆再次开口了。
  “现在闭上双眼,我必须进来碰你一下。谨记,不要看我!”
  图亚安闭上双眼。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立即传来声音:“张开手。”那声音命令道。图亚安照做,感觉有件坚硬的东西放到了自己手里。“在任务完成后,打碎这块水晶,你会即刻回到此处。”接着,一只冰冷的手搭到他肩上。
  “你将立即入睡,”潘德鲁姆说,“醒来时已身在凯茵城。”
  那只手拿开了。等待启程的图亚安只觉得一阵昏沉。空中突然充斥着各种声音:喧哗谈笑、铃音丁零、音乐响、说话声。图亚安皱起眉,抿紧嘴:潘德鲁姆朴素的家中竟会如此嘈杂!
  身边响起一个女子的说话声。
  “瞧呀,桑塔尼尔,看那个一脸正经的男人,面对这样的喜庆场面竟闭上了眼睛!”
  接着是一个男人的笑声,但这笑声戛然而止。
  “过来。那人不合群,可能有暴力倾向。快过来。”
  图亚安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现在正是白墙之城凯茵的夜晚,欢庆时分。橙黄的灯盏飘在空中,在和风里摆荡。一家家的阳台下悬吊着一串串花链,一笼笼蓝火蝇。街巷涌满面庞酡红的人,打扮成种种异域风情的模样。这里一位默兰汀的船员,那里一名瓦达兰的绿衣军团战士,还有一个人身穿古装、戴着老式的头盔。一片小小的空地上,考奇克海岸戴花环的舞娘随着笛音跳起十四式丝柔舞。阳台的暗影中,一名东方艾默里的蛮族女子拥抱着一名男子,他肤色黝黑,身着皮装,像是林中的迪奥殆①。每个人都在寻欢作乐。留在荒颓地球上的这些人狂热地欢庆着,因为红日残晖摇曳、光芒耗尽时,无尽的黑夜就会到来。
  【①见后文。】
  图亚安融入人群。他找到一间酒馆,用点心和美酒恢复了自己的精神,然后动身前往黄金王子坎代弗的宫殿。
  宫殿在前方隐约出现,每一扇窗户、每一个阳台都闪着灯火的红光。城中的贵族们在盛宴狂欢。图亚安冷静地考虑着,如果坎代弗王子喝得面红耳赤,丧失了警觉,那么,完成他的任务就不会太难。然而,径直走进去的话,可能有人会认出图亚安。凯茵城里,认识他的人很多。于是,他诵出“梵达尔的潜行斗篷”,从所有人的视线中隐没了行踪。
  他溜过拱廊,进了沙龙。和街上的人群一样,凯茵的贵族们也在里面寻欢作乐。图亚安小心翼翼地穿过这片由丝绸、天鹅绒和锦缎织成的彩虹,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有些人站在露台上,瞧着凹池里一对被困住的迪奥殆。它们的外皮像上了油的黑玉,在水中拍打挣扎,狠狠地瞪着眼;其他人则在朝一个四肢张开缚定的钴山女巫投飞镖。凹室中,芳华正茂的姑娘为苟延残喘的老者提供虚情假爱,其他地方则是吸了幻梦粉的人,麻木地呆躺着。图亚安在哪里都找不到坎代弗王子。他在王宫中四处游荡,逛过一个又一个房间,最后,在楼上的某个房间里,他见到了长着金色胡子的高个头王子,跟一名带着面具的少女一起懒洋洋地倚在睡椅上。少女有一双绿眼睛,头发染成了淡绿色。
  图亚安溜过紫色帘幕。就在这时,某种直觉,或许是某种符咒向坎代弗示警了。坎代弗跳了起来。
  “出去!”他对那个姑娘下令,“快点滚出房间!坏东西在附近活动,我得用魔法把它轰出去!”
  姑娘匆匆奔出房间。坎代弗的手悄悄伸向自己的颈窝,拉出藏在衣底的驱邪符。不过,图亚安已经用手挡在自己眼前。
  坎代弗诵出一个强力魔咒,恢复了被扭曲的空间。于是,图亚安的法术被消解,他现了形。
  “米尔的图亚安竟偷偷摸进了我的王宫!”坎代弗吼道。
  “同时唇边含着致命的咒语。”图亚安说, “背过身,坎代弗,不然我就念出咒语,让利剑把你扎个对穿。”
  坎代弗装出服从的模样,却喊出魔咒,在自己周围施了一个全能法球术。“现在我要叫卫兵了,图亚安,”坎代弗轻蔑地宣布,“你会被丢进池里喂迪奥殆。”
  坎代弗不知道图亚安系了条有铭文的腕带,纹着一个最有力的符记,能在一定范围消融所有的魔法。
  图亚安一边小心不让视线碰到对方的驱邪符,一边走进法球。坎代弗蓝色的大眼睛鼓了起来。
  “叫卫兵啊,”图亚安说,“他们只会发现一道道火线缠绕着你的尸体。”
  “是你的尸体,图亚安!”王子喊道,快速吟出法咒。刹时间,强效棱镜七彩喷射炽热的电光自各个方向抽到图亚安身上。坎代弗看着这场暴雨,现出豺狼般的狞笑。但他的表情很快就变成了惊惶失措。就在图亚安周遭不过一指宽的地方,火焰的流矢消散成千百蓬灰烟。
  “转过身,坎代弗,”图亚安下令道,“你的魔法在拉科德符记面前毫无用处。”但坎代弗朝墙上一个机关迈了一步。
  “站住!”图亚安喝道,“再走一步,七彩喷射就会把你撕成千百片碎片!”
  坎代弗立即停步,既无奈又恼怒地转过身。图亚安迅速上前,伸手在坎代弗的颈部抓住驱邪符,扬手一抽,把它拿到手中。它在他掌中蠕动,从指缝间现出一抹蓝色。图亚安脑中一阵晕眩。一瞬间,他听到了某个嗓音的呢喃……接着眼前又恢复了一片清明。
  他从坎代弗身边退开,将驱邪符塞进自己的口袋。坎代弗问道:“我现在可以转过身了吗?”
  “随便。”图亚安答着,握紧了口袋。坎代弗见图亚安的注意力仍放在口袋上,于是假装随便地走了两步,来到墙边,手搭在一个机关上。
  “图亚安,”他说,“你输了。不等你念出一个字,我就会撤开地板,让你掉进黑暗的深渊。你的法术对付得了这个吗?”
  图亚安僵住了,目光凝在坎代弗的红脸上。接着,他顺从地垂下视线。“啊,坎代弗,”他急切地说,“你比我聪明。如果我把驱邪符还给你,是不是可以离开?”
  “把驱邪符抛到我脚下,”坎代弗得意洋洋,“还有拉科德符记。然后我再决定要给你什么恩惠。”“连符记都要?”图亚安问,装出悲哀的语调。
  “不然就要你的命。”
  图亚安把手伸进口袋,攥住潘德鲁姆给他的水晶。他把水晶掏出来,贴在剑柄上。
  “哼,坎代弗,”他说,“我看透了你的伎俩。
  你只是虚声恫吓,让我投降。我不怕你!”
  坎代弗耸了耸肩。“那就死吧。”他按下开关。
  地板抽空,图亚安消失在洞口里。可是当坎代弗冲到下面寻找图亚安的尸首时,他什么都没有发现。于是他整夜发脾气,忿忿不已,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图亚安发觉自己已经回到潘德鲁姆住所的圆形屋里。安贝隆的彩光白天窗流泻在他的肩头一一宝石蓝、金菊黄、鲜血红。屋中一片沉寂。图亚安走出地上的魔法阵,不安地瞥了一眼门口,惟恐潘德鲁姆不知道自己回来了,无意间走进来。
  “潘德鲁姆!”他喊道,“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屋内一片肃杀的寂静。图亚安希望自己是在巫术气氛不那么浓烈的开阔地上。他看着周围的一扇扇房门:一扇通往入口的大厅,其他的则不知通往何处。右边的门一定是通往屋外的。他把手放到门把上,想打开,但又停住了。要是他弄错了,看到了门后面的潘德鲁姆,那该如何是好?或许应该在这里等着?他想出了办法。他把背贴着门,撞开了它。
  “潘德鲁姆!”他喊道。
  一个轻软断续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他觉得自己昕到的是艰难的呼吸声。图亚安突然被吓着了,于是回到圆形房,关上了门。
  他告诉自己要耐心些,接着在地上坐了下来。
  隔壁房间传来一声气喘吁吁的呼喊。图亚安跳了起来。
  “图亚安?你回来了?”
  “对。我带回了那个驱邪符。”
  “快点,”那声音上气不接下气,“遮住眼睛,挂上驱邪符,进来。”
  急促的声音仿佛刺了图亚安一下。他闭上眼睛,把驱邪符挂到胸前,摸索着走到门前,打开房门。
  一开始,仍是那种肃杀的寂静,紧接着,出现一声骇人的尖啸。啸声疯狂可怖,震得图亚安脑子里嗡嗡作响。空中仿佛有强劲的羽翼在拼命扑打。一记呼啸,一片金属擦身飞过。嘈杂的巨响中,一股凛冽寒风扑上图亚安的脸。又一记呼啸——随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我应该感激你。”潘德鲁姆的声音十分平静,“如此巨大的压力,我只遇见过寥寥几次。若不是你的帮助,我可能无法击退那个来自地狱的邪物。”
  一只手从图亚安颈间取走了驱邪符。一阵沉默之后,潘德鲁姆的声音又一次从远处传来。
  “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图亚安照办。他正站在潘德鲁姆的工作室。在诸多其他东西之间,他看到了培养槽,形式和他的工作室里的一样。
  “我不会谢你,”潘德鲁姆说,“但为了保持平衡,我帮你的忙,回报你帮我的忙。我不会仅仅在你做培育工作的时候指点你,还会教你其他有用的知识。”
  就这样,图亚安开始了跟随潘德鲁姆的学徒生涯。从白天一直到安贝隆散着乳白色光芒的深夜,他都在潘德鲁姆不露面的教诲下工作。他学会了返老还童的秘诀,学会了古人的许多法术,还学会了潘德鲁姆称为“数学”的奇怪又迷人的学问。
  “宇宙的真谛全在其中。”潘德鲁姆说,“只是蕴含于中,而不会主动施放。它阐明了一切问题,每一种存在形态,所有时空的秘密。你的法术和符记就是以这种力量为基础,再把大量蕴含魔法力量的部分像排列小块镶拼瓷砖一样排列就位。至于这些小块瓷砖是怎么设计出来的,我们无从猜测。我们的学识只是代代相传,靠观察得来的结论。梵达尔曾瞥见过其设计原理,那个最基本的程式,所以才能创造出许多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法术。这些年来,我一直竭力想打破那层遮蔽了智慧的玻璃,但到目前为止,我的研究还没有成功。能发现那个基本程式的人将了解所有的魔法,变成一个力量强大得无法想像的人。”
  于是,图亚安投身于研究工作,学到了许多比较简单常用的程式。
  “我发现了这门学问中蕴含的美,不可思议的美。”他对潘德鲁姆说,“这不是科学,这是艺术。
  把一个个方程式分解开来,像拆散的线头——每到这种时候,都会出现一种均衡,或简单,或复杂,但全都具有某种明澈的祥和感。”
  除了这些额外的研究之外,图亚安把自己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培养槽边。在潘德鲁姆的指点下,他掌握了他所孜孜一求的知识。再次创造生命的时候,他造出了一个奇美动人的姑娘,给她取名叫芙萝瑞儿。
  那个节庆之夜,他在坎代弗身边看到的那个女孩的发色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他赋予自己的造物一头淡绿色的秀发。她还有细腻光滑的棕色肌肤,大大的碧眼。图亚安把浑身濡湿、完美无缺的她从营养槽中拉起时,心里喜不自禁。芙萝瑞儿学东西很快,不久就懂得如何跟图亚安说话了。她有一个做白日梦的习惯,一陷入自己的沉思就对周围不闻不问,只会在草坪上的花丛中信步闲走,或是安静地坐在河边。图亚安非常喜爱她令人愉快的温柔态度。
  有一天,黑发的特赛骑马经过。她的眼神冷酷无情,一支剑挥舞着扫落身边的花花草草。
  天真的芙萝瑞儿正在附近散步,特赛大叫起来:“绿眼女人,你的模样让我生气,死吧!”
  她挥剑砍倒了正捧着鲜花回屋的芙萝瑞儿。
  图亚安听到了马蹄声,从工作室里出来,正好亲眼目睹了这一剑。他气得脸色发白,一个绞扭目标物的处罚咒语涌到唇边。
  就在这时,特赛看到了他,破口大骂起来。他却在那张苍白的脸上、那双如点漆般的眼里看到了她的不幸,看到了让她不屈从于命运、牢牢抓住生命的坚韧精神。
  图亚安心中百感交集,最终,他让特赛离开了。他将芙萝瑞儿安葬在河岸边,试图用繁忙的学习冲淡对她的回忆。
  几天后,他不再埋头工作。
  “潘德鲁姆!你在吗?”
  “你想做什么,图亚安?”
  “你以前说过,在造特赛的时候,一点瑕疵歪曲了她的思想。现在我打算创造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人,但思想和精神都要正常。”
  “如你所愿。”潘德鲁姆冷淡地答应了,给了图亚安所需的程式。
  于是,图亚安造了特赛的一个姐妹,看着那具同样窈窕的身形,同样姣好的容貌一天天成形。
  时机成熟之际,她在培养槽里坐起身,眼中闪烁着愉悦的生命之光。图亚安屏住呼吸,急忙将她拉了出来。
  她站在他面前,湿漉漉,赤裸裸。特赛的孪生妹妹。但特赛的面容被仇恨扭曲了,而她的眼中脸上只有平和与欢乐;特赛眼中是炽热的怒火,而她的眼中闪耀着幻想的星光。
  图亚安欣赏着自己完美无瑕的造物。“你的名字是特瑟,”他说,“我知道,你会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他抛开其他的一切,致力于教导特瑟。她的学习速度惊人地神速。
  “不久后我们将回到地球,”他告诉她,“回我的家,它在阿斯科莱斯绿地的一条大河边。”
  “地球的天空也满是色彩吗?”她问。
  “不,”他答,“地球的天空是深不可测的深蓝,一轮迟暮的红日越过苍穹。当夜晚降临,繁星列成星座,我会教你识别它们。安贝隆漂亮,而地球广阔,地平线向各个方向延伸到不可知的地方。潘德鲁姆一点头,我们就回地球。”
  特瑟喜欢在河里游泳,有时图亚安会下来跟她泼水玩,或是在她做白日梦时往水里扔石头。他警告她要当心特赛,她也许诺自己会当心。
  可是,有一天,图亚安在做离开的准备时,特瑟游逛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她穿过草坪,只顾留神空中幻化的色彩,参天巨木的雄伟,脚下花朵的变换。
  在她眼里,世界是个奇迹。只有刚从培养槽里出来的新人才有这样的看法。她走过了几个小山包,经过一座幽暗的森林,还在林子里找到了一条沁凉的小溪。
  她喝过水后沿溪漫步,不久就来到了一间小屋前。
  门开着,特瑟向里望去,看谁住在这里。但屋里空空荡荡,仅有的家具就是一片干净的草垫,放着一篮坚果的桌子和一个放了些木柴和锡器的架子。
  特瑟转身想继续散步,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不祥的蹄声,如噩运般势不可挡。黑马在她面前刹住步子。特瑟缩回门口,图亚安的所有告诫都回到了脑海。但特赛已经下了马,提剑在手,朝她走来。就在特赛举剑欲砍时,两个人目光相撞,特赛惊愕地停住了。
  真是让人赏心悦目的一幕。这对迷人的双胞姐妹身着同样的白色高腰骑装,长着同样明亮的眼睛和不羁的秀发,有同样苗条的身姿。不同之处是:一个脸上带着对宇宙每个原子的仇恨,另一个则是生机勃勃的欢乐。
  特赛总算能说话了。
  “怎么会这样,妖女?你长着我的相貌,可你不是我。也许疯狂终于降临到了我身上,蒙蔽了我的视力,让我看不清这个世界?”
  特瑟摇摇头。“我是特瑟。你是我的孪生姐妹,特赛,我的姐姐。因此我必须爱你,你也必须爱我。”
  “爱?我什么都不爱!我要杀了你,好让世上少一个邪恶的东西。”她又举起了剑。
  “不要!”特瑟惊叫,“为什么你想伤害我?我没做错事!”
  “你活着就是错,你还冒犯了我,以我自己的丑陋模样来嘲弄我。”
  特瑟大声笑起来,“丑陋?不对。我很美——图亚安是这么说的。所以你也很美。”
  特赛的脸色如大理石般苍白。
  “你在戏弄我。”
  “绝对不是。你确实非常美丽。”
  特赛将剑尖抵在地面。她的脸色缓和下来,陷入了沉思。
  “美!什么是美?我是不是瞎了,有个恶魔扭曲了我的眼力?说,怎样才能看到美?”
  “我不知道,”特瑟说,“对我来说,这再平常不过了。天空中色彩的幻化不美吗?”
  特赛吃惊地仰起脸。“那种刺目的亮光?要么刺眼要么沉闷,无论怎样都令人讨厌。”
  “看看花朵如何精致,娇艳迷人?”
  “它们是寄生植物,闻起来让人恶心。”
  特瑟困惑不解。“我不知道怎么解释美丽。看来你在任何事物上都找不到快乐。没有什么能让你满意吗?”
  “只有杀戮和毁灭能让我满意。这么说,这两种事物一定是美的。”
  特瑟皱起眉头,“我觉得它们是邪恶的。”
  “你确信是这样?”
  “肯定是。”
  特赛疑惑起来。“我怎么知道该怎么想?我一直确信自己做得对,可现在你却说我做的都是坏事!”
  特瑟耸耸肩。“我活在世上的时间还不长,我也不太聪明。可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图亚安可以解释给你听。”
  “谁是图亚安?”特赛问。
  “他是个非常好的人,”特瑟答道,“我特别爱他。我们过一会儿就去地球,那里的天空宽广深邃,是深沉的蓝色。”
  “地球……如果我去地球,我也能找到美和爱吗?”
  “也许吧。因为你有能够了解美的心,而你自身的美会吸引爱。”
  “那么我会停止杀戮,不管我看到的一切是多么丑恶。我会要求潘德鲁姆送我去地球。”
  特瑟走上前,环住特赛,吻了她。
  “你是我的姐姐,我会爱你的。”
  特赛的表情僵住了。撕、刺、咬,她的大脑这么说,但一股更深沉的浪潮自她奔流的血液涌出,由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涌出,将骤来的愉快潮红盈满她的面颊。她微笑了。
  “那么——我爱你,妹妹。我不再杀戮,我要在地球上找到并了解美,不然就死在那里。”
  特赛上马,准备前往地球,去寻找爱与美。
  特瑟站在门口,看着姐姐骑马越过彩光。她身后传来一声呼喊,图亚安赶来了。
  “特瑟!那个发疯的妖女伤了你吗?”他等不及她的回答,“够了!我要用一个法术杀了她,让她从此再不能给他人带来痛苦。”
  他刚想出声诵念一个可怕的火焰咒,可特瑟掩住了他的嘴。
  “不要,图亚安,不能这样。她已经许诺不再杀戮。她要去地球寻找在安贝隆可能找不到的东西。”
  于是,图亚安和特瑟看着特赛消失在缤纷的草地。
  “图亚安。”特瑟说。
  “你想说什么?”
  “我们回到地球以后,你会帮我找一匹跟特赛那匹一样的黑马吗?”
  “当然。”图亚安朗声笑道。然后,他们朝潘德鲁姆的住处走去。
《濒死的地球》作者:[美] 杰克·万斯
(本书)
说明:本书借用【云中孤雁】制作的模板
第二章 魔法师玛兹瑞安
  魔法师玛兹瑞安一路沉思着,走进自己的花园。
  结着醉人果实的树枝悬在他走过的路上,众多花朵在他经过时谄媚地躬身行礼。玛瑙般晦暗的地面上,一寸高的曼德拉草的眼睛追随着他墨黑拖鞋的步伐。这就是玛兹瑞安的花园——三层生长着奇葩异草的花田。某些植物流溢着不停幻化的彩色,某些植物长着如海葵般翕动的花朵——深紫、翠绿、淡紫、粉红、艳黄。这里的树有的像羽毛伞,有的树干透明,饰着红色和黄色的纹路:有的树长着金属箔叶,每片叶子都是不同的金属——紫铜、白银、蓝钽、青铜、绿铟。这里一丛花朵,犹如闪亮绿叶轻轻拖缀着的泡泡;那里一片灌木,长着千万枝管形花朵,每一朵都轻声吹奏着乐音:关于古代地球的,关于艳红阳光的,有渗入黝黑土地的水声,有疲惫倦怠的风吟。在靛蓝的树篱远处,林木筑起一道充满神秘感的高墙。
  在这地球生命日益衰颓的时期,没人敢说自己还了解那些山涧薮泽、浅沟深壑、荒原旷野,或是倾颓的亭榭残迹,日影斑驳的游乐园,以及那些高山幽谷、河川溪流、池塘草甸、灌木荆棘和岩层裸峰。
  玛兹瑞安凝眉深思着走过花园,两手背在身后,慢慢踱步。有个人让他困惑不解,疑心重重,也激起他强烈的渴望。那是个住在树林里的、讨人喜欢的娘儿们。她总是带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跑到他的花园里来,骑着一匹有金色水晶般双眼的黑马,一脸警惕的模样。玛兹瑞安试过很多次想抓住她,可那匹坐骑总能带她避过他设下的各式各样的诱饵、陷阱和圈套。
  痛苦的尖叫刺破花园的寂静,玛兹瑞安快步赶到,发现一只鼹鼠正大嚼特嚼一株动植物混种生物的梗茎。他除掉了这个强盗。尖叫消退,变成了一声低沉的喘息。玛兹瑞安抚摸着一片毛茸茸的叶子,混种植物的红嘴唇发出了愉悦的“咝咝”声。
  “杀,杀,杀,杀,杀,杀,杀。”那株植物说。玛兹瑞安弓身拾起那只啮齿动物,喂进它鲜红的嘴唇。那张嘴把鼹鼠吞了下去,小小的尸体滑进地下的胃袋。植物发出“咯咯”的打嗝声,玛兹瑞安则满意地在一旁观看。
  太阳滑至天幕低处,天色绯红昏暗,已经可以看到星辰闪现。玛兹瑞安忽然觉得有什么正盯着他。可能就是林中的那个女子,她之前就曾打扰过他。法师停下步子,捉摸着那股视线到底从何而来。
  法师大声诵出一个定身咒语,在他身后的混种植物立即僵直不动,一只绿色的大飞蛾飘摇坠地。玛兹瑞安急旋回身。她就在那里,在森林边上,比从前靠近得多。他朝她走去时,她一动不动。玛兹瑞安那双看来既年轻又苍老的眼睛开始闪闪发光。他要把她带回屋里,囚禁在绿玻璃杯之中。他要试探她的脑子,用烈火、寒冻、痛苦和欢愉刺激它。而她,则必须侍他饮酒,为他在昏黄的灯光下摆出种种媚态。也许她是在暗中窥视他,若是如此,魔法师会立即发觉。既然他不曾将任何人视为友伴,那就注定必须一刻不停地看好自己的园子。
  她就在二十步之外了——蹄音骤起,漆黑的马蹄重重地捶打着地面——她蓦然催动坐骑,逃入林中a法师大为光火,猛地一甩袍子。她早有警惕,或是有对抗的法术,或是有护身符文,而且总是在他还没有准备好追踪时突然现身。玛兹瑞安瞥了一眼这片阴森的密林,只见她单薄的身影掠过鲜红的光柱、墨黑的暗影,随即消逝无踪……她是女巫吗?她或许是出于自身意愿前来此地,更可能是某个敌人派她来此搅得他心神不宁。如果真是这样,会是谁在指使她?法师的敌人中有凯茵的黄金王子坎代弗:玛兹瑞安曾骗取他恢复年轻的秘药;也有占星家阿兹万,还有图亚安——顽固的图亚安,想到这里,玛兹瑞安的脸因为愉悦的回忆亮了起来……他把这个念头暂且搁置一旁。阿兹万,至少法师还能试探得出来是不是他在作怪。玛兹瑞安改变前进方向,往工作室走去,来到一张放着一方清澈水晶的桌前。水晶闪动着红色和蓝色的光晕。他从柜中取出一面铜锣、一把银锤。他敲了一下锣,圆润的锣声漾过屋子,远扬而去。他敲了又敲。突然间,阿兹万的脸闪现在水晶中,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满脸冒汗。“别敲了,玛兹瑞安!”阿兹万嚷道,“再也别敲我的生命之锣了!”
  玛兹瑞安停止敲击,把手按在锣面上。“是你在监视我吗,阿兹万?是你派了一个女人来取回这面锣吗?”
  “不是我,大师,不是我。我是那么害怕您。”
  “一定是你派了那个女人来,阿兹万,肯定是。”
  “不可能,大师!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是什么东西!”
  玛兹瑞安佯装又要敲锣。阿兹万急忙没完没了地连连苦苦哀求,于是,玛兹瑞安做了个厌恶的手势,丢下锤子,把锣放了回去。接着,阿兹万的脸慢慢消隐,那方精致的水晶又像之前一样空无一物了。
  玛兹瑞安摸了摸下巴。看来他不得不自己逮住那个女孩。稍后,等夜幕降临森林时,他打算去翻查书籍,寻找一些法术,保护自己不受意外出现的林中沼泽所困。这些有强大伤害力的咒语,平常人哪怕记一个也会变得神志不清,记两个则足以让发疯。而玛兹瑞安苦练之下,能记住四个最强的法术,或是六个次强的法术。
  他暂且不去考虑这个计划,而是走向一个沐浴在绿光中的长形水槽。一潭清澈的液体中躺着一名男子,在妖异的光芒下有如鬼魅,体形却十分健美。修长的躯体撑起宽阔的双肩,下面是强壮的长腿和拱起的双足。他的脸庞清朗冷峻,轮廓分明。沾着尘灰的金发紧紧贴在头上。
  玛兹瑞安盯着这个从一个单细胞培育出来的东西。它惟一欠缺的,同时也是法师不知该如何赋予它的,就是智慧。米尔的图亚安掌握着相关的知识,可是图亚安却——玛兹瑞安眯起眼,神色不善地瞟向地板上某个陷阱——拒绝分享他的秘密。
  玛兹瑞安打量着水槽中的造物。真是一具完美无缺的躯体,为何大脑却没有条理,麻木不仁?他会查出实情的。法师启动装置,抽出槽中的液体,让那具躯体毫无遮掩地呈现在直射的光照下。玛兹瑞安将一剂药注入它的脖子。那具肉身猝然抽搐了一下,接着睁开双眼,躲避着光焰。玛兹瑞安把射灯移到一旁。
  水槽中的人偶虚软地挪动手脚,仿佛不知该如何使唤它们。玛兹瑞安专注地观察着:也许他凑巧撞到了合成它脑子的正确途径?“坐起来!”法师一声令下。
  人偶凝视着他,一阵阵无法控制的抽动在肌肉间弥漫。它怒号一声,蹿出水槽,直扑玛兹瑞安的喉部。虽然法师力气不小,这时却被一把揪住,像个玩具娃娃一样被摇来甩去。
  玛兹瑞安学了一身魔法,此刻却束手无策。催眠咒语已经用掉了,而他并没有铭记别的咒语。不管怎么说,只要他还被对方这么没头没脑地扼住咽喉,就发不出只言片语来进行瞬间移动。法师的手握住一只又大又重的玻璃瓶的瓶颈。他奋力一挥,砸中人偶头部,那家伙颓然瘫倒在地。
  玛兹瑞安倒没有完全失望,他琢磨着脚边闪闪发亮的肉体。看来它的脊柱协调性很好。他在桌上调了一剂白色药水,抬起那颗长着金发的脑袋,将药液灌进它微张的嘴。人偶动了动,睁开眼,撑着胳膊肘支起身。疯狂的神情已从它脸上褪去——玛兹瑞安在它脸上搜寻智慧的闪光,却一无所获。那双眼瞳和蜥蜴的眼睛一样,空茫一片。
  法师恼火地摇摇头。他走到窗边,沉思的侧影在椭圆的窗玻璃上刻出一片黑暗。要再问图亚安一次吗?然而,即使面对最恐怖的审问,图亚安依然守口如瓶。玛兹瑞安的薄唇扭曲起来。如果他往通道里再增加一个拐角,也许……
  太阳已从天幕消失,玛兹瑞安的花园中一片朦胧。他的白昙花开了,迷得灰蛾们在一朵朵花间飞舞。玛兹瑞安打开地板上的陷坑,走下石梯。往下,往下,再往下……最终,一条通道自右侧截过楼道,里面亮着黄色的长明灯。通道左边是他的蕈类温床,右边则是坚实的包铁橡木门,锁着三重锁。往下,往前,石梯继续延伸着,直没入黑暗中。
  玛兹瑞安打开那三把锁,推开门。这个房间几乎空无一物,仅有的一座石台上放着一个带玻璃盖的盒子。盒子边长约一码,大概四五寸高。这个盒子准确地说是个方形回廊,一个有四个转角的跑道。里面跑动着两只小生物:一个追,一个逃。追猎者是条小龙,长着狂暴的红眼睛和尖牙利齿的血盆大口。它展开六条腿,在回廊中蹒跚而行,边走边抽动着尾巴。
  另一个生物仅有龙的一半高,是个健壮的男子,浑身赤裸,惟有一条红棕色发带束着漆黑的长发。他的行动比追捕者稍稍迅速一些,但后者仍旧坚持不懈地紧追不舍,使出各种诡计,或是骤然加速,或是回身追逐,或是潜伏在角落等着他一时疏忽自投罗网。这名男子一直保持警觉,这才没让那些毒牙咬中。他正是图亚安,几个星期前中了玛兹瑞安的奸计,被他缩小体形后,囚困在这里。
  玛兹瑞安欣欣然瞧着那条蜥蜴扑向一时松懈了戒备的男子,后者则以毫发之差退避闪过。是时候了,玛兹瑞安想,该让他们休息休息、补充一下营养了。
  他降下嵌板,将回廊分成两半,把人与兽隔离开来,给双方都喂了肉和几小杯水。
  图亚安颓然坐倒在通道中。
  “啊,”玛兹瑞安说道,“疲惫不堪了。你渴望休息吗?”
  图亚安保持着沉默,闭上双眼。对他而言,时间的消逝和周遭的世界已经失去了意义,惟一的现实就是:灰沉沉的回廊和无休止的逃跑;只有不知何时会到来的间隙中,才能得到食物和几小时的休息。
  “想想湛蓝的天空,”玛兹瑞安说,“白耀的星辰,戴纳河旁你的米尔堡;想想在草地上自由自在信步闲逛的时光。”
  图亚安的嘴唇颤抖着。
  “好好考虑,你或许就能用脚后跟碾碎那只渺小的龙。”
  图亚安仰起头,“我更喜欢碾断你的脖子,玛兹瑞安。”
  玛兹瑞安无动于衷。“告诉我,你如何赋予培养物智能?说出来,你就自由了。”
  图亚安纵声大笑,笑声中带着疯狂的意味。
  “告诉你?而后呢?你马上会用热油烫死我。”
  玛兹瑞安的薄嘴唇不悦地往下撇去。
  “可怜虫,我知道怎么让你开口。就算你的嘴塞实了,封了蜡,打了印,你还是会说的!明天我就挑出你的手筋来织布。”
  小小的图亚安在走道上伸开腿,坐着喝他的水,一言不发。
  “今天晚上,”玛兹瑞安刻意恶狠狠地说道,“我会加上一个转角,把你的跑道改成五边形。”
  图亚安停下来,透过头上的玻璃仰望着他的敌人。接着,他慢吞吞地啜饮着自己的水。有五个转角的情况下,避开怪物冲刺的时间更少了,在每个转角能看到的空间也更少。
  “明天,”玛兹瑞安说,“你就得全力以赴。”
  这时,他冒出了另一个念头。他若有所思地瞅着图亚安,“不过,我倒同样可以放了你,只要你帮我解决另一个难题。”
  “遇上什么困难了,着魔的法师?”
  “一个女人的影像时常在我脑海中作祟,我要抓住她。”玛兹瑞安的双眼因为沉思变得迷茫起来,“她总是在傍晚时分来到我花园的边上,骑着一匹壮硕的黑马——你认识她吗,图亚安?”
  “不认识,玛兹瑞安。”图亚安啜着水。
  玛兹瑞安继续往下说:“她有足够的巫法可以避开‘菲罗扬的次级催眠法术’,要不,也许她有什么护身符。每次我靠近的时候,她就逃进森林。”
  “然后呢?”图亚安一边问,一边一点一点地啃着玛兹瑞安给的肉。
  “那个女人会是谁?”玛兹瑞安反问,探究的视线顺着他的长鼻子往下落到那个小小的俘虏身上。
  “我怎么知道?”
  “我一定得抓住她。”玛兹瑞安出神地自言自语道,“用什么法术,要用什么法术呢?”
  图亚安朝上望去,可他只能透过玻璃盖看到法师朦胧的身影。
  “放了我,玛兹瑞安。我敢以玛拉姆祭祀长的名义保证,我会把这个妞儿交到你手上。”
  “你怎么办得到?”多疑的玛兹瑞安问道。
  “穿上我最好的活化靴子,背诵满脑子的法术,追着她进森林里去。”
  “你不会比我强多少。”法师反驳,“知道你的培养物合成法以后,我会给你自由。我自己会去追踪那个女人。”
  图亚安低下了头,以免法师读出他眼中的心思。
  “那么我的事呢,玛兹瑞安?”一会儿后,他问道。
  “我回来以后再对付你。”
  “如果你回不来了呢?”
  玛兹瑞安摸了摸下巴,笑了,亮出满口漂亮的牙齿。“其实,要不是为了问出你那该死的秘密,那条龙现在就会吞了你。”
  魔法师走上石梯。直到午夜时分,他还在继续研读熟记着皮绳缚起的大书和凌乱的纸页……曾几何时,上千的符文、法术、魔咒、诅咒和巫法广为流传。摩索兰的各个地方——阿斯科莱斯、考奇克的艾德、南方的艾默里、东方的坍墙之地——蜂拥云集着各种各样的施术者,个中翘楚就是亡灵法师梵达尔。
  他亲自创造了一百条法术——不过传闻说他施法时,有魔鬼在他耳边低诵。之后成为摩索兰统治者的虔诚者波特希拉曾对梵达尔百般折磨,接着,在一个恐怖之夜后,他杀死了梵达尔,并在自己的国土上取缔了所有巫法。因此,摩索兰的巫师们像是强光下的甲虫般四散逃离,这方面的知识也从此流佚散失,为人忘却。直到现在,直到如今这未来黯淡无光的时期,随着日光阴晦,荒原吞没了阿斯科莱斯,白色之城凯茵也泰半已成废墟,仅有一百多条法术还留在人类的记载中。在这些法术中,玛兹瑞安能使用七十三条,靠着计谋,他正渐渐地获取其余的法术。
  玛兹瑞安从书中选出五条法术,费尽心神将它们强记在心:梵达尔之回转术、菲罗扬的次级催眠术、强效棱镜七彩喷射、无限补给术、全能法球。记忆完法术后,玛兹瑞安浅酌了几杯,躺在床上休养。
  翌日,红日低垂时,玛兹瑞安来到自家花园中散步。他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就在他给月光天竺葵松土时,一阵轻柔的沙沙声和脚步声表明,他渴求的事物出现了。
  她笔直地坐在马鞍上,俨然一位风姿绰约的妙龄佳人。玛兹瑞安为了免得惊动她,慢慢沉下腰,将脚套入活化靴子,在膝上扣紧靴口。
  他站直身。“嘿,美人,”他招呼道,“你又到这里来了。为什么你每晚都到这儿来?是要欣赏这些玫瑰吗?它们是鲜红的,因为在它们的花瓣里流淌着活生生的鲜血。如果今天你不逃走,我就送你一朵作为礼物。”
  玛兹瑞安从惊慌颤抖的花丛中摘下一朵玫瑰,朝她走去,抑制着活化靴子奔跑的冲动。他才走出不过四步,女子就一挟马肋,没入林中。
  玛兹瑞安让靴子的活力升到最高点。它们跃出一大步,接着又一步,再一步。他开始全速追赶她。
  就这样,玛兹瑞安进入了神话森林。林中到处都有生着青苔的大树,盘绕着撑起奢华的绿叶盛装。树与树之间穿插着红日的光束,在草皮上投下深红的斑形。树荫里,长茎的花朵与柔脆的蕈类从腐殖土中冒出。在这地球日见衰亡的时期,大自然是如此温和闲逸。
  穿着活化靴的玛兹瑞安在林间飞身起落,可那匹黑马毫不费力地奔跑着,轻易地领先于他。
  那位女子骑出了好几里格①,秀发在身后飞扬,宛如一面旌旗。她侧脸回望。玛兹瑞安看到她肩后露出的面容,那是只在梦中才会出现的美丽。接着,她倾身向前俯去:金眼睛的马儿顿如风驰电掣,瞬时消失了踪影。玛兹瑞安只得紧跟草地上留下的足迹。
  【①长度单位,1里格约等于4.8公里。】
  活力靴的弹性和冲劲渐渐削弱,因为它们已经高速前进了相当远的距离。靴子原本惊人的远纵长度变得越来越短,步子也越来越沉重,不过从留下的蹄印看来,那匹黑马的步伐也是越来越短,越来越慢。眼下,玛兹瑞安进了一片草甸,看到了那匹马。它正在吃草,背上的骑手已经不见了。法师略略停步。他面前是一片广袤的嫩草地。留着马蹄印的林间洼地空无一人,却没有任何离开此处的脚印。因此,那名女子一定是在后面某个地方下了马——距此有多远,法师无从得知。玛兹瑞安朝黑马走去,可这只动物惊慌退开,箭一般飙入林间。玛兹瑞安企图追上它,却发现他的靴子软趴趴的,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死了。
  他把靴子踢掉,怨天尤人地咒骂着自己的坏运气。他抖开身后的斗篷,脸上现出邪恶的表情,开步原路返回。
  森林的这一片地方到处是黝黑的岩层和绿色的巨岩,常常可看到玄武岩和蛇纹岩——表明不远处就是戴纳河上的峭壁。在其中一块岩石上,玛兹瑞安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形生物,骑在一只蜻蜒上。绿色皮肤,穿着纱一般的薄衣,提着一枝有他两倍身高的长枪。
  玛兹瑞安停下步子。那个图克人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低了下去。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跟我同族的女人经过,特微克人?”
  “我见过这个女人。”特微克人考虑了一会儿后,答道。
  “我能在哪里找到她?”
  “告诉你消息我会得到什么回报呢?”
  “盐——你拿得动多少就给你多少。”
  图克人挥了挥长枪。“盐?不要。劫匪莱纳为所有部族首领提供了丹萏花盐。”
  玛兹瑞安能猜出,那个劫匪兼吟游诗人以盐为报酬索取的是些什么服务。特微克人骑着速度飞快的蜻蜓,能看到森林中发生的所有事情。
  “一瓶从我的黄铁矿花里提炼出来的油如何?”
  “不坏。”特微克人说,“给我看看那瓶子。”
  玛兹瑞安照做了。
  “她从你前面不远处那棵被雷劈倒的橡树那里离开小路,直往河谷去了,那是去湖边最短的捷径。”
  玛兹瑞安将油瓶搁在蜻蜓旁边,往橡树走去。特微克人目送着他走远,这才从坐骑上下来,一把抄起油瓶,塞进蜻蜒的下腹,就放在那女子给他的一缕秀发旁边。那是让他这么给玛兹瑞安指路的回报。
  魔法师在橡树旁转了个弯儿,很快便发现了枯叶上的足迹。他面前是一片开阔的林间空地,缓缓斜入河流。两旁的树木如高塔矗立,悠长的夕晖将树身一侧浸成血色,任凭另一侧沉入黑影。树荫阴沉如斯,玛兹瑞安没看到有个东西坐在一棵倒地的树上。直到那家伙准备朝他后背扑来,他才发现。
  玛兹瑞安急忙回身面向那个再次坐定下来的东西。这是一个被称为迪奥殆的生物,一副英俊男子的模样,肌理精致,肤色却死气沉沉、黯淡无光,长着一双眯缝眼。
  “啊,玛兹瑞安,你在树林里闲逛得离家太远了。”从空地传来这个黑黢黢东西的轻声细语。
  玛兹瑞安知道迪奥殆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肉来。
  可那个女子是如何从迪奥殆手里逃脱的?她的脚印从这里径直穿了过去。
  “我来这里找人,迪奥殆。回答我的问题,我保证喂给你很多肉吃。”
  迪奥殆的眼睛亮了起来,视线在玛兹瑞安身上逡巡。“不管怎样,你都会有肉给我吃,玛兹瑞安。你今天记了厉害的法术吗?”
  “记了。告诉我,那女孩从此经过有多长时间?她走得是快是慢,独自一人还是有谁相伴?回答,我就给你肉吃,什么时候想要都行。”
  迪奥殆嘴一歪,现出嘲讽的表情。“瞎了眼的法师!她还没有离开空地。”他把手一指,玛兹瑞安顺着那条黑色的死人胳膊望去。但迪奥殆纵身跃起时,他也同时向后一跳避开。从他嘴里滔滔不绝地涌出梵达尔回转术的咒语。迪奥殆被法术从地面猛然拔起,直抛到空中,在半空里悬吊着转个不停:或高或低,或快或慢,高的时候高得抛过了树顶,低的时候低得直摔到地面。玛兹瑞安则面带冷笑在一旁注视着。过了一会儿,他把迪奥殆降到低处,放慢转速。
  “你想死得快一点还是慢一点?”玛兹瑞安问,“帮我的忙,我就给你个痛快。不然的话,你会升到黑蝠妖飞翔的地方去。”
  迪奥殆又惊又怒,噎得说不出话来。
  “愿提亚尔刺瞎你的眼睛!愿克拉恩把你的脑子活生生地泡进酸水里!”这家伙就这么一句接一句地咒骂,连玛兹瑞安都觉得非得给自己念个反诅咒法术不可了。
  “那么,升天吧。”法师最后一挥手,说道。于是,那具四肢大张的漆黑身躯骤然拔过树巅,缓缓旋转着迎上落日的猩红余晖。忽然,一只花色斑驳、长着钩形喙的蝙蝠状东西飞身近前,没等大喊大叫的迪奥殆把它踢开,它一口啄下,撕走了他的黑腿。一只又一只这种形状的东西在夕阳下掠过。
  “放我下来,玛兹瑞安!”虚弱的呼声传来,“我知道的,我都说。”
  玛兹瑞安把他降近地面。
  “你到之前她就一个人走了。我本来打算偷袭她,可她甩了我一把泰勒灰,把我赶走了。她去了空地那一头,上了去河边的小路。那条路也经过嘶嚷的巢。她完蛋了,嘶嚷会玩弄她,直到她死为止。”
  玛兹瑞安搓了搓下巴。“她会法术吗?”
  “我不知道。她得会很厉害的法术,才能从恶鬼嘶嚷手里逃掉。”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了。”
  “那你可以死了。”话一说完,玛兹瑞安就施法让这家伙加速,转得越来越快,直到只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嚎,只见迪奥殆已经四分五裂,头颅像子弹一样射到空地远处,胳膊、大腿、五脏六腑四散飞落。
  玛兹瑞安只顾走他的路。空地另一头的小路通往戴纳河畔墨绿的蛇纹岩壁。夕阳西沉,幽影笼罩了河谷。玛兹瑞安走到河边,再顺流而下径直往远处一个闪着光的地方走去。那里被称为珊拉之水,梦想之湖。
  空中出现了一股邪恶的气息,一股腐坏淫邪的恶臭。玛兹瑞安的步子愈发谨慎小心。食尸兽嘶嚷的巢就在附近,周围浮动着一种强烈的兽性妖力,这是他自己那类精巧的法术所没有的力量。
  有人声传来,是嘶嚷粗哑的兽吼,还有断续的惊恐叫声。玛兹瑞安步步为营,绕过一块巨岩,搜寻着声音的来源。
  嘶嚷的巢穴是巨岩上的一个凹洞,里面一堆臭气薰天的草和兽皮算是他的床。他搭了一个粗糙的围栏,关了三个女人。她们身上瘀痕累累,满脸惊惧。
  嘶嚷是从住在湖滨丝帆船里的部族那里把她们掳来的。她们现在正目睹他对付着刚捉到的女子,企图征服她。他灰暗的人形圆脸已经扭曲变形,正打算用人形的双手撕破她的上衣。她已经浑身大汗涔涔,但还是以惊人的灵巧闪开了他。玛兹瑞安的眼睛眯了起来。魔法,一定是魔法!
  于是他伫足旁观,琢磨着如何才能既除掉嘶嚷,同时又保证那女子毫发无伤。但是她已经越过嘶嚷的肩膀瞥到了他。
  “瞧呀,”她气喘吁吁地说,“玛兹瑞安来杀你了。”
  嘶嚷拧过身。一看到玛兹瑞安,他就张牙舞爪冲了过去,一面发出疯狂的咆哮。玛兹瑞安后来纳闷儿,这个食尸兽当时会不会嚷出了某种魔咒,因为在那一瞬间,一阵莫名的麻痹紧束住了法师的脑子。也许,咒语就藏在嘶嚷狂怒的苍白面庞上,藏在巨臂暴张企图扼杀他的身形中。
  就算真的有这样的魔咒,玛兹瑞安也已经摆脱,诵出了自己的咒语。火焰的流矢点亮了整个河谷,焰之箭铺天盖地射来,将嘶嚷笨重的身形撕得支离破碎。这就是强效棱镜七彩喷射的伤人光束。嘶嚷当场毙命,紫色的血从被光雨刺穿的无数个洞中淌出。
  可玛兹瑞安全然没有注意这些。那个女孩逃走了,白色的身影沿河奔往湖泊的方向。玛兹瑞安拔腿就追,压根不理睬围栏里三个女人可怜兮兮的呼救。
  湖泊就在他前方,广阔的水面离岩稍远的地方就是一片朦胧。玛兹瑞安走下沙滩,伫足顾盼,搜索着珊拉之水、梦想之湖阴暗的水面。暗夜之中,惟有天际一抹熹微余晖,无尽星光闪烁在平滑的天幕。湖水沉静无波。自从月亮离开天庭,整个地球的水都是如此静谧。
  那女子在哪儿?在那里,一个苍白的倩影,悄然立于横跨河水的阴影中。玛兹瑞安傲立河畔,七尺昂然,威风凛凛。一阵轻风不停掀扬着他腿侧的长袍。
  “嘿,女孩,”他喊道,“是我,玛兹瑞安,是我把你从嘶嚷手里救了出来。走近点,我好跟你说说话。”
  “在这里我也能听得很清楚,法师。”她答道,“再靠近些,我就不得不逃走了。”
  “为什么你要逃走呢?只要跟我一起回去,你将成为诸多秘法的女主宰,掌握更多的力量。”
  她放声朗笑,“如果我想要这些,玛兹瑞安,我还会逃得那么远吗?”
  “你是谁,可以对魔法的秘密无欲无求?”
  “对你来说,玛兹瑞安,我是无名氏,免得你会诅咒我。现在我要去你去不了的地方了。”她跑下湖滨,慢慢涉水而行,直走到湖水漫过她腰部的地方,接着,沉下了水面。她走了。
  玛兹瑞安踌躇了一会儿。用太多的法术没好处,那样会削弱他的力量。湖水下面会有什么?他能感觉到那里有沉静的魔法。虽然他对湖之主并无恶意,但湖中的其他生物也许会憎恨入侵者。不过,看到女郎的倩影再没有冒出水面,他还是一边咏唱无限补给术的咒语,一边走进清凉的湖水。
  他一头扎入梦想之湖的深处。他站在湖底,因为法术的效用,他的肺没有承受重压。法师对他突然到来的这片幻境大为惊叹。这里不是一片漆黑,各个地方都散出绿色光芒,湖水的清澈完全不逊于空气。植物在水流中摆荡,湖中随着水流缓缓游动的花朵,绯红、烟蓝、嫩黄。各种形态的大眼睛鱼群在植物丛中穿梭来回。
  湖底顺着石阶步步下沉,直至形成一片宽敞的平地,生在这里的湖底丛林从纤巧的梗茎到精细的叶片,再到紫色的果实,都在水中漂漾,它们连绵延伸,直到远处薄雾般的氤氲遮蔽了一切。他看到了他追逐的女子,如今宛如一名肤色白皙的水中仙子,一头秀发像是黑色的雾霭。她似游似跑地穿过水世界的沙地,偶尔回首凝望。玛兹瑞安紧随其后,长袍向外漾开,在身后飘荡。
  他兴奋不已地向她靠近。她把他甩了这么远,他一定要处罚她……在他的工作室下方,古代石阶通往更深的地下,最后通到的一些房间其宽度更甚于房间所在的深度。玛兹瑞安在其中一间里找到过一个生锈的笼子。在黑暗中关上一两个星期会让她好好约束自己的任性。一旦他将女人缩小到拇指大小,把她和两只嗡嗡叫的苍蝇一并关在一个小玻璃瓶里……
  绿色水光中现出一座白色殿堂的残垣。诸多柱子中有些已经倾颓,有些仍旧支撑着殿墙。女子走进楣梁阴影下那宏伟的柱廊。也许她想躲开他,他得跟紧些。白皙的身形在大堂另一端若隐若现,游过讲坛,进入后面一个半圆的凹室。
  玛兹瑞安尽力快步追上,半是游动半是行走地穿过这片肃穆的昏暗。他在这片阴暗中四下窥觑。这里的柱子细一些,摇摇晃晃地撑着一个没有了拱顶石的穹顶。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他的心,看到上空的动静时,他恍然大悟。四面的柱子向内倾倒,大理石块雪崩一般向他头上坠落。他急急忙忙往后跳开。
  崩塌停止了,古代灰泥的白色尘埃渐渐散去。主殿的山墙下,女子纤瘦的双膝跪在地面,朝下张望着,想看看自己有多漂亮地干掉了玛兹瑞安。
  她失败了。两根廊柱以毫厘之差砸在他左右两侧,还有一块石板为他挡住了坠落的石块。魔法师正满脸痛苦地摆动头部。他透过一块掉落的大理石上的裂缝看到了那个女子,见她正倾身想要辨认他的尸首。她要杀了他?他,玛兹瑞安,一个已经算不清自己到底活了多少年的人?以后有的是让她对他又恨又怕的时候。他诵念起法术:全能法球。一层由力量结成的薄膜覆上他的身体,接着向外扩展,推攘开周围的物体。大理石的残块被扫开之后,他解除法球,站起身,怒目四顾寻找那个女人。她几乎已在他的视线之外,躲在一丛颀长的紫色海藻之后,正爬上斜坡,奔向湖岸。法师竭尽全力追了过去。
  特瑟奋力爬上沙滩。在她身后,魔法师玛兹瑞安紧追不舍。他的力量击溃了她的每一个计划。一回想起他的脸,她就颤抖不已。现在绝不能让他抓到她。
  疲惫与绝望拖慢了她的脚步。她只记下两个咒语就出发了:一个是无限补给术,另一个法术赋予她双臂力量——后者让她甩掉嘶嚷,并将殿堂推倒在玛兹瑞安身上。这两个法术的能力都已耗尽,她没有了防护的力量。不过,从另一方面讲,玛兹瑞安也不该还有什么法术剩下了。或许他不了解吸血草。她跑上斜坡,站到一片随风伏倒的苍白的草丛后。眼下,玛兹瑞安从湖里出来了,通过水面的反光,可以认出他瘦削的身形。
  她向后退去,始终让草丛隔在他俩之间。如果草丛没能拦住他——她一想到这种情况下会遇到什么事,就从心底里觉得万分恐惧。
  玛兹瑞安大步踩进草地。惨白色的草叶顿时化为强壮有力的手指。它们握住他的脚踝,牢牢地攥紧他,其余草叶则摸索着爬向他的肌肤。
  于是,玛兹瑞安吟唱起他的最后一个法术——一段麻痹咒文,吸血草顿时变得软绵绵的,无力地滑落到地上。特瑟看着这一切,希望在她心中熄灭了。他正向她走近,长袍在身后飘动。难道他竟然没有弱点吗?难道他的神经感觉不到痛楚吗?难道他的呼吸永远不会变得急促吗?她匆匆回身,逃过草地,奔向长着黑树的小树林。这深黑的幽影、阴森的景象让她遍体生寒。但魔法师沉重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响亮。她一头扎进阴森恐怖的树荫。在林中万物苏醒之前,她必须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啪!一根荆条抽到了她。她继续往前跑。一根,又是一根——她终于倒下了。一条接一条巨大的鞭子抽打在她身上。她跌跌撞撞地前进,继续前进,一路用双臂护在面前。啪!荆条呼啸着划过,最后一击抽得她打了个转。于是,她看到了玛兹瑞安。
  他在搏斗。抽击雨点般落到他身上时,他试图揪住那些鞭子,折断它们。可它们既柔软又有弹性,摆脱了他的掌握,猛然抽开后再次甩到他身上。因为被他的反抗所激怒,它们全神贯注地对付倒霉的魔法师。法师口吐白沫,愤怒地奋力反击。正因为这个原因,特瑟豁出了性命才得以爬到小树林边上。
  她回头望去,惊异地望着玛兹瑞安脸上对生存的渴望。他在一团鞭云之中跌跌撞撞,暴怒的倔强身形仅是个模糊的剪影。他犹豫了,想要逃走,结果却倒在地上。鞭击劈头盖脸地急速落在他身上,头部、肩膀、双腿,没有一处幸免。他努力站起身,但又摔了下去。
  特瑟乏力地阖上双眼。她感觉得到鲜血从破裂的伤口不停渗出。但是,最为生死攸关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她爬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前迈步。好长一段时间里,耳畔仍然回响着响亮的鞭击声。
  玛兹瑞安的花园在夜间美不胜收。星光花怒放着,每一朵都不可思议地完美无缺,被它们迷住的混有一半蔬菜血统的飞蛾来回飞舞不休。磷光水百合像是池塘中一张张娇媚的脸庞,而玛兹瑞安从遥远南方艾默里带回的灌木则把甜美的果香散放到空中。
  特瑟步履蹒跚,气喘连连,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过花园。某些花惊醒了,好奇地瞧着她。那株混有动物血统的植物则迷迷糊糊地朝她啁啾,以为自己听到的是玛兹瑞安的脚步。隐约传来的忧郁曲子,是蓝铃花在轻唱着古代的夜晚:一轮皓月游弋在苍穹,强力的风暴、乌云和雷霆统治着四季。
  特瑟充耳不闻地走了过去。她走进玛兹瑞安的屋子,找到一直亮着晕黄长明灯的工作室。玛兹瑞安的金发培养物蓦地坐起身,用一双漂亮空茫的眼眸盯着她。
  她在橱柜里找到了玛兹瑞安的钥匙串,打算拧开那个陷阱的门。可就在这时,她滑跌到地上睡着了,粉红的迷雾滑过她的眼前。影像一幕幕呈现——玛兹瑞安,高高在上、自命不凡地缓步走出,杀死嘶嚷;水下颜色奇异的花朵;玛兹瑞安丧失了魔法,跟鞭条肉搏……那个培养体怯生生地抚着她的头发时,她才从恍惚中醒来。
  她摇了摇头,把自己弄清醒,踉踉跄跄地走下楼梯。她打开上着三重锁的门,几乎完全凭着最后一股不顾一切的力量才把门撞开。她神志不清地走进屋,攀住放着玻璃盖盒子的石头基座,图亚安和龙还在里面玩着他们的生死追逐。她拿起盒子,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再轻柔地拎出图亚安,放到地面。
  法术触到她腕上的护身符,顿时解除了,图亚安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他大惊失色地看着几乎让人认不出来的特瑟。
  她朝他勉力笑了笑。
  “图亚安——你自由了——”
  “玛兹瑞安昵?”“他死了。”她疲惫不堪地滑跌到石头地面上,无力地躺倒。图亚安激动地凝视着她。
  “特瑟,我最心爱的人儿,”他呢喃着,“你比我更高贵,竟然牺牲了你惟一的性命来给我自由。”
  他抱起她。
  “不过,我要把你放回营养槽。我要用你的大脑创造另一个特瑟,跟你一样可爱。我们走吧。”
  他抱着她,走上石阶。
《濒死的地球》作者:[美] 杰克·万斯
(本书)
说明:本书借用【云中孤雁】制作的模板
第三章 特赛
  特赛一直驰出树林。她在林边勒住马,踌躇不决,坐在鞍上望着蜡质光泽的草甸一直延伸至河水……她双膝一紧,马儿奔上了草皮。
  她一边驰骋,一边沉思。上空的天宇彩纹波荡交叠,仿佛一片微风吹拂的浩淼水面,笼罩着各方向地平线之间的广漠原野。空中的光线经过折射,幻成千百种色彩,流泻到大地。特赛飞驰而过时,射在她身上的原是一束绿光,接着变成了天青色,然后变成托泊石的艳黄、红宝石的鲜红,周围的风景也同样随天色变化着。
  特赛闭上双眼,不去看变幻不休的天光。它们刺激她的感官,混淆了她的视线。红色扎眼,绿色窒息,蓝色和紫色蕴含着不可知的神秘。仿佛整个宇宙都被谁刻意设计成要折磨她一般,意图激怒她……一只蝴蝶掠过,翅膀的图案犹如一张贵重的挂毯,特赛真想一鞭把它抽下来。但她竭力遏制住杀意,她原本是个最冲动不过的人,生来不知克制。她垂首看着马蹄下的花朵——白菊、蓝铃、艳红藤蔓和橙黄的旭日花。她再不会把它们跺成泥浆,或连根拔起。她已经知道有瑕疵的并非这个世界,而是她自己。她咽下自己对蝴蝶、花朵和变幻霞光的无边恨意,向前驰过草坪。
  河岸边一片阴沉的林木出现在她眼前,之后是一丛丛灌木,然后是闪亮的河水,一切都随着天空光彩的变幻改变着颜色。她调转马头,顺着河岸驰往那间狭长而低矮的居所。
  特赛下了马,慢慢走向熏得乌黑的木门,门上的人像满面嘲讽之色。她按下那幅画上的舌头,屋里有个铃响了起来。没人应门。
  “潘德鲁姆!”她喊了一声。
  里面传来含糊不清的回答:“进来。”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除了一张软垫长椅和一张褪色挂毯外,别无他物。
  “你有什么事吗?”声音自墙后传来,嗓音圆润,带着无边的忧郁。
  “潘德鲁姆,今天我明白了杀戮是邪恶的,又得知我的眼睛欺骗了自己。美存在于那些我只看到刺眼光亮和丑恶外形的事物上。”
  好半天,潘德鲁姆沉默不语。接着压抑的声音传来,回答了特赛没有说出口的问题。
  “你的话,大部分是事实。活着的生命,即使一无所有,也有生存的权利。这是它们仅有的真正宝贵的财产,盗取生命是不道德的行径……至于另一件事,错不在你。美随处可见,人人皆知——只除了你。我为此感到悲哀,因为正是我创造了你。我造出了你最初的细胞,我在你的肉体和心灵上铭刻生命的丝线。尽管我小心从事,还是出了差错。你走出培养槽之后,我才发现我在你的心灵上铸下了一个瑕疵。
  所以你在美丽中看到丑陋,在善良中见到邪恶。你从来不曾见识过真正的丑陋、真正的邪恶,因为在安贝隆不存在什么恶毒肮脏的事物……真要遇上了,恐怕你受不了。”
  “你就不能改变我吗?”特赛嚷道,“你可是个魔法师。难道我一辈子都看不到快乐吗?”
  一声叹息透过墙壁。
  “我确实是个魔法师,知道曾经存在过的每一个法术,知道符记、咒语、法阵、驱邪术和护身符的用法。我是数学大师,梵达尔之后的第一人,可我仍然无法在不毁坏你的智力的前提下改变你的脑子、你的个性、你的灵魂——我毕竟不是神。神祗一动念就能让事物存在,而我必须依赖魔法的力量,依赖需要出声诵念、挥手作法的法术。”
  希望从特赛眼中褪去。“我想去地球。”过了一会儿,特赛说,“地球的天空是不变的蓝色,一轮红日在地平线间穿行。我厌倦了安贝隆,这里除了你的说话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地球,”潘德鲁姆陷入冥想,“一个昏暗无望的地方,不知有多么古老。那里曾是个美丽的所在,群山云烟氤氲,江河波光潋滟,旭日耀眼灿烂。年年岁岁的风吹雨淋挫平磨圆了磐石,阳光也变得惨淡红黯。陆地已几经沉浮,千万都城兴建过高塔,又坍塌为废墟。往昔人类的住处如今盘桓着数千陌生的灵魅。地球上现在有的是邪恶,由时光浓缩的邪恶……
  地球正濒临死亡,已走入暮年……”他停住了。
  特赛不相信他的话,“可我听说地球是个美丽的地方。我想了解美丽,即使我会死。”
  “即使你看到了,你怎么知道那是美?”
  “所有人都了解美……难道我不是人吗?”
  “当然是。”
  “那么,我会找到美,或许甚至会——”特赛没有说出那个字,对她来说它是那么迥异陌生,满含恼人的深长意味。
  潘德鲁姆沉默不语。最后,他说:“想走的话,你可以走。我会设法帮你。我会给你免受魔法伤害的符记,为你的剑注入生命。我还要给你一句忠告:当心男人,因为男人会劫掠美色以满足自己的欲望。别跟任何人亲近……我会给你一袋珠宝,在地球上它们就是财富。你能靠这些珠宝得到更多的东西。不过,再次提醒你,不可在人前显露财富,有些人会为了一个铜子儿害人性命。”
  一阵长久的静默,周围阴沉的感觉消退不见了。
  “潘德鲁姆。”特赛轻声唤道。没有任何回应。
  过了一会儿,潘德鲁姆回来了,特赛感觉到了他的存在。
  “片刻之后,”他说,“你到这个房间里来。”
  特赛等了一阵子,听到吩咐后,进了隔壁房间。
  “左边长椅上,”潘德鲁姆的声音道,“有一个驱邪符和一小袋宝石。将驱邪符扣上手腕,它会将恶意的魔法反弹回施法者身上。这是个力量极强的符记,好好保护它。”
  特赛照办了,将那袋珠宝系在腰带内侧。
  “将剑放上长椅,站到地面的符文上,闭紧双眼。我必须进入房间。我命令你,不可试图偷看我——违者将处以极刑。”
  特赛卸下长剑,踩上金属符文,紧闭两眼。她听到慢吞吞的脚步声,听到金属叮当声,接着一记高亢的尖啸,渐渐悠悠消散。
  “剑活了。”潘德鲁姆说。他的声音从极近的地方传来,响亮得古怪。“它会自行除去你的敌手。伸出手,拿起它。”
  特赛将细长的利剑插入鞘中,剑散发着热气,轻颤不已。
  “你要去地球的什么地方?”潘德鲁姆问,“人居之地,还是广漠荒野?”
  “去阿斯科莱斯。”特赛答。告诉她什么是“美”的人说起过这片地方。
  “如你所愿,”潘德鲁姆说,“现在听好!如果你想回到安贝隆来——”
  “不,”特赛说,“我宁可死。”
  “那就随你吧。”
  特赛保持着沉默。
  “我得碰你一下。你将晕眩片刻——睁开眼时就在地球了。地球上现在即将入夜,可怕的事物会在黑暗中徘徊,所以,你要快些找到安全地方。”
  特赛非常兴奋,感觉到了潘德鲁姆的碰触。她脑海一震,一程不可思议的飞行……陌生的土地已在脚下,陌生的空气带着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睁开了眼睛。
  周围的景色陌生又新奇。深蓝的天空,垂暮的夕阳。她正站在一片草坪当中,被高大阴郁的树木环绕着。这些树不像安贝隆那些祥和的巨木,而是生得密密层层,长得阴阴沉沉,投下的树影森然难测。视野内,地球上没有任何东西还是质朴粗糙,保持原样的——无论是地面、树木,还是自草坪下倾的岩梁;一切都有人工痕迹,被琢磨过,经历过风霜,酝酿成熟。来自太阳的光线虽然昏暗,却还充足。阳光拂过大地上的所有事物,拂过岩石、树木、安静的花草,给人一种幽远的宁静感。
  百步开外,矗立着一座早已坍塌的城堡,上面满是苔藓。垒石如今已经被地衣和烟火及悠长的岁月染黑,野草漫过了废墟——在日落拖长的光影中,真是一幅诡异的画面。
  特赛慢慢地朝它走近。一些城墙仍然矗立着,饱经风雨的垒石一块块堆叠在一起,用于粘合的砂浆早就散脱了。她一脸惊讶地绕过一座巨大的雕像,它已经烂了,碎了,裂了,几乎被完全埋葬。她困惑地看了一会儿刻在雕像底座上的人物,瞪大眼睛盯着那些面孔残留的部分——冷酷的眼睛,讥笑的嘴角,断裂的鼻子。特赛微微一颤。这里没有什么她要找的东西,她转身走开。
  某种调子很高的欢快笑声越过空地。特赛想起潘德鲁姆的告诫,躲进了一个阴暗的隐蔽处。树林间有人影晃动。一男一女踉跄着走进越来越暗的阳光,跟着是一个年轻男子,他的脚步声轻得仿佛是空气。他一边唱歌一边吹口哨,手里提一把轻剑,时不时捅一捅前面两个被绑着的人。
  他们在废墟前停了下来,就站在离特赛不远的地方,因此她能看清这几张脸。被绑着的男人面容消瘦,一把参差不齐的红胡子和游移绝望的眼神使得他看上去更加可怜;女人个子不高,身形丰满。抓住他们的人是劫匪莱纳。他的棕发轻轻摇动,他的动作优雅敏捷。他有一双不安分的金褐色眼睛,又大又漂亮。莱纳穿着红色的皮靴,鞋尖上翘回卷,身上一套红红绿绿的衣裳,外面罩了件绿斗篷,头上是一顶插着红羽毛的宽沿帽。特赛观察着,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三人都同样让人反感,黏嗒嗒的血,红通通的肉,还有一股恶臭。莱纳看上去稍稍体面一丁点——毕竟他行动最灵活,姿势最优雅。特赛毫无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莱纳灵巧地将绳圈套上这对男女的脚踝,将他们一把推倒在瓦砾堆里。男人轻声呻吟着,女人则呜咽起来。
  莱纳摘下帽子,“唰”地一挥,跳进残桓断壁间。他脚步轻捷,走到古旧石板中的一块大石头旁边,在离特赛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掏出火绒和火石,点起一堆火。他从背袋里取出一点肉,很讲究地烤了烤再吃掉,还舔了舔手指。一直没人说话。最后,莱纳站起身,伸个懒腰,瞥了眼天色。太阳已落到树木排成的暗墙之下,阴郁的黑影漫布林间的空地。
  “说正事。”莱纳大声说。他的声音尖锐清晰,像是长笛鸣响。“首先,”他一本正经地挥挥手,“我得确保我们之间的谈话是真诚的、清醒的。”
  他伏身钻进石板下的巢穴,拿出四根结实的棍子。他把其中一根横过男俘的大腿,将另一根垂直架在这根上面,一端穿过那人的胯下抵在背部。这样一来,他只用很轻的力量就能在俘虏的大腿和腰背部同时施以重压。莱纳试了试刑具的效果,在男人大叫起来的时候,幸灾乐祸地笑了。然后,他给女人也架上了同样的刑具。特赛迷惑不解地看着这一切。那个年轻人显然准备让他的俘虏吃苦头。这是地球的风俗吗?可是本来就是非不分的她怎么才能判断?“莱纳!莱纳!”那人喊,“饶了我的妻子!她什么都不知道!放过她,你会得到我所有的财产,我会服侍你一辈子!”
  “嗬!”莱纳笑起来,帽子上的羽毛颤个不停,“谢谢了,谢谢你的慷慨——可是莱纳不想要什么残羹冷炙。莱纳喜欢丝绸和黄金,喜欢匕首的寒光,喜欢姑娘做爱时的叫声。所以谢了——我要找的是你老婆的兄弟,等你老婆抽抽嗒嗒、尖声大叫的时候,你就会说出他藏在哪里。”
  特赛觉得这一幕活剧变得有意思起来。两个俘虏隐瞒了那个年轻人想知道的事,所以他要折磨他们,直到俘虏无法忍受,把他想知道的事告诉他。聪明的手段,她是想不出来的。
  “好了,”莱纳说,“我得确保谎话不会被巧妙地杂进实话里。你瞧,”他娓娓说道,“一个人受折磨的时候,他会心烦意乱,会虚构,会捏造——结果说了一堆废话,就是不说实话。”他从火堆里拿出一个烙铁,把它塞进男人被绑在一起的脚踝之间,然后立即压下女人身上的刑具杠杆。
  “我什么都不知道,莱纳!”男人反反复复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哎,真的不知道!”
  莱纳不满地站在一旁。女人已经昏过去了。莱纳把烙铁从男人身上拿开,不高兴地往火里一丢。
  “真可恨!”但过了不久,他的好心情又冒了出来。“好吧,我们有的是时间。”他摸了摸自己的尖下巴。
  “也许你说的是实话,”莱纳琢磨着,“也许你的好老婆才是那个知情的。”莱纳扇了她几巴掌,又给她闻了嗅盐,把她弄醒了。她木然地呆看着他,面目扭曲,双颊青肿。“注意了,”莱纳说,“我要进入提问的第二阶段。我分析,考虑,然后下了结论。
  我想,也许当丈夫的不知道我要找的人逃到了哪里,只有妻子一个人知道。”
  女人的嘴微微张开道: “他是我的兄弟——我求你——”
  “哈!这么说你知道!”莱纳快活地叫起来,在火堆旁来回踱步。“啊,你知道!我们重新开始审讯。现在注意了。我要用这根棍子把你男人的腿压成肉酱,把他的脊椎碾进肚子里——直到你说出来为止。”说完,他动手了。
  “别说——”男人话没说完,就痛得昏了过去。
  女人破口大骂,悲声啜泣,苦苦哀求。最后,她喊起来:“我说,我什么都说!”她哭着说,“德拉去了艾弗雷德!”
  莱纳缓了缓。“艾弗雷德。原来是这样。在坍墙之地。”他抿紧了嘴,“可能是实话。但我不信。你得再说一次,在吐实器的效力下再说一次。”他把烙铁从火中取出来,搁到她的脚踝上——同时再次压下男人身上的杠杆。女人没有说话。
  “出声,女人,”莱纳吼道,气喘吁吁地,“弄这个忙得我一身汗。”女人还是不出声。她的双眼大睁,无神地往上瞪着。
  “她死了!”她的丈夫喊起来,“死了!我的妻子死了!啊——莱纳,你这恶魔,你这卑鄙小人!”
  他尖叫着,“我诅咒你!以泰尔之名,以克兰之名——”他的声音颤抖着,拔高到歇斯底里的尖音。
  特赛困惑不解。那个女人死了。杀人不是有罪的吗?潘德鲁姆这么说过。如果照长胡子的男人所说,那个女人是好人,那么莱纳就是恶人。当然了,所有流血的肮脏东西都很邪恶。不过,残害某条生命直至死亡,这种事特别卑鄙。
  对恐惧一无所知的特赛从藏身处走出来,朝火光的方向走去。莱纳抬眼看到她,往后一跳。来管闲事的是个苗条的姑娘,美得让人神魂颠倒。他乐得想唱歌,差点跳起舞来。
  “欢迎,欢迎!”他嫌恶地看了看地上的两个人,“真煞风景,我们只当没看见他们好了。”他把斗篷往身后一甩,明亮的眼睛色迷迷地瞧着她,像只自鸣得意的公鸡一样大摇大摆地朝她走去。
  “你很迷人,亲爱的,而我——我是个理想的男人;你会知道的。”
  特赛的手朝剑上一搭,它自行跳出剑鞘。莱纳往后跳开。长剑的寒光让他起了戒心,特赛的勃然怒色也让他提高了警惕。
  “这是什么意思?得了,得了。”他不安地说,“拿开你的铁片。这东西又尖又硬。你得把它放到一边。我是个好人,但我受不了这种烦人的东西。”
  特赛站在仰卧的两个人旁边。男人激动地抬眼望着她,女人则瞪着上面的黑暗处。
  莱纳朝前一跃,想趁她分神的时候抓住她。特赛的剑自行扬起刺出,扎中了那个敏捷的身形。
  劫匪莱纳跪到地上,咳出了血。特赛抽出剑,在他灰绿的斗篷上抹掉血,好不容易才把剑收回鞘里。
  那把剑想戳刺,想杀人。
  莱纳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特赛转过身,恶心起来。一个虚弱的声音传到她耳中:“放了我——”
  特赛想了想,切断了绑着那个男人的绳子。他踉踉跄跄地走向妻子,抚摸着她,扯掉她身上的绳索,盯着她仰起的脸庞,呼唤着她。没有回应。他猛地站直身,冲着夜空嚎哭起来。他抱起那具柔软的身躯,蹒跚着走入黑暗,一路东倒西歪、跌跌撞撞,一路咒骂个不停……
  特赛打了个哆嗦。她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莱纳,又看了看闪烁的火光无法照亮的漆黑森林。她一步三回头地慢吞吞走过坍塌的墟迹,走过草坪。流血不止的莱纳,则被丢在渐渐熄灭的火堆旁。
  闪烁的火光渐渐看不到,被黑暗吞没了。特赛在影影绰绰的树干间摸索前行。她头脑的缺陷放大了眼前这一片漆黑。安贝隆从来不曾有过黑夜,夜色只是一片乳白色的迷蒙。特赛继续深入这片呜咽悲鸣的森林,屏气凝神,心绪沉重。幸好她没碰到本来可能会遇上的东西——迪奥殆、黑蝠怪、徘徊的厄妖(某种兽类,人类和恶魔的混血生物)、能一跃二十英尺扑到猎物身上的极跃兽……
  特赛一路顺利,不久就到了森林边缘。这里的地势较高,树木变得稀疏起来。特赛出了树林,走进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广漠。这里是莫达那沼泽,一个属于过去的地方,一片承载了无数足迹、饱吸了诸多鲜血的辽阔土地。此地曾有过一场臭名昭著的大屠杀,征服者戈利坎·柯代将格瓦珊和保提库两个大城市的人驱赶至此,用直径三英里的包围圈困住他们,越缩越紧。由类人生物组成的骑兵队挥舞着兵器恐吓人们,把他们逼往包围圈中心。到最后,他弄出了一个蠕动不休的巨大人堆,一个五百英尺高、不停尖叫的血肉金字塔。据说戈利坎·柯代默然凝视着他的丰碑有十分钟之久,而后转身策马回到莱德讷,他来的地方。
  古人的阴魂早已消散,现在的莫达那沼泽已经不像森林那般沉闷。灌木丛宛如地面上的斑斑污渍,昏暗的蓝紫色晚霞映着地平线上一溜突兀的嶙峋峭崖。
  特赛择路穿过草地,因为见到开阔的天空放下了心。
  几分钟后,她走上了一条石板铺就的古道,这路已是破破烂烂,路边一条沟渠里长着会发光的星形花朵。
  沼泽上的一阵风叹息着用薄雾濡湿了她的面庞。她沿着路疲惫地前行。目力所及没有什么蔽身之处,晚风无情地抽打着她的斗篷。
  一阵足音,几个人形扑来。特赛忙于应付几只钳来的手。她挣扎着想拔剑,但胳膊已被捆了起来。
  有人点起火把,检查自己的战利品。特赛看到了三个留着胡子、一身伤疤的沼地痞子。他们穿着灰色的破烂衣衫,被泥浆和污物弄得又脏又臭。
  “哟,是个漂亮娘儿们!”一个人不怀好意地说。
  “我要搜她的身找找银子。”另一个说完,两手鄙琐地在特赛身上游来游去。他找到了那袋珠宝,把宝石倒进自己手里,托了一手流光溢彩的火焰。“瞧这个!王子才有的家产!”
  “或是女巫才有的!”又一个人说。蓦然生出的疑窦让他们松了手,可特赛还是够不着她的剑。
  “你是什么人,夜游的女人?”其中一人略带敬意地问,“一个女巫带着这么多宝贝,独个儿在莫达那沼泽里走动?”
  特赛既不够机灵,也不够阅历,没想到就势扯谎。
  “我不是女巫!放了我,你们这些臭东西!”
  “不是女巫?那你是什么样的女人呢?你从哪儿来?”
  “我叫特赛,从安贝隆来。”她气愤地叫喊,“潘德鲁姆创造了我,我是来地球寻找爱和美的。现在放开手,我要走了!”
  第一个说话的无赖得意地笑起来。“哟,哟!来找爱和美!你已经找到一样了,小妞儿——虽说我们几个不漂亮,塔格曼满身是疤,拉撒德没了耳朵没了牙——不过我们还是有很多爱,是吧,伙计们?你想要多少,我们就给你多少爱!对吧,伙计们?”
  三人不顾特赛的惊骇叫嚷,把她拖过沼泽,扯进一间石屋。
  他们进了屋,一个生旺了火,另两个卸下特赛的剑,扔到角落里。他们用一把硕大的铁钥匙锁上门,然后放开了她。她跳起来想拿剑,却被一拳打得倒在又脏又臭的地上。
  “但愿这一下能让你老实下来,凶猫!”塔格曼喘着气说,“你会快活的。”他们开始调戏她,“我们确实不是美人,但我们会给你想要的所有的爱。”
  特赛蜷在一个角落里。“我不知道爱是什么,”
  她喘着气,“反正我不要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这可能吗?”他们很是怀疑。他们描述着所谓的爱的种种肮脏细节,特赛听着听着,眼里冒出了恼怒的火光。
  特赛从角落里一跃而起,又踢又打,把拳脚挥到这些沼泽痞子身上。她被摔回角落里时已是一身瘀青、半死不活了,那些男人们接着拿出一大桶酒,给自己添些乐子。
  他们赌了很多次骰子来决定由谁最先享用这个小妞儿。结果出来了,接着引发了一场口角,其他两人都说赢的人作弊。争吵逐步升级,就在特赛瞧着这一切,因超乎寻常的恐惧而头昏眼花时,那三个人像发情的公牛一样斗了起来,凶狠的一拳又一拳,伴着一句又一句粗话。特赛蹑手蹑脚地摸向她的剑。剑感觉到了她的碰触,像只鸟儿一般飞到了空中。它一头扎进战团,把特赛扯了过去。那三人嘶哑地吼叫起来,长剑寒光闪动——刺入,抽出,比眨眼还快。伴着嚎叫,呻吟——三人四仰八叉地倒在泥地上,成了满身穿洞的尸首。特赛找到钥匙打开门,疯了似的逃进夜色。
  她奔过黑漆漆风萧萧的沼泽,穿过大路,绊进一条沟里。她爬上冰冷泥泞的岸堤,跪倒在地……这就是地球!她想起了安贝隆,那里最邪恶的东西不过是花朵和蝴蝶而已。她想起来了,那些东西竟曾让她仇恨不已。
  安贝隆已经不在了,已经与她断绝了关系。特赛抽泣起来。
  石南花中一记沙沙的声响,她被惊醒了。她惊惶地抬起头,仔细倾听。又是什么暴行要伤害她的心灵?那种不祥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她心惊胆颤地张望着周围的黑暗。
  一个偷偷摸摸的黑影溜进了她的视野,沿着沟渠悄然靠近。她借着火蝇的微光看到了他——一个从林中荡出的迪奥殆。这秃脑门的人形生物生就一身炭黑的皮,一张英俊的脸,却因嘴角两只闪着光的尖长白牙毁了形象,现出一副凶残模样。它套着皮甲,一双狭长的眯缝眼饥渴地锁在特赛身上。它欢叫一声,朝她扑来。
  特赛绊了一跤,匆匆爬起。她尖叫着逃过沼泽,全然不觉荆豆在她身上刮擦,荆棘将她划伤。迪奥殆一蹦一跳地追在后面,一路发出怪异的叫声。
  越过沼泽草甸,翻过小丘山岗,趟过草丛小溪,穿过黑沉沉的荒野。追逐还在继续。逃跑的姑娘两眼大睁,满目空茫,追在后面的则不满地抱怨嘀咕着。
  前面隐隐约约现出一点灯光——是间小屋。特赛呼吸间已带着啜泣,步履蹒跚地歪到门前。幸好门没锁。她栽了进去,摔上门,落下闩。迪奥殆“砰”一声重重撞到门板上。
  大门很结实,窗户很小,还装有铁栅栏。她安全了。她一下子跪倒,呼吸在喉间锉磨不休,然后慢慢倒进一片迷茫……
  屋里的人原本安坐在火边,现在站了起来。这人个头挺高,肩膀很宽。他好奇地慢慢朝特赛走过去。
  这人或许是个年轻人,但无法确定,因为他兜头蒙脸地罩在一块黑头巾里。眼缝后是一双镇定自若的碧眼。
  这人走到特赛身旁,后者一头栽倒在地,像个躺在红砖地面上的布娃娃。他弯腰抬起这柔软的身形,把她放到火边一张宽大的软椅上。他脱掉她的鞋,卸下激颤的剑,解开湿透的斗篷,接着取出油膏,敷上她的擦伤和瘀青。然后他用柔软的绒毯裹住她,垫上枕头,确定她睡得舒服了,这才回到火边坐下。
  屋外的迪奥殆徘徊着不肯离开,不停地从上了铁栏的窗子朝里窥看。然后它敲起门来。
  “是谁?”罩着黑兜帽的男人转身大声问道。
  “我想要进屋的那个人。我想吃她的肉。”迪奥殆轻声说。
  戴帽男人的声音变得尖厉起来。
  “滚,免得我念咒一把火烧了你。不准回来!”
  “我走。”迪奥殆说,因为他十分害怕魔法。说完,他就消失在夜色中。
  男人转身坐下,凝视着火焰。
  特赛觉得有种温暖辛辣的液体灌进嘴里,于是睁开了眼睛。跪在她身旁的是一个高个男子,蒙着黑头巾。他一手托起她的肩膀和头部,一手拿了把银匙往她嘴里递。
  特赛缩起身躲开。“别闹,”那人说,“没什么会伤害你。”她半信半疑地慢慢放松了,安静地躺着。
  红色的阳光自窗户涌入,小屋里暖意融融。屋子由金色的木头搭建,漆成红、蓝、棕三色的浮雕盘绕在屋顶。男人由火边拿来肉汤,从柜子里取出面包,放到她面前。犹豫一阵以后,特赛开始吃起来。
  刚才的事突然涌上心头,她打了个寒颤,惊慌地四下张望。那人注意到她紧张的神色。他弯下腰,一只手搭在她头上。特赛默不作声地待着没动,有些慌张。
  “你在这里很安全,”那人说,“什么都不用怕。”
  一片迷茫袭向特赛。她的眼皮变得很重。接着,睡着了。
  特赛醒来时屋里没人,茶色的日光自对面的窗子斜斜射入。她伸长胳膊,把手垫在脑后,琢磨起来。
  这个蒙了黑头巾的人是谁?他是坏人吗?地球上的其他事情也自她脑海一一掠过。他没做任何伤害她的事……她发现自己的外衣丢在地上,于是从床上起来,捡起衣服穿好。她走到门边把门打开。眼前是一片荒原,一直遥遥淡入倾斜的地平线。她的左边突出一片峭崖的断面,尽是黑黢黢的阴影和刺眼的红色石头。在右边,则延伸着密林黝黑的边界。
  这就是美吗?特赛冥思苦想。她扭曲的心灵看到的是荒原边际的惨淡,峭崖削面的粗陋,至于森林——恐怖。
  这就是美吗?她觉得失落,偏过头,斜睨着这一切。这时,她听到脚步声急速接近,不免瞪大了眼睛,以为会发生什么事。来者正是那个蒙黑头巾的人,于是特赛倚在门边等他。
  她瞧着他走近,身形高大强健,走得不慌不忙。
  为什么他要蒙脸?他以自己的面容为耻吗?她多少能了解一点这种心情,因为她自己也觉得人类的脸不顺眼——湿答答的眼睛,潮乎乎的孔孔洞洞,还有软绵绵的突出部位。
  他在她面前停下,“你饿了吗?”
  特赛想了想,“饿了。”
  “那么我们吃东西吧。”
  他走进屋,挑燃炉火,开始割肉。特赛为难地站在他身后。她从来都是自己动手的。她觉得有点不安:她从来没有想过跟别人合作。
  不一会儿,那人站起身,他俩坐在桌边开始进餐。
  “把你的事告诉我吧。”过了一阵以后,他说。
  除了直来直往,特赛原本不会其他交流技巧,于是她讲了自己的情况。
  “我叫特赛。我从安贝隆来到地球,巫师潘德鲁姆创造了我。”
  “安贝隆?安贝隆在哪里?谁是潘德鲁姆?”
  “安贝隆在哪里?”她困惑地重复他的问题,“我不知道。它在一个不是地球的地方。它并不很大,天空中有各种各样的彩光射下来。潘德鲁姆住在安贝隆。他是还活着的最伟大的法师——他是这么告诉我的。”“啊,”那人说,“也许我明白了……”
  “潘德鲁姆创造了我,”特赛继续说,“但在制作模型里有一个瑕疵。”特赛注视着炉火。“在我看来,世界是一个恐怖混乱的地方,好像我看什么都不顺眼,所有活的东西都邪恶,只是程度不同——都是行动迟缓、一肚坏水的东西。我的生命之初,我想的只有践踏、碾压和毁灭。除了憎恨,我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我遇到了我的妹妹特瑟,她跟我一模一样,只是没有瑕疵。她告诉了我有关爱、美和幸福的事——于是,我就来地球寻找这些。”
  那双阴郁的蓝眼睛打量了她一番。
  “你找到了吗?”
  “到现在为止,”特赛回答的声音很遥远,“我找到的,只有从前甚至在我的噩梦中都没有出现过的邪恶。”慢慢地,她说出了自己的经历。
  “可怜的人。”他说着,又打量了她一番。
  “我觉得该杀了自己,”特赛用同样疏远的声音说,“因为我想要的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人看着她,看着午后的红日如何映亮她的肌肤,注意到她松散的黑发,若有所思的细长眼睛。一想到这样的人儿要在地球上百亿为人遗忘的尘灰中消失不见,他不由打了个冷颤。
  “不行!”他刺耳地叫起来。特赛吃惊地瞧着他。一个人的生命肯定是属于自己的,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你在地球上就没有找到什么东西,”他问她,“什么你舍不得的东西吗?”
  特赛皱起眉。“我记不起别的——除了这间屋子里的平静。”
  那人笑起来。“那么,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只要你愿意,我会努力向你展示这世界有时候还是有好的一面——虽然老实说——”他的声音一变,“——我觉得它并不怎样。”
  “告诉我,”特赛说,“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你蒙着脸?”
  “我的名字?伊塔。”回答的语气稍有些粗鲁,“伊塔就够了。我蒙面是被阿斯科莱斯最邪恶的女人害的——全世界最邪恶的女人。她把我的脸弄得丑恶到极点,丑得我自己看了都受不了。”
  他松了口气,现出疲惫的笑容,“没必要再为这个生气了。”
  “她还活着吗?”
  “对,她还活着,而且肯定还在危害所遇到的人。”他坐着,看进火焰深处,“以前我对此一无所知。她年轻漂亮,千娇百媚,芬芳宜人。我以前住在海边——住在白杨林中的一座雪白的别墅里。悲伤回忆海岬横过坦尼布罗萨海湾延伸入海,当落日染红天空,群山沉入黑暗,海岬仿佛是一个古老的地球神祗在海水中沉睡……我一辈子都在那里度过,在垂死的地球做最后几次旋转的时刻,一个人能有多心满意足,我就有多心满意足。
  “有天早上,我从自己的星图上抬起头,看到雅梵妮正走进门来。她和你一样年轻,一样苗条。她的头发红得美艳,丝丝缕缕垂落在双肩。她非常漂亮,而且——因为穿着洁白的裙子——显得纯洁又天真。
  “我爱她,她说她也爱我。她给了我一条黑色的金属腕带。我瞎了眼,竟把它扣上了自己的手腕,根本没认出那是个恶毒的符记。满心欢愉的几个星期就这么过去了。可是不久之后我发现,雅梵妮是个有阴暗需求的人,人类的爱根本不能满足她。一天午夜,我发现她在一个赤裸黑魔的怀抱里,那番景象让我痛苦不堪。
  “我浑身冰冷地退开。他们没发现我,我慢慢走开了。早上,她跑来了,像孩子一样欢快地笑个不停。
  ‘走开,’我对她说,‘你的卑劣简直超乎想像。’她念出一个词,我胳膊上的符记就控制了我。
  我的意识还是自己的,但身体却属于她,不得不遵从她的话。
  “她要我说出看到的事,然后洋洋得意地大声奚落我。她让我遭受肮脏的沉沦,从卡鲁、从方缪、从杰莱德召来各种东西,来嘲笑和侮辱我的身体。她让我亲眼目睹她与这些东西寻欢作乐,又用魔法把我觉得最恶心的东西的嘴脸安到我身上,就是我现在的模样。”
  “会有这种女人吗?”特赛不相信。
  “真的有。”那双阴郁的碧眼仔细打量着她,“终于,某天夜里,恶魔们把我拖过山后的峭壁,一块尖石将符记从我手臂上扯脱。我自由了;我诵出一个法术让那些魅影尖号着在空中逃散,然后回到了河谷。接着,我在大厅里碰到红发的雅梵妮,她的眼神冷漠,毫无负罪感。我抽出刀想割断她的喉咙,可她说:‘住手!杀了我,你就得永远挂着这副恶魔的嘴脸,因为只有我知道怎么把它变回来。’就这样,她轻轻松松地逃出了别墅。我再也无法忍受看到那个地方,于是来到了沼泽地中。我一直都在找她,想换回自己的脸。”
  “她现在在哪里?”特赛问,与蒙面人伊塔相比,她的不幸简直算不上什么了。
  “明晚,我就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她。明晚是黑暗秘宴之夜——破晓之前献身于邪恶的夜晚。”
  “你要参加节庆?”
  “不是作为庆贺者——虽然在事实上,”伊塔的声音一沉,“不戴头巾时,我跟在场的那些东西是一路的,不会被发现。”
  特赛打了个寒战,退后靠着墙壁。伊塔见她这样,叹了口气。
  她冒出另一个念头。“经受过所有这些祸事之后,你仍然觉得这世上还有美吗?”
  “当然还有,”伊塔说,“看看荒原如何延伸,险峻决绝,又有绝妙的精细色彩。看看峭崖如何平地拔起,仿佛世界的脊梁。而你,”他望着她的面容,“你是超越了一切的美人。”
  “超过雅梵妮?”特赛问。当伊塔大声笑起来时,她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超过雅梵妮。”他向她保证。
  特赛的思绪滑到另外的方向。
  “说到雅梵妮,你想报复她吗?”
  “不。”伊塔答道,目光越过荒原。“报复是什么?我不关心这个。很快,当阳光熄灭,人们将看到永恒的黑夜,一切都会死去。而地球还背负着它的历史,它的废墟,背负着群山——一切都会陷入永远的黑暗。为什么要报复?”
  不一会儿后,他们走出小屋,在荒原上漫步。伊塔努力向特赛展示美的事物——斯考姆河缓缓流经青葱灌木,云彩映着黯淡阳光滑过峭崖岗,一只鸟展开双翼盘旋在广袤的莫达那沼泽之上。特赛竭力想让自己看到其中的美,但总也不成功,倒是一度激起了过去那种狂怒。但她渴望杀戮的欲念已经削减,冲动过后,她的表情也平静下来。
  于是他们继续信步走着,各自陷入沉思。他们观赏着日落的悲壮,看着白色的群星在苍天冉冉升起。
  “难道群星不美吗?”伊塔自黑头巾下轻声说,“它们的名字比人类更古老。”特赛在日落中只看到悲凉,觉得星星不过是微小的闪光排成毫无意义的形状,她没法回答。
  “肯定不会有比你我更不幸的人了。”她叹了口气。
  伊塔什么话也没说。两人沉默地继续前行。突然,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阴影中伏下。三只巨大的身影拍翅飞过。“黑蝠怪!”
  它们就在上空不远处飞动一一这种丑怪的东西翅膀扑动时“吱嘎”作响,像是生了锈的铰链。特赛瞥见了它们的硬皮身体,硕大弯钩的尖喙,枯槁的脸上毫无善意的双眼。她缩到伊塔身边。黑蝠怪飞过了森林。
  伊塔刺耳地大声笑起来。“你看到黑蝠怪都会吓得躲起来,而我却长了一张连黑蝠怪也会吓跑的脸。”
  第二天早上,他带她进了树林,她发现这些树与安贝隆的很相像。他们在下午早些时候回到了小屋,接着伊塔就埋头看书。
  “我不是术士,”他遗憾地对她说,“我只会几个简单的法术。不过,我会的这一点魔法或许能帮上忙,让我免受今晚的危险伤害。”
  “今晚?”特赛迷糊地问道,她已经忘记这件事了。
  “今晚是黑暗秘宴,我得去找雅梵妮。”
  “我跟你去,”特赛说,“我想看黑暗秘宴,还有雅梵妮。”
  伊塔向她保证,那番景象和声响会吓坏她,让她饱受折磨。特赛还是坚持要去,于是伊塔最终允许她跟着来。日落两个小时后,他们出发前往峭崖岗。
  越过石南丛,爬上层层叠叠的岩层,伊塔选了一条在黑暗中穿行的小路,特赛的窈窕身影追随于后。
  一道绝壁拦在他俩面前。绝壁往下直没入黑洞洞的裂谷,再扬起一段石阶,插进古道,消失在悬崖的顶端,下面就是莫达那沼泽,像一片漆黑的海面。
  伊塔示意特赛要特别当心。他们在两块高塔般的巨岩间隙溜过,隐没在暗影中,鸟瞰着下方的集会。
  他们看着由两堆篝火照亮的一个圆形剧场。正中间立着一块一人高的石台。火堆旁,石台边,有两个怪异的身形披着灰色的僧袍,汗涔涔地围着石台绕行,面目不清。
  特赛觉得不寒而栗。她疑惑地看了看伊塔。
  “连这样都是美的,”他轻声说,“古怪奇异,但却是一种引诱心神的景象。”特赛又往下望去,好像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点。
  出现了更多身着长袍的身形,在火堆前来回穿梭,特赛没注意到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庆祝显然已经开始了,前来庆祝的人们压抑着自己的兴奋。他们昂首阔步,穿进穿出,一会儿后,开始了某种喃喃的吟唱。
  穿梭和手势越来越狂热,那些遮遮掩掩的身形在石台周围聚得越来越近。现在有一个跳上石台,抖去了她的外袍——这是一个中年女巫,长着一张宽脸,光溜溜的身体又矮又胖。她心醉神迷,眼睛不住眨巴着,脸上各个部分被这没完没了的白痴动作带得一抖一抖的。她的嘴巴张开,舌头伸出,粗硬的黑发像一丛荆豆,在她脸侧左右摇摆。她在火光中扭动着某种淫荡的舞姿,向聚来的人群投去挑逗的眼波。台下放浪的人形越来越多,原来的吟唱高扬成某种邪恶的合唱,上空出现了黝黑的影子,悬停在半空中,给人带来一种不祥的感觉。
  众人一个个滑出长袍,现出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自钴山来的橙发女巫;阿斯科莱斯的丛林术士;遗忘之地的白胡子巫师,带着叽叽呱呱嚷个不停的小魅魔。披着华丽丝袍的是坎撒帕拉的王子达图尔·欧梅特,现已倒塌的默兰汀海湾航标灯塔就建在他的城市。另一个长着鳞片和大眼睛的家伙,是南方艾默里绵延山中的蜥蜴人。这边两个连体姑娘是萨坡尼德人,北方苔原民族的近亲。那边长着眯缝黑眼的,是从坍墙之地来的死灵法师。另一位蓝色头发、眼神迷蒙的女巫则住在悲伤回忆海岬,晚上在海滩捞取从海里出来的东西。
  台上长了满头粗硬黑发的矮胖女巫跳起摇荡胸部的淫荡舞蹈,周围的人越来越兴奋,纷纷扬起双手,扭动身体,做出种种淫邪的手势。
  只除了一个人之外——只有一个安静的人形仍裹在她的袍子里,她身姿曼妙地缓缓穿过狂欢喧闹的人群,一步步踏上台阶,外袍从身上滑落,雅梵妮就此现身。她薄雾般的贴身白袍紧束腰间,明净纯洁如撒落的盐末。闪亮的红发自她双肩垂落,宛如一道溪流,弯卷的丝丝缕缕地垂吊在胸前。她灰色的大眼睛盈盈漾动眼波,草莓般鲜润的嘴唇微微张开,她的目光扫过人群。他们叫喊,欢呼。雅梵妮带着不加掩饰的挑逗,开始扭动身体。
  雅梵妮跳起舞。她高扬双臂,摇摆挥落,纤细的雪白双腿带着身体回转不休……雅梵妮舞蹈着,脸上亮起无所顾忌的激情。从空中降下一个朦胧的形影,一个美丽的混血生物,他以某种怪异的拥抱姿势将自己的身体融入雅梵妮体内。台下的人群欢呼雀跃,投入彼此的怀抱滚作一堆,以同样古怪的姿势迅速结为一体。
  特赛在巨岩间观望着一切,心智经受着普通人无法忍受的强烈刺激。可是,因为某种奇怪的矛盾,这番景象和喧嚷也迷住了她,探入她扭曲的心灵,触动人性深处阴暗的情愫。伊塔垂首看向她,眼中燃烧着蓝色的火苗,而她回应他的是一个矛盾混乱的眼神。
  他退缩了,转过身去。最后,她望着下方放纵的欢宴——一场迷药带来的迷梦,火光中一群血肉狂野地堆叠起伏。一道刺眼的辉光朝上射出,空中不断变换的各种妖魅回应了一个信号。恶魔像欢快的鸟儿掠过空中,加入到这场狂乱中。特赛看到了一张又一张丑陋的面孔,每张脸都在烧灼她的神经,直到她觉得自己肯定会尖叫着死去——色迷迷的眼睛,鼓胀的面颊,扭曲的身形,尖鼻子的黑脸,凶暴的神情,扭曲着,跳跃着,蠕动着,全是邪魔之地吐出的污秽。其中一个的鼻子像一条折了三折的白色蠕虫,一张嘴根本是腐烂流脓的疮口,斑驳的面颊,漆黑的畸形前额,整个就是令人作呕望而生厌的东西。伊塔把它指给特赛看。她看到了,全身僵硬。“那张脸,”伊塔的话音低沉含混,“那张脸与我兜帽下的脸一模一样。”特赛看着他漆黑的蒙脸布,向后缩去。
  他无力地笑了,带着些苦涩……过了一会儿,特赛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伊塔。”
  他转身面对她,“嗯?”
  “我的心智有瑕疵。我憎恨所看到的一切。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恐惧。可是除了心智以外的我——我的鲜血、身体和灵魂——那是爱着你的我,爱着在这张面具下的你。”
  伊塔凝视着这张雪白的脸庞,“你怎么能在恨的时候爱?”
  “我对你的恨是对整个世界的恨;我对你的爱是从未对其他任何事物产生过的感情。”
  伊塔转过身。“我们真是奇怪的一对……”
  这场滥交,这场人与半人怪物的交合平静了下来。石台上出现了一个戴着尖锥黑帽的高个男子。他仰起头,朝天空大声喊出咒语,手臂在空中划出秘符。在他吟唱的时候,半空中一团摆动不定的巨影开始成形,那身形很高,比最高的树还高,比天空还高。它慢慢地凝出形状,绿色的雾气散了又聚,不久后,它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是个女子模糊的外形,美丽,肃穆,端庄。形影渐渐定型,闪动着某种不属于尘世的绿光。她有一头金发,白色的帽子箍在头上,样式来自已记不起是何时的往昔,连她的衣服式样也属于遥远的过去。
  唤出她的法师尖声大叫,雀跃不已,奚落辱骂响彻山间。
  “她是活的!”特赛惊恐地低声道,“她动了!
  她是谁?”
  “那是埃瑟迪亚,慈悲女神,来自某个太阳还是黄色的时代。”伊塔说。
  法师伸出一只手臂,从天空召来一道紫焰电火,打向模糊的绿影。女神恬静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在一旁观望的恶魔、女巫和亡灵术士,则高兴地叫了起来。石台上的法师再次伸出手臂,一道又一道紫焰电火从上空劈向被俘的女神。雷鸣伴随着火焰的欢呼和叫嚷,听着十分可怖。
  就在此刻,某个地方响起微弱但清晰的军号,切过这场欢腾。狂欢戛然而止,警铃大作。
  悦耳欢快的军号再次响起,声音愈发响亮,可对此地而言,军号声是这样格格不入。就在这时,一支绿衣兵团冲来,如泡沫涌过山岗,势不可挡地冲近。
  “瓦达兰!”石台上的法师大叫一声,埃瑟迪亚的绿色身形晃了晃,消失了。
  恐慌在这个邪恶剧场里散开。嘶哑的喊叫此起彼伏,昏沉的人体你推我搡,形影纷扬如云,腾空的恶魔高飞远走。几个术士斗胆上前,面对来袭的军团念诵火焰术、消解术和麻痹术,但对方有强效的反魔法防护,毫发无伤地纷纷跃入剧场,跳上石台。他们的长剑起起落落,劈斩砍杀,左刺右扎,毫不留情,无所顾忌。
  “正义使者瓦达兰的绿衣军团,”伊塔低声说,“看,他在那里!”他指向山脊顶峰一个黑衣人,那人一脸冷酷的满意神色望着山下的一切。
  恶魔们也没能逃脱。就在它们拍翅飞着穿行于夜色时,载着绿衣士兵的巨鸟自黑暗中急掠而下。他们携带的长管射出刺目的扇形电光,射程内的恶魔尖声痛号着一头栽落,在地面炸开,化作黑色灰烬。
  几个术士逃往峭崖,在阴影中躲躲闪闪。特赛和伊塔听到山下传来声声惨呼痛号。手忙脚乱攀上巨岩的,正是伊塔要找的人——雅梵妮。她的红发自轮廓分明的年轻面庞向后背淌去。伊塔跳出一步,逮住她,用一双强健的胳膊箍紧她。
  “过来。”他朝特赛叫道,挟紧挣扎不停的雅梵妮,躲在阴影里往山下走。
  最终走到下面的荒原时,远处的骚乱声已淡得听不清了。伊塔把挟着的女人放下,不再捂着她的嘴。
  雅梵妮这才看清抓住自己的是什么人。怒火从她脸上消褪,在夜色中还能见到她的一丝微笑。她一面用手指梳着自己长长的红发,理顺肩头的发结,一面瞧着伊塔。特赛在周围来回踱步,雅梵妮朝她投去妒忌的一瞥。
  她笑了起来,“这么说,伊塔,你对我没信心了,已经找了个新情人。”
  “她不是你这种人。”伊塔说。
  “赶她走,”雅梵妮说,“我会再次爱你的。还记得在白杨林间,在你别墅的台阶上,你第一次是怎么亲吻我的吗?”
  伊塔发出一阵短促的尖锐笑声。“我从你这里想得到的只有一件东西,就是我的脸。”
  雅梵妮嘲笑起他来。“你的脸?你现在这副模样有什么不妥吗?你最好适应它;不管怎么说,你以前的脸已经丢了。”
  “丢了?怎么会?”
  “用着那张脸的人今晚被绿衣军团炸飞了,也许克莱还会把他们活生生的脑子泡进酸水里!”
  伊塔的一双蓝眼睛望向峭崖。
  “所以,你的脸蛋已经成了灰烬,黑漆漆的灰。”雅梵妮还在絮絮叨叨,伊塔无名火起,一步上前,对着那张一副甜美模样——实则厚颜无耻的脸就是一拳。可是,雅梵妮飞快地往后退了一步。
  “当心,伊塔,免得我用魔法害你。你也许会变成瘸子,从此以后一蹦一跳,带着一个跟你这张脸相配的身体。而你漂亮的黑头发小妞会去找恶魔寻开心。”
  伊塔恢复了理性,站开,眼中燃烧着怒火。
  “我也有魔法,就算没有,我也能在你念出第一个字以前揍得你说不出话。”
  “哈,试试看。”雅梵妮一边挑衅一边躲开他,“我的咒语很短。”伊塔扑向她时,她念了个咒。伊塔的脚刚迈出一半就僵了,胳膊无力地落到身侧。他没了自主能力,所有意志都被刚才的吸榨魔法喝干了。
  但雅梵妮的姿势也一模一样地僵硬,灰眼睛呆滞地望着前方。只有特赛行动自如——特赛戴着潘德鲁姆的符记,它能将魔法反弹到施法者身上。
  她站在暗夜中,完全糊涂了,两个一动不动的人形,像梦游者一样站在她面前。她跑向伊塔,扯了扯他的胳膊。他看着她的眼神呆滞无神。“伊塔!你怎么了?”
  伊塔的神志已经被麻痹,不得不回答所有提问,遵从所有命令,于是,他回答了她的问题。
  “那个巫婆念了个咒语,让我没有自主能力。不给我下令,我就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
  “我该怎么办。我怎么才能救你?”沮丧的姑娘问道。虽然伊塔没有自主能力,但是他还保有自己的想法和感情。他可以告诉特赛她所问的事,除此之外再也不能做什么了。
  “你必须给我下令,一步步打败巫婆。”
  “可我怎么知道这些步骤?”“你提问,我会回答。”
  “那么,能不能命令你照自己的想法行动?”
  “能。”
  “那就照做吧;按伊塔自己的想法行动。”
  于是,在漆黑的夜色中,女巫雅梵妮的法术被轻松反制取消了。伊塔恢复了和平常一样的行动能力和自主能力。他朝动弹不得的雅梵妮走去。
  “现在你害怕我吗,女巫?”
  “怕,”雅梵妮说,“我非常怕你。”
  “你从我这里偷走的脸确实已经变成焦土了吗?”
  “你的脸在一个被炸死的恶魔的焦灰里。”
  那双蓝眼睛从兜帽的眼缝里直盯着她。
  “我怎么能恢复我的脸?”
  “需要非常强大的魔法,某种能影响过去的法力。你的脸如今只存在于过去。需要比我更强的魔法力,只有比地球上的巫师、比恶魔世界更强的法力才能办到。我只知道两个人有那么强大,可以改变历史。其中一个叫潘德鲁姆,住在某个五彩世界——”
  “安贝隆。”特赛轻声道。
  “——但是前往此地的咒语已经被遗忘。还有另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巫师,不懂魔法。想得回你的脸,你必须去找这两人中的一个。”雅梵妮停下不说了,伊塔的问题已经得到了答案。
  “最后那个是谁?”伊塔问。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在遥远得超乎想像的东方,有传说提到一个纯粹的人类种族,他们住在莫棱隆山脉东边,在坍墙之地另一面的海滨。他们建起的都市有高耸的尖塔,有低矮的玻璃穹项,那些人生活得非常满足。他们没有神,但不久后,他们觉得需要一个可以膜拜的神。于是,他们用黄金、玻璃和花岗岩建起了奢华的神殿,宽度跟斯考姆河流经肃穆墓群那一段一样宽,长度也一样,高度比北方的树林更高。这个正直的民族全数聚集在神殿中,齐心诵念一个有威力的祈祷,比划一个朝拜的手势。据传说,就这样,一个由人们的愿望造出的神祗被赋予了生命,他具有这些人的品性,是绝对公正的神。
  “都市最终倾颓,神殿也变成了瓦砾与碎片,人们消失了。但那个神还在,永远扎根在信徒膜拜他的地方。这个神拥有的力量超越了魔法。对于每个面对他的人,神的意愿和正义都会完成。邪恶的人要当心,因为面对神的人不会得到慈悲的怜悯。所以几乎没人敢在这个神前露面。”
  “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神,”伊塔的话中带着隐隐的喜悦,“我们三个,我们三个都将面正义的裁决。”
  他们穿过荒原,回到伊塔的小屋。他翻阅自己的书,想找到将他们三人传送到那个古代遗迹的办法。
  他白忙了一场,他没有这样的魔法可用。他转向雅梵妮。
  “你会什么能让我们去见那个古神的魔法吗?”
  “会。”
  “是什么魔法?”
  “我能从铁山召来三只会飞的怪兽。它们可以载我们。”
  伊塔尖锐地盯着雅梵妮雪白的脸。
  “他们要求什么回报?““他们杀掉所传送的人。”
  “啊,巫婆,”伊塔说,“即使你的意志中了麻药,你的回答不得不诚实,你还是打算谋害我们。”
  他居高临下地瞧着眼前这个有着艳丽红发和鲜润嘴唇的漂亮恶女,“我们怎么才能不受伤不出事地见到那个神?”
  “必须给飞兽设下禁令。”
  “把它们召来,”伊塔给她下令,“为它们设禁令,用你知道的所有巫法收服它们。”
  雅梵妮召来飞兽,怪兽们鼓动着皮质巨翼落下。
  她跟它们约法三章,确保安全,怪兽们大失所望,又是抱怨又是跺脚。
  三人骑了上去,这些怪物载着他们迅速飞越夜空,夜色已淡,接近凌晨。
  往东,再往东。黎明到来,昏暗的红日冉冉升往黑暗的天空。黑黢黢的莫棱隆山脉从下面掠过,雾茫茫的坍墙之地甩在了身后。往南是艾默里的沙漠,远古时的海底如今树木丛生;向北,则是莽莽林野。
  整个白天他们都在飞行,越过尘灰荒漠,干燥悬崖,大片群山。日落时分,他们缓缓下降,掠过一片碧绿的草地。
  前面闪动着海水的点点波光。长翅膀的怪物落在宽阔的海滨,雅梵妮命令它们就地待命,等着载他们三人回去。
  海滩和后面的林地见不到任何昔日繁华都市的痕迹。但是在半英里外的海水中,矗立着几根断裂的廊柱。
  “海水涌来,”伊塔悄声自语,“城市于是被遗弃了。”
  他涉水而去。海水平静无波,水很浅。特赛和雅梵妮跟在他后面。海水没至他们的腰部时,暮色降临,他们穿过了古神庙的廊柱。
  某种静穆的力量遍布此处,平静祥和,超凡入圣,有种无边的威能。
  伊塔站到古神庙正中。
  “昔日之神!”他喊道,“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否则我会用名字呼唤您。我们三人从遥远的西方来到这里,期待您的裁决。如果您已经听到,并愿意裁断我们每个人的罪罚,显迹吧!”
  空中传来咝咝低音:“我已听到,愿意裁断各人所得报应。”于是,每个人都看到了一个六臂金身的幻像,他神情安详,静静地坐在某个巨型庙堂的中殿。
  “我被剥夺了自己的面目,”伊塔说,“可否回复我的本来面目,由您裁断。”
  幻像中的神伸展开六条胳膊。
  “我已查过你的心神。公正将被回复。你可以除去面上头巾了。”伊塔慢慢地摘下头巾。他将手放到自己脸上,摸到的是自己本来的脸。
  特赛目瞪口呆地瞧着他。“伊塔!”她喘息道,“我的心完整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世界!”
  “来者诸人,公义已决。”那个咝咝作响的声音说。
  他们听到一声呻吟。两人转身看向雅梵妮。迷人的容颜,草莓般的芳唇,漂亮的肌肤都到哪里去了?她的鼻子是一个蜷成三截、蠕动不休的白色东西,她的嘴是个腐烂流脓的疮口。斑驳的面颊,突起的漆黑前额。原来的雅梵妮,只剩下那头垂落在她肩上的长长红发。
  他们慢慢地朝生有双翼的怪物走去。
  伊塔转向雅梵妮。“滚,”他下令道,“飞回你的巢穴。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让你自己从咒语中解脱。绝不要来烦扰我们,我有魔法可以向我示警,你若是靠近,就将你炸成碎片。”雅梵妮一言不发地骑上她那只漆黑的怪物,腾空而起,穿过夜色。
  伊塔转向特赛,牵起她的手。他低头凝视着她仰起的雪白小脸,看进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眸,双眼里闪烁的狂喜仿佛两簇火苗。他俯身吻了吻她的前额。接着,他俩手牵着手,走向焦躁地等着他们的坐骑,飞回了阿斯科莱斯。
《濒死的地球》作者:[美] 杰克·万斯
(本书)
说明:本书借用【云中孤雁】制作的模板
第四章 劫匪莱纳
  劫匪莱纳从阴暗的森林里走出,穿过幽暗的空地,步子轻盈欢快。他一路吹着口哨唱着歌,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他的指尖转着一件青铜制品——是个刻着有棱有角晦涩文字的小圈,已经褪色发黑。
  他碰上了天大的好运气,这才找到了它。当时它扣在一株古杉的根须上,把它拔出来后,他看到了环内侧的文字——刚硬有力的符号,无疑是某个强大的古代符记……最好把它拿去给某个法师检查检查,看其中是否附有魔法。
  莱纳撇了撇嘴。干他这一行时不时会碰上棘手的事。有的时候,好像所有活物都在合谋惹恼他。就拿今天早上那个商人来说吧——他快死的时候可真是吵闹啊!竟那么粗心大意地把血溅到莱纳鞋尖翘起的鞋子上!不过,莱纳心想,每件不愉快的事都会有所补偿,所以他才会在掘墓时找到这枚青铜环。
  莱纳的心情好了起来,纯粹的快乐让他放声大笑。他高兴得又蹦又跳。绿斗篷在他身后翻飞,帽子上的红羽毛忽闪忽闪……可是——莱纳放慢脚步——如果这枚圈环真有魔法的话,他一点都不清楚它的魔法力量是什么。
  经验,这种时候就是要靠经验!
  红艳艳的阳光白头顶的枝叶间泻下,他站在阳光中,检视着那只圈环,用指甲描画上面的文字。他眯起眼看过它的圆孔。瞧见的是一层模糊的轻烟,还是一道闪光?他把它拿到一臂之遥的地方。这个圈显然是个宝冠。他一把扯下帽子,把王冠戴到头上,转转金色的大眼睛,赞了自己几句……不对头。这东西滑到了他的耳朵上,斜着挡住了他的眼睛。一片漆黑。
  莱纳慌忙把它揪下来……就这么个青铜圈圈,才不过巴掌大小。怪事。
  他又试了试。它滑下他的脑袋,溜过他的肩膀。
  他的脑袋周围是一片奇异的与外界隔离的黑暗。他往下看时,只见那片黑暗随着下拉的铜圈向下滑去。
  慢慢滑下……青铜环现在缠在他的脚踝——莱纳突然觉得一阵惶恐,抓起饰环往上提起,掀过头顶。
  他再一次站在照着林中的金栗色阳光下,直眨巴眼睛。
  他在枝叶间看到一点闪动的蓝白和青白色。是个图克人,正骑在蜻蜒上,光芒在蜻蜒翅膀上跳动不停。
  莱纳大声叫他:“到这儿来,先生!来,先生!”
  图克人将坐骑降落在一根细枝上。“嗯,莱纳,你想怎样?”
  “现在瞧着,记下你看到的东西。”莱纳把饰环举过头顶,松手让它落到脚下,再把它捡起来。他看向嚼着一片树叶的图克人,“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莱纳从凡人眼中消失了——除了鞋尖的红色。其他地方成了空气。”
  “哈!”莱纳叫起来,“有意思!你见过这样的东西吗?”
  图克人漫不经心地问:“你有盐吗?我得弄点盐。”
  莱纳收起得意洋洋的笑脸,紧盯着图克人。
  “你给我带来了什么消息?”
  “三只厄妖杀了筑梦人弗洛金,弄破了他所有的梦泡泡。屋子上空被飞来飞去的碎片弄得五颜六色。”
  “一克。”
  “黄金之主坎代弗造了一艘十节高的魔木游艇,好参加船赛。船停在斯考姆河上,上面载满财宝。”
  “两克。”
  “一个叫莉丝的金发女巫搬到了塞泊草地。她很文静,而且非常漂亮。”
  “三克。”
  “够了。”图克人说完,倾身向前瞧着莱纳在一个小小的天平上称盐。莱纳把盐包起来,放进吊在蜻蜓长着花纹的胸腹两侧的几只小筐子里。那只小虫蓦地弹起,穿过林木的穹窿。
  莱纳又试了一次青铜环,这次将它完全越过脚面,从里面走过,再从身后的黑暗中将它拾起。多么了不起的藏身术!一个入口隐藏在洞里的洞穴!他把环放在地上,站进去,把它提起来兜过头,然后拎着这个小青铜圈进了森林。
  哈!到塞泊草地看漂亮的金发女巫去。
  莉丝的住处是用芦苇交错搭成的简陋小屋——低矮的屋顶,两扇圆窗加一个不算高的门。莱纳看到莉丝光着腿站在池塘里的水流中,忙着抓青蛙当晚饭。
  雪白的外裙紧紧贴在腿上,她就这么纹丝不动地站着,黑色的水面在她细瘦的双膝周围泛着涟漪。
  她比莱纳想像的还要漂亮得多,仿佛是弗洛金某个被糟蹋了的梦泡泡在这里的水上爆开,从而造出的美梦。她雪白细腻的肌肤泛起金色,秀发像是浓密润湿的黄金。她的眼眸跟莱纳的一样,是一双金色的大眼睛,不过她的两只眼睛离得稍远,微微吊起。
  莱纳大步上前,在岸边站得笔直。她大吃一惊,抬起头,丰润的双唇微微张开。
  “看啊,金发女巫,莱纳在此。他欢迎你来到塞泊,他向你奉上他的友谊,他的爱……”
  莉丝弯腰挖起一把岸边的烂泥,甩到他脸上。
  莱纳大声骂着最粗鲁的脏话,抹开眼前的泥浆,可是小屋的大门已经猛地关上了。
  莱纳几步走到门前,用拳头砸门。
  “开门露出你的巫婆脸,不然我就烧了屋子!”
  门开了,姑娘笑着望出来,“现在吗?”
  莱纳一进屋就朝姑娘扑去,但二十把细杆标枪戳了出来,二十个枪尖抵在他胸前。他刹住脚,挑起眉,嘴角不停地抽动着。“放下,兵器。”莉丝说。
  那些利器一下子不见了。“要你的命太容易了,”莉丝说,“想想就成。”
  莱纳皱起眉,摩挲着下巴,像是在盘算什么。
  “要知道,”他一副真心诚意的样子,“你做了多么不明智的事。对恐惧者来说,莱纳是令人恐惧的;、对渴望爱的人来说,莱纳是最可爱的。而你——”他的目光游过她绝佳的身材,“你像甜蜜的水果一样已经成熟,你渴望爱,会在爱情中闪亮,为爱颤抖。取悦莱纳,他将给予你激情。”
  “不,不行,”莉丝慢慢露出一丝微笑,“你太性急了。”
  莱纳惊讶地看着她,“是吗?”
  “我叫莉丝,”她说,“我正如你说的那样,时时为爱躁动、燃烧、沸腾。但某人还没有为我效劳之前,我不会让他做我的爱人。这个人必须勇敢、敏捷、机灵。”
  “那个人就是我。”莱纳说。他咬了咬嘴唇,“这一次搞得拖拖拉拉的,跟平常不一样。我讨厌优柔寡断。”他上前一步,“来吧,让我们——”
  她退开。“不,不。你忘了。你要如何为我效劳,如何赢得与我相爱的权利?”
  “荒唐!”莱纳大发雷霆,“看着我!看看我完美的身材,优美的体格和容貌,我的大眼睛和你的一样金光灿烂,我显而易见的意志与力量……该是你为我效劳。就凭这些,我应该拥有这种权利。”他坐到一张矮脚长椅上,“女人,拿酒来。”
  她摇摇头。“在我的小斗室之内,任何人都不能对我发号施令。在外面的塞泊草地上也许不同——但是在这里,在我的蓝色与红色的流苏问,凭着听我召唤的二十把利刃,你必须服从我……选择吧。或是起来走开,永不回头;或是同意为我效劳,完成一桩小小的任务,再回来得到我和我的所有激情。”
  莱纳直挺挺地坐着,僵住了。这金发女妖可真是个古怪的家伙。不过,她确实值得费点神,他会让她为自己的厚颜无耻付出代价。
  “那么好吧,”他殷勤地回应,“我会为你效劳。你想要什么?珠宝?我能用珍珠把你淹得喘不过气,让钻石的闪光耀花你的眼。我有两颗跟你的拳头一样大的祖母绿,它们像碧绿的海洋,如果你盯着看,会被永远困在它们竖直的绿色棱镜中,永生徘徊——”
  “不,不要珠宝——”
  “也许你想除掉一个敌人。啊,简单。莱纳会为你杀掉十个大男人。上前两步,一刀——就得了!”
  他朝她俯过身,“灵魂就会颤颤巍巍地脱离肉体飘然而起,像是蜜酒里的泡泡。”
  “不。我不想杀人。”
  他坐回去,皱起眉。“那么,你想要什么?”
  她走到屋里,拉开一幅帘子。帘幕往一旁展开,现出一张金色的织锦。上面绘着埋在两座陡峭山脉间的一道峡谷。宽阔的峡谷间,一道河流静静流淌,越过平静的山村,没入林中。河流是金色的,山脉是金色的,树木是金色的——变化多端,富丽绚烂,精巧细腻的金线宛若一幅色彩缤纷的风景画。可惜挂毯被从中间粗暴地撕成了两半。
  莱纳被迷住了,“妙,妙……”
  莉丝说起来:“它画的是阿丽万塔的魔法山谷。
  另一半被偷走了。让它回复原样,这就是我希望你能效劳的事。”
  “另一半在哪里?”莱纳追问,“谁是那个胆小鬼?”
  她紧盯着他,“你可曾听说过楚恩?躲不开的楚恩?”
  莱纳想了想,“没有。”
  “他偷走了我的一半织锦,挂在一个大理石厅堂中,这个大厅在凯茵北边的废墟里。”
  “哈!”莱纳咕哝。
  “那个大厅在私语之地后面,标记是一根倾斜的柱子,上面有凤凰和双头蜥蜴的圆形浮雕。”
  “我去。”莱纳答应下来。他站起身,“一天去凯茵,一天偷回织锦,一天回程。三天。”莉丝将他送到门口。“当心躲不开的楚恩。”她轻声说。
  莱纳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了,鲜红的羽毛在绿色的帽子上轻快地摇动。莉丝目送他走远,转身慢慢走近那幅金织锦。“金色的阿丽万塔,”她悄声低语,“我的心因为对你的渴望而哭泣……”
  跟它南方丰腴的姐妹斯考姆河相比,戴纳河是更为湍急狭窄的河流。斯考姆河沉醉在宽阔的溪谷中,遍野是紫艳的马兰,点缀着雪白或暗灰的城堡残迹,而戴纳河跻身于陡峭的峡谷,自林间断崖飞流直下。
  很久以前,一条古石板路曾顺着戴纳河蜿蜒延伸,如今曲折的河道已经扩张,侵上路面。沿着这条路前往凯茵的莱纳,有时不得不离开大道,绕行河岸,在荆棘与随风轻啸的风管草间穿行。
  红日滑过天宇,像一个老人爬向自己的临终床榻。它低垂在地平线上时,莱纳已奋力爬上玻菲隆断崖,俯瞰着白墙之城凯茵和远方碧蓝的桑瑞尔海湾。
  断崖正下方的市场区简直是一锅大杂烩:水果摊,生肉铺,有人卖泥滩上捡来的贝类,有人卖掺了水的酒。凯茵的人们安分守己地在摊铺间走动,买下口粮,随意提在手上,回到自己的石屋。
  市场区外是一排残破的廊柱,像一排烂牙——它们曾撑起一个由“疯王信恩”修建的离地两百米高的舞台;廊柱之后,一片月桂林中能看到富丽堂皇的宫殿穹顶,黄金王坎代弗在此统治凯茵;站在玻菲隆断崖上,目力所及的阿斯科莱斯的所有地方都归他管辖。
  此处的戴纳河已不再是清澈的水流,它灌入一张由水渠和地下管道结成的管网,最后渗过锈蚀的飞轮,融入桑瑞尔海湾。
  找一张过夜的床,莱纳想着,任务留到早上再说。
  他三步两步跳下曲曲弯弯的步阶,下山走进市场。他扮成一副正派人的模样。劫匪莱纳在凯茵可不是无名之辈,许多人对他的反感足以让他大触霉头。
  他心安理得地走在潘纳墙的阴影中,转进一条卵石铺地的狭窄街道。路两旁都是老旧的木屋,在落日余晖中映出泡了水的老树桩那种浓褐色。他沿路走到一个小广场,见到一块标有“法师客栈”的石牌。
  店主是个胖乎乎的小个子男人,眼神哀伤,鼻子的模样跟他的身材相衬,又小又圆。莱纳进来时,他正从炉子里往外拨灰。他直起身,跑到小店的柜台后。
  莱纳开口了:“一间房,空气要好,晚饭要有蘑菇、酒和牡蛎。”
  店主谦恭地一躬身。“好的。先生——您要怎么付账呢?”
  莱纳丢出一个今天早上刚刚到手的皮口袋。一闻到这种香气,店主快活地挑起眉毛。
  “丝柏树的嫩芽,从很远的地方带来的。”莱纳说。
  “太好了,太好了……您的房间,先生,还有您的晚餐马上就好。”
  莱纳吃东西的时候,屋里来了几个别的客人,坐到壁炉前喝起了酒,谈天声越来越响,讲的都是从前的法师和魔法昌盛的日子。
  “梵达尔大师知晓一门如今已被忘却的学问,”
  染了一头橙发的老人说,“他将黑线与白线绑上麻雀的腿,让它们飞往他所指的方向。麻雀们编织着魔法丝线,这些地方便会长出巨木,结满花果,或是稀罕烈酒的球茎。据说,他在珊拉之水的湖滨织出了广达森林。”
  “哈,”一个冷峻的男人接话,他穿着暗沉的蓝、棕、黑三色外衣,“这种事我也能办到。”他拿出一截绳子,抖开,绕了个圈,悄声念出一个词。法术的力量点着了绳索,把它变成一条又红又黄的火舌,贴着桌面舞动盘旋,前后摇动,直到那人挥出一个手势将它熄灭。
  “我也能办到。”说话人戴着头巾,黑袍上散缀着银环。他掏出一个小盘子放到桌上,往里撒了一撮炉灰。接下来,他拿出哨子吹了一记,于是从盘中扬起闪闪发光的尘埃,发散着棱镜折出的红、蓝、绿、黄的彩光。彩尘飘起一尺高,进出绚烂的闪光,每一粒都进出美丽的星形,每一粒都唱出一个元音——世上最清澈纯净的声音。微尘越来越少,法师吹出一记不同的哨音,尘粒又一次浮起,喷出绚烂的亮片。然后是第三次——变回又一片尘云。最后,那个法师收起哨子,擦净盘子,塞回衣内,不声不响地坐下。
  其他法师涌上前来献艺,桌面上很快便奇景如云,接连不断的法术让桌子晃个没完。有人亮出九种从未见过的颜色,其迷人与亮泽是语言难以形容的;有人在店主的脑门上弄出一张嘴,大声斥骂众人,让店主尴尬不已,因为用的正是他的声音;有人拿出一个绿色玻璃瓶,里面有只魔鬼在往外张望,做着鬼脸;还有人拿出一个纯水晶的小球,能照主人的命令来回滚动,它的主人说,这是传说中的桑卡弗林大师的耳环。
  莱纳留心地观察着一切,看到瓶魔时窃笑了一阵,后来则企图从某人手里把听从命令的水晶骗来,不过没能得手。
  莱纳抱怨着世人的铁石心肠,但戴着那只水晶耳环的术士仍然无动于衷,甚至在莱纳亮出十二包稀有香料时,他还是不肯拿自己的小玩意儿来交换。
  莱纳求他:“我只想讨莉丝女巫欢心。”
  “那就拿你的香料去讨她欢心吧。”
  莱纳把话挑明了,“老实说,她只有一个愿望,要我从躲不开的楚恩那里偷回一块织锦。”
  他看到了一张又一张忽然阴沉下来的脸。
  “怎么突然这么正经?嘿,老板,上酒!”
  戴耳环的术士说:“就算地上的酒水淹到脚踝,而且用的是坦维卡的醇正红酒,那个名字带来的沉重印记仍然会在空中飘荡。”
  “哈,”莱纳大声笑起来,“只要有一滴那种酒滑过你的嘴,酒香就会抹去所有的记忆。”
  “看他的眼睛,”传来一句耳语,“那么大,还是金色的。”
  “而且发现东西很快,”莱纳接他的话,“这双腿——跑得很快,轻快得像落在波涛上的星光。这双胳膊——出刀很快。还有我的魔法——能给我一个藏身处,避过所有的搜查。”他拿起杯子灌了口酒。
  “瞧着。这是古时候留下的魔法。”他把青铜环高举过头,从中穿过,在黑暗中拾起它。他估摸着隐身的时间已经足够时,从里面走了出来。
  炉火还挺明亮,店主站在他的柜台后,拿着莱纳的酒。扎成一堆的法师却已经没了踪影。
  莱纳困惑地四下张望。“我那些会法术的朋友们哪里去了?”
  店主扭过头,“他们回房了;你说的名字压迫着他们的心。”
  莱纳皱起眉,默不作声地喝酒。
  第二天早上,他离开旅馆,东拐西绕进了老城区——一片灰色荒野,尽是圮倾梁柱、风化沙岩和残墙断碑,层叠的石板上长满锈色藓衣。蜥蜴、蛇和虫子在墟迹中爬行,除此之外,看不见其他任何生命。
  莱纳在瓦砾间择路穿行,险些绊到一具尸体上——一具年轻人的尸身,空洞的眼窝瞪着苍天。
  莱纳发觉有人。他往后跳开,剑抽出了一半。原来是个驼背的老人,正瞅着他。老人的话音虚弱无力,颤个不停,“你在老城区里想找什么?”
  莱纳收回剑,“我在找私语之地。或许你能给我指路。”
  一声低哑的哀叹从老人喉问逸出:“又一个?又一个?什么时候才算完哪?……”他指着那具尸体,“这人昨天来找私语之地。他想从躲不开的楚恩那里偷东西。现在看看他。”他转过身,“跟我来。”他消失在一堆石块后。
  莱纳跟在后面。老人站到另一具眼窝空荡荡血淋淋的尸体旁。“这一个是四天前来的,遇上了躲不开的楚恩……那边的拱门后面,无声无息地躺着一个厉害的战士,盔甲上还镂着花。还有那里一一那里——”他指向一个又一个地点,“还有那里——那里——像一堆被碾碎的苍蝇。”
  他两眼含泪,悲伤地回过头看着莱纳。“回去吧,年轻人,回去吧——免得你的尸首躺在这儿,裹着绿斗篷在石板上烂掉。”
  莱纳抽出剑挥舞了一下,“我是劫匪莱纳,能让得罪我的人心惊胆颤。私语之地在哪儿?”
  “如果你非知道不可,”老人说,“它就在折断的方尖塔后面。但你是在寻找危险。”
  “我是劫匪莱纳。我能把危险带到我去的地方。”
  莱纳大步走开时,老人像风化的雕像般伫立原地。
  莱纳跟自己嘀咕起来:如果这老人是楚恩派出来的,这时候已经上路去告密了吧?……最好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他跳上一道竖得挺高的楣梁,跑回去伏在跟老头分道扬镳的地方。
  老头走来了,一边撑着拐杖,一边喃喃自语。莱纳扔下一块跟他的脑袋一般大的花岗岩。重击声,惨叫声,咽气声——然后,莱纳继续赶路。
  他大摇大摆地走过折断的方尖塔,进了宽敞的院子——私语之地。正对面是一条又长又宽的廊厅,一根歪斜廊柱上有硕大的黑色圆形浮雕,很是显眼,浮雕的图案是一只凤凰和一只双头蜥蜴。
  莱纳隐在一片墙影中,像匹狼一样观察周围,任何动静都会引起他的警觉。
  万籁俱寂。阳光往废墟上投落凄凉的辉光。环顾四周,眼睛能看到的只有断裂的石块,只有被千百场雨水冲刷过的荒地。到目前为止,有人的感觉已经消失,只有石头陪伴着自然界的泥土。
  太阳越过深蓝的天空。莱纳从他占据的藏身地偷偷溜出,在大厅内绕行一圈。没有任何动静。
  他从后面接近房子,把耳朵贴向石头墙面。死寂,没有任何声音。他绕到侧面,上下左右到处察看,见到墙上有个裂口,莱纳眯起眼往里瞧。厅里后墙上挂着半幅织锦,其他地方则空空荡荡。
  莱纳上看下看,左瞧右瞧。什么都看不到。他继续沿着厅墙绕过去。
  他找到又一个裂口,再往里瞧。后墙上除了挂着金织锦,没别的,左旁右侧都没东西,没见到什么,也没听到什么。
  莱纳往前走到厅堂前方,望向屋檐:只有静如死灰的沉寂。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厅里。无遮无拦,空空如也,只有那块金织锦。
  莱纳迈着大步,轻盈地走进厅堂。他在屋子正中站定。阳光从各个方向落到他身上,惟独后墙不曾透入阳光。厅里有十几个开口可以逃出去,这里除了自己雷鸣般的心跳,没有其他声音。他上前两步。织锦触手可及。
  他一步上前,从墙上一把扯下织锦。
  织锦后面是躲不开的楚恩。
  莱纳放声尖叫。他转过身,两腿发麻,像灌了铅,仿佛是在噩梦里,怎么都迈不动。
  楚恩跳出墙面,朝他追去。他黑亮的后背上披了件丝袍,上面缀着一个个眼珠子。
  莱纳跑得飞快。跳跃,腾身,脚尖几乎没有碰到地面。出厅堂,过广场,奔进满是残破石像和倾颓石柱的荒野。后面跟着楚恩,像条猎狗紧追不放。
  莱纳蹿过墙头,跃过深沟,落进水花四溅的喷水池。楚恩跟在后面。
  莱纳扎入窄巷,攀上垃圾堆,翻上屋顶,跳进小院。楚恩跟在后面。
  莱纳奔进一条宽敞的大道,几株低矮的老柏树在路边排列成行,他听到楚恩撵着他后脚追来。他拐进一道拱门,将青铜环举过头顶,往下套过脚。他走出环圈,在黑暗中拾起它。这是他的避难所。他孤身一人待在漆黑的魔法空间,从凡胎肉眼中隐没,不为人知。沉默渐渐滋长,周遭一片死寂……
  他发觉身后一记漾动,传来一缕轻风。耳边有个声音在说:“我是楚恩,躲不开的人……”
  莉丝坐在烛光边的睡椅上,用青蛙皮缝一顶帽子。小屋的门已闩好,窗户也已关紧。屋外的塞泊草地上盘踞着黑暗。
  她的门上一阵搔刮响动,门锁被推动时“咔嗒”响了一声。莉丝浑身僵直,瞪着房门。
  一个声音传来:“今晚,莉丝,今晚给你两条明亮的长线。给两条,因为那双眼睛又亮又大,金光灿灿……”
  莉丝坐着一动不动。她等了一个小时,然后爬到门边听着动静。有人在的感觉消失了。附近有只青蛙叫了起来。
  她把门打开一点,一拿到那两根线就关上了门。
  她跑向金织锦,将丝线埋入杂乱的毛边。
  她凝视着那片金色山谷,思念着阿丽万塔,泪水模糊了平缓的河流,模糊了静谧的金色森林。
  “织锦慢慢变宽了……总有一天可以完成,可以回家……”
《濒死的地球》作者:[美] 杰克·万斯
(本书)
说明:本书借用【云中孤雁】制作的模板
第五章 钨兰·铎尔
  黄金王子坎代弗急切地对他的侄子钨兰·铎尔说:“有一点必须明确:新得到的器物和新学到的知识应由我们两人分享。”
  钨兰·铎尔是个瘦削的年轻人,肤色苍白,头发、眼睛、眉毛黑如点漆,他苦笑道:“但却是由我前往那片被人遗忘的水域,由我靠自己的力量打败海怪的。”
  坎代弗往后靠进软垫,用一块镶有金属框的玉雕轻轻拍着自己的鼻子。
  “是我使得这次冒险可以实行。进一步说,我已经是个成功的法师,知识的增加只不过增强我的技艺。而你,连个新手都算不上,将要得到的知识可以让你跻身阿斯科莱斯的法师之列。比起你眼下一无是处的状况,这可是进了一大步。从这个角度看,我的所得少,你的所得多。”
  钨兰·铎尔做了个鬼脸。“你说得对,我只觉得‘一无是处’这个词用得不太合适。我知道梵达尔的冰寒咒,是个训练有素的剑术行家,在德拉法西亚八国里排得上名,就像……”
  “呸!”坎代弗嗤之以鼻,“软弱懦夫索然无味的怪癖,浪费生命。装模作样的杀人,纵情声色,花天酒地。等到了地球的最后时刻,你们没有一个能走出凯茵一英里地以外。”
  钨兰·铎尔闭嘴了,没有提起无人不知黄金王子坎代弗很能享受美酒香醇、床第之欢和饕餮之趣的事实,也不说他旅行的最远距离就是从王宫到斯考姆河上的游艇这段路。
  坎代弗对钨兰·铎尔的沉默很满意,于是拿出一个象牙盒。“就是这样。如果我们达成一致,我将知会你相关消息。”
  钨兰·铎兰点头,“达成一致。”
  坎代弗说下去: “这件任务要派你去已陨落的城市安普理达弗。”他眼角的余光盯着钨兰·铎尔,后者神情自若。
  “我从没见过那城市,”坎代弗继续说,“第九任国王玻理纳认为,它是欧来克尼诸城的最后一座,坐落在默兰汀海湾北部的一个岛上。”他打开盒子,“这个传说是我在一捆古代卷轴里找到的——是个诗人的遗嘱,他在洛戈尔·多美东弗死后,逃到了安普理达弗。他们最后的伟大领导人是一个强有力的法师,在百科全书中被提到过四十三次……
  坎代弗拿出一个发出脆响的卷轴,把它打开,念起来:“安普理达弗如今已经陨落。我的同胞已经抛弃力量与纪录的原则,仅仅关心迷信与神学。口舌之争永无休止:是潘修严守戒律,卡兹达颓废堕落;还是卡兹达至美至善,潘修邪恶到骨髓?“这些问题以烈焰与铁血为手段进行论辩,那些回忆让我痛心疾首;如今我听任安普理达弗走向必然到来的衰败,迁往梅尔—帕鲁萨斯淳朴的山谷,我将在那里度过自己火蝇般短暂的一生。
  “我曾经了解从前的安普理达弗,曾经见过高塔闪耀辉煌灯火,亮光直射夜空,可与太阳媲美。那时的安普理达弗美丽怡人——啊,一想到从前我就心痛。塞米尔藤蔓从千百个悬吊的花园中泻落,三条运河中的水流如沃尔石一般青翠。金属车辆碾过街道,金属飞船云集空中,像围着蜂巢的蜂群一般稠密——作为奇迹中的奇迹,我们已经开发出喷射火焰对抗地球重力的技术……但在自己的一生中,我看到了人心的淡漠。过多的蜂蜜使味觉麻木,过量的饮酒让大脑昏沉,过度的便利生活吞噬了人的力量。光明、温暖、食物、饮水,众人予取予求,只需花费最少的代价就能获得。所以,安普理达弗的人们从劳作中解脱了,将越来越多的注意力投入到时尚、诡异和玄虚的东西上去。
  “在我还能想得起的时间里,洛戈尔·多美东弗统治着这座城市。他知道各个时代的传说,了解火与光、重力与反重力的秘密,通晓超物理计算、数学与植物学的学识。尽管如此博学,他的统治却不切实际,没有看到安普理达弗已经腐化的灵魂。他把看到的软弱和冷漠都归咎于缺乏教育。在临终前几年,他还在发明某种大型机器,将人们从所有的劳动中解脱出来,以为人们从此会将所有的闲遐用于反思和自我克制。
  “洛戈尔·多美东弗致力于他的巨作时,城市土崩瓦解,坠入动荡骚乱——一场畸形宗教狂热引发的后果。
  “潘修与卡兹达两个教派的对立早已有之,但神甫之外的人极少留意两派间的争辩。突然间,这两种宗教变得流行起来,人们蜂拥崇拜这一个或是那一个神。早就彼此妒忌对抗的神甫们因为己方增加了新生力量而欣欣然起来,他们劝说皈依者投入狂热的宗教战争。摩擦加剧,情绪激化,出现了骚乱与暴力事件。终于,灾祸在某天到来,一颗石头打中洛戈尔·多美东弗,把他从阳台上砸了下来。
  “洛戈尔·多美东弗从此落下残疾,大伤元气。
  但他并没有死。他完成了他的秘密装置,将它们遍布整个城市的动脉管道,然后躺下等着死亡。他给新机器发了命令,于是第二天早上安普理达弗城醒来时,人们发现城里没有电力,也没有灯光,食品制造厂悄无声息,水道也改变了方向。
  “他们惶恐地去见洛戈尔·多美东弗,可是他说:‘我一直忽视了你们的颓废和怪诞,如今我轻视你们,你们让我伤透了心!’“‘可是城市在死去!种族在灭亡!’他们哭叫。
  “‘你们必须自己救自己,’洛戈尔·多美东弗对他们说,‘你们不理睬从前传下的智慧,懒得不肯学习,只从宗教里寻求轻易得到的满足感,而不是有骨气地面对世界。我已下定决心要让你们吃点苦头,希望这对你们有好处。’“他召来潘修和卡兹达两派对抗的神甫,给各人一块透明的金属片。
  “‘单个的金属片没有用,放在一起才能读到一条讯息。看到这条讯息的人将得到掌握从前学问的钥匙,将行使我原本为自己备下的力量。现在走吧,我要死了。’“两个神甫彼此怒目相向,各奔东西,召来追随者,由此爆发了一场浩大的战争。
  “洛戈尔·多美东弗的遗体从未为人所见,有人说,他的遗骸仍躺在那个城市下面的通道中。金属片藏在两个对立的神殿里——夜里谋杀横行,白天饿殍遍地。许多人逃往大陆,如今我追随着他们离开安普理达弗,这个种族最后的家园。我在浏山的山坡上造了一间木屋,决定在梅尔—帕鲁萨斯山谷渡过余生。”
  坎代弗卷起卷轴收回盒里。“你的任务,”他对钨兰·铎尔说,“就是去安普理达弗,发掘洛戈尔·多美东弗的魔法。”
  钨兰·铎尔若有所思,“已经过去很久了……几千年……”
  “正是。”坎代弗道,“然而,没有任何已编录的历史资料进一步提到洛戈尔·多美东弗的事情,由此,我认定洛戈尔的知识财富仍然埋藏在古代的安普理达弗城,等待着后人发掘。”
  三个星期以来,钨兰·铎尔一直在无尽的大海上航行。太阳像一团血球,自地平线升起,滑过天空,除了轻风吹拂和钨兰·铎尔的船留下的尾迹之外,海面风平浪静。
  接着就是日落时分,夕阳最后悲伤地扫一眼世界,然后是紫色的晚霞,然后是夜晚。古老的星辰散布天宇,钨兰·铎尔身后的船行尾迹闪着鬼魅般的白色。他观望着水面升降起伏,孤零零地驶在幽暗的海面上。
  三个星期以来,钨兰·铎尔航行在默兰汀海湾,向北,向西。有天早上,他的右舷是海岸地区的幽影,左舷是一座岛屿的朦胧暗影。大雾之中,他险些迷失了方向。前方漂来一只难看的驳船,靠一张芦苇编的方帆慢腾腾地航行。
  钨兰·铎尔改变航线与它并行,看到船上两个穿粗布绿衣裳的人在打鱼。他们长着麦黄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满脸麻木茫然的神情。
  钨兰·铎尔降下船帆,攀上驳船。船上的渔民既没动弹也没说话。
  钨兰·铎尔开口了: “你们似乎不习惯看到人。”
  年长的男子突然紧张地念诵起什么,钨兰·铎尔听出那是驱魔避邪的咒语。
  他大声笑起来,“为什么要骂我呢?我是跟你一样的人类。”
  年轻人用很重的口音说起来:“我们认为你是个恶魔。一来我们这族没人长着夜晚一样黑的头发和眼睛;二来潘修的教诲认为不存在其他人类。既然你不是个人,就肯定是个魔。”
  年长者压低声音说:“闭上嘴,别说话。他会诅咒你的声音……”
  “你们错了,我向你们保证。”钨兰·铎尔客气地回答,“你们两人有谁亲眼见过恶魔吗?”
  “除了冈斯,没见过别的。”
  “我像冈斯吗?”
  “完全不像。”年长者承认。他的同伴指着钨兰·铎尔的红衣绿裤。“他显然是个抢匪,瞧他衣裳的颜色。”
  钨兰·铎尔说:“不,我不是抢匪,也不是恶魔。我只是一个人类……”
  “除了绿族人,再没别的人类了——潘修是这么说的。”
  钨兰·铎尔仰天大笑,“地球是一片荒野废墟,确实如此,但仍然还有许多人四处旅行……告诉我,安普理达弗城就在前面那座岛上吗?”
  年轻人点点头。
  “你们住在那里?”
  年轻人再次点头。
  钨兰·铎尔不自在地说:“我以为安普理达弗是片荒地——为人遗忘,荒无人烟。”
  年轻人露出一副狡黠的神情,问道:“你要在安普理达弗找什么?”
  钨兰·铎尔想,我要说说金属片的事,看他们反应如何,这样才能弄清有没有人知道金属片的事;如果有,他们又是怎么看待它的。于是他开口道:“我航行了三个星期,要找到安普理达弗,调查某种传说中的金属片。”
  “啊,”年长者说,“那些金属片!那么他确实是个抢匪。我现在看清楚了,瞧他的绿裤子。是帮助绿族人的抢匪……”
  钨兰·铎尔以为这样认定他的身份会带来对他的敌意,结果他吃惊地发现,两人脸上的表情缓和多了,像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难题。非常好,他想,如果他们是这么看的,那就随它去吧。
  年轻人想知道得更清楚些。“你就是来找那个的吗,黑发人?”
  钨兰·铎尔回答得很谨慎:“我还没有定下计划。”
  “但你穿红衣服!那是抢匪才穿的!”
  这种思维方式真是够混乱的,钨兰·铎尔想。像有一块巨石塞住了他们思考的河流,把水流弄得四散喷溅。于是,他回答说:“我们那里,想穿什么颜色就穿什么颜色。”
  年长者急忙接话:“可你穿绿裤子,显然你决定要为绿族人抢东西。”
  钨兰·铎尔耸了耸肩,觉得那块大石把对方的智慧水道塞得死死的。“随你的便……那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了,没有其他人。”年长者回答,“我们是安普理达弗的绿族人。”“那么——劫匪朝谁打劫呢?”
  年轻人不安地动了动,回到正题上。
  “抢匪会洗劫恶魔卡兹达的殿庙废墟,找洛戈尔·多美东弗那块已经不见的金属片。”
  “这么说,”钨兰·铎尔讲,“我或许算个抢匪。”
  “是帮助绿族人的。”年长者斜了他一眼。
  “够了,够了,”另一个说,“太阳过了天顶。
  我们最好往回走。”
  “好,好。”年长者忽然来了精神,“太阳落下了。”
  年轻人看向钨兰·铎尔。“如果你打算去抢劫,最好跟我们一起走。”
  钨兰·铎尔在驳船上系了根绳子,把自己的帆升到桅杆上,三人调转船头往岸边驶去。
  映着午后阳光的海浪拍打着林木繁茂的小岛,景致非常迷人。转过东边的海岬后,安普理达弗就在眼前了。
  一排低矮的屋子面朝海港,后面是高耸的塔楼。
  钨兰·铎尔从未想过这世上竟会有这样的高楼——金属塔尖耸入云端,映射着落日的光辉。这样的城市属于过去的传说,属于地球的年轻时代,属于流逝在时光中的迷梦。
  钨兰·铎尔悄悄打量着驳船,打量着两个渔民粗糙的绿色衣衫。他们是乡下人吗?如果他像现在这样走进一个繁华城市,会不会沦为他人的笑柄?他不安地背过身,咬着嘴唇。照坎代弗所说的,安普理达弗应该是个残桓断柱的瓦砾堆,就像凯茵旁边的旧城……
  夕阳落到水面,钨兰·铎尔惊愕地注意到高塔底下的瓦砾:那里才是他意料中的景象,正如坎代弗所预想的那般荒凉。奇怪的是,这番现实瑰丽异常,更显出安普理达弗旧日丰碑的高贵。
  风力变缓,两条船的速度慢了下来。两个渔民露出焦急的神色,小声交谈了几句,调整风帆加快航速。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驶入堤岸,紫色的霞光已经横过城邦,高塔变成了硕大的孤岩。
  他们在暮色中将缆绳系到岸边的木栓上,把船停在其他或绿或灰的驳船之间。
  钨兰·铎尔跳上码头。“等会儿,”年轻人盯着钨兰·铎尔红色的衣裳,“穿成那样不合适,哪怕是在夜里。”他在一个箱子里翻找了一阵,拿出一件绿色斗篷,破破烂烂的,还有一股鱼腥味儿。“穿上这个,把帽子拉下来盖住你的黑头发……”
  钨兰·铎尔照办了,偷偷扮了个嫌弃这东西的苦相。他问道:“我今晚能在哪里吃饭睡觉?安普理达弗有客栈或旅馆吗?”
  年轻人冷淡地答说:“你可以在我家走道里过夜。”
  渔民们把今天的收获甩上肩,上了码头,紧张地朝那片瓦砾东瞧西望。
  “你觉得不安。”钨兰·铎尔观察着他的表情。
  “对,”年轻人说,“晚上会有冈斯在街上游荡。”
  “冈斯是什么?”
  “恶魔。”
  “有许多不同种类的恶魔,”钨兰·铎尔语调轻松地说,“这些算哪一类?”
  “它们像长得模样可怕的人。有特别长的胳膊,会抓住撕裂……”
  “啊呀!”钨兰·铎尔嘀咕了一声,摸向剑柄,“为什么你们容忍这种东西在屋外晃荡?”
  “我们伤不了它们。它们既凶残又强壮——幸亏不太灵活。运气好又当心点的话……”
  这下子,钨兰·铎尔瞧着瓦砾堆的神情也跟渔民们一样小心翼翼。这些人熟悉这片地方的危险,在深入了解这里之前最好听他们的劝告。
  三人在一片墟迹间穿行,走入一条幽谷似的街巷,两旁的高塔挡住夕照余晖,投下幢幢黑影,漫出层层阴霾。
  简直死气沉沉!钨兰·铎尔这么想着。这片地方笼罩在尘封的死亡柩衣之下。从前熙熙攘攘的安普理达弗在哪里?死者的尘埃和最后的呼吸混在海水中,包围着还活在地球上的其他男男女女。
  钨兰·铎尔和两个渔民走下大街,小小的人影在梦幻般的都市中飘移,钨兰·铎尔冷静地左顾右盼……黄金王子坎代弗说得对,安普理达弗确确实实是古迹。一扇扇窗户彰显着一片片漆黑,水泥遍布裂缝,阳台摇摇晃晃地吊着,层层街台上堆积着灰土尘埃。瓦砾残片积满大街小巷——要么是倒塌廊柱的碎石块,要么是破烂变形的金属渣。
  但是,在建造者用了不受时光影响的材料与永不停息的动力的地方,安普理达弗仍在延续着某种诡谲不灭的生命。某种黝黑发亮的带状物像水流一般在街道两边流淌——两边慢,中间快。讲求实际的渔民们踏上这条黑带,钨兰·铎尔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们走上速度较快的中间部分。“安普理达弗的路居然像河一样流动,”他说,“你们把我叫做魔鬼;照我看,事情正相反。”
  “这不是魔法,”年轻人立即反驳,“安普理达弗的路就是这个样子。”
  街边不时会出现十英尺高的石砌门廊,好像是通往街道下方的坡道入口。
  “下面是什么?”钨兰·铎尔问。
  渔民耸耸肩。“那些门关得很紧。没人进去过。
  传说那是洛戈尔·多美东弗最后的作品。”
  钨兰·铎尔没有进一步发问,只是观察着渔民们越来越紧张的神色。受他们的忧虑感染,他一直把手搭在剑上。
  “安普理达弗的这一片地方没人住。”年长的渔民哑着声音悄悄告诉他,“这里比你想的还要古老,有鬼怪出没。”
  大街通到中心广场,一座座高塔就在他们面前。
  滑动的步道渐渐停下,就像水流进了池塘。钨兰·铎尔头一回在这里看到了人造光一一有某个明亮的光球,吊在环形的金属撑架上。
  灯光中,钨兰·铎尔见一个穿灰外衣的年轻人跑过广场……废墟中有动静,渔民们倒吸一口气,伏下了身。某个尸灰色的东西跳到光亮处。它垂下的长胳膊疙疙瘩瘩的,腿上是脏兮兮的皮毛。霉白色的尖脑袋上瞪着一双硕大的眼睛,两根獠牙悬在下颚突出的嘴外边。它扑向穿灰袍的人,抓起他塞到胳膊下,然后转过身,投给钨兰·铎尔和渔民一个不怀好意的得胜眼神。现在他们看清了,被抓的原来是个女子……
  钨兰·铎尔拔出了剑。“别,别动!”年长的渔民低声说,“冈斯会走开的!”
  “但它抓了个女人!我们得救她!”
  “冈斯谁也没抓。”渔民扣住钨兰·铎尔的肩膀。
  “你瞎了吗,老兄?”钨兰·铎尔叫道。
  “安普理达弗除了绿族没有其他人。”年轻人说,“待着别动。”
  钨兰·铎尔犹豫了。难道说穿灰衣服的女人是个鬼魂么?如果是,为什么他们不说得明白些?冈斯大摇大摆地走向一座有黑色破拱门的高楼。
  钨兰·铎尔跑过古城安普理达弗的白色广场。
  怪物拧过身,冲他挥出满是瘤结的巨臂,这条有一人高的胳膊末端在一丛白毛里支出了几根手指。钨兰·铎尔挥剑狠劲一劈,冈斯的前臂顿时血肉模糊,骨渣飞溅。
  钨兰·铎尔向后一跳,避开喷溅的血浆,低头闪开另一条扫过的巨臂。他再次出击,又是狠劲一砍,另一条胳膊也松软垂落。接着他一跃上前,将剑刃扎进怪物的眼中,直插脑颅。
  剧痛之下,怪兽在广场四下跳蹿,发狂地不停蹦跳,然后死了。
  钨兰·铎尔气喘吁吁,克制着反胃的感觉,低头看向瞪大了眼睛的女子。她虚弱地站起身。他伸手扶稳她,发现她很年轻,身材窈窕,一头及肩的棕发随意披散。她的面庞美丽动人——钨兰·铎尔想着——坦白直率,目光清澈,天真无邪。
  她看来没注意到他,但还是侧过身,用灰袍裹住了自己。钨兰·铎尔开始担心她被吓坏了。他走上前盯住她的脸。
  “你没事吧?怪物有没有伤着你?”
  她满脸惊恐,似乎把钨兰·铎尔看成了又一个冈斯。她的目光掠过他的绿色斗篷,迅速扫过他的脸,他的黑色头发。“你……是什么人?”她轻声问。
  “一个陌生人。”钨兰·铎尔答道,“不懂安普理达弗的行事方式的陌生人。”他左顾右盼想找到那两个渔民,他们早就不见了。
  “陌生人?”姑娘反问,“可是卡兹达祷文说,冈斯已经把安普理达弗灰族人以外的人全杀光了。”
  “卡兹达和潘修一样没说实话。”钨兰·铎尔指出,“这世上还有很多人。”
  “我必须相信你。”姑娘说,“你在说话,你的确存在——这很清楚。”
  钨兰·铎尔注意到她的目光一直避开绿斗篷。它尽是臭鱼腥味,于是,他干脆扯下它丢到一边。
  她瞧见了他的红衣服。“一个抢匪……”
  “不,不,不!”钨兰·铎尔解释说,“老实说,我觉得这种谈论颜色的话真无聊。我是凯茵的钨兰·铎尔,黄金王子坎代弗的侄子,任务是来找洛戈尔·多美东弗的金属片。”
  姑娘惨然一笑。“抢匪都这样,都穿红色。每个人都跟他们做对,因为他们穿红色,人人都知道他们要么是灰族人,要么……”
  “要么什么?”
  她看起来有些困惑,像是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
  “鬼魂?恶魔?反正是安普理达弗上奇怪的灵异现象。”
  “所以无法解释,也不需要解释。”钨兰·铎尔道。他瞥了一眼广场,“如果你愿意,我送你回家;也许能找到一个可以过夜的角落。”
  她说:“我欠你一条命,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
  可我不敢带你回我住的地方。”她的目光从他的上身滑到他绿色的裤子上,然后转开。“会引来混乱,没完没了地解释……”
  钨兰·铎尔问道:“这么说,你有同居的伴侣?”
  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在古城安普理达弗的阴影里,她竟抛给他这样奇特的媚眼,独特的挑逗。穿着粗布灰袍的姑娘侧过脸,黄色的秀发垂在肩头,钨兰·铎尔虽说心里有别的想法,但还是控制住自己,维持着优雅的风度。
  “不,”她说,“还没有,到现在为止还没。”
  一记轻响打断了她,她身子一僵,心惊胆战地望过广场。
  “可能有更多的冈斯。我得带你去安全的地方,我们明天再谈……”
  她带他穿过一道拱廊,走进一座高塔,上到某个夹层。“早晨之前你在这里都会很安全。”她轻轻捏了捏他的胳膊,“我会给你带吃的来,如果你等着我的话……”
  “我等你。”
  像是想避免看到他的红衣服,她的目光摇摆不定地垂下,扫过他的绿裤子。“我还会给你带件披风来。”她走了。钨兰·铎尔看着她像个幻影一般飞快地掠下楼梯,出了高塔,然后不见了。
  他在地板上安然躺下。地面是某种柔软有弹性的东西,摸起来挺暖和……真是个奇怪的城市,钨兰·铎尔琢磨着,一个奇怪的民族,反应出入意料地冲动。也许他们实际上都是鬼魂?他陷入断断续续的睡眠中,最后醒来时发现,拂晓的淡粉色已经渗入了拱廊之间。
  他站起身,搓了搓脸,犹豫一阵之后从夹层下到塔底,走上外面的街道。一个穿着灰色罩袍的孩子看到了他的红衣服,目光扫过绿裤子,接着尖声惊叫着奔过广场。
  钨兰·铎尔骂了一句,退回阴影中。他原以为不会有人。若是敌人,他还可以反击或逃走,可面对这种让人不知所措的惊慌,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是那个姑娘。她仔细地在阴影中搜寻,脸绷得紧紧的,一副焦急模样。钨兰·铎尔从黑暗中走出来。她突然笑了,神情为之一变。
  “我给你带来了早餐,”她说,“还有一件合适的外衣。”
  她在他面前放下面包和熏鱼,从一个陶罐里倒出温暖的青草茶。
  他边吃边瞧着她,她也瞧着他。两人之间有些紧张:她并不觉得彻底安全,而他感觉到了她的精神负担。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钨兰·铎尔。你呢?”
  “伊莱。”
  “伊莱……就这样?”
  “需要更长些吗?这就够了,不是吗?”
  “哦,是的。”
  她交叉双腿在他跟前坐下。
  “跟我说说你来的地方吧。”
  钨兰·铎尔说:“阿斯科莱斯现在大部分都是森林,很少有人想外出旅行。我住在凯茵,一个非常古老的城市,也许跟安普理达弗一样古老;不过,我们那里没有这样的高塔和会移动的路。我们住在大理石和木头建造的老式宫殿里,连最穷的人和大部分仆人都住在里面。其实,有些漂亮房子因为没人住,都塌了。”
  “你们的颜色是什么?”她试探着问道。
  钨兰·铎尔不耐烦地回答:“这是废话。我们什么颜色都穿,没人对这事说三道四……你们干吗这么操心颜色的事?就说你吧,为什么你穿灰色而不是绿色?”
  她的眼神游移不定,避开了他的目光,不安地绞着手。“绿色?那是恶魔潘修的颜色。安普理达弗没人穿绿色。”
  “当然有人穿绿色。”钨兰·铎尔说,“我昨天在海上遇到过两个渔民就是穿绿色的,是他们把我带进了城。”
  她摇摇头,悲伤地笑了笑:“你弄错了。”
  钨兰·铎尔坐回原位。一会儿以后,他说:“今早有个孩子看到了我,尖叫着跑了。”
  “是因为你的红衣服,”伊莱说,“如果有人想给自己挣得荣誉,就穿上一件红衣服穿过城市,到潘修早已荒废的神庙,去寻找洛戈尔·多美东弗那块丢失的半块金属片。传闻说如果灰族人找到了丢失的金属片,他们的力量就会再次强大起来。”
  “如果神庙已经荒废,”钨兰·铎尔淡淡地提问,“为什么还没人拿走那块金属片?”
  她耸了耸肩,茫然地望着前方。“我们相信有鬼魂在看守着它……不管怎样,有时候也会发现穿红衣服的人在卡兹达的庙里搜东西。一被发现,他就会被杀死。穿红衣服的人是所有人的敌人,每个人都可以对付他。”
  钨兰·铎尔站起身,用姑娘带来的灰袍裹住自己。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着,快速站起来。
  “我想去找洛戈尔·多美东弗的金属片,卡兹达和潘修的庙都要找。”
  她摇头。“不可能的。卡兹达的神庙禁止德高望重的神甫以外的任何人进去,潘修的庙又被鬼魂看守着。”钨兰·铎尔咧嘴一笑。“如果你能指给我看这两座神庙在哪里的话……”
  她说:“我跟你一起去……但你得一直裹着这件披风,不然我们俩都得遭殃。”
  他俩来到阳光下。广场上零零星星地有一队队男男女女在慢慢走动。一些人穿着绿色,另一些穿着灰色,钨兰·铎尔看到两拨人彼此互不理睬。穿绿衣服的人在刷了绿漆的摊贩前买鱼、皮革、水果、肉、陶器和篮子。穿灰衣服的人则从刷了灰漆的店铺里买东西。他看到了两拨孩子,一拨穿着绿色的破衣烂衫,另一拨穿着灰色的,玩耍的时候彼此隔了十英尺远,瞧都不瞧对方一眼。一个扎实的布球从灰衣孩子那里滚进了打闹的绿衣孩子中间。有个灰衣孩子跑过去,从某个绿衣孩子脚下把球捡走,彼此间连一丁点儿的好奇都没有。
  “古怪,”钨兰·铎尔小声嘟哝,“古怪。”
  “什么古怪?”伊莱问,“我没看到什么古怪的……”
  “瞧,”钨兰·铎尔说,“那根柱子旁边。你看到穿绿衣裳的那人了吗?”
  她一脸困惑地看着他。“那里没人。”
  “那里有个人。”钨兰·铎尔说,“再瞧瞧。”
  她笑起来。“你在开玩笑……还是看到鬼了?”
  钨兰·铎尔挫败地摇了摇头。“你们中了某种强大的魔法。”
  她带他走上一条流动的路;步道载着他们穿过城市时,他注意到某种闪亮金属做成的船形外壳,带着四个轮子,还架着屋项透明的小包间。
  他指着那东西问:“那是什么?”
  “那是魔法车。压下某种杠杆就会放出从前的巫法,它就会奔驰如飞。鲁莽的年轻人骑着它们在街上跑……看那儿,”她指向某个类似的船壳,它栽进了干涸的喷水池,“那是另一个古代的奇迹——一个能在天上飞的东西。城里散落着很多这种东西——塔楼上,高台上,有时就像这个一样,栽到街道上。”
  “没人让它们飞起来?”钨兰·铎尔好奇地问。
  “我们都很害怕。”
  钨兰·铎尔琢磨着,能有这么一辆空中飞车该多棒啊!他走下滑动的路面。
  “你要去哪儿?”伊莱着急发问,跟在他后面。
  “我想看一下那种飞车。”
  “当心,钨兰·铎尔。听说它们很危险……”
  钨兰·铎尔从透明盖顶上往里瞅了瞅,瞧见一个包着垫子的座位,好些标着古怪字符的小杠杆,还有根项上有个大棱球的金属棒子。
  他对跟来的姑娘说:“那些肯定是指示该怎么操作这机器的……这辆车该怎么进去?”
  她拿不准,“这个按钮也许能打开盖。”她压了一个钮;盖顶立即往后弹开,放出一股霉味。
  “好了,”钨兰·铎尔说,“我来试试。”他探进车里,转下一个开关。什么都没发生。
  “当心,钨兰·铎尔!”姑娘轻声说,“小心魔法!”
  钨兰·铎尔扭了一个把手。车身抖动起来。他碰了另一个杆。这条船冒出某种奇怪的呜呜声,忽然一颠。盖顶开始往下沉。钨兰·铎尔连忙抽回胳膊。盖顶扣回原位,夹到了他灰衣服的一角。船身又颠了一下,突然往前冲去,钨兰·铎尔身不由己地被扯得拖在后面。
  伊莱大声尖叫,拽住他的脚踝。钨兰·铎尔大骂着甩开外衣,看着那只飞船不受控制地拼命腾跳,一头撞到某座塔楼上,带着一团金属和石头叮叮当当地响着掉了下来。
  “下次,”钨兰·铎尔说,“我就……”
  他注意到周围奇怪的压抑气氛,于是转过身。伊莱瞪着他,掩住嘴,像咽下了一声尖叫。
  钨兰·铎尔扫了眼周围的街道。原本慢吞吞走动的人群,无论是灰衣人还是绿衣人,全都消失了。街上已是空空荡荡。
  “伊莱,”钨兰·铎尔说,“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红色,光天花日之下——你的腿上是潘修的颜色——死定了,我们死定了!”
  “不可能,”钨兰·铎尔语调轻松地说,“没事,只要我带着剑和……”
  一块石头不知从哪里飞来,砸到他脚下的地面。
  他左右张望搜寻着扔石头的人,恼火地“哼”了一声。
  没用。门口,拱廊,走道,到处都空空如也,全无人迹。
  又一块跟他拳头一般大的石头砸到他肩胛中间。
  他急忙转身,但只看到安普理达弗古城的瓦砾堆、空寂的街巷和反光的移动步道。
  一块石头从伊莱头上六英寸远的地方呼啸而过。
  与此同时,钨兰·铎尔的大腿上挨了一下。
  钨兰·铎尔知道应该撤退。他没办法用剑对付石头。“我们最好撤退……”他一猫腰,躲开了一块能把脑袋砸开花的大块地砖。
  “回步道上去。”姑娘无奈地小声建议说,“我们得穿过广场躲起来。”一块石头翻着跟头懒懒落下,砸到了她的脸。她痛得大叫一声,跪到地上。
  钨兰·铎尔像野兽一样吼起来,到处找人,想杀了泄忿。可他没有看到一个活人,不管是男人女人还是小孩,石头倒是一块接一块朝他的脑袋飞来。
  他弯腰抱起伊莱,跑上步道正中的急流。
  雨点般的石块不一会儿就停歇了。姑娘睁开眼睛,缩了缩身子,然后又闭上了眼。“事情发生太快,”她嗫嚅道,“我吓疯了。我差点以为——”
  钨兰·铎尔觉得自己认出了昨晚过夜的那幢高楼。他下了步道,走近门廊。他弄错了屋子,一面水晶墙把他拦在楼外。他刚停下步子,墙却从眼前某个地方开始消溶,化为一个门洞。钨兰·铎尔惊奇地望着这一切。看来古建筑中有许多魔法……
  这不是某个人施用的法术,而且对人无害。钨兰·铎尔穿过门洞。门在他身后合上,封实,又成了一堵水晶墙。
  大堂空荡冷清,不过四面墙倒是由七彩的金属和华丽的珐琅装饰得富丽堂皇。一面墙上绘有壁画——身着飘逸衣裙的男男女女在花园中照看着异常鲜艳明亮的花朵,快乐地玩游戏或跳舞。这里漂亮倒是非常漂亮,钨兰·铎尔想,就是没地方能保护他不受袭击。左右两旁的通道发出回音,空无一人;前方则是一个小房间,地面隐隐泛着丝光,像是在射出光亮。
  他走了进去。结果他的双脚从地面升起,整个人飘了起来,比飞絮还要轻盈。伊莱在他怀里也不再有沉重的感觉。他不自觉发出一声轻呼,挣扎着想重新踏回地面,可就是办不到。钨兰·铎尔像一片风中的叶子般朝上飞去。他做好心理准备,等着魔法效果过去后狠狠摔到地上。可是,他飘过了一层又一层楼板,离地面越来越远。真是个了不起的法术,钨兰·铎尔不甘心地琢磨着,轻而易举便剥夺了一个人的立足之地;这股升力什么时候才会消失,把他俩摔向死境?“伸手,”伊莱无力地轻声说,“抓住栏杆。”
  他翻过身,拽住护栏,把他俩扯到可以落脚的地方,而后,为了确保安全,走进一个有几个房间的住宅单元。
  他把伊莱放到柔软的地板上。她抬手摸了摸脸,惨然一笑:“噢——真痛。”
  钨兰·铎尔看着她,涌起一股无力的疲惫感。
  伊莱说:“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我不再有家了;我们这样会饿死的,没人会把食物给我们。”
  钨兰·铎尔冷笑道:“我们不会缺少吃的——只要绿衣服的店家看不到穿灰衣服的人,我们就不会捱饿……不过还有更要紧的事——洛戈尔·多美东弗的金属片。看样子,我是没办法接近它们了。”
  她急切地说:“你会被杀的。穿红衣服的人必须对抗所有人——你今天已经看到了。就算你能走到潘修的神庙,那里头还有陷阱、圈套、涂了毒药的尖桩跟鬼魂卫兵。”
  “鬼魂?胡说八道。他们是人,跟灰族人一样,只不过穿的是绿衣服。你的脑子不肯承认自己看到了穿绿衣服的家伙……我听说过这种事,这是一种心理障碍……”
  她被刺伤了,“别的灰族人也看不到他们。也许是你有幻视症。”
  “也许吧。”钨兰·铎尔笑了笑。他们在这幢古旧大楼尘封的静寂中坐了半晌。钨兰·铎尔倾身抱着膝盖,皱起眉头:无精打采是溃败的先兆。“我们得探探这个潘修神庙。”
  “我们会被杀死。”她的回答倒挺简洁。
  钨兰·铎尔的精神已经好多了,他说:“你该学着乐观点……我能在哪里再找一辆飞车?”
  她瞪着他。“你肯定是个疯子!”
  钨兰·铎尔站了起来。“哪里能找到?”
  她摇摇头。“反正你铁了心要送死,不是这么死就是那么死。”她也站了起来,“我们要从失重中轴升到楼的最高层。”
  她毫不犹豫地一脚踏进那片没有任何东西的虚空里,钨兰·铎尔半信半疑,也跟了进去。他们向上飘起,到了让人头昏眼花的高度,失重中轴的四面墙在遥远的下方聚成了一个点。他们把自己拉到最高处的落脚点,走出去就是一片高踞于清风之上的平台。这里比岛屿中央的山峰还高,安普理达弗的街道现在只是下面的灰色线条。海港像个水盆,而大海向四面伸展,在地平线上化作一片迷蒙。
  三辆空中飞车停在平台上。金属锃亮,玻璃明净,珐琅艳丽,这些车子好像刚从天下掉下来似的,全新的。两人走向最近的一辆。钨兰·铎尔按下开门钮,伴着一声轻微干涩的嘶嘶声,盖顶往后滑开了。
  车的内部和之前那辆车一模一样——有衬垫的长座椅,有个球的金属杆,许许多多开关。钨兰·铎尔用手按压座椅时,椅面的包布因为年代久远开了缝,被封禁已久的空气闻起来有一股陈腐味道。他走进车里,伊莱跟着他。“我陪你;摔死总比饿死快,至少没有被石头砸那么痛……”
  “我希望我们不会摔死也不会饿死。”钨兰·铎尔回答道。他好奇地摸索着各种开关,随时作好准备,好在出危险前跳出去。
  盖顶在他们头顶合上了,数千年不曾活动的齿轮啮合到一块,转起来,拉杆也推到了位。飞车冲了出去,飞进泛着红光的深蓝色天空。钨兰·铎尔抓住那个下面是条杆子的球,弄明白了要怎样转弯,怎样抬起或压下车头。这种玩乐真痛快,让人陶醉其中——多妙的飞行啊!开飞车比他想像得更容易,比走路还容易。他试过了所有的把手和开关,学会了盘旋、下降和刹车的本事。发现调速杆以后,他把它推到了顶,听到大风呼啸而过。他们在天空中飞得又高又远,直到岛屿隐没。他们高低起落,擦过浪尖的飞沫,再从高空洋红色的卷云间穿过。
  伊莱自在地安然坐着,有些兴奋。她变了,看起来更像钨兰·铎尔,不再像个安普理达弗人。某种微妙的束缚已经被切断了。“走吧,”她说,“走得远远、远远的——穿越世界,翻过森林……”
  钨兰·铎尔瞥了她一眼。她非常漂亮~一清爽、精巧、坚韧,每一项都超过了他在凯茵认识的任何女子。他不无遗憾地说:“那么我们真的会饿死——我们俩没一个有在荒山野岭生活的能耐。我一定得找到金属片……”
  她叹了口气。“很对。我们会被干掉的。那有什么关系?整个地球都快死了……”
  夜晚到来,他们回到了安普理达弗。“在那儿,”伊莱说,“那里是卡兹达神殿,再过去是潘修神庙。”
  钨兰·铎尔在潘修神庙上空降低飞车。“哪里是入口?”“穿过拱门——每个地方都有危险,只是不尽相同罢了。”
  “但我们是飞着过去。”钨兰·铎尔提醒她。
  他把飞车降到贴地十英尺高的地方,滑过拱门。
  凭着前方一点微弱的光亮,钨兰·铎尔驾车飞过漆黑的廊道,穿过又一道拱门,来到中殿。
  金属片所在的高台,像是城墙高筑的要塞。第一道关卡是一道宽阔的壕沟:接着是条淌着硫磺色液体的护城河;而后,一片开阔地上有五个没精打采的看守。钨兰·铎尔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飞车穿行在上空的黑暗中,直接停在了高台之上。
  “准备好。”他低声道,降下飞车。闪闪发亮的金属片就快到手了。他抬起盖顶,伊莱倾身出去抓住金属片。五个守卫发出一声怒号,朝他们冲来。
  “回来!”钨兰·铎尔喝道。他扬剑挡开一枝飞来的标枪。她握着金属片缩回身,钨兰·铎尔一把关上舱盖。守卫们跳上飞车,抓扒着光滑的金属,一拳拳砸着车身。飞车腾空升高,守卫们一个接一个松了手,大声叫嚷着跌到地上。
  往回穿过拱门,飞下廊道,过了出口,腾上夜空。他们身后,嘹亮的号角声唤起一片乱糟糟的叮叮当当响。
  钨兰·铎尔检查着他的战利品——一个椭圆形的透明薄片,里面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线条。
  “我们赢了!”伊莱狂喜地叫起来,“你是安普理达弗之主!”
  “还有一半呢,”钨兰·铎尔说,“卡兹达神殿里还有一块金属片。”
  “可……这是发疯!你已经有一”
  “没有另一块,这一片没用。”
  她没完没了地争辩着,直到他们悬停在进入卡兹达神殿的拱门上空时才消停。
  飞车滑过深沟时撞上了一根触线,引来一场大雨般倾泻而下的石块。第一块石头就砸到了空中飞车的侧翼,把车撞到一旁。钨兰·铎尔骂了一句。守卫会被惊醒,变得警觉起来。
  他贴在通道顶部向前滑行,藏匿在黑暗中。过了不久,两个守卫举着火把轻手轻脚地靠近,查看声音的来源。
  他们就在飞车正下方经过,钨兰·铎尔赶紧朝前飞越拱门进入中殿。和潘修神庙里一样,金属片在城垒正中间闪闪发亮。
  守卫们已经完全清醒了,紧张地四下环顾。
  “这一回,冒个险吧!”钨兰·铎尔说。飞车直射过墙垒深沟火流,停在高台一侧。他掀门跳出。守卫们咆哮奔来,提枪就刺,可他已经拿到了金属片。
  冲在最前面的守卫掷出标枪,钨兰·铎尔砍倒标枪,把金属片抛进车内。
  可他们已经靠近了,要是他想爬进车里,对方就会趁机把他刺个对穿。他迎上前去,劈断一枝标枪,回手斩向一人的肩头,再揪住另一枝枪,把那人扯上前按入剑尖。第三个守卫往后退开,大声呼救。钨兰·铎尔趁机旋身跳进飞车。那人奔上前来,钨兰·铎尔拧腰一剑划破他的脸。守卫一边喷着血一边歇斯底里地尖嚎,倒在了地下。钨兰·铎尔拉下升空杆,飞车腾起,朝出口飞去。
  不久后,卡兹达神殿的警号将它刺耳的叫喊加入了遍布全城的喧嚷。
  飞车慢悠悠飘过天空。
  “看!”伊莱抱住他的胳膊。举着火把的男男女女结聚成群,漫过大街小巷——绿族和灰族人都被号角声弄得人心惶惶。
  伊莱抽了口气。“钨兰·铎尔!我看到了!我看到了!穿绿衣服的人!真的……他们一直都在……”
  “封锁心智的魔法解除了,”钨兰·铎尔说,“不仅你是这样。下面那些人也都看到了对方……”
  有史以来第一次,绿族与灰族人看到了彼此。他们面目扭曲起来。借着下面的火光,钨兰·铎尔看到他们彼此退开,还听到了他们的喊叫声:“恶魔!……恶魔!……灰鬼!……绿妖!……”
  数以千计举着火把的人侧身让过对方,彼此怒目相视,高声对骂,或是又怕又恨地尖声大叫。他们都疯了,钨兰·铎尔心想——心智混乱,心胸狭隘……
  像发出了某个秘密讯号,人群激起了混战,充满仇恨的喊杀声让钨兰·铎尔的血液都凝结了。伊莱别过脸,抽泣起来。暴行被施加到男人、女人、小孩的身上——只要对方的衣服颜色不同,根本不管受害者是什么人。
  一声更响亮的吼叫从暴民人群边上传来一声欢快的叫声。十几个步履蹒跚的冈斯冒出来,鹤立鸡群地站在绿衣和灰衣之中。它们一抓到人就又撕又扯。在这种恐惧面前,无理的仇恨立即消解。绿衣和灰衣人各奔东西,逃回自己家中,只有冈斯独自在街上游荡。
  钨兰·铎尔好不容易移开视线,捂住自己的前额:“这是我害的吗?……这是我做的吗?”
  “迟早会出这种事,”伊莱木然地说,“除非地球在这之前衰颓死去……”
  钨兰·铎尔拿起那两片金属。“这就是我要找的——洛戈尔·多美东弗的金属符记。就是它们让我横穿默兰汀;如今我拿到了,它们却像是毫无用处的玻璃渣……”
  飞车飘升至高处,安普理达弗变成星光下的一列灰色水晶。借着仪表板的光,钨兰·铎尔将两块金属片合到一起。符号线连在一起,变成了字符,字符记着那位古代魔法师的话:“没有信仰的孩子们——洛戈尔·多美东弗死了,但他永远活在他所爱的、为之鞠躬尽瘁的安普理达弗!当理智和幢憬回复城市的秩序时,或者血腥和暴行为傻瓜套上抑制盲信和狂热的笼头,或者只余下彻底的死寂时——这两块金属片的讯息才会为人所知。我要告诉这个读到消息的人:去黄色穹项的命运之塔。升到最顶层,将红色交给洛戈尔·多美东弗的左眼,黄色给右眼,然后把蓝色交给双眼。照我说的办,就能分享洛戈尔·多关东弗的力量。”
  钨兰·铎尔问:“命运之塔在哪里?”
  伊莱摇摇头。“有罗德尔之塔、红塔、尖叫鬼魂之塔,还有喇叭塔、鸟之塔和冈斯之塔——但我不知道什么命运之塔。”
  “哪个塔有黄色穹顶?”
  “我不知道。”
  “明天早上,我们好好找一找。”
  “明早再说吧。”她说完,昏昏欲睡地靠到了他身上。
  次日,暮年的红日升起时,他俩飞回城市上空,发现安普理达弗的居民已经先他们一步醒来,下定决心要杀死彼此。
  打斗和杀戮没有昨晚那么疯狂,眼下是更有技巧的屠杀。潜行的队伍要么伏击掉队的人,要么冲进屋子扼死妇孺。
  钨兰·铎尔悄声说:“用不了多久,安普理达弗就不会有人剩下来接受洛戈尔·多美东弗力量的统治。”他转向伊莱,“你有父亲、母亲或什么要担心的人吗?”
  她摇头,“我跟一个迟钝凶暴的叔叔住在一起。”
  钨兰·铎尔转回身。他看到了一个黄色穹顶,周围再没有其他同样的楼顶了:那就是命运之塔。
  “在那儿。”他指出方向,压低了空中飞车的车头。
  两人把车停到高台上以后,走进积满灰尘的走道,找到反重力浮梯飘上顶层。两人看到一个小房间,绘有栩栩如生的壁画。壁画描绘了安普理达弗的古代宫廷宴会。画中穿着各色丝缎的男女谈笑欢庆,在正中的瓷砖上,众人向一位威严的统治者致敬。他长着刚毅的下巴,满怀激情的眼睛,还有雪白的胡子。他披着紫色与黑色的王袍,坐在一张雕有花纹的椅子上。
  “洛戈尔·多美东弗!”伊莱轻声说。仿佛连这屋子也屏住了气息,变得越来越沉静。他俩发觉自己的呼吸搅动了长久以来静谧的空气,画上的眼睛一直看进他们的心里……
  钨兰·铎尔说:“‘红色给左眼,黄色给右眼,蓝色给双眼。’好办——厅里有蓝色的砖,我穿着红衣服。”
  两人找来蓝色和黄色的砖块,钨兰·铎尔裁下一片衣襟。
  红色给左眼,黄色给右眼,蓝色给双眼。一记“咔嗒”声,一记吱嘎响,一阵像是上百个蜂巢般的嗡嗡声。
  墙面打开,现出一段步阶。钨兰·铎尔走了进去,伊塔喘着粗气跟在他身后,踏上台阶。
  两人走进太阳的光瀑,他们置身于一座穹顶下。
  当中一个底座上搁着个圆顶的筒状物,是黑色的玻璃制品。
  嗡嗡声越来越高,变成尖声哀诉。圆筒颤抖,软化,变得近乎透明。里面正中间悬着一团柔软的白色物体——一颗大脑?这圆筒是活的。
  它探出触手,泰然自若地在空中摆动。钨兰·铎尔和伊莱浑身僵硬地呆看着,情不自禁地靠在一块儿。一条黑色的触手变形成一只眼睛,另一只变成了嘴。那只眼睛仔细打量着他们。
  那张嘴则欢快地说起话来:“好久不见,日安。
  是你们最终前来把洛戈尔·多美东弗从梦中唤醒吗?我睡了很久,睡得很好——不过看来睡得太久了。有多久?二十年?五十年?让我瞧瞧。”
  眼睛转向墙上的一根管子,四分之一的部分填满了灰色粉末。
  嘴巴发出一声惊呼。“能量都快耗完了!我睡了多久啊?1200年的半衰期——超过五千年了!”眼睛旋回钨兰·铎尔和伊莱的方向。“那么,你们是什么人?我那些吵闹不休的子民,那些潘修和卡兹达的信徒在哪里?他们很久以前就自杀了吗?”
  “没有,”钨兰·铎尔厌恶地笑笑,“他们现在还在街上打斗。”
  眼睛的触须立即伸展,刺出一扇窗户,鸟瞰着下方的城市。中央的胶冻蓦然一震,散出橙黄的光焰。
  声音再次传来,粗粝嘶哑。钨兰·铎尔不由得寒毛倒竖,同时发觉,伊莱的手掐进了他的胳膊。
  “五千年!”那声音吼道,“都五千年了,这些家伙还在争吵?时间没有教给他们智慧吗?看来得用更加强有力的手段了。洛戈尔·多美东弗会让他们瞧瞧什么是智慧。瞧着!”
  下方传来轰然巨响,上百声尖锐的爆炸声。钨兰·铎尔和伊莱赶紧奔到窗边往下看,街上是一番触目惊心的景象。
  通往城下的门廊打开了。每道门里都甩出一条巨硕的黑色透明胶状触手,质地跟滑动步道很接近。
  触手升向空中,发出数以百计的枝条,追逐着仓惶四散逃窜的安普理达弗人,逮住他们,剥去他们身上绿色灰色的袍子,然后把他们抛到宽阔的中心广场上。冰寒凛冽的晨风里,这些安普理达弗的居民光溜溜地混作一堆,根本分不出谁是绿族谁是灰族。
  “现在的洛戈尔·多美东弗有长而有力的许多胳膊,”那个隆隆响的声音说,“跟月亮一样强,和空气一般人所共见。
  “我是洛戈尔·多美东弗,安普理达弗最后的统治者。你们竟沦落到这般境地吗?住着狗窝,吃着猪食?看着——片刻之后,我就会弥补五千年来的疏忽!”
  触手们生出上千条附肢——有坚硬的角形刀具,有喷出蓝火苗的喷嘴,还有巨型铲子,每条附肢上都有一只眼睛。这些附肢席卷全城,哪里有瓦砾或毁损,触手就在哪里挖掘、拆卸、爆破、焚烧,然后就地喷出新的东西。它们所过之处,留下的都是崭新锃亮的建筑物。
  装备齐全的触手收起几辈人积下的垃圾,集满之后就在空中高高扬起,猛力一甩,把垃圾远远地抛进海里。有刷着灰漆或绿漆的地方,触手就抹掉那些颜色,喷上各种各样新的颜色。
  每条街上都奔跑着这些巨大的根须,细须则伸进每座塔楼、每间屋子、每个公园和广场——摧毁、筑模、建造、清扫、修缮。洛戈尔·多美东弗渗透了安普理达弗,就像一棵树的根须一般,牢牢抓紧了土壤。
  不过几次呼吸间,一个崭新的安普理达弗就取代了废墟瓦砾,一个熠熠生辉、闪闪发亮的城邦——骄傲、无畏,可与红日比肩。
  钨兰·铎尔和伊莱看得神魂颠倒、目眩神迷。这可能是真的吗?会有这样的人物能在众人眼前将一个城市迅速推倒重建吗?黑胶巨臂刺向岛中的群山,挨个搜过冈斯吃饱后蛰伏于内的洞穴。巨臂揪住它们,拎到半空,悬在挤作一团的安普理达弗人头上——上百条触手吊着上百个冈斯,像一株长着妖果的怪树。
  “看啊!”那声音隆然作响,一副得意放肆的语调,“这就是你们所畏惧的东西!看看洛戈尔·多美东弗怎么处置它们!”
  触手一弹,上百个冈斯就飞了起来——四肢大张地团团转着飞过安普理达弗的高空,被远远抛进了海里。
  “这家伙疯了。”钨兰·铎尔对伊莱嘀咕,“一场长梦搅昏了他的脑子。”
  “瞧瞧这个新生的安普理达弗!”威严的声音继续隆隆震响,“见证它兴起,看着它毁灭。现在你们死吧!时间已经证实你们不值得——不值得膜拜新的神祗洛戈尔·多美东弗。我身旁的两人将创建新种族——”
  钨兰·铎尔心中响起了警铃。什么?他得被摁在这个疯子超人的大拇指下,随他摆布,在安普理达弗讨生活?没门。
  或许他再没有机会这么靠近这个脑子了。
  他拔剑急掷,扎穿了那条透明胶柱一一钉中脑子,把它穿到了长剑上。
  空中炸响世上最恐怖的恸嚎。男男女女在广场上乱成一锅粥。
  洛戈尔·多美东弗清扫城邦的触手在剧痛中上下抽打,像受伤的虫子抽搐肢腿。高楼大厦接连坍塌,安普理达弗人尖叫着在灾变中四散奔逃。
  钨兰·铎尔和伊莱奔向停着飞车的天台。他们听到身后追来嘶哑的低语——话音断断续续。
  “我——没——死——没有!如果其他的一切,如果所有的梦都毁了——我会杀了你们俩……”
  两人跌跌撞撞地扑进飞车。钨兰·铎尔驾着它腾空飞起。一条触手好不容易忍住抽搐,猛地挥出,想拦下他们。飞船蓦然转向,刺往蓝天。触手戳来,想扎穿车身。
  钨兰·铎尔用力拉下加速杆,空气在车尾哀鸣尖啸。紧跟着的就是垂死神明的漆黑触手,竭力想打下这只伤了它的飞蚊。
  “快!快!”钨兰·铎尔哀求飞车。
  “高一点,”一旁的姑娘喃喃说,“高一点——快一点——”
  钨兰·铎尔翘起车头,跃过迎面扑向飞车的山坡,触手紧随车后——一个直插天宇的巨怪,一道扎根在远方安普理达弗城的黑虹。
  洛戈尔·多美东弗死了。那条巨臂突地变成一篷烟,悠悠沉往海面。
  钨兰·铎尔让飞船全速前进,直到把小岛甩在地平线以外。他减慢速度,叹了一声,松了口气。
  伊莱突然扑到他肩上放声大哭。
  “别哭,姑娘,别哭。”钨兰·铎尔劝慰着她,“我们安全了,永远不会再跟那个鬼地方有什么瓜葛了。”
  她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问道儿:“我们现在去哪儿?”
  钨兰·铎尔的目光带着疑问扫视过飞车,盘算了一番。“车里没有能带给坎代弗的魔法。不过,我会有个好故事讲给他听,他会满意的……他肯定想要这车。可是,我得考虑一下,我想……”她小声说:“我们难道不能往东飞,一直飞一直飞,直飞到太阳升起的地方,也许能在那里找到一片安静的草坪,还长着果树……”
  钨兰·铎尔向南方望去,想起凯茵城宁静的夜晚和酒红色的白昼,想起他已经当成家的宽敞宫殿,想起坐在上面俯望桑瑞尔海湾的睡椅,还想起那里古老的橄榄树,节日里的滑稽表演。
  他说话了:“伊莱,你会喜欢凯茵的。”
《濒死的地球》作者:[美] 杰克·万斯
(本书)
说明:本书借用【云中孤雁】制作的模板
第六章 斯费尔的古亚尔
  斯费尔的古亚尔生来与众不同,一早就证实他正是让自己父亲大人烦心的根源。他的外表没什么特别,脑子里却有一片渴望得到营养的空旷地。他像是一出生就被施了法术,让某个专门捉弄世人的魔灵把他变成了个磨人精,所有周围发生的每一件事,不管有多么鸡毛蒜皮,他都当作奇迹一样大惊小怪。刚刚经历过一个四季轮回,他就会冒出下面这种问题了:“为什么四方形比三角形多一条边?”
  “太阳黑了以后我们要怎么看东西?”
  “花能长在海底吗?”
  “晚上下雨时,星星会不会溅得嘶嘶滋滋响?”
  他的父亲不耐烦地这样回答说:“有规定,四方形和三角形要守规矩。”
  “我们得摸黑走。”
  “我从没弄清过这事,只有馆长才知道。”
  “绝对不会,因为星星在雨的上面,比最高的云彩还高,在永远不会凝结成云的稀薄空气里飘游。”
  古亚尔长成少年时,脑子里的这片空旷没有变得苍白无力,反倒悸动着更强烈的渴望。于是,他又问了:“为什么人被杀就会死?”
  “美消失后去了哪里?”
  “人在地球上已经生活了多久?”
  “天空之外是什么?”
  面对这些问题,他的父亲忍着没说刻薄话,这么回答:“死亡是生命的延续;人的生命力就像气泡里的空气。泡泡一戳破,生命力就往外跑啊跑地散掉,就像渐渐褪色的梦。”
  “美是爱用以欺骗眼睛的光泽。因此可以说,当心没有了爱意的时候,眼睛就找不到也看不见美。”
  “有人说人在地球上出现就像蛆从尸体里生出,有人认为最初的人类需要一个住处,这才用法术创造了地球。这个问题太复杂,只有馆长才能给出精确答案。”
  “是无尽的荒漠。”
  古亚尔时而独自沉思,时而向人发问,提出各种推论然后——说明,直到某天他发现自己成了人前背后的笑料。当地风传,古亚尔的母亲生他的时候,有只格赖妖偷了他的一部分脑子,所以他现在不遗余力地想把缺失的部分找回来。
  古亚尔从此离群索居,孤身一人在斯费尔苍山翠岭间徜徉。但他总是喜欢刨根问底,总是让周围的人绞尽脑汁。最后,他的父亲大人烦得不肯再听他提问,所有该知道的人们都知道了,没用的、鸡零狗碎的东西全都可以扔到一边,一个正常人只要知道剩下的那些就足够了。
  这时候古亚尔刚刚成年,这位年轻人虽然瘦但很结实,有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特别喜欢一流的风雅衣裳。但他仍旧是个大麻烦,这种麻烦时不时就要在他的嘴角上暴露出来。
  听到父亲恼火的声明以后,古亚尔说: “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以后再也不问了。”
  “好吧,”他父亲同意了,“就准你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你经常对我提起馆长;他是谁,我能在哪里找到他,从而减轻自己求知的痛苦?”
  有一阵子,父亲细细观察着儿子,以为他发了疯。然后,他语调平静地回答:“馆长看护着人类博物馆,一座位于坍墙之地的古时候的传奇场馆。坍墙之地在费阿奎拉群山之后,阿斯科莱斯北部。不知道馆长或博物馆是不是还在,但如果照传说讲的,馆长什么事都知道,那么他肯定懂得长生不死的巫法。”
  古亚尔说:“我要去找馆长和人类博物馆,可能我也会同样什么事都懂。”
  当父亲的很有耐心地跟他讲:“我会给你那匹雪白的良马,把膨胀蛋给你带去居住,还给你可以在夜里照亮道路的火光匕首。另外,我给你一路平安的祝福,只要你不离开大道游荡,危险就不会靠近你。”
  古亚尔压下涌到嘴边的上百个新问题,比如父亲从哪里学来这番施法本事,只是接受了赐予的礼物:马、魔法住处、刀柄会发光的匕首,还有保护他的祝福,使他不受阿斯科莱斯昏暗道路上危害旅行者的恶劣环境骚扰。
  他给马备上鞍,磨利匕首,最后看了一眼斯费尔的老家,就此策马北上,心里的空旷因为求知的甜蜜压力而悸动不已。
  古亚尔搭上一条老驳船渡过斯考姆河。上船后就离开了大路,祝福失去了效力。船主看上了他的一身富人行头,想拿棍子敲昏他。古亚尔挡开了这一击,一脚把他踢进黑乎乎的河里,让他淹死了。
  沿斯考姆河北岸走时,古亚尔看到了前面的玻菲隆断崖,望见过凯茵城黑沉沉的杨树林和雪白的石柱,桑瑞尔海湾的隐约波光。
  信步走过城里破落的街巷时,他朝没精打采的当地人提出一大堆洪水般的问题,害得其中一个拐弯抹角地打趣他,推荐他去问一个职业占卜师。
  这个职业占卜师有个小篷子摊位,招牌上写着“奥莫克罗佩拉斯蒂尼密教”。他是个瘦瘦的男人,棕色皮肤,眼眶发红,有一把花白胡子。
  “报酬怎么算?”古亚尔小心地问。
  “我回答三个问题,”占卜师告诉他,“二十特斯,我会用清楚明白的话阐述解答;十特斯,我就用隐语讲,偶尔有点含糊;五特斯,我就说个寓言,你得按自己想的解释;只给一特斯,我就用听不懂的语言嘀嘀咕咕。”“首先我得问问,你的学识有多广博?”
  “我了解一切,”占卜师答,“血红的秘密和漆黑的秘密,广阔摩索兰大地失落的法术,鱼的生活和鸟的语言,我无所不知。”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
  “靠的是纯粹的感应,”占卜师解释,“我退入店铺中,把自己关进一个没有一丝光亮的地方,如此隐世避俗之后,我便能探求这世上的奥秘。”
  “既然你懂得所有宝贵的知识,”古亚尔大着胆子问,“为什么你还过得那么穷苦,全身上下长不够一盎斯的油水,穿着这样可怜的破布衣衫?”
  占卜师愤怒地站起来。“走开,走开!我已经在你身上浪费了五十特斯的智慧,你这口袋里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有的家伙。要是你想得到不用付账的启示,”他咯咯笑起来,“去找馆长吧。”说完,他把自己关进了铺子里。
  古亚尔找了住处过夜,天一亮就继续北上。旧城区大片大片的荒地从他左边掠过,脚下的大道一直伸进广袤的森林。
  白天大部分时候,古亚尔都在朝北骑行,一路留神当心,不曾离开大道。到了晚上,他就用魔法隔膜把自己和坐骑围起来。膨胀蛋的特殊隔膜不怕撞,不怕抓,不受魔法影响,也不会被压坏,既隔音又保暖。尽管夜里有吃人的怪物,待在膨胀蛋里却可以安然休息。太阳这颗巨大的黯淡光球在他身后落下;白昼惨惨淡淡,晚上更是难熬,终于,费阿奎斯的峭崖像一道画痕一样出现在北方的地平线上。
  林木渐小渐稀,出现了此地特有的树种“导巴铎”。这种树冠圆叶茂,树枝下垂多瘤结,发亮的黄铜色枝条上结着一团团漆黑的叶球。从一棵这种巨树旁边,古亚尔走进了一个草皮搭屋的村子。一群粗俗的村民冒出来,满脸好奇地围住了他。古亚尔想问的问题也不比村民们少,但双方谁都没说话,直到村里的头人大步走出来。头人身形魁梧,戴顶蓬松的兽毛帽,穿件棕褐色的皮毛大衣,长了一脸七桠八碴的大胡子,简直看不出哪些毛毛该归哪一片。他浑身一股油脂臭,古亚尔觉得颇为不快,但为了礼貌,古亚尔没流露出反感的表情来。
  “你要到哪儿去?”头人问。
  “我想翻过山去人类博物馆,”古亚尔说,“不知该走哪条路?”
  头人指向群山的黑影上的一个凹口,“那是奥莫纳山口,最短最好的路,但是没有大路从那儿经过。
  没人来也没人去,因为一过山口就进了陌生的土地。
  没有来往,当然就不需要在那儿修路。”
  听了这消息,古亚尔可高兴不起来。
  “那么,怎么知道奥莫纳山口就是去博物馆的路?”
  头人耸耸肩,“老一辈是这么传的。”
  古亚尔听到一声低哑的抽鼻子的声音,转头望去,看到一个篱笆围起的猪圈。里面乱七八糟的污秽和褥草上站着好多八九英尺高的大块头男人。他们一丝不挂,一头黄发蓬乱肮脏,蓝眼睛潮乎乎的,面色苍白,满脸愚钝。就在古亚尔打量他们时,其中一个慢吞吞地走到水槽边,呼噜作响地大口吞下了里面的灰浆。
  古亚尔问:“这些是什么东西啊?”
  头人被古亚尔的天真逗乐了,冲他眨了眨眼,“自然是我们的牲口。”然后他指着古亚尔的白马说:“我从来没见过比你骑的东西更古怪的牲口。我们的背起人来更容易,也没那么凶;再说,没有什么肉比好好炖煮过的牲口肉更好吃的。”
  他站近了些,在古亚尔马鞍的铁支架和红黄相间的刺绣鞍褥上摸来摸去。“不过你的这一头装扮得挺艳,长得顶好。我愿意把最大最重的那只牲口给你,换这东西和它的行头。”
  古亚尔客气地跟他说自己很满意现在的坐骑,于是村长耸了耸肩。
  传来一声号角。头人去看了看,又回来跟古亚尔说:“饭好了,来吃吗?”
  古亚尔瞥了一眼畜栏。“我这会儿不饿,还得赶路呢。谢谢您的好意。”
  他离开了。经过导巴铎大树的弯拱枝条时,他回头望了一眼村子。草棚间似乎有点不寻常的行动。古亚尔想起那个头人摸他的马鞍时那副贪婪的模样,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在被祝福的大道上走,他连忙催马向前,飞快地穿过树林。
  快下到山脚的时候,山林已经变成了一片草原,到处都是一片片色泽单调、勾连搭结的草地,在马蹄下吱吱作响。古亚尔左右张望着这片平原。夕阳红得像秋天的石榴,沉到了西南方,漫过草原的阳光昏暗稀薄。群山像一幅奇妙的人造景致,一幕专门营造怪诞凄凉气氛的舞台布景。
  古亚尔再看了看天色。还有一小时的光亮,然后黑夜就会到来。古亚尔在鞍上拧身往后瞧了一眼,顿时感到势单力孤,危机四伏:有四头人畜肩上驮着人,正从林中快步走出。一看到古亚尔,他们立即咚咚地跑了起来。古亚尔身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掉转马头,放松缰绳,于是,白马大步跑过草原,往奥莫纳山口奔去。背着穿毛皮大衣村民的人畜,则在后面紧紧追赶。
  夕阳触到地平线时,前方又出现一片山林,像一条模糊不清的黑线。古亚尔回头瞟了眼被他甩下一英里地的追兵,再转头看向山林。这可不是在夜里骑行的好地方……
  黑黢黢的枝叶在他头上若隐若现,他走过了第一根长着瘤结的树枝。如果人畜找不到脚印,也许古亚尔就能避开它们。他连续改变前进的方向,一次又一次转向,然后停步聆听动静。远处传来突然停步引起的彼此碰撞声。古亚尔下了马,牵马走进由一排枝叶围出的深洞中。不久,四个骑着粗笨人畜的村人就从他前面的霞光中经过,重叠在一起的黑影摆出各种或生气或失望的姿态。
  或重或轻的脚步声渐渐变小,消失了。
  马儿不安地骚动起来,树叶飒飒作响。
  某种湿气渗入这片枝叶空窿,让古亚尔后背发凉。黑暗从古老的地球表面升起,像墨汁在水盆里渗散。
  古亚尔打了个寒战:最好远离森林,远离这些阴沉的村民和麻木的人畜。走得远远的……
  他策马上山,骑到四个村人刚才所在的高度,听着周围的动静。远方山下刮来的风,让他听到一声嘶哑的叫唤。他选了相反的方向,让马儿自己择路前行。
  大大小小的枝桠在他头上渐渐淡去的紫色空中编出种种图案,空气潮润冷冽。马儿忽然停下了。古亚尔绷紧了每一块肌肉,朝前微微倾身,侧过头仔细听着。他有种危险的感觉。气氛沉滞怪异。黑暗中他只能看到前方十呎不到的地方。附近有死亡的气息——疹人的、喧嚣的死亡气息,出现得如雷鸣一样突然。
  他直冒冷汗,一动也不敢动,但还是逼自己下了马。他动作僵硬地从鞍上滑下,拿出膨胀蛋,把它罩到马匹和自己身上。啊,现在好了……古亚尔松了口气。安全了。
  黯淡的红光自东面的枝叶间斜入。古亚尔从蛋里出来,呼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白雾。他吃了一把风干的水果,再给马喂了一袋吃的,然后上马往山里去。
  古亚尔出了山林,来到了一片高地。他瞅着群山的轮廓。在升起的阳光渲染下,山林从灰色到灰绿,再到深绿,往西漫到默兰汀湾,往东直至坍墙之地。
  可奥莫纳山口在哪儿?斯费尔的古亚尔徒劳地搜寻着。从穿毛皮大衣那伙杀人犯的村子里可以看见那个隘口,现在却怎么也找不着了。他皱眉抬眼,望着高山。经年累月的雨水冲刷使山坡变得平缓了,挑起的峭崖就像烂牙留下的残根。古亚尔打马上山,骑过根本没有路的山坡,进了费阿奎斯群山。
  在一片只有山风和峭崖的地方,古亚尔迷了路。
  夜晚到来时,他没精打采地木然坐在鞍上,随坐骑带着他走。某个地方应该有穿越奥莫纳山口去北方荒原的路,但是现在,冰冷的阴霾中,淡紫的天空泛着金属光,东南西北看起来都差不多。古亚尔收缰驻马,在鞍上直起身,想在这样的地貌中找到出路。峭崖挑起,既高又远,地面除了大丛大丛干燥的灌木之外一无所有。他颓然倒回鞍座,白马自行缓步前进。古亚尔在风中埋头前进,群山斜入暮色,仿佛是一副石化了的神祗的骨骸。
  马儿站住了脚,古亚尔发现自己身在一处宽阔山谷的断崖边上。风静谷寂。古亚尔倾身向前往下看。
  一个漆黑无光、全无生气的城市在下面铺展开来。迷雾刮过街道,霞光凝滞在石板屋顶。
  马几喷个响鼻,刨了刨碎石地。“奇怪的城市。”古亚尔说,“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没有烟火气……不用问,肯定是老早以前就被遗弃的废墟……”
  他犹豫着是否要下去。古迹废墟里时常有灵魅出没,但这样的弃城也可能有通往苔原的大路。一想到这里,他就催马下山去了。
  他进了城,石子路上的马蹄声显得响亮又尖锐。
  城里建筑物的框架是由石头和黑色的灰泥所造,看来保存得非常好。几道过梁已经开裂下陷,几道墙崩了口,但这些石头房屋的大部分都成功地经受住了时光的侵蚀……古亚尔闻到了烟气。还有人住在这里?他得小心行事了。
  一栋看来像是旅馆的楼前,瓦缸里还有正在开放的花朵。古亚尔收住缰绳,心想:很少有人会用花朵来表示敌意。
  “有人吗?”他喊起来——一声,两声。
  不见有脑袋从门里探出,也不见窗户有灯光亮起。古亚尔慢慢地拨转马头,继续前行。
  街道越来越宽,转过街角,前面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古亚尔看到了一盏灯。这栋建筑的正面很高,分隔成四面大窗,每扇窗都有两扇百叶窗,上面镶嵌着生了绿锈的青铜掐丝图案,每一扇窗下都有一个小小的挑台。灰白色的露台围着大理石护栏,后面是大堂的入口,厚重的木门轻轻掩着,泄出一线灯光和一缕乐音。
  斯费尔的古亚尔停住了。他既没看屋子,也没看门缝漏出的灯光。他下了马,朝坐在露台栏杆上一位郁郁不乐的年轻女子鞠躬行礼。
  虽然天气非常冷,她却只穿了一件朴素的薄袍。长袍是橙黄色的,水仙花的颜色。黄玉般的浅黄褐色秀发随意散落肩头,衬出她脸上郁然思虑的神色。
  古亚尔直起身时,那女子朝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颊边的头发。
  “对旅行者来说,真是个难熬的夜晚。”
  “对于在星星下沉思的人来说,也是个难熬的夜晚。”古亚尔回答。
  她又笑了。“我不冷。我坐在这儿做梦……听音乐。”
  “这里是什么地方?”古亚尔问,回头望望街道,再看向那位姑娘,“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这地方叫卡切塞尔,”姑娘说,“一万年前就被所有人遗弃了。只有我和年迈的叔叔还住在这里,把这儿当作躲开苔原上萨坡尼德人的避难所。”
  古亚尔想:这女子可能是个女巫,但也可能不是。
  “你又冷又累,”姑娘说,“我却让你站在街上。”她站起来,“进来接受我们的招待吧。”
  “我很乐意接受,”古亚尔说,“可我得先安顿好我的马。”
  “那边的房子会让它满意的。我们没有马厩。”
  顺着她指的方向,古亚尔看到一座低矮的石屋,门里一片漆黑。
  他牵马过去,卸下笼头和马鞍。接着,他站在门口,倾听之前注意到的乐声,诡异古雅的笛音。
  “奇怪呀,奇怪。”他一边嘀咕,一边抚着马儿的鼻子,“叔叔吹笛子,侄女独个儿看星星……”他琢磨了一会儿,“也许我太多疑了。如果她是个女巫,从我身上捞不到什么东西。如果他们照她说的纯粹只是在这里避祸,还是音乐爱好者,那么他们也许会喜欢阿斯科莱斯的曲调。总得用什么回报他们的好意啊。”他把手伸进鞍袋,拿出自己的长笛塞到衣服里。
  古亚尔跑回姑娘等着他的地方。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她提醒他,“我得向叔叔介绍你。”
  “我是斯费尔的古亚尔,家在阿斯科莱斯的斯考姆河边。你呢?”
  她笑了,推开大门。温暖的黄色灯光落到石子街面。
  “我没有名字。我不需要名字。除了叔叔,这里从来没有别的人:他说话时,除了我不会有别人回答。”
  古亚尔惊愕地盯着她,然后发觉自己惊讶的表情太明显,很不礼貌,连忙收敛了一些。也许她怀疑他会巫术,不敢讲出自己的名字,怕他会靠名字施魔法。
  他俩走进石板铺地的大堂,笛音变响了。
  “我叫你艾美丝,可以吧?”古亚尔说,“那是南方一种花的名字,金黄灿烂,亲切友善,馥郁芳香,就像你一样。”
  她点点头,“你可以叫我艾美丝。”
  两人走进悬着挂毯的一个宽敞温暖的房间。一面墙的壁炉里,炉火熊熊燃烧,餐桌上摆着食物。琴椅上坐着那位音乐家——一位衣冠不整、头发蓬乱的老人。他的白发胡乱披在后背,胡子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又脏又黄。他身上是件短外衣,绝对算不上干净,脚上那双鞋的皮子也已经干裂开缝。
  说来奇怪,老人并没有从唇边拿开笛子,还在继续吹奏。古亚尔发现,黄衣姑娘的行动像是伴随着曲调的节奏。
  “路德维叔叔,”她高兴地喊了一声,“我给您带来一位客人,斯费尔的古亚尔先生。”
  古亚尔看着那人的脸,觉着纳闷儿。那对眼睛虽然因为年龄的关系有点发粘,灰色的眸子却很亮——兴奋得发亮,透着聪颖的光芒。而且,古亚尔想,这双眸子看上去有某种奇怪的愉悦感。这种感觉让古亚尔很是困惑,因为那张脸上除了多年的痛苦外,看不出别的感情。
  “你会乐器吗?”艾美丝说,“我叔叔是个大音乐家,这会儿是他的音乐时间。他多年以来一直保持这种习惯……”她转身朝音乐家路德维笑了笑。古亚尔客气地点了点头。
  艾美丝朝那张丰盛的餐桌指了指。“吃点东西吧,古亚尔,我给你倒酒——也许过后,你可以为我们吹奏一曲。”
  “很乐意。”古亚尔说,他发现路德维脸上的愉悦表情变得更明显了,嘴角不停抽动。他一面吃,艾美丝一面给他斟上金色的酒,最后他喝得头都有些晕了。路德维一直没有中断吹奏——一会儿是表现水流的温柔旋律,一会儿是一段凝重曲调,讲述西方已经消失的海洋,接着是段简单小调,像孩子玩耍时随口哼哼的调调。古亚尔惊讶地发现艾美丝的心情一直和音乐保持一致——随音乐变得或凝重或欢快。真古怪!古亚尔想。不过,与世隔绝的人容易养成特殊的怪癖。他们看起来那么亲切和善,对他来说,这就行了。
  他吃饱了,直起身,靠着桌子站稳。路德维正在演奏一段轻快的曲子,表现一队玻璃鸟在阳光中盘旋。艾美丝跳着舞朝他走过来,站得离他很近——非常近——他都嗅到了她披散金发上温暖的香气。她的表情快乐又兴奋……奇怪呀,路德维望来的眼神却是罕见的严酷,可他还是一言不发。也许当叔叔的在怀疑这个陌生人的企图。可是……
  “好了,”艾美丝轻声说,“或许你可以来吹奏一曲,你那么强壮年轻。”
  一听这话,古亚尔的眼睛都瞪大了,她赶紧解释,“我是说你来给路德维老叔叔吹一段曲子,他会高兴起来,然后上床睡觉去——接着我们就可以坐下来聊天到深夜。”
  “我乐意吹笛子。”古亚尔说。他暗自骂着自己,他的话突然间这么油滑,同时又这么呆滞。都是喝酒害的。“我乐意为两位演奏。在斯费尔的家乡,别人都觉得我的技艺不错。”
  他瞥了路德维一眼,看到老人狂喜的表情后不禁吃了一惊。不可思议,一个人竟会那么喜欢音乐。
  “那么——开始!”艾美丝说,把他往路德维的方向推了推。“我说,”古亚尔建议道,“我最好等你叔叔吹完。要不太失礼了——”
  “不,你一做出要演奏的样子,他就会停下。只管去拿笛子。你瞧,”她对他说,“他聋得厉害。”
  “好吧,”古亚尔讲,“不过我有自己的笛子。”他把它从衣服下拿出来,“呃——怎么了?”
  姑娘和老人的神色骤然一变。艾美丝眼里立即闪出亮光,而路德维奇怪的愉快表情则消失了,他眼里只有阴沉的绝望,麻木的顺从。
  古亚尔不知所措地慢慢退后。“你们不想听我演奏吗?”
  冷场。“当然想。”艾美丝重又变得活泼迷人起来,“不过我想,路德维叔叔肯定高兴听你用他的笛子吹。他已经习惯那只笛子的音高了——换一种音色也许会觉得别扭……”
  路德维点点头,希望之光再次从那双发粘的昏花老眼中亮起。古亚尔看到老人手上的确实是枝好笛子,精美白合金的笛身镶嵌着黄金,路德维紧握着它,一副舍不得给人的样子。
  “去拿笛子,”艾美丝跟他讲,“他不会介意的。”路德维摇摇头,表示他不会反对。可古亚尔嫌弃那把星星点点溅了唾沫的长胡子,也摇了摇头。
  “我用自己的笛子能奏出任何音色和音高。我不需要用你叔叔的笛子,也不会冒犯他。听,”他扬起自己的乐器,“这是一首凯茵的歌,叫《欧泊、珍珠和孔雀》。”
  他将长笛搁到唇边,开始吹奏,技巧确实娴熟。
  路德维跟着他吹,填补旋律中的停顿,与他奏出和音。艾美丝忘了烦恼,半阖着双眼倾听着,随节奏舞动手臂。
  “喜欢吗?”奏完以后,古亚尔问道。
  “非常喜欢。也许你该用路德维叔叔的笛子再吹一遍?那是枝很好用的笛子,吹起来轻松不费力。”
  “不了,”古亚尔忽然固执起来,“我用自己的笛子才能演奏。”他又开始吹奏起来,是首节日舞曲,快节奏的狂欢曲。路德维靠高超的技巧给他伴奏,编出一段段欢快的小节。而艾美丝在节律中不自觉地跳起舞来,和着音乐节拍跳出轻快的舞步。
  古亚尔吹起一曲奔放的乡间舞曲,艾美丝也跳得越来越奔放,越来越快,她舒展双臂,不断回旋,优美地摆动着头。路德维的笛音亮出华彩,抑扬顿挫,千回百转,银线般包缠着古亚尔的旋律,又在小节之处为他补上一份优雅。
  路德维的目光追随着跳舞姑娘旋转的身形。突然间,他开始奏起自己的曲子,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的旋律,狂乱激越的节律。古亚尔被这音乐的力量牵着走,吹出以前从未奏响过的韵律,编出种种颤音和滑音,反复的和音急奏,笛音高亢尖锐,嘹亮急速又清澈明晰——但根本无法与路德维的音乐相比。
  老人瞪着眼睛,汗水从满是皱纹的苍老前额涔涔而下,他的笛音将空气撕成不停狂喜颤抖着的碎屑。
  艾美丝的舞变得狂乱起来。她不再漂亮迷人了,显出怪异陌生的模样。
  音乐变成了某种感官不能承受的东西。古亚尔眼前幻出粉色和灰色。他看到艾美丝口吐白沫,一阵痉挛,晕倒在地。而路德维两眼发红,踉踉跄跄,朝她蹒跚而去,开始演奏一曲可怕的音乐,缓慢的节拍带着肃穆可怖的意味。
  路德维奏的是哀乐。
  斯费尔的古亚尔瞪大眼睛,转身跑出大堂。
  路德维根本没注意到他,继续着自己骇人的吹奏,仿佛每个音调都是一把尖叉,穿透不停抽搐的姑娘肩背。
  古亚尔奔入夜色,冰冷的空气冰雹一般砸在他身上。他冲进马房,白马朝他轻轻嘶鸣。他架好马鞍,套上笼头,奔上卡切塞尔古城的街道,跑过空洞漆黑的窗户。蹄声得得,响遍星光下的石子路,远远逃开死亡的乐曲!
  斯费尔的古亚尔疾驰上山,星光撒落在他的面庞,快到山侧时,他转过身往回望去。
  破晓的晨光颤抖着落入山谷。卡切塞尔在哪里?这里没有城市——只有一片废墟瓦砾……
  听!有个遥远的声音……
  不。一切都沉寂无声。
  可是……没有。山谷里只有碎石瓦砾。
  古亚尔闭上眼,回过头继续赶路,沿着一条往北延伸的小径前行。
  山口小径两旁是陡峭的灰岩,斑斑驳驳地生着猩红、漆黑的地衣,蓝色的霉斑。马蹄在石面上敲出空洞的得得声,敲击着古亚尔的耳膜,害得他昏昏欲睡。一夜未眠已让他觉得身子发沉,睡意把他的双眼弄得全无光泽,泛出红色,可小路前方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脑海里那片渴望知识填补的空旷无时无刻地驱赶着他。
  疲乏害得古亚尔差点从马鞍上滑下来。他晃晃脑袋,决定再转一个弯就休息。
  石壁横出,遮天蔽日。小路绕过一块巨岩,头上现出一小片靛蓝的天宇。再转过一个弯就休息,古亚尔对自己说。再往下走,隘口变得开阔起来,群山已被甩在身后,他眺望着前方纵横百里的草原。这一片大地为精细的色彩铺盖,明暗交错,越向远处,色彩越淡,渐渐褪色渐渐融化,没入地平线阴惨的雾霭。
  他看到一座覆盖着黢黑林木的独立孤峰,山脚下是波光粼粼的湖水。山峰另一侧层层堆叠着大片的灰白墟迹,几乎无法辨清是什么。会是人类博物馆吗?古亚尔犹豫了好一阵,下了马,在膨胀蛋中好好睡了一觉。
  太阳带着帝王般尊贵又略带忧伤的华彩隐没到山后。暗影降临到荒原上。古亚尔醒来,在附近一条小溪中洗了把脸。喂过马后,他自己吃了干果和面包。
  随后他上马,沿路继续走下去。北边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平原,直至荒野。黑魃魃的大山在他身前身后咄咄逼人地压将过来,一缕凉风不期而至,拂过他的面庞。黑暗愈发深沉。平原如沉入地下一般从他眼前消失了。古亚尔在夜色中犹豫起来,勒住了马。最好还是到早晨再上路吧,万一在黑暗中迷路,天知道他会遇到什么!
  哀音袅袅。古亚尔身子一僵,转脸望天。是叹息,是呻吟,还是啜泣?一声,又一声,更近了,衣服窸窣作响,是件宽松的袍子。古亚尔在马鞍上的身体缩得更低了。夜色中,一袭白袍悠悠缓缓,飘然而至。兜帽下,一张憔悴的面容闪耀着怪异的光芒,双目几乎是骷髅头上的两个洞眼。
  它叹息般地送出哀声,高高地飘远了……古亚尔的耳中只剩下风声呼啸。古亚尔颤抖着吸了一口气,颓然瘫倒在鞍座上,只觉得自己裸露在外,无遮无拦。他滑下马,用膨胀蛋包在自己和马的四周,然后放好铺盖,躺了下来。他就躺在那里,凝望着黑暗。
  睡梦将他卷走,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天还未亮,他便醒了,又起身上路。这条路变成了一团团灰色灌木中的点点白沙,他纵马飞驰,奔过一程又一程。
  这条路一直通往他在山顶上就看见的那片三种颜色的墟迹。他觉得厚实的树丛中似乎有屋顶,还有炊烟冒上清澈的天空。视野左右是一片片甘松田,还有未成熟的蜜酒果。他一边继续前行,一边注意着可能出现的来人。
  路边出现了一道石头和黑木做的栅栏。石头被凿成串在一根石梁上的四个圆球,黑木则被用来填补中间的空缺,雕成精美的螺旋状。这道栅栏后边是一片不毛之地,好像历经水煮、刀割、油炸、火烧、揉捏,似乎接受过烈火的烧灼,又被一柄硕大无朋的巨锤敲打过。古亚尔惊诧地望着它,竟然没注意到有三个人静悄悄地来到了他跟前。
  马儿开始紧张不安;古亚尔一转身,看到了那三个人。他们拦住他的去路,其中一个抓住他坐骑的笼头。
  这三人个子挺高,体格壮实,穿着平平无奇的黑边皮衣。他们的帽子是厚实的火绒布,紧凑地织在一起,皮护耳延伸到耳边。他们的长脸上满是肃穆之色,象牙色的皮肤上闪着金色的光泽,眼睛金亮,头发漆黑。显然他们并非蛮族:他们的行动流畅轻盈,目光打量着古亚尔。他们的装束似乎遵循某种古代风俗,彰显着各人的等级。
  首领上前来。他既没有威胁古亚尔,也没有表示欢迎。“您好,陌生人。打算前往何处?”
  “您好,”古亚尔谨慎地回答说,“我跟随我的星辰所指引的方向……你们是萨坡尼德人吗?”
  “那正是我们的民族,您前面就是我们的萨坡斯城。”他打量古亚尔时,一脸不加掩饰的好奇,“看您的装束,我猜您的家是在南方。”
  “我是斯费尔的古亚尔,家在阿斯科莱斯的斯考姆河边。”
  “走得真远啊,”那个萨坡尼德人说,“危险困扰着旅人。促使您旅行的动力肯定非常强烈,您的星辰一定有特别强的吸引力。”
  “我旅行,”古亚尔说,“是为了寻求心灵的安宁;到了终点以后,所有路途看上去都不长。”
  萨坡尼德人报以礼貌的沉默。“那么,您通过了费阿奎斯?”
  “正是,穿过了凛冽寒风和荒凉石地。”古亚尔瞥一眼身后朦胧的群山,“就在昨晚的黄昏时分,我才刚刚走出山隘。然后,一个鬼魂在我身边游荡,吓得我以为那座坟墓准备将我也据为己有。”
  他吃惊地停住了。他的话看来唤起了这些萨坡尼德人某种强烈的情绪。他们绷直了身体,嘴唇抿得发白。那个首领的客气神情也有些变了,神色中有掩饰不住的忧虑。“一个鬼魂……一身白,或是差不多这模样,高高地飘着?”
  “对。这地方经常见到它吗?”
  沉默了半晌。
  “算是吧,”萨坡尼德首领说,“它是灾祸的信号……对不起,我打断您的故事了。”
  “没什么好讲的。我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过夜,今早就往下走到这片平原来了。”
  “没有其他东西骚扰您吗?比如‘游蚺库鲍’,像厄运一般在山坡上游动的那个家伙?”
  “我没有见过游蚺,也没见到走蜥;再说,有个祝福保护我一路平安,只要我一直走在大道上就不会受伤害。”
  “有意思,有意思。”
  “好了,”古亚尔,“请允许我向您发问,因为我想知道的很多。那个鬼魂是谁,它会带来怎样的灾祸?”
  “您所问的超过了我的所知。”萨坡尼德人谨慎地回答,“关于这个鬼魂,还是少说为宜。我们的关注会增强他的恶意。”
  “如您所愿,”古亚尔答,“也许您能告诉我……”他不说了。在问起人类博物馆之前,最好先弄清萨坡尼德人对它是什么看法,免得知道他的目的后,他们会设法妨碍他获取学识。
  “什么?”萨坡尼德首领问,“您需要什么?”
  古亚尔指向石头与巨木围栏后面的一片焦土,“那片墟迹是什么?”萨坡尼德人茫然地瞧着那片地方,耸了耸肩。“古时候的某个地方,我们只知道这么多,没了。死神在这里逗留徘徊,没有谁会冒险穿过此地,否则便会被一种最邪恶的魔法所害。要知道,这种魔法会传播病毒,引发脓肿。我们杀掉的东西都抛来这里……别说了,走吧。您肯定很希望在萨坡斯休息,恢复精力。来,我们给您带路。”
  他转身沿着小径往城里去,古亚尔找不到什么话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这番提议,只好催马前进。
  走近绿树掩隐的山岭时,小径变宽扩成大道。右边的湖越来越近,再过去是长着紫色芦苇的低矮湖岸。厚重的黝黑梁木建起码头,船只在微风拂起的涟漪中稳如磐石。船只都造成镰刀型,船首与船尾在水面上高高挑起。
  他们向上走进城里。房屋都由板材建成,从金棕色到久经风雨的黑色都有。建筑物错综交杂,装饰华丽,三层楼高的陡峭山墙前后挑出飞檐。廊柱与扶壁雕刻着复杂的图案:交织的飘带、卷蔓、花叶,还有蜥蜴之类。护窗的窗栏也有类似的雕刻,有花草图案、动物的脸、发光的星辰:木头上还有许多沟槽,表明还有很多东西正在雕刻中。
  他们踏上陡峭的小巷,在树木投下的阴影中走过被花草半遮半掩的房屋,已经可以看到北边萨坡斯的萨坡尼德人。这些人安静地走动,低声交谈,衣着之雅致大出古亚尔的意料。
  古亚尔的向导停下,转头对他说:“劳驾等一会儿,容我向瓦耶沃德通报,让他能准备准备。”
  这个要求提得光明磊落,眼神里没有一丝诡诈。
  但古亚尔觉得这番措词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坐骑的马蹄已经定在了路中间,他也不打算离开大道,于是他一副大度的模样同意了。萨坡尼德人不见了,古亚尔在这个高悬于草原之上的快乐城市里沉思着。
  一群姑娘好奇地靠近,瞧着他。古亚尔回看着她们。眼前一片斑斓,他简直没注意到她们本人,一时间分不清一张张脸之间的差异。她们穿着羊毛织成的衣裳,染得五颜六色,缀有斑斓的条纹。她们轻盈苗条,风情十足。不过……
  那个萨坡尼德人回来了。“好了,古亚尔先生,我们可以走了吗?”
  古亚尔尽量撇开自己话里的猜疑味道:“请您明白,萨坡尼德先生,家父的祝福要求我不离开大道的范围;哪怕只离开片刻,我都会被一路追随我的诅咒所害,这种诅咒一直在寻找机会贴近我的灵魂。”
  萨坡尼德人做了个表示理解的手势。“当然,您遵从的原则合情合理。我向您保证。我只是给您带路去会见瓦耶沃德,他现在正赶往广场,准备迎接您这位来自遥远南方的客人。”
  古亚尔欣然躬身行礼,表示同意,于是两人继续沿路上行。
  百步之后,大道变平了,穿过一片公共绿地,里面种着纤叶翩飞的心形叶植物,颜色是深浅不一的紫、红、绿和黑色。
  萨坡尼德人对古亚尔说:“我必须警告您,作为外人,您绝对不可踏入这片公共绿地。这是我们的一片圣地,传统习俗要求严惩违逆渎圣者。”
  “我铭记你的告诫,”古亚尔说,“我将恭敬地遵守你们的戒律。”
  他们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伴着一声大吼,一头野兽从一个隐蔽处蹿出,这野兽两眼圆瞪,巨颚上长着獠牙。古亚尔的马受惊吓后,拧身就跑,一跃跳入公共绿地,踏坏了翩飞的叶子。
  一大群萨坡尼德人冲出来,拉住马,揪着古亚尔,把他从鞍上拖了下来。
  “嘿!”古亚尔大叫,“这是干什么?放开我。”
  他的萨坡尼德向导上前来,一脸责难地摇着头。
  “真是的,我刚刚才提醒过您,这种冒犯要受严惩!”
  “可那个怪物惊了我的马!”古亚尔争辩,“我不该为这种过失负责。放开我,我们继续上路吧。”
  那个萨坡尼德人说:“恐怕传统规定的惩处必须执行。您的辩驳虽说表面上合理,但是经不起认真推敲。比方说,您提到的怪物实际上是无害的已驯化的兽类;其次,我观察过您骑的动物,只要不牵拉缰绳,它不会扭头或转身;再次,即使您提到的前提成立,您也得负起疏忽之责,等等。您本该保护坐骑以免遇上不可预知的情况,或是教它明白公共绿地的神圣,您本该在事情发生以前就考虑到这样的意外,应该下来牵着您的坐骑走。因此,古亚尔先生,虽说很不情愿,我还是不得不相信您犯下了鲁莽无礼、不敬不诚、漠视戒律和放肆失德的罪行。所以,作为城市护卫者兼祈祷官,我有责任扣留违法人员,我必须下令将您拘捕扣留,收监羁押,禁锢于此,直到刑罚实施。”
  “整个是胡闹!”古亚尔火冒三丈,“你们是野蛮人吗,这样为难孤身旅客?”
  “绝不野蛮,”祈祷官回答,“我们是高度文明的人,有从往昔流传至今的习俗。既然往昔比现今更辉煌,质疑这些律法未免会显得我们太过专横自大了。”
  古亚尔不闹了。“我的行为通常要受什么处罚?”
  祈祷官做了个让他安心的手势,“条律指定三种赎罪苦役,就您的情况,我敢说只有名义上的苦役而已。不过——形式必须遵守,您必须被关押到重犯禁闭室。”他朝抓着古亚尔胳膊的人示意。“把他带走,不要让他走上大路。他有一种祝福,你可能会无意间松开你的手,就此逃脱公正的制裁。”
  古亚尔被关在一个通风良好但光线很差的石牢里。他发觉地面很干燥,屋顶也没有爬虫。这些人没有搜他的身,火光匕首还藏在腰带里。脑海里堆集着重重疑问,他缩到灯芯草褥上,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肯定睡了一天。有人给他拿来了吃的喝的,最后,祈祷官来看他。
  “你确实很走运,”萨坡尼德人说,“作为一个目击证人,我能证实你的行为不当更接近疏忽过失,而不是出自恶意。否则的话,这种罪行的惩处是相当严厉的,比如斩断脚趾,将断趾缝入脖颈皮下,等等。”祈祷官说完,心满意足地瞧着古亚尔。
  “我要受什么罚?”古亚尔漠然地提问。
  祈祷官把两手的指尖顶在一起,“正如我所说,按瓦耶沃德的法令,赎罪苦役是名义上的。首先你得发誓永不再犯。”
  “我愿发誓。”古亚尔说完马上发誓。
  “其次,”祈祷官微微一笑,“你得在城里少女们的选美盛会上担任裁判,挑出你认为最美的女孩。”
  “简直不算什么辛苦任务。”古亚尔评论道,“为什么这种美差会落到我身上?”
  祈祷官望着天花板道:“这场比赛的优胜者需要完成某些任务……城里每个人都跟参赛者多少有点关系——她们是他们的女儿、姐妹或侄甥女——所以很难公正决断。但人们绝不会用偏心来责难你,你能作出不偏不倚的选择。”
  古亚尔觉得萨坡尼德人的话里颇有弦外之音,不过,他还是不知道为什么选出城里最漂亮的姑娘会那么重要。
  “第三件呢?”他问。
  “今天下午的比赛结束之后就会揭晓。”
  萨坡尼德人离开了监牢。
  古亚尔也不是无所事事,他花了几个小时准备给养、修补在旅行中弄坏的衣服。他洗澡,梳理头发,刮脸,等祈祷官来打开牢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相当体面了。
  他被带上大路,领上面对萨坡斯城最高处的山峰。他转向祈祷官,“你怎么会允许我再次走上大路呢?你要知道,我的祝福可以……”
  祈祷官耸了耸肩。“当然知道。不过这种短暂的解脱对你没什么好处。小径前面是条我们可以弄塌的桥;若有必要,还可以打破水坝引发佩万切山洪,会把你冲下山去。不,斯费尔的古亚尔先生,一旦你所受的祝福为人所知,你就很容易被各种计谋所制。比如说,可能有一道巨墙拦在路上,前后包围你。就算有法术让你免于饥饿干渴,可那又能怎样?你就坐着等太阳光耗尽吧。”
  古亚尔一言不发。经过湖的时候,他注意到有三条船并行进了码头,树荫下的水面上,船首和船尾优雅地摇摆着。他脑海里那片好奇的空旷处又蠢蠢欲动了。“为什么船要造成这种样子?”
  祈祷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是惟一可行的造船术。南方的欧豆荚长得和这儿不一样吗?”
  “我从来没见过欧豆荚,这跟欧豆荚有什么关系?”
  “那是一种巨藤的果实,长成弯刀的形状。等它长得相当大了,我们就把它砍下来清洗干净,切开内缘,从一头到另一头刻上线,再用力压挤它,直到豆荚打开。接着的工作就是熏制风干、浸泡雕刻、打磨上漆,还要安上甲板、坐板和舵——最后得到的就是船。”
  他们进了广场,这是山巅的一片平地,三面是由雕刻好的黑木建起的高屋。第四面空出,现出一带湖光山色。树木的枝叶从四面悬在上空,阳光穿过枝叶,在沙地上画出猩红的图案。
  古亚尔吃惊地发现,比赛似乎没有什么准备仪式或入场式,市民当中也很难感觉到节庆气氛。老实说,他们看起来一副听天由命、忧心忡忡的模样,全都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百来个女孩在广场中央站成郁郁寡欢的一群。照古亚尔看,她们似乎不愿意把自己装扮得漂亮些。正相反,姑娘们穿着没模没样的破衣烂衫,头发故意扯得乱七八糟,脸上抹得黑黑脏脏,而且一个个愁云满面。
  古亚尔瞪着这番情形,转向他的向导。“这些姑娘看来一点儿也不想戴上美人的桂冠。”
  祈祷官撇撇嘴,点头道:“如你所见,她们绝不会嫉妒得到美名的人,谦虚一向是萨坡尼德人的天性。”
  古亚尔为难起来,“有什么程序吗?我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再次冒犯你们的神圣庆典。”
  祈祷官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什么形式。这场庆典是仓促间组织起来的,无需什么繁文缛节。你只用从这些少女中间走过,指出你觉得最迷人的即可。”
  古亚尔上前执行他的任务,觉得自己傻得非同一般。他只好这么想:这是对违逆了荒谬老规矩的处罚,我只需要尽快让自己摆脱这种义务就行。
  他的面前是一百多个姑娘,全都满脸敌意惊恐地看着他。古亚尔发现自己的任务并不那么简单,因为总的来说,姑娘们都很漂亮。她们的美丽是灰土污迹、愁眉苦脸和破烂衣服遮盖不住的。
  “请散开,如果你们愿意,请排成一行。”古亚尔说,“这样每个人都不吃亏。”
  姑娘们很不高兴地站成一行。
  古亚尔检视着这一排姑娘。他马上就看到了好些可以剔掉的:偏矮的,偏胖的,偏瘦的,长痘子的,皮肤粗糙的一一差不多有四分之一。他委婉地说:“我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多一般无二的美人;你们每一个都当得起那份荣誉。我的任务很困难;我必须权衡难于估量的细微之处,最终的选择免不了是主观判定,就算第一批从竞争中解脱的人也各有自己的魅力。”他走上前,“我点到的人可以离开了。”
  他一路走一路指点着,那些被点到的最不好看的女孩不加掩饰地松了口气,赶紧退到界外。
  古亚尔开始走第二轮,这回他已经多少有些熟悉所看到的面孔,挑出来的其实根本没有一点丑陋之处,只是过于平凡普通。
  还剩下三分之一。古亚尔从她们身边经过,仔细打量着那一张张脸。姑娘们盯着古亚尔,程度不同地带着忧惧和怒意。他突然打定了主意,定下了人选。
  不知为什么,姑娘们好像全都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古亚尔最后一次检视队列。不,他其实是径直朝他选中的人走去。这些姑娘个个清秀怡人,眼睛如猫眼般明亮,身姿如风信子般迷人,行动像芦苇般柔软,虽然往头发上搓揉泥沙,灰土下的秀发仍纤细丝滑。
  古亚尔选定的美人比其他人略胜一筹,其美丽并不是一下子就能认出。她有张纤巧的小脸,忧郁的大眼睛,浓密的黑发剪得参差不齐,仅长到耳际。她的肌肤白得透明,就像最精细的象牙;她的身形窈窕婀娜,有强烈的吸引力,让人禁不住生出亲近她的欲望。看来她已经感到了他下的决定,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古亚尔拉起她的手,引她出列,转向瓦耶沃德——不动声色地坐在厚重椅子上的一位老者。
  “这位就是我在你们的少女中选出的最美的人。”
  整个广场鸦雀无声。接着传来嘶哑的喊声,是城市护卫者兼祈祷官悲痛的哭喊声。他走上前,垂头丧气,脚步踉跄。“斯费尔的古亚尔,你漂亮地报复了我对你的欺骗。这是我心爱的女儿,希尔,你把她选去面对厄运。”
  古亚尔惊诧地看看祈祷官,又看看希尔姑娘,在两人眼睛里看到的是一层同样麻木的薄烟,某种深邃的悲伤。
  古亚尔往祈祷官的方向望去,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只是完全客观地判断。以我的经验,我觉得你的女儿希尔是我平生所见最美的人儿,我不明白哪里得罪了你。”
  “不,古亚尔,”祈祷官说,“你公正地做出了选择,我确实这样认为。”
  “那好,那么,”古亚尔说,“告诉我第三个任务是什么,我好在完成以后继续我的朝圣之旅。”
  祈祷官说:“往北三里格有一片废墟,故老相传,那里就是往日的人类博物馆。”
  “啊,”古亚尔喊了一声,“继续说,我听着。”
  “作为你的第三件苦役,你必须带着我的女儿希尔前往人类博物馆。你要在大门前敲一面铜锣,大声喊:‘我们是被从萨坡斯召唤来的。’”
  古亚尔一惊,皱起眉。“怎么说?‘我们’?”
  “这就是你的苦役。”祈祷官声如雷霆。
  古亚尔前后左右张望了一圈。唉,他身处广场正中,被萨坡斯粗壮结实的人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项苦役将于何时执行?”他问道,控制着自己的声音。
  祈祷官回答的话音比橡树汁还要苦涩: “此时此刻,希尔已在穿上黄色衣裙。一小时后她就会出现,一小时后你们出发前往人类博物馆。”
  “然后呢?”
  “然后——是吉是凶无从得知。你们将面对从前的一万三千人曾经面对过的命运。”走下广场,走下萨坡斯林木蓊郁的小巷。古亚尔满心愤慨,嘴抿得紧紧的,可他的心脏却惊恐地悸动不已。典礼带着让人不安的暗示:要么是处刑,要么当祭品。古亚尔脚下一软。
  祈祷官稳稳地抓牢他的胳膊:“往前走。”
  处刑或献祭……小巷里一路上看到的面孔上都洋溢着病态的好奇,满心的兴奋;一双双喜气洋洋的眼睛打量着他,品尝着他的害怕与恐惧;一个个嘴角掩不住笑意,心里恨不得弹冠相庆,庆幸自己不必成为那个走下林荫道前往人类博物馆的人。
  那座长着高林巨木、建有雕栏画栋黑屋子的孤峰,已经抛在他的身后。他们走进苔原上酒红色的阳光。眼前站着八十个身穿白色短氅的女子,头上顶着典礼用的草编桶形帽,团团围住一个黄色丝绢的高大帐篷。
  祈祷官拦住古亚尔,朝女主祭招了招手。她挑起帐篷的门帘,里面的希尔徐步走了出来一一因为害怕,她两只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没有一丝光泽。
  她拘拘束束地穿着一身黄色锦袍,像是被禁锢在衣服里。锦袍上齐下颌,露出胳膊,在脑后竖起,挑出硬挺的枪尖般的领子。她怕得像一只困在陷阱里的小动物,瞪着古亚尔,又盯着父亲,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们一样。
  女主祭伸手搭在她的腰间,温柔地推她向前。希尔往前走了一步,再走了一步,犹豫地站住了。祈祷官把古亚尔推上前去,让他站到女儿身边。然后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上前来,将手里的杯子交给古亚尔和希尔。希尔木然地接过杯子,古亚尔则疑心重重地瞅着里面黑油油的药液。他抬头看着祈祷官,“这药水到底是什么东西?”
  “喝吧,”祈祷官说,“喝下去,你们的前路看来就不会那么漫长;喝下去,恐惧就会远离你们,你们前往博物馆时,就能走得稳当一些。”
  “不,”古亚尔说,“我不喝。遇到馆长时,我必须是清醒的。我走了那么远,为的就是见到他。我不想浪费这个机会,在那时磕磕巴巴,东倒西歪的。”说完,他把杯子还给了那个拿药来的男孩。
  希尔盯着手上的杯子发愣。古亚尔对她说:“我奉劝你也别喝药水;这样我们去人类博物馆时还能有点尊严可言。”
  她迟疑着还回杯子。祈祷官满面愠色,但也没有反对。
  一个黑衣老人走上前,端着一个缎面托枕,上面是条鞭子,以一截雕花的钢铁作为鞭柄。祈祷官拿起鞭子,上前,在希尔与古亚尔的肩背上分别轻轻抽了三记。
  “现在,我宣布尔等从此逐出萨坡斯,永丧公民权;尔等为弃绝之流民,前往人类博物馆寻求庇护。
  责令尔等不得回首探望,须将往昔与来日的想念弃于此地,弃于北方林苑。从今往后,与尔等解除一切束约权责、姻缘族系,所有与萨坡斯的萨坡尼德人所谓之友谊情爱、伙伴交情、兄弟情谊一并消弥。走罢,听我劝诫;走罢,从我责令。走,走,走!”
  希尔紧咬下唇,虽然她一声不吭,泪水却涔涔而下,奔落面颊。她垂首凝视着荒原的地衣苔藓,古亚尔则迈开大步,与她并肩而行。
  两人都没有回头。好一阵子,那些低声私语、紧张的呢哝还追在他们耳畔,不久,荒原上就只剩他们俩了。荒野无边无际地向北漫往地平线,身前身后只有冻土荒原,一片广袤的沉闷褐色,死气沉沉。打破这一片单调的只有那座曾经是人类博物馆的白色灰墟,矗立在他俩前方一里格的地方。两人沿着小径一路走着,默默无语。
  古亚尔试探着开口说话:“有很多地方我不明白。”
  “说吧。”希尔说。她的声音很轻,但很镇定。
  “为什么我们被驱逐出来完成这桩任务?”
  “因为向来如此。这理由还不够吗?”
  “对你来说足够了,”古亚尔说,“但对我来说,这种因果关系不足为信。我得告诉你,在我的脑子里有一片空缺,它对知识的渴求就像好色之徒渴望淫欲的满足。所以,如果我的问题过于刨根究底,请一定耐心些。”
  她错愕地瞥了他一眼,“所有南方人都像你这样急于求知吗?”
  “完全不是这样。”古亚尔说,“每个地方的正常思维标准都一样。人们总是照搬别人教给他们的东西,不管是昨天的、上星期的,还是一年前的。说我不正常的话,我以前听得太多了。‘为什么要翻书呆子们的故纸堆?’有人这么跟我讲。‘为什么要寻找答案?地球越来越冷;人类苟延残喘;为什么不趁早玩乐,欣赏音乐或狂欢宴饮,偏要琢磨深奥玄虚的东西?’”“是啊,”希尔讲,“他们的建议不错。萨坡斯的大多数人也是这种想法。”
  古亚尔耸了耸肩,“有谣言说,魔鬼害得我缺乏理智。或许真是这样吧。反正结果都一样,各种各样的问题总在我脑袋里神出鬼没。”
  希尔现出理解和默许的神色。“继续问吧;我尽力满足你的求知渴望。”
  他斜瞟了她一眼,琢磨着她迷人的小巧脸蛋,浓黑的秀发,黑得像墨玉一般的明亮的大眼睛。“在更令人愉快的情况下,我会哀求你满足我其他方面的渴望。”
  “提问吧。”萨坡斯的希尔说,“人类博物馆已经近了;除了交谈,做别的事是没机会了。”“为什么我们会被驱逐出城,而对这种厄运却只能默默屈从?”
  “直接原因就是你在山上看到的那个鬼魂。这个鬼魂一出现,我们萨坡斯人就知道最漂亮的少女与最英俊的青年必须被遣往博物馆。这种习俗背后的因缘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就是这样,向来这样。这个习俗将一直延续下去,直到太阳如同雨中的炭火般熄灭,地球阴暗无光,延续到风雪彻底覆盖萨坡斯为止。”
  “可我们的任务是什么?迎接我们的是什么,我们的命运会如何?”
  “这些细节无从得知。”
  古亚尔冥思苦想,“好事的可能性看来很小……
  这首曲子里有不和谐的音调。无庸置疑,你是萨坡尼德人里最娇美的人儿,地球上最可心的人儿——可是我,我只是一个路过的陌生人,很难说得上是城里最英俊的年轻人。”
  她轻声笑了,“你长得挺好看的。”
  古亚尔忧郁地说:“比起我的容貌来说,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过是个外人,所以给萨坡斯城带来的损失最小。”
  “这方面的原因确实要考虑在内。”姑娘答道。
  古亚尔的目光扫过地平线,“那么,让我们避过人类博物馆,绕开这个天知道是什么的命运,到山里去,然后往南去阿斯科莱斯。企望得到知识的愿望虽然热烈,但还不至于让我走上这条明显通往毁灭的道路。”
  她摇头,“你以为使这种诈术会有什么好处吗?上百个战士的眼睛盯着我们,直到我们走进博物馆的大门;如果我们企图推卸责任,肯定会被尖桩刺穿,剥皮时桀,最后丢进袋子,再倒入上千只毒蝎。这是流传下来的处罚,有史以来执行过十二次。”
  古亚尔绷紧肩膀,紧张地说:“啊,好吧——反正,人类博物馆是我多年来一直想去的地方。就是为了这个我才从斯费尔出发。现在我总算可以去找馆长,满足充实头脑的愿望了。”
  “看来,你得到的祝福威力不小,”希尔说,“因为你终于得偿夙愿了。”
  古亚尔无话可说。两人沉默着走了好一阵子。然后他开口道:“希尔。”
  “怎么了,斯费尔的古亚尔?”
  “他们会把我们分开,分别带走吗?”
  “我不知道。”
  “希尔。”
  “嗯?”
  “要是我们在更快乐的星辰祝福下相逢的话……”他不说了。
  希尔一声不吭,继续向前走。
  他平静地看向她,“你没说话。”
  “可你什么也没问呀。”她惊讶地答道。
  古亚尔扭头看着前面,瞧着人类博物馆。不一会儿,她碰了碰他的胳膊。“古亚尔,我害怕。”
  古亚尔看着脚下的地面,脑子里亮出一星火光。
  “看见穿过地衣的这条痕迹吗?”
  “看到了,那又怎么样?”
  “这会是条路吗?”
  她半信半疑地答道:“很多人从这儿走过,把它踩光了。如此说来——它是条路。”
  古亚尔忍住欣喜,说:“那么,我们就安全了。
  只要不离开路径,我就是安全的。可是你——啊,我得带你走:你绝不能离开我身边,那样你才能分享保护我的魔力。也许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希尔悲伤地说:“别自欺欺人了吧,斯费尔的古亚尔。”
  但是,他们越往前走,这小路就越清晰,古亚尔也跟着越来越乐观。最后,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大堆标志着往日人类博物馆的巨石瓦砾,占满了他俩的整个视野。
  即使这里曾经有过知识的宝库,它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只见一片宽大的平地,平铺着白色石板,石板现在没有了光亮,断裂开来,埋葬在杂草中。这片石地四周,一列列巨石柱孑然而立,坑坑洼洼,破损残旧,断口高低不一。它们一度支撑过一片宽广的穹顶,如今穹顶荡然无存,四壁已成久远的幻梦。
  断柱残桩包围中只剩下一片石板,无遮无拦,承受着季风吹蚀与红日冷漠的光焰。雨水冲刷过大理石,群山飞来的尘埃沉落在此又被抹去,再度积尘,再度抹净。建起这座博物馆的人还不如这些微尘,许久之前就被遗忘殆尽了。
  “想想看,”古亚尔说,“想想看曾聚集在这里的知识有多么广博,如今这里却只有沙土——当然了,除非馆长还保存着那些学问。”
  希尔忧心忡忡地四下张望,“我宁可想想大门在哪儿,等待着我们的会是什么——古亚尔,”她悄声说,“我害怕,非常害怕……要是他们分开我们呢?要是等着我们的是酷刑和死亡呢?强烈的震撼,雷霆般的恐怖……”
  古亚尔自己也怕得喉头发紧,呼吸不畅。他壮着胆子四下看了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只要我的胳膊还有力量抵抗,没有什么能伤害我们。”
  希尔轻声叹道:“古亚尔,古亚尔,斯费尔的古亚尔呀——为什么你要挑上我呢?”“因为,”古亚尔说,“我的目光飞向你,就像醉了的飞蛾扑向红锆石;因为你是最美的,我别无他想,只希望将美名赐予你。”
  希尔一颤,轻声说:“我必须勇敢;毕竟,若不是我,害怕的就是其他的姑娘……这里是入口。”
  古亚尔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大步向前。
  “去那儿吧,弄清楚……”
  入口是附近一块孤零零的巨石,上面有扇黑铁门。古亚尔顺着小路走到门前,用拳头一下下捶着旁边的小铜锣。
  大门吱呀作响地打开了,清凉的风带着地底的气息迎面扑来。豁口漆黑一片,他们什么都看不见。
  “嗨,里面的人!”古亚尔叫道。
  传来一个轻柔的嗓音,像刚刚哭过一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音。“来吧,往前走进来吧。有人在想着你们,等着你们。”
  古亚尔向前探头,让眼睛适应黑暗。“请给我们亮光,免得我们走出路径,摔到底下。”
  那声音断断续续颤抖着说:“不需要光亮。你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路,建造路的人就是如此安排的。”
  “不,”古亚尔说,“我们想看到主人的容貌。
  我们应他的邀请而来,他最起码的待客之道应当就是给我们光亮;应当在我们踏入地下城堡前照亮此地。
  须知我们是追寻知识的探求者,是应该给予敬意的访客。”
  “啊,知识,知识。”那气喘吁吁的嗓音悲伤地回应,“知识将属于你们,完完全全属于你们——关于诸多奇事的学识;唉,你们应当在知识的浪潮中游弋……”
  古亚尔打断那个悲叹的声音,“您是馆长吗?我走了几百里格来求见馆长,向他请教。您就是他吗?”
  “绝对不是。我诅咒馆长这名号,称之为悖逆的虚饰。”
  “那么您是哪位?”“我什么人也不是,什么东西也不是。我是一个抽象的术语,一段情感,是一团恐惧,一身惊骇的冷汗,是一声尖叫脱口而出时空气的惊颤。”
  “您用人的声音说话。”
  “为什么不呢?我所说的这些都潜藏在人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地方。”
  古亚尔放缓声音说:“您没有费心使您发出的邀请具有吸引力,这一点您本来是可以做到的。”
  “不要紧,不要紧。你们得进来,就在此刻,走进黑暗,因为我的主人——也就是我自己——已经如黑夜一般热情渐褪,意气消沉。”
  “如果有光,我们就进去。”
  “从来没有光,从来没有粗鲁的火把出现在博物馆里。”
  “既然如此,”古亚尔边说边拔出他的火光匕首,“我就开创新的欢迎形式罢。看,现在有光了!”
  刀柄的圆头射出穿透黑暗的眩光;高高飘浮在他们跟前的鬼魂尖声惊叫着,化成闪动的一条条带子,像是被碾成金粉的金箔。空中飘散着点点轻尘,但他已经消失了。
  希尔僵直地呆站着,像被催眠了似的。半晌,她震惊地倒吸一口气,靠在古亚尔身上。“你怎么敢这样大胆挑衅?”
  古亚尔回答的声音半是欢喜半是惊颤:“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我觉得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命运女神指引我离开快乐的斯费尔,穿过丛林峭崖,深入北方荒原,仅仅是要我来这里做一个畏畏缩缩的祭品。我是个放肆的家伙,我不相信这样没有说服力的命运。”
  他左右挥动匕首,于是他们看清自己原来是在一个地牢的入口,从一块混凝土巨石上切削而出。地牢深处开了一个漆黑的深洞。古亚尔快步走过去,跪下来静听下方的动静。
  他什么都没听到。希尔站在他背后,瞪大的眼睛和那个深洞一般漆黑,一般幽深。古亚尔转回身,还以为自己突然间看到了古代的小妖精——一种小巧玲珑、纤秀雅致的生灵,她的迷魅、苍白、甜蜜和洁净在他心头重重一击。
  他斜过发光的匕首,发现了一道不牢靠的梯架,往下伸入黑暗。他手上的光亮照出楼梯,梯台的影子晃着迷离的虚影,害得他只好眨着眼睛往后退开。
  希尔问:“你害怕了?”
  古亚尔站起身,转身对着她。“眼下还没有什么东西来攻击我们。我们俩是被各种力量驱使前来:让你来的力量是你同胞们的意愿,让我来的则是从吸入第一口气时就驱策着我的力量……如果留在这里,我们就会再一次被邪恶力量操纵摆布。如果大胆前行,我们或许能占据有利位置,获取优势。我认为我们应该鼓起全部勇气继续前进,下楼去找馆长。”
  “可是,真的有这个人吗?”
  “那个鬼魂很激动地说起过他。”
  “那么走吧,”希尔说,“我就听天由命了。”
  古亚尔沉着脸说:
  “我们必须在精神上武装自己,必须敢于冒险,要敢作敢为,满怀热情。这样,恐惧才会消失,鬼魂才会变得不值一哂;这样,我们的锐气才会烧尽地下的恐惧。”
  “我们走。”他们走下楼梯。
  左转,右转,再左转,再右转,往下的梯阶转向各个角度,转弯平台高矮不一,梯级或宽或窄,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留意。左转,右转,往下往下再往下,漆黑的栏杆影子映在墙上,以各种诡异的模样游移摆动。
  楼梯到底了,他俩站在一个跟上面的入口很相像的房间里。面前是另一道墨黑的入口,某块经常摩擦的地方发出亮光。每面墙上都镶有黄铜薄板,刻着看不懂的奇异文字。
  顶着冷风的轻压,古亚尔推开门。这股风从某条缝隙中涌出,像一股轻微的急流,没让古亚尔把门推得太开。
  “听。”有个遥远的声响,时断时续的噼啪声,一直响着,让古亚尔寒毛倒竖。他发觉希尔的手冒着冷汗,攥住了自己的手。
  古亚尔让匕首的闪亮变黯为微光,走进门,希尔跟在他身后。远处传来那个不祥的声响,从回声判断,他们知道自己站在一个很宽敞的大厅里。
  古亚尔把亮光射向地面:这是某种有弹性的黑色材料。旁边是打磨光滑的石墙。他让亮光向声响传来的相反方向射去,看到几步远处是一个硕大的黑盒,镶满铜钉,顶上有一道细窄的玻璃,往里可以看到一堆的金属器械。
  但一时看不出这黑盒派什么用场。他们贴着墙走,看到类似的盒子一一出现,赫然矗立,阴沉凝重,每隔一段距离就出现一个。随着他们的走动,噼啪声越来越远,然后他俩往右转过墙角,仿佛是朝那个声响靠近。两人接连走过一个又一个黑盒子,小心谨慎得像一对狐狸,步步为营,眼睛在黑暗中四下窥探。
  又到了一个墙角,这里有一道门。
  古亚尔犹豫了。沿着墙继续走就意味着靠近那个声音的来源。迅速查明最坏的状况好些,还是继续探察好些?他向希尔提出这个让人左右为难的问题,她耸耸肩,“都是一码事;那些鬼魂迟早会飞下来把我们扯走;那时我们就没辙了。”
  “在我还有光亮、能把他们撕成细条碎片以前,我们是不会出事的。”古亚尔说,“现在我必须找到馆长,可能他就在这扇门后面。我们看看吧。”
  他把肩膀顶到门上,门微微开了,射出一道金光。古亚尔往里瞧,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他想把门推得更开些,希尔揪住他的胳膊。
  “这是陈列室,”古亚尔向她解释,“这里没有危险……住在这么美丽事物里的人绝不可能不怀好意……”他一把推开门。光线射出,光源不知在何处,像是空气本身在发光,从每一个原子散出光能。
  每一缕微风都闪耀发亮,屋里盈满让人愉悦的光亮。
  大幅地毯铺过地面,仿佛一件宽大的衣衫,由金色、棕色、青铜色、两种不同色调的青绿色以及暗红色和深蓝色织成。美仑美奂的作品精心罗列在四周。一排排琳琅满目的木刻、石雕、镂金与珐琅,一幅幅往昔织布上的画作,种种配色与图样,都表现着比现实更真切的情感。一面墙上,片片木块在大块的皂石、孔雀石和玉石上拼出长方图案,多变而精巧,用辰砂点缀出斑点,菱锰矿和珊瑚营造暖意。一旁是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色圆片,忽隐忽现地闪着星星点点不断变化的蓝影和游移不定的红点与黑点。这一处展示着古早年代的三百种奇花异草,如今在垂暮的地球上再也无法见到:那一处是众多整齐排列着的星辉图案,每一个都有微妙的差别。所有这些,都是人类的杰作。
  “砰”的一声,门轻轻地在他们身后合上。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每一寸皮肤都深受刺激。两个来自地球最后时光的人往前穿过大厅。
  “馆长一定在附近某个地方,”古亚尔悄声说,“这座画廊似乎有人照看,而且照看得很好。”
  “看。”
  对面是两扇门,给人一种经常在使用的感觉。古亚尔快步走过去,但没能弄清该怎么开门,因为它没插销没钥匙,没把手没门球,也没有可着力的槽沟。
  他敲了敲门,等着;但没有回应的声音。
  希尔拽他的胳膊,“这是人家的私人房间,也许最好别太粗鲁。”
  古亚尔转过身,两人沿着画廊向前走。他们走过人类最辉煌梦想的真切表述,展现的那份热情、灵气和创造力让他俩肃然起敬。“多么伟大的心灵,躺在这片尘埃灰烬中;”古亚尔低声说,
  “多么灿烂的灵魂,消逝于湮没的时光;多么超凡的生灵,在最久远的记忆中隐灭……不会再有与之相类的灵气了。如今,在最后稍纵即逝的时刻,人性全然溃烂,如同腐坏的水果。我们的目标再也不是掌握和制服我们的世界,而是堕落成为用巫术来欺骗它。”
  希尔说:“可是你,古亚尔——你不同。你不像这样……”
  “我会学到的。”古亚尔加重语气宣称,“我的整个青春,这种痛楚都在驱赶我,我从斯费尔的老家长途跋涉,来向馆长学习……我不满足于法师们盲目无知的成就,他们的学识靠的只是死记硬背。”
  希尔望着他的表情颇为惊异,而古亚尔的灵魂因爱意而悸动。她感到了他的颤抖,不顾一切地呢喃着:“斯费尔的古亚尔,我是你的,我为你而溶化……”
  “在我们胜利之后,”古亚尔说,“我们的世界将重新充满欢乐……”
  房间转过一个弯,变宽了。他们曾在外面大厅的黑暗中留意到的噼啪响声又回来了——更响亮,带着更浓的不祥意味。这声音看来是从对面一个拱门传进画廊的。
  古亚尔无声无息地移到那道门边,希尔紧紧跟上,两人瞧进隔壁的房间。
  一张巨脸从墙上望过来。一张比古亚尔还高大的脸,若古亚尔高举双手,或许与它一般高。那张脸的下巴搁在地面,头顶往后斜入墙板。
  古亚尔瞧着瞧着,惊骇不已。在这场精美事物的盛宴中,墙上这副奇异的面容与之判若云泥,显得格格不入,仿佛是疯子的造物。那张脸丑陋粗劣,现出一副扭曲的愚鲁猥亵。外皮呈铜色,凹陷的青绿眼褶中,双眼呆滞无光。鼻子是一个小团块,嘴唇则是肥肿松软的一道开缝。
  古亚尔突然一阵不安,转向希尔:“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么古怪的事物,哪里当得起保存在这个人类博物馆中的荣誉?”
  希尔瞪大眼睛盯着那张脸看,现出痛苦的神色。
  她的嘴巴张开,颤个不停,唾沫滑过她的下颌。她猛地挥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跌跌撞撞退回画廊。
  “古亚尔,”她喊,“古亚尔,离开这儿!”声音尖利,“离开,离开这里!”
  他惊诧地面对着她,“你说什么?”
  “那里那个可怕的东西——”
  “只不过是个艺术家年老发疯的作品。”
  “它是活的。”
  “怎么可能!”
  “它就是活的!”她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它看着我,然后转过去看你。它动了——然后我才把你拉走……”
  古亚尔挣脱她的手。他根本不信,又从门口望进去。
  “啊啊啊……”古亚尔倒抽一口气。
  那张脸已经变了。迟钝的模样消散不见,呆滞的釉光也从眼中消失。嘴唇蠕动,喷出气流的嘶嘶声清晰可闻。嘴唇张开,一条巨大的灰色舌头懒懒探出。
  舌头上钻出一条浑身黏液的卷蔓。卷蔓一端是一只四处抓握的手,摸索着想攫住古亚尔的脚踝。古亚尔跳到一旁,那只手扑了个空,蔓须蜷了起来。
  古亚尔身处绝境,五脏六腑都被恐惧攫住,直泛恶心。他奔回画廊。那只手抓住了希尔,紧紧攫住她的脚踝。那双眼睛闪出光亮,松软的舌头膨出一个瘤,化为另一根卷蔓……希尔一跤绊倒,瘫软倒地,两眼大睁,口吐白沫。古亚尔大喊一声,但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喊声,不知道这个声音是多么高亢疯狂。
  他冲上前去,举刀就砍。他砍向那条灰色的手腕,可刀子弹开,仿佛匕首自己都被吓坏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把攥住蔓须,膝头狠命一压,竟把它折断了。
  那张脸一皱,蔓须缩了回去。古亚尔跳上前,把希尔往后拖进画廊,逃离蔓须的抓攫。
  退回来之后,古亚尔这才又恨又怕地怒视着门口。那张嘴已经闭上,不满又失落地冷笑起来。古亚尔看到了更古怪的东西:从一边阴冷潮湿的鼻孔渗出一条白色,它旋转翻腾,形成一个着白袍的高大东西——这东西的脸像是画出来的,眼睛像骷髅上的两个洞眼。它呜咽尖诉着对光亮的嫌恶,摇晃着飘进画廊。
  古亚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恐惧已经耗尽了它的力量,恐惧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因为脑子能承受的恐惧是有限的。到这时,这个东西还能怎么伤害他?他会用双手打碎它,将它撕成叹息的迷雾。
  “住手,住手,住手!”一个从没听过的声音传过来,“住手,住手,住手。我的咒语和咒符……不过,得了,滚,你这鬼魂,回你的洞里去,回去,滚,照我说的,滚开!走开,不然我就会放出光芒。
  按照理瑟甘的命令,此处不得侵犯;对,索辛格的理瑟甘。滚开吧。”
  鬼魂摇晃着,犹豫着,恼恨而无奈地盯着蹒跚走进画廊的一个老人。
  鬼魂晃晃悠悠地回到那张不停哼哼的巨脸前,任由自己被吸回鼻孔。
  ’那张脸的嘴唇后方隆隆作响,然后张开灰色的巨缝,嗝出一条白色的火舌——但只是徒有火名,并无火焰。火舌拍向老人,后者一动不动。高悬在门楣上的一根棍子进出一片金光。它敲碎打散了那片白色的“火”舌,把它赶回巨脸的嘴里。那张嘴现在已经成了一道黑条。黑条切入金光,吸着那些光点。一瞬间死寂一片。
  老人尖声笑起来:“啊,你这邪恶的东西;你想缩短我的任期吗?不行,你的要求不合法;在我聪明的棍棒下,你的妖法无法生效。你是白忙一场。为什么你不离开,撤回杰莱德去?”
  巨嘴后的隆隆声继续着。那张嘴张得更大了,变成一个灰色的巨洞。眼睛闪烁着挑衅的神色。那张嘴一声大喝,一波咆哮的怒涛,一记怒号,挟着隆隆雷霆劈头盖脸扑来,像打进脑海的一颗钉子。
  棍棒喷出银色迷雾。吼声顿时扭曲凝聚,沉积成一团金属雾霭。那声音被俘虏,被消解,无法传入人耳。银雾团聚作球,拉成箭形,激射向巨脸的鼻子,扎了进去。一声痛嚎,一记爆响。巨脸因痛楚而扭曲起来,鼻子变作一片四溅飞散的凌乱灰浆。飞溅的灰泥像海星的触角一样再次聚合到一起,重新长好的鼻子尖得像个锥子。
  老人说:“你今天真是任性胡为,我的恶魔客人——真是本性邪恶。你要打扰可怜的老克林履行职责吗?一点不讲礼貌,也不规规矩矩。好吧,棍子,”他转身瞧着冒出来的棍子,“你听见刚才他的声音了?用适当的处罚回报他吧,回敬给那张讨厌的脸一点颜色看看!”一记单音,一具黑连枷挥舞着出现在空中,猛地砸向巨脸。一条炽热的鞭痕从那张脸上冒了出来。巨脸叹了一声,两眼一翻,陷入青绿的眼褶中。
  克林馆长朗声大笑,音色单调锐利。他突然停住,笑声骤消,仿佛从不曾有过。他转向古亚尔和希尔,这两人正紧紧挨在一起,缩在门边。
  “好了,好了。你们没听见锣声吗?开馆时间早就结束了,为什么还逗留不去?”他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我奉劝你们,博物馆可不是捣蛋的地方。现在走吧,回索辛格的家里去。下次当心点,你们打乱了定好的时间表……”他停住,烦躁地回头望了一眼,“白天早就过了,守夜人又来晚了……我肯定得再等上这个懒鬼一个小时。应该把这事告诉理瑟甘。
  我想回家待在睡椅边,壁炉旁。可不能这么亏待老克林,粗心大意地害他困在这里等着守夜人……再说,还得应付冒出来的你们这两个落在后面没走的家伙。
  现在走吧,出去吧,回到外面的黄昏暮色中去!”他往前走,挥手给他俩指点出去的方向。
  古亚尔说:“馆长大人,我必须跟您说句话。”
  老人站住脚,横了他一眼。“嗯?这回又是什么?这么漫长的一天之后,还有什么事?不,不,你们不讲秩序。规章必须遵守。明早在第四环区听我的讲座吧,那时我们再听你的事。现在走吧,出去。”
  古亚尔大惑不解地退开。希尔跪到地上,“馆长大人,求您怜悯,我们无处可去。”
  克林馆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无处可去!你说什么蠢话!去你的住处,去那些乱七八糟的酒馆,去神殿,去外面的客栈。一句话,索辛格随处可住,但博物馆不是临时旅馆。”“大人,”古亚尔绝望地大喊,“能否听我一言?事情紧急。”
  “说吧。”
  “某种邪恶的东西迷惑了你的头脑。你相信我的话吗?”
  “啊,真的吗?”馆长沉思起来。
  “没有索辛格城。除了漆黑的荒地,外面一无所有。你的城市一万年前就消失了。”
  馆长亲切地笑了。“啊,真糟糕……真糟糕啊。
  这么说,现在轮到这些更年轻的头脑了。生存的狂热动力,这是最能让人丧失理智的力量。”他摇摇头,“我的职责很明白。这把老骨头,你得等着自己应得的休息。疲惫一滚蛋吧。职责和人道要求我有所行动,这里有必须应对与清除的疯狂。再说,反正守夜人不会来解脱我的沉闷。”他朝他俩招手,“过来。”
  古亚尔和希尔犹豫地跟上他。老人打开自己的一个房间,边走边咕哝着,要他们当心警惕。古亚尔和希尔跟着他进去。
  房间是四方形的,地面是某种暗淡的黑色东西,四壁是成千上万个把手。一张带有头罩的椅子摆在房间正中,旁边是张齐胸高的台子,上面排开一大堆纠缠联结的机件和齿轮。
  “这是馆长自己的学识坐椅,”克林解释说,“只要正确调节就行,已经导入了‘希诺曼神经明晰化程式’。所以——我得做些调整——”他摆弄着各个部件,“——好了,只要你们坐好,我就能修复你们的幻觉了。这超出了我正常的职责范围,不过我是个好心人,不会不情不愿地说什么小气话。”
  古亚尔不安地问:“馆长大人,这张明晰椅子,会对我产生什么作用?”
  克林馆长大度地向他解释:“在扭动、缠结、磨损之后,你的脑纤维的联结方式已经不对头了。拜我们现代脑神经学者奇迹般的医术所赐,这个头罩可以重新排列你的神经键——也就是说,按一般正常的顺序——从此修复神经错乱,让你再次成为一个完好的人。”
  “一旦我坐上这把椅子,”古亚尔继续问,“你会怎么做?”
  “只需合上这个接触器,接上这个把手,再推下这个拉杆——然后你就昏过去了。三十秒以后,这个灯泡会亮起来,表示治疗成功,顺利完成。然后我再把刚才的动作反过来再做一次,你站起来时就是一个重生的心智健全的人了。”
  古亚尔看向希尔:“你听到了吗?明白了吗?”
  “是的,古亚尔。”她小声回答。
  “记住馆长的话。”然后他转向馆长说,“太神奇了。可我该怎么坐上去呢?”
  “只管在椅子上放松就行。然后我会把头罩轻轻推上前去,遮住你的眼睛,免得你分神。”
  古亚尔倾身向前,小心地往头罩里瞧了瞧。“恐怕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馆长不耐烦地跳过去。“再简单不过了。就这样。”说着,他坐到了椅子上。
  “头罩会怎么动呢?”
  “像这样。”克林抓住一个摇柄,把头罩推下,遮住了自己的脸。
  “快!”古亚尔朝希尔喊道。她跳上操作台,克林馆长挥了挥手,想弄开头罩,古亚尔一把扣住那个细长的眼罩框。希尔照记下的动作拉下一个个开关。
  馆长全身瘫软,叹出一口气。
  希尔瞧着古亚尔,黑色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像是南方艾默里的水波潋滟。“他——死了吗?”
  “但愿没有。”他俩犹疑地注视着那具瘫软的躯体。一秒又一秒钟过去了。
  铿锵的吵闹声从远处传来——碾碎了什么,拧开了什么,欢呼咆哮,胜利的狂吼。
  古亚尔冲向门口。一大群鬼魂腾跃着,摇摆着,冲进画廊。越过后面那道打开的门,古亚尔能看到里面的巨脸。它撑开墙壁,挤进屋里。巨大的耳朵冒了出来,还现出一部分粗硕的脖颈,上面盘绕着紫色的筋脉。墙壁破裂下陷,碎成瓦砾。一只巨手伸出,跟着是一条胳膊的前半截……
  希尔失声大叫。古亚尔面色发白,浑身哆嗦,抢在最先冲上前来的鬼魂之前猛地甩上门。那个鬼从门边四角往里渗,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屋里渗。
  古亚尔跳上操作台。灯泡仍然黯淡无光。古亚尔的手在各种操作开关上抽搐不休,
  “只有克林的意识能操作那根棍子的魔法,”他喘着粗气,“这太明白了。”他焦灼地盯着那个灯泡。“亮啊,灯泡,亮起来啊……”
  门边,鬼怪渗入,腾腾翻涌。
  “亮啊,灯泡,亮啊……”
  灯泡亮了。古亚尔一声尖叫,忙把开关恢复原位,跳下操作台,扯开头罩。
  克林馆长坐在椅子上瞧着他。
  后面,鬼魂正在成形——凝成白袍里的高大白影,深黑的眼洞像通往空茫的入口。
  馆长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瞧着。
  鬼魂在袍子下蠕动。一只鸟爪般的鬼手伸出,握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它把这东西往地上砸去,炸出一蓬黑烟。烟云的尘埃膨胀起来,变成千千万万扭动着前行的虫蚁。它们向前冲过地面,边爬边长,变成一群长着猴头的怪物,急速奔近。克林馆长动了。
  “棍子。”他唤道。他扬起手,棍子出现在他手中。
  棍子喷出一团橙黄的烈风,风再化为红色尘埃。尘云在冲来的怪物跟前炸开,每一粒灰尘都变成一只鲜红的蝎子。接着是一场恶斗,细声细气的尖叫,乱轰轰的打斗声从地面上升起。
  猴头怪物被杀光了,扫清了。鬼魂叹息一声,再次挥出鬼爪。但警棍射出一线纯净的亮光,顿时将鬼魂化作无形。
  “克林!”古亚尔大叫,“恶魔破墙进了画廊。”
  克林一把推开门,冲出去。
  “棍子,”克林说,“尽你威能。”
  恶魔说:“别,克林,别施法;我以为你晕过去了。我马上就走。”
  一记巨震,身影一扬,他缩回墙中,再次只留了一张脸在墙洞之中。
  “棍子,”克林说,“尽职守卫。”
  棍子从他手中消失。
  克林转身对着古亚尔和希尔。
  “要说的话有很多,因为我快死了。我死去,只留下博物馆。我们得说快点,快,快……”
  克林脚步虚浮地向一扇门走去,那门在他靠近时往两旁撤开。古亚尔和希尔琢磨着这是不是克林布下的圈套,犹豫地拉在后面。
  “跟上,跟上。”克林不耐烦地尖声叫道,“我的力量在消逝,我在死去。你们已经害死我了。”
  古亚尔慢慢跟上前,希尔落在后面半步。面对指责,他不知该怎么回答。话语似乎没有说服力。
  克林轻轻一笑,打量着他俩。“你们别担心了,赶紧走。必须抓紧仅有的时间完成任务,这任务就像企图用一滴墨水写完凯伊的浩卷繁帙。我越来越衰弱,我的脉搏涌着浅浪,我的视线闪烁不清……”
  他绝望地挥了挥手,转身将他俩领入内室,瘫在一张巨椅上。古亚尔和希尔不安地往门口瞥了好一阵,这才在一张有衬垫的长椅上坐下。
  克林声音虚软地嘲笑他俩:“你们怕那个白色的幻影?呸,它们被棍子拦在画廊之外,它能对付它们的每一招。除非我被打晕——或是死了——棍子才会停止它的行动。你们要知道,”他多少打起了一点精神,加上最后几句,“能量和动力并不是由我的大脑供给,而是从博物馆的中心动力室供应,它能永远工作下去。我只负责指挥那根棍子。”
  “可那个恶魔——他是谁,是什么?为什么他能穿透墙壁?”
  克林的脸一沉,满面阴郁。“他是布理克达,恶魔世界杰莱德威力无比的统治者。他钻那个洞,是为了把博物馆的知识吞进他的脑袋里。但我阻止了他。
  所以他在那个洞里坐等我死去。与此同时,他靠琢磨人类的弱点缺陷打发时间。”
  “为什么不能驱走恶魔,把洞封起来?克林馆长摇摇头,“火焰和我能控制的其他凶猛力量无法在恶魔世界使用,那里的物质形态是由不同的东西构成的。你们已经看到了,他随身带着一部分他那边的小环境;因此他不会受伤。但只要他胆敢踏入博物馆更远的地方,地球的力量就会溶解杰莱德的构成物,也许我能用动力室的棱镜炽焰射穿他……不过再说吧,眼下关于布理克达已经讲得够多的了。告诉我,你们是谁,为什么斗胆来到此地,索辛格现在怎么样了?”
  古亚尔磕磕巴巴地说:“索辛格已经没人记得起了。上面一无所有,只有贫瘠的荒原冻土和萨坡尼德人的老城。我是从南方来的,走了许多里格来向您求教,希望能用知识充实自己的心灵。这位叫希尔的姑娘是萨坡尼德人,一个古老习俗的牺牲品,照布理克达的鬼魂要求,派到博物馆来的美人。”
  “啊,”克林喘着气,“我过去竟然这样无知无觉吗?我想起来了,这些年轻人,布理克达曾召他们来到这里,打发他独守此处的沉闷……他们像玻璃板外的飞虫般掠过我的记忆……可我竟然不加理会,以为那都是他那种怪物想像力的产物,不存在的幻影……”
  希尔困惑不解地耸了耸肩,“可是为什么?人类对他有什么用处?”
  克林阴沉地说:“迷人的姑娘,恶魔之主布理克达的畸形欲望超乎你的想像。这些年轻人,男男女女,全都是他的玩物。他用他们尝试各种各样的交接、苟合、兽行、倒错、凌虐,尝试各色令人作呕、扭曲怪异的行径,让他们最终挣扎着求死。然后他就派出一个鬼差,去索取更多的年轻男女。”
  希尔嗫嚅着:“这就是我本来会……”
  古亚尔大惑不解地问:“我不明白。这种行径,照我看不是人性特有的狂乱吗?患有这种疾病的人和禽兽一样,只顾行使囊液、腺体与器官的功用。既然布理克达是个恶魔……”
  “想想他长什么样!”克林说,“他的面貌,他的外形。他就是一个人形禽兽,与所有恶魔一样,这就是他的本源。这些病态的、长翅膀的红眼睛怪物,在这个末世地球上大批滋生。和其他的恶魔一样,布理克达生自人心。汗津津的聚合,臭哄哄的劣行,下流的笑话,残忍的取乐,强暴与鸡奸,肮脏的畸念,还有形形色色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从人性中流出,结成一个硕大的毒瘤。布理克达于是成形,所以他才是这副模样。你们已经见识过他如何衍生仆从,供他取乐消遣。至于布理克达,说够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倒进椅子,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看看我!我的眼睛已经昏花迷蒙。我的呼吸如鸟儿般轻浅,我的骨头疏松如老藤的木髓。我已经活了不知有多久。癫狂之中,我不知时光的流逝。没有世俗的自觉,就没有肉身的拖累。现在我记起了岁岁年年,世纪千年,纪元流历——时光如白驹过隙,一去不返。你们治愈我的疯狂,也夺去了我的性命。”
  希尔眨着眼后退,“可你什么时候会死?然后会怎样?布理克达……”
  古亚尔问:“人类博物馆里就没有记载什么驱魔咒可消解这个恶魔吗?他显然是我们的头号大敌,刻不容缓的威胁。”
  “布理克达必须被根除,”克林说,“只有这样,我才能安然长眠,你们才能接过博物馆。”他舔了舔苍白的嘴唇。“有一条古律法提过,要摧毁某种物质,须得查明这物质的本性。简而言之,在消解布理克达之前,须得查明他的基本成分。”他两眼无神地看向古亚尔。
  “您说得不错。”古亚尔同意,“但这如何实现?布理克达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探查。”
  “不会,一定有借口诱他,某种手段……”
  “鬼魂是布理克达的一部分吗?”
  “是的。”
  “鬼魂可以被关押困住吗?”
  “完全可以,用一个光盒就可以关住它,我一会儿就能做成。没错,我们必须抓一个鬼。”克林抬起手,“棍子!一个鬼魂,放一只鬼魂进来!”
  过了一阵,克林抬起手。门上传来一记微弱的刮擦声,隐约听到一声细软的哀诉。“开门。”一个声音说,满含哭音,抽抽嗒嗒,颤颤巍巍,“开门让布理克达的新宠过来。他守夜时觉得厌倦疲乏,让这二人前去舒缓他的不安。”
  克林艰难地站起身。“好了。”
  门后传来悲切的声音:“我被关住了,我被困在灼热的光亮里!”
  “来检查吧,”古亚尔说,“能溶掉鬼魂的也能溶掉布理克达。”
  “正是如此。”克林附和道。
  “为什么不能用光?”希尔问,“光能撕裂鬼魂,像一阵风吹散雾气。”
  “那只不过因为鬼魂太脆弱;布理克达却皮厚肉糙,在他的魔域墙洞里能经受得起最炽烈的光焰。”
  克林冥思苦想起来。片刻后,他指向房门。“我们去影像扩大仪那儿,它可以把这鬼魂扩大,让我们看到基质。斯费尔的古亚尔,你得撑起我脆弱的身躯;我的两腿软得像蜡。”
  克林倚在古亚尔的胳膊上踯躅前行,希尔紧跟在他俩后面,三人走进画廊。鬼魂在光芒牢笼里哀哀咽泣,不断想找一个黑暗的缝隙将精髓渗出去。
  克林没睬他,蹒跚着曳腿而行,穿过长廊。他们后面跟着关了鬼魂的光盒。
  “打开那扇大门,”克林断续沙哑地喊道,“通向观察室的大门!”
  希尔奔上前去,门向两侧滑开。三人前面是一个广阔的漆黑大厅,从走廊射入的金光逐渐被阴影吞没,消失了。
  “喊一声光。”克林说。
  “光!”古亚尔喊,“给我光!”
  光明散布大厅。厅堂宽广,相形之下,墙边的壁柱细如丝线,其宽广能让人跑得精疲力竭。一行行等距排放的有铜钉的黑盒,正是古亚尔和希尔进来时曾注意到的那些盒子。每个盒子上都悬着五个类似的盒子,一模一样,凌空飘浮着。
  “这些是什么?”古亚尔惊奇地问道。
  “愿我可怜的头脑能知晓这片广博宝库的百分之一,”克林喘着气说,“这全是诸多大师的头脑,密密麻麻装满人类所知的一切知识、经验、成就与记录。这是所有散佚的学识,从早期到末年,从叹为观止的想像到千千万万座城市的历史,从时间的起点到未来的终结,从人类存在的原因到原因的原因。日复一日,我在此劳作,跋涉其间,我的所成只是最肤浅的粗略分拣,仿佛对一片广袤多彩的田园最粗略的鸟瞰。”
  希尔问:“难道这里没有摧毁布理克达的办法吗?”
  “有,有,我们的任务只不过是找到那个办法。
  该在哪个条目下找呢?试试这些分类:魔域、灭除与死亡派系、邪恶的展示与分解、格兰维朗德历史(那个地方曾经击退过这样的东西)、诽谤宣传的魅力、幻觉与附身的治疗、建设性意见、爆裂墙垒重建、恶魔入侵的分项、冒险时机的程序性意见书……啊,这里有上千的分类。某个地方保存着某种知识,凭借它就可以将布理克达那张丑脸捶回他的族类中去。但去哪里找?这里没有主目录,除了我编的可怜的大纲之外,什么分类表都没有。寻找某种学问的人常常被迫不断扩大搜寻的范围……”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然后,他忽然喊道:“去!去找机械装置室那边。”
  三人像三只迷宫里的蟑螂一般赶到那一片地方,身后飘着光笼,里面关着尖嚎怪叫的鬼魂。他们最后进了一间一股金属味儿的房间,克林再次指示古亚尔大叫:“照亮我们,光,亮起来!”三人在错综复杂的机械间穿行。古亚尔好奇得脑袋发疼,但他没有发问,只顾全神贯注地择路而行。
  克林在一个很高的隔间停住光笼,一块玻璃隔板落在鬼魂跟前。“注意观察。”克林说完,摆弄起机械来。
  他们看着鬼魂的细部和映像:飘垂的衣袍,枯槁的面容。鬼脸被放大,展平,空洞眼框下的一小块扩成一片粗糙的白色。再细看,可以分辨出一个个脓疮;其中一个的影像占满了整个隔板。脓疱上的条条画画让人眼花缭乱,像纤维织的网,编成花边的图样。
  “看呀!”希尔说,“他像是用线织成的东西。”
  古亚尔转向克林,着急地想问什么,克林竖起一根手指让他安静。“对,对,这个想法很有启发性,尤其是我们身边就有一个转得飞快的大转轴,可以用来缠卷这样的丝线……继续看好:我用这个操作板,扎进一个网眼,挑出一根线,注意了!这网线会被缠上转轴,拉松抽散。现在看转轴上的绕线筒,把线绑上去,一转,就可以缠线了……”
  希尔提出疑问:“那个鬼不会看到、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绝对不会,”克林宣布,“观察板会挡住我们的动作;再说他一定提心吊胆得什么都不会注意到了。现在我撤掉笼子,他就能随便走动了。”
  鬼魂走来走去,躲开光芒。
  “滚!”克林喝道,“回你的创造者那里去。回去,回去,滚开!”
  鬼魂走了。克林对古亚尔说:“跟上它,看着布理克达把它吸回去。”
  古亚尔小心地保持一段距离,看着鬼魂没入黑洞洞的鼻孔后,回到卷线机旁找到了克林,“鬼魂又变成布理克达的一部分了。”
  “那么开始,”克林说,“我们让转轴开始转动,卷动线轱辘,在一旁观察。”转轴转成一片迷雾,跟古亚尔的胳膊一般长的线轴缠卷着鬼魂线,一开始闪着淡淡的七彩蜡光,接着变成珠母贝的颜色,后来成了象牙的乳白色。
  转轴转得飞快,每分钟百万转,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布理克达身上收来的线在线轴上越来越厚实。
  转轴不停转动,线轴已经满了——满满一筒,闪着丝绢的华彩。克林放慢转轴,古亚尔抄起一根空线轴安上去,继续抽拆布理克达。
  三筒,四筒,五筒——古亚尔躲在远处瞧着布理克达,发现那张巨脸悄然无声,嘴唇“吧嗒吧嗒”地动着,弄出了最开始时让他们警觉的那种“噼啪”响的声音。
  八筒了。布理克达睁开眼睛,困惑地打量着周围。
  十二筒。塌陷的面颊上出现一块无色的白斑,布理克达不安地发抖。
  二十筒。色斑在布理克达脸上扩大,漫过倾斜的前额,他的嘴唇松松垮垮,发出焦躁的嘘声。
  三十筒。布理克达的头部失色溃烂,铜色的亮光变成了深栗色,两眼突出,嘴张开,舌头吐了出来,软塌塌地吊着。
  五十筒。布理克达虚脱垮下,前额塌落在发红的嘴上,两只眼睛像着火闷烧的木炭。
  六十筒。再也不存在布理克达这种东西了。
  消灭了布理克达,也就消灭了杰莱德那片邪恶盘踞的魔域。墙上的裂口现出一片石面,完好无损,坚实牢靠。
  在机械间里,六十筒发光的丝线整齐地码在一起,无序混乱的邪恶竟会闪着这样纯净的虹彩。
  克林往后一倒,靠在墙上。“我筋疲力尽了,我的时间到头了。我守住了博物馆,我们一起把它从布理克达手里夺了回来……注意听我说:我将职责传到你们手中,现在博物馆由你们负责看管保护。”
  “到什么时候?”希尔说,“地球奄奄一息,几乎与您一样……还需要什么知识?”
  “现在注意听,”克林气吁吁地说,“注意:星星很明亮,星星很美。宝库里的大师们知道有用的魔法,能让你们去比地球更年轻的地方。现在,我要走了,我要死了。”
  “等等!”古亚尔喊,“等等,求求您了!”
  “为什么要等?”克林悄声细语,“我在安息的路上,你却叫我回来?”
  “我要怎样才能从这宝库里汲取知识?”
  “打开索引的钥匙在我的房间,我穷尽一生所做的索引……”克林死了。
  古亚尔和希尔爬上楼梯,站在入口外面的古老石板上。现在是晚上,大理石板在脚下映着微光,断裂的石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荒原另一边,萨坡斯的黄色灯火透过深茂的林叶,头上的天宇中群星闪耀。
  古亚尔对希尔说:“那里是你的家,萨坡斯就在那儿。你想回去吗?”
  她摇摇头,“我们曾一起看过智慧之眼。我们见过了昔日的索辛格,见过它之前的舍瑞特帝国,再之前的戈万安达,更早的四十族落。我们见过好战的绿人,多智的梵瑞尔人和将地球从群星中分离出来的克莱姆人,也见过他们之前的梅里奥尼人,和更早的灰衣术士。我们曾见过沧海桑田,山成岭建,见过峰峦隆起,水淹土埋:我们看过太阳还灼灼明艳时的黄金时光……不,古亚尔,在萨坡斯再也找不到我的位置了……”
  古亚尔斜靠在风化的石柱上,仰望群星。“知识是我们的了,希尔——所有知识,听凭我们召唤。我们应该做什么?”
  两个人一起仰望着白色的群星。
  “应该做什么……”
《濒死的地球》作者:[美] 杰克·万斯
(本书)
说明:本书借用【云中孤雁】制作的模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