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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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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象
  利耶·白利正准备再点烟斗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开了,没有人先敲门,也没有以任何方式进行通报。白利满脸不快,抬头一看,接着他手里的烟斗便落了下来。他并不去拾它,这就足以说明他的心情了。
  “R·达尼尔·奥利瓦,”他带着令人费解的激动说道,“上帝啊,可不是你吗?”
  “一点也不错,”这个高个子,古铜色的来人说道。由于惯有的平静,他那匀称的五官始终纹丝不动。“我不该没敲门就自己进来,让你吃惊了。可是目前的形势很微妙,甚至于这里的人和机器人也应当尽可能地少牵连进去。不管怎么样,艾利亚朋友,又一次见到你我总是高兴的。”
  机器人伸出了他的右手,和外表一样,他的姿势也真象人。倒是白利惊奇得显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盯着那只手,一时茫然不解。
  随后,他还是用双手握住了那只手,感到它温暖有力。“达尼尔,这话怎么讲?你什么时候来都是受欢迎的。可这微妙的形势是怎么回事呀?我们是不是又碰到麻烦了?我是指地球?”
  “不,艾利亚朋友,这跟地球没关系。我所指的微妙的形势,从外表看,是小事一桩,只是数学家们的一次争论而已。完全是巧合,我们恰好与地球只隔着一‘跳’的距离──”
  “那么这次争论是在星船上发生的了?”
  “一点儿也不假。一次小争论,然而对于涉及到的人来说就大得出奇了。”
  白利只好无可奈何地笑笑。“你觉得人们奇怪,这很自然,他们是不遵守那三条规则的。”
  “那可实在是一个缺点,”R·丹尼尔严肃地说着,“我认为人们自己是让别的一些人给搞糊涂了。也许你们比其他世界的人们明白些,因为住在地球上的人要比住在宇宙世界的多的多。果真如我所言,你们的头脑更清楚的话,你能帮我们的忙。”
  R·丹尼尔停了一下马上又说,“然而,人类的行为也是有准则的,我还学过。比如,按人类的标准衡量,我还没有问候过你的妻女和孩子,这就不够礼貌了。”
  “他们都过得挺好。儿子在大学念书,洁西从事地方政治活动,家庭生活有人照管,还舒适愉快。现在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我刚才告诉你了,我们与地球只隔着一‘跳’的距离,”R·丹尼尔说,“所以我向船长建议我们来向你请教。”
  “船长同意了?”白利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宇宙人星船上那个骄傲而专制的船长的形象。在所有的世界中他偏同意在地球登陆,在所有的人中他偏同意请教一个地球人。
  R·丹尼尔说:“我相信,他所处的地位使他什么都会同意,另外,我极力推崇了你,虽然我并没有言过其实。最后,我还同意负责进行一切交涉。这样,船上其他船员和乘客就用不着进入别的地球城市了。”
  “也不必和任何一个地球人谈话了。是啊,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在星船艾塔·凯莉娜的乘客中,有两名数学家,他们是到奥罗拉去参加一个有关神经生物物理学的星际会议的。争论的中心就在这两个人身上,他们是阿芙雷德·巴·赫姆包尔特和杰那奥·赛伯特。艾利亚朋友,你或许听说过他们两个或其中的一个吧?”
  “一个也没听说过。”白利肯定地说,“我对数学一窃不通。我说,达尼尔,你可以肯定没有跟别人说过我是个数学迷或者……”
  “根本没有,朋友,我知道你不是。其实这也无关紧要,因为这里牵涉到的数学总是和争论的焦点毫无关系。”
  “哦,那你往下说吧。”
  “既然你对他俩谁都不了解,我来告诉你吧。赫姆包尔特早已二百七十多岁了……你怎么啦?艾利亚朋友?”
  “没什么,没什么。”白利不耐烦地说道。他对空间人的寿命之长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反应,因而只是多少有点语无伦次地在自言自语罢了。“他那么大年纪还有活力?在地球上,数学家一过了三十岁……”
  达尔尼从容地说:“赫姆包尔特博士是银河系久负盛名的三大数学家之一,显然他还是精力充沛的。赛伯特博士却相反,他很年轻,还不到五十岁,可他已经成为最深奥的数学领域中新涌现的最杰出的天才了。”
  “那他们两个人都伟大。”白利说,他想起了他的烟斗,把它拾了起来。他现在认为没有必要点着它了,于是把剩烟丝磕了出来。“出什么事了?是谋杀案吗?看来大概是其中一个将另一个谋杀了吧?”
  “这两个名人之一正在企图诋毁对方的声誉。按照人类的标准,我相信这会被认为比肉体的谋杀还要恶劣。”
  “我想有时是这样的。是哪个在企图诋毁对方呢?”
  “可不是吗,艾利亚朋友,这是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是哪个呢?”
  “说下去吧。”
  “赫姆包尔特博士把事情讲得很清楚,登上星船前不久,他悟出了从局部皮层区微波吸收图的变化中分析神经通路的一个可能的办法,这一发现是一种非常艰深纯数学技巧,当然我不懂,也不能讲清楚所有的细节。不过这不要紧。赫姆包尔特博士考虑了这个总是并且越来越自信他已经掌握了一种革命性的东西,这种东西将使他以前在数学方面的所有成就都相形见拙,后来他发现赛伯特博士也在船上。”
  “啊,于是他就和年轻的赛伯特研究起来了?”
  “正是如此。他们俩以前在专业会议上见过面,早已久仰对方的大名。赫姆包尔特对赛伯特详细讲了这个总是赛伯特完全支持赫姆包尔特的分析,毫无保留地赞扬了这一民现的重要性和发明人的惊人才能。受到这种鼓励与肯定之后,赫姆包尔特准备了一份自己的设计所做的总结性的论文提纲,并在两天后准备通过空中传递系统把它提交给奥罗拉会议的联合主席,以便正式确立他的优先权,并在会议闭幕前安排可能的讨论。使他吃惊的是,他发现赛伯特也准备了一份书面稿,基本上和赫姆包尔特的一样,赛伯特也准备把它通过空中传递系统交给奥罗拉会议。”
  “我想赫姆包尔特一定很气愤。”
  “气极了。”
  “那赛伯特呢?他怎么讲的?”
  “讲得简直和赫姆包尔特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那么总是在哪儿呢?”
  “除了名字的镜像交换之外,都一样,据赛伯特说,是他发现的,是他去和赫姆包尔特商量的,赫姆包尔特只是同意他的分析并称赞了一翻。”
  “那么每个人都声明最初的设想是自己的,被对方偷了。我看这完全不成问题。在学术问题上,似乎只需要摆出日期和签名的研究记录,便可判断是谁先设想出来的。即便有人做假,也能从内部矛盾的地方发现。”
  “一般来说,艾利亚朋友,你是对的。但这是数学,而不是一门试验科学。赫姆包尔特声称,新发现的要点都是他脑子里想出来的,论文问世前没有任何文字的东西。赛伯特当然说得完全一样。”
  “那么好吧,采取更果断一点的措施就可以得出结果,没有问题,对他们每人进行一次心理测验,看是谁在撒谎。”
  R·丹尼尔慢慢地摇了摇头,“艾利亚朋友,你不了解这些人。他们都是有地位、有学位的人,是帝国学会的正式会员。所以他们是不能接受这种职业品行的审讯的,除非有一个由他们同伴──即由他们本行地位相当的人组成的陪审团来审查,或者要么他们自己主动放弃这个权利。”
  “那就这样试他们一下。有罪一方是不会放弃这个权利的。因为他经不住心理测验;而无罪一方则马上会放弃它。这下简直用不着测验了。”
  “那样做行不通,艾利亚朋友。在这种民政部下放弃权利受外行的审查,这对声望可是一个严重的、也许是不可挽回的打击,两个人都会出于自尊心而断然拒绝放弃权利去接受专门审讯的。相形之下,有罪还是无罪的问题就相当次要了。”
  “那样的话,暂就别管它吧。在你到奥罗拉以前先把这件事搁一搁。在神经生物物理会议上,会有许多同他们地位相等的同行,到那时──”
  “那交意味着对科学本身的巨大打击,艾利亚朋友。这两个人都会被用来造成丑闻,连无罪的人也要因为曾牵连进如此不体面的局面而受到责难。事后,人们会后悔为什么不在法庭外不惜任何代价而悄悄解决这件事。”
  “好吧,我不是宇宙人,可我尽量相信这种态度说得通。当事怎么表示?”
  “赫姆包尔特完全同意。他说如果赛伯特承认自己偷窃了别人的思维成果,并让赫姆包尔特继续传播他的论文,或至少在会议上发表,他就不再坚持控告,赛伯特的恶行他可对人保密,当然船长除外,他是参与了争论的唯一的局外人。”
  “但年轻的赛伯特不会同意吧?”
  “正相反,他全都同意,只是把他们俩人的名字颠倒了一下,还是镜像问题。”
  “那他们就干坐在那儿僵持着?”
  “艾利亚朋友,我认为他们俩都在等待对方屈服并认罪。”
  “那就等吧。”
  “船长认定这样做不行。你知道,等待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两个人都僵持着,这样,星船到达奥罗拉时,知识分子的丑闻就会败露,那么在船上主持公道的船长就要丢面子,因为他没能悄悄地妥善地解决这件事。而这对他来说不是能忍受的。”
  “那第二种可能呢?”
  “就是两个数学家中的一个承认做错了,可这个认错的人是因为真的有罪,还是出于防止泄露丑闻的高尚动机呢?一个如果道德高尚,情愿丢弃荣誉也不愿看到整个科学事业受危害,那么让他丧失荣誉对吗?或者,有罪的一方最后愿意认错,而且装得好象他这样做纯粹是为了科学,因而避免了为他的丑行而丢脸,却会对方蒙上了一层可疑的阴影。船长将是唯一知道底细的人,但他不愿在他的有生之年中,为他到底是否参与过一次荒诞的错案而感到内疚。”
  白利叹了口气:“一场勾心斗角的把戏。奥德拉越来越近了,谁先透露呢?经过情况就是这样吧,达尼尔?”
  “还不完全。此事还有见证人呢。”
  “上帝啊!你为什么开头不说呢?什么见证人?”
  “赫姆包尔特的贴身仆人──”
  “我想,是个机器人吧?”
  “当然是,他叫R·普莱斯顿。第一次会而时他就在场,可以在每个细节上为赫姆包尔特作证。”
  “你的意思是他会说那个设想最早就是赫姆包尔特博士的,是赫姆包尔特博士把它详尽地告诉了赛伯特博士,赛伯特博士称赞了一番等等。”
  “是啊,全部细节。”
  “我明白了。问题就此解决了还是没解决?可能是没有解决。”
  “你猜得很对,并没有解决问题,因为还有第二个证人。赛伯特博士有也个贴身仆人,叫R·伊达,刚巧是和R·普莱斯顿同一型号的另一个机器人。我相信还是同一年在同一个工厂制造的,而且两个人当仆人的年头也一样长。”
  “真是奇遇──千载难逢的奇遇。”
  “这倒是事实。而且这两个仆人各执一词,要根据他们的话作出判断实在太困难了。”
  “那么R·伊达讲的和R·普莱斯顿讲的一模一样?”
  “除了名字的镜像颠倒之外,完全相同。”
  “于是R·伊达就说道,年轻的赛伯特博士,就是还不到五十岁的那个人──”利耶·白利声音里还多少保留着一点讽刺的语调,他自己也还不到五十岁,但认为自己早就说不上年轻了──“先有了那个设想,是他把详情告诉了赫姆包尔特博士,并得到了他的竭力称赞等等。”
  “是的,艾利亚朋友。”
  “那么,有一个机器人是在说谎。”
  “好象是这样的。”
  “判断哪个在说谎应该很容易,我想象只要由一位优秀的机器人学家做一次简单的测验──”
  “对这件事单是机器人学家可就不够了,只有一位有资格,有相当威望和足够经验的机器人心理学家才能对如此关系重大的事件作出判断来。星船上没有具备这样水平的人,所以只有等我们到了奥罗拉才能进行这样的测验。”
  “到那时就要丑事传千里了。嗯,你现在到了地球,我们可以张罗着找一个机器人心理学家。毫无疑问,地球上不管发生什么事,永远也不会传到奥罗拉,这样就不会有丑事发生了。”
  “除非赫姆姆包尔特博士和赛伯特博士都不同意让他们的仆人接受地球上的机器人心理学家调查,地球人就非得──”他停了下来。
  利耶·白利不动声色地说道:“地球人就非得接触机器人不可。”
  “这些是老仆人,名声好──”
  “不允许他们因为和地球人接解而受到玷污。真见鬼,那你到底要我干什么?”他停住了,愁眉苦脸的。“对不起,R·丹尼尔,我看你没有理由来把我扯进去。”
  “我当初被派到船上的使命跟上前这问题完全无关,船长所以找到我,是因为他总得找个人。我很像人类,因此交谈起来很方便:但我终究是个机器人,因而完全安全可靠。他把事情全部经过都告诉了我,问我怎么办。我意识到,再一‘跳’便能轻而易举地把我们带到地球,这和带我们到目的地去一样近。我跟船长说过,要我解决镜像问题也会跟他一样不知所措,但地球上有个人也许能帮忙。”
  “上帝呀!”白利小声道。
  “想想吧,艾利亚朋友。如果你成功地解决了这个难题,对你的事业有好处,地球也可能受益。这件事当然不会公开,可是船长是一个在他家乡那个星球世界里很有些势力的人物,况且他会感激你的。”
  “你实在是强人所难哪。”
  “我深信下面该采取什么步骤,你已经心中有数了。”R·丹尼尔不动感情地说。
  “是吗?我想明显的步骤就是和两个数学家面谈,其中一个能看得出是贼的。”
  “艾利亚朋友,恐怕他们都不会到这城里来的,而且也不会让你到他们那里去。”
  “不管什么急事也不能强迫一个宇宙人同意与一个地球人接触。是的,我懂得这一点,达尼尔。但我是在想通过闭路电视和他们交谈。”
  “我想这是可以办到的。”
  “至少得想个办法。那就是说我要扮演一个机器人心理学家的角色,但是很蹩脚的。”
  “可你是个侦探,艾利亚朋友,不是个机器人心理学家。”
  “好了,不说这个了。在我见到他们以前,我们先来考虑一下。告诉我,有没有可能两个机器人说的都是实话呢?也许那两个数学家的谈话是模棱两可的,也许正是这一点使两个机器人都真诚地相信是自己的主人先有那个设想的。”
  “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艾利亚朋友。那两个机器人用完全相同的方式重复了那次谈话,但两人的复述根本上是矛盾的。”
  “那么其中一个机器人在说谎这是绝对肯定的了?”
  “是的。”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能够看看全部证词的副本吗?就是迄今为止在船长面前提供的那些。”
  “我料到你会要这个,所以我随身带来了。”
  “还有一个要求,这两个机器人到底经过盘问了没有?有盘问的记载吗?”
  “两个机器人只不过重复他们的那一套。要盘问也只能由机器人心理学家们去进行。”
  “或者是由我来进行?”
  “你是个侦探,艾利亚朋友,不是个……”
  “好吧,R·丹尼尔。我要设法搞懂宇宙人心理学。侦探可以办到,就因为他是个机器人心理学家。让我们再进一步想想。一般来说,一个机器人不说谎。可要是为了维护那三条规则的需要,他也会说谎的。根据第三条规则,为了保卫自己的生存,他可以合理合法地说谎。根据第二条规则,为了执行人类给他的合法命令,他更有理由说谎。根据第一条规则,为了保卫人类的生命安全或使人类免受危害,他就最好说谎了。”
  “是这样的。”
  “根据上述理由,每个机器人就会为自己主人的学术声望而辩护,而且只要有必要,就会说谎。在这种情况下,学术声望几乎与生命同等重要,因此,说谎的必要性就和维护近似第一条规则的必要性差不多了。”
  “可是由于说谎,他们都会损害了对方主人的学术声望,艾利亚朋友。”
  “是这样的。可是每个机器人可能对自己主人的声誉的价值有更明确的认识,并诚心诚意认为它比对方主人的声誉更重要。他还会认为,说谎比说实话的害处小。”
  说完,白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说道:“那么好吧,你能安排我和其中一个机器人──我想,先和R·伊达谈一次话吗?”
  “赛伯特博士的机器人?”
  “是啊,”白利淡淡地说,“那位年轻人的机器人。”
  “只需几分钟就能安排好,”R·丹尼尔说。“我有一个配备在放映机上的微型听筒,我只需要一百空白墙。你要是允许我把这些影片柜挪开,这面墙就行。”
  “请吧。我一定得对着一个麦克风那样的玩意儿说话吗?”
  “不用,就象平常那样说话就行。请原谅,再稍等片刻。我还得跟船上联络,为R·伊达作出会见的安排。”
  “达尼尔,要是不得等一会儿,把迄今为止的那些证词的副本给我看看不好吗?”
  在R·丹尼尔安装设备时,利耶·白利点着了烟斗,把达尼尔递过来的那些透明稿纸浏览了一遍。
  一会儿,R·丹尼尔说:“艾利亚朋友,你要是准备好了,R·伊达马上就可以跟你通话了。还是想再看一会儿?”
  “不看了。”白利叹了一口气说。“我没看到什么新鲜东西。和他接通,准备好替谈话搞一下录音和录文。”
  在墙上出现的R·伊达的平面投影像完全是个幻影,基本上是金属结构,丝毫没有R·丹尼尔的那副人样子。他的身体高大而呈块状,除了结构上的细微末节略有差异外,和白利见过的机器人大致相同。
  白利说:“你好啊,R·伊达。”
  “你好,先生。”R·伊达低声说道,听上去简直和人的声音一样。
  “你是杰那奥·赛伯特的贴身仆人,对吗?”
  “是的,先生。”
  “干了多久了,伙计?”
  “二十二年了,先生。”
  “你主人的声誉对你来说很宝贵吗?”
  “是的,先生。”
  “你认为维护这个声誉很重要吗?”
  “是的,先生。”
  “维护他的声誉和保卫他的生命一样重要吗?”
  “不,先生。”
  “维护他的声誉和维护别人的声誉一样重要吗?”
  R·伊达犹豫了一下,说道:“这要取决于他们个人的功绩了,先生。没办法制定一个总的准则。”
  白利犹豫了。这些宇宙机器人比地球机器人说起话来理流利,更有理性,能否在思维上战胜他们,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他说道:“如果你认定你主人的声誉比另一个人,比方说,比阿芙雷德·巴·赫姆包尔特的声誉更重要,你会为维护你主人的声誉而说谎吗?”
  “会的,先生。”
  “你在为你主人和赫姆包尔特博士的争论作证时说谎了吗?”
  “没有,先生。”
  “如果你说了谎,你会为了维护那谎言而否认你说过谎,是吗?”
  “会的,先生。”
  “那么,好。”白利说,“我们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你的主人,杰那奥·赛伯特是个年轻人,在数学界有很高的声望。在他和赫姆包尔特的争论中,如果他经不住诱惑而表现得不道德的话,他的声望将蒙受一定程度的损失。但他还年轻,还有充裕的时间去挽回它,还有许多学术成就在面前等着他。人们将会把他剽窃的企图看作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一时糊涂所造成的错误,这种错误将来还能弥补。”
  “相反,如果是赫姆包尔特经不起诱惑,那总是就严重多了。他是一个老年人,其伟大业绩已经流传了两百年了,他的声誉迄今为止可以说是白璧无瑕。然而,所有这一切,都会因为他晚年的一个丑行而一笔勾销。在他相对说来有限的余年中,他交没有机会弥补了,他不会有多大作为了。就赫姆包尔特博士而言,他多年的成就都将付之东流,他的损失比你主人不知要大多少,而挽回自己地位的机会又比你主人不知要少多少,你明白了吗?赫姆包尔特面临着最糟的处境,应当更多地替他着想。”
  长时间的沉默。然后R·伊达不动声色地说道:“我的证词是谎言。那成果应该是赫姆包尔特的,是我主人不正当地企图窃取这份功劳。”
  白利说:“很好,伙计。我命令你在得到船长允许前不准对任何人说起此事。你可以走了。”
  影像消失了。白利一口口地喷着烟:“达尼尔,你认为船长听见我们的谈话了吗?”
  “我可以肯定他听见*。除了我们以外,只有他听见。”
  “好,现在把另外那个找来。”
  “可是,艾利亚朋友,既然R·伊达已经供认了,那还有什么必要呢?”
  “当然有罗。R·伊达的供词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一点问题也不能说明吗?”
  “不能。我指出赫姆包尔特博士的处境更糟,很自然,如果他刚才是为了维护赛伯特而说谎,他就会转而说真话,正如他刚才实际上所说的那样。反过来,如果他本来说的是实话,他就会为维护赫姆包尔特转而说谎。这仍是镜像,而我们什么也没有得到。”
  “那再问R·普莱斯顿,我们能得到什么呢?”
  “如果镜像完善的话,那什么也得不到。但它不那么完善,两个机器人中总有一个一开始说的就是实话,而另一个一开始就是说谎,这就是不对称的地方。让我见见R·普莱斯顿。要是盘问·伊达的记录弄好了的话,请给我一份。”
  影像放映机又用上了。R·普莱斯顿睁着大眼睛出现了。除了脑部的形状稍有区别外,其他地方和R·伊达都一样。
  白利说:“你好啊,R·普莱斯顿。”说的时候面前摆着他问R·伊达的记录。
  “你好,先生。”R·普莱斯顿说,声音也和R·伊达的一样。
  “你是阿芙雷德·巴·赫姆包尔特的贴身仆人,对吗?”
  “是的,先生。”
  “干了多久了,伙计?”
  “二十二年了,先生。”
  “你主人的声誉对你来说很宝贵吗?”
  “是的,先生。”
  “你认为维护这个声誉很重要吗?”
  “是的,先生。”
  “维护他的声誉和维护别人的声誉一样重要吗?”
  R·普莱斯顿犹豫了。他说:“这要取决于他们个人的功绩。没办法制定一个总的准则。”
  白利说:“如果你认定你主人的声誉比另一个人,比如说,比杰那奥·赛伯特的声誉重要,你会为维护你主人的声誉而说谎吗?”
  “会的,先生。”
  “你在为你主人和赛伯特博士的争论作证时,你说谎了吗?”
  “没有,先生。”
  “如果你说了谎,你会维护谎言而否认你说过谎吗,是吗?”
  “会的,先生。”
  “那么,好,”白利说,“我们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你的主人阿芙雷德·巴·赫姆包尔特是个在数学界有很高声望的老人,可是他老了。在他和赛伯特博士的争论中,如果他经不住诱惑而表现得不道德的话,他的声望将蒙受一定程度的损失。但他的高龄和他两个世纪的成就还可以顶得住,并终将使他度过这个难关。人们会把他剽窃的企图看作一个虚弱而昧于判断的老年人所犯的错误。”
  “相反,如果是赛伯特博士经不起诱惑,那问题就严重多了。他是个年轻人,他的声望远没有赫姆包尔特博士那样牢靠,一般说来,他面前还有几百年的岁月,可以积累知识,做一番大事业。现在,年轻时的一失足便会使他断送这一切,他将要丧失的前程比你主人的要远大的多。你明白了吗?赛伯特面临着更糟的处境,应当更多地替他着想。”
  长时间的沉默。然后R·普莱斯顿不动声色地说:“我的证词是当我──”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再也没说什么。
  白利说:“请继续说,R·普莱斯顿。”
  没有反应。
  R·丹尼尔说:“艾利亚朋友,恐怕R·普莱斯顿进入了滞态,完全失灵了。”
  “那好,”白利说,“我们终于制造了一种不对称现象,从这点我们可以看出谁是有罪的。”
  “怎么看出的,艾利亚朋友?
  “好好动动脑筋。假如你是一个没有罪的人,你的机器人仆人为你作旁证时,你什么也用不着嘱咐他,你的机器人会说实话并证明你无罪。然而,如果你是犯了罪的人,你只好依靠你的机器人去说谎,那个情景就有点更冒险了。因为尽管机器人必要时愿意去说谎,毕竟更倾向于说实话,因此,说谎就比说实话更靠不住。为了防止发生这种情况,犯罪者就十分可能命令机器人说谎。这样,第二规则就加强了第一规则,也许是大大加强了。”
  “那似乎有道理。”R·丹尼尔说。
  “假设这两个类型的机器人我们都有一个。要是一个机器人没有受主人嘱咐,起初说的是实话,后转而说谎,在犹豫片刻后就能做到,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另一个则因受主人再在嘱咐,起初说的是谎话,后转而说实话,但要冒着大脑中正电子轨迹线路被烧毁而进入滞态的危险。”
  “由于R·普莱斯顿进入了滞态──”
  “因此,R·普莱斯顿的主人赫姆包尔特博士就是剽窃犯。如果你把这个转告船长,让他与赫姆包尔特博士立即面谈此事。他可以逼出供词来的。假如结果真是这样,我希望你马上告诉我。”
  “我一定这样办。我可以走了吗?艾利亚朋友?我必须和船长密谈一下。”
  “当然可以,用会议室,那是安置了防卫设施的。”
  白利在R·丹尼尔走后什么工作也干不下去,他焦躁不安地默默坐着,许多事取决于他的分析是否有价值。他深切地感到自己缺乏机器人学的专门知识。
  R·丹尼尔半小时后就回来了──几乎是白利一生中最长的半小时。
  当然,要凭着从这张像人样的冷淡的脸上的表情来判断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行的。白利尽力不露声色。
  “怎么样,R·丹尼尔?”他问道。
  “恰恰和你说的一样,艾利亚朋友,赫姆包尔特博士供认了。他说他在指望赛伯特博士让步,自己获得这最后一次成功。危机已经过去了。船长很感激,他让我转告你他非常欣赏你的机敏。我也相信,由于推荐了你,我自己也会取得船长的信任。”
  “好。”白利说。判断一经证明是正确的,他感到腿发软,头上冒汗。“可是上帝啊,R·丹尼尔,你再不要把我置于这种地位了,好吗?”
  “下次尽量不这么做了,艾利亚朋友。当然一切还得看危机的严重性。距离你远近和一些其他因素。此时,我有个问题──”
  “什么?”
  “我们能不能这样假设,从说谎到说实话来得容易,而从说实话到说谎来得难?在这种情况下,滞态中的机器人会不会是从说真话转到说谎呢?因为R·普莱斯顿进入了滞态,我们能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赫姆包尔特无罪而赛伯特博士有罪呢?”
  “是的,R·丹尼尔,这样说也可能是有理的。但现在,与此相反的那种说法已被证明是正确的,赫姆包尔特都承认了,不是吗?”
  “是的,可是在两种说法都可能成立的情况下,你怎么能这么快就挑出正确的那种说法呢?”
  白利的嘴抽搐了一下,很快便放松了,浮出一丝笑容,“R·丹尼尔,因为我考虑到的是人的反应,而不是机器人的反应。我对人比对机器人了解得更清楚。换句话说,在我和机器人谈话前,对哪个数学家是有罪的我心中早就有数了。一旦我在他们中间引出了不对称的反应后,我干脆就作出判断,把罪名加到我早就认为有罪的那个人身上。机器人戏剧性的回答足以制服了有罪的人。我自己对人类行为的分析还不能做到这一步吗?”
  “我很想知道你对人类行为是自私分析的?”
  “上帝啊,R·丹尼尔,只要想一想,你就没有必要问了。除了真与假的问题之外,在镜像故事中还有个不对称的问题,那就是两个数学家的年龄。一个很老,一个很年轻。”
  “不错,那又怎么样?”
  “是这样的。我可以想象一个年轻人。由于一种突如其来的,惊人而新颖的设想而兴致勃勃,去向一位老年人请教这个问题。他从早年求学时候起,就把这位老年人作为这一领域中的神人崇拜着。我不可能想象一个誉满天下、成果累累的老年人,会因有了个突如其来的惊人而新颖的设想去请教一位比他年龄小上几百岁的人。他准把这个年轻人看成是‘乳臭未干的小子’,或任何宇宙人会用的别的什么说法。不但如此,如果一个年轻人有这种机会,他会去偷窃一个他奉为神明的人的思维成果吗?这不可想象。相反,一个有日落西山之感的老年人,倒很可能会攫取最后一次出名的机会,并认为在这个领域中,一个毛孩子不配享受他视为禁脔的权利。总而言之,不可想象赛伯特会偷窃赫姆包尔特的成果,从两个角度看,赫姆包尔特都是有罪的人。”
  R·丹尼尔沉思了好久。随后伸出手来。“我得走了。艾利亚朋友,见到你真高兴,希望我们很快能再见面。”
  白利热情地握住机器人的手说:“如果你不厌弃,R·丹尼尔,不用很久我们会再见的。”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地球母亲
  王丽亚 译
  《地球母亲》是阿西莫夫的名作。小说描写了地球人的祖先殖民宇宙空间的50个星球,发展了外星文明;在他们变得强大之后,又卑视他们的“母亲”——地球。地球人中的有识之士,忍辱负重,从历史的、长远的目光,主动挑起了一场必败的战争,然后以“卧薪尝胆”的精神,准备重新崛起,建立新的银河帝国。
  这篇小说的意义不在于其本身,而是阿西莫夫以此为雏形,发展出了“机器人科幻侦探系列小说”:《钢铁洞穴》(1954),《赤裸的太阳》(1957),《黎明世界的机器人》(1983)和《机器人与银河帝国》(1985)。人们普遍认为,这部机器人科幻系列小说是阿西莫夫最精采、最成功的科幻小说。而它们却脱胎于这个不到3万字的短篇《地球母亲》。
  “可是你能肯定吗?你能肯定一个专业历史学家一定能区分什么是胜利什么是失败吗?”
  古斯塔夫·斯坦向自己这样问道,脸上露出一丝嘲笑,一手移开早已喝干了的酒杯,一手摸了摸灰白的胡须,显出一副自嘲的样子。他自己并不是历史学家,而是生理学家。
  而他的搭档倒是位历史学家,这位朋友听了古斯塔夫的话,笑而不语。
  斯坦的套房,用地球人的眼光来看,已是相当豪华。当然,它没有外星球上的那种空旷感;从房间的窗外望去,你可以看到一幅只有地球上才有的景象——大都市面貌。一个大都市,到处是人;走路时,人挨着人,散发出一股混合而成的汗臭味……
  斯坦的房间里既没有装备自身的发电系统,也没有其它的实用设备。连最起码的正电子机器人都没有。总而言之,他的房间太缺乏一种自给自足的庄严感,另外,它像地球上所有的东西一样,只是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一个群体里的附属物,一伙乌合之众的一员。
  然而,斯坦是个土生土长的地球人,对于这一切也习以为常了。况且,就地球上的水准而言,他的套房还是挺阔气的。
  从窗口能看到城市风景的同时,也可以望见星星和外星球。在那些星球上不存在什么城市,只有花园;那儿的花园里,草坪如祖母绿宝石,人人都像是皇帝。为此,地球人真诚地渴望有朝一日能去那儿,但希望又常常落空。
  但是,像古斯塔夫·斯坦这样的人却是十例外。
  每星期五晚上和爱德华·菲尔德聚谈一番成了一种惯例。这种习惯随着年龄的增长与生活的安宁愈加如此。对于他们两个上了年纪的单身汉来说,这无疑会使整个星期显得轻松愉快些,也为各自提供了借口来大谈雪利酒和外星球。闲聊可使他们从枯燥的生活中得到些解脱,但最重要的是聊天本身的乐趣。
  ,菲尔德是一名教师,也是个学者。他收入不高,说话时常常爱引用几句诗文。
  “我现在等着最后一章。”他说,“完了以后,我就把它命名为《帝国兴亡史》,拿出去出版。”
  “那你肯定希望最后一章的内容快点出现喽?”
  “从某种意义上讲,已经出现了。我最好还是再等等,以求这一内容得到确证。你知道,一个帝国,一个经济体制或是一种社会机构在解体时,要经历3个阶段。你是个怀疑论者——”
  菲尔德收住话头,等待效果,等着斯坦问:“哪3个阶段?”
  “首先,”菲尔德弹起右手食指,“是当只有稍稍显示出些问题时,这些显示出来的问题会导向不可抗拒的终结。但在定局出现之前,这是个看不见的阶段,也觉察不到。”
  “那你现在觉察得到吗?”
  “我想我能,因为我已有一个半世纪的事后总结。当曙光星球首次得到地球中央政府的允许,介绍地球人在地球上使用正电子机器人时,问题就出现了。显然,用机器人取代人力劳动以达到全自动化的道路是可行的。但也就是这个机械化问题已成为外星球与地球之争的关键因素。”
  “是吗?”生理学家轻声说,“你们历史学家可真聪明。那么,帝国瓦解的第二时期又是什么?在什么地方?”
  “第二阶段,”菲尔德伸起右手中指,“是十分明显的;而且已经过去了,也就是地球向外星球移民的时候。地球人发觉自己已无法解决人口问题,其呼救声之高,有耳皆闻,那已是50年前的事了。”
  “越说越妙。那么,第三阶段昵?”
  “第三阶段?”他竖起了无名指,“那是最不重要的一个。也就是当指引的路标消失,眼前是一堵墙,上面写着巨大的‘终点’两字之时。想知道这一刻的到来,既然不需好的视觉方法,也不要进行专门训练,只要收看电视新闻就知道了。”
  “那么,我的理解应该是,现在第三阶段还没到来。”
  “当然还没有,否则,你就不会问了。但是,很快就要到了,比如说,发生一场大战。”
  “你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菲尔德不作正面回答。“时世动荡不定,移民问题就使地球人为之伤透脑筋。一旦发生战争,地球将很快被打败,虽然战争会持续一阵子。如果那样,末日就来了。”
  “你能肯定吗?你能肯定一个专业历史学家一定能区分什么是胜利,什么是失败?”
  菲尔德微笑了。他说:“你可能已知道了一些事,而我还蒙在鼓里。比如,有人在谈论一个叫做‘太平洋计划’的东西。”
  “我可从没听说过。”斯坦重新斟满两个酒杯,“我们别谈这些吧。”
  他举起酒杯,走到窗口,遥远的星星倒映在杯中玫瑰色的液体中。“为了地球上的麻烦顺利解决干杯!”
  菲尔德也举起酒杯:“为了‘太平洋计划’!”
  斯坦慢慢呷了口酒说:“我们的祝酒词太不一样了。”
  “是吗?”
  要向地球人描述任何一个外星球的情景都是非常困难的。外星球——大约50个的外星球,起先是殖民地,后来成了一个个管辖区,再后来又成了一个个国家——地理环境方面各自差异很大。
  有个星球叫奥罗拉,距地球1O光年远。那是太阳系以外的第一个地球人移居地,因为它代表了星球间往来的开始,由此得名为“曙光星球”。
  那儿有空气,也有水,但跟地球相比,那儿仍是乱石如山,一片荒芜。那儿的植物依赖一种与叶绿素根本无关的黄绿素生长。动物都是些单细胞的生命。几乎跟细菌差不多。在化学物质上,曙光星球上的生物体系与地球上的截然不同。
  渐渐地,曙光星球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混杂物。先是从地球上引种了谷物和果树;接着是灌木丛、花卉以及牧草;接锺而至的是一群群家畜。后来,仿佛是为了要有别于地球母亲,曙光星球上开始使用正电子机器人来建造房屋,开辟土地,安装发电站。总而言之,做这一切是为了把星球变成绿色世界、人类区域。
  那儿既有了新大陆的气派,也有取之不竭的矿藏;有难以数计的新核电基地,而其中投入使用的只有几千个,数亿个核电站仍处于闲置状态;还有兴旺发达的物理科学,可以在别的星球上得到充分应用。
  就拿富兰克林、梅纳德的家园来说吧,他和妻子、3个孩子,还有27个机器人住着一片广大的领地;他的住宅与最近的邻居之间相隔40英里。但,只要他高兴,便可以使用共生波和星球上的7500万人进行联系,也可以全家出动,去他们中的任何一家住上一段日子,在朋友家一人各住一间屋子。
  梅纳德非常熟悉河谷的每一寸土地。他知道河谷的尽头在哪儿,哪儿地势陡峭,哪儿是岩崖峭壁,哪儿的斜坡上种着当地的荆豆。
  梅纳德离不开这个河谷,他是凯瑟琳市的代理市长,也是外国代理商委员会的成员,而实际上,他着手处理的事务很多,但处理过程十分简单,只要借助共生波就行了,无须自己露面,绝对不妨碍自己的私生活。这点,地球上的人是永远无法理解的。
  眼下的这桩事就可以通过共生波进行联系了。那个和他一起坐在客厅里的人叫查尔斯·希杰克曼,但实际上,希杰克曼是坐在自己房间的客厅里。他的房子是在一个人工湖的岛上,湖里放养了50种地球上的鱼类;他的家离梅纳德的家有2500英里。此刻真是咫尺天涯,如果梅纳德伸出一只手,触摸到的只是一团空气,就连眼前显现希杰克曼人像的那堵无形之墙也是一种幻觉,对此怪象,他的那些机器人早已习惯了。所以,当希杰克曼伸出手要一支雪茄烟时,梅纳德的机器人一动不动,毫无上前服务的意思;半分钟后,希杰克曼自己的机器人递给了他1支烟。
  他们俩人说话对都习惯用省略句,所以,听起来语调生硬,像外星人的语言,但其中又不乏友好之意。
  梅纳德说:“很久了,我一直盼着与您私下联络,希杰克曼。可我在凯瑟琳的职责,今年——”
  “是的,我懂。当然,很欢迎您。事实上,自从我了解到您那儿优越的地理条件以及自然环境后,我更深感如此。您的那些牛仍要靠进口牧草进行饲养,这是真的吗?”
  “我想,这是言过其实。事实情况是,那些最优良的奶牛在生仔期间吃的草料确是从地球上进口的,但那样做也实在是太贵了,如果所有的牛都这么吃,我只能不养了。然而,那些奶牛的产奶量可真不小。能否赏光允许我给您送些牛奶去尝尝?”
  “您真太客气了!”希杰克曼低了低头以示感激,脸上却表情严肃,一本正经,“但您得允许我送您些大马哈鱼。”
  在地球人的眼里,这俩人的长相相差不大。两人都是高个子,这在曙光星球上的人当中是相当普遍的,那儿的成年男子平均身高是6。5英尺。两人都长着黄头发,全身肌肉结实,五官端正。尽管实际年龄都不满40岁,但都已步入中年。
  两人寒暄几句后,梅纳德直入正题。
  他说:“你知道,那个委员会,现在正在对付摩里奴及他的保守派。我们打算对他们采取强硬态度,也就是说我们站在独立派—边。为了干得漂亮、稳健,我想在动手之前先请教你几个问避。”
  “为什么要问我呢?”
  “因为你是曙光星球上最重要的物理学家。”
  谦虚是一种非自然的态度,要教会孩子懂得谦虚也是件不容易的事。然而,在一个强调个性的社会里,谦虚是件毫无用处的装饰品,而希杰克曼对此更是不以为然,听了梅纳德的赞赏之词,他以一种客观的态度,朝他点点头。
  “除此之外,”梅纳德继续说,“你和我一样,都是独立派。”
  “我只不过是独立派的一员,尽职尽力,但不太积极。”
  “然而你很可靠。对了,告诉我,你有没有听说过‘太平洋计划’?”
  “‘太平洋计划’?”
  “那是地球上正在发生的一件什么事。太平洋是地球上的一个海洋,名词本身不含任何特殊的意义。”
  “我从没听说过。”
  “这我不感到奇怪。即便在地球上,这事也仍然鲜为人知。
  我们私下谈的,也是绝密,不要外传。”
  “我懂。”
  “不管‘太平洋计划’是讲什么——我们的情报人员还没掌握确切内容——很可能是个具有很强威胁力的东西。因为,地球上以科学家身份出现的人物都与之有关。另外,地球上那些激进、愚蠢的政客们也与这事密切相关。”
  “呣——呣——。曾经有过一个叫做曼哈顿计划的——”
  “是的,”梅纳德连忙追问,“是什么内容?”
  “噢,那已是老皇历了。我想起此事,只是因为两者的名称十分相似。曼哈顿计划是发生在地球人向太空旅行之前的事。
  在那个科学不发达的时代,地球上发生了一次小小的战争。曼哈顿计划这一名称是为了纪念一批研究原子能的科学家们。”
  “啊,”梅纳德的一只手握成了拳头,“那么你觉得这次的‘太平洋计划’又是为了什么?”
  希杰克曼想了一会儿后,轻声说:“你觉得地球上的人会不会是在策划战争?”
  梅纳德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种厌恶的表情。“60亿人口的地球。被同一体制压抑得快发作的60亿类人猿,而我们只有两亿人口,一场总体战。你难道不觉得我们的情况危险?”
  “噢,数字,数字算得了什么?”
  “那好,人数少,我们安全吗?你告诉我。我只是个行政官员,而你是物理学家。无论从哪方面看,地球会打败我们吗?”
  希杰克曼坐在椅子里,神情严肃,细细思量。然后,他说:“我们来分析一下。一个人或是一个集团要想逆流而上,达到自己的目的,有3种方法。从更细微的层次上,可分为物理的、生物的和心理的。
  “现在,我们可以排除物理方法。地球上不具备强大的工业背景。地球人对技术一窍不通,他们那儿自然资源极有限,连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也没有。在银河系其它星球上都已有各种各样的物理化学形式,并已应用在实践中;而地球人对此却闻所未闻。如果地球人是一厢情愿地发动战争,那么,我想外星球中没有一个星球上的人愿意与地球为盟跟我们作对。”
  对于希杰克曼的论述,梅纳德连连说:“不、不、不,不可能的,别想这个了。”
  “那么,应用常规武器进行战争就更不可能了,再谈就没意思了。”
  “那你说的第二种方法,生物类,指什么?”
  希杰克曼缓缓抬起视线:“对此我就不那么有把握了。据说,地球上,有些生物学家的确精明能干。当然,我自己只是个物理学家,没有资格对此妄加评论。但是,我还是相信,在某些特定方面,他们仍是专家。比如在农业科学领域,就是个显而易见的例子。还有,在细菌学科里。呣——”
  “对,谈谈细菌战术。”
  “你想哪儿去了?不、不,简直异想天开。地球上人口密集,像这样一个星球想用微生物来对付50个人口稀少的星球,它付不起这个代价。地球上的人比我们更容易染上流行病,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以牙还牙。而事实上,凭曙光星球以及其它星球上的生活环境,流行病流行不起来。梅纳德,你可以找个微生物专家再问一问,我想他也会这么说。”
  梅纳德问:“那还有第三种呢?”
  “你说心理方法?这个真是难以预测。但是,外星球上的人聪明,而且有健康的群体,对于一般的宣传是有抵御能力的,也能抵制不健康的情感意识宣传。嗯——我想——”
  “什么?”
  “如果‘太平洋计划’采取的就是这第三种战术,该怎么办?我的意思是:他们采取一种强大的威慑力量和方法让我们失去心理平衡。这个计划肯定是绝密的,但他们会故意地,适当地泄漏些内容。这样,其它星球也许为了安全起见,在立场上就稍稍倒向地球人一方。”
  两人之间出现了长时间的执默。
  “这不可能!”梅纳德愤怒地叫了起来。
  “你对此态度上的反应恰好说明你内心动摇。但我不是认真地在向你灌输我的个人解释。这只是我自己的点滴想法。”
  又过了好长一会儿,希杰克曼开口道:“还有别的问题吗?”
  梅纳德从沉思默想中惊醒,“没……没有——”
  共生波中断了联系,刚才是茫茫太空的地方重又复原了屋子的墙壁。
  富兰克林·梅纳德固执地认为希杰克曼在瞎编,他缓缓地摇摇头。
  厄尼斯特·基林沿着楼梯往上走,心中充满对几十世纪前的无限感怀。整幢搂显得十分陈旧,到处布满蜘蛛网。这儿原是人类议会大厦,从这儿传出的指示曾震撼过不少星球上的人。
  大楼造得很高,往上——再往上,它高耸人云,几乎要碰着外星球了,星星们只得退避三舍。
  如今的地球议会大厦已不设在这儿。地球议会大厦已转移到了另一所更新的、带点新古典式建筑风格的房子里。那幢房子是模仿原子时代前的式样建造的,但又只不过是件低劣的仿制品。
  原来的老房子仍然保持老名字。官方称它为星球大厦,而实际上,里面只住着些官僚政治的无用之辈。
  基林来到了第12层搂,电梯在他跨出门去的同时很快滑下。眼前的标志十分醒目:情报部。他把一封信递给接待员,然后就等在门口。终于,他被允许穿过一扇房门,只见门上写着:L.Z.塞寥尼——情报部长。
  塞寥尼皮肤黝黑,小矮个,长着浓密的黑头发,蓄着稀少的黑胡须。他咧嘴笑的时候,整齐的牙齿显得格外白净——所以,他尽量笑口常开。
  此刻,他又开口笑了。他站起身,伸出手,基林握住他的手。塞寥尼又是让座又是递烟,基林都一一接受了。
  塞寥尼说:“基林先生,很高兴见到你。你这么快就从纽约飞来了,真太好了。”
  基林撇撤嘴,挥了挥手,对此满不在乎的样子。
  “好了,现在,”塞寥尼继续说,“我想你愿意听听解释。”
  “不妨听你说说。”基林道。
  “遗憾的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作为情报部长,我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我必须保护人身安全,维护地球完好,同时,还得监护传统的新闻自由。自然,幸运的是我们没有审查制度。
  但是,有些时候,我们真希望设立新闻审查制度。”
  “你这是,”基林问,“针对我而说的?你说的审查制度?”
  塞寥尼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又笑了,笑意缓缓地溢在脸上,但毫无友好与热情。
  他说:“你,基林先生,你的电视节目收视率极高,影响广泛。所以,政府对你倍感兴趣。”
  “时间是我的。”基林固执地说,“我为此付出劳动。我也交了所得税。我遵守纪律,从不涉及不该公布的内容。所以,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为什么政府要对我感兴趣。”
  “噢,你误解我了。这是我的错,我想,是我没把话说清楚。
  你没犯任何错误,也没违反纪律。对你的新闻才能,我佩服不已。我指的是你的编辑态度问题。”
  “具体指什么?““是指——”塞寥尼两片薄薄的嘴唇突然显得有些严厉,“是指在我们对外星球所采取的政策方面,你的个人态度问题。”
  “部长先生,我的编辑态度代表着我的思想与感受。”
  “我允许这样。你有你的思想和感受自由。但是,你把你的思想、感受在夜间传播给5亿人,这样做是不慎重的。”
  “在你看来也许是欠慎重的,但在其他任何人眼里却是合情合理的。”
  “有时候,为了国家利益,不能咬文嚼字地、自私地去理解法律。国家利益至上。”
  基林用一只脚拍打着地面,脸色阴沉,眉头紧锁。
  “你瞧,”他说,“坦率些吧,你想要什么?”
  情报部长朝他两手一摊。“一句话——合作!真的,基林先生,我们不能让你动摇良心。你懂得地球现在的困难处境吗?60亿人口,再加上粮食供应紧张!无法承受了!所以,移民是唯一的出路。任何一个热爱地球母亲的人都会看到我们眼前的处境。任何地方,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明白这样做是正确的。”
  基林说:“人口问题十分严重。我同意你的看法,但是,移民不是唯一的出路。事实上,向外星球移民只能加速毁灭的步伐。”
  “真的吗?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外星球不会允许我们往那儿移民,除非你想通过战争逼迫他们同意。但我们又无法赢得胜利。”
  “告诉我,”塞寥尼柔声细气地说,“你本人有没有想过移居到别的星球上去?照我看,你很合适,高个子、浅色头发,聪明——”
  电视节目编辑脸红了。他简短地说:“我有花粉热病。”
  “那么,”部长笑笑说,“你就更有理由反对他们那套武断的遗传学理论和种族歧视政策。”
  基林显得有些澈动了:“我不会受个人动机影响自己的观点和行为的。如果我真的完全符合移居条件,我也许会反对他们的政策。但,我的反对意见改变不了什么,政策是他们制定的,他们有理由强调自己的政策。况且,即使他们的政策不对,他们也会有自己的某些理由。人类又要向外星球发展,他们——那些早已在那儿定居的第一批地球人,总希望根除存在于地球上人类机构中的某些弊端,实际上,这些弊端已随着时间的推进已显得十分明显。从遗传学上讲,一个花粉热患者就像一个坏鸡蛋。癌症患者更是如此。他们对于肤色、发色的偏见,当然有些迂,但我想,他们喜欢事与物的一致性和相似性。
  至于我们的地球母亲,即便是没有外星球的帮助,我们也可以做更多的事以求改善现状。”
  “你举个例子说说看,能做些什么呢?”
  “可以使用机器人和溶液栽培法,另外——最重要的——是要控制人口。进行有效的人口控制,那就是,坚决依照病理学原理,消灭精神病、先天缺陷——”
  “像外星球上的人那样做——”
  “不是。我没说要执行种族歧视政策。我谈的精神和生理病症,这是任何种族、集团不会反对的。最重要的是要使人口出生率低于死亡率,直到两个比率之间取得一种健康的平衡。”
  塞寥尼低沉地说:“我们缺少工业技术,资源贫乏,在将来的5个世纪内,无法使用机器人和溶液栽培法解决问题。况且,地球上的传统以及当今伦理准则都禁止机器人劳动,人们也不欢迎假食品。最主要的,是人们禁止扼杀胎儿。得了,基林,我们不能让你通过电视,向公众灌输你那套理论。你说的那些行不通,不仅蛊惑人心,而且动摇意志。”
  基林打断了他,不耐烦地说:“部长先生,你希望发生战争吗?”
  “你问我是否希望打仗?你问得太无礼了。”
  “那么,政府里那些制定政策的人当中,谁喜欢发动战争?比如说,越来越多的传闻说有个叫做‘太平洋计划’的,谁该负此责任?”
  “太平洋计划?你从哪儿听说的?”
  “我的新闻来源向来保密。”
  “那就让我替你说吧。曙光星球上的摩里奴最近来了一趟地球,你是从他那儿听说了‘太平洋计划’。关于你的情况,我们掌握的要比你设想的多得多,基林先生。”
  “这我相信,但我不承认是从摩里奴那儿得知这一消息的。你为什么认为我是从他那儿听说的?是不是你们故意把假消息透给他的?”
  “假清息?”
  “是的。我认为‘太平洋计划’是个虚构的东西。虚张声势是为了增加自信心。我认为政府有意让这个所谓的秘密传出去,为了加强自己的战争政策。这是一种对地球上人们进行的神经心理战,最终必将导致地球毁灭。我就是要把这个事赛公诸于众。”
  “你不会的,基林先生。”塞寥尼轻声说。
  “我会这么干。”
  “基林先生,你在曙光星球上的朋友,艾昂·摩里奴遇到些麻烦,也许是因为他对你太好引起的。小心点,你不要因为你对他太好而惹出些乱子。”
  “我不怕。”电视编辑爽朗地笑笑,站起身,大步朝门口走去。
  基林发现两个大汉堵住了门,他安然一笑说:“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就被捕了?”
  “一点不错。”塞寥尼说。
  “我犯了什么罪?”
  “这个我们以后再想出来。”
  基林被押走了。
  在曙光星球上,凯瑟琳市的外国代理商委员会已开了好几天的会。艾昂·摩里奴和他的保守党竭力请求通过不信任案,结果失败了。失败的主要原因是独立派政治势力强大,从某些方面看,也是由于外国代理商委员会本身的活动。
  当信任案最终变得对独立党越来越有利的时候,委员会作出了决定。
  摩里奴在家里收到传票的同时,他就被捕了。尽管这样,在家里抓人的做法是不合程序的,摩里奴本人对此也再三强调,然而,整个过程仍然顺利地完成了。
  委员会的7位审问官对他进行了连续3天的审讯。问词里充满审讯人强烈的好奇心,但语调倒是十分平淡。7位审问官轮流问话,而审问期间,摩里奴只有几次10分钟的间息松弛。
  3天审问的结果是:摩里奴声音嘶哑,要求见公诉人;他浑身疲倦,坚决要求对方讲清指控内容及性质;他大喊大叫,抗议法庭不合法的逮捕程序。
  委员会最后又向他责问——“是不是真的?是不是?”
  摩里奴只是疲倦地摇头。
  他要求法庭拿出有效证据,但马上有人对此作出解释说,委员会早就成立了一个调查组,所以,他们不代表法庭,也就没有必要拿出证据。
  最后,委员会主席鸣金收兵。主席一向神通广大,目的性强。他讲了l小时的话,算是对审讯的最后总结,下面只是讲话的一小部分。
  他说:“如果你仅仅是与曙光星球上的同伙策划阴谋,我们还能表示理解,甚至还可以原谅你。因为,历史上的有志之士大凡都有此缺点。但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使我们气愤不已的是你竟然勾结疾病横溢的地球上那伙无知、非人的残渣,实在让我们再也无法对你表示同情了。
  “你,站在这儿的被告,我们掌握了一大堆有关你勾结地球上的杂种进行阴谋活动的证据——”
  摩里奴的叫喊打断了主席的话,“可是,动机是什么?你们强加于我头上的动机——”
  被告被拉回到座位上。主席撅起嘴巴,想了想心中早已准备好的讲话内容,稍作修正后说:“追查动机,不是委员会要做的事。我们已展示了整个事情经过。委员会当然有证据——”他收住话,从右到左,把出席成员扫视了一遍,然后接着说,“我想我可以这么说:委员会有证据证明你想利用地球人的力量来发动一场军事政变,以达到你成为曙光星球的独裁者的个人目的。但是,既然那些证据还没公开,我就不便多说了,只想说一点,你在被审讯期间的表现,性格上的反应,与你企图达到的目的倒是很相符的。”
  他又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坐在这儿的人当中,我想一定有人听说过一个叫做‘太平洋计划’的事,有谣传说‘太平洋计划’代表了地球人对外星球的某种企图,他们想收回自己早已失去的统治地位。我在这儿没必要指出任何一种类似的企图都是痴心妄想,但是,我们遭到失败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有一种东西能使我们跌跟斗,那就是我们自身的软弱,我们存在着一些心理缺陷。遗传学的发展毕竟还不够完善。即使到了我们以后的第20代人时,仍会不时地出现或这种或那种民族劣根性,这些劣根性会削弱曙光星球的力量。
  “这就是‘太平洋计划’——利用我们内部的犯罪活动和叛徒来对付我们。如果地球人在我们委员会内部找到了这种人,也许,地球人真的会取得胜利。
  “外国代理商委员会就是为了与这一威胁抗争而成立的。
  在这个被告人身上,我们看到了些蛛丝蚂迹,我们一定要维续——”
  当讲话结束时,摩里奴脸色苍白,怒目圆睁,他握紧拳头猛击桌面,“我要说——”
  “允许被告说话,”主席吩咐道。
  摩里奴站起身,长时间地环视着房间。
  房间里安装着共生波系统,可以让7500万观众观看实况,可此刻没有观众。入席的有审讯官、法庭成员以及官方书记员——还有摩里奴自己的一些随从。
  要是有观众,他会表达得更好的,可是现在他又能向谁诉说?他的视线掠过每一张脸,但一张比一张糟,他觉得无望。
  “首先,”他说,“我不承认这场审讯具有任何法律效力。我受宪法保护的人权和隐私权遭到剥夺。审讯我的是一伙不代表法庭的人,他们在未审我之前就定了我的罪。我被剥夺了为自己辩护的权利。而事实上,在整个审问过程中,我早已被定为罪犯,只是在等待最后判决而已。
  “我彻底否认自己干了有损于国家的事,也没有任何颠覆当今政治机构的企图。
  “我全力控告这个委员会在滥用职权以赢得一场政治斗争。我感到内疚的不是什么叛国,而是自己持了不同政见。对于意在毁灭大部分人的政策,我表示了竭力反对,因为那些政策的制定是出于某些不足挂齿的、非人道的理由。
  “对于那些生活在艰难困苦环境中的人们,我们应该给予帮助,而不是去消灭他们。如果他们能得到我们的技术与能源帮助,他们可以重新创造和发展——”
  主席提高了嗓门,声音压倒了摩里奴嘶哑得近乎于耳语的喋喋不休:“你疯了。委员会很愿意听听你为自已作的任何辩护,但是,为地球人讲话,这就不是我们应该听的了。”
  审讯正式结束。大家一致觉得对独立派来说,这意味着一个巨大的胜利。在委员会成员中,只有富兰克林·梅纳德不很满意。令人烦恼的疑云萦绕在他心头。
  他在思索——他是否应该再试一次?他是否应该再找那个矮小精明得跟猴子似的人物,那个地球驻曙光星球的大使最后谈一次?他很快作了决定并马上付诸行动。他稍休片刻便安排了一名旁证人。在他看来,与地球人进行单独会晤是危险的。
  地球驻曙光星球大使,卢士·莫雷诺,说得难听点,真是人类的一个劣等品。这倒并不是难得的偶然现象。总的来说,来自地球的官员,他们的长相,不是黑不溜秋,便是五短身材,或是形容枯萎,弱不经风——或是四者兼而有之。
  自从地球人对外星球发生了浓厚兴趣后,他们这种长相倒是起势了一种自我保护作用。例如,到了曙光星球后的地球官员总是极不愿返回地球。更糟糕的,也是更危险的是,随着与曙光星球人的接触,他们越发欣赏曙光人半神半人的长相及生活,对于犹如住在贫民窟里的地球人,反而产生了一种格格不入感。
  当然,如果官员们发觉外星球的人不容纳自已,或是瞧不起自己,那情形就不一样了。如果那样,他们又是地球最忠实的奴仆,最危险的破坏力量。
  这位地球驻曙光星球大使只有5英尺2英寸高,秃顶,前额后倾,胡须稍带点粉红色,眼眶红红的。他正患感冒,所以,不时地甩手绢捂着鼻子。尽管如此,他仍不失为一个聪明人。
  富兰克林·梅纳德觉得,无论是看到还是听到地球人都是一种受罪。大使的每一声咳嗽,都使他局促不安,当大使擤鼻涕时,梅纳德简直不寒而栗。
  梅纳德说:“阁下,我想借这次会面通知你,觊瑟琳地方政府已作出决定,要求你的政府召你回国。”
  “谢谢你,议员先生。对此我早有预感。请问是为什么呢?”
  “我们今天不谈其中的原因。我相信,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有权决定一名外交官员在本国是否受欢迎。我也不认为你真的想知道此中缘由。”
  “那么,很好。”大使又用手绢擤了擤鼻涕,啷哝了句“对不起”后说,“就这点事吗?”
  梅纳德说:“还有。有些事我想提一提,等会儿再走!”
  大使先生红肿的鼻孔扇动了一下,但仍然微笑着说:“非常荣幸聆听。”
  “你们的世界,阁下,”梅纳德傲慢地说,“最近呈现出一种好战情绪。我们曙光星球对此深感恼怒,也觉得毫无意义。我深信,你这次回到地球正是个再恰当不过的机会,你会利用自己的影响去阻止这种倾向的发展。最近,在纽约发生了一起两位曙光星球人被一伙暴徒袭击的事件,希望今后不再发生此类事情。如果再发生,你们可就付不起代价了。”
  “然而,那次只是次小小的情感发泄,梅纳德议员。年轻人在大街上叫嚷几声,你总不至于把这也叫做是好战情绪吧。”
  “你方政府在许多方面支持好战者。厄尼斯特·基林先生事件就是个例子。”
  “这纯粹是内部事务。”大使小声说。
  “可是,事件本身毫无你们对外星球应有的精神。基林是地球上少有的能唤起大众的人。他很聪明,他意识到没有什么神圣的力量能保护小人物,因为他自己便是个小人物。”
  大使站起身,“对于曙光星球上的种族理论,我不感兴趣。”
  “等一下。你的政府也许已经意识到你们的代理人摩里奴被捕意味着自己的计划出漏洞了。请你回去后向你的政府重申这一事实:逮捕摩里奴之后,我们曙光星球人更聪明了。让他们好好想一想。”
  “摩里奴是我的代理人吗?说真的,议员先生,如果我的委任已被免去,我会离开这儿的。但是,失去外交豁免权不等于我失去了对于间谍活动的免疫力。我是诚实的。”
  “搞间谍活动难道不正是你的工作吗?”
  “难道你们曙光星球上的人认为完成外交使命就等于搞间谍活动?对此,我方政府会高兴的,因为我们可以采取适当的防范措施。”
  “那么,你是在为摩里奴辩护?你否认他在为地球工作?”
  “我只为我自己辩护。关于摩里奴,我还不至于那么傻,去为他说些什么。我无可奉告。”
  “为什么说为他说话是傻的?”
  “我为他辩护,这不等于指控他?我既不为他辩护,也不害他。你的政府与摩里奴之间的争执,已像我的政府与基林的纠纷——顺便说一句,他很想为他辩护——都是内部事务。现在我要走了。”
  共生波中断了联系。希杰克曼若有所思地望着梅纳德。
  “你觉得此人如何?”梅纳德问。
  “如此蹩脚的一个人类仿制品竟然也逍遥在曙光星球上,真是耻辱。”
  “我同意你的看法,然而……但是——”
  “什么?”
  “但是我觉得他差不多在控制我们,我们只能随着他鼓吹的曲调跳舞。你知道摩里奴吗?”
  “当然。”
  “他将被判有罪,推上断头台斩首。他的党派也将分崩离析。人们都会不加思索地说这代表着地球的失败。”
  “难道你对此发生了怀疑?”
  “我现在还很难说。委员会主席梅纳德,他深信‘太平洋计划’是地球人从内部打入、打败外星球人的一种策略。可我不这么看。我不敢肯定事实是否真的如此。例如。我们指控摩里奴的证据从哪儿弄到的?”
  “我也说不上来。”
  “最有可能的是我们的特工那儿。但他们又是怎么弄到的证据?所说的证据是显得太确凿了些。摩里奴本可以保护自己的——”
  梅纳德踌躇着。他似乎是在努力使自己的态度显得谦和些,但又做得不成功。“噢,简短的说吧,我认为是那位大使为我们提供了证据。我想,他首先利用摩里奴对地球的同情成为他的朋友,然后又背叛了他。”
  “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为了使战争一触即发——还有,也为了那个‘太平洋计划’。”
  “我不相信。”
  “我也知道自己没有证据,只是猜疑罢了。委员会也不会相信我的。我本来还以为与大使最后谈一次,会发现什么的,但光他那长相就让人恶心。我觉得自己几乎是在尽力让他快点从我眼前走开。”
  “啊,你变得感情用事了,我的朋友,这可是十讨厌的缺点。我听说要派你去金星参加一个众星聚会,祝贺你。”
  “谢谢,”梅纳德心不在焉地应着。
  卢士·莫雷诺,驻曙光星球的前任大使,很高兴地回到了地球。他离开那儿的人造风景、瀑亮有余的男男女女以及广为应用的机器人。在他看来,那些风景毫无自身活力,只是凭借占有者的意志才得以存在。他又回到了忙忙碌碌的生活和拖拖沓沓的脚步声中;身边又是并肩接踵的人们,脸上又能感觉到人们的呼吸气流。
  但他没有全身心地“享受”这些久别的体验。初到的几天里,他与地球上的一些政府要员一起开会。
  一星期以后,他才有空考虑自己该放松一下了。
  他享有着地球人步有的豪华物——一个屋顶大花园。此刻,他与古斯塔夫·斯坦呆在一起。古斯塔夫·斯坦,一名鲜为人知的生理学家,他被谣传为是‘太平洋计划’的提议人。
  “实证试验,”莫雷诺洋洋得意地说,“都巳核实过了,是吧?”
  “只做到这一步,还差远呢。”
  “但他们会顺利地进行下去的。我在曙光星球上住了近1年。我相信,我们正沿着正确的轨道前进。”
  “呣——不过,我只尊重实验报告。”
  “当然当然。”他得意地凝视着前方,瘦小的身体显得有些僵硬。“将来总有一天,会大不一样。斯坦,你从没见过那些人,那些外星球人。你也许偶然遇见过一些旅行者,他们住在一些专用的饭店里,或是坐在车窗紧闭的小车里穿过马路,车里面安装着能制造纯净空气的设备。他们在观赏风景时,万一不小心碰撞了地球人,就吓得魂飞魄散。
  “可你还从没看到过他们在自己星球上的样子,他们那片广袤的土地令人压抑,毫无生机,但他们反而安恬自得,去吧,斯坦,就那么被他们瞧不起一回。去吧,去比一比,他们的草坪经不起你踩上一脚的。
  “当我亮出我的牌时,艾昂·摩里奴输了——艾昂·摩里奴,是他们之中唯一能理解另一种人脑思维的人。这个危机我们已经越过了,现在,我们面前的道路平坦了。”
  万事如意!万事如意!
  “至于基林,”他突然说,好像他不是在对斯坦说话,而在自言自语,“现在,可以放了他。他现在已没什么好说的了,也不会构成任何危险。实际上,我有个主意。一个月后,金星上要召开一次星际会议。可以让基林去那儿进行采访报道。这正好可以表示我们希望和平友爱的迫切心情——还可以让他整个夏天都不在这儿。我想这是可以安排的。”
  在外星球中,金星①是最小的,也是离地球最远的,不久以前,才有人搬到那儿住。从地理条件上讲,它并不是召开星际会议的理想地点。况且,那儿的设施规模较小。例如,从那儿发出的共生波无法供来自50个星球的会议代表、文书人员和政府要员共聚一堂。因此,根据会议目的不同,代表们在会议大楼里分别亲自出席各自的会议。
  然而,选择参加哪一个会议是有讲究的。东道主金星离地球起码有100光年,占据金星的不是地球人的后代,而是一批来自一个叫做芳纳斯星球的殖民者。他们已是芳纳斯星球的第二代人。尽管芳纳斯星球上的人是地球的后代,但金星人全然不知什么是“地球母亲”。对于他们来说,地球只是位不甚亲切的“祖母”,与别的星球没什么两样。
  像任何别的会议一样,真正在会议室里达成的事项少得可怜。设立会议楼只是为了使会议听起来冠冕堂皇。真正的交易、买卖都是在前厅里、餐桌旁进行的。无论多难解决的争执与冲突,都将在丰盛的菜肴面前化干戈为玉帛,在香脆的吃坚果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①这个金星,不是指太阳系内九大行星之一的金星。
  然而,特定的事物又都有其特殊的困难。共生波的作用也不像它在曙光星球上那样神通广大。当那些高高大大的议会代表们彼此都以有血有肉的躯体出现在各自面前时,都觉得有种失落感和惶恐感,因为大家都失去了原来隔在中间的共生波墙,也失去了信手控制电钮开关的权利。
  他们都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尴尬,因此,都尽量不去注意对方的吃相;万一不留神碰了对方一下,也尽量装得满不在乎。机器人提供的服务也实行了定量定时。
  厄尼斯特·基林,由地球派来的唯一新闻代表,也隐隐约约地注意到了上述现象。
  人们在午餐会以后,通常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在一群人中间,基林看到了曙光星球来的富兰克林·梅纳德。梅纳德是1名来自最大星球的代表,去他那儿聊聊当然是最有新闻价值的。基林走上前去。
  梅纳德一边呷着茶色的鸡尾酒,一边很随意地闲聊,当别人无意中碰触到他的身体时,他巧妙地稍加掩饰就隐起了不愉快的神情。
  “地球嘛,”他说,“我们想避免与之发生难以预料的军事冲突。它要想与我们作对,是举目无援的。如果我们真的想避免冒险,那么,成立经济同一体实在是一种必要的措施。要使地球人充分意识到他们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赖我们,只有我们能为他们提供某些东西,让他们不再说什么生存空间问题。假如我们联台起来,地球人就不敢进攻了。他们就会把注意力转向原子能发动机——也许不会,那就随他们去好了。”
  说着,他转过身,以一种傲慢的眼光看看基林,基林忍不住说:“可是,议员先生,你们制造的货物——我是指那些运往地球的——并不是自由进给我们的。你们是为了交换农产品的。”
  梅纳德奉承地笑笑说,“是的,我相信,苔西施星球来的代表已提到了这一事实。现在。我们大伙当中存在着一种普遍的错误看法,以为只有地球上的谷物种子才长得好——”
  他的话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我不是来自苔西施星球,可我觉得你刚才说的不是什么错觉,我在雷奥星球上种麦子,迄今为止,我还从来不曾用它做出地球上的那种面包,味道就是不对劲。”他又转向大伙说,“事实上,5年前,我雇佣了地球上的5名农业劳动力,他们是通过劳务输出到我们那儿的,我让他们监督机器人劳动。现在,你瞧,这块土地上也可以产生奇迹了。只要他们所到的地方,玉米就可以长到15英尺高。当然,使用地球上的谷物种子,这只是成功的一小部分。今年你种下去,可是明年收起来以后再用的种子就不一样了。”
  “你有没有让你政府的农业部门测试一下你那儿的土质?”梅纳德问。
  那位来自雷奥星球的人,说话的口气一下变得傲慢起来:“那儿的土地是最好的。黑麦也是最上乘的。我曾把百来斤的黑麦送到地球去,让那儿的人分析一下其中的营养成分,结果是满分。”他用手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我是指黑麦的味道,总觉得不对味——”
  梅纳德想撇开这个话题,他说:“味道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对于味道,我们应该有自己的衡量标准。虽然我们失去丁那莫名的味道,但地球人将无可奈何地失去原子能发动机、机械作业以及高速汽车。实际上,摒弃地球作物的味道不是什么坏主意。就让我们欣赏自己土地作物的味道——如果进行一番比较的话,外星球产物的风味不会比地球作物的味道差。”
  “是吗?”雷奥人笑笑说,“可我发现你抽的烟是地球烟草。”
  “这只是我的一个习惯而已,如果一定要改掉这一习惯,我也会改。”
  “那你可能就只得戒烟了。外星球上种植的烟草只配用来熏蚊子,我才不抽这样的烟呢!”
  他嘲讽似地笑笑,轻快地离开了人群。梅纳德朝他的背影看看,一脸不快。
  这出关于黑麦和烟草的小插曲,在基林心中激起了阵阵满足与开心。在他看来,这两位的态度代表了银河系星团中的某些政治观点。苔西施和雷奥是银河系南部的两颗最大量球,曙光星球是银河系北部最大的。这3个星球都是实行种族制度,而且,排外思想强烈。在对待地球的态度上,他们的意见十分相似,几乎是一致的。通常,人们会觉得他们3个星球之间是不会发生什么争端的。
  曙光星球是外星球中历史最悠久的,具有最先进的技术。
  在军事上也是最强大的——因此,它总想成为领导外星集团的首领。仅仅这点,就足以引起敌对势力。对那些不承认曙光星球领导地位的外星球来说,雷奥和苔西施就成了引人注目的焦点。
  对此种局面,基林心中暗自高兴。如果地球想倾向其中的一个星球,那么,最终会导致它们的分裂,或者至少出现某种裂痕——
  他朝梅纳德看看,想从他脸上看出明天讨论的结果会是什么样。悔纳德此刻显得彬彬有礼,但更沉默了。
  正在这时。一位秘书悄悄穿过客人,朝梅纳德打着招呼。
  接着,基林看到梅纳德与那位秘书退到了一边,只见他专心地听那人说着什么,然后,仿佛是大吃一惊地张开嘴巴说“什么!”由于离得太远,基林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是看到梅纳德伸手接过那人递给他的一张纸。
  第二天会议的结果与基林预料的大不相同。
  傍晚时分,基林从电视上得知了其中的一些细节。地球政府好像是给所有参加这次聚会的星球代表都发了份通报。它警告每一位代表说,凡是这次会议上通过的一切有关军事以及经济的协议将是对地球人的一种离经叛道行为,也会因此而遭到地球人采取的相应反击措施。通报同时也谴责了曙光、苔西施和雷奥星球,痛斥他们3个星球阴谋联合,进行反地球的活动,等等,等等。
  “混蛋!”基林咬牙切齿地骂道,懊恼得一头靠在墙上,“混蛋、混蛋、混蛋!”他连声骂着,声音在空中久久地回荡。
  愤怒的议会代表早早地进入了会场,会议开始了。会议结束时,代表们作出了决定:所有关于外星球与地球之间的贸易往来都由星际委员会全权决定。
  连曙光星球代表也不曾想到胜利的得来竟如此容易、利索。基林在返回地球的途中,一直想着要尽快把心中的愤怒通过电视传达给所有人,自己独自生闷气是没有用的。
  然而,在地球上,有人正得意地露出了微笑。
  一旦回到地球,基林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就显得越来越弱——人们大声疾呼着要战斗。
  随着贸易限制的递进,基林受欢迎程度也相应下降。慢慢地,外星球上的人开始卡地球人脖子了。起初,他们发布了一项新的出口制度。接着,对于有可能被用于战争的所有材料,他们都一律限制出口到地球。最后,他们发布了一些此种紧张关系下的有关说明与解释。
  这样一来,地球上所有进口的奢侈品——也包括生活必需品——不是销声匿迹,便是价格成倍上涨,很少有人买得起。
  因此,人们开始游行,呼叫声、呐喊声响彻云霄。隅光下,旗帜飞舞;领事馆门前乱石四飞——基林大声呼吁,他觉得自己快发疯了。正在此时,卢士·莫雷诺自觉自愿地向基林表示,愿意在基林主持的节目里以驻曙光星球前任大使和现任不管部大臣的身份回答基林的提问。
  这对基林来说真可谓是一次起死回生的机会。他清楚地知道莫雷诺——不是个傻瓜。如果让他出现在自已的电视节目里,自己就会重新拥有众多的观众。而且,莫雷诺对提问的答复至少会清除一些观众的误会与恐慌。再则,莫雷诺自己愿意在节目里露面,利用电视节目作为政府声音的扬声道,这本身就说明了政府已作出某种顺应民心的决定。但也许梅纳德说得对,地球上的麻烦事来了。
  理所当然地,莫雷诺对一连串将问及的问题在事先就作了审定。这位前任大使表示他会对准备好的问题作出答复;如果提出有关的补充问题,他也会回答的。
  一切看起来都很如人意,也许还显得有点太顺利了,但谁还会在尽如人意的时刻去担心此中的细节问题呢?节目开始前是一番大张旗鼓的宣传广告——他俩面对面地坐在一张小桌子前。指示节目开始的红色指针转动着。收视率是平均每台电视机就有2.7人次收看。先是节目提要,接着是官方的介绍。
  基林不慌不忙地摸了摸脸颊,他已等着节目开始的信号。
  他开始了。
  问:莫雷诺大臣,当今,地球上的人们最关心的是有关战争的可能性问题。我们就从这儿谈起吧,你认为会发生战争吗?
  答:如果只从地球一方考虑,我会说:不,绝对不可能。在地球历史上,人们已历经战争——磨难,也从中意识到战争不会带来好处。
  问:你说“如果仅从地球单方考虑——”你的意思是说在我们之外存在着发生战争的因素?
  答:我不能说“有”,但我可以说“可能有”。我当然不能代表外星球人说话。我也不装出一副知道他们动机的样子,这在银河系历史上也是不允许的。他们会选择战争,可我希望不是那样。但他们一旦真的发动战争,我们会起来自卫。
  但不管怎么样,我们是不会先发制人的,我们不打第一枪。
  问: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地球与外星球之间不存在任何无法用和平谈判解决的争端?
  答:你当然可以这么说。如果外星球人诚心诚意想解决问题,我们与他们之间的不同意见是不会持续很久的。
  问:此话也包括移民问题吗?
  答:当然。我方的立场、态度是清楚明朗的,无可指责的。众所周知,事实上是他们2亿人占据了宇宙中可以生存的空闻的95%,我们60亿人口——是人类总数的97%,却拥挤在所剩的5%的空间里。这样的局面当然是不公平的,糟糕的,也是不稳定的。然而,面对这样一种不公平待遇,地球上的人们却总是尽可能地想使之改善。我们至今仍是全心全意地想改善局面,对于一些合理的制约、规定,我们也是允许的。然而,外星球上的人却拒绝谈此问题。
  50年来,我们竭力想开拓谈判渠道,但他们不予理睬。
  问:如果他们仍持这样的态度,你认为会发生战争吗?
  答:我相信他们不会改变自己的态度。但我们政府相信他们迟早会改变立场。他们不是缺乏正义感,只是仍未觉醒。
  问:大臣先生,我们谈另一个问题吧。最近,外星球人成立了一个联合委员会,你觉得这事对和平构成危险吗?
  答:如果委员会采取的行动是为了使众多外星球把地球孤立起来,以削弱地球的势力和经济,那么,我想这确实是一种危险。
  问:你说的行动是指什么?
  答:是指它采取的限制地球与外星球贸易往来的行动。
  问:但是,这种限制对地球真的是一种危险吗?地球与外星球贸易往来只占地球贸易总收入的很小部分,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从外星球进口到地球的商品也少得很,买得到买得起的人很少,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
  答:你的观点代表了现在许多人持的错误想法。与外星球贸易的获利确实只占我们贸易总收入的5%,但是,我们的原子能机械工业中有95%的材料是从他们那儿进口的,80%的钍,60%的铯,60%的铒和锡是进口的。这样的数据要多少就有多少。
  问:外星球对地球的涉外贸易进行了限制,使我们的谷物和牲畜无法出口,这是真的吗?那么,其结果不仅不危害地球人,相反地,对于地球上挨饿的人们倒是件大好事,对吗?
  答:这又是一种谬论。地球上粮食短缺,这是事实。政府虽然迟迟不愿承认这一事实,但是,这是真的。然而,也不等于我们食物短缺的程度已相当严重。将近五分之一的粮食用于出口,以换取化肥、农机器械。使用化肥和农机后获得的农业效率大大超过出口粮食引起的损失补偿。因此,外星球人想通过减少从地球进口粮食的方法来达到其加重地球粮食紧张状况的目的。
  问:莫雷诺大臣,你的意思是说,现在这种局面至少有一半是地球人自身造成的?换句话说,也就是我的下一个问题,在星际会议上,在外星球人还没表态之前,地球人就抢先一步谴责外星球人有这样那样的企图,这样做,是不是外交上的一个大失误?
  答:我认为,当时,外星球人的意图已十分明显。
  问:对不起,先生,当时我也在场。当地球人向外星人发布声明时,各星球代表的意见僵持不下。雷奥和苔西施两星球代表曾强烈发起对地球采取经济制裁行动。当时,曙光星球以及它的盟友完全有可能处于不利地位而失败,但地球人发去的通报使这种可能性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答:喔,基林先生,你的下一个问题呢?
  问:根据我刚才所说的,你是否觉得当时这么做是个外交错误?你是否觉得只有通过明智的妥协才能补救这种外交上的失策?
  答:你的措词太强烈了。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因此,也就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不相信你对外星球代表们作的那番态度上的描写。
  问:可那是我亲眼目睹的,先生。
  答:你是在问我问题,还是在为他们辩护?我们最关心的问题是和平问题,而不是我们自身的利益。外星球人已采取了贸易制约,对此,我们探感不满,他们这样做是不公平的。
  然而,我们还是遵照他们的协定,为的是不让人家说我们找借口挑事端。在此,我有幸首先宣告,上个月,有5艘外星球的飞船被我们扣留了,他们伪造地球人签发的许可证,做走私生意。我们没收他们的货物,扣押了所有人员,这也表明我们遵照他们限定条约的诚意和态度。
  问:你扣留的人都来自外星球?
  答:是的。他们不仅违反了我们的规定,也违反了他们星球的规定。我想问答就此结束吧。好了。
  问:可是——
  节目就此结束了。基林的最后一句话只有莫雷诺能听见:
  “——这就意味着战争。”
  卢士·莫雷诺戴上手套,微微一笑,耸耸肩膀,显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曙光星球上仍在开会,富兰克林·梅纳德浑身疲倦,他走出会议室透透气。他的儿子站在他身边。梅纳德还是第一次看到儿子身着军装。
  “你一定很清楚将发生什么,对吧?”
  年轻人的回答中既无倦意更无畏惧,有的只是满足与得意:“就应该这样!爸爸!”
  “那么你一点都不烦?你不觉得我们是受人唆使的?”
  “谁在乎,是不是?这是为地球举行葬礼。”
  梅纳德摇摇头:“但你意识到我们是被迫做错事。地球人只是行使他们的权利罢了。”
  他的儿子皱皱眉头:“我希望你不要在会议上说这样的话,爸爸。我认为是地球人不讲理。如果走私活动合法地继续下去,那又怎么样?仅仅是外星球人愿意出黑市价买地球食品而已。如果地球政府聪明的话,他们应该换个角度看问题,这是双方都获利的事。他们叫嚷要与我们发展贸易,那为什么不拿出点行动来?不管怎么说,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们的人要留在那伙类人猿的手中。既然他们不肯放人,那我们就得逼他们放人。要不然,我们的人没有一人是安全的。”
  “看得出,你与众人想法一致。”
  “这是我自己的想法。如果说这是众人之见,那是因为它有道理。地球人就是想借此发动战争,那好,他们会如愿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发动战争,嗯?为什么要这样逼我们动手?在过去的几个月中,我们的政策一直是想通过和平方式改变他们的贸易态度。”
  梅纳德在喃喃自语,但他的儿子决然响应:“我不管他们为什么要发动战争。现在,他们的目的达到了,我们将彻底摧毁他们。”
  梅纳德又回到了会场。
  凌晨时分,大会作了投票表决。曙光星球向地球宣战。到了黎明时分,大部分的盟友都加入了战争。
  在历史上,人们称这场战争为“三星期之战”。在战争的第一星期内,曙光星球占领了冥王星四周的几个小行星。到了第三周,大部分的地球机群在土星轨道上被曙光星球的飞机歼灭。而曙光星球的机群无论在规模和外形上都比地球机队小得多。
  到了战争开始后的第2l天时,地球宣布投降。外星球与地球开始了和平谈判。地球只有被动地签字。
  两天后,谈判条约公开了。曙光星球的新闻报道就此作了最好的评论:
  “……地球上没有我们外星球人所需要的东西。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在几个世纪前我们的祖先手里消失了。
  “他们称我们是地球母亲的孩子,可事实上并非如此,那位带我们来这儿的母亲已不复存在。现在的地球与我们最多只是一种表兄弟关系。
  “我们需要他们的资源吗?得了吧?他们自己都不够用。
  我们能应用他们的工业和科学吗?他们自己都因为没有我们的帮助而濒于死亡了。我们能用他们的劳力吗?他们lO个人还抵不上我们的一个机器人。
  “所以,他们什么也无法提供给我们。正是出于这种原因,我们才作出应有的和平建议。我们对他们一片诚心,因此,允许他们在太阳系中生存。让他们在那儿安闲地生活;让他们选择自己的命运。我们不会去打搅他们。但我们需要和平。所以,外星球的飞船将巡视在太阳系边缘地带;在离地球最遥远的小行星上,将建立起我们的军事基地,用以保证我们自己的领土不受他人侵犯。
  “我们与地球之间的一切贸易往来、外交、旅游,通讯都将就此终止。他们将被隔离起来。在太阳系外围,将出现一个新的宇宙,出现人类的第二次创世,出现一个更高尚的人类——“他们问我们:地球将变成什么样?我们回答:那是地球人自己解决的问题。他们的人口可以得到控制;资源可以被进一步发现和利用;经济体制可以得到改进,我们这样做过,所以,我们知道该怎么做。如果他们不会,那就让他们重蹈恐龙的覆辙,让位于别的生物体。
  “不能允许他们向空间发展。他们总是要求更多的领域。”
  厄尼斯特·基林,带着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出现在电视节日里。他说:“现在,我们只有靠我们自己了。对我们来说,已没有宇宙,没有过去,只有地球,以及将来。”
  就在那天夜里,他收到了卢士·莫雷诺的信。天没亮,他就动身奔往首都。
  莫雷诺的样子与总统府庄严的气氛很不协调。他又感冒了,说话时瓮声瓮气的。
  基林以一种稍带敌意的自卫态度看着他。也许他不该来——然而,这都关系不大,信中的命令写得明明白白。如果他不愿来,也会有人迫使他来的。
  新上任总统莫雷诺冷冷地注视着他:“你不得不改变你对我的态度,基林。我知道你把我看成是地球的掘墓人——你昨夜不就是这样说我的吗?——可是现在,你得安静地听我说。
  但你此刻怒火满腔,又不能发作,我真怀疑你在这样一种心境下是否能昕得见我要说的话。”
  “你说的我都听得见,总统先生。”
  “啊——至少你还有表面性的礼貌,那很好。你是不是怀疑速房间里装有监视器?”
  基林抬抬眼,什么也不说。
  奠雷诺开口道:“没有,绝对只有我们俩。也必须这样,否则,我怎么能放心地告诉你?根据我们新修订的宪法,我们作些安排后,让你当选为总统。嗯?怎么啦?”
  说着,他朝基林看看。基林的脸由于过分吃惊而显得毫无血色。“喔,你不信我的话。”
  “我将当选总统?基林的声音很怪,“你疯了。”
  “不,不是我疯了。而是那些外星球上的人们疯了。”他说话时,眼睛里、脸上和声音里都透出一股深深的阴气。
  基林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趺坐在一张椅子里。莫雷诺紧通上前,锋芒毕露地说:
  “是的,那些外星球的人疯了。那些半神半人的家伙,那些超人,那些强壮、漂亮的家伙,他们疯了!可知道这一点的只有我们地球人。来吧,你听说过‘太平洋计划’。我知道你对此早有所闻。你曾在塞寥尼面前对此大加斥责,还称之为捏造的谎言。可它不是,这个计划已不是什么秘密。事实上,唯一的秘密是,它其实不是个秘密。
  “你很聪明,基林。你从没停止过对此事的跟踪追查,而且,你的思路、判断都是正确的。你上次在采访我的节目里怎么说来着?是关于外星球人对地球的态度问题。正是此事,对吧?你当时已得知了‘太平洋计划’的三分之一内容,这早已不是秘密,对吧?“问问你自己,基林——曙光星球人对地球人的最典型的态度是怎样的?是不是有一种优越感?那是最初的想法。可是,告诉我,基林,如果他真的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他有必要常常说我们是‘类人猿’,‘动物人’吗?不,肯定有别的答案。
  “或者,让我们从另一方面看吧。为什么外星球旅行者要住在专用的饭店里,乘坐全封闭的小车?是害怕污染吗?那就怪了,他们怎么不怕吃我们这儿的产物,喝这儿的酒,抽这儿的雪茄烟?“你瞧,基林,外星球上没有心理医生。我们很清楚,他们那样做无非是为了摆脱一种内疚感。他们那么一点点人却占据着银河系,而我们成亿的人却因为缺少空间而拥挤不堪。他们一定因此觉得内疚。要消除这种内疚,唯一的办法就是使自已深信地球人太低劣,不配呆在银河系,因为银河系里有另一种更高级的人类;而我们地球人只配生活在地球上,像恐龙那样渐浙走向灭绝。
  “如果他们能使自己对此深信无疑,他们就不会感到过意不去了,反而会觉得自已真的是高人一等。但这种想法还从没成功过。如果我们给他们发一封傲慢无礼的通报,他们一定会马上回去,我们就可以借此发动一场战争。然后再很快地在战争中失败,结果是从此双方互不往来。他们也再不用为心理上的压力痛苦。这个道理不是根简单吗?整个过程不也进展得很顺利吗?”
  莫雷诺滔滔不绝地说着,总算停了一下,基林开口问:“你是说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是你故意煽动起战火,然后使地球脱离银河系星球间的来往?你派出地球机群让他们去送死?为什么?你是个恶魔,是十——”
  莫雷诺皱皱眉头:“请别激动。事情并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我也不是魔鬼,你以为战争只需稍加煽动就能发生的吗?我们只是逮捕了几名曙光星球的走私犯,这也完全是行使自己的权利。”
  “可是,为什么?”基林打断了他的话,他显得很激动,“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又得到了什么?”
  “得到了什么?你问我们得到了什么?啊,我们得到了宇宙。你自己也曾向塞寥尼描绘过我们的前景。我们需要机器人,原子能技术、化学农业和人口控制。可是,现在我们已无法移民到别的星球。我们只有地球。更糟的是,我们被外星球人打败了,这是耻辱,而又有谁不想雪耻报复呢?历史早已证明,一个民族如果被击败,只要不是被彻底摧毁,两三代人以后,这个民族要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强大。
  “你想想!古罗马轻而易举地打败了迦太基人,可是后来自己差点被打败。拿破仑击败欧洲联盟,每一次胜利都使下一次的成功显得更艰难,所以到第八次联盟时,他被打败了。”
  基林仿佛在梦中一般摸不着头脑,他说:“我相信外星球人会密切注视我们,他们会发现已在增长的危险,会加以制止。你敢否认这点吗?”
  莫雷诺向后一仰,无声地笑笑,说:“但我们的‘太平洋计划’还有三分之一的内容还没实施,这最后的三分之一是最妙不可言的——外星球的人把我们叫做人类的劣种,似人非人的家伙,但我们是地球人。你听懂我的意思吗?我们在地球上生存了10亿年,这种生命形式已达到了至高点——地球人——它还会继续适应自身的环境。没有别的任何星球能替代地球。外星球的人们,他们的生存依赖于地球上搬过去的一切:泥土、植物、动物,连人都是搬过去的。他们尽力在那儿创造一种人工的地质现象,地层里固然有钴、锌、铜,这些是化学工业必需的,但他们那儿的菌种、苔藓却是从地球上引进的。
  为了保持那儿的人工环境,他们要不断地从地球进口——昂贵的进口品——他们自己也这么说。
  “然而在外星球上,即便是用地球土壤作基土,他们也无法使土质不变,因为他们无法使天空不下雨,让河流不流淌;最终,地球土与那儿的泥土混为一体,地球土壤中的成分遭到了破坏,土地又露裸在一种完全不同的大气下,遭到太阳的不同辐射,原来的地球土壤成分开始消失。或者发生质变。接着,植物生长发生变化,然后是动物身上也起了相应的变化。但是这时的变他不大,植物不会在1天、1年、10年中变得毫无营养。但外星球上的人已经察觉到它们已失去了原有的‘风味’。可这种变化还会继续发展。20年来,地球上的细菌学家和生理学家对外星球上各种生命现象进行了研究分析——这是‘太平洋计划’中唯一的秘密部分——移植过去的地球生命已显示出某些变化,这也包括移居在那儿的人身上的变化。
  “而现在,地球与他们断绝了来往,地球上的土壤和生命都无法移往那儿,那儿的变化还会接连不断地发生。疾病、死亡将接踵而至,残疾弱智儿童也会增加——
  “还有呢?”基林兴趣大发。
  “还有嘛,喔,他们是生理科学家——低等的生物学是我们地球人研究的。当他们最终发现那些变化时已是太晚了。并不是所有的变化都是显而易见的。而我们有一个世纪的时间来重建地球,恢复元气。首先,我们将建立一个比现在要好得多、强得多的地球人类国家;其次,我们将面对10个,也许是20,或是50个外星球,每一个星球上的人都与地球人稍稍不同。50个具有人的特点的种族,他们不再是我们的敌人,他们已充分适应各自星球上的生活,而且多多少少地有热爱地球的返祖迹象,他们会把地球当作是伟大的,依然如故的地球母亲。再也没有种族歧视,多种多样将成为人类的特点。每一种人都有他自己的星球,任何一个星球都无法取代另一个,任何外星球人都无法在别人的星球上生活得如同在自己那儿一样。而50个星球之外的星球又等待着人们去改善而成为新的居住地。到了最终,地球母亲将抚育出一个银河家族。”
  基林惊喜不已,他说:“你把将来预计得太肯定了。”
  “任何事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是,地球人中的优秀者赞同我的观点。将来很可能有各种障碍,无法预见的障碍,但是,排除障碍要靠我们的子孙后代。旧的历程结束了。新的旅程即将开始。加入我们的行列吧,基林。”
  渐渐地,基林开始觉得莫雷诺也许不是个恶魔——
  然而,一个世纪以来,地球上的历史学家一直把三星期之战看成是以地球人的失败而告终的一场战争。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AL-76号走失记
  詹纳森·奎尔在以快速的步子冲进那挂着“总经理”牌子的房门时,他的两眼在那副无框眼镜的后面焦虑地眨巴着。他把手里拿着的折叠的纸扔到写字台上,喘呼呼地说,“瞧瞧那个吧,大总管!”
  山姆·托比把嘴里叼着的雪茄从腮帮的一边倒到另一边。便看了起来。他一只手摸着他那没有刮过的下巴,搓来搓去。“活见鬼!”他突然高声叫起来说。“他们在议论些什么?”
  “他们说,我们送出了五个AL型的机器人,”奎尔不必要地解释说。
  “我们送出去了六个,”托比说。
  “是的,六个,不过他们那边只收到五个。他们把序号送来了,是AL-76失踪了。”
  托比刚刚站起他那庞大肥胖的身子,像踩着两个涂了润滑剂的轮子溜出房门时,他的椅子便朝后倒去。在五个钟头以后——工厂里从装配车间到真空室都在检查毛病到底出在哪里;工厂里的两百名雇员,每一个人都经受着千钧重的压力——那个汗流浃背、蓬头乱发、衣衫不整的托比,给斯克奈克特迪的中心厂拍出一封紧急电报。
  在中心厂里,出现一种突然爆发的近似惶恐不安的情绪。一个机器人竟然跑到外边的世界去了,在美国机器人公司的历史上,这还是第一次哩。法律禁止任何机器人在地球上出现在该公司的一个专利厂之外,这倒还不是很要紧的事。法律会公正执行的。更关键的问题是,在那些数学研究人员当中,有一位发表了这样的声明。
  他说:“那个机器人是专为在月球上开一台挖抛机而制造的。它的正电子大脑是为月球上的环境装备的,而且只是为月球上的环境装备的。在地球上,它要接受75,000,000,000,000,000个感知印象,而它压根就没有作这样的准备。现在还说不出它的反应会是什么。一点也说不出!”接着他用手背擦了一下突然变得湿漉漉的前额。
  就在这一个小时内,一架同温层飞机起飞到弗吉尼亚厂去了。指示是简单的。
  “要捉到的是那个机器人,而且要尽快把它捉到!”
  AL-76迷乱了!事实上,迷乱是他那灵敏的正电子大脑所保留着的唯一印象。这种情形是当他发觉自己处于陌生的环境中时就开始了的。怎么会变得这样的,他再也无从知道。样样东西都搅在一起了。
  脚下是一片葱绿,棕色的杆子在他周围耸起,杆顶更是绿葱葱的。还有那天空,碧蓝碧蓝的,而它原应该是漆黑的是脚下那粉末般的浮石岩到哪里去了;那些巨大的巉崖般的环形山又到哪里去了呢?
  这里仅仅是:下边一片葱绿,上边一片碧蓝。他周围那些声音听来都是很奇怪的。他涉过了那齐腰的流水。水是蓝色的,清凉的,湿漉漉的。偶尔他确实从人群中走过的时候,他们都没有穿着他们应该穿的宇宙服。他们一看见他,就叫喊起来,跑掉了。
  有一个男人曾举起一支枪对着他瞄准,子弹带着嘘声从他头边掠过——随后那个男人也跑掉了。
  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游荡了好长时间,最后才碰到了伦道夫·佩恩的棚屋,这个棚屋是在距离汉纳弗得县两英里的森林里。伦道夫·佩恩本人——一只手拿着一支改锥,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管子,两腿夹着一个损坏得不成样子的真空除尘器——正蹲在门外。
  佩恩在低声哼着一支曲子,因为他天生是一个乐天安命的人——只要他是在他的棚屋的时候。他有一处更像样的住所,就在树林后面汉纳弗得县里,不过那个住所绝大部分都叫他的妻子占据了。这是缄默不提可又打心眼里感到惋惜的一件事。说不定就因为这样,他一发觉自己能够隐退到他这“特别豪华的陋屋里”,在这儿他能够安安静静地抽抽烟,并且能够专注于他那修复家用电器的爱好,这时他便有着一种宽慰感和自由感。
  这倒也不完全是一种爱好,而是有的时候,有什么人会带来一台收音机或者一个闹钟,让他给巧妙地调理一下,这样拿到的少量报酬,是他平素拿到的唯一可以不通过他妻子那双吝啬的手的钱。
  比如说,这件真空除尘器,就会拿到六枚来得容易的一角两分半的硬币。
  一想到这,他一下子就唱了起来,但一抬眼却突然出了一身大汗。歌声哽住了,两眼一下子睁得好大,汗也出得更厉害了。他想站起来——作为赶紧逃跑的第一步——但他怎么也没办法让他的两条腿合作。% 这时AL-76已经在他身边蹲了下来说,“你说说,为什么所有那些别的人都跑掉啦?”
  佩恩十分清楚地知道为什么他们都跑掉了,不过他从胸腹膈发出的咚咚打呃声,没有把这表达出来。他打算从机器人身边慢慢地蹭着走开。
  AL-76语调气愤地继续说:“其中有个人甚至还对我开了一枪。要是射低一英寸,他会擦伤我的肩章的。”
  “必——必定是一个疯子吧,”佩恩结结巴巴地说。
  “那倒是可能的。”机器人的语气变得比较信任了。“听我讲,为什么样样事情都不对头了呢?”% 佩恩慌慌张张地环顾了一下周围。使他惊异的是,就一个从外表看来那样重而又那样粗野的金属人来说,这个机器人说话的声调可算得是特别温柔的。同样使他惊异的是,他曾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机器人从头脑方面讲是不会伤害人的。他的心情轻松了一点点。
  “没有什么事不对头呀。”
  “没有吗?”AL-76责怪的注视着他。“你完全错了。
  你的宇宙服在哪里呢?”
  “我没有什么宇宙服。”
  “那么你怎么没死呢?”
  这句话把佩恩问住了。“哦——我也不知道。”
  “你瞧!”机器人胜利地说,“这里样样都有点不对头吧。哥白尼山在哪里呢?月球17号站在哪里呢?还有我的挖抛机在哪里呢?我要去工作。我确实要去工作。”他看上去是惶惑不安的,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的语声颤抖着。“我已经到处奔走多少个小时了,想要找个什么人告诉我,到底我的挖抛机现在在哪里,可是他们全跑掉了。到现在,说不定我已经远远落在我的程序表后面。我的组长会又忧愁又生气。这是个很微妙的局面。”
  慢慢地佩恩放下心来,在这种心情中,他的头脑清醒了,随后说道,“你听好,你们管你叫什么呢?”
  “我的序号是AL-76。”
  “好啦,对我来说,AL是满不错的。AL,现在你是不是正在寻找月球第17号站,那是在月亮上吧,对不对?”AL-76沉思般地点了点头。“当然是的。可是我一直在寻找它——”
  “不过它是在月亮上啊,这儿并不是月亮呀。”
  又轮到机器上变得迷乱了。他观察着佩恩思索了一会儿,随后慢慢说道,“你说这儿不是月亮,这是什么意思?当然这儿就是月亮。因为这儿要不是月亮的话,那会是什么呢,嘿?回答我这个问题吧!”
  佩恩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一种可笑的声音,接着使劲地喘息着。他一个指头指着机器人摇摆着。“你瞧,”他说——随后,他忽然想起本世纪里那最辉煌的想法,他憋出了一声“喔”来,话就到此结束了。
  AL-76带着窥测的样子注视着他。“那不是一个回答。我认为,如果我提出一个礼貌的问题,我就有权利得到一个有礼貌的回答。”
  佩恩并没有注意听。他仍然大为惊奇。啊,事情像大白天那样清楚了。这个机器人是专门为月亮造出来的,不知道它怎么失落在地球上。自然,它这就一切都乱套了,因为它的正电子大脑是只为月球的环境装备的,那就弄得它在地球环境里变得完全没有意义了。
  那末,现在他要是能够把这个机器人留在这里,直到他能够同彼得斯堡洛工厂的人接上头就好了。哦,机器人可是值钱的哩。最便宜的也得值50,000美元,他有一次曾经听说过,有些机器的价钱高达几百万美元哩。就想想这笔报酬吧!
  人啊,人啊,想想这笔报酬吧!而且每一分钱都是归他自己的。就连四分之一个自动充气器镍塞那样大的小钱,也不给米兰迪。该下地狱的,绝不!
  最后他站了起来。“AL ,”他说,“你跟我是好哥们儿啊,伙计!我喜爱你,就像亲弟兄一样,”他伸出手来,“握握手吧!”
  机器人把递过来的手一下子握在一只金属手掌里,轻轻地攥了一下。他不大明白。“那是不是说,你要告诉我该怎样到月球第17号站去?”
  佩恩有点仓惶失措了。“不——不,不完全是。事实上是我很喜欢你。我想要你留在这里同我住一个时候。”
  “哦,不行。我可不能这样做。我得去工作。”他摇了摇头。“你怎么会愿意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落在你的定额后面呢?我要工作。我得去工作。”
  佩恩不愉快地思索着,简直找不到得体的说词,随后他说,“好啦,那末我要对你说明一件事——因为我从你的模样看得出你是个聪明人。我已经从你的组长那里得到了命令,他要我把你留在这里过一个时期,事实上是直等到他派人来接你。”“这是为什么呢?”AL-76疑虑地问道。
  “我可不能说,这是政府的机密。”佩恩内心中热烈地祈祷着,希望机器人会接受这一点。他知道有些机器人是很伶俐的,不过这一个看上去像属于比较原始的类型。
  在佩恩祈祷的同时,AL-76也在考虑着。机器人那适于有月球上开挖抛机的脑子,是不擅长从事抽象思维的,不过还是一样,自从他迷失以来,AL-76发觉他的思想过程变得奇异了些。异样的环境给了他一些影响。
  他的下一句几乎是有点狡黠。他耍个圈套说:“我的组长的名字是什么?”
  佩恩的喉头哽住了,他很快地思索着。“AL ,”他摆出一种痛心的模样说,“你这样怀疑,使我很痛心。我不能把他的姓名告诉你。这些树都长着耳朵哩。”
  AL-76无动于衷地打量一下挨近他的一棵树,随后说道,“它们没有耳朵呀。”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说,周围到处都有暗探。”
  “暗探?”
  “是的。你知道,那是一些坏人,他们想要破坏月球第17号站。”
  “为什么要这样干呢?”
  “就是因为他们坏呀。他们还要毁掉你哩,这就是你一定要暂时留在这里一个时期的原因,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法找到你啦。”
  “不过——不过我总得有台挖抛机才行啊。我一定不能落在我的定额后面。”
  “你总会有一台的。你总会有一台的,”佩恩真心真意地应许说,简直就像真心真意地指责这个机器人的单线脑子一样。“明天他们准会送出一台来。是的,明天。”那就会有满充裕的时间把工厂的人弄到这里,而且会收到一堆堆百元一张的美丽的绿色钞票。
  但是,AL-76根据他的思想机理,在处在周围尽是陌生世界的那种苦恼的影响下,变得更加顽强了。
  “不行,”他说。“我现在就得有一台挖抛机,”他僵硬地伸直了他的个个关节,一下子直立起来。“我最好还是再去找一找它吧!”
  佩恩追过去,抓住一支冰凉的硬胳膊。“你听我说,”他尖声叫说,“你一定得暂时留下——”
  接着,有什么东西在机器人的头脑里咔嚓响了一下。他周围所有的奇异印象都自行结成一个小小的球,爆炸了,使脑子奇怪地增大了效率,嘀嗒嘀嗒响着。他转过脸来面对着佩恩。“我告诉你怎么办吧。就在这里,可以制造一台挖抛机——那末我就可以操作它了。”
  佩恩怀疑地停顿了一下。“我想我是造不出一台来的。”他不知道他假装着也会做,是不是会有什么好处。
  “那没什么关系。”AL-76几乎可以感到他脑子里的正电子线路组成了一种新形式,而且体验到一种奇异的狂喜。“我能够制造一台。”他朝佩恩那间陋屋里看了看说。“你这里有我所需要的一切材料。”
  伦道夫·佩恩全面观察了一下他房里堆满的破烂东西:一些缺了主要部件的收音机,一个没了顶子的电冰箱,一些上了锈的汽车发动机,一个坏了的煤气标度盘。一条几英里长的磨损了的电线,总共50来吨杂七杂八的旧金属,一向是连买卖破烂东西的人都看不上眼,要嗤之以鼻的。
  “我竟有你需要的材料吗?”他有气无力地说。
  两个小时以后,两件事情实际上是同时发生的。第一件事情是,美国人机器人公司彼得斯堡洛分公司的托比接到了汉纳佛得县的一个叫伦道夫·佩恩的人打来的电视电话。这是有关那个失踪的机器人的事,托比以大声的咆哮中断了电话,命令所有以后的电话都要改线接到负责电钮孔的那个第六个助理副主任那里。
  这倒不是托比确实叫人难以理解的做法。在过去一个星期内,虽然机器人AL-76已经走得无影无踪,可是关于这个机器人的行踪的报告却从联邦各处源源涌来,一天竟达到十四起之多——通常都是来自十四个不同的州。
  托比对这感到厌倦得不得了,根据常理,不用说他简直是半疯了。甚至还流传着国会要来调查的议论,尽管地球上每个有名的机器人专家和数理学家都发誓说,这个机器人是对人无害的。
  这位总经理处在这种精神状态下,所以毫不足奇,他竟过了三个小时才停下来考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伦道夫·佩恩竟知道了这个机器人是为月球第17号站制造的。说实在的,他怎么知道这个机器人的序号是AL-76呢。这些细节,公司一概没有透露过呀。
  他继续考虑了约一分半钟,随后转入了行动。
  不过,从接到电话直到采取行动之间的这三个小时里,第二件事情发生了。伦道夫·佩恩在正确地断定了他的电话之所以突然中断,乃是由于厂方领导人的普通怀疑之后,他便带了一架照相机回到他的棚屋里。有了一张照片,他们就不会有太多争论了。要是在同他们谈到钱的问题之前,先把真东西拿给他们看,那他就会吃亏的。
  AL-76正在忙他自己的事。佩恩棚屋里的半数乱七八糟的东西散放在约两英亩的土地上。在这些东西当中,蹲着那个机器人,在白糟蹋时间去摆弄那些收音机真空管,大块大块的铁,铜线和那些普普通通的破烂东西。他一点也没注意到佩恩,佩恩正伏在地上,对准相机的焦距,要拍张出色的快照。恰在这个时候,莱莫尔·奥利佛·库珀正转过大路的拐弯处,当他一眼看到那戏剧性的场面时,便吓得一动也不能动了。他来的原因主要是有一个出毛病的电烘面包干机出现了烦人的惯性,总是很有力地把完全还没烤过的面包片抛出来。他离去的原因是更为明显的。他原是摆着一付慢条斯理、恬然自乐的、在春天早上漫步的姿态而来的。而他离去的速度之快,会使任何一个大学的田径教练带着欣赏的神情,挑起双眉啧啧称赞。
  库珀的速度始终没有放慢过,直到他猛然冲进了首席法官桑德斯的办公室,狠狠地撞到了墙上,他的帽子和烘面包干机全不见了。
  几只友善的手把他扶起来,有半分钟之久,他想要说话,当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实际上他非得先镇静下来透口气不可。
  他们给他一杯威士忌,为他搧扇子,当他确实能够说话的时候,原来所发生的事情变成这样了:“——一个怪物——七英尺高——棚屋全毁了——可怜的佩恩——”等等。他们逐渐从他了解到的情况是:那里如何有个好大块头的金属怪物,七英尺高,说不定甚至有八、九英尺,在伦道夫·佩恩的棚屋外边;伦道夫·佩恩本人如何扒在地上,一具“可怜的、血淋淋的、四肢不全的尸体”;那个怪物如何出于纯粹的破坏性,正忙于毁掉那个棚屋;那个怪物如何转向莱莫尔·奥利佛·库珀,以及他,库珀,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脱了。
  首席法官桑德斯把他那系在肥大中腰上的裤带勒得紧一些,随后说,“这就是从彼得斯堡洛工厂跑掉的那个机器人了。我们在上星期六得到了有关它的告警。喂,杰克,你把汉纳佛得县里每个能够一下子射中议会代表所佩带的徽章的人都找齐,中午把他们集中到这里。你听好,杰克,在去办这件事情以前,你先到佩恩的寡妻那里走一躺,把这个坏消息平心静气地告诉她。”
  据传说,米兰迪·佩恩一知道了这件事,曾经踌躇了一下,这只是为了要确实知道她丈夫的人寿保险办法是不是万全的,并说了几句关于她自己太糊涂的话,说当初没让佩恩拿出加倍的保险费来。随后,她便放声嚎啕大哭,像绞心样的悲痛,哭个没完没了,竟好像成了一个可尊敬的寡妇一样。
  几个小时以后,伦道夫·佩恩——他还不知道有关他自己被肢解死去那件骇人听闻的事——正在得意洋洋的仔细观察他那些已经冲好的快照的底片。既然有了一系列的机器人在进行操作的照片,他们就不能把一切当成想像的事。这些照片可以这样加上说明:“机器人沉思地注视着真空管,”“机器人在接两根电线”,“机器人在使用改锥”,“机器人在使劲拆开电冰箱”等等。
  因为这时只剩下印制照片的例行工作,他便从临时凑成的暗室帘幕后面走出,想吸支烟,再跟AL-76聊聊天。
  在抽烟和聊天的时候,他幸而没有注意到附近的森林给一些焦虑不安的农民弄得大遭其殃,他们用各种各样的武器武装着,从古老的殖民时代的遗物,那种长筒大口短柄枪,直到首席法官本人所携带的手提机关枪。当然,佩恩同时一点也不知道,六个机器人专家正在山姆·托比的带领之下,从彼得斯堡洛镇出发,以每小时120英里以上的速度一路尘土飞扬地驱车前来,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要得到同他结识的荣幸。
  这样,当事态正不断地向高潮发展的时候,伦道夫·佩恩自己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他在臀部的裤面上划着一根火柴,叼着烟斗,喷着烟,怪有兴味地瞧着AL-76。
  有相当长的时间,那个机器人显然不止是有点疯狂。伦道夫·佩恩本人就是个制造各种巧妙玩意儿的能手。曾制造过几件东西,所有的观者要不把眼球涂上了涂料,把这些东西放在日光下,准会叫他们都眼花缭乱;可是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任何接近于AL-76正在设计的这种奇形怪状的东西。这简直会使当代的鲁布·戈德堡斯在一阵嫉羡中死去。它会使毕加索(假使他还能活着亲眼目睹到它的话)放弃艺术,只因为知道他自己被人胜过而一筹莫展。它还会使在半英里之内的任何一头奶牛乳房里的奶统统变酸。
  事实上,这是使人胆战心惊的!
  一个庞大的锈铁的座子,恍惚像佩恩有一次看到拖在一台旧拖拉机上的什么东西,从这个座子上,穿过乱糟糟一堆使人眼花缭乱的电线、轮子、管子和不计其数叫不出名字而使人望而生畏的东西,高高耸起一些外观灵巧、摇摇晃晃的曲状物,顶端安装了一个大喇叭。它看上去确实是怪模怪样的。
  佩恩一时心血来潮,想要偷偷一窥那大喇叭的内部,但又抑制住了自己。他曾看到过一些更能理解得多的机器突然爆炸,而且爆炸极为强烈。
  他说,“喂,AL。”
  机器人抬起头来望着。他一直是伏在地上,正把一个含有银成分的金属片安放进应放的位置。“什么事,佩恩!”
  “这是什么呀?”他所问的东西是指那肮脏的、正在分解着的什么东西,那件东西是非常小心地系在两根10英尺高的杆子之间。
  “这就是我正在制造的挖抛机啦——这样我就能够开始工作了。这是标准型号的一个改进品。”机器人站了起来,叮口当发响地掸掉膝盖上的尘土,得意地望着它。
  佩恩害怕得浑身打颤。一个“改进品”!不用说,他们把原始的型号隐藏在月亮上的一些大洞里面了。不幸的卫星啊!不幸的死气沉沉的卫星啊!他一直想要知道比死还要坏的命运是什么。这时候他知道了。
  “它可以使用吗?”他问道。
  “当然可以。”
  “你怎么知道呢?”“它总得有用呀。我把它制造出来了,不是吗?我现在只需要一件东西。你有手电筒吗?”
  “我想,大概是在什么地方吧。”佩恩消失在棚屋里,几乎立刻就转回来了。
  机器人拧开电筒的底部,便开始工作起来。不到五分钟就完工了。他后退一步说,“全部装好了,我现在就开始工作。你可以留心看看,如果你愿意的话。”
  佩恩踌躇了片刻,当时他想要欣赏一下这种宽宏大度的表示。“它是不是安全呀?”
  “一个幼童都能够掌握它。”
  “口欧!”佩恩无力地咧着嘴一笑,随即走到附近一棵枝叶最茂密的树后,“向前开吧。”他说。“我对你有最高度的信任的。”
  AL-76指着恶魔样的破烂堆说,“注意看啊!”他的双手开始操作起来——
  弗吉尼亚州汉纳佛得县那些摆好战斗阵势的农民,以逐渐缩小圈子的方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佩恩的棚屋。他们的英勇的殖民祖先的热血强烈地激荡着他们的脉管——而鸡皮疙瘩则密密麻麻地出现在脊梁骨的上上下下——他们从一棵树爬到另一棵树。
  首席法官桑德斯传下令来。“我一发出信号,你们就开枪——目标要瞄准眼睛。”
  雅各布·林克尔慢慢地移近,兰克·杰克凑近他的朋友们,首席法官自己移近了一点。林克尔问,“你认为那个机器人可能已经跑掉了吗?”在他的语气里,他没法压制住自己的个人强烈愿望。
  “不知道,”首席法官哼哼唧唧地说。“不过甭猜测了。要是它已经跑掉了,那我们就会在这片森林里碰上它,可是我们一直还没碰到它哩。”
  “不过,这片森林十分平静啊,在我看来,好象我们正在越来越接近佩恩的住处。”
  这种提醒是没有必要的。首席法官桑德斯的嗓子眼里有块东西,大得要分三次才能吞下去。“向后撤,”他下令说,“手指按在扳机上。”
  他们现在正处在森林中一片空地的边缘,首席法官桑德斯闭上眼睛,在一棵树后露出一个眼角。什么东西也没看见,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再试试看,这一次两眼睁开了。结果当然是挺好的。
  说得确切些,他看见一个巨大的机器人,背朝着他,正弯着身子凑近一个来源不明、用途不清的怪东西,这个东西使人惶恐万状。他所漏掉没有看见的唯一项目是伦道夫·佩恩混身发抖的形象,后者正抱着就在他西北角的第三棵树哩。
  首席法官桑德斯走出森林,进了那片空地,举起枪来。那个仍然是用宽阔的金属背对着他的机器人,不知道是对一个人还是对几个人大声说:“注意看啊!”接着,正当首席法官开口要发出全面开枪命令的信号时,几个金属指头按了一下电扭。其后发生的一切情况都是没有人能恰如其分地描述的,尽管有七十个目击者在场。在以后的多少天、多少个月以及多少年里,这七十个人没有一个说得出一句有关首席法官张口准备下令全面开枪后那几秒钟的情节。在被人问到这事的时候,他们只是脸色变得铁青,跌跌撞撞地走开。
  不过根据现场的证据,可以一般地说出当时所发生的情况。首席法官桑德斯刚张开口,AL-76按了一个电钮。那台挖抛机便操作起来,接着75棵树、两座谷仓、三头奶牛、德克比尔山顶的四分之三,一下子拂地而起,飞入极高的大气里,也就是说,这些都同去年的积雪成为一体了。
  此后,首席法官桑德斯的嘴一直张了好长时间,不过什么命令也没发出——既没发出开枪的命令,也没发出什么别的命令。而这时——这时,空气里出现一阵激荡,大量涮涮的响声,一系列紫色光线从作为中心点的伦道夫·佩恩的棚屋穿过大气辐射到远处,而那队人员却连影子也不见了。
  有各种各样的枪支散在邻近的地方,其中包括首席法官的那支带有镍制专利牌的射速特别高、保证绝不发生阻塞的轻便机关枪。那里还有大约五十顶帽子,几根抽了半截的雪茄,以及那些在焦急中丢下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可是真正的人,一个也没有。
  除兰克·杰克之外,那些人没有一个不是经过三天之久才有了下落的。有利于杰克的这一例外事件的出现,是因为当他像彗星那样奔驰着的时候,给来自彼得斯堡洛工厂的六个人挡住了,这些人正在以他们自己的相当快的速度冲进森林。
  使他停下的人是山姆·托比,他巧妙地一手把兰克·杰克的头揪到心窝上。当他刚刚喘过气来,托比便问道:“伦道夫·佩恩的住处在哪里?”
  兰克·杰克让他的两眼清亮了一会儿。“老兄,”他说,“你就朝着我刚才来的方向走吧!”
  说着,他神乎其神地跑掉了。一个愈缩愈小的黑点在地平线上的树木之间闪动着,那很可能就是他,不过山姆·托比可不肯去下保证。
  以上叙述的是那一队人;但还有伦道夫·佩恩始终在场,他的反应属于另一种形式。
  对伦道夫·佩恩来说,在按电钮和德克比尔山消失那五秒时间内,他是一无所知的。在开始时,他一直是在树底下从树后透过茂密的矮树丛偷偷看着,但最后他竟悬在一根最高的树枝上,身子猛烈摇摆着。那种沿水平方向驱动那队人马的冲力,AL-76 走失却沿垂直方向驱动着他。
  至于他如何从树根处上升50英尺而达到树顶——是爬上去的、是跳上去的还是飞上去的——他一点也不知道,不过他也没表示毫不关心。
  他所确实知道的一切是,一个机器人毁掉了当时属于他的那份财产。所有关于酬金的梦想一概破灭了,反而倒成了一些让人胆战心惊的恶梦;带有敌意的市民啦,尖声怪叫、杀气腾腾的人群啦,打官司啦,谋杀的罪名啦,还有米兰迪会说什么呢。最重要的是米兰迪会说什么。
  他使出好大的劲头嘶声狂喊着,“喂,你这个机器人,把那个东西毁掉吧,你听见了吗?把它彻底毁掉吧!难道你忘记了我同这件事也有点牵连吧?对我来说、你本来是个陌生人,明白吧?关于这件事,你一个字也别提了。忘掉它吧,你听见吗?”
  他并没有指望他的命令会产生什么好结果,那只不过是心理反向作用而己。但他却不知道,一个机器人总是服从人的命令的,除非是在执行命令时会危害另一个人。
  因此,AL-76安祥而且有条不紊地着手毁掉这台挖抛机。
  正在他踩碎脚下最后的那一立方英寸的时候,山姆·托比和他那队人马来到了,伦道夫·佩恩意识到机器人的真正主人来了,于是便冒冒失失地从树上跳下来,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他并没有等待他的酬金。
  机器人工程师奥斯汀·怀尔德转过脸来对山姆·托比说,“你有没有从那个机器人身上得到点什么线索?”
  托比摇摇头,在喉咙深处咆哮着,“什么都没有。一点线索也没有。他忘掉了他离开工厂后所发生的一切。他一定是得到了必须忘记的指令,不然的话,他绝不会把自己搞得那么一无所知。他摆弄过的那堆破烂东西都是些什么呢?”
  “就在那。一堆破烂东西呗!不过在他把那东西毁掉之前,那一定是一台挖抛机,那命令他把挖抛机毁掉的家伙,我巴不得把他干掉——可能的话,慢慢折磨他。你瞧瞧这里吧!”
  那些原是德克比尔山的几条上行斜坡路的一部分——确切地说,这里就是山顶被削掉的地方;怀尔德把手放低,平搁在连土带山石一起削得全平的平面上。
  “多么了不起的一台挖抛机啊!”他说,“它竟把这座大山从底部给削掉了。”
  “是什么使他制造了这台挖抛机呢?”
  怀尔德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是他环境里的什么因素——没有办法知道是些什么——对他的月球正电子大脑起到了反作用,竟能用些破烂东西制造出一台挖抛机来。我们再遇到机器人所忘记的那个素,只是十亿比一的机会。我们永远不会有那样的挖抛机了。”
  “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我们有了这个机器人啊。”
  “你简直是说糊涂话。”怀尔德说话的语气里带有触动感情的惋惜。“你同月球上的那些挖抛机有过什么接触吗?它们像许许多多电猪那样把‘能量’吃掉,而且非到你已建立起百万伏以上的电势,它们才会开始运转。可是这台挖抛机操作起来却大不相同。我用一架显微镜观察了这些垃圾,你愿意不愿意看看我发现的唯一的电源?”
  “是什么电源?”
  “就是这!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他怎么做的。”
  于是斯汀·怀尔德举起那个得以使挖抛机在半秒钟内捣毁掉一座山的电源——两节手电筒用的电池!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钥匙
  卡尔·詹宁斯自知要死了。他还能活几个钟头,可还有不少事要做。
  在这儿,在月球上,又没有有效的通讯联络工具,这死刑是没有缓期的。
  就是在地球上,也有这样一些亡命远逃的潜藏地点:在那儿,一个人要是手头没有无线电,多半是死路一条;既得不到同伴的援助之手,也盼不来他们的恻隐之心,甚至连尸骨也不会被发现,在这儿月球上,很少有什么和这种环境不同的地方。
  当然,地球人知道他在月球上。他是一个地质——不,应该说是月质探险组的成员。真怪,怎么他那习惯于地球中心观念的头脑里老是念念不忘“地”字呢。
  就连干活的功夫,他也强打精神迫使自己思考。尽管快死了,他仍然感到思路清晰,那是人为的效果造成的。他焦急地四下张望,什么也看不见。他还处于环形山内壁北缘永恒阴影的幽暗之中,只有他的手电筒断断续续发出的闪光偶尔打破一下周围的一团漆黑。他一直间歇断续地打亮手电,一则因为他在完活儿之前不敢耗费电源,再则要把被发现的可能性减少到最低限度,他也不敢过多地使用它。
  在他左方,沿着月平线附近,映着一弯新月形白灿灿的阳光。月平线再过去,看不见的地方是环形山的对缘。太阳的高度永远也不会超过他所在的这一面环形山边缘,照射不到他立足的这块地方,他可以安全地避开辐射一—至少可以避开那个。
  他全身裹着宇宙服,笨拙而仔细地挖掘着。他的胁部感到剧痛。
  这里和月球表面不断经受明暗、冷热更替的那些地带不同,碎石和尘土毫无那种“仙境古堡”的外观特征。这里的环形壁在永无尽期的寒冷中逐渐碎裂,只不过是化为了一堆参差不齐的细碎石块。不容易分辨出什么地方曾挖掘过。
  有一忽儿他弄不清黑漆漆的崎岖不平的月面,把攥着的一把粉块全洒出去了。尘埃以月球上特有的缓慢速度纷纷落下,可看上去却使人眼花镣乱,因为没有空气阻力阻滞它们,也不会扬成一片烟尘。
  詹宁斯用手电照了一下,踢开了挡道的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
  他的时间不多了。他继续深挖下去。
  再挖深一点儿,他就能把那些装置推到坑洼里掩埋起来了。决不能让斯特劳斯找到它。
  斯特劳斯啊!
  斯特劳斯是小组的另一名成员。这项发现,这项荣誉,他都有一半。
  如果斯特劳斯所要的只是独享全部荣誉的话,詹宁斯可能会答应的,这项发现本身要比随之俱来的个人名利更为重要。但斯特劳斯所要的远不止于此,他想要的正是詹宁斯全力斗争防止他得到的东西。
  詹宁斯不惜一死去阻止其发生的事,在一生中也为数寥寥,这就是其中的一件。
  而且他快要死了。
  他们是一起发现那东西的。实际上还是斯特劳斯发现那艘船的,或者不妨说是船的残骸,再确切点儿,应该说只是某种可以想象为与飞船残骸相类似的东西。
  “金属,”斯特劳斯说道,当时他捡到了一件几乎看不出模样的残缺不全的东西。透过头盔上厚厚的铅玻璃,只能勉强辨别出他的眼睛和面孔.但通过宇宙服的无线电,他那有点刺耳的声音却清晰可闻。
  詹宁斯从半英里外他自己的方位处浮荡过来。他说:“怪事!月球上没有游离金属呀。”
  “应该没有,不过你很清楚他们勘查过的月球不到百分之一。谁知道在这上面还能找到点什么呢?”
  詹宁斯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伸出长长的防护手套接过那物件。
  一点儿不错,在月球上可能会发现各种各样使人莫明其妙的东西。他们这回登陆月球是私人赞助的首次月质探险考察。迄今为止,仅由政府主持进行过一些泛泛的考察工作,成果只有区区半打。地质协会能出钱派遣两名人员来月球进行月质研究,这件事本身就是宇宙时代发展前进的明证。
  斯特劳斯说:“看来这东西从前象是表面抛光过的。”
  “你说得不错,”詹宁斯说。“也许附近还有。”
  他们又找到了三块,两块小的一块有接缝痕迹的残缺物体。
  “咱们把它们带回船上去吧。”斯特劳斯说。
  他们搭乘小型快艇返回母船。一到船上,就脱掉了宇宙肥,起码这总是件詹宁斯乐意做的事。他使劲抓搔着胁部,摩擦双颊,直到他那浅淡的皮肤上出现了条条红印。
  斯特劳斯倒没有这种毛病,开始动手工作。用激光束细密地照射金属块并将其蒸发物用分光摄象仪记录下来。它基本上是钛钢,含有微量的钻和铝。
  “没错儿,是人造的,”斯特劳斯说。他那张颧骨突出的脸上依然和平常一样阴郁冷峻,丝毫没有流露出欣悦的神情。
  可詹宁斯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
  可能是内心的兴奋使詹宁斯不由得要开口说话,“有了这项进展咱们俩准得硬起来……。”说到“硬”字的时候,他稍微加重了语气,以表明这俏皮话的双关用意。
  然而斯特劳斯只是冷漠嫌恶地注视着詹宁斯,把他下面接着要讲的一套俏皮话憋回去了。
  詹宁斯叹了口气。不知怎么的,他总是不能一语奏效,总也不能!他想起在大学里的时候,……唉,算了,要是对他们的发现来上句双关妙语,可比挖空心思拿斯特劳斯无动于衷的态度俏皮几句来劲儿多了。
  詹宁斯纳闷儿斯特劳斯会不会忽略了这件事的重大意义。
  说实在的,除了斯特劳斯在月质研究方面的名声之外,
  詹宁斯对他了解不多,他看过斯特劳斯的论文,料想斯特劳斯也看过他自己的。虽然在大学时代,他们的飞船很可能曾经在夜空中交翼而过,不过在两个人都志愿申请参加这次探险又都获得了批准之前,他们从未邂遁相逢过。
  在一周的航行过程中,詹宁斯对他这位同伴粗壮的体格黄里带红的头发、湛蓝的眼睛和突出的牙床骨上的肌肉在吃东西时蠕动的那副样子越看越不顺眼。詹宁斯自己也是蓝眼睛,不过头发是深颜色的,体格要瘦弱得多,和同伴那劲头十足、精力充沛的派头相比,只好甘拜下风。
  詹宁斯说:“没有关于飞船曾在月球这一区域着陆的任何记载。肯定没有在这儿失事的。”
  “如果这是飞船部件的话,”斯特劳斯说,“它应当是平整光洁的。这儿没有大气层,这东西已经腐蚀了,这说明它已暴露在陨石微粒的撞击下很多年了。”
  这么说他的确看出其中的重大意义了。詹宁斯几乎欣喜若狂他说:“这是个非人类制造的人造物体。地球以外的生物一度光临过月球,谁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呢?”
  “谁知道呢?”斯特劳斯干吧吧地表示同意。
  “在报告里……”
  等等,”斯特劳斯专横他说,“等我们真有了可报告的内容,有的是时间报告。要真是艘飞船,那除了我们拿到手的,还会有更多的东西。”
  但是这会儿接着搞下去没有什么意义。他们已经干了好几个小时,简直是废寝忘食了。最好在精神饱满的时候再用上几个钟头通盘处理一下。他们虽未明讲,可似乎都赞成这么做。
  地球低悬在东方的月平线上,差不多是满相,明亮中呈现出蓝色的纹理。詹宁斯边吃边注视着它,象往常一样,他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思乡之情。
  “它看上去相当宁静,”他说,“不过有六十亿人在上边忙碌着呢。”
  斯特劳斯从某种深沉不露的内心活动中抬起头来看了看说:“六十亿人在毁它。”
  詹宁斯皱起了眉头。“你不是个极端派吧?”
  斯特劳斯说:“你胡说什么啊?”
  詹宁斯觉得脸上发烧。他那白皙的皮肤泛起红来很显眼,只要情绪稍有波动就要两颊生晕。他感到窘得很。
  他接着吃饭,再没说什么。
  地球人口保持稳定迄今已有一代人的时间了。人人都承认人口进一步增加是无法负担的。事实,有些人鼓吹说“不增长”还不够,人口必须减少。詹宁斯本人同情这种观点,地球正在被它那沉重的人类负荷蛀蚀掉。
  但是怎样使人减少呢?难道还象人们期望的那样,只是鼓励他们进一步降低出生率,其它则任其自然吗?近来有一种说法日益喧嚣起来,主张不仅要使人口减少,而且应该有选择地减少——最适者生存。由自封的适者规定出适者的标准。
  詹宁斯想:“我看是我冒犯了他。”
  后来当他快入睡的时候,忽然想到自己对斯特劳斯的人品实际上一无所知。要是他现在打算出去自行从事搜索探险怎么办呢?那样他可以独享荣誉……
  他警觉地撑坐起来,但是斯特劳斯正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当詹宁斯倾听时,这呼吸声甚至变成了特有的粗嘎鼾声。
  他们又花了三天时间专门搜寻另外的部件。又找到了一些,也有了更多的发现。他们发现有个地区有月球细菌微弱的磷光发出的光亮。这类细菌相当普通,可是以前从来也没有人报告过什么地方发现它们的波度竟然大到了足以发出可见光的程度。
  斯特劳斯说:“这儿从前可能有个生物,或者说是他的遗体。他死了,可他体内的微生物没有死,最后它们把他吞噬光了。”
  “而且可能扩散了,”詹宁斯补充说,“那大概就是月球细菌的来源。它们可能根本不是土生土长的,而只是亘古时期污染的结果。”
  还有一层也讲得通,”斯特劳斯说,“由于这些细菌在最基本的结构方面与任何类型的地球微生物完全不同,它们寄生其上的那些生物(假定那就是它们的来源)一定也是类型完全不同的。这是说明他们来自外星的又一迹象。”
  在一座小形山的内壁处,踪迹中断了。
  “这下得大挖一阵了。”詹宁斯凉了半截,说道,“咱们最好报告情况请求帮助。”
  “不,”斯特劳斯阴郁他说,“可能没有什么值得要求援助的东西。环形山也许是飞船着陆坠毁以后一百万年才形成的。”
  “你的意思是说把大部分残骸都气化掉了,就剩下我们找着的这点儿?”
  斯特劳斯点点头。
  詹宁斯说:“无论如何咱们试试,挖挖看。我们不妨划一条线把目前为止有所发现的地方全都连起来,只要沿着……”
  斯特劳斯不乐意,干起活来半心半意的,所以实际上有所收获的还是詹宁斯。这的确非同小可!尽管是斯特劳斯找到了第一块金属,詹宁斯却发现了人造物体本身。
  它确实是人造物体——卧在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巨砾下面三英尺处。那块砾石落下来时凑巧在它本身和月面之间留下了一处空穴,那人造物体就隐身于空穴之中,一百余万年以来避开了一切侵扰:避开了辐射、陨石微料和温差变化,结果它始终光洁如新。
  詹宁斯马上把它命名为装置。这东西看起来和他们俩所曾见过的任何仪器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然而正象詹宁斯说的那样,它有什么理由非得相似呢?
  “我看不出有粗糙的毛边,”他说。“大概没撞坏。”
  “不过可能缺零件。”
  “可能,”詹宁斯说。“可是好象没有什么活动的部件,这是个整体,怪的是高低水平。”他意识到他话里的双关含意,试图在往下说的时候努力自制,但不十发成功。“这正是我们需要的东西。一块残缺的金属或者一个细菌密度很高的地区只不过是引起推论和争辨和素材,可这是真东西——一个显然是外星制造的装置。”
  这东西此刻放在他们俩当中的桌子上,两个人都严肃地看着它。
  詹宁斯说:“咱们现在发个初步报告吧。”
  “不!”斯特劳斯断然地厉声反驳,“见他妈鬼,不!”
  “为什么不呢。”
  “因为假如我们报告了,它就成了协会的科研项目了。他们全会蜂拥而上,等到万事大吉,咱们连一条脚注都落不上了,不!”斯特劳斯的态度看上去有点躲躲闪闪的。“咱们尽力而为吧,在那帮贪心鬼下手之前尽可能搞出名堂来。”
  詹宁斯斟酌了一下。他无法否认他也想确保不丧失应得的荣誉,可还是……
  他说:“我觉得我不是个喜欢侥幸取巧的人,斯特劳斯。”他心里第一次有一种冲动想直呼这个人的名字,可结果还是忍住了。“你瞧,斯特劳斯,”他说,“我们没权利等待。如果这东西是来自外星的,那一定是从某个别的行星系来的。在太阳系里,除了地球以外,不可能再有能维持高级生命形式存在的地方。”
  “没完全证实,”斯特劳斯嘟嚷着说,“可就算说对了,又怎么样呢?”
  “那就说明这艘飞船上的生物是在从事星际旅行,因而他们在技术上要远比我们更为先进。谁知道这个装置能使我们了解到他们什么样的先进技术呢。它可能是一把钥匙,通向……谁知道通向什么地方。它可能是一场难以想象的科学革命的线索。”
  “真是富于浪漫色彩的胡说八道。即使这是远比我们先进的技术的产物,我们也什么都学不到。就是爱因斯但复生,拿个微原生冲积物给他看,他能用它搞出什么名堂来呢?”
  “我们不能断言我们什么都学不到。”
  “就算如此,那又怎么样呢?稍微耽搁一下有什么关系呢?保证我们自己获得荣誉有什么不好呢”咱们抓住它不放,确保一切发展都和我们自己联系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呢?”
  “不过,斯特劳斯,”詹宁斯急于想说清楚他对装置的重要性的看法,感到自己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要是我们带着它失事了怎么办?是我们没能把它弄回地球怎么办?我们不能冒这个险。”他说着轻轻拍拍那东西,就象他在跟它谈情说爱似的。“我们应该立即报告,让他们派飞船到这儿来取它。它太珍贵了,不能……”
  在他强烈的激情达到高潮的当口儿,他手下的装置似乎变暖和了。隐藏在一个金属活板下面的部分表面发出了磷光般的光亮。
  詹宁斯象痉挛似地猛然把手抽回来,装置又变暗了。不过已经够了,这一瞬间具有无限的启示作用。
  他的声音几乎哏住了,说道:“就像你头上开了个窗口,我能看透你内心的思想了。”
  “我也看见你的了,”斯特劳斯说,“或者说是感受到它了,或者说明置身其中了,你选择什么说法都可以。”他带着他那付冷漠、孤僻的派头触了一下装置,但毫无反应。
  “你是个极端派,”詹宁斯愤怒他说。“我一接触这东西,”他说着又伸手触它,“它就又有反应了。我全明白了。难道你是个疯子吗?你真的相信主张灭绝几乎全体人类并摧毁物种丰富多彩我特性是正派人的行为吗?”
  闪光所揭示的景象使他感到厌恶,他的手又从装置上放了下来,它再度又变暗了。斯特劳斯再次小心翼翼触了触它,依然毫无反应。
  斯特劳斯说:“老天在上,咱们别争了。这东西是个通讯联络辅助装置——是个心灵感应放大器。难道看不出吗?脑细胞各自都有电势,思想是可以看见的,只要一个起伏颤动的微强度电磁场……”
  詹宁斯掉转头,他不想和斯特劳斯说话。他说:“我们马上发报告。我不在乎名利,都归你。我只想把它移交出去。”
  斯特劳斯沉思了一阵,然后说:“已经还不止是个通讯装置。它还能响应感情、放大感情。”
  “你说的是什么呀?”
  “虽然你一整天都在摆弄它,可一直没反响,只是刚才你碰它两次才有了动静。而我触它还是不起作用。”
  “怎么呢?”
  “它是在你处于感情高度冲动的状态时才对你有反应的。我想,那就是使它活动起来必要条件。当你刚才手按着它大骂极端派的时候,有片刻功夫我想的跟你一样。”
  “我应该这样。”
  “不过你听我说。你能肯定你那么正确?地球上任何一个有思想的人都知道这个行星有十亿人口要比有六十亿人口好过得多。如果我们实行全面自动化(目前庞杂的大群人口不允许我们这样做),我们只需要,比如说,不超过五百万的人口,大概就能建成一个具有充分效能的、适宜生存的地球了。听我说,詹宁斯,别转过脸去,伙计。”
  斯特劳斯努力表现出通情达理的态度以给人好感,他声音中那种刺耳的腔调差不多全都收敛了。“不过我们无法通过民主途径减少人口、这你知道。倒不是由于性欲,因为很久以前子宫嵌入法就解决了生育制问题,这你也知道。这是个民族主义的问题。每个人种集团都想让其它集团首先减少其本身的人口,这倒跟我的看法一致。我希望我的种族集团,我们的种族集团占据优势。我希望由人类的精华、也就是说由我们这样的人来掌管地球。我们才是真正的人,那些辱没我们的半似猿猴的芸芸众生只会把我们全毁掉。他们反正是命里注定要完蛋的,为什么不拯救我们自己呢?”
  “不,”詹宁斯铿锵有力他说:“人类不能由一个集团垄断。你们那五百万影子队伍,如果困居在一个被剥夺了丰富多彩的多样性的人类社会里,也会厌烦乏味而死——他们活该。”“那是感情用事的废话,詹宁斯,你自己都不相信,只有过我们那些大笨蛋平等主义者一直在训导你相信这一套就是了。你瞧,这个装置正是我们需要的东西。即使我们无法造出任何同样的东西,也槁不清楚这一台是怎么回事,有这台装置也就得了。要是我们能控制或影响关键人物的思想,那我们就能进一步把我们的意愿加诸于全世界。我们已经有了个组织,如果你看到了我内心的思想,你一定已经知道这一点了。它比地球上任何其它组织更为目的明确、计划周密。每天都有人类的智囊来投奔我们。你为什么不来呢?如你所见,这台仪器是一把钥匙,但它不仅是获得更多知识的钥匙,它也是最后解决人类问题的钥匙。和我们一起干吧!和我们一起干吧!”他表现出一种就他来说是詹宁斯前所未见的诚挚态度。
  斯特劳斯的手又放到了装置上,它闪烁了一两秒钟,随即熄灭了。
  詹宁斯露出了干涩的笑容。他明白其中的奥妙了。斯特劳斯夸意竭力在自己身上酝酿强烈的感情,想达到能使装置启动的状态,可是失败了。
  “你掌握不了它。詹宁斯说,“你那种超乎常人的自我抑制太邪乎了,你设法摆脱,对吗?”他说着用颤抖的双手拿起了装置。它立刻发出了磷光。
  “那么你来掌握它。你未获得拯救人类的功绩。“一亿年不干,”詹宁斯喘着气说,极度的情绪激动使他快要透不过气来了。“我现在马上报告这件事。”
  “不行,”斯特劳斯说。他抄起了桌上的一把餐刀。“这玩意儿还挺尖、挺快。”
  “你用不着煞费苦心的露尖儿,”詹宁斯说。甚至在此刻的紧张气氛下也没忘他的双关语。“我能看透你的计划。你想利用装置使所有人都相信我根本不存在,你想造成极端派胜利的局面。”
  斯特劳斯点点头。“你分毫不差地看穿了我的思想。”
  “可是你不会成功,”詹宁斯喘息着说,“只要我拿着这东西你就不会成功。”他集中意念想使斯待劳斯定身不动。
  斯特劳斯歪歪扭扭地移动了几步就停下来了。他僵直地举着刀,胳膊颤抖不止,但是他无法前进。
  两个人都汗出如注。
  斯特劳斯从牙缝里迸出声音:“你不能整……天老是……这样。”
  詹宁斯心里透亮;不过他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当前的局势。如果用体力上的相持来比喻,这就象抓着一只力大身滑、又不断蠕动着想挣脱的动物。詹宁斯必须把意念全力集中在定身不动的想法上。
  他不熟悉这装置。他不知道怎么去灵巧地使用它。你可以想象,一个从来没见过剑的人拾起了剑,他很难以剑客的姿势挥舞起来。
  詹宁斯刚一走神想到这些,斯特劳斯就说话了:“一点不错。”他笨拙地向前迈了一步。
  詹宁斯自知敌不过斯特劳斯疯狂的决心。他们俩都清楚这一点。不过快艇还在那儿,詹宁斯一定得带着装置跑掉。可詹宁斯是无秘密可言的。斯特劳斯看到了他的想法,极力想插到对手和快艇之间去。
  詹宁斯作出了加倍努力。不再默想定身不动,而想的是失去知觉。他拼命地思念:睡觉,斯特劳斯,睡觉!
  斯特劳斯跪倒在地,沉重的眼皮合上了。
  詹宁斯的心怦怦直跳,撒腿就跑。要是能用个什么东西给他一下,抢过刀子来……
  可这一想他的思路就偏离了凝神默想睡觉这个至关紧要的念头。斯特劳斯一把揪住了他的脚腕子,猛力把他拽了下来。
  斯特劳斯毫不犹豫,趁詹宁斯跌倒在地,手起刀落。詹宁斯感到一阵剧痛,心头涌起了一片恐惧的绝望。
  极度强烈的感情爆发使装置发出了耀眼的光芒。詹宁斯内心深处无声地、断断续续地向对手发出恐怖和狂怒的呼喊,斯特劳斯的手松开了。
  斯特劳斯扭歪了面孔,打起滚来。
  詹宁斯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慢慢往后退。他除了一个劲儿全神凝思让对手失去知觉之外,什么也不敢做。采取任何暴烈行动,不管用什么方式,都会过分消耗自身的精神力量,他那原本就无法切实有效地发挥作用的低劣无能的精神力量。
  他逐渐退向快艇。那上面有一套服装。……还有绷带……
  快艇不能胜任长途奔波,詹宁斯也胜任不了。他的左胁尽管扎了绷带,还是滑腻腻地往外流血,宇宙服里边凝结了血块。
  后面还看不到母船的影子,不过肯定它迟早要追上来。它的能量超过小艇好多倍,它还装有探测器,能测出小艇上离子驱动反应堆散发出的排气浓缩云。
  詹宁斯拼命想通过电台和月球站取得联系,但是一直没回答。他绝望地停止了联系,他发出的信号只会有助于斯特劳斯进行追踪。
  他有可能安抵月球站,但他不认为能顺利实现。他也许会半路被击中,他会死掉,小艇会坠毁,他会达到不到目的,他是先把装置藏在个安全地方,然后再前往月球站。
  这装置……
  他不敢确信自己正确。它能毁灭人类,但它具有无限价值。是不是应该干脆把它毁了?它是非人类智慧生物的唯一遗迹。它蕴藏着先进技术的奥秘,它是一台先进的智能科学仪器。不管有什么危险,想想它的价值……潜在的价值……
  不,他一定得把它藏起来,以后再让人找到它——不过只能让政府里那些开明的稳健派找到它,决不能让极端派……
  快艇沿着环形山北缘内侧盘旋而下。他知道这是哪座山,可以把装置埋在这儿。要是他以后到不了月球站,无线电也和他们联系不上的话,起码他必须离开埋藏地点,远远离开。这样就不会因他的尸身而暴露它。他还留下个探寻埋藏位置的钥匙。
  他此刻思路清晰,似乎到了超脱自然的境界。莫非是他拿着这个装置的作用吗?是它在启迪他的思维,引导他产生敏捷的才思吗?还是只是临终的幻觉,其实它对人并没有任何意义呢?他不知道,不过他已无从选择,他只有一试。
  因为卡尔·詹宁斯自知他快要死了。他还能活几个钟头,可还有不少事要做。
  地球调查局美国处的赛顿·达文波特漫不经意地抚弄着他左颊上那块星形的伤疤。“我明白,先生,极端派是很危险的。”
  处长阿什利逼视着达文波特。他瘦削的双颊生就一副不满的表情。因为他曾发誓再度戒烟,他强迫他那来回摸索的手指抓起了一片口香糖,剥掉纸,扭弯,无可奈何地把它塞到嘴里。他老了,脾气也大了,他用指节来回蹭着铁灰色的短露,嚓嚓作响。
  他说:“你并不知道有多危险,我很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人知道。他们人数很少,但是在权势人物当中势力不小,那些人本来就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看成是人类精华。没有人确切知道他们是谁或者有多少人。”
  “连局里也不知道吗?”
  “局里缩手缩脚啊。就这件事而言,我们本身就不清白。你怎么样?”
  达文波特皱起了眉头。“我不是极端派。”
  “我也没说你是。”阿什利说。“我是间你是否清白。你考虑过过去两个世纪当中地球上发生的情况吗?你就从来没想过人口适当下降是件好事?你就从来没感到除掉愚笨、无能、迟钝的庸人,留下其余的人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可想过,真该死。”
  “不错,有时候我也想过那些,真是罪过。不过偶而凭空向往某种念头是一回事,把它当做具体行动纲领策划全盘希特勒化是另一回事。”
  “从愿望到行动的差距并不象你想的那么大。你要心里有数:成败至关重要,危险相当大,他们采取的手段也会越来越不引起人们反对。不管怎么说,现在伊斯但布尔那件案子已经处理完了,我想让你了解这件事的最新情况。伊斯但布尔一案的重要性比起这件事来简真是小巫见大巫。你认识特工费兰特吗?”
  “就是失踪的那个人?没直接见过。”
  “好吧。两个月前,在月球表面找到了一艘锚的飞船。这艘船是从事私人资助的月质考察工作的。主持这次探险飞行的俄美地质协会报告说与飞船失去联系。通过例行搜索很快就发现了这艘船,离它发回最后报告的地点并不远。”
  “飞船并未损坏,只是交通快艇不见了,还有个名叫卡尔·詹宁斯的乘员也一起不见了。另一名乘员詹姆士·斯特劳斯还活着,但神志昏迷。斯特劳斯身上没有受伤的迹象,不过精神错乱很严重。他现在还处于这种状况,而且这一点很重要。”
  “为什么呢?”达文波特插嘴问道。
  “因为给他检查的医疗小组报告,发现了前所未见的神经化学和神经电流异常现象。他们从未见过类似病例。人力不可能造成这种情况。”
  达文波特一本正经地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你怀疑是外星人入侵吗?”
  “有可能,”对方说话时丝毫没有笑容。“让我接着讲。在抛锚飞船附近进行的例行搜索发现快艇的去向。后来月球站报告曾收到来源不明的微弱信号,据判断系发自雨海西端,但不能肯定是否出自人类之手,据认在那一带也没有船只活动。信号没有引起重视。可是搜索小组联想到快艇的事,立即赶赴雨海并且找到了它。詹宁斯在艇上,已经死了,一胁有刀伤。他居然活了那么长时间真是难以置信。
  “同时荒凉的那些胡话的性质越来越使医生们感到不安。他们同局里联系,我们派了两名在月球上的工作人员(其中名恰巧就是费兰特)到飞船上去调查。”
  “费兰特研究了那些胡话的录音。向斯特劳斯提问题根本没有意义,因为一直没办法使他清醒会意。在他自身和外部世界之间存在着一堵高墙——一大概永远也无法消除了。不过胡话的内容虽然罗嚏重复、不相连贯,倒能琢磨出点意思来。费兰特象拼积木一样一点点把它凑起来了。
  “显而易见,斯特劳斯和詹宁斯曾经发现了个什么物件,他们认为它是古代非人类生物所造,是远古时期坠毁的某艘飞船上的人造物件。不知怎么回事,显然能用它来改变人的思想。”
  达文波特打断了话头,“而且它改变了斯特劳斯的思想,是这样吧?”
  “一点儿不错。斯特劳斯是个极端派(我们说‘曾是’,是因为他只是从法律意义上讲还算活着),詹宁斯不愿意把那个物件交给他。这也作得很对。斯特劳斯絮絮叨叨地吐露说要利用它来实现他所谓的不适合需要的人口的自我消灭。他认为最终降到五百万人口最为理想。有过一场搏斗,显然只有詹宁斯才能掌握那个思想器具,可是斯特劳斯有一把刀。詹宁斯离去的时候受了刀伤,但是斯特劳斯的思想智能全被摧毁了。”
  “那个思想器具在什么地方?”
  “特工费兰特采取了果断行动。他再度搜索了飞船及周围地带,完全没发现任何既不是月球的天然形成物,又难以断定是人类技术产物的东西。根本没有仿佛是个思想器具的物体。后来他又搜查了快艇及其附近地区,还是一无所获。”
  “会不会是第一个搜查小组的人没想到有别的问题……会不会是他们带走过什么东西?”
  “他们起誓说绝对没有,没有理由怀疑他们说谎。后来费兰特的同伴……”
  “他是谁?”
  “戈尔班斯基,”处长说。
  “我认识他。我们在一起工作过。”
  “这我知道。你认为他怎么样?”
  “干练、正直。”
  “完全正确。戈尔班斯基找到了点东西。不是什么外星人造物体,而是地地道道出自人手的司空见惯的东西。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三乘五英寸的白卡片,上面有字,搓成了细长条,放在宇宙服右手的手套中指里。推测是詹宁斯死前写的,大概等于是一把说明该物件藏匿地点的钥匙。”
  “有什么根据说明他把它藏起来了呢?”
  “我说过我们在哪儿都找不到它。”
  “我的意思是他会不会觉得这东西完整保留下来太危险,把它毁了呢?”
  “那是极不可能的。如果我们我们相信根据斯特劳斯的疯话整理的谈话材料的话(费兰特已积累起一套材料,差不多是原原本本逐字逐句的记录),詹宁斯认为那个思想器具对人类具有极大重要性。他把它说成是‘一场难以想象的科学革命的线索’。他是不会毁掉这样的东西的。他只不过把它藏起来不让极端派得到,并且设法把它的下落报告给政府。不然为什么要留下个说明其下落的线索呢?”
  达文波特摇摇头,“你这是循环论的诡辩啊,头儿。你说他留下了线索是因为你认为有藏匿物,而你认为有藏匿物又是因为他留下了线索。”
  “这我承认。一切都还含混不清。斯特劳斯的胡言乱语确有意义吗?费兰特整理的材料准确吗?詹宁斯的线索真是线索吗?思想器具,或者说是詹宁斯管它叫装置的那东西真存在的吗?提出这类问题毫无用处。目前,我们必须根据确实有这样一个装置而且一定要找到它的设想采取行动。”
  “是因为费兰特失踪了吗?”
  “不错。”
  “被极端派绑架了?”
  “根本不是。卡片也和他一起失踪了。”
  “噢——我明白了。”“长期以来,一直怀疑费兰特是个秘密的极端派。他并不是局里唯一受到怀疑的人。证据不足,无法采取公开行动,你知道,我们不能只凭怀疑就乱整人,不然就会把调查局搞得一塌糊涂。我们对他进行了监视。”
  “由谁呢?”
  “当然是由戈尔班斯基。万幸的是戈尔班斯基曾把卡片拍了下来,并将复制件送交了地球总部。但是他认为在他看来这东西不过是个猜谜游戏,之所以把它附在材料里送回地球只是出于办事手续齐全的想法。费兰特(我觉得他是两个人中智能较强的一个)可看出了其中的意义并且采取了行动。他这样做代价是很大的,因为这一来他自己就暴露了,将来不能再替极端派发挥作用。不过将来可能也无需再发挥作用了,只要极端派控制了那装置……”
  “也许费兰特已经搞到那装置了。”
  “别忘了,他是受监视的。戈尔班斯基发誓说始终没见到装置。”
  “戈尔班斯基既然不能设法阻止费兰特带着卡片逃跑,那他多半儿也没办法防止他人不知鬼不觉地拿到装置。”
  阿利利用手指轻轻敲击着两个人中间的写字台,不规律的节奏宣泄出心中的不安。他最后说道:“我不想考虑那个。只要我们找到费兰特,就能搞清楚他究竟造成了多大危害。在那之前,我们必须搜寻装置。如果詹宁斯真把它藏起来了,他一定力图远远避开埋藏地点,否则干嘛还要留线索呢?所以在现场附近是找不到它的。”
  “他可能已命在旦夕,难以远远避开了。”
  阿什利又敲起桌子来。“检查快艇的结果表明,有从事过长途高速飞行的迹象,最后险些失事坠毁。这和詹宁斯曾经竭尽所能地拉开自己和藏匿地点之间空间距离的看法是相符合的。”
  “你能判断他飞来的方向吗?”
  “能,不过那好象没什么用。根据两侧排气孔的情况来看,他曾故意作之字形飞行。”
  达文波特叹了口气,“我想你手头总有卡片的副本吧?”“有的,在这儿。”他抛给达文波特一张三乘五英寸卡片的复制品。达文波待细看了一阵,那上面写着:
  xy2pc/2--- +--- |f/asuc-c|+||o|
  达尔波特说:“我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
  “一开始我也看不出来,我原先请教的那些人也都看不出来。但是你想想,詹宁斯一定认为斯特劳斯追上来了,他不会知道斯特劳斯起码当时已经不能动了。所以他深怕极端派抢在稳健派之前先找到他。他不敢留下明明白白的线索。这个,”处长说着拍一下那复制品,“一定代表着一个表面上晦涩难解、而明眼人一望便知的线索。”
  “我们靠它行吗?”达文波特将信将疑地问道。“他毕竟是个奄奄一息、吓破了胆的人,可能本身已经被那个能改变思想的物体所左右。他的头脑不一定清楚,甚至不一定还有人类的特性。他为什么不全力赶往月球站呢?他降落时差不多偏离了半个圆周。是不是混乱得没法清醒地思考了?还是疑神疑鬼、惊惶得连月球站都不信任了?可他起初一定是竭力想去他们那儿的,因为他们收到过信号。我的意思是这张卡片实质上就象表面看起来一一样,根本是个莫名其妙的玩意儿。”
  “阿什利庄重地使劲摇头,象个拨浪鼓似的。“他的确很慌乱,而且我料想他惊慌失措,顾不上往月球站飞了,死死缠着他的念头就是要跑、要逃。即便如此,这卡片也并非是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它组合得很巧妙,卡片上每个符号都有它的含意,全部符号又能组合在一起。”
  “那么其意义在哪儿呢?”达文波特问道。
  “你注意左面有七个符号、右面有两个。先分析左面的。从上面数第三个象是个等号。对你来说,等号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代数方程。”
  “那是一般意义。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没有。”
  “假如你把它看得是两条平行线呢?”
  “欧几里德第五假设公理?”达文波特试探着提出答案。
  “妙极了!月球上有座环形山就叫欧几里德山——用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德的名字命名的。”
  达文波特点点头:“我明白你的诀窍了。f/a表示力除以加速度,牛顿第二运动定律提出的质量定义……”
  “对,月球上也有称为牛顿山的环形山。”
  “是的。不过你稍等等,最下面一个是天文学所使用的代表天王星的符号。就我所知,肯定没有叫做天王星的环形山(或者任何其它月球目标)。”
  “你说的不错。但天王星是威廉·赫歇尔发现的,天文符号上的那个h就代表他的姓氏缩写。月球上刚好有以赫歇尔命名的环形山——实际上有三座之多,因为另外还有两座分别是以他的妹妹卡洛琳·赫歇尔和他的儿子约翰·赫歇尔的名字命名的。”
  达文波特思索了片刻,然后说:“pc/2是压力乘光速之半,这个式子我很熟悉。”
  “不妨试想是环形山的名称。p也许代表托勒密环形山,c代表哥白尼环形山。”
  “再求其平均数?会不会是指正位于托勒密环形山和哥白尼环形山之间的地点?”
  “我很失望,达文波特,”阿什利挖苦他说,“我认为你的天文史应该比这要强。托勒密,或用拉丁文叫托勒梅阿斯,曾绘制过以地球为中心的太阳系全图,而哥白尼则发表过以太阳为中心的太阳系全图。有位天文学家想提出折衷方案,画了一张介乎托勒密和哥白尼二人之间的夭体图……”
  “是第谷·布拉赫!”达文波特说。
  “对。第谷环形山是月球表面最明显的特征。”
  “一点儿不错,咱们接着来。c一c是通常用来表示化学键的符号,我记得有一座邦德环形山。①”
  “是的,是以美国天文学家威廉·邦德命名的。”
  “看看最上面的一行,xy2。嗯,就是xyy,一个调两个y,等一”等,有了,是指阿方索十世,中世纪西班牙那位天文学家国王。他的外号叫聪明人阿方索,调指的是十,yy的意思是聪明人②。是指阿尔方斯环形山。”
  “好极了。 su③是什么呢?”
  【①英语中帮德(詹宁斯ond) 一姓与化学键的键字(bond)音、形皆同。】
  【②调系罗马数字十,两个y英语中应写作ys。】
  【③英语soviet union略写为su。】
  “这可把我难住了,头儿。”
  “我给你提供个答案吧。它代表苏联3也就是过去俄国地区的旧名。是苏联最先绘制了月球背面图,可能这是指月球背面苏联命名的某座环形山,比如说齐奥尔科夫斯基山。好啦,现在你来看,左面的符号都可以解释为代表环形山的名称:阿尔方斯山、第谷山、欧几里德山、牛顿山、齐奥尔科夫斯基山、邦德山、赫歇尔山。”
  “右边的符号是怎么回事呢?”
  “那可大显而易见了。四等分的圆圈是天文学上代表地球的符号。指向它的箭头说明地球一定处于正头顶上方的位置。”
  “啊,”达文波特说,“是指中央江口,地球永远正当那一区域天顶之上。它不是一座环形山的名称,所以把它放在右边,和别的符号分开。
  “对了,”阿什利说,“所有符号全都有含意,或者可以从中体会出含意。因此至少可以有相当把握他说它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而是力图使我们了解某些情况。不过是什么情况呢?到目前为止我们搞清楚了七座环形山和一处非环形山的地区。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呢?推想起来,装置只能藏在一处地点呀。”
  “是啊,”达文波特泄气他说,“搜寻起来,一座环形山主是一大片地区。就算咱们假定他为了避开太阳辐射会紧靠阴影部分活动,每一处地点也都有好几十英里的地段要检查。不妨把那个指向地球符号的箭头看作是在指明他藏匿装置的环形山的位置,也就是说在几乎看见地球正当头顶的地方。”
  “已经考虑过了,老伙计。这个地区包括从月球赤道以北的最南端到赤道以南的最北端之间的一大片区域,共有七个可确认其方位的环形山。其中哪个是呢?”
  达文波特又皱起了眉头。说了这么半天,他没想到出一点别人没想过的新点子来。“进行全面搜索,”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说道。
  阿什利不由得笑了几声。“自出事时起的几周中我们一直是这样干的。”
  你们发现什么了?”
  “一无所有。我们什么也没发现。不过,我们还没死心。”
  “显然对有的符号解释得不对头。”
  显然是这样!”
  “你刚才说以赫歇尔命名的环形山就有三座。如果说su那个符号代表苏联,指的是月球背面某处地点的话,这也可能指的是背面任何其它环形山:罗蒙诺索夫山、儒勒·凡尔纳山、约里奥。居里山等等。依此推断,地球符号也可能代表河特拉斯山,因为在不少神话中,他都被画成撑托地球的形象①。箭头也可能代表直壁。”
  “这都没有异议,达文波特。但是即使我们对符号的判断及作出的解释都包含有正确的答案,我们又怎么把它同各种错误的解释区分开呢?或者怎么同虽则解释正确却错认了符号的情况区别开呢?这帐卡片里一定隐含着什么能使我们恍然大悟、能毫不含糊地启发我们从一团乱麻中一下子找到头绪的东西。可我们的努力全失败了,所以我们需要一个生力军啊。达文波特,你有什么高见吗?’、
  “我想告诉你有件事咱们可以做,”达文波特有点勉强他说,“咱们可以去请教一位我……啊呀,天哪!”他霍然离开座椅往起站。
  阿什利也一下子兴奋起来。“你想到什么了?”
  达文波特感到双手颤抖,他努力不使嘴唇抖动,他说:“先告诉我,你们调查过詹宁斯过去的履历吗?”
  “当然。”
  “他是哪个大学的?”
  “东方大学。”
  达文波特感到一阵狂喜蓦地袭来,但他极力抑制自己。眼下还得沉住气。“他听外星学课吗?”
  “当然听啦。那是地质专业的必修课。”
  “那就对头了。你知道谁在东方大学教外星学课吗?”
  阿什利打了个榧子,“那个怪物,名字叫什么来着……哦,温德尔·厄尔思。”
  “一点不错。那个怪物在他那一行里可是大名鼎鼎的人。他替咱们局当过好几回顾问,每次的结果都极其圆满。我本来正琢磨我们这回再去请教这位怪人,后来注意到这张卡片也教我们这样做。就是那个指着地球符号的箭头。这个画谜是认识厄尔思而且以前当过他的学生的人写的,它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明摆着是说,‘去找厄尔思。…①
  【①厄尔恩(urth)与英语“地球”(earth)一同谐音。】
  阿什利仔细盯着卡片看,“上帝,有这个可能。但是这张卡片边我们自己都看不出所以然来,厄尔思又能给我们出什么主意呢?”达文波特耐着性子彬彬有礼他说:“我建议去请教他,先生。”
  阿什利好奇地东张西望,有点畏缩地打量着口周。他觉得仿佛置身于一个神秘而危险的古玩店中,随进都可能从黑暗处跳出个尖声怪叫的魔鬼来。
  光线微弱,随影重重,房间空荡荡的。靠墙处单调地放着缩微阅读胶片,一直堆到天花板。一个角落上有一台呈示柔和悦目的立体图象的银河镜,它的后面依稀可辨有几张星图。另一个角落上有一张月球图,不过也可能是一张火星图。
  只有房间中央的写字台上有一盏光线集中的灯在大放光明。写字台上乱堆着纸张、文槁和打开的书籍。一架小型阅读器上面装着胶片,一只者式圆形钟面的座钟在欢快地悄声滴喀作响。
  阿什利怎么也不能使自己相信此刻外面正是下午时分,太阳还高挂在空中。在里面这块地方,只有永恒的黑夜。根本着不见有窗户,尽管充分保持了空气流通,他还是免不了有患了幽闭恐惧症的感觉。
  他凑到达文波特跟前,后者似乎对这个令人难受的环境无动于衷。
  达文波特低声说:“他马上就要来了,先生。”
  “这地方老这样吗?”阿什利问。
  “老这样。据我所知,他除了穿过校园去上课之外,从来不离开这个地方。”
  “先生们!先生们!”传来了男高音尖声细气的声音。“我真高兴见到你们,欢迎你们赏光。”
  一个胖墩墩的人影从另一个房音匆匆而至,穿过阴影来到了灯光之下。
  他对他们灿然微笑,同时往上推着厚厚的圆眼镜,以便通过它来看东西。他的手刚一松开,眼镜立刻又滑了下来,不大稳当地架在他那狮子鼻的圆鼻头上。“鄙人温德尔·厄尔思,”他说,他短粗滚圆下巴上的那撮乱糟糟的灰白山羊胡子一点也没给他增添威严,那副笑咪咪的面孔和矮胖浑圆的身躯干更是完全缺乏神气劲儿。
  “先生们!欢迎你们赏光,”厄尔思又说了一遍,说着一屁股坐到椅子里,两条短腿晃晃悠悠地挂着,脚尖离地面足足有一英寸。”达文波特先生也许还记得,对我来说足不出房是……呃……一件相当要紧的事。我不喜欢旅行,当然,走走路除外,漫步走过校园对我来说也就活动得够了。”
  阿什利还站着,颇有点尴尬。厄尔思盯着他看,也越来越显出尴尬的神情。他掏出块手绢擦了擦眼镜,再把它戴上,说道:“哦,我看出咱们的难处了,你们没有椅子坐。好,来吧,请自便。要是上面有东西,先把它拿开,拿开,请坐吧。”
  达文波特动手把一把椅子上的书小心翼翼地放在地板上,把椅子推给阿什利。然后又把另一帐椅子上的头盖骨标本更加小心地放到厄尔思的写字台上,标本的下颌骨绑扎着不结实,在他挪动时松了,就歪着下巴立在桌上。
  “没关系,”厄尔思和蔼他说,“没事儿。现在说说你们的事吧,先生们。”
  达文波特等了片刻,想让阿什利先开口接着就欣然拉过了话头。“厄尔思博士,你还记得你有个叫詹宁斯的学生吗?卡尔·詹宁斯。”
  顷刻间厄尔思的笑容消失了,努力地回忆着。他那有点突出的眼睛不住地眨动。“不,”他最后说,“一时想不起来。”
  “学地质专业的。若干年前他听你过的外星学课。我带着他的照片,看看是不是能帮点忙。…
  厄尔思把递给他的照片凑到眼前,专心地审视着,不过脸上依然露出疑惑神色。
  达文波特继续讲下去:“他留下了隐晦的信息,它是解决一个极其重要问题的钥匙。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不能圆满地解释它,可我们弄明白了一点——它指引我们来请教你。”
  “真的?大有意思了!你们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呢?”
  “无非是想听听你对解释这个信息有什么看法。”
  “我可以看看它吗?
  阿什利默默地把纸片递给温德尔·厄尔思。外星学家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它,又翻过来看了一下空白的背面。他说“什么地方写着让来问我呢?”
  阿什利愕然一惊,但是达文波特抢先说道:“就是那个指着地球符号的箭头。看来意思很清楚。”
  “很清楚这是个指着代表地球的行星符号的箭头。我认为假如它是在某个其它天体上被发现的话,可能是直截了当地表示‘到地球去’的意思。”
  “它是在月球上发现的,厄尔思博士。我想存在着你说的这种可能性,不过当我们了解到詹宁斯曾经是你的学生时,马上觉得它显然似乎是在指你。”
  “他在这儿的大学里听过外星学课?”
  “是的。”
  “哪一年呢,达文波特先生。”
  “一18年。”
  “啊,谜团解决了。”
  “你是说信息的含意解决了吗?”达文波特说。
  “不,不。那个信息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是说为什么我想不起他来的谜解决了,因为我现在记起他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多虑、腼腆、不爱出头露面,完全不是使人难以忘怀的那类人。要没这东西,”他拍了拍那纸头,“可能我说什么也想不起他来。”
  “为什么一纸卡片就使事情有了转机呢?”达文波特问道。
  “它是用一语双关的文学游戏提到我的。地球——厄尔思。当然,编得不怎么高明,可确实是詹宁斯的作法。他的乐趣就是说俏皮话,可老也想不出称心的妙句来。我对他印象最深的一点就是他不时乱编双关俏皮话。我也很喜欢双关语,挺欣赏它,可詹宁斯(对了,现在我完全记起他来了)说的简真瞥脚透了。不是拙劣不通,就是毫不含蓄、索然无味,就象这一句似的。他完全缺乏说俏皮话的天才,可是热衷得不得了……”
  阿什利突然插嘴说:“信息的内容完全是以单一类型的双关语组成的,厄尔思博士。至少我们认为是这样,这和你刚才讲的也是一致的。”
  “噢,”厄尔思扶了扶眼镜,再次透过镜片审视着卡片和上面的符号。他撅起嘴,然后乐呵呵地他说:“我看不出有什么名堂。”
  “那样的话……”阿什利的双手攥成了拳头,张口要讲话。
  “不过要是你们告诉我整个经过,”厄尔思接着说,“那也许可能看不出点儿什么来。”
  达文波特赶紧对阿什利说:“我可以谈吗,先生?我相信此人靠得住,也许有门儿。”
  “说吧,”阿什利嘟嚷着说。“事已至此,又有何妨?”
  达文波特用简捷明了的措词略述了一下事情的始未,厄尔思细心地听,短粗的手指在闪闪发亮的乳白色写字台面上挥来挥去,就象在拂掉看不见的烟灰似的。故事快讲完的时候,他抬起双腿象弥陀佛一样盘腿打起坐来。
  当达文波特讲完的时候,厄尔思又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们带来费兰特整理的谈话记录副本了吗?”
  “带了,”达文波特说。“你想看看吗?”
  “请给我。”
  厄尔思把那条缩微胶片放到扫描器中迅速地看了一遍,看到某些部分时嘴唇不住莫名其妙地动来动去。最后他拍了拍那书写着费解的信息的卡片复制品说:“你们说这就是全局的关键?是决定性的线索?”
  “我们认为是这样,厄尔思博士。”
  “而且它不是原件,只是个复制品。”“是这样。”
  “原件让那个费兰特带走了,你们相信它落到了极端派手里。”
  “完全可能。”
  厄尔思摇摇头。看起来有点儿发愁。“人人都知道我绝不同情极端派,我愿用一切手段同他们斗争。因此我并不想作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可是……到底有什么能说明这个影响思维的物体确实存在呢?你们仅仅掌握了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胡言乱语,还有你们对一系列神秘标记的复制本所作的模棱两可的推断,而那些标记很可能一点意义也没有。”
  “是的,厄尔思博士。但是我们不能听之任之。”
  “你们对这份副本的准确性有多大把握呢?这上面如果漏掉了原件上的某些内容,某些能使这一信息一目了然的内容,某些破解这一信息所不可缺少的内容,又怎么办呢?”
  “我们肯定副本完全准确。”
  “反面是怎么回事?这份复制品的背面什么都没有。原件的反面是什么样?”
  “进行复制的那名特工人员告诉我们原件背面是空白。”
  “人是会出差错的。”
  “我们没有理由认为他出了差错,我们必须根据他并未出差错这一设想进行工作,至少在找回原件之前要这样子。”
  “你们还要我相信,对这个信息所作的一切解释都必须不折不扣地以在这儿看到的东西为依据,”厄尔思说。
  “我们认为是这样。事实上,我们坚信是这样。”达文波特说,感觉信心越来越不足了。
  厄尔思还是副发愁相。他说:“为什么不让那个仪器就留在它所在之处呢?要是哪一帮人都找不着它,那样倒更好。我不赞成任何操纵控制思想的行径,不愿意为助成这种事出力。”
  达文波特觉察到阿什利要开口说话,赶快伸手推推他胳膊拦住他。达文波特说:“这一点我可以据实以告,厄尔思博士。操纵控制思想的作用还不是装置的全部功能。比方说有个地球上的探险队前往一个遥远的原始行星,丢在那儿一部旧式的收音机,比方说当地土著居民已经发现了电流,但还没有研制出真空管。
  “当地居民可能会发现如果给收音机通上电;有些里边的玻璃玩意儿就会变热发光,但他们当然收不到什么能听出名堂的声音,至多也就能听到点儿劈劈啪啪的杂音。然而要是他们把收音机通上电放到澡盆里,澡盆里的人就可能被电死。那么那个行星上的人是否应当就此作出结论,说他们正在研究的这个装置是专门设计用来杀人的呢?”
  “我明白你的推理。”厄尔思说。“你认为操纵控制思想的性能只是这装置的附属功能吗?”
  “我深信是这样,”达文波特诚恳他说。“如果我们能够渗透它的实际功用,地球上的技术可能会飞跃几个世纪。”
  “这么说你同意詹宁斯提出的看法,”厄尔思说到这儿又查了一下缩微胶片,“他说过‘它可能是一把钥匙,通向……谁知道通向什么地方。它可能是一场难以想象的科学革命的线索。”。
  “一点儿不错。”
  “可是操纵控制思想的作用确实存在,而且无比危险。不管收音机的用途是什么,它毕竟电死了人。”
  “那正是我们决不能让极端派得到它的原因。”
  “或许也不该让政府得到吧?”
  “但我必须指出,小心谨慎有其合理的限度。要说危险,那是人们随时都会遇到的,比如说!日石器时代的第一把打火刀,甚至再往上追溯到第一根木棒都是能杀人的。它们可以被利用来使弱者在暴力威胁之卜屈从于强者的意志,那也是操纵控制思想的一种形式。虽然抽象笼统他说起来装置可能是件危险的东西,可关键并不在于装置本身,而在于利用该装置的那些人的意图,厄尔思博士。极端派已经宣布要消灭99.9%以上的人类。无论组成政府的那些人具有什么样的缺点,政府总不致于有这样的意图吧。”
  “政府想怎么样呢?”
  “对装置进行科学研究。甚至连操纵控制思想这种功用本身也能带来无可限量的益处,用于启蒙的目的,它能引导我们涉足于精神功能的物质基础。我们可以学会矫正精神错乱或者纠正极端派思想,人类可以学会普遍发展较高的智力。”
  “我怎么能相信这种理想主义的唯心论真的会付诸实践呢?”
  “我坚信不疑。请想一想,如果你帮助我们,只能说政府将来有向坏的方向转化的可能性;如果你不帮助我们,可要冒听任极端派实现其明白宣布的确凿目的的风险。”
  厄尔思深思地点点头。“也许你说得对。不过我想请你们帮个忙。我有个侄女,我相信她是爱我的。我一向不肯纵情于旅行之类的傻事,她对此老是闹别扭。她声明除非我有朝一日陪她到欧洲或北卡罗来纳或其它僻野之处去走走,她决不罢休……”
  阿什利郑重其事地往前屈了屈身,对达文波特制止的手势完全置之不理。“厄尔思博士,如果你帮助我们找到装置并且能使它发挥作用的话,我向你保证我们将很高兴帮助你摆脱你憎恶旅行的毛病,并且助成你和令侄女前往你们想去的任何地方。”
  厄尔思瞪着那双金鱼眼,缩在那儿怔住了。有好一会儿他不断频繁地顾盼囚周,就象落入了陷饼似的。“不!”他气呼呼他说,“根本不是!绝对不是!
  他的声音减弱为真挚而嘶哑的耳语。“我来说明一下我的报酬的性质。如果我帮助了你们,如果你们找回了装置并且学会了使用它,如果我帮忙的事传了出去,我侄女将会对政府大发雷霆。她是个极其任性、动不动就尖声叫喊的女人,她会出面征集签名,组织游行,什么也不能使她罢手。但是你们不要对她让步,决不要让步。你们·得顶住一切压力。我希望我还象现在一样置身世事之外。那就是我全部的、也是最低限度的报酬。”
  阿什利脸红了。“当然可以,因为那是你的愿望。”
  “你说话算数吗?”“我说话算数。”
  “请别忘了。我也拜托你了,达文波特先生。”
  “准让你如愿以偿,”达文波特安慰他说:“我看,现在你可以解译那图形了吧?”
  “图形?”厄尔思间道,似乎正煞费心思地把注意力集中在卡片上。“你是说xy什么的这些标记吗?”
  “是啊。它们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知道。我想,你们作的解释无可非议。”
  阿什利火了。“你说了一大套要帮助我们啦等等,难道都是废话吗?刚才唠叨报酬的事又是怎么回事呢?”
  温德尔。厄尔思看来有点不知所措,而且颇感吃惊。“我愿意帮助你们。”
  “可你又不知道这些图形是什么意思。”
  “我……我不知道。可我知道那个信息是什么意思。”
  “你真知道?”达文波特喊道。
  “当然。它的含意一目了然。你们的故事讲了一半我就猜到了。后来看了斯特劳斯和詹宁斯的谈话记录我就成竹在胸了。先生们,你们中要定下心来想想,你们自己也会弄通是什么意思。”
  “你瞧瞧,”阿什利恼怒他说,“你还说你不知道图形是什么意思。”
  “我是不知道。我是说我知道信息是什么意思。”
  “除了图形还有什么信息呢?老天爷,难道是这张纸吗?”
  “不错,在某种意义上是这样。”
  “你的意思是用了隐形墨水或者其它类似的东西?”
  “不!你们怎么这么难开窍呢?你们自己不是就是要看破机关了吗?”
  达文波特向阿什利弯过身去低声说:“先生,请你让我来处理好吗?”
  阿什利不快地哼了一声,强自抑制他说:“你来吧。”
  “厄尔思博士,”达文波特说,“你能把你的分析告诉我们吗?”
  “啊!好的,完全可以。”身材矮小的外星学家在椅子上安然坐好,用袖口擦了擦湿漉漉的额头。“咱们来推敲一下这个信息。如果你们承认四等分圆圈和箭头是指示你们来找我的话,那还剩下七个图形符号。如果这些符号真的是代表七座环形山,那至少其中六个符号一定只是用来转移视线的,因为装置肯定只藏在一处地点。它并没有活动的或者可以拆卸的零件,它完全是件整体。
  “再者,这些图形符号也没有一个是直言不讳的。用你们的解释,su可能指的是月球背面的任何地方,那片地区和南美洲差不多大。还有叼2,阿什利先生说它可能指的是‘第谷山’,达文波特先生认为它可能是指‘托勒密山和哥白尼山之间的中途’,或者依此而论它也入场指的是‘柏拉图山和卡西尼山之间的中途’。诚然,xy2可能是指‘阿尔方斯山’(那确实是十分独到的见解),但是它也可能指的是某个坐标系,其中的y坐标恰好是调坐标的平方。同样,c一c可能代表‘邦德山’,它也可能代表‘卡西尼山和哥白尼山之间的中途’。f/a可能代表“牛顿山’,也可以代表“法布里鸠斯山和阿基米德山之间的中途。”①
  【①本段中“柏拉图”与“卡西尼”字首分别为p和c“哥白尼”字首为c“法布里鸠斯”与“阿基米德”字首分别为下和斯特劳斯。】
  “简言之,这些图形有这么多的含意,结果等于毫无意义了。即使其中确有一种解释是其真正的含意,也无法从其它解释中把它挑出来。因此,唯一明智的答案就是假定所有这些图形都只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
  “然后,需要判断有关信息的种种情况有哪些是含混不清的,哪些是完全清楚的。答案只能是它肯定是个信息,肯定是指示藏匿地点的线索。这一点我们可以肯定下来,对吧?”
  达文波特点点头,接着又谨慎他说:“起码我们认为我们可以肯走下来。”
  “好,你们曾把这个信息说成是解决全局的钥匙,你们一直拿它当做决定性的线索来人手。詹宁斯本人也把装置说成是一把钥匙或是一条线索。假如我们把这种严肃认真的看法和詹宁斯双关语这件事联系起来考虑再想到携带的那台操纵控制思想的装置可能进一步助长了这种嗜好……让我先给你们讲个故事。
  “十六世纪后半叶,罗马有个德国那稣会教士。他是个著名的数学家和天文学家,在1582年曾协助教皇格利高里十三世改革过历法,完成了全部改革所必需的庞杂的计算。这位天文学家崇拜哥自尼,但是他不承认太阳系日心说的观点。他固持旧日的信念,坚信地球是宇宙的中心。
  “1650年,也就是这位数学家去世差不多四十年之后,另一位那稣会教士、意大利天文学家乔万尼·巴蒂斯塔·里奇奥利绘制了月球图。他用已故天文学家们的姓名命名各座环形山,因为他坚决排斥哥白尼的学说,他选用了那些断言地球是宇宙中心的人的姓氏命名的那些最大、最壮观的环形山——如托勒密山、希帕克斯山、阿尔方斯十世山、第谷·布拉赫山。里奇奥利忽略了它,在一个世纪以后才以另一位天文学家的名字为它命名,就是在法国大革命期间上了断头台的巴伊。”
  阿什利一直焦躁不安地听他讲,这时插口道:“可这些和信息有什么关系呢?”
  “噢,大有关系,”厄尔思颇感意外他说,“你们不是把这个信息说成是全局的匙吗?不是把它看作是决定性的线索吗?”
  “当然是啊。”
  “我们在着手解决的是某件事的线索或钥匙之类的东西,这一点没什么疑问吧?”
  “不,没有,”阿什利说。
  “那好,我刚才讲的那位德国那稣会教士的名字是在里斯托夫·克劳,其实发音应该念成‘克娄’。你听出双关的意思来了吗?克娄——线索。”①
  【①英语中线索(dm)一词读作‘克’,与klau(克娄)的姓读音相似。】
  阿什利由于失望,好象全身都松懈了下来。“牵强附会,”他嘟嚷着说。
  达文波特焦急他说:“厄尔思博士,就我所知,月球上并没有叫克劳的月貌特征。”
  “当然没有,”厄尔思兴奋他说,“这正是全局的关键。在当时的历史时期,邵十六世纪后半叶,欧洲学者都把他们的姓拉丁化,克劳也不例外,他把德文字母‘u’换成了相应的拉丁文字母‘v’,又在词司尾加上了‘ius’就成了典型的拉丁姓氏,克里斯托夫。克劳也就这样成了克里斯托夫·克拉毕斯。我想你们都知道叫克拉毕斯山的大环形山。”
  “但是……”达文波特刚想开口。
  “别对我说‘但是’,”厄尔思说。“先让我指出,‘克拉毕斯,在拉丁文里是‘钥匙’的意思。现在你们明白这个两重意义、跨两种语言的双关话了吧?克劳——线索;克拉毕斯——钥匙。要没有装置,詹于斯毕生也想不出一句两重意义、跨两种语文的双关话来。现在他做到了,我倒很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死亡会不会是一种接近胜利凯旋的结局。他指引你们来找我,因为他知道我会记得他对双关语的嗜好,也知道我也挺喜欢这些。”
  调查局的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厄尔思庄重他说:“我建议你们搜索克拉毕斯山的阴面,要在地球最接近头顶上方的地带找。”
  阿什利站起身来,“你的录像电话在哪儿?”
  “在隔壁房间。”
  阿什利匆匆跑了出去,达文波特踌躇不前。“你有把握吗?厄尔思博士。”
  “有相当把握。不过即使我措了,我料想也没有什么关系。”“对什么而言没关系?”
  “你们找得着找不着都没关系。因为就算极端派找到了装置,他们大概也无法使用它。”
  “为什么你这么讲呢?”
  “你们问我詹宁斯从前是不是我的学生,但是你们从来没问过我有关斯特劳斯的情况。他也是个地质学家,也是我的学生,要比詹宁斯晚一年左右。我对他还记得很清楚。”
  “噢?”
  “一个讨厌的人。很冷漠,我想那是极端派的特征。他们全都是非常冷漠、非常刻板,非常自命不凡的。他们没有感情移入,否则他们就不会高谈阔论要消灭数十亿人类了。他们具有的感情是冷冰冰的感情、利己的感情,那种感情是无法沟通两种不同人类之间的距离的。”
  “我想我明白这个。”
  “我确信你明白。根据斯特劳斯的胡话整理的谈话记录,告诉我们他是无法操纵装置的。他缺乏强烈的感情,或者说是缺乏必要的感情类型。我推测所有的极端派都是这样。但不是极端派的詹宁斯却能操纵装置,所以我猜想任何运用装置的人都不会蓄意怀有残忍的冷血心理。他可能象詹宁斯伤害斯特劳斯那样出于惊恐而伤人;但决不会象斯特劳斯企图加害詹宁斯那样巧用心计去伤人。简单说,咱们套一句俗话,我认为装置能以爱来启动,但决不能用恨来启动。而极端派纯粹些心怀仇恨的人。”
  达文波特连连点头。“但愿我是对的。不过……假如你断定恶人无法操纵装置的话,你为什么还要对政府的动机这样不放心呢?”
  厄尔思耸耸肩。“我想要搞清楚你们确实能自主地合理思考并且能唬住对方,而且在即席辨论的场合下能令人折服他说服对方。你们毕竟有可能不得不去对付我的侄女。”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如鱼得水
  尽管摩达因今年刚满四十岁,也从不为健康问题操心,但他没去过宇宙外层太空。他只在电视中观看过宇宙居民村,或从刊物中读到过这类移民点的情况,仅此而已。
  坦率地说,宇宙对他并没多大吸引力。他出生在地球上,自得其乐。如果想换换环境或口味,他宁可选择去大海,因为他是一名帆船运动爱好者。
  所以当“空间有限公司”邀请他飞往宇宙去完成某项委托时,他显得并不特别乐意。
  “听着,”摩达因对那位公司的女代表说:“我可不是什么宇航员,我只是搞搞服装设计而已。对于那些火箭、加速度、超重、飞行轨道以及其它等等我是一窍不通的。”
  “这我们清楚,”巴拉诺娃接过话头说,她笨拙而谨慎的步伐显示她过去长期生活在宇宙空间中,对地球上恒定的重力场已不太能适应,“我们不指望您具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
  摩达因以挑剔的眼光注视她的衣饰,那充其量只能起遮体的作用。哪怕随便用块防水油布也能达到相同的效果呢,他心里想。
  “那么宇宙居民村要我去干什么?”
  “是请您作为一位高明的设计师去的,我们需要某种新颖的设计。”“是关于服装方面的吗”
  “是翅膀,或者称为飞翼衣也行。”
  摩达因还在掂量去或不去,他突兀的前额在这种时刻总会发红,但这次变红的部分原因倒是由于心中不悦。
  “难道我不能在这儿完成你们的任务吗?”
  巴拉诺娃固执地摇头否定。
  “我们希望您能实地了解当地的环境,摩达因先生。我们求过工程师,他们制作了据他们说来是最好的翅膀,而且考虑到应力、表面积、柔韧性、灵活性等等一切因素,但结果并没能帮上我们的忙。我们想,也许……”
  “也许什么,巴拉诺娃小姐?”
  “也许我们不应该按常规来解决问题。我们需要某种别出心裁的设计,负责居民村将面临困境。我希望您能飞到那里,考察一下实际情况。至于您的待遇嘛,我们保证从优酬谢。”
  事情很快敲定,由于报酬方面所作的许诺起了关键的作用,还包括相当优厚的预付金额在内。摩达因并不见钱眼开,但也并非是毫不动心的圣贤。此外,女代表对他手艺的种种恭维也使他怦然心动。
  旅途不如他所想象的那么枯燥。乘客在早先的宇宙航行中都得承担难以忍受的超重,还得始终挤在狭窄不堪的座舱里。于是有些地球人总以为事情依然如旧,但那是若干年以前的情况。现在的飞船极为宽敞,液压圈椅完全缓解了起飞时的过载负担。
  摩达因在舱内安闲地研究起有关飞翼衣的图片,他望着图片中的人们在空中翩然起舞的姿态出神。
  “依我看,这些翅膀不是挺好的吗?”他问。
  巴拉诺娃苦笑说:“您所看到的全是些首屈一指的飞行家或运动员。就拿我来说吧,如果您看到我穿上飞翼衣在转弯或作某些动作,肯定会捧腹大笑的。可是我对飞翼的掌握还比一般人高明得多呢。”
  他们离第五宇宙居民村已经很近了,这里的正式名称应该叫“橄榄石”,不过一般人通常都只称它为“五村”。
  “这里的一切在您看来都很新奇,居民们却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还有个问题:居民村对他们来讲还不算是真正的家,而只是工作的地点,因此很难说服人们把家永久地迁到这里来。老是这样下去……”巴拉诺娃沉默了,她没把话说完。
  从舷窗里望去,五村就像是个小圆球,和电视屏幕中所看到的地球一样。飞船很快开始围绕这个玻璃及铝合金的巨大结构物旋转。
  摩达因通过舷窗久久观赏,但他察觉到飞船在绕着五村转个不息。
  “难道我们还不降落?”
  “事情不那么简单,”巴拉诺娃回答说,“五村绕轴转一圈约需两分钟。这是为了产生离心作用,使里面的一切事物紧贴在内壁上,建立起人工的重力场。于是降落时我们就得先让双方速度趋于同步,这需要时间。”“难道五村有必要转得这么快吗?”
  “是的,因为我们要建立正常的重力场。如果我们放慢转速,假定降低到地球重力的十分之一时,那就会好得多。但这在生理上是人类机体不允许的,人们长久生活在低重力环境下会使肌肉及骨骼出现某些问题。”
  飞船的速度已经和五村速度持平,摩达因清晰地看见它外部的弯曲镜面正在跟踪太阳,并照亮居民村的内部空间。他也发现了太阳能发电站--其能量不仅能应付五村的需要,还输送到地球去。
  最后,他们终于降落在第五宇宙居民村上。
  摩达因在五村度过了整整一天,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他和巴拉诺娃坐在草坪上,这是块相当宽阔的青草区。头上白云舒卷,尽管没能见到太阳本身,但是阳光依然普照。和风轻拂,不远有条小溪,水声潺潺。
  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是身在球内,正翱翔太空,和月亮一样绕着地球在转动,转一圈也得花上一个月的时间。
  “这真是个完美的世界。”他说。
  “您有如此感受是因为初来咋到。”巴拉诺娃回答,“如果在这儿再多呆上一阵子,就会因对每个角落都非常熟悉而感到厌倦。”
  “就算是住在地区上的某个城市,住久了不也会使人厌倦吗?”
  “那当然,但在地球上可以去各处旅游,而且可以在任何时刻离开或回来,我们这里就不行了。当然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一点。”
  “你们这里没有地球上固有的种种缺陷,”摩达因坚持说,“例如灾害性天气等等。”
  “那倒是,摩达因先生。我们这儿的气候确实像是天堂乐园,但人们也逐渐腻烦了。我来给您看样东西:这儿有个小球,您可以把它朝上扔,望自己的头顶上抛出,然后您能设法再接住它吗?”
  摩达因开心地哈哈大笑:“此话当真?”
  “当然。请吧,不妨一试。”
  “我虽不是球类运动员,不过扔个把球什么的还行吧,就是再抓住它也不成问题。”
  他把球往上一扔,可是这个球在空中飞出了一条抛物线。摩达因起先跟着小球走,然后又跑又追。结果还是没能接住。
  “您没把球往上扔,摩达因先生!”巴拉诺娃在一旁纠正说。
  “不,我是往上扔的。”气喘吁吁的摩达因辩解说。
  “那也是您按地球上的标准这么作,”巴拉诺娃笑道,“问题在于,我们这里科里奥利力的作用很大。五村的内平面是一个圆弧,圆弧的中心就在自转轴上。如果您把球直接往头上扔,它会离转轴更近,它的半径更短,那里的转速也更小。但球儿依然在保持原有的速度,所以它就朝前飞去。如果您想重新接住它,就得望您的上后方扔,这时它才会像飞去来器那样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重新飞回。在这里抛物运动的轨迹和地球上是不同的。”
  “不过这种情况并不难习惯,是吗?”摩达因想了一下又问。
  “也不全对。如果你住在五村的赤道地区,那么那里的转速最大,重力也接近于地球重力,而在离赤道较远处的重力效应就大大不同了。但我们得经常去两极地区,于是就无法适应科里奥利力的各种变化。我们有一条高速公路通往两极地区,在这条道路上行驶时总感到有股力量在旁边推你,有些人始终适应不了。所以谁也不想长住在这里。”
  “难道你们对这种力就束手无策吗?”
  “只有放慢五村的自旋速度,科里奥利力才会基地,但相应的重力也就减弱了,而这却又是我们所不愿接受的。”
  “换句话说,你们既不能适应科里奥利力,又无法摆脱它,是吗。”
  “这个问题相当微妙。不错,我们可以适应较小的重力,但是这要求大家经常从事体育锻炼,每天都得练上一段时间。这种体育锻炼应该很有乐趣,如果乏味的话,你是无法迫使人们坚持下去的。早些时候我们考虑过,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大家多多去飞。极区的重力很小,人们在那里轻若羽毛,他们只消挥动手臂,就能升到空中。如果你穿上飞翼衣,加上动作协调的话,就能像鸟儿一样起飞了。”
  “这种飞行的运动量足够吗?”
  “哦,空中飞行是一项相当费力的运动,即使您在滑翔时,手和臂的肌肉也得工作。经常飞行能使肌肉不致萎缩,保持骨骼的钙质,可惜我们无法使大家都去飞翔。”“难道人们不喜欢飞翔吗?”
  “他们当然想飞,无奈这并不轻松。飞行要求具有极其精确的动作协调性,极小的操作误差都能导致飞行高度发生急剧变化,不可避免地带来恶心等晕船反应,所以只有极少数人才能飞得非常轻盈自如。”
  “可是鸟儿从不会晕。”
  “鸟儿是在地球重力影响下飞翔的,人们在五村的条件则完全不同。”摩达因皱起眉头思索这个问题。
  第二天一清早他们驱车向极区前进时,摩达因总感到车子在迫使他朝右边倾倒,他死命抓紧座椅,连指关节都泛白了。
  “对不起,”巴拉诺娃的语气中透出同情,“如果我开得慢点,您会好过得多,但那样一来我们就会碰上交通高峰而堵车。”
  “您对此已习以为常啦?”
  “也不完全能习惯。”
  最后他们终于到达极区,但马上又遇上新的麻烦:他的体重轻得似乎没有,身体前后摇晃。即使挥舞双手也无济于事,只会更加糟糕。
  巴拉诺娃并不急于帮助他,后来才伸手把他扶住。
  “大多数人都这样狼狈过。您可以把脚伸在地面上那些小圈里套住,平时动作别过快。”这时天上出现五个像鸟一般的飞人。
  “这五个人几乎每天都飞,”巴拉诺娃结实说,“其他人只能偶尔一试。五村的两极地区可以容纳五千人同时飞翔,看见是足够的,居民们每天都可以来这里锻炼。”
  摩达因刚把手举起,身体就朝后摇晃。他问:“既然这五个人能飞,那别的人为什么就做不到呢?”
  “他们具有天生的动作协调性。”
  “那我就无能为力了。我只是个服装设计师,我能给人们以服装,但无法赐予人们什么天生的协调性。”
  “其实就算是缺乏这方面的才能,人们也照样可以飞行,只是他必须付出更多的代价。我们想请您设计出新颖的飞行服装,吸引更多的人肯上天去飞。如果能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就能放慢自旋的速度,从而削弱科里奥利力,把居民村变为真正的家。”
  “请您让他们飞得更近一点好吗?”
  巴拉诺娃挥动手臂,有一位“鸟人”转了一个平滑的圆弧朝他们飞来。这是位年轻的妇女,他微笑着停留在他们头上十英尺的空中,翅膀微微扇动比已。“你们好,”她问候说,“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巴拉诺娃说,“我这位朋友想看看您是怎么操纵翅膀的。请为他表演一下,行吗?”
  那妇女又笑了起来,她先把一只翅膀弯了弯,接着是另一只,然后慢慢地翻了个斤斗。她从原处把翅膀朝后一缩往上升起,飞翼稍稍颤动,两脚自由晃荡。接着翅膀的动作变快,她随之扶摇直上高空。
  “简直是在跳芭蕾,”隔了好一会儿摩达因才说,“不过她的翅膀是有缺陷的。”“真的吗?您能肯定这一点?”
  “绝对如此。他们就像是蝙蝠的翅膀,可以猜到设计者是处于联想而这样制造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给它们再蒙上一层羽毛?这能吸引人们来参加飞行吗?”
  “不,”摩达因微微想了一下说,“也许我们能使飞行本身变得更简单些。”
  尽管摩达因今年刚满四十岁,也从不为健康问题操心,但他没去过宇宙外层太空。他只在电视中观看过宇宙居民村,或从刊物中读到过这类移民点的情况,仅此而已。
  坦率地说,宇宙对他并没多大吸引力。他出生在地球上,自得其乐。如果想换换环境或口味,他宁可选择去大海,因为他是一名帆船运动爱好者。
  所以当“空间有限公司”邀请他飞往宇宙去完成某项委托时,他显得并不特别乐意。
  “听着,”摩达因对那位公司的女代表说:“我可不是什么宇航员,我只是搞搞服装设计而已。对于那些火箭、加速度、超重、飞行轨道以及其它等等我是一窍不通的。”
  “这我们清楚,”巴拉诺娃接过话头说,她笨拙而谨慎的步伐显示她过去长期生活在宇宙空间中,对地球上恒定的重力场已不太能适应,“我们不指望您具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
  摩达因以挑剔的眼光注视她的衣饰,那充其量只能起遮体的作用。哪怕随便用块防水油布也能达到相同的效果呢,他心里想。
  “那么宇宙居民村要我去干什么?”
  “是请您作为一位高明的设计师去的,我们需要某种新颖的设计。”
  “是关于服装方面的吗”
  “是翅膀,或者称为飞翼衣也行。”
  摩达因还在掂量去或不去,他突兀的前额在这种时刻总会发红,但这次变红的部分原因倒是由于心中不悦。
  “难道我不能在这儿完成你们的任务吗?”
  巴拉诺娃固执地摇头否定。
  “我们希望您能实地了解当地的环境,摩达因先生。我们求过工程师,他们制作了据他们说来是最好的翅膀,而且考虑到应力、表面积、柔韧性、灵活性等等一切因素,但结果并没能帮上我们的忙。我们想,也许……”
  “也许什么,巴拉诺娃小姐?”
  “也许我们不应该按常规来解决问题。我们需要某种别出心裁的设计,负责居民村将面临困境。我希望您能飞到那里,考察一下实际情况。至于您的待遇嘛,我们保证从优酬谢。”
  事情很快敲定,由于报酬方面所作的许诺起了关键的作用,还包括相当优厚的预付金额在内。摩达因并不见钱眼开,但也并非是毫不动心的圣贤。此外,女代表对他手艺的种种恭维也使他怦然心动。
  旅途不如他所想象的那么枯燥。乘客在早先的宇宙航行中都得承担难以忍受的超重,还得始终挤在狭窄不堪的座舱里。于是有些地球人总以为事情依然如旧,但那是若干年以前的情况。现在的飞船极为宽敞,液压圈椅完全缓解了起飞时的过载负担。
  摩达因在舱内安闲地研究起有关飞翼衣的图片,他望着图片中的人们在空中翩然起舞的姿态出神。
  “依我看,这些翅膀不是挺好的吗?”他问。
  巴拉诺娃苦笑说:“您所看到的全是些首屈一指的飞行家或运动员。就拿我来说吧,如果您看到我穿上飞翼衣在转弯或作某些动作,肯定会捧腹大笑的。可是我对飞翼的掌握还比一般人高明得多呢。”
  他们离第五宇宙居民村已经很近了,这里的正式名称应该叫“橄榄石”,不过一般人通常都只称它为“五村”。
  “这里的一切在您看来都很新奇,居民们却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还有个问题:居民村对他们来讲还不算是真正的家,而只是工作的地点,因此很难说服人们把家永久地迁到这里来。老是这样下去……”巴拉诺娃沉默了,她没把话说完。
  从舷窗里望去,五村就像是个小圆球,和电视屏幕中所看到的地球一样。飞船很快开始围绕这个玻璃及铝合金的巨大结构物旋转。
  摩达因通过舷窗久久观赏,但他察觉到飞船在绕着五村转个不息。
  “难道我们还不降落?”
  “事情不那么简单,”巴拉诺娃回答说,“五村绕轴转一圈约需两分钟。这是为了产生离心作用,使里面的一切事物紧贴在内壁上,建立起人工的重力场。于是降落时我们就得先让双方速度趋于同步,这需要时间。”
  “难道五村有必要转得这么快吗?”
  “是的,因为我们要建立正常的重力场。如果我们放慢转速,假定降低到地球重力的十分之一时,那就会好得多。但这在生理上是人类机体不允许的,人们长久生活在低重力环境下会使肌肉及骨骼出现某些问题。”
  飞船的速度已经和五村速度持平,摩达因清晰地看见它外部的弯曲镜面正在跟踪太阳,并照亮居民村的内部空间。他也发现了太阳能发电站--其能量不仅能应付五村的需要,还输送到地球去。
  最后,他们终于降落在第五宇宙居民村上。
  摩达因在五村度过了整整一天,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他和巴拉诺娃坐在草坪上,这是块相当宽阔的青草区。头上白云舒卷,尽管没能见到太阳本身,但是阳光依然普照。和风轻拂,不远有条小溪,水声潺潺。
  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是身在球内,正翱翔太空,和月亮一样绕着地球在转动,转一圈也得花上一个月的时间。
  “这真是个完美的世界。”他说。
  “您有如此感受是因为初来咋到。”巴拉诺娃回答,“如果在这儿再多呆上一阵子,就会因对每个角落都非常熟悉而感到厌倦。”
  “就算是住在地区上的某个城市,住久了不也会使人厌倦吗?”
  “那当然,但在地球上可以去各处旅游,而且可以在任何时刻离开或回来,我们这里就不行了。当然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一点。”
  “你们这里没有地球上固有的种种缺陷,”摩达因坚持说,“例如灾害性天气等等。”
  “那倒是,摩达因先生。我们这儿的气候确实像是天堂乐园,但人们也逐渐腻烦了。我来给您看样东西:这儿有个小球,您可以把它朝上扔,望自己的头顶上抛出,然后您能设法再接住它吗?”
  摩达因开心地哈哈大笑:“此话当真?”
  “当然。请吧,不妨一试。”
  “我虽不是球类运动员,不过扔个把球什么的还行吧,就是再抓住它也不成问题。”
  他把球往上一扔,可是这个球在空中飞出了一条抛物线。摩达因起先跟着小球走,然后又跑又追。结果还是没能接住。
  “您没把球往上扔,摩达因先生!”巴拉诺娃在一旁纠正说。
  “不,我是往上扔的。”气喘吁吁的摩达因辩解说。
  “那也是您按地球上的标准这么作,”巴拉诺娃笑道,“问题在于,我们这里科里奥利力的作用很大。五村的内平面是一个圆弧,圆弧的中心就在自转轴上。如果您把球直接往头上扔,它会离转轴更近,它的半径更短,那里的转速也更小。但球儿依然在保持原有的速度,所以它就朝前飞去。如果您想重新接住它,就得望您的上后方扔,这时它才会像飞去来器那样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重新飞回。在这里抛物运动的轨迹和地球上是不同的。”
  “不过这种情况并不难习惯,是吗?”摩达因想了一下又问。
  “也不全对。如果你住在五村的赤道地区,那么那里的转速最大,重力也接近于地球重力,而在离赤道较远处的重力效应就大大不同了。但我们得经常去两极地区,于是就无法适应科里奥利力的各种变化。我们有一条高速公路通往两极地区,在这条道路上行驶时总感到有股力量在旁边推你,有些人始终适应不了。所以谁也不想长住在这里。”
  “难道你们对这种力就束手无策吗?”
  “只有放慢五村的自旋速度,科里奥利力才会基地,但相应的重力也就减弱了,而这却又是我们所不愿接受的。”
  “换句话说,你们既不能适应科里奥利力,又无法摆脱它,是吗。”
  “这个问题相当微妙。不错,我们可以适应较小的重力,但是这要求大家经常从事体育锻炼,每天都得练上一段时间。这种体育锻炼应该很有乐趣,如果乏味的话,你是无法迫使人们坚持下去的。早些时候我们考虑过,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大家多多去飞。极区的重力很小,人们在那里轻若羽毛,他们只消挥动手臂,就能升到空中。如果你穿上飞翼衣,加上动作协调的话,就能像鸟儿一样起飞了。”
  “这种飞行的运动量足够吗?”
  “哦,空中飞行是一项相当费力的运动,即使您在滑翔时,手和臂的肌肉也得工作。经常飞行能使肌肉不致萎缩,保持骨骼的钙质,可惜我们无法使大家都去飞翔。”
  “难道人们不喜欢飞翔吗?”
  “他们当然想飞,无奈这并不轻松。飞行要求具有极其精确的动作协调性,极小的操作误差都能导致飞行高度发生急剧变化,不可避免地带来恶心等晕船反应,所以只有极少数人才能飞得非常轻盈自如。”
  “可是鸟儿从不会晕。”
  “鸟儿是在地球重力影响下飞翔的,人们在五村的条件则完全不同。”
  摩达因皱起眉头思索这个问题。
  第二天一清早他们驱车向极区前进时,摩达因总感到车子在迫使他朝右边倾倒,他死命抓紧座椅,连指关节都泛白了。
  “对不起,”巴拉诺娃的语气中透出同情,“如果我开得慢点,您会好过得多,但那样一来我们就会碰上交通高峰而堵车。”
  “您对此已习以为常啦?”
  “也不完全能习惯。”
  最后他们终于到达极区,但马上又遇上新的麻烦:他的体重轻得似乎没有,身体前后摇晃。即使挥舞双手也无济于事,只会更加糟糕。
  巴拉诺娃并不急于帮助他,后来才伸手把他扶住。
  “大多数人都这样狼狈过。您可以把脚伸在地面上那些小圈里套住,平时动作别过快。”
  这时天上出现五个像鸟一般的飞人。
  “这五个人几乎每天都飞,”巴拉诺娃结实说,“其他人只能偶尔一试。五村的两极地区可以容纳五千人同时飞翔,看见是足够的,居民们每天都可以来这里锻炼。”
  摩达因刚把手举起,身体就朝后摇晃。他问:“既然这五个人能飞,那别的人为什么就做不到呢?”
  “他们具有天生的动作协调性。”
  “那我就无能为力了。我只是个服装设计师,我能给人们以服装,但无法赐予人们什么天生的协调性。”
  “其实就算是缺乏这方面的才能,人们也照样可以飞行,只是他必须付出更多的代价。我们想请您设计出新颖的飞行服装,吸引更多的人肯上天去飞。如果能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就能放慢自旋的速度,从而削弱科里奥利力,把居民村变为真正的家。”
  “请您让他们飞得更近一点好吗?”
  巴拉诺娃挥动手臂,有一位“鸟人”转了一个平滑的圆弧朝他们飞来。这是位年轻的妇女,他微笑着停留在他们头上十英尺的空中,翅膀微微扇动比已。
  “你们好,”她问候说,“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巴拉诺娃说,“我这位朋友想看看您是怎么操纵翅膀的。请为他表演一下,行吗?”
  那妇女又笑了起来,她先把一只翅膀弯了弯,接着是另一只,然后慢慢地翻了个斤斗。她从原处把翅膀朝后一缩往上升起,飞翼稍稍颤动,两脚自由晃荡。接着翅膀的动作变快,她随之扶摇直上高空。
  “简直是在跳芭蕾,”隔了好一会儿摩达因才说,“不过她的翅膀是有缺陷的。”
  “真的吗?您能肯定这一点?”
  “绝对如此。他们就像是蝙蝠的翅膀,可以猜到设计者是处于联想而这样制造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给它们再蒙上一层羽毛?这能吸引人们来参加飞行吗?”
  “不,”摩达因微微想了一下说,“也许我们能使飞行本身变得更简单些。”
  他从套圈中抽出双脚,用力一蹬就漂浮到了空中。手脚稍一动弹,身子立即朝各个方面晃个不停,最后还是在巴拉诺娃的帮助下才回到地面。
  他说:“行了,我可以设计一套飞行的服装。只要有人能按照草图做出来,我就先来试试。我一切没有飞过,这您本人已看见了。如果我将来穿上新服装就能飞去的话,那么别人肯定也能这样飞的。”
  “我衷心巴望您能做到这一切。”巴拉诺娃的口气中既有玩笑也有希望。
  一周来,摩达因感到在五村过得同在家里一样舒服,他觉得和地球上没有什么两样。
  “在第一次试飞时最好不要有很多人来参观,”他说,“我怕万一不能成功,所以只邀请少许负责人来就行了。”
  “干脆不请观众来就进行实验如何,”巴拉诺娃说,“我也怕失败会带来负面效应。”
  “但要是成功了呢?那将会产生多么强烈的影响啊。”
  “请您坦率地说,有几分成功的把握?”
  “把握性很大,巴拉诺娃小姐,请相信我。迄今为止你们所做的一切都不怎么对头,你们想在空中像鸟那样自由飞翔,其实这非常困难。地球上的鸟是在正常的重力条件下飞行的,而这里却是失重的条件……所以一切应该另当别论……”
  实验当天没人在天空中飞,只来了十几位男女观众,多数是各部门的头头脑脑。
  摩达因手握微型麦克风,他努力克制激动的情绪说:“先生们,女士们:要想在失重的条件下飞行,就无论如何不能拿鸟或蝙蝠作为榜样,它们只是在重力条件下才能那么飞的。让我们换个角度,从海洋方面来看看:水里的重力影响并不那么明显,它被浮力所平衡并抵消了。我们习惯把在水中失重状态下的飞行称之为游泳。五村这里的重力约等于零。所以这里的空间是为游泳而准备的,不是为了飞行。我们应该模仿海豚的动作而不应模仿老鹰。”
  说了这番话,摩达因用脚一撑就离开了地面。他身穿一套极为雅致的用整块料子裁剪做成的服装,既不紧裹身躯,也不拖沓零乱。当他开始倒向侧面并要坠落时,他即使伸手打开一个装有压缩气体的小罐,于是在衣服上顺着脊梁鼓起一条弯弯的鱼鳍,腹部出现一条同样被吹胀的直翅。
  他的下坠停止了。
  “在失重条件下这能起到稳定身体的作用,每个人都可以朝前下垂或拐弯转角而不必担心失掉平衡。”
  他伸出第二只手,接着腿部从膝盖开始也凸起一条鱼尾那样的鳍脚。
  “这是你们的推进器,不需挥动手臂就能前进。它使你的速度加快或放慢,只要弯一下身子或颈部就行。手或脚稍微动一下,就能改变飞行姿态。你的整个身体都在活动,运动状态改变十分平稳,不会出现突变。要我说这只有更好:由于所有的肌肉都在参加活动,所以哪怕飞上几个小时也不会感到疲惫。”
  他已经更有信心,更轻更快地蹬腿扭腰,在空中尽情翻腾,宛若蛟龙戏水……疾风呼呼掠过他的脸面。现在他担心的却是无法下降了,但他本能地把膝盖朝腹部一屈,顿时感到身体已在转向,速度也同时放慢了。
  下放远远的地面上传来阵阵掌声。他的遨游海洋般的试飞成功了,人们也都跃跃欲试。
  “您是怎么觉察到工程师的缺陷的?”待他着陆后,巴拉诺娃惊喜地问。
  “工程师采取了公式化的做法。他们看到鸟或蝙蝠,就认为翅膀是必要的,只是需要改进改进而已。这是工程师的一贯作风,而我们服装设计师考虑问题就不一样,我们总是力图从总体上来思考,从不可分割的整体上来考虑问题。所以我一下子就注意到飞翼并不适合这里的条件,这说明您找我是找对了。”
  “我们将马上生产这种海豚式服装,我相信大家会乐于上天锻炼的。以后我们就可以基地五村的转速了。”
  “甚至完全取消自旋。”摩达因说,“我怕大家很快都只想游而不想走了,”他小说,“也许五村的局面们会根本抛弃飞行,就我自己而言,我是只想游泳的。”
  在接过事先许诺的支票时,摩达因兴高采烈,说了一句自认为很富哲理的话:“事实上只有鸟儿才需要翅膀呢!”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灶神星畔受困记
  “你别那样走来走去好不好?”华伦·摩尔躺在卧铺上说。“那对咱们大家都没什么好处,咱们真是万幸啊,这个舱还是密封的,对吧?
  马克·布兰顿一下子回过身来,恶狠狠地对着他。“我很高兴你对这种局面还能感到庆幸,”他恶意地厉声说。“当然,你并不知道我们的空气供应只能维持三天。”他带着挑畔的神情继续踱起他那被打断了的方步来。
  摩尔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回答道:“那样浪费精力只会使空气更快地消耗完。你为什么不学学麦克的榜样呢?他完全处之泰然。”
  “麦克”就是迈克尔·席亚,前不久还是“银色皇后号”飞船的机组人员。他那矮胖的身躯正靠在舱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双脚搁在唯一的一张桌子上。他听到提起他的名字就抬起头来,呲牙咧嘴地笑起来。
  “有时候你们得提防发生这类事情,”他说:“冲进小行星群是件冒险事。我们本来应当绕得,那样时间虽然长点儿,可是安全。然而船长不干,非要照预定计划办,想冲过去,”麦克厌恶地啐了一口,“就把我们搞成这样了。”
  …绕行’是怎么回事?”布兰顿问。
  “噢,我们理解麦克伙计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在黄道面之外标绘一条避开小行星带的航线。”摩尔回答。“就是那么回事,对吧,麦克?”
  麦克犹豫了一下,谨慎地应声说,“对……我想就是那么回事。”
  摩尔随和地笑了,继续说道:“不过,我不想把过错全都归咎于克雷因船长。恐怕在那块花岗石撞穿咱们飞船之前五分钟,船上的推斥网就已经失灵了。那不能怪他,虽然我们实在不该一味依赖那张网,而应该设法闪避。”他深思地摇着头,…银色皇后号’业已粉身碎骨了。咱们这部分船舱居然完好无损,而且还保持密封,真是吉星高照。”
  “华伦,你对运气的看法实在荒诞,”布兰顿说,“我认识你这么久了,你始终秉性难移。咱们现在在栖身的船舱只是飞船的十分之一,只有三个完整的房间,空气只够用三天,看不到有什么生还的希望,你还厚着脸皮胡扯什么好运道。”
  “和那些撞上小行星时当场毙命的人比起来,运气确实不错。摩尔回答。
  “呕?你这样想吗?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和我们不得不将遭受的痛苦比起来,当场死亡确实不算坏。’窒息而死可是个受洋罪的死法。”
  “我们可以找条出路,”摩尔抱着希望提议说。
  “为什么不面对现实呢!”布兰顿满脸通红,声音颤抖,“我告诉你,我们完蛋了!彻底完了厂
  麦克迟疑不定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干咳了一声,以引起他们注意。“好啦,诸位,要知道我们大家同处险境,我看怨天尤人都没用。”他从衣袋里掏出个装满淡绿色液体的小瓶来,“这是上等的贾勃拉,我还不致于小气得不肯拿出来公诸同好。”
  布兰顿一天多以来头一次显出高兴的样子。“火星上的贾勃拉水!你怎么不早说?”
  但是他刚伸手去接,一只有力的手就抓住了他的腕子。他抬头一望,正碰上华伦·摩尔那双冷静的蓝眼睛。
  “别傻了,”摩尔说,“这点儿东西也不够让我们醉三天的,你们想要干什么?想现在狂饮一番,以后再清醒地缓缓死去吗?咱们省下这东西,等到最后六小时时空气窒息、呼吸困难的时候再用。到时候咱们一块儿把它一饮而尽,就再也不知道、不在乎结局什么时候来临了”
  布兰顿的手不情愿地松开了。“见鬼,华伦,你身上要是割破了,准得流出冰来。到了这种时候你居然还能方寸不乱,”他对麦克作了下手势,瓶子又给装起来了。布兰顿走到舷窗边向外面眺望。
  摩尔走过去友善地把一只手搭在那个年青人的肩头。“干嘛这么想不开呢,伙计?”他间道,“这样下去你会挺不住的。要是你老这洋,到不了二十四小时你就发疯。”
  布兰顿没回答,凄苦地注视着几乎充盈了整个舷窗视野的那个星球。摩尔又继续说“你盯着灶神星看,也一点没有用处呀。”
  麦克·席亚也慢慢凑到舷窗前来。“只要咱们能下去降在灶神星上就脱险了。那上面有人。咱们离那儿有多远?”
  “根据它外观大小来判断,不会超过三。四百英里。”摩尔答道,‘你一定记得它的直径只有二百英里吧。”
  “距离得救,三百英里,”席亚嘟嚷说,“对我们说来和一百万英里没什么两样。要是有个办法能使咱们脱离这个破壳子眼下运行的轨宣就好了。你们想啊,要能想办法推咱们一把,就会往下坠落了。这羊做决不会有坠毁的危险,因为那个是小星球没多大引力,连一块奶山蛋糕都摔不碎。”“可它有足够的引力把我们留在目前的轨道上,”布兰顿反驳说:准是飞船失事之后,我们躺着失去了知觉的时候它把咱们滞留住厂。但愿它再近点儿就好了,咱们也许能在上面着陆。”“灶神星,古怪的地方,”麦克·席亚说。“我上去过两三次,那地宁真新鲜!全盖满了象雪的东西,可又不是雪。我忘了他们管它叫十么了。”“是冻结的二氧化碳吗?”摩尔揭示道。“对了,干冰,碳物质,就是那东西。他们说灶神星闪亮耀眼就是玄造成的。”“当然啦!它使灶神星有很高的反照率。”麦克半信半疑地看了摩尔一眼,决定不再追问下去。“由于那种雪,很难看清星球上面的情形。不过你要是仔细看,”他用手指着说,能看见小灰点。我想那就是本奈特的拱形屋,他们那个观察站就设在那一带。再往上是卡洛恩的拱形屋。那儿是燃料站,就在那儿。还有好多其它设施哪,不过我看不见。”
  他迟疑了一下,转向摩尔说:“你听着,头儿,我一直在琢磨,他们一听说失事的事一定会找咱们吧?我们离得这么近,灶神星上一定很容易发现咱们吧?”
  摩尔摇摇头。“不,麦克,他们不会找咱们的。一直要到‘银色皇后号’未能按计划抵达预定地点的时候,人们才会发现失事的事。你清楚,撞上小行星的时候,咱们连发出as”讯号都来不及,”他叹了口气,“灶神星上那些人也不会发现我们。我们目标大小了,尽管距离很近,除非他们知道所要搜寻的物体和方位,否则看不见我们的。”
  “嗯,”麦克在沉思,额头皱起了道道皱纹,“那么说咱们必须在三天之内设法到达灶神星。”
  “这正是症结所在,麦克。要是我们知道怎么才能作到这一步就好了。呃?”
  布兰顿突然发作起来。“你们俩别他妈瞎扯淡了,想点办法好不好?老天在上,想个办法吧。”
  摩尔耸耸肩,没答理他,又回到铺上。他惬意地靠在那儿,看起来无忧无虑,但是两盾间浮现的细小皱纹说明他在凝神思考。
  他们身陷困境,这一点毫无疑问。他又把前一天发生的事回想了一遍,这大概已经是第二十次了。
  当小行星撞上飞船,把它撞得四分五裂时,他眼前一黑就昏过去了。有多长时间他不知道,他的表已经碎了,又没有别的计时器。醒过来时他发现他和同舱的马克·布兰顿以及机组人员麦克·席亚已是“银色皇后号”这截仅存的残躯上仅有的乘员了。
  这截残部目前正围绕着灶神星轨道歪歪斜斜地飞行。就眼下而言,环境还相当适意。食物储备够吃一星期的;舱里装有局部引力发生器,可以使他们保持正常体重,这装置还能无限期地继续工作下去,肯定要比空气维持的时间更长;照明系统不太理想,不过迄今为止还未失灵。
  然而,隐患正埋伏等待着他们,这一点也是毫无疑问的。空气只够用三天!况且并非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令人沮丧的情况了:暖气也没有了,不过飞船在真空的宇宙空间散热很慢,要过很时间才会使他们感到不舒服。更为严重的事实是他们所在的这部分船身既没有通讯工具,也没有推进系统。摩尔一再叹息。要是有一台完好的有燃料的喷气发动机的话,一切就都妥了。只要在右侧发动一下就能把他们安全地送上灶神星。
  他眉字间的皱纹更深了。怎么办呢?他们只有一套宇宙服、一枝热射线枪和一枚雷管。这些是彻底搜索了飞船残余部分一切能进得去的地方之后获得的全部空间装备。真可谓是遭逢绝境了。
  摩尔又耸耸肩,站了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仍然在深思,机械地把水喝了下去。这时,一个念头蓦地闪过他的心头,他出神地看着手里的空怀子。
  “喂,麦克,”他说,“咱们存水的情况怎么样?真邪门儿,我以前竟没想到这件事。”
  麦克一幅惊诧莫名的神情,眼睛瞪得老大。“你不知道吗?头儿。”
  “知道什么?摩尔不耐烦地问道。
  “全部用水都在我们这儿/他一挥手作了个囊括无余的手势。他说完后看到摩尔那迷惑不解的表情,又进一步补充说:“你不明白吗?总水箱在我们这儿,也就是储存全船全部用水的那个水箱。他指了指一面舱壁。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隔壁有个装满水的水箱吗?
  麦克使劲点点头,“对啊!一百英尺见方的大水箱,还有四分之三满着呐。”
  摩尔很惊讶。“那就是说还有七十五万立方英尺储水。”接着又突然问道:“它怎么没从断裂的水管漏掉呢?”“只有一条供水总管道,从这个舱外面的走道通出去。小行星撞上我们的时候我正在修理总管道,必须把总开关关上。我苏醒过来之后把通咱们这个舱的龙头管道打开了,现在只有这一条管道开着。”
  “噢,”摩尔内心深处涌现出一个奇特的想法,但那只是在脑际索绕的一个初具雏形的念头,他此刻无论如何也不会公诸于众的,他仅仅意识到他刚刚听到的这个情况有点名堂,有相当重要的意义,可是他又说不出所以然。
  这其间,布兰顿一直在默默地倾听席亚的叙述。此时他发出了一阵短促而冷涩的笑声。“依我看,命运真会跟咱们开玩笑啊,首先,它把我们放在距离安全地带只有飓尺之遥的地方,就是可望而不可及。
  “其次,它给咱们准备了一星期的食物、三天的空气、还有够用一年的存水。一年的存水啊,你们听见了吗?咱们有的是水,可以喝。可以漱口、可以洗洗涮涮、可以洗澡、可以想拿它干什么就干什么。水啊,去他妈的水吧!
  “哎,别那么悲观,马克,”摩尔说,想要缓解一下那个年青人的忧郁情绪。“假设我们是灶神星的一个卫星——我们实际上也确是如此,固而我们有自己的公转与自转周期;有赤道和轴。咱们的‘北极’位置在舷窗顶部某个指向灶神星的部位上,咱们的‘南极’则在水箱背后背朝灶神星的某个部位上。好啦,作为卫星,我们还有个大气层,现在,你们瞧,又有了个新发现的海洋。
  ,“郑重其事他讲,我们的处境还不算太糟。咱们的大气层能维持三天j自们可以吃双份口粮、水可以喝个透饱。咱们有的是水,就是放掉……”
  刚才他头脑里初具雏形的那个念头突然间臻于成熟和定型了。伴着他上在那番话尾音的满不在乎的手势也骤然在空中凝滞住了。他的嘴巴骤然合拢,头部猛一痉挛。
  但是布兰顿还沉浸在他自己的思路之中,没注意到摩尔奇怪的动作。“你怎么不把你的卫星比拟说讲完啊?”他挪榆说,“是不是你这个天生的乐观主义者不愿意沾不愉快的现实的边啊?假如我是你,我就这样讲下去。”他模仿起摩尔的腔调来:“这个卫星目前是宜于居住的、也是有人居住的,不过,由于它的大气层将在三天之内逐渐耗尽,它即将成为死亡世界。
  喂,你怎么不作声啊?为什么你非得要拿这件事来开玩笑啊?你没看到……怎么回事?”
  最后一句话是一声惊呼,摩尔的动作也确实令人吃惊;他突然站了起来,用力在自己的前额上拍了一下,就默然地僵在那儿了。两眼渐渐眯成了两道细缝,凝视着远方。布兰顿和席亚惊异无语地注视着他。
  忽然,摩尔喊了起来。“哈哈!有了。我怎么早没想到呢?”他的喊声低了下去,变成了莫名其妙的低语。
  麦克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掏出那瓶贾勃拉水,但是摩尔急躁地摆手表示拒绝。这时候,布兰顿不加警告地挥起了右拳,猛击在毫未提防的摩尔的下巴上,把他打倒在地上。
  摩尔呻吟着,抚摸着下额,颇觉愤慨地间道:“这是为什么?”
  “起来!我再给你一下!”布兰顿喊道。“我再也受不了了。你那番说教,那套异想天开的废话,我听够了,腻透了。你简直是发疯了”
  “发疯?没有的事。我不过是有点儿兴奋过度了。老天在上,你们听着,我认为我有办法……”
  布兰顿气热汹汹地怒目相向。“哼,你有办法,是真的吗?用某种愚蠢的计划让我们满怀希望,结果不过是空欢喜一场。我不听那一套,你听见了吗?我要给这些水找个实际用处,用它来淹死你,这样还可以省下点儿空气。”
  摩尔按捺不住了。“听着,马克,没有你的事。我单独干,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也不想要。要是你那么肯定就要活不成了,又那么害怕,干嘛不解脱你的烦恼呢”咱们有一枝热射线枪和一枚雷管,这两件武器都靠得住。你可以任选一样来自杀,席亚和我决不干涉/
  布兰顿翘起嘴唇,无力地最后作出一点儿挑战的姿态,接着就下子完全屈服了。“说得对,华伦,我听你的,我……我觉得自己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我不大舒服,华伦。我……我……”
  “哎,这就对了,小伙子。”摩尔真诚地为他感到难过,“轻松点儿,我知道你有什么感觉,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是你一定不能认输,要斗争,否则你真会精神完全错乱的。现在你试着去睡会儿,把事交给我办。局面还是会有转机的。”
  布兰顿一只手按住疼痛的额头,踉踉跄跄地走向卧铺,一头睡倒在铺上。无声地呜咽摇撼着他的身躯。同时,摩尔和席亚心事重重地悄然立在一旁。
  最后,摩尔用胳膊时轻轻推了推麦克,“来吧,”他小声说,“咱们忙一阵。我们一定要马到成功。五号气塞舱在走道的尽头,是吗?”席亚点点头,摩尔继续问:“密封吗?”
  “噢,”席亚想了一会儿之后说,“内层门当然没问题,可是外层门我就完全不清楚了。就我所知那道门可能是格筛式的。你知道,当我检查舱壁密封性能的时候,我没敢打开内层门。因为如果外层门有什么毛病的话,那就呼噜一下全完蛋了!”他说着作了个极其富于表情的手势。
  “那咱们现在要搞清楚外层门的情况。我必须想办法到舱外去,我们不能不冒这个险。宇宙服在什么地方。”
  他从碗橱里把仅有一套宇宙服抓出来甩到肩膀上,领先走进贯通船舱舷侧的长长的通道。他从一扇扇关闭的门边走过,在这些道们的密封屏后面原本是一间间乘客住舱,现在已成了暴露在太空之下的一一个个空洞。通道的尽头就是五号气塞舱那扇紧闭着的门。
  摩尔停下来小心地检视它。“看起来一切正常,”他说道,“不过门外边怎么回事可说不准。上帝啊,但愿它还能行。他皱了皱眉。“当然,我们可以把整条通道用作气塞舱,用我们住舱的门作为内层门,这扇门作外层门,但是那样要消耗掉我们的一半空气储备,我们可花不起那样的代价……哦!”
  他朝席亚转过身去。“现在可以了。指示器表明上一次使用气塞是进舱,因此它里边应该是充气的。先把门开一条小缝,要是有咝咝的响声,赶紧关上。”
  “动了,”控制柄移动了一点儿。门上的机械装置在碰撞的冲击下受到了剧烈震动,以前启闭时毫无声息,此刻却发出了粗厉刺耳的噪音。不过它还能用。气塞的左侧出现了一道窄窄的黑缝,说明门已在滑糟上滑动了几分之一英寸。
  没有听到咝咝声!摩尔焦急的神色缓和了几分。他从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把它贴近裂缝。假如漏气的话,纸片在向外流动的空气推动下,应当固着在那里不动。然而它跌落到地上。
  麦克·席亚把食指放在嘴里含一下,再把它贴近裂缝。“感谢上帝,”他透了口气说,“没有气流迹象。”
  “妙,妙,把门开大。起动!”
  摇柄又动了一点儿,裂缝开得更大了。还是没有气流。很慢很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地,门吱吱嘎嘎地开得越来越大了。两个人屏住呼吸,深恐那外层门虽测没有被撞出破洞,却已经是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垮下来。但是它屹立不动!摩尔欣喜若狂地钻进了宇宙服。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麦克,”他说,“你就坐在这儿等我。我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但是我一定回来。热射线枪在哪儿?你拿了吗?”
  席亚把枪递给他,问道:“可你要去干什么呢?我很想知道。”
  摩尔正要扣上头盔,他停顿了一下。“在舱里你听见我说咱们有的是水,放掉些都没关系吧?对,我反复盘算了这事,主意还真不坏。我这就去放掉它。”他没有再作解释,走进了气塞舱,把感到迷惑不解的麦克·席亚丢在后面。
  摩尔的心砰砰直跳,等着外层门打开。他的计划非常简单,但要完成却不容易。
  发出了一阵齿轮的吱嘎声和刺轮的摩擦声。空气呼啸着冲向浩渺的太空。他面前那扇门滑开了几英寸,又停住了。有一瞬间,摩尔认为它开不开了,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但是屏门在抖动了几下、嘎嘎地响了一阵后,终究还是全滑开了。
  他卡嗒一声扣上磁性抓钩,小心翼翼地向宇宙空间迈出一只脚。他笨拙地一路摸索着移动到飞船一侧。他以前从来没有在辽阔空间中的一艘飞船外面呆过,当他如同腾云驾雾般地紧依着他那立足不稳的栖身之地的时候,一阵强烈的恐惧向他袭来。刹时间他感到一阵眩晕。
  他闭上眼睛。有五分钟之久他悬在那儿一动不动,紧抓住一度曾是“银色皇后号”的这段残躯平滑的舷侧。磁性抓钩牢牢地吸住了他,当他再度睁开眼时,感到自信心已经恢复了几分。
  他环顾四周。失事以来他第一次看到了整个星空,而不仅是他们的舷窗所展示的灶神星的景象。他急切地在空中找寻那有蓝白色斑点的小星球,它就是地球。他常常觉得好笑,宇宙间的旅行者在扫视星空时总是把地球当作首要的目标。但是此刻他不再感到这种情形有什么滑稽之处。然而,他的搜寻是徒劳的,他所在的这个方位看不见地球,它和太阳一定都隐湍在灶神星的背面。
  不过,有许多别的星球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木星远在左方,那是颗肉眼看去只有豌豆粒大小的亮星。摩尔还看到了它的两颗卫星。也能看到土星,它愿属光度较低的某个星等中一颗明亮的行星,从这儿看起来却可以和地球上见到的金星比美。
  摩尔原先预料会看到大量的小行星(他们正困在小行星带当中),但宇宙却出人意外地显得空荡荡的。有一刹那他觉得看到了几英里以外有个什么物体疾驰而过,但是速度太快了,只见到个飘渺闪忽的影象,他无法肯定是不是幻觉。
  当然,还有灶神星。它几乎正在他脚下,象个挨得很近的大气球,占据了四分之一的天空。它平稳地浮在空中,洁白如雪。摩尔怀着热切的向往注视着它。他想,只需对飞船的舷侧狠命地踢一脚,就会使他自己朝灶神星方向坠落下去。他或许会安全着陆,再设法援救其他人。不过这一手太冒险,他可能进入一个围绕灶神星运行的新轨道。不,一定要采取更为妥善的办法。
  这下提醒了他不能再浪费时间。他审视了一下飞船的舷侧,寻找水箱的部位。但眼前一片断舱残壁,参差不齐、支离破碎。他犹豫了。显然唯一可行的方法是先走到他们住舱那这着灯的舷窗外,再从那儿确定水箱的位置。
  他小心沿着飞船外壁行动艰难地推进。在距离气塞不到五码的地方。平整的舱面突然中断了。前是个张着裂口的大洞,摩尔认出来这儿从前曾在挨着走道尽头的那间住舱。他战栗起来,说不定他在这几间住舱里会碰上肿胀的死尸。船上大部分乘客他都认识,许多人他直接接触过。他努力克服自己的神经质,迫使自己继续这段艰险的旅程,朝目的地前进。
  现在他遇到了第一个实际困难。住舱本身有不少零件都是用有色金属材料制成的,磁性抓钩只适用于飞船外壳,对于飞船的许多内部结构全然无用。摩尔没想到这一层,直到他发现自己突然顺着一道斜坡滑了下去,抓钩完全失效了。
  他赶紧抓牢近处一个凸出物,拽着它慢慢用力返回到安全的地方。 他躺了一会儿,简直快喘不过气来了。从理论上说他在这宇宙空间应该是完全失重的(灶神星的影响微乎其微),但是他的住舱装设的局部引力发生器在起作用,而又没有其它引力发生器来抵销其作用。随着他不断地移动位置,引力发生器对他的作用力也不断突如其来地变换方向。若是他的磁性抓钩突然脱开,可能会把他完全甩离飞船。那会是一种什么局面呢? 显然这项工作要比他原先设想的更为困难。 他很慢很慢地匍匐前进,每进一步都要先找一下抓钩是事稳当。
  有时候不得不兜个圈子才能前行几英尺,或者不得不奋力爬越过一小片一小片有色金属材料结构的部位。引力发生器始终在拖后腿,使人精疲力尽。它在他往前行时进不断改变引力方向,使得原本是水平的地板和垂直的舱壁变得颠来倒去,角度混乱不堪。
  他仔细地检视着途中遇到的一切物体,但是收获甚微。不外是些在出事时甩出来的桌椅什物,现在已成了太阳系中独立物体了,不过他设法检起了一架小型单筒望远镜和一支自来水笔,把它们装到口袋里。就目前来说,它们毫无价值,但不知怎么的,它们却使人倍觉这段穿越一艘毁灭的飞船舷侧的可怕行程确是眼前逼真的实事。十五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他艰难地朝着他认为是舷穿所在的地方缓缓推进。汗滴流到了眼睛里,并且使他的头发缠结成一团。浑身肌肉由于长时间的紧张而开始酸疼。他前一天受到过生死关头的考验,如今还惊魂未定,精神开始动摇,开始支撑不住了。他感觉这匍匐前进的行程似乎是没完没了的,要一直这样爬下去,永无穷期。他正在奋力爬越的这段路程的目的地似乎已无关紧要,他只是一心想着必须前进、前进。一小时以前他和布兰顿以及席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似乎已成为遥远迷膝的往事,至于两天以前的那种更正常的时光,他已经完全忘怀了。他眼前只有七扭八歪的舱壁,他那走马灯一般的头脑里只想着说什么也要到达某个不可知的目的地。抓牢,使劲儿,用力爬过去,摸索铁合金部位,翻进一个个曾经是房舱的豁口,又一次次地翻出来。摸索,拽住爬过去,摸索,拽住爬过去。啊!灯光。摩尔停下来。要不是他紧依着舱壁就摔倒了。灯光好象使事情一下子明朗化了。那是舷窗,不是他经过的许许多多漆黑阴森的舷窗,而是一个生气盎然的、明亮的舷窗。窗后面是布兰顿。他深吸一口气,顿觉全身振奋、精神清爽。现在他眼前的目标是明白无误的。他朝着那生命光亮爬过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他伸手触到了它,他终于到了。他扫视着那熟悉的住舱。天晓得,他心里并没有什么庆幸的逻想,而只有某种实际的、近乎自然的想法。布兰顿还睡在卧铺上,他的面容憔悴干皱,但是脸不时掠过一缕微笑。
  摩尔举起拳头想要敲敲窗。他迫不及待地想和什么人谈谈话,就是打打手语也好。不过最后他不还是克制住了。小伙子也许梦见了家,他年轻、敏感、吃的苦头不少了,让他睡吧。等他的打算成功了(假如能成功的话),再叫醒他也不迟。
  他认准的舱内紧靠水箱的那面舱壁,设法从外面确定它所在的位置。这毫无困难,水箱的后壁隆起了一大截。摩尔惊叹不已,它居然未被撞破简直是个奇迹。或许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吧。
  虽然水箱在飞船残部的另一侧,要过去却不难。以前曾有一条差不多可直通水箱的走道。“银色皇后号”完好无损的时候,这条走道是水平的。现在由于局部引力发生器不平衡的作用力,它好象成了一道陡坡。不过因为它全部地铰钢结构,从而为摩尔开辟了一条捷径,他在小心而缓慢地跨过通往水箱的这二十多英尺的路程时,再没有抓钩不稳当的问题了。
  现在到了决定性的最后关头了。他觉得应该先休息一会儿,但是他内心的兴奋越来越强烈,还是趁热打铁。他挪动到水箱凸出部分的中央,把伸延到水箱侧面的走道地面当作靠架,倚着它开始工作了。
  “真倒霉,总管道的走向不对头,”他自己嘟嚷着,“要是在右边那就省事多了。既然如此……”他叹了口气弯下腰去干活了。他把热射线枪开到最大功率,看不见的射线流集中射在水箱基底部之上一英尺左右的部位上。
  集束射线对水箱壁分子的作用逐渐变得明显了。有硬币大小的一块地方在射线枪的集中猛射之下开始微微发红了。亮点变幻无定地闪烁着,越来越亮。摩尔的胳膊酸了,竭力想保持稳定,他把胳膊支在靠架上,这样效果更好,小圆点越发明亮了。
  光点的色泽逐渐改变。从起初的暗红色慢慢变成鲜红色。由于热射线的继续冲击,亮点似乎在向周围部分蔓延,就象一个由表及里渐次加深的红色标靶。距离射线焦点几英尺以外的箱壁尽管并未发亮,也灼热得使人难受。摩尔发觉他必须尽力避免宇宙服上的金属部分和箱壁接触。
  摩尔不住地咒骂着,因为靠着的支架也越来越烫了。似乎只有骂上几句才能给他点儿安慰。等到熔化的箱壁本身也开始散发出热浪时,他的主要诅咒对象变成了宇宙服制造商。他们为什么不制造一种既能保温又能隔热的服装呢?
  但是布兰顿称之为天生乐观的那种素质起了作用。尽管带咸味的汗水直往嘴里流,他仍然一个轻儿的劝慰自己:“我本来预料还要糟得多呢。两英寸厚的箱壁毕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障碍。要是水箱和外壳合为一体的话,幄哦,我岂不是得烧穿一英尺厚的箱壁吗?”他咬咬牙,坚持干下去。
  亮点现在已变成了桔黄色,摩尔知道快到钹合金钢的熔点了。他无法紧盯着亮点,要间隔好半天才能短暂地观察一下。
  显然,要想大功告成,必须抓紧时间。热射线枪装的能量本来就不足,一直以最大功率在倾泻热能,迄今差不多已有十分钟这久,眼看快要消耗完了。可箱壁顶多也就是刚有点软化变形。摩尔焦躁万分,干脆把枪嘴直接顶住亮点中心,烧一下再迅即抽回,来回移动。
  软化的金属面上出现了深深的凹陷,但还没有穿孔。不过摩尔挺满意,他眼看要成功了。如果在他和箱壁之间有空气存在的话,他无疑会听见箱内热气腾腾的水在泊泊作响,发出咝声。压力越来越大,已经变薄的箱壁还能捱多久呢?
  钢壁终于穿透了。发生得那样突然,以致摩尔有好一会儿没有省过味儿来。射线枪造成的地一小块坑洼处的底部出了一道细小的裂口,转瞬之间,箱内蒸腾的水就夺路而出了。
  枪嘴下烧熔的金属终于化开了,参差不齐地蜡伏在豆料大小的破洞周围。从洞口内发出一阵沸腾的咝声,涌起的一片气雾把摩尔笼罩在当中。
  透过雾气他能看到水蒸气几乎立即凝结成小冰珠,那些冰珠又迅速抽缩消匿无踪了。他用了十五分钟,一直观察着喷涌而出的蒸气。
  后来他感觉到有一股轻微压力在把他推离飞船。他心间涌起一阵儿狂喜,因为他懂得,就飞船而言这正是加速度的结果,是他自身的惯性在拖住他。
  这说明他的工作已经大功告成了。水蒸气起了推动火箭前进的作用。
  他开始往回返。
  如果说通往水箱之路是一段惊险艰辛的行程,那回去的路就越发险阻丛生了。他身体疲惫不堪,两眼疼痛,几乎看不清东西,而且除了引力发生器那使人摇摆不定的牵引力外,又加上了飞船不规则的加速度所产生的作用力。但是,不管他在回程中付出了多大努力,他却没有为此操过心。后来,他甚至再也记不起这次惊心动魄的旅程经过了。
  他并不知道他是怎样安全地越过这段路程的。大部分时间他一直沉缅于欢乐的憧憬之中,很少顾及现实环境。他心里只充斥着一个想法——尽快回去,把脱险的喜讯告诉大家。
  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已到了气塞舱外。他甚至都没意识到眼前就旱气塞舱,他也不大明白他为什么要按信号按钮,只是某种本能告诉他应该这样做。
  麦克·席亚还等在那儿。外层门吱吱嘎嘎响着启动了,还象以前一样在老地方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滑动,走完了它的全程。它在摩尔身后关上了。接着内层门开了,他倒在席亚的怀包中。
  象作梦一样,他感到自己被人半扶半拖地经由走道弄回到舱里,他的宇宙服被脱掉。一种火辣辣的液体刺激着他的喉咙。摩尔用力张开口咽了下去,觉得舒服了一些。席亚又把盛贾勃拉的瓶子装进了口袋里。他面前布兰顿和席亚模糊飘忽的影像渐渐稳定了、清晰了。
  摩尔用颤抖的手拭去脸上的汗水,努力露出个无力的微笑。
  “别忙,”布兰顿制止他,“什么都别说,你都半死了,先休息,不管别的。”
  但是摩尔摇摇头,用粗哑的声音尽可能详细地把过去两小时中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他的叙述不相连贯,很难听明白,但是给人印象至深。两名听众在他讲述时几乎连气都没透。
  “你的意思是说,”布兰顿结结巴巴他说,“喷出的水柱在把咱们推向灶神星,就象个火箭排气管似的?”
  “一点儿不错……一模一样……火箭排气管,”摩尔喘吁吁他说。“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定了位置……在背朝灶神星的侧……所以把咱们推向灶神星。”
  席亚在舷窗前跳起舞来。“他说的不错,布兰顿,我的孩子。现在可以象在大白天一样清楚地辨认出本奔特的拱形屋了。咱们靠近了,咱们靠近了。”
  摩尔觉得精神恢复过来了。“由于我们原来的轨道的关系,我们正螺旋形地向它靠拢,大概五、六个小时内就要着陆了。水流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压力还很大,因为水是化为蒸气喷出来的。”
  “蒸气……在宇宙空间的低温下?”布兰顿感到奇怪。
  “是蒸气,在宇宙空间的低压下!”摩尔更正他的说法。“水的沸点随着压力降低。在真空中沸点是非常低的。就连冰在气压低到一定程度时也会升华的。”
  他微笑了,“事实上,凝结和沸腾是同时发生的,我亲眼见到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噢,你怎么样了?布兰顿,好多了吧,呃?”
  布兰顿面有愧色,脸都红了,有好半天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最后他小声说道:“你瞧,我当时那种行为就象个混蛋、象个懦夫。我……我觉得我真不配共享这一切,那会儿我全垮了,把脱险的重担都撂到你肩上了。
  “当时我打了你,我希望你也揍我一顿,或者想怎么样都行。那样我还好受点儿,真的。”他看来确实是一片真诚。
  摩尔亲切地推了他一下。“忘了吧!你不知道,我自己也差点儿就受不住了。”他提高嗓门儿,不让布兰顿再多说什么道歉的话,“嗨,麦克,别愣在那儿看舷窗外边了,把那瓶贾勃拉拿过来。”
  麦克欣然从命,拿来三个有机玻璃容器权充酒怀。摩尔把每个容器都斟得满满的。他象是要喝个酪酊大醉。
  “先生们,”他郑重地说,“请举杯,”三人一齐举起了大杯。“先生们,我请你们为我们曾经储存着供一年之需的上好的陈年H2O而干杯。”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假如
  诺曼和丽薇当然是迟到了——在最后一分钟跳上火车的人必然是给什么事耽误的——现在车厢里已经没什么空位子,他们只得往前走,在车厢连结处倒还有两条面对面的长椅子,诺曼把手提箱放了下来,而丽薇懊丧地皱了下眉头。
  如果还有人坐在对面就糟了,于是在到达纽约前的若干小时里,双方就得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对瞧着,除非一直用报纸挡住自己的脸——其实那也怪难受的。但既然车里再也找不到座位,也就没法再换个地方了。
  看来诺曼对这些并无所谓,而丽薇则有点不痛快,通常他俩对所有问题的看法都是一致的。正因为如此,所以诺曼从不怀疑:他挑选到了最合适的妻子。
  “我们俩非常般配,丽薇。”他曾说过,“就象在拼板游戏中那样,这一块和那一块正好拼得天衣无缝,说明这两块就是天生一对,换成其他任何一块都不行。丽薇,我也再不需要其他任何一位女人。”
  而她当时笑着回答:“假如那天你正好没坐在电车上,我们俩大概永远也不会相逢的。那么你将会怎样呢?”
  “当然还是个单身汉。不过以后或早或迟,我总归还是会通过珍妮并认识你的。”
  “那时一切都将是另一个样子了。”
  “不,还会象现在这样的。”
  “不!不会的。珍妮决不会把我介绍给你,她把你视为已有,是不愿再招惹情敌的。她不是那号人。”
  “全是胡说八道!”
  还有一次,丽薇在另一个场合下又问过:“听着,诺曼。如果那天你晚了几分钟,没乘上那趟电车,而乘的是下趟电车呢?你认为以后会怎样?”
  “我倒要问你,如果所有的鱼儿都长上了翅膀,并飞到山上去了呢?那我们在星期五会吃什么?”
  可事实上他们都乘在那趟电车里,鱼也没有长翅膀,而他俩已经结婚五年,每个星期五都有鱼吃。正因为结婚已经整整五年,所以他们才决定要庆祝一下,去纽约玩上一个星期。
  现在丽薇的思绪又回到当前的火车上。
  “这个地方真不好。”她说。
  “是不好,”诺曼附和说,“不过看来对面至今没有人。这样的话,一直到普罗维登斯大概都不会有人来的。”
  可这话安慰不了丽薇,她的不安被证实了:打过道那面走来了一个圆脸的小个子男人,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火车从波士顿出发至今差不多已走了半站路,如果这人已经有了位子的话,干吗还要换地方呢?丽薇掏出了粉盒朝镜中打量着,只要不去注意这个小个子的话,也许他就会从身边走过去的。于是她整理一下稍稍显得凌乱的浅栗色头发,那是在她和诺曼赶奔火车时弄乱的;又看了下自己在镜中的深蓝色眼睛和丰满的小嘴——诺曼经常说,她的嘴唇似乎老象在准备要接吻的样子。
  还算不错,她想,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容貌。
  然后她抬起了眼睛——那人已坐上了对面的位子。他遇上她的目光并宽容地笑了笑,整张脸由于笑容而在四面八方都现出了皱纹。他很快脱下帽子放在随身行李——一个小黑箱子上面,头顶中央是光秃秃的,四周长着如同沙漠植物一般的些许灰发。
  丽薇不由自主地也笑了,但当她的目光又落在黑箱子上时,笑容顿然消失。她用肘部碰了碰诺曼。
  诺曼从报纸上抬起头来,他的眉毛相当威严,浓竖而连成一线,深邃的眸子在浓眉下面观察着一切。和平时一样,他的目光既温柔又平易,似乎在微笑着。
  “有什么事吗?”诺曼问,他并没去看对面的人。
  丽薇起先企图用头部,后来又想用手悄悄指点一下,是什么使她如此惊讶。但秃顶人的眼光始终不离她的左右,使她十分窘迫。而诺曼愣盯住她看,搞得莫名其妙。最后她把他拉近并耳语说:“难道你还没看见?瞧,他箱子上写的是什么?”
  她自己又瞟上一眼。是的,一点不错,字迹虽不特别醒目,但由于阳光正好在黑色背景上形成一团光斑,完全可以看清在箱皮上用圆体字母写着:
  假如
  那人又笑了。他连忙点点头,并接连用手指指这个词,然后又指指自己的胸口。
  诺曼转身向妻子并悄声说:“大概,他就叫这个名字。”
  “难道会有这种名字的吗?”丽薇反驳说。
  诺曼放下了报纸。
  “现在你看好。”他倾身向那人说,“是假如先生吗?”
  那人同意地瞅着他。
  “请问现在几点钟了,假如先生?”
  那人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只大表并把表面点给诺曼看。
  “谢谢您,假如先生。”诺曼这才又对妻子耳语说,“你看见了?”
  他已经准备再次拿起报纸,但那人动手打开自己的箱子,屡屡意味深长地竖起手指,似乎力图要吸引诺曼和丽薇的注意力。他取出一块毛玻璃板,约9英寸长,6英寸宽和1英寸厚,四周切口整齐,角上也被打磨圆滑,表面既光洁又不透明。接着他又掏出了带接头的导线,牢固地安在玻璃板上,末了把这个装置放在膝头并自豪地望望对面的旅伴。
  丽薇突然哎哟了一声:“看,诺曼,这有点象电影!”
  诺曼俯下身子靠近一些,然后举眼朝那人:“您这是什么?是新式的电视吗?”
  那人摇摇头。而丽薇说:“诺曼,这里面是你和我!”
  “什么?”
  “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这就是那辆电车,你就坐在后面的椅子上,那顶旧帽子,我把它扔了都已快三年了。而这是我和珍妮在过道上走着,那个胖女人挡住了路。喏,瞧!这是我们!难道还没认出吗?”
  “大概是什么障眼法。”诺曼咕哝说。
  “你也看见了,是吗?这说明他为什么要自称‘假如’。这玩意肯定能给我显示事情将会怎样,假如……假如当时电车不在转弯时晃动的话……”
  她一点也不怀疑,因为她已如此激动,所以完全坚信事情肯定会这样发展下去。她直视着毛玻璃上的图象——根本没注意黄昏的阳光已经暗淡下来,火车的轰隆声显得遥远,车厢内十分安静。
  她清楚记得那一天,诺曼认识珍妮并打算站起来给珍妮让座。不料电车在转弯时突然摇晃了一下,丽薇前仰后合地一下子——就直接扑倒在他的膝上。这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可笑而难堪,使丽薇大为羞窘,于是诺曼极力格外表现得彬彬有礼,后来双方的谈话就开始了,完全不需要珍妮再从中介绍。打他们下电车那会开始,诺曼已经知道丽薇是在哪里工作的。
  关于那一天她还记得,当时珍妮是如何用妒忌的眼光看着他们的。当他们告别后,珍妮勉强地笑了一下说:“丽薇,看来你喜欢上了诺曼?”
  “胡说一气,”丽薇反唇说,“仅仅是因为他很有礼貌罢了,不过他是有张可爱的脸,是吗?”
  一共只经过了半年他俩就结了婚。
  现在又是那辆电车,而电车里还是诺曼,她和珍妮。当她在这样回想时,火车上的那种有节奏的铁轨撞击声逐渐寂静下来,她感到正处身于颠簸而拥挤的电车厢里,她和珍妮刚刚登上电车……
  ……丽薇和其他乘客一样,在电车行进时微微摆动着,无论是站着的或坐着的,都在服从于同一个单调的节拍。后来她说:“有人在向你招手,珍妮,你认识他吗?”
  “向我?”珍妮故意朝肩后投去漫不经心的一瞥,她的人工睫毛不易察觉地眨动了一下,“是的,有点认识。依你看,我们用得着他帮忙吗?”
  “不妨去弄个明白。”丽薇快活地甚至带点挖苦地说。众所周知,珍妮从不把自己的男朋友点给别人看,就好象他们全是她的私有物一样。现在丽薇打算逗逗她,何况她这位朋友看来也相当帅,有点意思。
  丽薇向前挤去,珍妮不情愿地跟在后面,后来丽薇挨近了这位年轻人。这时车厢突然在转弯时大晃了一下,丽薇绝望地挥舞手臂,本能地想抓住吊环。好不容易,她的手指尖才碰上了其中的一个并站稳了身子,她实在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仅在一秒钟前她明知四周并没有什么吊环。按照任何一条物理定律来说,她当时是非跌倒不可的。
  那位年轻人没有看见她,他微笑站起身来给珍妮让了座位。他有一双不平常的浓眉,使他看去极有信心而具有威仪。丽薇想,是的,我的确有点喜欢他。
  “不,不,别费心,”珍妮接着说,“我们马上要下车了,我们只有两站路。”
  在她俩下车后,丽薇问:“怎么回事?我想我们本来是去市场买东西的?”
  “先不去那儿,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没关系,我只在这儿耽搁一分钟。”
  “下一站是普罗维登斯站!”广播喇叭通知说。
  火车放慢了进站速度,图象如云烟一般在毛玻璃屏上消失。那人依然和原先一样对他们两人微笑着。
  丽薇转身向着诺曼,她开始有点害怕。
  “你看到的也是这样的吗?”她问。
  “什么乱七八糟的。火车到了普罗维登斯市了,真不可思议!”他看了下表,“不过,也是该到这里了。这一次你没有跌倒。”
  “那么说你也看见了?”她蹙额说,“这太象珍妮的为人了,根本用不着在那一站下车,她就是不愿意我和你认识。而你和她早在这以前就互相熟悉了,是吧?”
  “不,不太熟,只是点头之交而已。当时要不给她让座怪不好意思的。”
  丽薇鄙薄地撇撇嘴,而诺曼笑了:“犯不着为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吃醋,小东西。就算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区别?你还是照样注意到了我,而我也会有法子来认识你的。”
  “可你根本就没有朝我看过一眼。”
  “那只是来不及嘛!”
  “那你怎么能再和我相识呢?”
  “不知道,反正总有什么办法认识的。老实说,现在为此而争论是够愚蠢的。”
  火车驶离了普罗维登斯,丽薇依然忧心忡忡。那人一直在倾听着他俩的私语,不过不再微笑,只露出表示理解的神情。
  “您能再给我放下去吗?”丽薇问。
  “等一下,”诺曼打断说,“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希望看一下我们的婚礼日。”丽薇说,“假如那天我在电车里没有跌倒,后来会怎样呢?”
  诺曼懊丧地皱起了眉头。
  “听着,这不大妥当。或许我们当时不是在这一天,而是在另一天结婚的呢?”
  但丽薇坚持说:“您能给我放一下这个吗,假如先生?”
  那个人点点头。
  毛玻璃屏重新复活,微微亮了起来。然后漫射的光浓化为明亮的光点,成为清晰的人像。丽薇耳边似乎悄悄响起了风琴的乐声,尽管事实上什么音乐也没有。
  诺曼轻松地吐了口气:
  “喏,看吧,我正站在位置上呐。这是我们的婚礼,你满意了吗?”
  火车的噪音又安静了下来,末了丽薇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问:
  “是的,你是在位置上,但我在哪儿呢?”
  ……丽薇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椅子上。起初她根本不打算来参加这个婚礼,近来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越来越疏远珍妮。关于珍妮的订婚一事还是从她俩共同的女友那儿偶然听说的。珍妮当然是嫁给了诺曼。丽薇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就是半年以前,当她第一次在电车上看见诺曼时,珍妮是怎样赶紧带她下车离开的。后来丽薇还不止一次遇见过诺曼,但他从来不是一个人,身边老有珍妮站着。
  那又怎么样呢?没什么可抱怨的,要知道珍妮是先和他认识的。她今天看上去比平时分外妩媚,而诺曼永远是那么神采奕奕。
  丽薇的心情忧郁而空虚,就象是做过什么错事似的。到底是什么错事——她自己也理不清楚。珍妮扬扬得意地从中间过道上走来,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后来丽薇和诺曼双目对视,并朝他笑了一下,诺曼也回了一笑。
  她听到远处传来了牧师的声音:“祝福你们俩成为夫妇……”
  于是又听见了铁轨的碰击声。随着这种节奏,一位带着孩子的妇女正晃晃悠悠地沿过道走回自己的座位。车厢中部有四位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不时地爆发出银铃般的清脆笑声。远处,乘务员不知为什么而在急忙地走动。
  这一切都没能影响到丽薇,她已经六神出了窍。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凝视着某一点。窗外的无数树木夹杂着电线杆在大片绿野中飞快地倒驰而过。
  最后她才说:“这就明白了,你是和谁结婚的!”
  诺曼眼睛紧盯住她,嘴角在微微发颤。他若无其事地说:“这完全不是事实,好丽薇,我的妻子终究是你,请记住这一点。”
  而她猛然向他扭过了身子:
  “是的,你是和我结了婚……因为我跌倒在你身上。假如我没跌倒的活,你就会和珍妮结婚的。而假如她不想嫁给你,你还会找上别的什么人,碰上谁就是谁,这就是你的拼板游戏!”
  “我……真是……见鬼了!……”诺曼缓缓地一字一顿说。他用手掌按住头发——头发被绷得直直的,只是到耳边才稍许弯曲。可以看出,他由于绝望而使了多大的劲。
  “听着,丽薇,”他继续说,“你不能只是根据我没做的事情来责备我。”
  “你就是那么做的。”
  “你怎么知道?”
  “这连你自己也看见了。”
  “我看见的是什么鬼东西……大概,这是种催眠术。”突然间他提高了声调,发狂地朝对面的人吼叫说,“滚开,滚!不管是假如先生还是什么货色!打这儿滚开吧!这儿不需要您,尽快滚蛋,趁我还没有把您和您那套鬼把戏一齐从窗子里扔了出去!”
  丽薇揪住了他的胳膊:“停下来,你给我马上停下!周围有人!”
  那人整个地弓成了一团,把黑箱子藏在背后,蜷缩在椅角上。诺曼看看他,又看看丽薇,然后再看着坐在过道那一边的半老妇女,后者正用不满的目光瞪视着他。
  他感到有点脸红,这才咽下了另外一些恶毒的话。在冷淡的沉默气氛中火车到达了新伦敦站,停车时彼此谁也没再吭声。
  一刻钟以后,火车又从新伦敦站开出,诺曼才招呼说:“丽薇!”
  她没有作声,直视着窗子,但什么也没看进去,只是在望着玻璃。
  “丽薇,”诺曼重复说,“丽薇!你答腔啊!”
  “干吗?”她暗哑地闷声说。
  “听好,这事简直荒诞不经。我不懂他怎么搞出来的,就算这里面有一点点真实性,你也是不对的。为什么你只到此为止呢?假如我真的和珍妮结了婚,那么你呢?难道你永远单身吗?我甚至知道,可能在我那场幻想婚礼以前,你已经嫁给了什么人哩。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和珍妮结婚的。”
  “我没有和人结婚。”
  “你怎么知道这一点?”
  “我自己明白,我知道当时我在想些什么。”
  “好吧,那你也会在不迟于一年以后出嫁的,”
  丽薇更加气恼,尽管她意识到发怒是没道理的,但这也平息不了怒气,反而增加了她的苦恼,于是她说:“就算是我嫁了人,这和你也没有关系,”
  “是的,当然。但这恰好就证明,我们是不能为那些虚无缥渺的事情负责的,是不是?”
  丽薇气得连鼻孔都张大了,但她沉默不语。
  “听着,”诺曼继续说,“还记得吗?我们前年是在威莉家里庆祝新年的,有许多客人,过得很快活,对吗?”
  “怎么不记得?你的鸡尾酒都洒在我身上了。”
  “那鸡尾酒不算一回事。我想说的是,威莉是你最好的朋友,在我们结婚以前,你们俩就好上许多年了。”
  “那又怎样?”
  “而珍妮和威莉也是好朋友,对吗?”
  “是的。”
  “就这样,你和珍妮反正都是在威莉那儿过的新年,不管我是和谁结的婚。现在让他给我们放一下那个晚上会是什么样子的,假如我是和珍妮结婚了,我敢打赌,你在那里一定也有了未婚夫,要末就是和丈夫在一起。”
  丽薇犹疑不决,坦白说,她心里正是害怕这一点。
  “怎么样,打退堂鼓了吧!敢试试吗?”诺曼问。
  “我什么也不怕!我肯定也结婚了,才不会为你单相思呢!我倒有兴趣想看看,你是怎么把香槟泼在珍妮身上的,她不给你个耳光才怪呐。不必难为情,我了解她。到那时候你就会知道你的拼板游戏拼得如何了。”
  于是丽薇把双手赌气地往胸前一抱,眼睁睁地毅然直视前方。
  诺曼望了下对面的人,事实上根本无需请求,那人已经早把毛玻璃屏放在膝上。车外夕阳斜射,给秃顶周围的一圈灰发抹上了玫瑰色。
  “你准备好了吗?”诺曼的声调透出了紧张。
  丽薇点点头,这会儿他们又开始听不见火车车轮的轰隆声了。
  ……严寒使脸面冻得通红,丽薇在进口处停了下来,她脱去了大衣,那上面的雪花刚开始融化,露出的手感到寒冷彻骨。
  友人们的叫声迎接了她:“新年快乐!”而她也同样作了回答。大家都嚷得想压倒无线电里的音乐声。她刚踏进房间,就听到珍妮那尖细的声音。此刻珍妮正向她走来,她已有好几个月既没见到珍妮,也没见到诺曼了。
  “丽薇,难道就您一个人,您那朋友迪克呢?”
  丽薇淡淡地说:“我想,迪克也许等一下会来,他手边可能有些事。”
  “噢,可是诺曼倒在这里。”珍妮说,勉强地笑了一下。她拿腔拿调地扬起一条眉毛——这是她新近学会的时髦举止——并且说:“这样你不会感到寂寞的,亲爱的。”
  这时从厨房里走出了诺曼,他手里拿着高脚大酒杯,冰块在鸡尾酒里就象响板似地叮里当啷作响。他向周围人说:“嗨,你们想尝尝我调制的美酒吗?真是妙不可言……”咦,丽薇!”
  他向她走过来,显得兴高采烈。
  “您上哪儿去了?我都有一百年没见到您了,有什么重要的事吗?迪克总不能老把您藏起来呀!”
  “给我倒一杯酒,诺曼!”珍妮生硬地说。
  “就来,”诺曼连瞧都没瞧她就回答说,“要给您倒吗,丽薇?我去找杯子。”
  他转过身子,事儿就在那时发生了。
  “当心!”丽薇高声叫道。
  她已看出要出什么事了,她甚至有种模糊的感觉,就象是往事重演一样,而且是势在必行和不可避免的。诺曼的鞋后跟被地毯绊了一下,他顿时东倒西歪,枉然地想保持平衡,高脚杯几乎就从他手上飞了出来——整整一品脱冰凉的鸡尾酒浇得丽薇上下浑身湿透。
  她连气都透不过来了。起先是一片寂静,在极为难堪的那瞬间她只是徒然地在抖动衣裙,后来诺曼越来越响一迭声地重复说:
  “该死,该死……啊,真该死……”
  珍妮又在冷冷地说:“真抱歉,出了这种事,丽薇。以前谁也没出过这样的事呢,好在这件衣服象是并不太贵似的……”
  丽薇扭身跑出了房间,在卧室里至少不再有人也几乎听不到喧闹声。梳妆台上的台灯光,被带流苏的灯罩挡着,朦胧中她在床上的一大堆衣物中翻找替换合身的。
  诺曼来到了她的身后。
  “听着,丽薇,请别把她的话语放在心上,我简直毫无办法,连心都快碎了……”
  “没关系,您没有错。”她急忙眨了下眼,避免去瞧他,低声说,“我要回家去换衣服了。”
  “但您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也许不。”
  “听着,丽薇……”
  于是他火热的手掌贴到了她的肩上……
  她内心中有什么东西奇怪地猝然中断,就好象整个人从一张粘乎乎的蜘蛛网上掉落下去一样,而且……
  ……而且她又重新听见了铁轨连续的咣当声。
  一切都还和原来一样……而在毛玻璃屏里却象是另一个世界……现在天已经黑了,车厢的灯也亮了。重要的是,她那种内心中令人心碎的、难忍的隐痛感稍许平息了一些。
  诺曼用手指擦擦眼。
  “出了什么事情?”他问。
  “只不过是一切都结束了,”丽薇说,“是突然一下子结束的。”
  “我想,火车已经要到纽赫文市了。”诺曼不知所措地说,他看看表又摇摇头。丽薇困惑不解地说:
  “你怎么还是把鸡尾酒倒在了我的身上?”
  “那有什么,本来就是这样的嘛。”
  “可本来我是你的妻子,而这一次你是应该把酒洒在珍妮身上才对。多么奇怪,对吗?”
  而她脑子里却老是在想:那时诺曼是怎么跟在她身后,又怎么把手放在她肩上的……
  她举眼向他,怀着强烈的骄傲感说:“我没有结婚!”
  “不错,没结婚。不过你已经和谁挺不错了——是叫迪克的吗?”
  “是的。”
  “也许,你会准备嫁给他的吧?”
  “你吃醋吗?”
  “吃什么醋?吃那块毛玻璃的醋吗?当然不!”
  “我才不想嫁给迪克呢。”
  “知道。可惜,突然就中断了,我总觉得下面有什么事要发生。”他嗫嚅起来,后来才慢慢地说,“我有这样的感觉,似乎宁愿把酒洒在任何人身上,只要不是你。”
  “连洒在珍妮身上也行吗?”
  “对她我也不要,当然你是不会相信我的。”
  “也许我相信,”丽薇抬起了头,“我多么愚蠢,诺曼,让我们还是生活在真正的世界里,别再去玩弄那些可能发生,但又没有发生的把戏。”
  但是诺曼急速地把她的手握住:“不,丽薇,再来一次,是最后一次,看看我们眼下在做什么。丽薇,假如我和珍妮结了婚的话,我们现在会怎样呢?”
  丽薇十分害怕。
  “不要那样,诺曼!”她清楚地记得当珍妮还站在旁边时,诺曼曾用多么大胆和渴望的目光盯住她瞧。她不想再知道下面是什么,还是让一切就象现在才好。
  火车到了纽赫文市时,诺曼又说:“我真想试一试,丽薇。”
  “好吧,如果你真想试的话……”
  她在心里暗自想:没关系!这不会改变什么的,什么也变不了!然而她依然两手紧紧攥着诺曼,不管看到的是什么幻景,谁也不能把他从我这儿夺走!她想。
  “再开一下机器。”诺曼朝对面的人说。
  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切仿佛都变慢了,屏幕微微亮起,如同轻风吹走云雾后那样。
  “有点不对头,”诺曼说,“里面只有我们俩,完全和现在一样。”
  他说得不错。在火车车厢里,在前面的长椅上,坐着两个极小的身影,图象在一点点变大,拉长……一直到他们和它融化成了一体,只有诺曼的声音在远处轻声说:
  “就是这趟火车,”他说,“在窗子上也有着同样的裂缝……”
  丽薇由于幸福而心旌摇曳。
  “快到纽约了吧!”她说。
  “还剩一个小时,亲爱的。”诺曼答,“我想吻吻你。”他冲动地凑了过来,象是连一分钟也等不及似地。
  “别在这儿!你怎么啦,诺曼,别人在看呐!”
  他这才挪远了一点。
  “我们本应乘出租汽车的。”他说。
  “从波士顿一直到纽约吗?”
  “当然,这样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丽薇笑了起来:“当你装扮成热恋中的情人时,你真滑稽得可以。”
  “我不是在装,”他的声音严肃起来,含意深长地说,“明白吗?问题不仅是还要等上一个小时,我有一种已经等了整整五年的感受。”
  “我也是这样的。”
  “为什么我们不能相遇得更早?多少时间给白白浪费了?”
  “可怜的珍妮。”丽薇叹息说。
  诺曼急不可耐地挥了下手说:“别可怜她,丽薇。我和她很快就觉得不对劲了,摆脱她我只有高兴。”
  “我知道,所以我才说——可怜的珍妮。我为她惋惜,她没有真正认清你的价值。”
  “而你认清了我,我也认清了你!”
  “多奇怪,”丽薇说,“我另外还想,假如你在新年晚会没有洒我一身酒,假如你没有跟我进去,说了那番话,我也许还不会明白你。一切都将是另一个样子……完完全全不一样……”
  “胡说,事情还会是老样子。不是在这一次就会在另一次……”
  “有谁知道呢……”丽薇喃喃悄声说。
  车轮的节奏依旧,窗外闪现过星星点点的灯火,渐见人烟稠密——这已是纽约市。车厢里的旅客开始纷乱地整理各人的行李。
  只有丽薇一个还超然在这喧嚣之外。最后诺曼不得不碰了下她的肩头,她才握住了他的手说:
  “我想,既然我们俩互相很般配,那就是说,不管生活中发生什么事,我们俩也还是般配的。刚才我白白地折磨了自己一场,懂吗?”
  诺曼点点头。
  “生活中还会有上千种不同的‘假如’,”丽薇说,“我不再想知道那样会怎样了,我甚至永远不再想说这个词——假如……”
  “安静下来,亲爱的,”诺曼说,“这是你的大衣。”
  他又提起了手提箱。
  丽薇突然尖声问:“假如先生上哪去了?”
  诺曼慢慢转过身子,对面空无一人,两人又环视了整个车厢。
  “也许他上别的车厢去了?”诺曼说。
  “但是为什么?那他就不会把帽子留在这儿的。”丽薇俯身打算从椅子上把它捡起来。
  “什么样的帽子?”诺曼又问。
  丽薇呆住了,她的手触到的只是一片空虚。
  “它刚才还在这儿……我差一点点就要碰到它了!”丽薇直起了身说,“诺曼,假如……”
  诺曼用手指按住了她的嘴:“我亲爱的……”
  “对不起,”她说,“让我来帮你提箱子。”
  火车进入了公园大街下面的隧道,铁轨的碰击声势如雷鸣。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第一定律
  迈克尔·多诺万看着他的空啤酒杯,感觉很无聊,而且认为他已经听得够长的了。他大声说:“要是我们想谈谈不同寻常的机器人的话,我知道曾经有一个不遵守第一定律的机器人。”
  这实在是太不可能的事情了,所有人都停止了谈话,转头看着多诺万。
  多诺万真是痛恨自己那张大嘴巴,马上转移了话题,“我昨天听说了一个好东西,”他绘声绘色地说,“那可是关于……”
  坐在多诺万旁边椅子上的麦克法兰说:“你的意思是你知道有个机器人会伤害人?”
  那当然就是不遵守第一定律的意思。
  “某一方面吧。”多诺万还是想避开这个话题,“我说我听说过一个关于——”
  “跟我们说说。”麦克法兰要求道,显然是不想让他转走,其他一些人也将啤酒杯放到了桌上,看着多诺万。
  多诺万决定最好还是说出来:“这是大概十年前在泰坦星(土星的卫星)上的事情了,”他很快地回忆了一下,“没错,是二五年。那时侯我们刚刚收到一船货,三个新型号的机器人,专门为泰坦星设计的机器人。他们是MA型最早的几个。我们叫他们艾玛一号、二号和三号。”他停了一下,打了个响指再要一杯啤酒,一边还专心地盯着侍者的动作。
  麦克法兰说:“我在机器人这一行干了半辈子了,迈克,我可从来没听说过MA这个系列。”
  “那是因为他们把这个型号从生产线上拿掉了,他们一听说——我马上就会告诉你的。我以前没告诉你吗?”
  “没有。”
  多诺万急匆匆地说了起来:“我们马上就让那些机器人工作起来了。你知道的,泰坦绕着土星的公转周期里百分之八十是风暴季节。那个年代,在风暴季节,基地根本就没有用处。可怕的大雪中,就算基地在几十米外你也根本看不见、找不到。有指南针也没有用,因为那鬼地方根本就没有磁场。”
  “这些MA机器人的特点是他们装备了一种新设计的振波探测仪,因此他们能够穿过任何障碍而直接找到基地的位置。这使得采矿工作能在整个卫星周期全程进行。麦克,你别说什么,振波探测仪也从货架上消失了,所以你从来也不会听说的。”多诺万咳嗽了一声,“你应该理解的,军事机密。”
  他继续说下去。“那些机器人在第一个风暴季节工作得很好,然后,在平静季节来临的时候,艾玛二号开始出洋相了。她开始在角落里、在货堆下面徘徊不已,我们非得想尽办法才能把她哄出来。后来她更是整天在基地外面徘徊而不回来。我们认为她的制造过程中出了毛病,就只好和另外两个一起干下去了。这样我们就面临缺乏人手——或者说缺乏机器人的问题。在平静季节将要结束的时候,我们需要有人去K站一趟,我自愿不要机器人陪同走一趟。这看起来是很安全的,风暴两天之后才会到来,而我只需要二十小时就能从外面回来。”
  “当起风的时候,我正在回来的路上,离基地不到十英里的路。空气开始沉重起来,我连忙赶在风将我的飞车击碎之前停了下来。标定了基地的位置之后,我就开始跑了起来。在很小的重力下,我可以跑这点距离的,但问题是我能保持我的方向正确吗?我的氧气很充足,太空服的保温设备也运行良好,但十英里的路程在泰坦风暴中和无穷远也没什么区别。”
  “那时侯,暴雪将一切变得阴沉昏暗,甚至明亮的土星也昏黄无光,而太阳则象天边一个苍白的小点。我停了一下,竭力抵挡越来越大的暴风。这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前面不远有一个小黑点。我根本看不清楚它是什么,但我心里很明白。它是只风暴狗,唯一能在泰坦风暴中站立行动的动物,世界上最可恶的动物。我知道要是它扑过来的话我的太空服根本保护不了我;而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除非短距离的正面瞄准,我根本不敢开枪——万一我瞄歪了它马上就会扑上来。”
  “我缓缓后退,而那黑影步步紧逼。它已经逼近了,我祈祷着抬起枪。这时候另外一个更大的阴影出现在我身边,我不由得宽慰地松了口气。她是艾玛二号,那个失踪的MA机器人。我没有去想她到底怎么了或者她为什么到了这里,我只是叫道:‘艾玛,好孩子,抓住那风暴狗,然后带我回基地!’”
  “她却象是没听懂一样看着我,然后喊道:‘主人,别开枪,别开枪!’”
  “这使那狗疯了般地狂扑上来。”
  “‘抓住那该死的狗!艾玛!’我喊道。她抓住了那狗,很好;她抓住了它却继续跑了下去。我嗓子都喊哑了她也没回来,她把我留在暴风雪中等死。”
  多诺万犹豫着停了一下,“当然,你知道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得见人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这样艾玛二号只是带走了风暴狗而把我留在那里等死,这违背了第一定律。”
  “幸运的是,我终于安全地熬了过去。半个小时之后,风暴平息了——那只是一阵不稳定的阵风,只是偶发的。我一路狂奔回到基地,而真正的暴风第二天就来临了。艾玛二号在我回去之后两个小时也回去了。随后问题被搞清楚了,然后MA型机器人马上就从货架上撤了下来。”
  “但到底,”麦克法兰执着地问:“原因是什么呢?”
  多诺万诚挚地回答他:“确实我是受到死亡威胁的人,麦克,但对于那个机器人来说还有一些事情排在我前面,在第一定律之前。别忘了,这些机器人是MA系列,而这一个独特的MA机器人失踪之前曾被人从一些她私人的隐蔽处找到过很多次。我们认为她是期待一些特殊的——而且是私人的——东西发生。显然,这时候她找到了那特殊的东西。”
  多诺万的眼睛虔诚地向上望去,声音也略带颤抖,“那只风暴狗不是风暴狗。当艾玛二号把它带回来的时候我们叫它小艾玛。艾玛二号必须在我的枪口下保护它。第一定律又怎么能当得住神圣的母爱呢?”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孩子最好的朋友
  安德森先生说:“亲爱的,吉米在哪里?”
  “在外面的环行山上,”安德森太太回答道,“他没事的。罗拔特和他在一起。——它到了吗?”
  “到了。正在火箭站通过那些烦人的检查呢。事实上,我自己都等不及想看见它了。从十五年前离开地球后,如果不算上电影或者电视的话,我还再也没有见到过一个呢。”
  “吉米才根本没有见过呢。”安德森太太仿佛有些遗憾似的。
  “因为他是月生人,又不能去地球看看。因此我才带了一个过来啊。我想这可能是月球上的第一个。”
  “它可够贵的。”安德森太太话虽如此,脸上却带着微笑。
  “维修罗拔特可也并不便宜啊。”
  正如他妈妈说的,吉米正在外面的环行山上。从地球观点看,他有些纤弱,但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不如说他长得很高。他有着长而灵活的胳膊和双腿。穿上太空服,他显得厚重而矮胖起来,但他仍然能比任何一个地生人更好地适应月球引力。当吉米伸开腿以袋鼠那种跳跃方式前进的时候,他爸爸也跟不上他。环行山外面的斜坡向南面倾斜着,而低悬在南面天空的地球(从月球城看去,它总是在那个位置)已经几乎变成了完整的圆形,因此映得整个环行山的坡面上一片光明。
  斜坡非常平缓,即使加上太空服的重量也不能阻止吉米向前急冲一跃,仿佛月球引力不存在一样漂浮在空中。
  “快过来,罗拔特!”他喊道。
  罗拔特从无线电里听到了他的喊声,尖啸着随后跳了过来。
  象吉米那样的行家也跑不过罗拔特,这家伙又不需要太空服,又长着四条腿,还一身钢筋铁骨。罗拔特跃过吉米的头顶,翻了个筋斗,正好落在他的脚边。
  “别现了,罗拔特,”吉米说,“跟在我边上。”
  罗拔特再次发出尖啸声,这种特殊的尖啸声表示“是!”
  “我才不信你呢,你这个骗子!”吉米喊着,然后他最后一跳,划出一道越过环行山顶的曲线落在里面的山坡上。
  地球沉在了环行山顶的外面,他周围立刻被浓重的黑暗所包围。一阵温暖而友好的黑暗抹去了地面和天空的差别,除了闪烁的星光。
  事实上,吉米本不该一个人在环行山黑暗的内部玩。大人们说那是危险的,但那只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地面很平坦,踩上去嘎嘎作响,而吉米知道仅有的几块岩石每一块准确的位置。
  另外,当罗拔特在他身边蹦来蹦去,又是尖叫又是闪光的时候,他在黑暗中跑一跑又可能有什么危险呢?就算没有它的闪光,罗拔特通过雷达也能知道它在哪里,吉米又在哪里。当罗拔特在身边的时候,吉米又怎么可能走错路呢?当他太靠近一块岩石的时候,罗拔特会轻轻地碰他的腿;罗拔特会跳到他的怀里表示他是多么喜欢他;当吉米藏到岩石后面的时候,罗拔特或一面转着圈子,一面惊恐地低声叫着;而实际上这一切的同时,罗拔特总是清楚地知道他在哪里的。有一次他一直躺着而且假装受了伤,罗拔特就发出了无线电警报,月球城中的人们飞快地就赶来了。事后他爸爸告诉了他这个小把戏,他就再也没试过了。
  正在吉米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从他的个人波段传来他爸爸的声音:“吉米,回来,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吉米现在脱下了太空服,洗了个澡。当你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总是要洗个澡的。甚至罗拔特也要冲个淋浴,但它很喜欢。它四脚着地站在那里,小小的一尺长的身子轻微振动着发着微光,它小小的脑袋上没有嘴巴,只有两个大大的玻璃眼睛,还有一个小小的突起——那里是它的大脑。它不停地尖叫着,直到安德森先生说:“安静点,罗拔特。”
  安德森先生微笑着:“吉米,我们给你带了一份礼物。它现在在火箭站呢,但明天所有的检查都完成了之后我们就可以见到它了。我想我现在应该告诉你。”
  “地球上的吗?爸爸。”
  “孩子,是地球上的一只狗。一只真正的狗。一只小苏格兰狗。月球上的第一只狗。你再也不需要罗拔特了。你知道,我们不能把他们都留下来,别的孩子会带走罗拔特的。”他看起来想等吉米说什么,但又接了下去,“吉米,你知道什么是一只狗的。它是活生生的。而罗拔特只是个机械的仿制品,一只机器狗,它也因此得名。”
  吉米皱起了眉毛:“罗拔特不是个仿制品,它是我的狗。”
  “不是真正的狗,吉米。罗拔特只是一堆钢铁和线圈加上一个简单的正电子脑而已。它不是活的。”
  “它能做我让它做的每一件事,爸爸。它能理解我,它肯定是活的。”
  “不,儿子。罗拔特只是一个机器。是编好的程序让它做的。而一只狗是活生生的。当你有了一只狗之后你再也不会要罗拔特了。”
  “狗需要太空服,不是吗?”
  “是的,当然。但这是值得的,它会用得到的。而当它在市里的时候就不需要了。当它来了你就会看到不同了。”
  吉米看着罗拔特,它又叫了起来,很低很慢的声音,仿佛惊惶不安的样子。
  吉米伸出了胳膊,罗拔特一跳跃进他的臂弯。
  吉米说:“罗拔特和那只狗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这很难解释,”安德森先生说,“但很容易看出来。狗会真正地喜爱你。而罗拔特是被调制成装做他喜欢你的样子。”
  “但是,爸爸,我们并不知道狗的内心是怎样的,或它是怎么感受的。也许它也是装出来的。”
  安德森先生皱起了眉毛:“吉米,当你体会到活生生的东西的爱的时候,你会知道其中的差别的。”
  吉米紧紧地抱住罗拔特,他也皱起了眉毛。他那不顾一切的表情显示出他不会改变他的想法。他说:“但它们所装出来的又有什么不同呢?你们想过我的感觉吗?我喜欢罗拔特,这才是真的。”
  而那只在它一生中从来没有被这么紧地抱着的小机器狗,急促而尖锐的叫了起来——欢喜的叫了起来。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奇袭
  一
  安东尼·温达姆上校虽然跟其他乘客一起被驱赶到一个船舱里,但是他仍能了解到战斗进行的基本情况。现在一切已归于寂静,船身也停止了颠簸。这说明两艘宇宙飞船正在难以估算天文距离的太空中进行着一场能量爆炸与能量场防御的搏斗。
  他知道,结局可能只有一个:地球飞船只不过是一艘武装商用飞船,而临战时,他被这艘飞船船员撤离甲板之前刹那间所瞥见的卡劳洛敌舰,却是全副武装的一艘巡空字宙飞船。不到半小时,他预料中的剧烈震动终于到来了。就像一艘远洋轮在暴风骤雨中航行那样,宇宙飞船上下颠簸不停。乘客们东倒西歪,摇晃不定。这时太空仍旧寂静如常,飞船船身的剧烈震荡翻腾是由于驾驶员绝望地从蒸汽管中一阵阵地排放气体所造成的。这种情况只能意味着不可避免的命运已经到来了。地球飞船施放的烟幕已被排除,它再也经受不住直接的攻击了。
  温达姆上校想用他那铝制的手杖支撑住自己。他在思索。他是个年迈的人了,虽然一生在国民警卫队服役,却从来没上过阵。眼下,战斗就在他的周围进行着,而他既老又胖,还腿瘸,手下也根本没有人马。
  那帮卡劳洛怪物很快就要登船了。他们的战斗方式就是如此。他们的宇宙服会给他们造成一些障碍、他们的伤亡也会相当大,但是他们对宇宙飞船是吉在必得的。温达姆上校想到乘客。“要是乘客有武装,而我们又能够领导他们……”他还在这样想着。
  不过,他终于放弃了这种想法。博特显然十分惊慌失措;那个年轻小伙子罗布朗也强不了多少。波里奥凯梯斯兄弟——真要命,他根本就分辨不清他们之间谁是谁——正蜷缩在角落里,只管哥儿俩交头接耳地谈话。而马伦却有所不同,他正襟危坐,脸上丝毫没有恐惧的神色,不过也看不出其他表情。然而,这人身高只有五英尺上下,很不起眼。他一生肯定没有握过任何类型的枪支。他是无济于事的。
  还有一个斯图尔特。这人总是冷冰冰的。脸上似笑非笑,一开口就是满口尖声怪气的挖苦话。温达姆斜眼瞟了他一下,只见这时他正坐在那儿用苍白的双手梳理着他那黄中带红的头发。他的那双假手注定是派不了什么用场的。
  突然,温达姆感到了飞船与飞船接触时使人不寒而栗的震动。五分钟后,走廊上传来了激烈搏斗的声音。波里臭凯梯斯兄弟中的一个尖叫了一声,直向舱门冲去。“阿里斯梯迪斯!等一等!”另一个叫喊着,也急匆匆地奔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阿里斯梯迪斯已冲到了门外走廊里。他惊慌失措得没头没脑地狂奔起来。刹那间,一支碳化武器闪发出一股短促而迅速的白光。于是阿里斯梯迪斯连哼也没哼出声来就完蛋了。舱门口的温达姆转过身来,面对着已经烧焦的尸体,吓得毛骨悚然,说来奇怪——他戎马一生,却从来没见过有人在暴力下矢去性命。
  这时那另一个波里奥凯梯斯兄弟,只是由于其余的人集中全力才把挣扎着要闯出去的他拖回舱内。
  一会儿,战斗的声音平息了。
  “就是这样了,”斯图尔特开了腔,“看来他们会派两个人上船,来执行缉捕任务,并把我们一起押送到他们的那个星球上去。显然我们现在已经全都成了俘虏。”
  “只有两个卡劳洛人登上我们的飞船吗?”温达姆惊讶地问。
  “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法。上校,你干吗这样问?你是打算领导一次英勇的袭击来夺回这艘飞船吗?”斯图尔特回答说。
  温达姆不觉红了脸。“真可恶,我不过随便问问罢了。”他知道试图装出一副尊严相和摆出一副权威腔没有达到目的。是啊,他只不过是个走起路来一颠一跛的老头而已。
  不过,斯图尔特说的或许并不错。他曾经跟那些卡劳洛人在一起生活过。因此,他熟悉他们的行为举止,了解他们的行动。
  约翰,斯图尔特打一开头就说那些卡劳洛人是正派人。现在在被囚禁二十四小时之后,他仍旧重复这样说。他还伸屈着手指,注视着指关节上的皱纹。
  他的话引起了大家不愉快的反应,可是他自我感觉良好,毫不在乎。他认为这些人都是夸夸其谈,空话连篇……
  尤其是那个温达姆。他自称是个上校,斯图尔特也乐于相信。这个已经退休的上校四十年前大概曾经在什么村子里的破操场上训练过民兵警卫队。由于他丝毫没有杰出的表现,所以才从未以任何资格被召回重服兵役。即使在地球的第一次星际战争中,也从未应召。
  “这样来谈论敌人是十分令人不愉快的,斯图尔特。我不喜欢你的这种态度。”温达姆的话好像是从那修过的短胡髭里迸出来的。为了模仿时下的军人风度,他把头也剃了,但是灰白的短发现在正开始环绕他那光秃秃的头顶心生长出来。他的面颊有些松弛下垂,加上他那大鼻子的细纹,使他的仪表不怎么威严、整齐,好像在早晨被人过早地叫醒时那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胡说,”斯图尔特回答说,“你只要换个地方来看眼下的处境就行了。如果一艘地球的宇宙战舰捕捉了一艘卡劳洛人的飞船,你认为这时船上的卡劳洛老百姓会遭遇什么情况?”
  “我可以肯定,地球舰队会遵守星际战争的一切法规。”温达姆固执地说。
  “可是并不存在那样的规则。要是我们派人到他们飞船上去执行搜捕任务,你认为我们会为了那些幸存者的利益,不怕麻烦地去维持大气中的含氧量呜?我们会让他们保存不属于战时违禁的物品吗?我们会让他们使用最舒适的睡舱吗?等等,等等。”
  “唉,看在上帝分上,住嘴吧!要是我再听见你说什么等等,等等,我简直要发疯了。”
  这时贝·博特开腔了。
  “非常抱歉!”斯图尔特嘴上这样说着。
  博特对这事并不十分认真,他那瘦脸和鹰钩鼻上闪着汗珠。他嘴里不断地在咬着面颊里层的肉,直到突然咬痛了自己,才用舌头抵住了痛处。他这副怪相活像一个小丑。
  斯图尔特对折磨这些人已经逐渐感到乏味。温达姆太软弱,不够条件作为对象,博特除了总是愁眉苦脸以外,什么事都干不了。其余的人全都一声不吭。迪米特利厄斯·波里奥凯梯斯这时正处于一种沉默的、内心痛苦的状态,精神已经失常,他昨晚根可能彻夜未眠。至少在斯图尔特每次醒来翻身的时候——他自己也有些烦躁不安——贴邻那个帆布床上的波里奥凯梯斯老是咕哝着什么。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不少话,但他呜咽的是“嗳,我的兄弟哟”。现在他正默默地坐在帆布床上,一双熬夜熬得充满血丝的红眼睛,从他那宽阔、黝黑、没有修过面的脸上朝着其他俘虏骨碌碌地转动着。当斯图尔特盯着他看的时候,他把脑埋入了长满老茧的手掌,只露出乱蓬蓬的一头乌黑的卷发。他缓慢地摆动着身体,这时大伙儿已经睡醒了。
  克劳德·罗布朗想要读一封信而没法读成。他在六个人当中是最年轻的一个,刚从大学毕业,是为了完婚而回到地球去的。那天早晨,斯图尔特发现他在默默地流泪。他那白皙而略透粉红的脸涨得通红,脸上的斑斑污迹,使他看上去活像一个伤心的孩子。他很漂亮,蓝色的大眼睛和丰满的嘴唇周围显出近似少女的美。斯图尔特觉得纳闷:那个同意做他妻子的女子是怎样一个人呢?她的美没有性格特征,跟一切普通照片上的未婚妻没什么两样。不管怎样,斯图尔特认为,如果他本人是个女子,他中意的必定是一个有阳刚气概的人。
  这样就只剩下伦道夫·马伦一个人了。说实话,斯图尔特对于该怎样理解这个人,心中是一点儿数也没有。马伦在六个人中是唯一曾经在大角星上呆过较长一段时间的人。就斯图尔特本人而论,他在那里的时间仅仅够他在省立工程学院完成一系列航空工程讲座。温达姆上校参加柯克旅行社举办的宇宙旅游,也曾到过那里:博特是为了他在地球上的罐头食品厂采购浓缩蔬菜才到那儿去的,波里奥凯梯斯兄弟俩原来打算在大角星上落户,干菜农之类的育生,但不知怎么又放弃了那种念头。大概结束时赚了点儿钱。他们要返回地球,才乘上这艘飞船。
  可是,伦道夫·马伦却在大角星上呆了有十七年之久。船上的乘客们怎么会那么快地发觉彼此之间如此众多的事呢?就斯图尔特所知,这个身材矮小的人在船上难得开口,但他始终彬彬有礼。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他总是闪在一旁给人让路。他所有的话几乎只有“谢谢你”和“请原谅”两句谦恭的套语。然而话还是传开了:这是他十七年中头一次回地球。
  他身材矮小,为人刻板,刻板得甚至会激起人家的恼怒。那天早晨,他一觉醒来,就跟平时一样,把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然后修面、洗澡、穿衣,一点儿也没有因为他眼下已成了卡劳洛人的俘虏而影响他多年来的习惯。说真的,他对作为俘虏并不在意,对别人的一副邋遢相也没有露出责难的表情,并未让人留下异样的印象。他只是抱歉似地坐在那里,身体裹在不合体的衣服里,双手松松地握着,放在膝盖上,他上唇有一行稀稀拉拉的汗毛,这一点儿也没有增加他脸部的特征,却可笑地增加了他脸上一本正经的神态。
  他的形象极像某些人在漫画中构思的一个簿记员。斯图尔特认为特别奇怪的是,他竟然果真是个簿记员。这是斯图尔特在登记簿上看到的——伦道夫·弗罗伦·马伦:职业,簿记员,雇主,泼拉姆纸盒公司,大角星Ⅱ,新沙托皮亚斯大街二十七号。
  斯图尔特拾起了头。原来是罗布朗在说话。他的下唇在微微抖动。斯图尔特想要记住应该怎样温和待人,他说:“什么事,罗布朗?”
  “告诉我乡他们将在什么时候释放我们?”
  “我怎么会知道?”
  “人人都说,你在卡劳洛人的一个星球上居住过。刚才你也说过他们是正派人。”
  “一点儿不错。不过,即使是正派人,打仗也总是为了要胜利嘛!我们极有可能在整个战争期间被拘留起来。”
  “这样一来又要许多年呀!玛格丽特在等我。她会误认为我已经死了!”
  “我猜想,当我们登上他们的星球之后,他们或许会立刻允许我们跟外界进行通讯的。”
  博特沙哑的嗓门有些焦急不安了。“要是你非常了解这些恶魔,你倒说说看,在我们被拘禁期间,他们将会怎样对待我们呢?他们会给我们吃些什么东西?他们究竟到哪儿去为我们搞氧气呢?告诉你吧,我看他们会把我们统统杀死!”博特说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因此又补上一句:“我的妻子也在等待我!”
  在攻击开始前的那些日子里,斯图尔特曾经听到他谈起他的妻子。但当时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这时博特那用钉子固定的手指在拉他的衣袖。斯图尔特十分厌恶地把袖子拉开了。他可忍受不了那双令人恶心的手。他满腔怒火,因为那么可怕的丑陋东西竟然还是真货,而他自己的外形完美、白暂无暇的双手却不过是用进伺塑胶制成的假手。
  “他们不会杀死我们的,”他说,“如果他们打算这样子,那早就干了。要知道,我们也俘虏了卡劳洛人,这个你很清楚。要对方像样地对待我们,那么我们就得像样地对待他们。这是常识。他们会尽力而为的。我们吃的东西可能不会太好。但是作为化学家,他们比我们高明得多。这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会精确无误地了解我们所需要的食物应该包括哪些要素,我们的食品应该产生多少热卡。我们会活下去的。这一点他们不会不注意。”
  “斯图尔特,你说起话来越来越像那些青鬼子的同道,”温达姆低沉他说,“听到一个地球人像你那样处处为那些青面怪物说好话,真叫人恶心。伙计,你的忠诚到哪儿去了?”
  “我的忠诚就在它该呆的地方。诚实和正派寄托在什么样形状的人身上是无关紧要的。”斯图尔特这时举起了他的双手。“看见了吗?它们——这双手——就是卡劳洛人为我做的。我在他们的一个星球上住了六个月。我的双手在我住处的调氧机上弄得血肉模糊。当时我认为他们给我供应的氧不够好——顺便说一下,这并不是事实——所以我就自作聪明,自己动手企图调节供氧。这全怪我自己。对于另一种文明所创造的机器,我们决不能自以为是,想当然。当一名卡劳洛人能够及时穿好大气服来靠近我的时候,抢救我那双手已经迟了。
  “他们为我培养了一些人造血浆之类的东西,并为我动了手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说明设计器材和在含氧大气中搞出能奏效的滋补营养液。你知道,他们的外科医生穿着大气眼动起手术来是很难做的。我现在又有了手。”他刺耳地笑了起未,把手捏成无力的拳头,说道:
  “手……”
  “你就为这个而出卖自己对地球的忠诚吗?”温达姆问道。
  “出卖我的忠诚?你疯了。正因为我对地球的忠诚,多年来我始终恨卡劳洛人。在事件发生之前,我是个银河系宇航线上的优秀宇航员。可现在呢?整天坐在写字台前,或者偶尔作个把次讲座。直到这事件之后又过了很长时间,我才归咎于自己,并且认识到卡劳洛人所起的作用还是无可责难的。他们有他们的道德标准,跟我们的道德标准一样美好。要不是某些卡劳洛人的愚蠢……要不是由于我们有些人的愚蠢,我们也就不要打仗了。等到战争结束以后……”
  波里奥凯梯斯站起身来,手指在身前攥成拳头,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先生,我讨厌你说的话,听到没有!”
  “为什么?”
  “因为你把该死的青面畜生说得太好了。他们待你好,是吗?但是,他们并没有待我兄弟好。他们杀死了他。我干吗不把你杀了?你这该死的青鬼子特务!”
  说着,他真的冲了上去。
  斯图尔特差点儿来不及抬手招架这个狂怒的庄稼汉。他抓住对方的一只手腕,抬起肩膀挡住了向他咽喉探来的另一只手,一边气喘吁吁地叫喊道:“活见鬼……”
  斯图尔特的人造手使不上劲儿,波里奥凯梯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扭开了。
  温达姆语无伦次地吼叫起来,罗布朗也有气无力地嚷着:“住手!住手!”倒是矮个子马伦从背后用手臂卡住了庄稼汉的脖子。他使尽全力想把他拉开,但效果不大。波里奥凯梯斯似乎并未感到压在他背上的矮子的分量。马伦双脚离地,身不由主地左右摇晃着。然而他还是没有松手,这就大大阻碍了波里奥凯梯斯的动作,使斯图尔特得以挣脱身子,有时间拿起温达姆的铝制拐杖。
  “滚开,波里奥凯梯斯!”斯图尔特喝道。
  他喘着粗气,害怕波里奥凯梯斯再度冲上来。空心的铝管分量很轻,起不了多大作用。但比起光用他那双使不上劲的假手来保护自己,总要强一些。
  马伦松手以后,小心地转着圈,嘴里不断喘着粗气,衣服乱糟糟的。
  波里奥凯梯斯一时没动,耷拉着头发蓬松的脑袋,站在那里,然后说:“这没用,我非得杀死卡劳洛人不可。斯图尔特,你说话可要小心,要是你再啰嗦个没完,我就一定要教训你,好好地教训你一顿。”
  斯图尔特用前臂抹了一下前额,把拐杖扔还给了温达姆上校。温达姆用左手接着,右手使劲地用手绢擦着光头顶上冒出的汗珠。
  “先生们,”温达姆说,“我们一定要避免发生这类事,它只会降低我们的威信。我们必须记住我们的共同敌人。我们是地球人,我们的行为必须符合我们作为银河系统治民族的声誉。我们没有权利在劣等种族面前降低我们的身分。”
  “是,上校,”斯图尔特厌倦他说,“大道理还是留着明天再说吧!”
  他转身向马伦说:“我对你表示感谢。”
  他说这话感到非常不自在,可他又非说不可,这个矮小的簿记员的行为实在叫他意外吃惊。
  然而马伦却干巴巴地、声音低得跟耳语差不多他说:“不必谢我,斯图尔特先生。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要是我们被关押起来,我们或许要你来做我们的翻译哩,你能听懂卡劳洛人的话。”
  斯图尔特坚定起来了,心想这种推理未免太逻辑化,太簿记员式了。这太不是滋味了,现在冒点儿险,为的是最后得到好处?从会计原理角度看,收入支出刚好相抵。他原来以为马伦挺身出来保护他是出于……啊,是啊,出于什么呢?出于纯真无私的行为准则吗?
  他暗自觉得自己好笑。
  这时波里奥凯梯斯在发愣。他的悲伤和怒气就像胃里的酸液,叫人难受却又无法用语言倾诉出来。如果他是斯图尔特,是仪表斯文、说话滔滔不绝的人,他就可似不停他说啊说的,那样也许会好一些。然而现在他也得半死不活地坐在那里,失去了兄弟,没了阿里斯梯迪斯……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太快了,但愿时光能够倒转,早一秒钟得到警告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一把抓住阿里斯梯迪斯,拖住他,把他救下来。
  然而,他最恨的还是卡劳洛人。两个月之前,他还连听也没听说过他们。现在他恨透了他们。只要能杀掉几个卡劳洛人,就是要他死也心甘情愿。
  “这仗究竟是怎么打起来的?”他问道,连头也没抬起来。
  他生怕回答他的是斯图尔特。他恨他的声音。不过,这时回答他的是秃子温达姆上校。温达姆说:“先生,直接原因是争夺温多特系统的采矿特许权。卡劳洛人窃取了地球的财产。”
  “双方都有权,上校!”
  波里奥凯梯斯抬起头,咆哮起来。斯图尔特这个双手残废的家伙,自以为是卡劳洛人的知心人!他的嘴巴闭不了多长时间,又熬不住开口插话了。
  “就为这事打仗吗,上校?”斯图尔特说道,“我们根本不能相互利用各自的世界。他们的氯气行星对我们毫无用处,我们的氧气行星对他们也毫无用处。氯气对我们来说是有毒的,正如氧气对他们是毒素一样。所以我们双方根本没有理由坚持永久的对立和敌视。双方民族不协调,但银河系还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没有空气的小行星,双方却偏要在这区区几个行星上为采掘铁而打仗、残杀,这值得吗?”
  温达姆说:“这里有个星球的荣誉问题……”
  “荣誉个屁!这怎么能成为像这次荒唐战争的借口呢?这种战争只能在边远地区打。但是现在却发展成为一系列僵持的局面。最终还得通过本来就很容易进行的协商来解决。我们跟卡劳洛人谁都不会得到任何好处的,你瞧着吧!”
  波里奥凯梯斯发觉自己竟同意斯图尔特的看法,尽管这对他来说是不大愿意表现出来的。地球人或者卡劳洛人在那里弄到铁,跟他以及他的兄弟阿里斯梯迪斯又有什么相干?
  这难道就是阿里斯梯迪斯非死不可的原因吗?多么荒谬!
  微型蜂音警报器响了起来!
  二
  波里奥凯梯斯猛地抬起头,慢慢地站起身子,嘴唇绷紧着。门口可能有异物出现。他双臂用力,握紧拳头,等待着。斯图尔特朝他慢慢移过来。波里奥凯梯斯看到他那副样子,不觉暗暗好笑。让卡劳洛人进来吧,不管是斯图尔特还是所有其他人,谁都阻止不了。
  等着吧,阿里斯梯迪斯,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可以替你报仇了。
  门一下子开了。有个身影走了进来。他浑身裹着一件不匀称、有点儿凹凸不平的仿制宇宙服。
  一种奇怪的、不大自然却又不是十分尖锐的声音开始说话了:“地球人,令人担忧的是我的伙伴和我本人……”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一下子被波里奥凯梯斯的一声大吼所打断。他的猛扑连一点儿窍门都没有,全凭一股子牛劲儿。只见他低着黑乎乎的脑袋,伸开结实的双臂,用毛茸茸的手摆出要卡人脖子的架势,踏着笨拙的脚步朝前走去。斯图尔特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被甩到了一边,连跌带滚地摔倒在一个床位上。
  卡劳洛人本来可以不费什么力气,伸直手臂挡住波里奥凯梯斯,使他停下来,或者闪到一旁,让波里奥凯梯斯这阵旋风过去。但是他没那么做。他动作敏捷地抄起一种袖珍武器——一条柔和的、淡红色的光线,一下子把光线扫到冲过来的地球人身上。波里奥凯梯斯脚绊了一下,便重重地摔倒了。他身体保持着最后一个弯曲的姿势,一只脚抬着,仿佛触了电似的,身子倒向一边,光是两眼怒气冲冲地瞪着躺在那里。
  “他并没受致命伤。”卡劳洛人说,看上去对刚才险遭暴力袭击并未恼怒。只听他继续说道:“令人担忧的是,地球人,我的伙伴和我本人已经知道这房间里有某种骚动。你们要我们来满足什么要求吗?”
  斯图尔特气愤地抚摸着被床榻碰伤的膝盖,说道:“没有,谢谢你,卡劳洛人。”
  “你听着,”温达姆气呼呼地说,“你们太横行霸道了。我们要求考虑释放我们。”
  卡劳洛人那昆虫般的小脑袋转向年老而又肥胖的温达姆。不习惯的人看到卡劳洛人总会感到不舒服。他和地球人身高倒是相仿,但是身子顶端却是一根细细的脖子,上面长着一个极小的头,头的前端有一个棱角不突出,长长的三角形鼻子,两边各长着一个龙井鱼似的水泡大眼,除了这些就再没什么别的了。看来头上既无脑壳,也无脑髓。卡劳洛人的脑子,部位是在相当于地球人的腹部地方。头部大约仅仅是个感觉器管。卡劳洛人的宇宙服基本上是按他们的头部外形制作的。透过两块半圆形的清晰镜片,露出两只眼睛,镜片是淡青色的,大概是因为宇宙服里储的是氯气。
  这时他正睁着一双大眼直盯着温达姆,弄得他难受地颤抖起来。不过这老头还是坚决地说:“我们不是战斗人员,你们无权把我们当作战俘。”
  卡劳洛人的嗓音极不自然,因为那声音是从附在他胸部的铬制网状物里发送出来的。他的发声部分由压缩空气操纵……侥幸的是,许多叉形须子声控装置却藏在他的字宙服内。
  只听声音在说:“你当真这样想吗?地球斯图尔特说道:“你们不必这样温和地对待他,这个该死的傻瓜,差点儿让我们大家都去见阎王。这是何苦呢?”
  他把波里奥凯梯斯僵硬的身体推到一边,坐在床边问道:“能听到我说话吗,彼里奥凯梯斯?”
  波里奥凯梯斯的眼睛亮了一亮,一只手臂要抬却没有抬起,又回落到原来的地方。
  “那好,听着。别再干这种蠢事了。下一次说不定我们全部都会完蛋,要是你是个卡劳洛人,他是个地球人,我们也活不到现在啦。你得记住这一点。对于你兄弟的死,我们大家都很难过。这确实太说不过去。不过那也是他咎由自取。”
  波里奥凯梯斯想抬起身予,斯图尔特按住了他。
  “不,你继续听着,”他说,”或许我对你讲话就这么一次了,你只得听着。你的兄弟无权擅自离开客舱。他哪儿也不该去,他恰恰妨碍了我们自己人。我们甚至吃不准他是不是被卡劳洛人打死的。也许是我们自己人的乱枪打死的。”
  “啊,斯图尔特。”温达姆表示反对。
  斯图尔特立即转向他。“你有证据来否定这一点吗?你看到开枪吗?你能从他残存的尸体上辨别出究竟是卡劳洛人干的还是地球人干的?”
  波里奥凯梯斯终于迸出话来了。他动着不灵活的舌头,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狂叫:“该死的青鬼子。臭杂种!”
  “是骂我吗?”斯图尔特说道,“波里奥凯梯斯,我知道你现在正在想些什么。你想等到这阵麻木过后就起来揍我消气,是吗?要是你这样做,我们大家也就都完蛋了。”
  他站起身,背对着墙。“你们谁都不如我了解卡劳洛人。你们所看到的身体上的差异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性格和观念上的差异。他们把我们的一切都看作是一种生物反应。他们只要看到一些地球人聚在一起,就认为是一个社会群体。“在他们看来,这似乎很重要。他们从不拆散一个群体或者说集团。这也许就是他们的道德观念,就像我们不到万不得已,从不会把一个母亲和她的孩子拆散一样。他们现在温和地对待我们,其中一个原因可能就是认为我们中有一个被拆散了——因为波里奥凯梯斯的兄弟死了……”
  “但是,得记住:在这一段期间,我们大伙得被关押在一起,他们并不理解我们一起在飞船上,在一个舱里其实纯属偶然。“这也就是说,我们得设法相处在一起。要是那个卡劳洛人早来一步,看到我跟波里奥凯梯斯相互殴打会发生什么呢?你们想一想,要是你们抓住一位母亲,抓住一个正要杀死自己孩子的母亲,你们将会怎样看待她?“道理就在这里。这就是他们的道德推理逻辑。他们会把我们当成一小撮反常人或者恶魔统统杀掉。要是忍耐不住,可以吵,却不能动手……”
  对克劳德·罗布朗来说,最糟的事总算过去了。他感到厌烦。他懊恼,而且最懊恼的是离开了地球。
  这时他以吃午饭为借口,去找斯图尔特。
  “斯图尔特先生,多谢你,我好多了。我们在吃饭,我带给你一份吃的!”
  斯图尔特拿起给他的罐头。“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是的,先生。我希望你能明白可以信赖我。”
  “好,去吃吧!”
  他们默默地吃了一会儿,接着罗布朗突然大声说:“斯图尔特先生,你多么自信啊!”“自信?谢谢。但是你那边倒是有一个自信的人。”
  罗布朗惊讶地向他点头的方向望去。“马伦先生?那个矮子?不,不。”
  “你不认为他有恃无恐吗?”
  罗布朗摇了摇头。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斯图尔特,看是不是自己能从他的表情里看出点儿幽默来。
  马伦仿佛被他们的议论吸引住了。他也过来参加议论了。
  马伦说起话来的声音有点儿像灌木丛里发出的轻轻瑟瑟声。“斯图尔特先生,你认为这次旅程还得花多少时间?”
  “说不上,马伦。显然;卡劳洛人将会避开通常所走的贸易航线。我估计他们将会更多地穿越高太空,作宇宙间跃飞的旅行,以便甩掉可能会有的追踪。再多花上一星期时间,我也不会感到意外惊讶。你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呢?”
  “啊,当然罗!”马伦似乎对斯图尔特傲慢和略带嘲讽的语气毫不在意。
  “我突然想起,要是把我们的食品作一番用粮计划安排,或许是比较明智的。”
  两小时以后,波里奥凯梯斯挣扎着站了起来,身子摇晃了一下。他并不想走近斯网尔特,而是站在原他说话:“你这个青鬼子的狗特务,当心你的狗头!”
  “波里奥凯梯斯,你听见我刚才讲的话了吗?”
  “听见了。可我不愿跟你啰嗦,因为你不是东西。可是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叫你屁滚尿流。”
  “我等着……”
  温达姆上校蹒跚地走了过来,沉重地用铝手杖支撑着身体。“行啦,行啦!”他喊叫时,内心的焦虑情绪更加明显。“我们都是地球人。要记住这一点。永远别在可恶的卡劳洛人面前屈服。我们千万不要报私仇,要出结起来跟外族鬼子斗。”
  博特这时坐在温达姆后面。他跟上校已经商议过一个小时。只明他按过话头:“斯图尔特,做个聪明人没用。光说不顶事。你听上校说吧!我们一直在够尽脑汁,考虑形势问题,”
  “好吧,上校,”斯图尔特说,“你有什么想法?”
  温达姆回答:“我想,所有的人一起谈。”
  “好,叫他们过来吧!”
  罗布朗急忙过来。马伦也走近了他。其余的人也凑了过来。
  “可能我们能有办法把飞船从该死的青鬼子那里夺回来,”温达姆上校提出自己的看法,“他们可能会有提防不到的地方。”
  “说得对!”博特立刻应声道。罗布朗表现出焦急,波里奥凯梯斯看上去十分忿恨,马伦仍然是冷静得毫无表情。
  “好,”斯图尔特说,“我当然认为夺不回这艘飞船。他们是全副武装的,可我们没有。不过,我们也许能够突然袭击,使他们手忙脚乱,好腾出时间来使发动机短路。”
  “什么?”博特大叫,温达姆害怕地叫他小声些。
  “飞船短路当然会毁掉飞船……这不刚好是温达姆想干的吗?”
  “我们的生命,该死的。”博特叫着,“你这个狂人,你发疯了。”
  温达姆咳嗽了一下。“我想,总有一个办法可以为地球救下这艘飞船而又不牺牲我们的生命。”
  “那你说吧!”
  “我们一起来想吧。现在船上只有两名卡劳洛人。如果我们之中有一个人能愉偷地走到他们那儿……”
  “什么?现在飞船的其他部分充满了氯气。要到他们所在的部分除了要解决氯气问题,还得想到,那儿的重力已增加到卡劳洛水准。谁过去都非穿上宇宙服不可。那样去干事,脚步沉重,金属碰金属,又慢又笨重……”
  “那我们就别干了,”博特的声音颤抖,“听着,温达姆,别打算去破坏这艘飞船了。我的生命对我来说很重要。”
  “好!”斯图尔特说,“真是第一号英雄。”
  罗布朗说:“我要回地球,但是我……”
  马伦打断他说:“我认为毁掉飞船机会不多,除非……”
  “真是第二号和第三号英雄。波里奥凯梯斯,你怎么样?你会杀死两个卡劳洛人哩!”斯图尔特嘲讽地说。
  “我要赤手空拳干掉他们!”那农民提起拳头狠狠地说。
  “你在冷嘲热讽,这态度是不对的,斯图尔特。你那办法如果别人不同意是行不通的。”
  “那么除非我自己去干了?”
  “你不会去干的,你听见吗?我看透了你!”
  “说得对,我不会。”斯图尔特同意说,“我不会自称英雄,我愿意他们带我去任何星球,等待战争结束。”
  马伦并不理会他们的争论和彼此的嘲讽。
  “当然,奇袭卡劳洛人的办法倒是有一个。”
  波里奥凯梯斯伸出长着黑指用的粗短手指,发出了刺耳的笑声。“簿记员先生,你就像青鬼子特务斯图尔特一样,是个空谈大王。那么好呀,请说下去!”
  马伦低低的讲话声直到波里奥凯梯斯说完了才继续下去:“我想,我们也许可以从外边走到他们那儿。我相信这艘飞船这个舱就有一杀C字备用通道。”
  “什么叫C字备用通道?”罗布朗急切地问道。
  “这个……”马伦开始说,却不知为什么又停了下来。
  斯图尔特嘲笑他说:“孩子,这是个委婉的说法。马伦指的是‘死尸处理管道’。人们忌讳人多不去谈它,但任何飞船上的主要舱房里都有这类‘死尸处理管’。实际上是个气塞管,顺着它可以把尸体滑下,葬在太空中。”
  罗布朗吓坏了,神色苍白,脸也有些扭歪了。“用那个来离开飞船?”
  “为什么不呢?迷信吗?马伦,继续说下去。”
  矮个子马伦一直耐心等着他们七嘴八舌地争论著。最后他才不紧不慢他说:“到了外面,就可以通过蒸汽管道重新进入飞船。这个能够办到,当然要碰碰运气。这样也就有可能出其不意地成为控制室的不速之客。”
  斯图尔特好奇地凝视着他:“你怎么想出来的?关于蒸汽管道你又知道些什么呢?”
  马伦咳了一下:“你是说我在纸匣企业工作吗?……”
  他脸红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毫无表情地解释说:“我的公司生产新奇的纸匣和容器。几年前,公司为了做儿童生意,增添过宇宙飞般新奇自动糖果匣的业务……公司设计时,大家都感到有趣。我读过好多关于飞船构造的书……”
  斯图尔特觉得很有趣,却仍嘲讽地说:“你知道,这是一种设想而已。要是我们大家舍得牺牲一个‘英雄’或许你这办法能顶用。可我们有英雄吗?”
  “你怎么样?”博特生气地问道,“你总是用廉价的冷嘲热讽来取笑我们。我却从未看到你自告奋勇干点儿事情。”
  “那是因为我决不是英雄人物,博特。我的目的是活下去,而从蒸汽管道、死尸处理管道滑下去不是办法。当然,你们都是爱国者。上校就是这样说的。你呢,上校,你是老英雄嘛!”
  温达姆说:“要是我年轻一点儿,该死,还有我这条瘸腿……”说着使用手掌击打他那僵直的膝盖,“可现在我干不了啦、尽管我是多么希望自己去干。”
  “听着,”博特叫道,“我还想知道人怎样才能通过管道。要是卡劳洛人使用蒸汽管道,而一个人又在里面,那怎么办呢?”
  “嗨,成败机会各半。”
  “但是他会像龙虾被煮熟了一样。”
  “说得形象,但不精确。即使如此,蒸汽管道要等一个极短的时间才会放射;宇宙服的绝缘性可以在放射前坚持住几秒钟。不过气流的喷射速度却会把你吹离飞船……”
  博特一直在冒汗:“斯图尔特,你一点儿也吓不倒我。”
  “我吓不了你?那你要求去罗?”斯图尔特又转向波里奥凯梯斯,“你是赤手空拳的英雄好汉。你要我帮你穿上宇宙服吗?”
  “需要时会请你帮忙的。”
  “你怎么样,罗布朗?”
  年轻人退缩了。
  “马伦?”
  “好……我就试一下吧!”
  “你就什么?”
  “我说行,我就试一下。这毕竟是我的主意。”
  斯图尔特愣住了:“你是当真的吧?怎么?”
  马伦耸了耸门。
  斯图尔特身后响起了拐杖的碰撞声。温达姆走上前去。“你真的想去?”
  “是的,上校。”
  “那么,该死,让我捉一下你的手。我喜欢你。老天在上,你真是一个……地球人。去干吧,不论成败,我都将为你作证。”
  马伦有些不自在,他把手从对方握紧的、颤抖的手中抽了回来。
  斯图尔特只是愣愣地站在哪儿,头一回不知所措,因为他己无活可说了。
  紧张的气氛变了,阴郁和懊丧消失了,有的是密谋引起的兴奋和骚动。甚至农民波里奥凯梯斯也用手抚摸着宇宙服,并简短地、嘶哑地就他认为应该怎么办的问题发表看法。
  马伦遇到了一些麻烦。宇宙服太大了,即使可以抽紧的部位都抽紧到尽可能紧的地步,穿在身上还嫌太大。他站在那儿等待着拧上头盔。他扭了一下脖子。
  斯图尔特头一遭也想做点事了。他使劲地拿着头盔,可还熬不住要说话:“鼻子要是痒的话,最好现在拧一下。这会儿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其实他就是这么想的,马伦不会有机会了。
  然而,马伦平淡地说:“我想,我最好备一只氧气筒。”
  “那很好。”
  “配一只减压阀。”
  斯图尔特这对才明白。“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你被冲离飞船,你可以用氧气筒作为反作用马达,设法再把你吹回飞船。”
  他们为马伦扣紧了头盔,并把备用氧气筒扣在他腰上。
  波里奥凯梯斯和罗布朗把马伦托举到C字备用管道口。死尸处理管道里阴森森的,漆黑一片,因为里层的金属涂上了令人沮丧的黑当马伦进入管道时,斯图尔特止住了他,拍了一下矮个予的面颊护板。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里面有点头的动作。
  “空气流通吗?没有故障吧?”
  马伦举起套着盔甲的手臂,做了一个要大家放心的手势。
  “记住,到了外边,千万不要用宇宙服无线电。卡劳洛人说不定会收到讯号。”
  他勉强地站开去。波里奥凯梯斯肌肉结实的双手把马伦向管道放下,直到他们听到马伦穿着钢鞋的脚碰到外阀们,发出撞击声。接着,内阀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斯图尔特站至!控制外阀门的套环开关房,把开关启动。管道内气压表随即退到了零度。
  一个红光小点示警,表示外阀门打开了。接着光点消失,阀门关上了,气压表慢慢地又爬上十五磅。
  他们再次打开内阀门,发现管道里已是空空的了。
  波里奥凯梯斯首先开口:“这小子,他真的出去了!”他惊讶地看着另一个人,“人小却有那么大的勇气。”
  斯图尔特说:“注意了,我们最好在这儿做好准备。卡劳洛人有可能察觉到阀门的启闭。要是这样,他们就会到这儿来做检查。我们得做好掩饰。”
  “怎样掩饰呢?”温达姆问道。
  “他们在这周围是找不到马伦的。我们说他在船头上。卡劳洛人知道地球人的一个特征,就是讨厌别人撞进厕所里去,干扰别人的私事。所以他们是不会检查的。如果我们能挡住他们不去……”
  “要是他们等着不走或者检查宇宙服怎么办?”博特问道。
  斯图尔特耸了耸肩。“希望他们不会。但是听着,波里奥凯梯斯,他们进来时,不要大惊小怪。”
  波里奥凯梯斯啃吹着说:“我讥笑过他,认为他是个老太婆,这使我感到惭愧。”
  斯图尔特清了清嗓子说:“现在想起来,我也说了些不太严肃的话,真该说声对不起。”
  他优郁地转过身来,朝他的床位走去。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感到有人拉他的袖子。他转过身来,原来是罗布朗。”
  只听年轻人低声他说:“我一直觉得马伦先生是个老年人。”
  “是啊,他不是一个小孩子。我认为他大约有四十五岁,或者五十岁。”
  罗布朗说:“斯图尔特先生,你是否认为应该是我去呢?我是这儿最年轻的。我感到无地自容。”
  “我知道。如果他死了,那就太糟糕了。”
  “但是这是他自告奋勇的,没有人逼迫他。”
  “不要逃避责任,罗布朗。这不会使你好受些。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有他那样强烈的心愿去冒险。”说罢,斯图尔特闷声不响地坐在那儿,沉思着。
  三
  马伦觉得已经摆脱了脚下的障碍物。周围的墙壁似乎在迅速地滑动。他知道有一股逸出的气体正把他拖着走。他用胳膊和腿拼命抵住墙壁,想把自己刹住。尸体是该被抛出船外的,但目前他并没有死。
  他的两只脚乱踢乱动,当他听到一只磁靴碰到船体所发出的沉闷声时,他身体的其他部分就像一只在空气压力下绷紧的塞子一样,噗地一声弹了出去。他在飞船洞边缘上危险地摇摆着——突然改变了位置向下窥望——洞盖恰好自行落下,平滑地盖在船体上。他乘机向后退了一步。
  他感觉上有些飘乎,仿佛站在船体表面的肯定不是他。从洞中跃出,一只脚钳住船体,几乎把他的身体折成两半。他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但肢体不听使唤、无法指挥。他觉得自己没有骨折,只是左边肌肉扭伤得很厉害。
  马伦定了定神,发觉衣服上的腕灯亮着。
  借着灯光,他凝视着C字备用管道里的一片漆黑。他神经紧张地想到卡劳洛人可能从滑行道里看到船体外移动着的两个光点。于是他用手指轻轻地拨了一下衣服当中的开关。
  马伦从未想象过站在船上竟会看不到船体。上下一片漆黑,只见点点繁星,寒光晶莹,可是脚下黑乎乎的,连自己的脚也看不见。
  他弯着腰,仰望星星,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星星移动得很慢。不,星星其实是“静止”的,是飞船在移动。他的目光跟随着——沿着船体朝前看去,又看船的背后。新的星星似乎从另一处升起,地平线上一片漆黑。只是在飞船所在的范围内没有星星。
  他们正在以每小时数千英里的速度飞行着。星星、飞船和他自己其宰都在移动。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他感觉到的只有寂静和黑暗,以及缓慢旋转着的星星。他的两眼也跟着旋转……
  他的头盔碰到船体,发出了柔和的、像敲钟似的声音。
  他紧张得有些惊慌失措地用他那双不灵便的、戴着硅酸盐丝所制的手套的手,摸来摸去。他的脚仍被磁力靴牢牢地吸在船体上,但他的身体却向前弯曲着,差不多跟膝盖成了直角。船外是没有引力的。如果向后弯,身体的上半截就按不下来,关节也不听使唤,因此他的身体就那样呆着。
  他用力紧贴着船体。把身子挺起来,可是挺直身子却无法平衡,结果朝前摔倒了。
  他又慢慢地试了一下,用双手紧靠着船体来保持平衡,直到稳稳地坐了起来,然后再向上慢慢地直立,并张开两臂、以保持平衡。
  他现在挺直了,感到头晕和一阵恶心。
  他朝四周望去,天哪,蒸汽管道究竟在哪里?他怎么也看不见蒸汽管道。它们该是漆黑漆黑才对。
  他急忙打开腕灯。在太空中看不到光束,只有钢表面的椭圆形小光点在闪烁。这些光点在哪里接触到铆钉,哪里就投下一个影子,同时光点区突然一亮,但光线又不会散射开去。他还是我不到,于是他改变了双背的位置,身子在作用和反作用中朝着相反方向微微摇摆着。突然,一根光滑的圆柱形蒸汽管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想立即走近它,但双脚仍被吸在飞船船体上。他小心翼翼地把一只脚拉了一下,只见脚向上猛地一抬,提高到三英寸左右时,差不多就能摆脱吸力,提高六英寸,脚就差点儿自己飞走了。
  他吓了一跳,使听任那只脚落下去,这时他觉得脚仿佛踏进了沙子;当鞋底还距离船体两英寸左右时,便失去控制,啪地一声迅速下落,清脆地击中了船休。他的宇宙胀承受到了震动、放大的振动波传进了他的耳鼓。
  他以极度的恐惧停了下来。汗水突然大量地排出,浸透了他的前额和腋窝,连装在宇宙服内的干燥器也仿佛失效了。
  没有异常反应。他歇了一会儿再次努力抬起一只脚,这次仅抬高二英寸;他想竭力保持位置;然后作水平移动。水乎移动是不费力的,但他不能让脚突然落下,而要缓慢地轻轻放下来。
  就这样,他吃力地喘着粗气,每走上一步都粮疼痛。他的膝盖腱不知为什么,像是要拉断一样地疼痛,腰部也痛如刀绞。
  走了一会儿,马伦便停下来休息,让汗水干一下。后来,他扫开腕灯,看到蒸汽管道就在前面。
  飞船上有四根蒸汽管道,每根间隔九十度。
  从中柱按一定的角度向外突出。这是飞船航向的“精密调节器”。而“粗大的调节器”则是那强大的前推力器和后推力器以及超原子器。
  推力器可以用它们的加速力和减速力来固定最后航速,而超原子器则用在实际跃进中划破大空。
  有时飞行方向需要作一些调整,那就要用汽缸来操作。单只使用时,能使飞船向上,向左,向右;成对使用时,适当比例的推力可以便飞船转向任何需要的方向。
  这一装置已经有好儿个世纪没有改进了,因为它实在太简单,既无必要,也无从改进。它操作便利、效果良好。
  在临界时刻,气阀自会被打开。蒸汽在一刹那间会猛烈地冲出,那时飞船必定以它的重心为中心,向相反方向转动。在达到旋转所需要的度数后,一个等力和反向的冲击会抵消旋转,飞船便会按原有速度,但朝新的方向飞驶。
  马伦艰难地走向汽缸边缘。他在想,自己这时就像一个小而又小的黑点,在一个椭圆形物体的突出部位踉跄地移动着,而这个椭圆的点子却在以每小则一万英里的速度划破太空。这时,没有任何气流会把他抛到船体外面去。他的磁性靴底比他所期望的更为牢固把他吸住了。
  他镇定地开了灯,弯着腰,观察起汽缸的内部。由于他改变了定向,船陡峭地下降。他立即伸出手来稳定自己,总算没有跌倒。其实在太空中是没什么所谓上、下区别的,只是他混乱的头脑认作上方或下方而已。
  汽缸那儿怕好能容纳下一个人,这是为了便于有人进去修理而设计的。他的灯光照射在他所站立的位置对面的梯级上。他喘息着松了一口气,因为有些飞船不设梯级,而这艘似乎是为他设计的。有梯级要方便多了。
  他朝梯级走去。移动时,船好像在他下面滑动和旋转。他举趄一只手臂,抓住汽缸的边缘,摸索着寻找梯级,然后一脚一脚地慢慢移动,最后终于走进了汽缸。
  马伦虽说十分镇定,可这时也在担心。要是卡劳洛人碰巧这时要用汽缸来操纵一下,要是他们现在使用蒸汽……他简直不敢设想。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他事先也不会知道,一瞬间他也许就会被孤单地悬在太空,而飞船则永远消失在茫茫黑暗太空的星群中。
  他又在流汗,感到心浮口燥,想喝水。可是他知道,在脱掉宇宙服,回到飞船舱内之前这是绝不可能的。
  他竭力不去想那些不断涌来的危险、恐怖的种种可能,而拼命机械地走上梯级,升一级,又升一级。他那摸索着的手终于到达了尽头。
  他再次用腕灯照亮,毛骨悚然地注视着半英寸直径的蒸汽喷嘴。看来那是无生命的,对人无害的,但它又可能在万分之一秒前就……
  马伦靠着一个梯级撑住自己的身体,紧压外闸,使它移动了一点点。它不太灵活,但也够了,本用不着移动很多。只要能接上螺杆就行了。他终于发党外闸已经咬住螺杆了。
  他用力压紧并转动螺杆,也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向相反的方向扭转。当他谨慎小心地调节那小小的控制开关而使弹簧松开时,螺杆接受了应力,外闸就被旋紧了。他念过的书记得多么牢啊!
  这时他已呆在了连锁装置的空隙中。这空隙足够舒适地容纳一个人,这大约也是为便于检修而设计的。他这才比较放心了。躲在这儿,他便再也没有被从飞船上吹走的危险。蒸汽浪如果在这时袭来,只会把他推向内蒸汽闸——这大约不会扔他砸成肉饼,至少他并没感到有立即死亡的危险。
  他慢慢地把备用氧气筒从钩上卸下。在他和控制室之间,现在只相隔一只内闸。这闸向太空开口,气浪会使它关闭得更紧,而不是吹开。从外面打开它是绝不可能的。
  他把自己的身体撑得比闸门还高,使弯着的背对着连锁装置区的弧形内壁。这使他感到呼吸困难。备用的氧气筒以奇怪的角度摇晃着。
  他抓住氧气筒的金属网织管,把它弄直后对着内闸,造成低沉的震颤声。一次,两次……
  这必然会引起卡劳洛人的注意。他们必然会进行检查。
  他无法预料卡劳洛人会在什么时候来检查,但是他猜测,他们通常会先让空气进入连锁装置,迫使外闸关闭。
  马伦心头怦怦直跳。卡劳洛人会不会去检查气压计,而发觉它几乎没有从零升上去呢?他们会不会认为气压计运转正常呢?
  博特说:“他已经去了一个小时了。”
  “我知道。”斯图尔特回答。
  他们全都坐立不安、心惊肉跳起来。但他们相互间原来那种紧张气氛却反而消失了。所有的心思都到船体上去了。
  博特十分烦恼。他们的人生哲学很简单:关心自己吧,别人是不会关心你的。然而,现在这种信念动摇了。
  “你们认为他们已经把马伦抓住了吗?”
  他问道。
  “要是他们抓住了他,我们会听到的。”
  斯图尔特简单地回答道。
  博特常因别人缺乏和他说话的兴趣而感到闷闷不乐。他明白这一点。他没有真正赢得他们的尊敬。目前,他头脑里充满着自我宽恕感。
  但是马伦却在外面,在船体上。
  “听着,”他叫嚷道,“马伦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家回过头来看着他,似乎没了解这句话的意义。可博特感到非把心里闷着的话一吐为快不可:“我想知道,马伦为什么要冒生命危险。”
  温达姆上校说:“这人是个爱国者。”
  “不,决不会是这样!”博特几乎有些疯狂,“他一定另有原因,但我很想知道原因是什么……”
  他没把话说完就咽住了。
  “他是个勇敢的小个子。”波里奥凯梯斯说。
  博特突然站了起来。“听着,”他说,“他或许就在外面。但不管他做什么,他是不可能独自完成的。我,我自愿也去!”
  他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发抖,但毕竟说了出来。他等待着斯图尔特对他说挖苦话,然而斯图尔特只是惊奇地望着他。
  “让我们再给他半个小时。”斯图尔特温和地说。
  “那么……”他没有料到斯图尔特脸上竟然并无讥讽的表情。
  “那么,自告奋勇的人得抽签或者以同样民主的方法来决定。除了博特之外,还有谁自愿参加?”
  他们都举了手,斯图尔特也把手举了起来。
  但是博特很高兴,因为他是第一个志愿者:他似乎真的焦急地等待着半小时流逝过去。使马伦吃惊的是外闸门突然打开了。一个细长的,蛇一般的几乎无头的卡劳洛人的脖子,由于经不住逸出的气浪而被吸了出来。
  马伦的氧气筒突然腾空飘起,差点儿飞走。刹那间,他也被吓得冷了半截。他赶紧定下神来,立即把它抓住。他吃力地把氧气筒拖住,让它浮在气浪的上方,大胆地等待控制室的空气渐渐稀薄,等待第一个气浪的冲力平息下去,然后用力把氧气筒拉下来。
  氧气筒拾好压在卡劳洛人结实的脖予上,一下手竟把它压碎了。幸亏马伦蜷曲地躲在闸门旁的凹槽里,躲过了气流的冲击。于是他义一次举起氧气筒往下一砸,击中了卡劳洛人的头部,把那双瞪着的惺眼砸烂,受成一泡液体,只见青色的血液在近似真空里从脖子断裂处往外喷浦。
  马伦直想呕吐,但又不敢,拼命强忍着。
  他退了口来,一手抓住了外闸门,用力移动了一下。旋转了几秒钟,螺杆末端的弹簧自动接合起来,把外闸门闭上了。剩下的空气使它闭合得更严实,气泵又再次开始往控制室输送空气。
  马伦匍匐前进,跨过血肉模糊的卡劳洛人,进了房间。控制室里没有人。
  当马伦爬行的时候,他来不及仔细观察情况。他艰难地站了起来。从失重过度到重力恢复正常使他惊奇不止。他穿着宇宙服,在卡劳洛人所处的压力下,瘦小的身体承担了百分之五十的额外负荷、然而,他脚上绑着的笨重金属坠子,不再彼金属地板牢牢吸住了,因为飞船里的地板和墙壁都是用软木面的铝合金制造的。
  他慢慢地绕着圈子走。看来,断了脖子的卡劳洛人已经完蛋。躺着的尸体偶尔有一次抽搐,但那似乎只表明它曾经一度是个活的有机体。马伦厌恶地跨过了它,并把蒸汽管的气塞关闭了。
  控制室里的色调使人沉闷、焦躁不安。灯光是青黄色的,这是卡劳洛人所独有的气氛。马伦既感到震惊,又不由得感叹。卡劳洛人显然对物质钓处理有些办法,不受氯的氧化作用影响。甚至贴在墙上的地球地图看来还像新的一样,没有腐蚀迹象。他走近地图,被上面他所熟悉的各大洲的轮廓吸引住了……
  突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映入了一个特殊的动作。他连忙拖着沉重的宇宙服转过身来。他不自觉地尖叫起来,那个他以为已经死去的卡劳洛人又重新站了起来。
  它那断裂的脖子下垂着,还在不断渗出卡劳洛人体内组织的糊状物,可那双手臂却盲目地伸出,胸部的触角像无数蛇的叉形舌头在不断伸缩摆动。不过,显然它是看不见人的。脖子断裂,梗节毁坏,使它丧失了所有的感觉器官,部分窒息把它瓦解了,然而腹部的大脑却安然无恙。它还活着。
  马伦立刻向后退,他绕着圈子走。尽管他知道这个卡劳洛人已是又聋又瞎,可他还是踮起脚尖悄悄溜走。卡劳洛人跌跌撞撞,一会儿撞在墙上,一会儿又摸摸地上,然后侧身而行。
  马伦不顾一切地匆忙寻找武器,可什么也我不到。他看到卡劳洛人的手枪套,可是他不敢仰手去拿。他心中暗自责怪自己: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抓在手里呢,真是笨蛋!
  突然,通向控制室的门开了,几乎没发出声响。马伦大吃一惊,吓得发抖。
  只见另一个卡劳洛人闯了进来,活生生的,完全没受过伤。那个卡劳洛怪物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胸的卷须僵直着不动。他的脖子梗节向前突出,可怕的水泡眼紧盯着马伦,然后又看了看几乎死去的同伴。
  于是他把手伸向身体侧面。
  马伦下意识地作出同样迅速的反射反应,闪电般地拉出了备用氧气筒的软管。这氧气筒是他进入控制室之后从宇宙服的挂夹上取下调换过的。他同时敲开了阀门,顾不得减压,猛地对准卡劳洛人让氧气狂喷出去。在后座力的冲击下,他差一点儿被冲力推倒。
  只见一股强劲喷射出来的氧气气流,像是一团团一股股灰白色烟雾,直喷到卡劳洛人身上。卡劳洛人猝不及防,手刚放到武器的皮套上便已被氧气流击中。
  卡劳洛人绝望了。它头部小结节上的尖嘴惊慌地张着,但发不出声音。它蹒跚了几步,倒了下来,扭动了一阵子,就再也不动了。马伦不放心,走过去把氧气气流对着它的身子像灭火似地又是一阵喷射。然后他举起一只沉重的宇宙靴,踏在它脖子的梗节中央,在地板上把它踩碎了。
  他又转向头一个卡劳洛人占只见它四肢摊开,己僵硬了。
  整个控制室充满了白色的氧气、浓度足够消灭卡劳洛人整整一个军团。他的氧气筒用光了。
  马伦疲惫地跨过卡劳洛人的尸体,出了控制室,沿着主要雨道,走向俘虏舱。
  斯图尔特——过去的杰出宇航员——此刻疲倦汲了。他用一双假手再次全力以赴地操纵着飞船上的控制器。两艘轻型的地球巡空舰还在途中。他只得单独操纵控制器,工作不间断地已持续了二十四小时以上。他把氯化设备丢弃了,重新控制了原先的大气干扰,找出飞船在太空的位置,设想一条航线并发出了谨慎使用的信号——它产生了作用。
  所以,当控制室的门打开以后,他心里有些生气。他实在太疲倦了,这话电不想讲,不喜欢有人来打扰。他转过身来,看见马伦走了进来。
  “马伦,看在老天分上,快回去睡觉吧!”
  斯图尔特说道。
  “我讨厌睡觉,即使在一分钟以前,我想,我也不再想要睡觉了。”
  “你感觉怎么样?”
  “我全身僵硬,特别是胸肋。”他扮了个鬼脸,不自觉地朝周围看了一下。
  “不要搜寻卡劳洛人啦。我们已经彻底清除了可怜的魔鬼。”斯图尔特摇了摇头说,“我为他们感到歉疚。对他们来说,他们是人类,而我们才是外来人。我倒不是说,我宁愿他们来把你干掉,这你该是理解的吧!”
  “我理解。”
  斯图尔特把目光转向坐下来看地图的矮个子马伦身上。“我向你表示特殊的、个人的歉意,乌伦。我过去看不起你。”
  “这是你的权利。”马化还是以过去那种枯燥、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回答。
  “不,那不是的。没有人应该具有瞧不起别人的权利。这个权利只有根据长期经验才有。”
  “你是在想这个问题吗?”
  “是的。整天在想这个问题。也许我无法解释。我指的是我这双手。”他把双手举过头,并分开来,“知道别人有他们自己的手,过去我一直觉得受不了。那时我必须为此而憎恶他们。我还经常竭力贬低没有残疾的人的动机。专找他们的缺点,暴露他们的愚蠢。我总要找点儿理由向我自己证明他们并不值得羡慕。”
  马伦坐立不安地走动着。“这种解释是不必要的。”
  “必要的,有必要!”斯图尔特专心琢磨着自己的思想,竭力想把它组织成言语,“多年来,我已放弃了在人类中寻找合乎品德的希望,然而,你却为大家爬进了死尸处理管道。”
  “你还是最好这样理解:我是被实用的和自私的考虑促动的。”马伦说道,“我不喜欢你把我当作一个英雄。”
  “我本来也不这样想。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地做一件事的。你的动机对我们其余人的影响可大了。你的行为把一群骗子和蠢货变成了合乎礼仪的人。但你不是用魔术。其实,人们,我是说他们始终是正派的。他们就是需要一种什么东西,什么力量促动而达到高要求。
  是你把这一切给了他门。再说,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也要达到你的标准。或许,在我有生之年……”
  马沦不安地走了开去。他用手把他那一点儿也不皱的袖子伸得更挺了一点儿。他把一根手指搁在了地图上,改变了话题。
  “我是出生在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的。你知道,就在这儿。我将首先到那里去。你是什么地方出生的?”
  “多伦多。”斯图尔特回答。
  “那么,就在这里。两地在地图上的距离不算远,对吗?”
  斯图尔特间道,“你能给我谈点儿什么吗?”
  “如果我能够的话。”
  “那就说说你为什么要去。”
  马伦略有些奇怪地翘起了嘴唇。他冷冰冰他说:“我的极其平凡的理由会不会起破坏灵感或者良好气氛的作用呢?”
  “那就叫它理智的好奇心吧!我们其余的每个人都有明显的动机。博特因为被扣下来吓得要命;罗布朗要回到他的爱人那儿去;波里奥凯梯斯想杀死卡劳洛人;温达姆嘛,按他的人生哲学看来,似乎是个爱国主义者;至于我,我把自己看作是高尚的理想主义者。不过,我恐怕,我们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敢于穿上宇宙服从C字备用通道——死尸处理管走出去。然而是什么力量促使你这样做的呢?为什么在所有人中偏偏是你呢?”
  “为什么用‘在所有人中’这个词儿?”
  “请不要生气,但是看来你缺乏一切感情。”
  “我吗?”马伦的声音仍然丝毫无改变——清晰、柔和却又冷冷地带着点儿严肃,“那只是锻炼和律己,而不是天性,斯图尔特先生。一个小个子不可能有可敬的感情。难道还有比像我这样的人发火更可笑的事吗?我身高只有五英尺零半英寸,体重不过一百零二磅。“我可能显得尊贵些吗?能够傲慢些吗?挺起身来,使我的身长达到最高度难道不会引起哄然大笑吗?我在什么地方能够碰到一个不刻薄的女人,见了我不嘲笑呢?“你谈到自己双手畸形。其实你碰到任何人,只要不急于告诉他们,是没有人会注意到你的双手,也不会知道它们有什么异样的。可你看我,我所短少的八英寸高度难道能隐瞒起来吗?……”
  斯图尔恃满面羞惭。他无意中侵犯了不该侵犯的别人的隐私。他低着头说:“我向你道歉。”
  “为什么?”
  “我不该迫使你提到这些。我自己原来应该看到你……你……”
  “我什么?想认明……想表示尽管我身材矮小,然而我身体里有一颗伟大的心?”
  “我绝不会以嘲笑的口气这么说的。”
  “那为什么?……他们会不会把我带往地球,并止我站在电视摄影机镜头前——当然镜头要放得低一些,来对准我的脸,或者让我站在椅子上——替我挂上奖章。”
  “他们确实很可能这样做。”
  “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呢?他们会说,‘哎呀,他原来是这么一个矮小的家伙,’然后干什么呢?要不要告诉我所碰到的每个人:‘你要知道,我就是他们上个月授勋表彰过的人。’斯图尔特先生,你看要多少勋章才能替我长八英寸和六十砖体重呢?”
  “不要说啦,我明白你的意思。”
  马伦这时讲话的速度稍微快了一点儿。他的语气中似乎注入了经过控制的愤懑情绪。
  “有一些日子,我要充分展示出来。于是那时我便离开地球,并努力去开辟新世界。我会变成一个新的、甚至更矮的拿破仑。我离开地球,去了大角星系。我在那里干了些什么我在地球上下能干的呢?没有。我是个簿记员。斯图尔特先生,我早已过了我想踮起脚尖挺高身材的虚荣时期了。”
  “那么你为什么这样做呢?”
  “我二十八岁就离开了地球,去了大角星系。从那时起,几十年时间一直在那里。这次旅行是我长期来,也是一生中第一个回乡假期,第一次返回地球。可卡劳洛人俘虏了我们,并可能无限期地把我们囚禁起来。这不行,决不能让他们阻止我返回地球的度假计划。……”
  他住口了,伸山一只手,仿佛要去抚摸墙上的地图。
  “斯图尔特先生,”马伦轻声问道,“你难道没有想过家吗?”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换个角度
  罗格来看他爸爸,一半是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他爸爸可能不那么忙,另外他想知道是不是一切正常。
  罗格的爸爸不难找,因为所有和那个巨型计算机蒙绨维克一起工作的人们和他们的家庭都住在地面上。他们自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城市,住着能解决世界上所有问题的人们。
  周日招待员认识罗格,“要是你想找你爸爸的话,”她说,“他在L走廊,但他现在可能很忙,没空见你。”
  罗格想不管怎样试一下。走廊里比工作日显得空多了,很容易找到哪里有人在工作。他听到一个房间里传来男男女女的声音,于是探头向门里望去。
  他马上就发现了他爸爸,他爸爸也看见了他。他看起来并不很高兴,所以罗格认为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嗨,罗格,”他爸爸说,“恐怕我现在很忙。”
  罗格爸爸的老板也在那里,他说:“行了,艾肯斯,休息一会儿吧。你在这上面已经花了九个小时了,还一点进展也没有。带这孩子到小吃部吃点什么,打个盹再回来。”
  罗格的爸爸看起来不太情愿。他手上拿着个仪器,罗格虽然不知道它是怎么工作的,但知道那是个现行模式分析器。罗格能听到蒙绨维克到处在咯呼咔呜地响着。
  但罗格的爸爸还是放下了分析器,“好吧,来,罗格。我带你去吃个汉堡包去,让这些聪明人去忙吧,看他们没有我能找出什么错来。”
  他停了一会洗洗手,然后他们坐在了小吃部里,面前摆着大汉堡、炸薯条和苏打饼。
  罗格说:“爸爸,蒙绨维克出问题了吗?”
  他爸爸沮丧地说:“我们还没检查完呢,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可它看起来在工作啊,我的意思是,我听见它的声音了。”
  “哦,没错,它是在工作,它只是并不总能给出正确的答案。”
  罗格今年十三岁,四年级的时候就开始上计算机课了。有时候他真讨厌这门课,真希望自己生活在二十世纪,那时侯的孩子们可不用上这门课。——但有时候和他爸爸谈谈是有用的。
  罗格说:“假如只有蒙绨维克知道答案的话,你怎么知道它并不总能给出正确的答案呢?”
  他爸爸耸了耸肩,有一阵子罗格以为他会说这很难解释而不再谈论下去——但他几乎从来没有这么干过。
  他爸爸说:“孩子,蒙绨维克可能有一个大得象个工厂的大脑,但它并不象我们的这么复杂,”他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有时候,它能给出我们凭人工一千年也算不出来的答案;但同样有时候什么东西在我们脑中一响,然后我们说,‘哇喔,这儿有问题!’然后我们再问蒙绨维克,而它给出了另外一个答案。你知道,要是蒙绨维克是对的,同样的问题我们应该得到同样的答案。现在有不同的答案,那么就必然有一个是错的。”
  “现在的问题是,孩子,我们怎么能保证我们总是能发现蒙绨维克出错的时候?我们怎么知道是不是有些错误的答案从我们手中溜了出去?我们可能依赖于它的答案去做什么事情,而在五年之后才发现悲惨的结果?蒙绨维克里面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我们找不出来。而这个问题会越来越糟糕的。”
  “为什么会越来越糟?”
  他爸爸吃完了汉堡开始一块一块地吃薯条。“这是我的感觉,孩子,”他沉思着说,“我们造它的时候用错了智能模式。”
  “嗯?”
  “罗格你看,要是蒙绨维克象人一样聪明,我们可以告诉它,然后不管错误多么复杂我们可以一起找出来。而要是它象一个机器一样机械,它出错的时候会简单得多,我们也很容易找到。麻烦在于,它是半智能的,象个白痴一样。它足够聪明能够犯极其复杂的错误,但不够聪明能帮助我们找出错误所在。——这就是错误的智能模式。”
  他看起来十分沮丧,“但我们能做什么?我们不知道怎么将它变得更聪明一点——现在还不能。我们也不敢把它变得更苯些,因为世界上的问题越来越严重,我们提出的问题极其复杂需要蒙绨维克全部的智慧去解答。把它变苯些会造成灾难的。”
  “要是你们关掉蒙绨维克,”罗格说,“然后极其小心地全面检查它的话——”
  “我们不能那么做,孩子,”他爸爸说,“恐怕蒙绨维克必须不分昼夜二十四小时运行。我们手里已经积压了一大堆问题了。”
  “但要是蒙绨维克继续出问题的话,爸爸,难道不是必须要关机吗?要是你不能相信它所说的——”
  “好了,”罗格的爸爸摸着罗格的头发,“我们会找出问题的,老毛病了,别担心。”但他的眼睛却实在是很担心的样子,“快点吧,吃完了我们赶紧走。”
  “但是,爸爸,”罗格说:“听我说,要是蒙绨维克只是半智能的,为什么说它是个白痴?”
  “要是你知道我们怎样指引它工作的,你就不会这么问了。”
  “这是一回事,爸爸,没准这不是看待它的正确方式。我没有你那么聪明,我也知道的没那么多,但我不是白痴。也许蒙绨维克并不象个白痴,而是象个孩子!”
  罗格的爸爸笑了,“这是个有趣的想法,但这有什么不同吗?”
  “可能会有很多不同的。”罗格说,“你不是白痴,所以你不知道白痴的想法;但我是个孩子,也许我知道一个孩子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
  “哦?孩子是怎么想的呢?”
  “这样的。你说你们必须让蒙绨维克二十四小时工作。它要是机器是没问题的。但要是你给孩子留了一堆作业,让他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做,他会感觉很累,无精打采而犯错误,甚至有意做错。——所以你们为什么不让蒙绨维克每天休息一两个小时不解决什么问题,只是让它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呢?”
  罗格的爸爸看上去陷入深思之中。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做了一堆运算,又做了更多的运算,同时说:“你知道,罗格,要是我接受了你的说法,并将它完善的话,结果是成立的。而二十二小时准确无误的工作比二十四小时错误百出的工作也要好多了。”
  他点点头,突然从笔记本电脑上抬起头来,仿佛罗格是个专家一样问道:“你确信吗?”
  罗格很有信心地点头,“孩子们是需要玩的!”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天堂里的陌生人
  他们是兄弟。这并不仅仅因为他们都是人,或者因为他们是同一个保育院里的孩子。根本不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是“兄弟”,是“亲骨肉”——这是几百年前世界大灾难以前的古老名称,当时,家庭的概念仍然起着作用。
  这多么使人难堪呀!
  过了这么多年,安东尼几乎忘却了他童年的羞耻。有时候,好几个月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但是自从他和威廉又一次错综复杂地走到一起以来,他发现自己这一段时间生活得非常痛苦。
  如果整个环境里这种关系都很明显,那就不会这么糟了——譬如,在大灾难以前的时期(安东尼一度非常爱读历史),人们都姓父姓,关系一望而知。
  现在当然不一样,人们都自行选用自己的姓名,而且可以任意更改。毕竟,重要的是在你出生时就编上号的标志牌。
  威廉把自己叫“反自”。他坚持用这个名字,因为它带有清楚的专业特点。当然,这是他自己选的,可是这表明他的情趣多么低!而安东尼却在满13岁时就决定起名叫“史密斯”,从此没有改变过。这个名字简单、易拼,而且与众不同,因为他还没有遇到任何人起这个名字。在大灾难以前的人们中间,这个名字一度是很常用的,也许这正说明它现在之罕见。
  但是,当两人走到一起时,名字的不同就毫无意义了。因为他们长得很相像。
  他们俩并不是双胞胎——当时,双胎受孕的卵子中只许一个胎儿成活。他们两人只是在非双胞胎情况下偶然出现的外貌相似。安东尼比他的哥哥年轻5岁,两人都是鹰钩鼻、厚眼皮,下巴上有道微微的凹痕。这个结果是父母自找的,他们由于偏好单调,重复生下了这两弟兄。
  兄弟俩到了一起以后,他们的外貌开始引起人们吃惊,接下去是心情复杂的沉默。安东尼不去理会这件事;但是威廉出于刚愎任性,很可能要说:“我们是弟兄。”
  别人会说“噢?”,在他们旁边转一转,好像想问他们是不是亲兄弟,后来出于礼貌,就走开了,似乎对此事毫无兴趣。当然,这样的情况是很少发生的。“水星计划”总部的大多数人都知道——怎么可能不让人知道呢?——但他们都注意不提这件事。
  威廉这人并不坏,一点也不坏。要是他们不是弟兄的话(或者,即使是弟兄,但相貌很不一样,不会让人发觉),他们可能相处得非常好。
  事实是……
  他们童年时曾在一起玩,他们在同一个保育院里受了早期的教育,这都是他们的母亲想办法安排的,但事情并不顺利。她和他们同一个父亲生了2个儿子,这样,她已经达到了她的限额(她没有完成生第3个的要求),她想出一个主意,能够一次见到他们弟兄两人。她是个奇怪的女人。
  威廉是年长的一个,先离开保育院。他从事科学——搞遗传工程学。安东尼还在托儿所时,从他母亲的一封来信里知道了这一点。当他长大到足以明确地向女管事谈话时,这些信件就不来了。但是他始终记得那最后一封信带给他耻辱的痛苦。
  安东尼有天赋,最后也从事科学。他记得曾经有过一个狂想,害怕会碰上自己的哥哥——现在他发现那是有预兆性的——因此选择了遥测学,人们想像它同遗传工程学的距离是再远也没有了。
  或者人们曾经这样想过。但是,由于“水星计划”的精心发展,新的情况出现了。
  事情的发展是这样的:“水星计划”看来走进了死胡同。有人提出一项建议来挽救这种局面——而同时却把安东尼拖进了他的父母亲造成的困境之中。这件事情上最有意思的、同时又是最有讽刺意味的一点是:天真地提出这项建议的正是安东尼自己。
  安东尼那位不受约束的哥哥威廉·“反自”知道“水星计划”,但是他只知道那是一个旷日持久的星际探索——在他出生以前,它已经在飞行探索途中,而且在他死后,它还是在飞行探索途中。他所知道的就是火星上的移民点以及不断设法在小行星上建立类似的移民点。这些事情只在他脑子里遥远的一角,没有什么真正的重要性。他记得,那项空间活动中没有什么内容曾经引起他内心的兴趣——直到那天见到那份刊登着“水星计划”参加者照片的报纸。
  威廉的注意力被吸引,首先是因为那些人当中有一个标明是“安东尼·史密斯”。
  他记得他的弟弟选择的这个古怪的姓,他也记得他的名字“安东尼”。肯定不会有两个安东尼·史密斯。
  然后他看看照片——没有错,就是那张脸。他向镜子瞧瞧,没有错,就是那张脸。
  他感到很滑稽,但也有些不安,他意识到各方面即将来到的难堪。“亲兄弟”,这个称呼多么令人作呕呀!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是不是因为他的父母亲当初大缺乏想像力呢?
  他准是在下班前不经心地把那份报纸放在口袋里了,因为在午饭时他正好又掏了出来,他盯着它看。安东尼的样子看来挺利索。照片印得极好——当时的印刷质量是非常高的。
  他在午餐桌上的伙伴马科(不论什么名字都是在那个星期起的)好奇地问:“威廉,你在看什么?”
  威廉出于一时冲动,把报纸递给了他,说:“那是我的弟弟。”
  马科拿起报纸端详了一番,皱起眉头说:“谁?站在你旁边的那个人?”
  “不是我,那个相貌像我的人是我的弟弟。”
  这下子马科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把报纸送回给威廉,小心地保持着平淡的声音说:“同父母弟兄?”
  “是的。”
  “父母都是同样的?”
  “是的。”
  “简直不可思议!”
  “我也这么想。”威廉叹了口气说,“是呀,正因为这样,所以他在得克萨斯搞遥测学,我在这里研究‘自我中心’①问题。可是那有什么区别呢?”
  【① Autism,“自我中心”,也译“我向思考”、“我向作用”,是心理学名称,指一种病态的孤独癖,患者常根据自身的愿望和需求,依照自身的意念,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幻想世界。】
  威廉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后来他把那份报纸扔掉了。
  在那以后很久,至少有一年,兰德尔的事情出现了。
  如果威廉在那以前没有进一步想他的弟弟(他没有想),那么在那以后他肯定没有时间去想了。
  威廉第一次接到有关兰德尔的消息的时候,兰德尔16岁。他过的是越来越孤独的生活,带他长大的肯塔基保育院决定要“取消”他——当然只是在“取消”以前8~10天才有人想到把他的情况汇报给“纽约人类科学研究所”(通称同源学研究所)。
  威廉接到了有关兰德尔和其他一些人的报告。当时关于兰德尔情况的报告中没有什么特别引起他注意的地方。那是他对各保育院进行枯燥无味的视察的时候,在西弗吉尼亚有一个可能性较大的对像。他就到那里去了,他想到自己承诺过(已经有50次之多)以后要通过电视进行视察,但尚未实现,因此颇感失望。可是,既然已经到了那里,他想倒也可以在回家前看一看肯塔基保育院。
  他没有指望能看到什么。
  可是,他拿起兰德尔基因特征档案,还没有看上10分钟,他就给研究所挂电话,要他们进行一次电子计算机检查。他坐下来,不禁出了一身汗,想到自己只是在最后一分钟才决定到这里走一走,要是不来的话,兰德尔就已经被无声无息地“取消”了。一种药物会毫无痛楚地渗透他的皮肤,渗进他的血液,他就会陷入平和的睡眠之中,逐渐加深,乃至死亡。这种药物的正式名称由23个字母拼成,但威廉叫它“解脱灵”——人人都这样叫它。
  威廉问那管事的说:“他的全名叫什么?”
  保育院管事说:“他叫兰德尔·诺温,学者先生。”
  威廉暴躁地说:“什么!谁也不是?”(诺温Nowan同“谁也不是”No one谐音——译注)
  保育院管事拼了拼“诺温”的名字说:“那是他在去年挑选的名字。”
  “你看到这样的名字不注意吗?它的发音像‘谁也不是’!你没有想到去年就把这个年轻人的情况报告一下?”
  “他似乎并不……”那管事慌张地说。
  威廉摆摆手不让她说下去。那有什么用呢?她怎么会知道呢?在他的基因特征里没有什么能提醒她注意的迹像。一般教科书上的标准在这里是没有用处的。那是威廉和他的工作人员20年来通过对“自我中心”儿童的试验而得出的一种微妙的结合——他们从来没有在活人身上见到过这种结合。
  差一步就给“取消”了!
  威廉的小组成员中讲求实际的马科埋怨保育院太急于搞打胎和“取消”。他主张所有的基因特征都应当容许发展到初步检查的时候,主张非经同源学家同意不得任意“取消”。
  威廉告诉过他:“同源学家太少了。”
  马科说:“那么我们至少可以把所有的基因特征通过电子计算机检查一下。”
  “为了抢救我们想使用的任何东西吗?”
  “为了这里或其他地方在同源学方面的用途。如果我们希望对人类自己有个正确的了解,我们就必须研究在活动中的基因特征——正是那些畸形和怪异的特征能给我们提供最多的资料。我们在‘自我中心’力面进行试验所得到的有关同源学的情况,要比我们开始以来直到今天所了解到的全部情况还要多。”
  威廉还是主张用“人类遗传生理学”而不用“同源学”的名称,他摇摇头说:“反正一样,我们都得谨慎些。不管我们自称我们的试验多么有用,我们只是在社会很不痛快地容许下进行工作的。我们摆弄的是生命。”
  “是些没有用的生命,只配取消。”
  “迅速而痛快地取消是一回事,我们的试验却是另一回事,那种试验总是旷日持久而且有时很不痛快的。”
  “我们有时候会对他们有帮助。”马科回答说。
  “可是有时我们也对他们没有帮助。”
  这样辩论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不可能得到解决。辩论的结果认为有意思的畸形现像太少,也没有办法敦促人类多多生殖。大灾难的创伤不会以多种方式消失的,包括这一种。
  空间探索的热潮,其起因可追溯到人们(其中有一些社会学家)由于大灾难而认识到地球上生命的脆弱性。
  没有关系——那是另一件事。
  从来没有过像兰德尔·诺温那样的人,反正威廉没见过。那种极为罕见的基因特征的独有的特点就是“自我中心”的慢慢发展,说明对兰德尔的了解要多于对以前“自我中心”病人的了解。他们甚至在实验室中抓到了他思想活动的一些最后的微光——然后就完全隔绝,终于在他皮肤包裹下的躯壳内无声无息、不受注意地完全萎缩了。
  然后他们开始那项缓慢的工作,使兰德尔受到较长时间的人为刺激而产生脑子的内部活动,从而找出一切脑子内部活动的线索——包括所谓正常人以及和兰德尔类似的那种人。
  他们收集的数据极为浩瀚,威廉开始感到自己立志要治愈“自我中心”的梦想可能并非仅仅是梦想。他为自己选择了“反自”这个名字,心头感到喜悦。
  正当他在研究兰德尔的工作中感到极为愉快的时候,他接到了达拉斯的通知,于是现在就出现了那种沉重的压力——要他放弃目前的工作而承担起一个新问题。
  后来他回顾起来,实在想不出他自己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而同意去访问达拉斯的。当然,到头来,他可以看到这样做是多么幸运——可是是什么东西说服了他呢?他在一开始是不是对于可能的结果有过一种模糊的、不很清楚的想法呢?肯定,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终于被说服来访问“水星计划”了。直到他听到飞机的微型电池动力系统轻柔的嗡嗡声改变了音响并感到失重系统开始运转、准备降落的时候,他才记起那张照片——至少是意识到了。
  安东尼在达拉斯工作,而且威廉现在记起他正是在“水星计划”工作。那张照片下面的说明词就是那样的。飞机轻轻颠动了一下,他知道旅途结束了,咽了口唾沫。这事儿可真令人难堪。
  安东尼等在屋顶接待区欢迎即将到来的专家。当然,不是他一个人。他是许多欢迎代表之————欢迎人数之多足以说明他们已处于走投无路。而且安东尼在那里只是个较低层的人物;他之所以出场,完全是因为最初提出这项建议的是他。
  他想到这一点,心头就感到一种轻度而持续的不安,他把自己摆在战线上了。他的这一建议得到了许多赞同,但是他总是不断想到那是他的建议;如果事情结果是大失败,那么他们都会一个个退出火线,让他独自留在众矢的之的地位上。
  后来,在有些场合,他曾经细想过:是否由于自己隐约记得有个哥哥在研究同源学而促使自己想出这个主意呢?也许有可能,但也不一定。这个建议很合理,而且非提出来不可,即使他的哥哥是幻想小说作家这样完全风马牛不相干的人,或者他根本没有哥哥,他也会提出同样的建议来的。
  问题在于内行星——
  月球和火星上已经有移民去了。较大的外行星和木星的几个卫星都已去过,关于进行一次飞向土星最大的大力神卫星①去的载人飞行计划正在进展之中。现在正在进行计划,要把人送到太阳系的外层去,但由于担心太阳辐射,所以还没有机会进行对内行星的载人探测。
  【① 即土卫六。】
  金星是地球轨道内两个世界中吸引力较少的一个。另一方面,水星……
  在安东尼参加这项计划以前,德米特里·巨大(事实上他很矮小)已经作过那个演讲了,世界代表大会被那个演讲深深感动而投票同意拨款进行“水星计划”。
  安东尼听过录音带上记载的德米特里的演讲。演讲采取传统的即席形式,但内容组织得很完美,实质上包括了那时以来“水星计划”所遵循的每一点指导原则。
  主要内容是说,如果把内行星的研究搁置起来直等到技术进步到使载人的空间探索有可能通过严酷的太阳辐射的时候,那是错误的。水星上的环境是独一无二的,有很大益处,而且从水星表面上可以进行对太阳的持续观察,这是任何其他办法所不可能做到的。
  需要有一个合适的人的替代物——简单来说,就是一个机器人——放到那个行星上去。
  制造一个具备必要生理特点的机器人,到水星上软着陆是易如反掌的。但是,一旦那机器人到那里着陆以后,下一步该做什么呢?
  它可以进行观察,并根据那些观察来指导它的行动,但是“水星计划”要求它的行动十分复杂和精密,到少要有这可能性,而且“水星计划”人员不太肯定它能做些什么观察。
  为了尽可能性达到一切预期的复杂要求,那机器人身上需要装备一台复杂和万能的电子计算机,使得一只哺乳动物般的脑子能降落到那个小行星上。
  但是这样高要求的电子计算机还没法缩小到足以用在他们所计划制造的那种机器人身上。或许有朝一日,机器人专家现在研究的那种正电子电路装置有可能做到这一点,但是那个“有朝一日”现在没有来到。
  另一种替代办法就是让那机器人把它在水星上进行的每一点观察都传回到地球上来。然后地球上的一台电子计算机根据那些观察来指导机器人的每一个行动。简单说来,机器人的身体在那里,它的脑子在这里。
  一旦作出那个决定,遥测学家就成为关键的技术人员了。安东尼正是在那个时候参加了“水星计划”,参加研制在5千万至14千万英里以上距离之内接收和发射脉冲的办法,而脉冲要面对太阳,有时还要越过太阳,太阳却有可能最强烈地干扰那些脉冲。
  安东尼对工作很热情,而且(他自己肯定认为)有技术,有成绩。不是旁人,正是他设计了3个转换站,并已发射到水星上空,长期绕水星运行。这3个站的任分都是从水星向地球以及从地球向水星发送和接收脉冲。每个站都能比较长期地防卫太阳辐射,而且每个站还能过滤太阳于扰。
  还有3个同等的轨道运行站发射到离地球100万英里以上,位于黄道的南、北平面上,这样它们就能接收来自水星的脉冲并转发到地球,或者接收来自地球的脉冲并转发到水星,甚至当水星位于太阳背后而任何地面站都无法直接接收的情况下也能进行。
  至于那机器人,它是机器人专家和遥测学家出色技艺的共同表现。那个机器人是10个连续型号中最复杂的一个,它的体积只略大于人体2倍,质量为人体的5倍,如能得到指令,它在感官和行动上能比真人强得多。
  可是,指导机器人的电子计算机必须非常复杂,这一点很快就明白了,因为每一步反应必须加以修正,以容许可能的感觉变化。由于每一步反应本身肯定了越来越复杂的可能发生的感觉变化,早先的步骤就要加强。它要像一局棋一样不断加强自己,因此遥测学家开始使用一种电子计算机来对另一种电子计算机进行程序控制,后者要为操纵机器人进行程序控制计算机制订程序。
  因此这一切就把人弄糊涂了。
  那机器人正放在亚利桑那州的沙漠基地,运行得不坏。但是,即使是在完全清楚的地球条件之下,达拉斯的电子计算机也不能很好地操纵它。
  要么怎么办……
  安东尼记得他提出建议的日子是7——4——553。他之所以记住那日子,因为他记得7——4是世界上达拉斯地区在500多年前——说准确些就是553年前——大灾难前人们中间的一个重要节日(作者在这里指的是美国独立纪念日7月4日——译注)
  那是在晚饭的时候(而且,那是一顿丰美的晚餐)。达拉斯地区曾经仔细地进行了生态调整,“水星计划”的工作人员有取得现有食品供应的最高优先权——因此菜单上花样很多,安东尼挑了烤鸭子。
  烤鸭使他异乎寻常地高谈阔论起来。事实上,那时人人都有自我表现的心情,里卡多说:“我们永远做不到,我们应当承认,我们永远做不到。”
  不知道有多少人多次想过这一点,但是一般没有人说得那么露骨。公开的悲观主义会成为停止拨款的理由(最近5年来每年的拨款越来越困难),而只要一有机会,拨款就不来了。
  安东尼平时并不是特别乐观的,但是现在吃了鸭子以后兴高采烈地说:“为什么我们做不到?你说出为什么,我就来批驳它!”
  里卡多听了这种挑战,立即眯起了他深色的双眼说:“你要我告诉你为什么吗?”
  “当然。”
  里卡多把他的椅子转过来,面向着安东尼。他说:“这没有什么神秘。德米特里·巨大在所有的报告里不会那么公开地说,但是你知道,我也知道:要把‘水星计划’顺利进行下去,我们需要一台同人脑一样复杂的电子计算机,不论是在水星上还是在这里,这一点我们就造不出来。因此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只能对世界代表大会耍耍花招,领些钱来制造些东西,可能出些有用的副产品,如此而已。”
  安东尼得意地笑笑说:“那很容易反驳。你自己有了答案了。”(他这么说,到底是在耍花招吗?是因为吃了鸭子以后的一时兴头吗?是想戏弄里卡多吗?还是由于觉察不到的考虑自己哥哥的心理触动了他呢?后来,他也说不清。)
  里卡多站起来说:“什么答案?”他这个很高,格外的瘦削,他的白上衣总是敞开的。他两手抱在胸前,似乎竭力要在坐着的安东尼面前站得高高的,像根没有折叠的米尺。“什么答案?”
  “你说我们需要一台像人脑一样复杂的电子计算机。好吧,那我们造一台。”
  “笨蛋,我的意思是我们造不出……”
  “我们造不出。还有别人。”
  “哪些别人?”
  “当然是那些研究脑子的人啰。我们都只是固态机械师。我们不清楚人脑复杂的方式、复杂的地方或复杂的程度到底在哪里。为什么我们不去找一位同源学家来,要他设计一台电子计算机呢?”说完,安东尼夹了一大块烤鸭肚里的填料,得意地品尝起来。过了那么长时间以后,虽然他记不清后来发生的情况,他还能记得那块填料的滋味。
  他似乎记得当时没有人认真地把它当一回事。大家哗然大笑,总的感到安东尼用聪明的诡辩摆脱了困难,因此大家的笑声是嘲笑里卡多。(当然,后来每个人都声称是认真看待那个建议的。)
  里卡多发火了,他用手指着安东尼说:“你写下来!我谅你不敢用白纸黑字把那个建议写下来。”(至少,安东尼记得他是这样讲的。但是后来里卡多却说他当时的态度是热情的评论:“好主意!安东尼,你干吗不把它正式写下来呢?”)
  安东尼就写下来了。
  德米特里·巨大却很赞同这项建议。他在同安东尼私下交谈时拍拍安东尼的背说他自己曾经也在这方面想过——虽然他不愿在正式记录在案的书面材料中对这项建议表示自己的贡献。(安东尼想,他是在防备万一计划失败。)
  德米特里·巨大设法寻找合适的同源学家。安东尼觉得自己不必对此操心,因为自己既不懂同源学,也不认识同源学家——当然,除了他的哥哥,可是他没有想到他,没有有意识想到他。
  因此,安东尼等在屋顶上接待区内,他是个小角色,当飞机舱门打开时,下来了一些人,在一一握手过程中,他发现他看到了一张自己的脸。
  他的脸发烧了,他想尽一切力量使自己远在千里之外。
  威廉真希望自己早些记起自己的弟弟。应该早些记起的——当然应该记起。
  但是那时尽听到提出要求时的恭维话,而且自己也开始越来越感到激动了。他有意识地不让自己记起这些事。
  一开始是德米特里·巨大兴奋地跑来见他——他亲自正式来了。他从达拉斯乘飞机到纽约,这也使威廉感到非常激动,他的秘密嗜好就是爱读惊险小说。在惊险小说中,人们要想保守秘密时,就得独来独往。在惊险小说中,电子传递消息是人人都能使用的公共财产,但那里每一道载波辐射都是受到窃听的。
  威廉说了那些话,他几乎是病态地喜好幽默,但是德米特里似乎没有在听。他盯住威廉的脸看着,思想似乎到别处去了。他最后说:“很抱歉,您使我想起另外一个人。”
  (甚至那样说也没有把事情泄露给威廉。那怎么可能呢?)
  德米特里·巨大是个矮胖子,他的眼里似乎总是闪耀着高兴,甚至在他谈到担心或恼火的事情时也是这样。他长着一个圆圆的洋葱鼻,高颧骨,周身全是肉。他强调自己的姓,说得很快,威廉觉得他把这句话时常挂在嘴上:“我的朋友,巨大并不全是由身材来说明的。”
  在接下去的谈话中,威廉提了很多意见。他说自己根本不懂电子计算机。什么也不懂!他一丁点也不知道电子计算机是如何运转的,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编制程序的。
  德米特里说“没关系,没关系”,用一个表情十足的手势把那问题推在一边。“我们懂得电子计算机;我们能编制程序。你只要告诉我们:电子计算机应当做成什么样子,才能像人脑那样工作而不是像一架电子计算机。”
  威廉说:“德米特里,我不敢肯定我对人脑的活动是否已足够了解而能告诉你们这些情况。”
  德米特里说:“您是当今世界上第一流的同源学家,我已经认真核对过了。”那就把事情解决了。
  威廉越来越犯愁地听着。他想那是不可避免了。一个人深深地、长期地专心致志于一个特殊的专业,那么当他看到一切其他领域里的专家时,以自己的无知比人家的智慧,就感到他们都是魔法师——随着时间的推移,威廉对“水星计划”的了解比一开始要多得多了。
  最后他说:“为什么要用一台电子计算机呢?为什么不用你们之中的一位工作人员或者若干名替换人员呢?让他们接收机器人发来的材料,然后发回指令。”
  “噢,噢,噢,”德米特里激动得几乎在椅子里跳起来,“你要知道,你还没有意识到。由人工来分析机器人发回的一切材料,那是太慢了——那将包括:温度、气压、宇宙线流量、太阳风强度与化学组成、土壤结构等等,可以很容易地再列出3O~40种项目——然后设法决定下一步。人类只能指导机器人,而且是效率不高的指导;一台电子计算机就等于是机器人本身。”
  他继续往下说:“而且,人类有时又不适应于缓慢。因为任何种类的辐射在水星和地球之间一次来回行程大约要10至21分钟,视两者在轨道上的位置而定。那是没法加快的。你收到了一项观察资料,你发出了一项指令,但是在作出观察和发回反应之间的时间内会发生许多情况。人类无法适应光速的慢速度,但是一台电子计算机则可以充分考虑到这一点。来吧,威廉,来帮帮我们吧。”
  威廉发愁地说:“当然欢迎你们来和我商谈,不管对你们有多大帮助。你们可以随时使用我的私人电视线路来和我联系。”
  “但是我要的不是同您商谈。您必须跟我去。”
  “亲自去?”威廉吃了一惊说。
  “当然。这样的计划不能依靠双方呆在莱塞射线的两端,用一颗通信卫星在其间进行联络。长远来说,那样太费钱、太不方便,而且,那样就完全无法保密了。”
  威廉心里想,这确实像是部惊险小说。
  德米特里说:“到达拉斯来吧,我给您看看我们在那里有些什么。我给您瞧瞧设备。您可以同我们的一些电子计算机研究人员谈谈。把你的思想方法的好处告诉他们。”
  威廉想,现在是作决定的时候了,他就说:“德米特里,我在这里有我自己的工作。这里的工作很重要,我不想离开。要完成你要我做的工作,可能要使我离开我的实验室几个月。”
  “几个月!”德米特里明显地吃了一惊地说,“亲爱的威廉,那得要好几年。但是那肯定会是您的工作。”
  “不,不会的。我知道我的工作是什么,指导水星上的一个机器人不是我的工作。”
  “为什么不?如果您正确进行下去,只要设法制造一台像人脑那样运行的电子计算机,您就能知道有关人脑的更多情况,您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来的,而且那时您更加具备条件来从事现在您认为的本职工作。而且在您离开以后,您难道没有一些同事可以继续进行吗?而且您难道不可以和您的同事用莱塞射线和电视来进行经常连系吗?您难道不能偶然短短地访问一次纽约吗?”
  威廉被感动了。关于从另一个角度研究人脑的想法,确实打中了要害。从那时开始,他发现自己在寻找去那里的借口了——至少是去访问一次——至少是去看看那里究竟怎么样,反正他总是能回来的。
  接着,德米特里访问了老纽约的废墟,在那里他以质朴的激情欣赏了一番(可是,那时候的老纽约已经不再有大灾难以前那种处处是无用的庞大和巨型的宏伟景色了)。威廉开始想到,也许自己也可以趁出访之机去观光一番。
  ——可是,当他刚开始知道一些需要做些什么而对其他还一无所知的时候,难道答案就已经像一丝遥远的闪电那样来到他面前了?
  所以他终于到达拉斯来了,他跨出飞机踏上屋顶,德米特里在那里,神采奕奕。然后,这矮胖子眯起眼睛转身说:“我知道——多么相像呀!”
  威廉睁大双眼,看到那边显然缩在后面的是一张同他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立即肯定站在他面前的是安东尼。
  很明显,他从安东尼的脸上看出一种希望掩盖这层关系的心情。威廉只要说:“是呀,多么相像呀!”事情就过去了。人类的基因特征毕竟是够复杂的,可以容许人与人之间并无血缘关系而有各种程度的外貌相似。
  但当然,威廉是一位同源学家,他研究人脑的错综复杂,因此对这方面越来越满不在乎,所以他说:“我可以肯定这位是安东尼,我的兄弟。”
  德米特里说:“你的兄弟?”
  威廉说:“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生了两个孩子。他们是行为古怪的人。”
  然后他走上前去,伸出手来,安东尼只能拉拉手,别无他法。这件事成了往后几天中的话题,惟一的话题。
  后来威廉发现自己这么于的影响,感到相当后悔,这使安东尼略为有点慰藉。
  那天晚上,他们饭后坐在一起,威廉说:“我要道歉。我原想如果我们把最糟糕的情况一下子就端出来,那么事情就了结了。看来事情并非如此。反正我没有签合同,没有正式的协议书。我想走了。”
  “那又有什么用呢?”安东尼粗鲁地说,“现在人人都知道了。两个人同样的脸。这就够使人作呕的人。”
  “如果我离开……”
  “你不能走。这个计划完全是我的主意。”
  “把我弄到这里来也是你的主意?”威廉的厚眼皮尽量站开,眉毛提得高高的。
  “不是的,当然不是的。我只是提出请一位同源学家到这里来。我怎么知道他们会派你来呢。”
  “但是要是我离开……”
  “不能。现在我们只能战胜这个困难,如果有办法的话;到那时就没关系了。”(他想,对成功者,什么都能原谅的。)
  “我个知道我们能做什么。”
  “我们必须来试试。德米特里把这项任务加给我们。这个机会太好了。”——“你们俩是弟兄,”安东尼模仿着德米特里的男中音声调说,“你们相互了解。为什么不在一起工作呢?”然后,他用自己的声音生气地说:“所以我们必须得干我们从头说起吧,威廉,你是干什么的?我意思是说比同源学这个字的含义更加确切些说。”
  威廉叹口气说:“我研究‘自我中心’儿童。”
  “我恐怕还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简单说来,我专门研究那些不与外界联系又不与别人交流的儿童,他们完全沉湎于自己个人,只存在于自己肉体范围之内,到目前为止,对他们是无法了解的。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治愈他们。”
  “是不是你给自己起名叫‘反自’其含义就在这里?”
  “是的,确实如此。”威廉回答。
  安东厄笑了笑,但是他并不真正感到好笑。
  威廉感到一阵寒心,他说:“这是个老老实实的名字。”
  安东尼赶忙嘟哝着说:“我的确感到是这样的。”他说不出更多特殊的道歉话了。他鼓起勇气,又谈到这个题目说,“你的工作有进展吗?”
  “在治疗方面?到目前为止,没有进展。但是在了解方面有进展。我越是了解……”
  威廉说着,他的声音变得温和了,他的眼睛更加深邃了。安东尼看出为什么会这样,那是因为谈到他一心向往的事情的缘故。他自己也常有这种感觉。
  他仔细地听着,他对不太懂得的事情,总是这样的,因为这是必要的;他也会希望威廉能好好听他说。
  他记得很清楚。他原先以为他不会记得那么清楚,但是那当然是因为他还不清楚发牛的情况。事后回想起来,他发现自己可以逐字地记起整个句子。
  威廉说:“因此我们似乎觉得,那些‘自我中心’儿童不是不能产生印象,或者甚至也不是不能深刻地解释这些印象。而是他不赞同或反对这种印象——如果发现某个他所赞同的印象,那就不会失去充分交流的潜在能力。”
  “啊!”安东尼说,他只发了个音以表明他是在听着。
  “你也没法用普通方法说服他脱离他的‘自我中心’,因为他反对你,反对他自己以外的整个世界。但是如果你使他处于意识停止状态……”
  “处于什么?”
  “那是我们采用的一项技术,它实际上能使得脑子与肉体相脱离,能使脑子的活动同肉体无关。那是我们实验室里设计的一种相当复杂的技术;事实上……”
  “是你们自己设计的?”安东尼轻轻地插嘴问。
  “是啊……是的,”威廉一面说,脸有点红,但显然很高兴,“在意识停止状态的情况下,我们可以给肉体输送设计好的幻觉,并观察脑子在微分电子脑部照相中的情况。我们可以立即了解有关自我中心人物的更多情况;他最需要的感官印象是什么;这样我们就能了解到有关人脑的更多情况。
  “啊,”安东尼说,这回是个真正的“啊”。“你所已经了解到的有关脑子的一切情况——你能不能使它适应于一台电子计算机的工作呢?”
  威廉说:“不能,一无可能。我已把这情况告诉德米特里。我对计算机一无所知,对脑子的了解也不够。”
  “如果我教你电子计算机,详细地告诉你我们需要些什么,那怎么样?”
  “那不成的。那……”
  安东尼设法很诚恳地说:“哥哥,你应该帮助我,请你真心实意地设法考虑考虑我们的问题。把你所了解的有关脑子的一切知识应用到我们的计算机上吧。”
  威廉不安地说:“我了解你的处境。我试试,我真心实意地试试。”
  威廉试了,而且正如安东尼所预料的,他们两人被指派一起工作。开始时,总有人常来找他们,威廉采取争取主动的办法,宣布他们俩是弟兄,因为否认是没有用的。最后,这种情况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有意识的回避。每当威廉来找安东尼或者安东尼来找威廉时,在场的任何其他人就悄悄地消失在墙后了。
  他们俩甚至逐渐勉强地相互习惯了,有时,他们相互谈话时好像几乎不存在外貌相似的问题,不存在共同的童年生活。
  安东尼用适当的非专业语言说明了电子计算机的要求,威廉经过长时间思索以后,说明他感到一台电子计算机怎样才能多少完成人脑的工作。
  安东尼说:“那样可能吗?”
  威廉说:“我不知道,我并不急于试验。这可能不行,但也可能行。”
  “我们必须同德米特里·巨大去谈谈。”
  “我们自己先谈谈,看看我们已经做到什么。我们去找他时应当带去一个我们共同的合理建议。否则就不要去找他。”
  安东尼犹豫地说:“我们两人一起去见他吗?”
  威廉微妙地说:“你当我的发言人吧。我们没有必要一起去。”
  “谢谢你,威廉。如果这件事有任何结果,那全是你的功劳。”
  威廉说:“我对这事没有什么担心。如果能有任何结果的话,我想我是惟一能使它运行的。”
  他们经过4~5次会议,把方案反复推敲研制出来。如果安东尼不是亲弟弟,如果他们之间没有那个棘手的感情问题的话,威廉就会毫不为难地对于那年轻人——他的弟弟——能迅速了解一个陌生的领域而感到高兴。
  接着就是同德米特里·巨大的长时间会谈。事实上是同所有的人会谈。安东尼天天不断地见他们,然后他们来见威廉。最后,经过一番痛苦的怀胎,称之为“水星电算机”的东西就呱呱堕地了。
  然后,威廉松了口气,回到纽约。他并不计划呆在纽约(两个月以前他会认为那是可能的吗?),但是在同源学研究所里有许多事要办。
  当然,还需要开许多会来向他自己实验室的人说明那边的情况,他为什么要请假,并了解他们怎样在他不在的情况下继续进行他们自己的计划等等。然后又来到达拉斯,这次的配备就更加周全了,带来了重要的设备以及两名年轻助手,因为停留多久难以限定。
  用个比喻的说法,威廉甚至也不向后看了。他自己的实验室和它的需要在他思想里淡忘了。他已经完全专心致志于他的新任务。
  这段时间对安东尼是最难受的。威廉不在的宽松心情并不发展深入,却出现了神经上的痛苦和难受,他一再希望威廉是否有可能不回来。威廉会不会派个代表来,派另外一个人——任何其他人?派任何相貌不同的人到这里来,那么安东尼就不会感到自己是双身怪物的一半了。
  但是来的还是威廉。安东尼望着那架货机静静地飞过天空,望着它在远处卸货。但即使在远距离之外,他还是认出威廉来了。
  就是这样。安东尼就走开了。
  当天下午,他去见德米特里。“德米特里,我确实没有必要留下来了。我们已经制定了细节,其他人能够接过去办。”
  德米特里说:“不行,不行。首先,这个主意是你出的。你必须看到底。不必要地把功劳分割开,是不对的。”
  安东尼想:别人谁也不愿担风险。还有可能是个大失败。我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他已经知道了,但是他还呆头呆脑地说:“你知道我没法和威廉共事。”
  “可是为什么呢?”德米特里假装惊奇的样子,“你们两个合作得很好呀!”
  “对这件事,我可把自己的神经弄紧张了,德米特里,我受不了。你难道以为我不知道这相貌吗?”
  “我的好伙计!你想得太多了。确实人们很注意。他们毕竟是人。但是他们会逐渐习惯的。我就已经习惯了。”
  安东尼心里想:你这撒谎的胖子,你没有习惯。他说:“我可没有习惯。”
  “你没有正确看待这问题。你的父母是古怪的——但是他们所做的毕竟并不违法,只是古怪而已。总而言之,那不是你的过错,也不是威廉的过错,你们两人都不应当受责怪。”
  安东尼说:“可是标记在我们身上”,他很快地对脸部作了一个手势。
  “这不是你所认为的标记。我有不同的看法。你在外貌上显著地更年轻。你的头发更绻曲些。只是在第一眼时感到有点……相像。来吧,安东尼,你要时间有时间,要帮助有帮助,要设备有设备。我肯定这个计划将会出色地成功。想想到时候有多满意!”
  当然,安东尼软化了,他同意至少帮助威廉把设备安装起来。威廉似乎也肯定这计划可以出色地行之有效。他不像德米特里那么狂热,但是具有冷静的确信。
  他说:“这只是一个正确联络的问题。虽然我必须承认,这里所说的‘只是’,份量是很重的。你们这一边需要有专门的屏幕来检查机器人的感官印象,以便我们能进行——这里,我不能说手工操作吧?——以便我们在必要时能进行智力操作来加以克服。”
  安东尼说:“那是可以做到的。”
  “那么,让我们动手吧。我至少需要一个星期来部署联络装置,并保证指令……”
  “程序。”安东尼说。
  “是的,可是这是你们的地方,所以我使用你们的术语。我的助手和我将为水星电算机编制程序,但不是用你们的方式。”
  “我就希望这样。我们希望一位同源学家编制一套比起仅仅一位遥测学家所能编的复杂得多的程序。”他并不设法掩饰他话里的自怨自艾之情。
  威廉不管安东尼的语气如何,同意了他的话。他说:“我们从简单行动开始,先让那机器人行走。”
  一周以后,那机器人在1000英里以外的亚利桑那行走了。它走得很不灵活,有时候还摔倒。有时候它把脚腕叮叮当当地撞在障碍物上,用一只脚急速旋转,然后突然奔向一个新的方向。
  威廉说:“它是个娃娃,还在学步。”
  德米特里偶然来一次,了解了解进展情况。他总说:“大好了,太好了。”
  安东尼并不这样认为。这样过了好多个星期,过了好多个月。随着水星电算机输入越来越复杂的程序,那机器人也就不断地进行越来越多的活动了。(威廉总是把水星电算机称为脑子,但安东尼不同意。)但所有这些进展都不够好。
  安东尼最后说:“威廉,那不够好。”他上一天整夜没睡着。
  威廉冷静地说:“这难道奇怪吗?我却正想说我们已经差不多大功告成了。”
  安东尼几乎难以支撑了。同威廉一起紧张工作以及眼看那机器人笨手笨脚地活动,安东尼感到难以忍受。“威廉,我要辞职了。我想辞去这整个工作。我很抱歉。这不是因为你……”
  “安东尼,那是因为我。”
  “那并不全是因为你,威廉。是因为失败。我们于不成的。你看那机器人行动多笨拙,虽然它还在地球上,只在一千英里之外,信号来回只消一秒钟的许多分之一。在水星上,信号来回就要有几分钟的耽搁(那几分钟还是水星电算机所容许的)。认为它能奏效,那是发疯。”
  威廉说:“别辞职,安东尼。你不能现在辞职。我建议我们把那机器人送到水星上去。我相信它已经具备条件了。”
  安东尼高声地、使人难堪地大笑起来:“你疯了,威廉。”
  “我没有疯。你好像认为它到水星上去会更困难,但情况却并非如此。它在地球上会更困难。因为这个机器人是以地球正常重力的1/3设计的,它在亚利桑那是在地球重力下活动的。它是为摄氏400度设计的,而现在它在摄氏30度情况下活动。它是为真空条件下活动而设计的,可是现在它却在大气包围下活动。”
  “那机器人可以适应这种差别。”
  “我想,金属结构是可以的,但是这里的计算机怎么样呢?当那机器人不是在为它设计的环境里活动时,计算机不能充分发挥作用。安东尼,你要知道,如果你想要一台和人脑一样复杂的电子计算机,你就得容许有些特殊性格。来,我们来作个交易,如果你帮助我取得同意把那机器人送上水星,它在路上要花6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休休假。你就可以摆脱开我了。”
  “那谁来照看那水星电算机呢。”
  “你现在已懂得它怎样活动得好,我还要派我的两个人在这里帮助你。”
  安东尼挑战式地摇摇头说:“我不能为那台电子计算机负责,我也不愿负责去提出把机器人送到水星去。它没有用的。”
  “我肯定它能起作用。”
  “你无法肯定。而我是要负责的。受责备的是我。你不会受责难的。”
  安东尼后来回忆起当时是个紧急关头。威廉可能会由它去。安东尼可能就辞职了。这一切可能就付之东流,
  但是威廉说:“同我没有关系?你看,爸爸同妈妈干*了这等事,是的,我也是感到遗憾的。我和任何人一样感到遗憾——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一些古怪的结果已经产生了。当我说爸爸时,我的意思也是指你的爸爸,许许多多人也有共同的爸爸,两弟兄,两姊妹,兄妹或姊弟。然后,当我说妈妈时,我的意思也是指你的妈妈,许许多多人也有共同的妈妈。但是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其他任何两个人会有共同的爸爸和妈妈的。”
  “我知道这点。”安东尼冷冷地说。
  “是的,可是你用我的观点来看看这个问题,”威廉急忙说,“我是一名同源学家。我研究基因特征。你想过我们的基因特征吗?我们的父母是一样的,那就是说,我们的基因特征要比这个星球上任何其他两人的基因特征更接近。我们的相貌就显示了这一点。”
  “我也知道这一点。”
  “因此,如果这项计划成功了,如果你因此而取得荣誉,那证明你的基因特征是对人类大有用处的——这也意味着我的基因特征。你懂得吗,安东尼?我和你有共同的父母。共同的相貌、共同的基因特征,因此也就分享你的荣誉或耻辱。我的几乎也就是你的,因此,如果有任何表扬或责难,那是对我们两人的。我必须关心你的成功。我在这方面有个动机,那是地球上任何其他人所没有的——一个完全自私的动机。安东尼,我是站在你一边的,因为你几乎就是我!”
  他们相互对看了很长时间。安东尼头一次没有注意他们相同的脸。
  威廉说:“因此,让我们要求把那机器人送到水星上去吧。”
  安东尼让步了。德米特里批准了这项请求——他毕竟也在等待这一步——安东尼很多天处在深深的沉思之中。
  然后他找到威廉,说:“你听着!”
  等了好长一会,威廉也不说话。
  安东尼又说:“你听着!”
  威廉耐心等着。
  安东尼说:“你真的没有必要离开。我知道你不愿意让别人来操纵那台水星电算机,除了你自己。”
  威廉说:“你是说你想离开吗?”
  安东尼说:“不,我也留在这里。”
  威廉说:“我们不需要过往太多。”
  对安东尼来说,这一番话就像一双手卡着他的气管似的。这种压力现在似乎更加紧了,但是他没法说出了最难出口的话:
  “我们不必要彼此回避。我们不必要。”
  威廉不太肯定地微笑了。安东尼根本没有笑;他很快走开了。
  威廉的目光从书上抬起来。至少一个月以来,他对于安东尼来访已经不感到惊奇了。
  他说:“出了什么毛病吗?””
  “谁知道呢?软着陆正要开始了。水星电算机开始运转了吗?”
  威廉知道他的弟弟对那电子计算机的情况有充分了解,但他还是说:“到明天早晨,安东尼。”
  “没有问题?”
  “完全没有问题。”
  “那么我们就等待软着陆。”
  “是的。”
  安东尼说:“总会出点毛病。”
  “什么毛病也不会出。”
  “许多工作会白费的。”
  “还没有白费呢。不会白费的。”
  安东尼说:“也许你是对的。”他两手深深地插在裤兜里走开了,在门口又站往了,说:“谢谢!”
  “谢谢什么,安东尼?”
  “谢谢你……安慰我。”
  威廉苦笑了一下,他没有表露自己的感情,感到宽心。
  在关键时刻,水星计划的全体人员都到场了。安东尼没有具体任务,他站在后边,眼睛望着监视屏幕。那机器人已经活动起来了,而且有视觉信息送回来。
  至少,看起来像是视觉反应。到目前为止只见到一片模糊的光色,也许是水星表面。
  有影子掠过屏幕,可能是水星表面的不规则部分。安东尼光凭眼睛无法判断。但那些在控制屏前的人员正在用比肉眼复杂得多的方法来分析种种数据,他们显得很冷静。那些表明紧急情况的小红灯一盏也没有亮起来。安东尼没有去看那屏幕,他注视着主要的观测人员。
  他应该和威廉等人一起在楼下电子计算机室里;电子计算机将在软着陆完成以后启动;他应该在那里,但他不能在那里。
  掠过屏幕的影子越来越快了。那机器人正在下降——太快了吗?肯定是太快了!
  最后有一阵模糊,然后是平稳,焦点有了变动,那片模糊部分变深了,后来又变淡。听到了一个响声,还没有过几秒钟,安东尼开始领悟到那个响声是什么,
  “软着陆成功了!软着陆成功了!”
  说话声响起来了,大家在激动地低声祝贺,然后,随着屏幕又一次发生变化,人声笑语就像撞在吸音墙上一样立即静止下来。
  屏幕改变了,变得清晰了。在明亮的阳光下,通过仔细滤光的屏幕,他们现在可以看到一块大石——很清楚,一面是耀眼的白色,另一面是斑斑点点。镜头转向右边,然后又转回左边,好像一双眼睛正向左眺望,然后又向右看。屏幕上出现一只金属手,好像那机器人在看它自己。
  安东尼终于大叫起来:“电子计算机已经启动了。”
  听到这话,就像是别人呼叫一般,他飞奔出去,冲下楼梯,跑过走廊,把喋喋不休的人声抛在后面。
  “威廉,”他一头冲进电子计算机室就大叫起来,“十全十美,真是……”
  但是威廉举起手来说:“嘘——请安静,除了那机器人以外,我不希望任何激情加进来。”
  安东尼低声说:“你是说它会听到我们吗?”
  “也许不会,可是我不知道。”水星电子计算机室里还有一个较小的屏幕。上面的图像不一样,而且在变化着;那机器人正在行动。
  威廉说:“机器人正在探索着前进。那些步子一定是不灵活的。在发出指令和作出反应之间相距7分钟,那是必须容许的。”
  “可是它已经走得比在亚利桑那稳多了。你觉得怎么样,威廉?你觉得怎么样?”
  安东尼抓住威廉的肩膀,摇撼着,眼睛一刻也不离开那屏幕。
  威廉说:“我对它是有把握的,安东尼。”
  太阳炽热地照射在一个黑白分明的炎热世界上,白色的太阳,黑色的天空,白色的起伏大地,混杂着一些斑驳的黑影。太阳晒在每一平方厘米暴露的金属面上,散发出明快的新鲜味,这同另一面的毫无气息适成对比。
  它举起手来盯着看,数着手指。热,热,热——转过来,把一个个手指放到另一只手的阴影里,然后热气慢慢散失,触觉改变了,使他感到那清澈、舒服的真空。
  但是并不是完全的真空。它伸直手臂,双手举过头,伸出手去,两只手腕的敏感点上冒出了蒸气——那是稀薄、模糊的锡和铅的色调飘过水星。
  更厚实的色调从它的脚上升起来;各种硅酸盐由每个金属离子单独或共同的清楚铿锵接触声标志出来。它慢慢地挪动一只脚,踩在吱吱作响的尘土板块上,这样的变化就好似一支柔和的、并非任意的交响乐。
  太阳照在当空。它抬起头看看太阳,又大又亮又热,它听到了太阳的欢歌声。它注视着太阳边缘缓慢升起的日洱,倾听日珥的爆裂声;还倾听太阳广阔表面上其他的欢快声响。当背景的光度变暗以后,一缕红色的氢气像圆润的女低音奔放而起,在飘渺、动人的太阳光斑低低的哨音声中,出现了太阳黑子深沉的男低音,偶尔有一股火焰的淡淡悲歌闪起,有伽马射线和宇宙粒子乒乒乓乓的嘀嗒声,而在各个方向都能听到太阳物质那轻柔而依稀可闻的不断重复的低吟,在向它吹来的、使它光采夺目的宇宙风中,忽高忽低,无穷无尽。
  它跳跃,慢悠悠地长到空中,这样的自由自在是它从未感受过的,落到地面以后它又跳起来,然后又跑,又跳,又跑,它的身体完全适应了这个光辉的世界,它发现自己是在天堂之中。一个长期迷失方向的陌生人——终于到了天堂。
  威廉说:“一切正常。”
  “可是它在干什么呢?”安东尼叫道。
  “一切正常。程序在发挥作用。它已经测试了它的各个感官;它已经作了各种视觉观察;它遮住了阳光。对太阳作了仔细观察;它试验了大气和土壤的化学性质。一切都收效。”
  “可是它为什么跑呢?”
  “我想那是它自己的主意。如果你把一台电子计算机的程序编制得犹如人脑一样的复杂,你必须估计到它会有自己的思想的。”
  “跑?跳?”安东尼着急地望着威廉。“它会碰坏自己的。你操纵一下那电子计算机,制止它,要它停下来。”
  但是威廉坚决地说:“不,我不这么做。我宁可冒险让它碰伤自己。你可懂得?它很高兴。它在地球上的时候,对这个世界它是始终没有条件来适应的。现在它是在水星上,它的身体是完全适应于它的环境的,非常适应,就像是100名专门科学家所能做到的那样。这是它的天堂;让它尽情享受吧。”
  “享受?它是个机器人。”
  “我谈的不是机器人。我是在谈那脑子——脑子——这里的脑子。”他指了指那电子计算机。
  那台罩在玻璃箱里的水星电子计算机,线路非常精细和复杂,它浑为一体,保持得十分精巧和微妙,是台能够呼吸的活机器。
  “在天堂里的是兰德尔,”威廉说,“他‘自我中心地’逃避这个世界,为的是现在找到的那个世界。他有了一个使他的新身体能够完美地适应的世界,来替换那个使他的老身体根本无法适应的世界。”
  安东尼惊异地注视着屏幕说:“它似乎安静下来了。”
  “当然,”威廉说,“它心情愉快时可以把任务完成得更好。”
  安东尼笑着说:“那么,你和我已经完成任务了?我们到别人那里去,让他们恭维我们吧,怎么样,威廉?”
  威廉说:“一起去吗?”
  安东尼挽着威廉的手臂说:“一起去,哥哥!”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响铃
  路易斯·佩顿从来不公开谈论他如何在十几次斗智中挫败地球上的警察,老是让心理探测器空等一场。当然只有傻瓜才会那样做,不过在他自鸣得意的时刻,也曾想到留下那么一份只准在他死后才许拆开的遗嘱,好让后世的人们看到他的一帆风顺是出于才干而不是出于运气。
  他将在遗嘱里写道:“凡是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假模式都会露出某仲痕迹,难以真正掩饰罪行。因此,更好的办法是在一些事件中找出一个已经存在的模式,然后使你的行动适应于它。”
  佩顿就是运用这一原则设计谋害亚尔培特-康威尔的。
  康威尔是个小本经营赃物的零售商,他首次找佩顿接洽是在佩顿经常光顾的格林尼尔酒家里的单人饭桌上。康威尔的蓝色西服好象发出一道特殊的光泽,他的皱脸好像露出一个特殊的笑容,他褪了色的小胡子翘得好像也有些特别。
  “佩顿先生,”他毫不犹豫地上前招呼这个后来将要杀害他的凶手 “见到您真高兴。我都快失望了,先生,都快失望了。”
  佩顿在格林尼尔酒家一边吃最后一道甜食一边看报时最恨有人打扰他,就说:“你要是有正事要跟我谈,康威尔,你知道到什么地方找我。”佩顿40开外,头发已失去早年的色泽,但他腰板笔直,举止年轻,眼睛乌黑,说话的声音经过长期磨练更是锋利得很。
  “这次不成,佩顿先生,”康威尔说,“这次不成。我打听到一窖宝藏,先生,一窖……您知道,先生。”他右手的依指轻轻移动,像是一个铃锤敲打着看不见的物体,他的左手短暂地圈在耳朵上。
  佩顿翻了一页报纸(报纸是从远距离传送器上取下的,还带点潮把它叠平,然后说:“响铃?”
  “哦,轻点声,佩顿先生。”康威尔悄声说,显得很着急。佩顿说:“随我来。”
  他们漫步穿行公园。这是佩顿办事的另一条原则:为了适应地保密,最好在户外压低嗓门讨论。
  康威尔小声说:“一窖响铃;一窖囤积起来的响铃。还没加过工,可美丽极了,佩顿先生。”
  “你见过吗?”
  “没有,先生,可我跟一个见过的人谈过。他有足够的证据让我信服。那么有足够的财富可以让我们退休下来过舒服日子。真正的舒服日子,先生。”
  “另外那人是谁?”
  一阵狡诈的神色掠过康威尔的脸,但,它犹如冒烟的火炬,掩盖的要比照出的多,徒然添上一层可憎的油腻。“那人是个月球上的小偷小摸,他有办法在月球的环行山上找到响铃的矿藏。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他从来没告诉过我。可他收集了十几个,藏在月球上,然后来到地球上设法脱手。”
  “他死啦,对不对?”
  “对啦。一起最令人震惊的事故,佩顿先生。从高处掉下来。非常悲惨。当然啦,他在月球上的所作所为完全是非法的。那儿的自治领政府对私自采掘响铃有非常严厉的法律限制。因此这或许是对他的一种天罚……不管怎样,我有他的地图。”
  佩顿说,神情镇静冷漠:“我不想听你们这次小小交易的任何细节。我想要知道的是你为什么来找我。”
  康威尔说:“您瞧,佩顿先生,那儿有足够的财富供我们二人平分,我们可以各尽所能。对我来说,我知道宝藏的所在地,我还能弄到一艘宇宙船。”
  “是吗?”
  “您能驾驶宇宙船,您也有最好的关系网能把这些响铃脱手。这是最合理的分工,佩顿先生。您说是不是?”
  佩顿考一下他自己的生活模式——已有的模式——觉得事情不而合。
  他说:“我们在8月10日动身去月球。”
  康威尔煞住脚步说:“佩顿先生!现在才4月呢。”
  佩顿行走如故,康威尔不得不快步跟上。“您听见了吗,佩顿先生?”
  佩顿说:“8月10日。我会在适当时间跟你联系,通知你把宇宙送到什么地方。这之前别设法跟我见面。再见,康威尔。”康威尔说:“对半分?”
  “一言为定,”佩顿说。“再见。”
  佩顿继续独自往前走,再次回顾他自己的生活模式。18岁时他洛基山脉买进一片土地,土地的旧主人曾在那儿盖了一座当作避所的房屋,一切设计都是为了防备2oo年前的原子战争威胁。结原子战争并未发生,这座房屋却遗留下来,成了反映人们当时如何心吊胆的力求自给自足的一座纪念碑。
  房子用钢骨水泥造成,座落在地球上可能找到的最荒无人烟的方,高出海平面很多,四周有更高的山峰作屏障。屋内有自给自足发电装置,自来水由山泉供应,一些冰箱大的足以同时挂10条整,地窖装备得像座堡垒,里面储存了大量武器弹药以对付饥寒交、惊惶失措的乱民。屋内的空调设施能把空气洗了又洗,直到除幅能外(天哪,人类有多脆弱)一切都能擦洗干净。
  就在这座逃命之屋里,佩顿一年复一年度过他长期鳏夫生活中8月。他带去通讯设备、电视机和远距离报纸传送器。他在自己住宅周围设置了一道力阻碍区篱笆,又在篱笆隔断山中羊肠小道人口处装了一个通报住宅的短距离警铃。每年有一个月,他可以完全独处。没有人看见他,没有人能跟他联系。在绝对的隐居中,他能享受到跟世人(对他们他只能感到一种冷漠的轻蔑)交往11个月之后唯一值得他重视的假期。连警察——想到这里佩顿不由得露出微笑——也知道他对8月深切关注。有一次他甚至在保释中逃跑,宁肯冒身受心理探测的危险,也不愿放弃他的8月假期。
  佩顿想起了另一个可能包括在他遗嘱里的警句:缺乏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如果干得巧妙,反倒有助于一个人显得无辜。
  在7月30日那天,就像每年的7月30日那样,路易斯·佩顿在早晨9:15乘无引力同温层喷气飞机离开纽约,在中午12:30抵达丹佛。他在那儿吃了午饭,乘下午1:45的半引力公共汽车去驼峰角,从那儿由山姆·拉伯曼驾驶古老的地面汽车——全引力的!——沿着山间小路送他到住宅门口。山姆·拉伯曼庄严地收下他一贯拿到的10元钱小费,用手碰了下帽沿,这也是15年来他在7月30日那天做惯了的。
  在7月31日那天,也像每年的7月31日一样,路易斯·佩顿驾驶他自己的无引力快速飞机回到驼峰角,通过驼峰角的乡村百货店订购了这一个月的必需品。订货单毫无奇特之处。实际上是过去几次订货单的复本。
  百货店经理麦金泰严肃地复核了订货单,把它传送到丹佛市山区中央仓库,一小时内全部货物都通过远距离传送装置送到。佩顿在麦金泰的帮助下把物品装上飞机,像往常一样留下10元小费,又回到住处。
  8月1日凌晨零时:分,围绕宅郧的力阻碍区全部通上电流,佩顿完全与世隔绝了。
  从这开始,模式改变了。经过深思熟虑,他给自己留下8天时间。这期间他不慌不忙把这个月内该消费掉的必需品全都销毁了他启用了处理垃圾的房间,里面的装备十分先进,能把包括金属和玻璃制品在内的一切物质粉碎成难以辨认的分子壮态未屑。在处理过程中散发出来的多余能量全被流经宅邮的山泉所吸收。泉水的温度高出平时5度达一星期之久。
  8月9日,他的快速飞机把他送到怀俄明某地,亚尔培特·康威尔和一艘宇宙船正在那儿等着;宇宙船本身当然是个弱点,因为有人出售,有人运送。有人帮忙作起飞准备。然而所有这些人都只跟康威尔有过联系,而康威尔——佩顿想到这里,冷漠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将是个死胡同。一个不折不扣的死胡同。
  8月10 H,这艘宇宙船由佩顿操作,有康威尔带着他的地图作乘客,离开了地球地面。它的无重力场情况良好。开足马力后,它的重量已减至不足一两。微核反应堆无声地、高效率地供应能量,宇宙船既不出声也不喷出火苗,悄悄飞越大气层,缩成一个小点,消失不见。
  决不可能会有证人目睹这次起飞;而在这歌舞升平的太平时代,已不可能像往日那样会有雷达侦察。事实上的确没有。在空间飞了两天。接着在月球上度过了两周。佩顿几乎出乎本能,从一开始就把在月球上逗留的时间定为两周。他对非职业制图手绘地图的价值不存幻想。对绘图者本人或许有用,因为有记忆帮助。对陌生人来说,这类地图并不比密码强多少。
  只是在起飞之后,康威尔才第一次把地图出示给佩顿看。他馅媚微笑着。“归根到底,先生,这是我唯一的王牌。”
  “你拿这跟月球地形图核对过没有?”
  “我不懂得怎样核对,佩顿先生。我都指望您呢。”
  佩顿冷冷地盯了他一眼,随手把地图还给了他。只有一件事能肯定,地点在泰乔环形山上,那是被埋到地下的月球城旧址。至少有一点值得庆幸,天文学在帮他们的忙。这会儿泰乔正在球的白昼一面。那就是说,巡逻船不太可能出动,他们两人不太可会受到监视。
  佩顿让宇宙船来一个很危险的快速无引力着陆,停泊在一座环山的阴影里,那地方又冷又黑,十分安全。太阳已过天顶,阴影不缩短。
  康威尔拉长了脸。“哎哟,哎哟,佩顿先生。我们怎能在大白天处勘探。”
  “月球上的白天不可能永不消失,”佩顿简短地说。“还剩约莫100个小时的阳光。我们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来适应环境,研究地图。”
  答案来得很快,不过不止一个。佩顿一再研究月球地形图,仔细测量,试图在手绘的草图上寻找出环形山的模式,这张草图是关键,但它指向何处呢?
  最后佩顿说:“我们要找的环形山是三座中的一座:GC一3,GC-5,或者Mr10。”
  “我们怎么办呢,佩顿先生!”康威尔急切地问。
  “我们一座座找,”佩顿说,“从离得最近的一座开始。”
  过了月球上的明暗界线,他们就在黑夜的阴影里了,以后,他们花在月球表面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习惯于永恒的静寂和黑暗喇目的星点以及从环形山上透过来的地球之光。他们在纹丝不动、毫无变化的干燥尘土上留下了凹陷的、不可名状的足迹。佩顿最先注意到它们是在他们爬出环形山完全受到凸圆的地球的光辉照耀之后。那是在他们到达月球之后的第8天。
  月球上的寒气迫使他们无法在宇宙船外久呆。但他们每天尽量延长在船外逗留的时间。到月球后的第11天,他们已经排除GC5藏有响铃的可能性。
  到了第15天,泄了气的佩顿已濒临绝望。必须是GC 一3。 Mr10离得太远了。他们已经来不及赶到那里进行勘探再在8月31日之前返回地球。
  然而,在第15天的同一天内,绝望被永远埋葬掉了,因为他们终于找到了响铃。
  它们并不美丽。只是些参差不一的灰色岩石。像两个拳头那么大,中空,在月球引力中轻如鸿毛。共有20多枚,经过仔细琢磨之后每枚至少可卖10万元。
  他们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响铃送往宇宙船,埋在红刨花堆里放好,又返回原地继续运送。就这样步行往返3次,换了在地球上准会把他们累坏,但在月球的细微引力下简直算不得什么。
  康威尔把最后一批响铃传给了佩顿,佩顿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外层人口舱内。
  “别让它们挡了道,佩顿先生,”他说,无线电话机里的声音听在一个人的耳里有点刺耳。“我上来啦。”
  他蹲下身子在月球引力下准备来一次缓慢的高跳,才抬头就吓鬼不附体。他的脸隔着头盔的透明面罩可以看得很清楚,已歪扭一副最后的恐怖怪相。“不,佩顿先生,别——”
  佩顿握着喷气枪的手一紧,开了火。只见一道无法忍受的亮光一闪康威尔就成了一具残骸,横躺在破碎的宇宙服和渐渐凝固的血泊中。“
  佩顿忧郁的凝视死者片刻,但时间极短。随后他把最后几枚响铃搬到早已准备好的贮存器内,脱下宇宙服,先发动无重力场,再发动微核反应堆,开始了回地球的旅行,但比两个星期前要多出一二百万财富。
  8月29日,佩顿的宇宙船船尾向下,悄悄地降落到8月10日那天在怀俄明起飞的地方。佩顿选择此地降落的心思没有白费。他的高速飞机仍在那里,受到乡间一片弯弯曲曲的,岩的掩蔽。他再次搬运响铃,连同贮存器一同搬入岩深处,用泥土松松地掩藏好。他重新回到宇宙船上,启动操纵仪器,作好最后的安排。他再次爬出宇宙船,两分钟后船上的自动仪器开始工作。宇宙船静悄悄地快速开动,只见它向上一蹦,冲向空中,由于地球在它下面自转,它似乎偏西飞行。佩顿把手遮在眯缝着的眼睛上望,在他目光的尽头微光映着蓝天一闪,随即变成小小一团烟云。佩顿的嘴一歪,露出笑容。他判断得很正确。由于镉安全杆已往后扳到不起作用的程度,微核反应堆超出安全点,于是宇宙船就在核爆炸中消失了。
  20分钟后,他回了自己的住处。他很疲乏,肌肉在地球重力下又酸又疼。他睡得很好。
  12小时以后,天才朦朦亮,警察就来了。
  开门的男子交叉起两手放在他的大肚子上,把挂着笑容的脑袋点了两三下,表示欢迎。进门的男子名叫塞顿·台文波特,是地球调查局的侦探,他进门后不安地东张西望。
  房间很大,半明半暗,只有一盏耀眼的照明灯把光圈集中到一只组合的扶手椅写字桌上。一排排缩微书籍摆满四壁。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挂着几张银河系地图,另一个角落里的架子上有一架银河望远镜的镜头闪出柔和的微光。
  “您是欧思博士?”台文波特问,声调里显出有点难以相信。台文波特是个矮胖汉子,黑发,高而小的鼻子,一边的腮帮上有一个星形伤疤,是一条神经鞭近距离打中他后永远留下的标记。
  “是我,”欧思博士说,是一种细小的男高音。“那么说来您是台文波特探长啦。”
  探长出示证件说:“大学当局把您介绍给我,说您是宇宙地质学家。”
  “两个钟头前你来电话的时候已说过啦,”欧思和蔼他说。他浓眉大眼,狮子鼻,两只金鱼眼上架着一副厚眼镜。
  “我马上就要谈到正题,欧思博士。我想您已到过月球……”
  欧思博士刚从一堆散乱的缩微书籍后面拿出一瓶红酒和两只蒙着灰尘的酒杯,听到这里就突然鲁莽地打断他的话:“我从来没到过月球,探长。我也从来不曾有过这打算!宇宙航行是桩蠢事。我才不迷信它哩。”随即他的语调变温和了:“请坐,先生,请坐。喝点什么。”
  台文波特探长喝着酒说:“可您是……”
  “宇宙地质学家。不错,我对其他星球感兴趣,可那并不等于我非亲自去那儿不可,老天爷,当历史学家并不一定要时间旅行,对不?”他坐了下来,圆脸上再次浮出一个宽阔的笑容。“现在请把你的来意告诉我。”
  “我这次来,”探长皱着眉说,“是想跟您请教一起谋杀案。”
  “谋杀?我跟谋杀有什么关系?”
  “这起谋杀案,欧思博士,发生在月球上。”
  “令人吃惊。”
  “还不至于令人吃惊。是空前的,欧思博士。自从建立月球自治领50年以来,宇宙船爆炸过,宇宙服漏过气。有人在有阳光的一面煮熟,也有人在黑暗的一面冻死,更有人在明、暗两面窒息而死。甚至有人活活摔死,考虑到月球的引力,这样做倒是需要些本领的。不过在整个这段时期,还没有一个人在月球上死于另一个人蓄谋的暴力——直到现在。”
  欧思博士说:“是怎么发生的?”
  “用激光枪。幸运的是事有凑巧,在出事的一小时内当局正好在场一艘巡逻船看见月球表面上有道亮光一闪。您知道在黑暗的一面一道闪光能照多远。巡逻船的驾驶员通知了月球城,然后着陆。就在他转了个圈往回驶的时候,他发誓说刚好在地球光下看见好像有一艘宇宙船起飞。着陆以后,他发现了一具被激光枪击毙的尸体和脚印。”
  “那道闪光,”欧思博士说,“你以为是激光枪开枪时发出的?”
  “确凿无疑。尸体是新的,内脏还没冻冰。脚印是两个人的。仔细测量后表明,是两类不同直径的足迹,属于不同尽码的宇宙靴。它们主要通向环形山GC3和GC5,一对———”
  “我对月球上环形的官方编码很熟悉,”欧思博士和颜悦然他说。“嗯。总之,GC3那儿的脚印引向环形山岩壁上的一条裂缝,”缝里发现一些作打磨之用的浮石碎片。经调射线检验证明——”
  “响铃,”宇宙地质学家非常激动地插嘴说。“别跟我说你的这次凶杀案与响铃有关!”
  “要是有关,那又怎么样呢?”台文波特茫然问。
  “我也有一枚。是大学的一个探险队发现了转送给我的,以酬谢一来吧,探长,我一定要让你见识一下。欧思博士跳起身,啪咯啪喀地穿过房间,招手叫探长跟着他走。台文波特有点心烦意乱,只好跟上去。
  他们走进了第二个房间,比第一个大些,更黑暗,也更拥挤,各式各样的资料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一点不讲究条理,台文波特见了不由得目瞪口呆。
  他看出一小块“蓝釉”似的东西,来自火星,某些浪漫主义者认为它是早已绝迹的火星人遗留下来的手工艺品。还有一小颗陨星;一只早期宇宙船的模型;一只密封的瓶子,瓶内一无所有,标签上潦草地写着:“金星大气”。
  欧思博士快活他说:“我把整所宅子建成了一座博物馆。当一个单身汉就有这好处。当然啦,我没把东西安顿好。哪一天等我有一两个星期的空闲……”
  一时间他环顾左右,显得有点困惑;后来好像记起了什么,就推开一张以巴纳德星球上的最高级生命体——海洋里的无脊推动物——的发展作进化图解的挂图,说道:“瞧这个。怕是有暇疵的。”
  响铃细致地焊接好吊在一根细钢丝上。一眼就能看出它是有暇疵的。有一条压缩线从中间绕过,使它看上去好像是两个小半球牢牢地但不完美地紧贴在一起。除此之外,它打磨得很精致,正好发出暗淡的光泽,呈柔和的灰色,像天鹅绒般滑腻,还隐隐布满麻点,一些实验室枉费不少精力试图造出合成响铃,却发现无法仿制。
  欧思博士说:“我做了许多实验,才找到合适的铃槌。一只有暇疵的响铃是很难弄清楚其性质的。可是骨头行。我这儿有一根——”说着,他举起一样灰白色的东西,看上去有点像一只又粗又短的匙。“是我用公牛的股骨制成的。听——”
  他的短而粗的手指极其轻巧地摆弄着响铃,摸一处最灵敏的地方。他调整好位置,很仔细地让响铃稳定下来。随后他又让它自由摆动,接着用骨匙的粗大一端轻轻敲打响铃。
  刹那问像是有100万只竖琴在一里外齐奏。乐声高涨消逝又回复。它来自不知何方,仿佛在头脑里鸣响,无比地悦耳、哀婉和震人心炫。
  它终于渐渐消失,有整整一分钟他俩谁也不说话。
  欧思博士说:“不坏吧,嗯?”说着将手一挥,让响铃在钢丝上摆动不止。
  台文波特不安地挪动着身子。“小心!别打碎了。一只好响铃非常脆弱易碎,这是众所周知的。”
  欧思博士说:“地质学家们说,响铃只是在高压下变硬的浮石,里面真空,有一些颗粒状小石子可以自由地互相撞击。那是他们的说法不过要是情况确是如此,那么我们怎么无法复制呢?再说跟一枚没有暇疵的响铃相比,这一枚简直成了和儿童玩的口琴。”
  “一点不错,”台文波特说,“地球上拥有无暇疵响铃的人都不到100个,还有上百个机构和个人愿意出任何高价收购,决不问任何问题。谁要是有一批响铃在手,当然会引起凶杀。”
  宇宙地质学家转向台文波特,用一只粗而短的食指把眼镜推回到他那只不起眼的鼻子上。“我并没忘记你的凶杀案。请说下去。”
  “只消一句话就能说清楚。我知道凶手是谁。”
  他们已经回到了书房里各自的座椅上,欧思博士两手抱拳放在亘的胖肚皮上面,说道:“真的吗?那你当然没什么问题啦,探长。”
  “知道和证明不是一回事,欧思博士。不幸的是,他没有不在犯罪现场证据。”
  “你的意思是说,不幸他有,对不对?”
  “我说的就是我话里的意思。如果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据,我就能戳穿它是假的。如果有证人声称曾在凶案发生的时候在地球上看见他,他们的证词也能被戳破。如果他有什么证明文件,最终也能被揭发是伪造的或者是某种骗局。不幸他什么也没提供。”
  “他提供了什么呢?”
  台文波特探长仔细地描述了佩顿在科罗拉多的别墅。他总结说“每年8月他都在那儿过着绝对与世隔绝的生活。就连地球调查局不得不就这一点替他作证。无论哪一个陪审团都不能不假定今年8月他照常呆在他的别墅里,除非我们能提供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是在月球上。”
  “你有什么理由认为他当时是在月球上?或许他是无辜的。”
  “不!”台文波特几乎声色俱厉。“15年来我一直在设法收集足够的证据使他就范,可始终没有成功。不过这会儿我已能闻出佩顿犯罪的气味。我可以告诉您说,除了佩顿,地球上没有一个人能有这样大的胆子或者有这样密切的关系网敢于设法把走私进来的响铃倒卖出去。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有经验的宇航员。大家也都知道他曾与被谋害的人有过联系,尽管这种系发生在几个月之前。不幸所有这些情况都不算什么证据。”
  欧思博士说:“使用心理刺探早已合法化了,干吗不使用一下呢,难道这不是最简单的办法?”
  台文波特现出怒容,脸颊上的伤疤开始发青。“您读过康斯基一海亚卡瓦法规吗,欧思博士?”
  “没有。”
  “我想谁也没读过。政府说,心理隐秘的权利是最基本的人权。说得好,可是跟着来的呢?一个受到心理刺探的人一旦证明他被指控的罪名不能成立,就有权要求法庭给予高额赔偿。在最近的一个案例里,有个银行出纳员被不正确地怀疑犯有偷盗罪,受到心理刺探后证明无辜。结果得到2万5千元赔偿金。好像是指向偷盗罪的间接证据结果指向了一桩小小的通奸罪。他申诉说他失去了工作,受到女方丈夫的威胁从而生活在人身伤害的恐惧中,最后还遭到讥笑与谩骂,因为有个小报记者打听到了心理刺探的结果。他的申诉得到法庭的认可。”
  “我能理解那人的申诉理由。”
  “我们谁都能理解。麻烦就在这里。还有一点需要记住:一个不论什么理由受过一次心理刺探的人不论什么理由不能再次受心理刺探。法律规定。一个人在一生中不应该遭受两次心理危机。”
  “不很方便。”
  “一点不错。自从心理刺探合法化以后的两年内,我已数不清有多少骗子无赖想方设法使自己因抢钱包而受到心理刺探。这样一来他们以后就能肆无忌惮地干犯罪勾当啦。因此您可以理解当局不会轻易让佩顿进行心理刺探的,除非他们已掌握他确凿的犯罪证据。不一定是法律证据,可必须是强有力的证据,足以说服我的上司。最糟糕的是,欧思博士,如果我们不带着心理刺探记录上法庭,我们就无法胜诉。像凶杀这类严重案件,不使用心理刺探本身就足以向最愚昧的陪审员证明,公诉的一方并无十分把握。”
  “那么你要我帮你干什么呢?”
  “证明他8月里某个时候在月球上。而且必须速战速决。我没法把他作为嫌疑犯继续拘留下去了。万一这次凶杀的消息传了出去,新闻界就会像一颗行星撞到金星的大气一样,立刻爆炸开来。一桩富于煽动性的罪案,您知道——发生在月球上的第一起凶杀案。”
  “凶杀发生的确切日期是哪一天?”欧思博士间,他的态度突然转变成生气勃勃的盘间。
  “8月27日。”
  “什么时候逮捕他的?”
  “昨天。8月30日。”
  “那么说来如果佩顿是凶手,他有足够的时间回到地球上。”
  “刚好。刚刚好。”台文波特的嘴唇变薄了。“我要是早到一天——要是我发现他的住处空着——”
  “你揣摩这两个人,凶手和被害人,一起在月球上呆了多久?”
  “从地上的脚印看,有不少天。至少一个星期。”
  “找到他们使用的宇宙船没有?”
  “没有,或许永远找不到了。约莫10个小时以前,丹佛大学报告说从昨晚6时开始,本地辐射突然增加,持续了好几小时。这种事干起来很容易,欧思博士,只消调整一下宇宙船的操纵系统,让它无人飞行,然后使微核反应堆在50哩高空路爆炸。”
  “换了我是佩顿,”欧思博士若有所思他说,“我宁肯在船上杀了那人,然后连尸体和船一起炸掉。”
  “您不了解佩顿,”台文波特阴郁他说。“他喜欢占法律的上风。他为此沾沾自喜。陈尸月球是他对我们的挑战。”
  “我明白了/欧思博士转动着手掌轻轻拍着肚子说。“嗯,倒是有一个机会。”
  “能证明他去过月球?”
  “能告诉你我的想法。”
  “现在?”
  “尽快。当然啦,那要在我有机会见到佩顿先生之后。”
  “这可以办到。我有架无重力喷气飞机在外面待候。我们可以在三分钟内到达华盛顿。”
  突然一阵非常吃惊的神色掠过胖宇宙地质学家的脸。他站起身来,离开地球调查局侦探,啪咯啪塔地向乱糟糟房间里最黑暗的角落走去。
  “不!”
  “我不乘无重力喷气飞机。我信不过它们。”
  台文波特困惑地瞪着欧思博士。他结巴着说:“您宁肯坐单轨火车吗?”
  欧思博士厉声说:“我不相信一切形式的交通工具。我信不过它们。除了走路。我不在乎走路。”他突然变得很热切。“你能把佩顿先生请到这个城市里来吗,到某个光是步行就可以走到的地方?到市政府,辟如说?我常常步行到市政府。”
  台文波特束手无策地环顾着房间。
  “我可以把佩顿带到这儿来,一直带到这个房间。这能使您感满意吗?”
  欧思博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极啦。”
  “我希望您能履行您的诺言,欧思博士。”
  “我将尽力而为,台文波特先生。”
  路易斯·佩顿厌恶地打量一下四周,又轻蔑地瞪了一眼冲他点头表示欢迎的胖子。他看看让给他坐的座椅,用手掸了掸才坐下。台文波特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就座,身上佩带的激光手枪很触目。
  胖子面露笑容,坐下后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圆肚皮,仿佛刚刚吃光一顿佳肴,还一心想要全世界都知道。
  他说:“晚上好,佩顿先生。我是温台尔·欧思,宇宙地质学家。”
  佩顿又盯了他一眼。“你找我干什么?”
  “我想要知道您在8月里有没有到过月球,不管在什么时候。”
  “我没到过。”
  “可是从8月1日到8月30日,没有人在地球上看见过您。”
  “我在8月里过着正常的生活。我在那个月里一向不为人所见。让他来告诉你吧。”说着,他朝着台文波特的方向一晃脑袋。
  欧思博士轻声笑了起来。“要是我们能证实这件事该有多好。但愿有什么方法能区别月球与地球。比如说,我们能分析您头发里的尘土,然后说:‘啊哈,月亮岩。’不幸的是我们不能。月亮岩跟地球岩没什么不同。即便有什么不同,您的头发里也不可能有什么月球上的尘土,除非您不穿宇宙服登上月球表面,而这是不可能的。”
  佩顿不动声色。
  欧思博士继续说下去,一边慈祥地微笑着,一边举起一只手把光悠悠地架在他大蒜鼻上的眼镜扶正。“一个在空间或月球上旅行的人呼吸地球空气,吃地球食物。不管他在宇宙船上还是穿着宇宙服,他都把地球环境带在他身旁。我们正在寻找这么一个人,他在空间旅行了两天去月球,在月球上至少呆了一个星期,又花了两天工夫从月球返回地球。在整个这段时间,他都把地球带在身旁,这就使事情很难办。”
  “我倒有个建议,”佩顿说,“你们可以释放我,再去寻找真正的凶手,事情就不会这么难办了。”
  “很有可能这么做,”欧思博士说。“您可曾见过这玩节儿吗?”他把一只胖乎乎的手伸到椅子旁边的地面上,拿起一只强光内蕴的灰色球体。
  佩顿微微一笑。“我看好像是枚响铃。”
  “是响铃,凶杀的目的是夺取响铃。您认为这一枚怎么样?”
  “我认为它有严重的暇疵。”
  “啊,可是仔细看看,”欧思说着迅速将手一挥,隔着6尺距离把响铃扔给了佩顿。
  台文波特惊呼一声,从座椅欠起身子。佩顿使劲抬起两只胳膊,快得刚好接住响铃。
  佩顿说:“你这个混帐傻瓜。别这么把它扔来扔去。”
  “您很看重响铃,对不起。”
  “看重得舍不得打碎一枚。至少这不算犯罪吧。”佩顿轻轻地摩挲着响铃,随后把它举到耳旁慢慢摇动,谛听颗粒状的微小月亮石在真空中互相撞击时发出的轻柔声响。
  随后,他拎着那根依旧焊接在铃上的钢丝将响铃擎起,用大拇指的指甲在铃的表面上熟练地划着曲线。就像拔动琴弦似的,铃声响了,非常柔和,非常像笛声,带着一种轻微的颤音渐渐消逝,但余音袅袅,使人联想起夏日晚霞的余辉。
  一霎时,三个人都被乐声陶醉了。
  随后欧思博士说:“把它扔回来,佩顿先生。扔到这儿来!”说着以命令式的姿势伸出一只手去。
  路易斯·佩顿机械地扔出响铃。它形成一个小小的弧圈朝欧思博士等待着的手飞去,但只飞了1/3的路程就往下坠落,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哀鸣,在地板上跌得粉碎。
  台文波特和佩顿瞪着灰色的碎片,两人同样哑口无言,当欧思博士平静的声音传来时他们俩几乎都没有听见。博士说:“等找到罪犯所窝藏的那些原始响铃时,我要求赔我一只没有暇疵的,而且要打磨好,作为补偿的费用。”
  “费用?什么费用?”台文波特没好气地问。
  “的确,事情现在已经很清楚。尽管我刚才作了那么一个小小的发言,地球环境中有一样东西是哪个宇航员也没法带走的,那就是地球表面的引力。佩顿先生早先对他所扔的东西显然评价极高,然而扔的时候又导乎寻常地失算,这一事实只能说明,他的肌肉还未重新适应地球的引力。因此台文波特先生,我作为专业人员的意见,认为您的犯人在过去几天内曾离开地球。他或许在空间,或许在某个比地球的体积要小的星球上——比如说,月球。”
  台文波特得意洋洋地站起身来。“请给我一份您的书面意见,”他说着,用手握住激光枪,“凭它准能获得使用心理刺探的许可。”
  路易斯·佩顿一阵晕眩,毫不反抗,只是麻木地意识到他留下的任何遗嘱里不得不包含彻底失败这一事实。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谁是凶手
  这是一次同学的聚会,虽然气氛不很融洽,但也不至于会闹出人命来。
  分别了十年,他们终于第一次能聚集在一起。
  爱德华、赖格特和斯坦利三人已先到了。
  刚从月球上归来的爱德华,双腿还不习惯地球的引力,“我在地球上觉得简直无所适从,连走路都很吃力。”
  “还有空气。”从谷神星来的天文学家赖格特喃喃地说道,“我觉得很稀奇,在地球上居然可以不穿宇宙服。”
  “你说得很对。”斯坦利赞同地说道,“太阳光还能照射到你的身上呢。”
  这时,他们不由谈到了这次聚会的最后一个成员——他们的同学维利尔斯。
  “他疯了!”赖格特断然说道,“他声明他发明了一种物质在空间转移的可行方法。他向你们谈起了吧?没错,这家伙有点儿神经错乱,现在更厉害了。”
  十年前,他们四个聪颖好学的学生,作为最幸福的一代,被送往太空开拓最美好的前景。然而,他们四个中最睿智、最具有雄才大略的维利尔斯被一场高烧摧毁了美好的前景。眼看着他的同学爱德华被派往月球,赖格特前往谷神星,斯坦利则去水星,而他自己则永远地和地球作伴。三个当年的幸运儿如今就等待着维利尔斯的到来。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维利尔斯站在门口,似乎讥诮地凝视着他的同学们。他的身体比十年前瘦了一圈,微微的驼背,使他身材缩短;稀疏的几根头发,暴起的手背上的青筋,比其他的三个红光满面的同学来,他变得太厉害了。  维利尔斯紧咬着嘴唇若有所思地说:“我希望你们三位在后天的大会上能听到我宣读一篇论文。”
  “论文!什么论文?”三人不约而同地问。
  “十年过去了,你们诸位在太空都有了归宿。唯独我,在地球上任教,无所作为。但我花了十年的心血,发明了物质转移的方法。我已给我们大会的航天处主席休伯特先生做了一次物质转移的试验。我曾让一只活蹦乱跳的老鼠在实验室的角落里消失,然后在另一个角落里出现,休伯特亲眼目睹了。”维利尔斯继续说道,“从老鼠身上取得的效果,同样可以应用在人身上,我还能把一个实验室转移到宇宙空间中去。我的论文就是关于这方面的。”
  他的三个同学明显地感觉到维利尔斯无形之中带给他们的压力。老实说,他的这个发明一旦成真,给人类带来的贡献,远比他们在外星实验室用望远镜、照相机和宇宙飞船所取得的收获大得多。
  “我很高兴你有这样的发明,”爱德华说,“你比我们强得多。我能看看你那篇论文的副本吗?”
  “这,不行。”维利尔斯双手交叉在胸前,宛如在保护他那篇神秘的论文,“我的论文,除我自己以外,谁都没见过,连休伯特也不例外。”
  “只有一份?”爱德华害怕地问:“那万一丢失,或者——”
  “噢,那不会。要是遗失了,也没关系,它都装在我脑子里呢!”
  “倘若你——”爱德华刚要说出“身亡了”,马上打住了。
  在不使人觉察出来的停顿后,他继续说道:“你真是个怪人,为了安全,你至少该把材料再影印一份呀!”
  “不,”维利尔斯拒绝道,“后天,你们将会听到我的论文。这是史无前例的创举,将一下子打开你们的眼界。”他再次一个一个地端详着他的三个同学。“十年了”他嗫嚅着,“再见!”
  无论他的三个同学怎样千方百计地找出理由来证明维利尔斯有点神经不正常或干脆疯了,但大家都承认他确实是个有头脑的人物。
  说来道去,这三人都觉得自己壮志未酬。爱德华清醒地知道,他们所有的试验,所有的论文都无足轻重,学生时代的宏愿大誓已成渺茫的希望。如今他们仅能对日常事务应付自如,如此而已。而维利尔斯明显地胜过他们。无疑,这也是他们总处处和维利尔斯作对的理由。物质转移的论文一经宣读,维利尔斯将是一个显赫的人物,而他们只有在人群中鼓掌的份儿。无所作为、平庸无奇使他们忍无可忍。
  斯坦利这时提议道:“我们何不去拜访维利尔斯呢?”
  这时,差不多再过几分钟就是十一点了。
  凌晨四点,休伯特,一位赫赫有名的天文学家兼大会航天处主席把维利尔斯的三位同学召集到一块儿。
  三人面面相觑,斯坦利双眼充满了血丝,露出恍惚不解的神情,赖格特焦躁不安地抽着烟,而爱德华则睡意未消。休伯特双手深深地插在裤兜里,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朋友们,请原谅我的打扰。谢谢你们的合作,我希望我们的合作是真诚的、全面的。我们的朋友维利尔斯溘然去世了,两小时前,他被送往医院,大夫诊断他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
  三人相顾愕然,沉默不语。赖格特烟未抽完,就不自在地扔下了。
  “可怜的人!”爱德华喃喃自语。
  “太可怕了!”斯坦利嘶哑着声音呐呐地说,“他是——”他的声音哽咽住了。
  “唉!”赖格特颤抖着说,“他原来就心力衰竭,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休伯特问:“大约在九点时你们第一次相会。除此之外,你们后来又见过他吗?”
  斯坦利心神恍惚地说:“我们毕竟是十年的同窗密友,所以后来我们三人都去了他的房间,大约十一点,呆了两分钟。”
  他又轻声嗫嚅道:“因为我们想看论文,他生气了,要我们滚出去,或许,他就在那个时候”
  “先生们,”休伯特说道,“维利尔斯之死的背后大有文章。他的论文,他唯一保存下来的文件,被塞进烟头碾碎器里了,仅留下一些纸片碎末。”
  “我怀疑他能宣读些什么。”赖格特恶狠狠地说,“我认为他疯了。十年来,他被囚禁在地球上,竟异想天开地制造了一个物质转移的理论来聊以自慰,以致于玩弄这套欺人的把戏。他真的疯了,昨晚我们去看他,他竟歇斯底里大发作。他当然知道,他不能把他的论文公布于众,否则他就无法继续招摇撞骗,所以自己把它烧了而他也在痛苦中,心脏病发作了。”
  休伯特不悦地听完赖格特的娓娓之谈,然后说:“昨天晚上,你们中有人不止一次去看望了维利尔斯,坚持要看他的论文,致使维利尔斯心脏病发作。凶手当时对论文拍了照,然后把原稿扔进烟头碾碎器里。”
  赖格特打断他说:“您难道是目击者吗?知道得这么清楚!”
  “可以这样说吧。”休伯特答道,“凶手走后,维利尔斯并没有马上死去,他挣扎着给我打了电话,录音磁带里录着他的话,这是我回来后听到的。他虽然当时已力不从心,可清清楚楚地说出一个词:同学。你们三位中必有一位是凶手。”
  三人默然无语。
  休伯特继续说:“凶手的作案动机是显而易见的。只有我们四人得悉物质转移的理论,此外,仅我一人亲眼见到物质转移的试验。你们只是耳闻并非目睹,甚至把它当作疯子的呓语。现在,维利尔斯已死,论文又不翼而飞。凶手掌握了物质转移的材料后过不了一年半载,不露声色地进行几次试验,然后就可以把试验结果公布于世。这样他名利双收,到头来,大家还以为他的发明是疯子的胡话激发了他对物质转移进行研究的灵感,从而取得了成功。别人还能说什么呢!”说完,他疑虑的目光在他们三人的脸上转来转去。
  房间里寂静无声。
  晨曦熹微,初升的太阳冉冉升起。
  休伯特冲洗了三人照相机里的胶卷,没有发现那篇论文。
  他把三人带到维利尔斯的房间。他们三人神情忧郁,赖格特满脸绯红,斯坦利脸色苍白,爱德华竭力保持冷静。昨晚,他们正是在这间人造光照耀下的房间里,面对头发蓬乱,死死地抓住枕头的维利尔斯。他愤怒地向他们叫嚷,要赶他们出去。
  休伯特调整玻璃窗的偏光器,他以出其不意的敏捷动作,使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玻璃射进了房间。
  “太阳!”斯坦利本能地用一只胳膊遮着眼睛,挡住太阳的光线,禁不住喊道。其他人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那儿。
  斯坦利的脸上流露出动物似的惊骇神色,仿佛地球上空的太阳将会使他双目失明。爱德华记起了他对待阳光的那种态度。是啊,他们远离地球,在人工调节的气候中整整生活了十年。
  斯坦利奔向窗口,用力地呼吸。
  “您怎么啦?”休伯特和另外两人走到他身边,问道。
  爱德华不安地向斯坦利偷觑了一眼。
  斯坦利紧贴着窗棂,差点失声叫出来。他注视着玻璃窗外窗台角落近处的水泥裂缝,几毫米长的灰白色微缩胶卷被塞在水泥裂缝里,太阳光照射在窗台上。
  休伯特一下子脸胀得通红,气得直吼。他推开窗子,从窗台裂缝里抽出微缩胶卷,怒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瞧着手里的胶卷。
  20分钟后,他脸色阴沉地回来说:“窗台角落上的裂缝还没有完全被阳光照射到,我总算辨认出几个字来,是维利尔斯论文上的字。可惜的是其余部分全没有了,已无法挽回。”他陷入了巨大的绝望之中。
  “在您的眼中,我们三人中有一人必是凶手。虽然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但我不愿在有罪的阴影下声名狼藉,您必须为我们澄清一切不实之词。”爱德华紧盯着休伯特说。
  “爱德华,你让我说一句。”赖格特插嘴道,“你是说我是凶手?”
  “我只知道自己清白无辜。”
  “玩什么心理战术!”斯坦利高声叫道,“您还想在我们中间制造思想混乱”
  这时休伯特迎着三人敌视的目光说:“我有一个才华盖世的朋友,他足智多谋,或许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在休伯特的朋友——厄休斯仔细听完维利尔斯之死的经过后,说:“休伯特,您怎么知道那项发明落在了别人手里?您是要我对他们进行心理探测?”
  爱德华突然自信地说:“我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我找到了凶手。”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有罪的是休伯特博士,他就是凶手。”
  休伯特怒容满面,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厄休斯博士,”爱德华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三人只知道维利尔斯发现了物质转移的秘密,而休伯特不仅了解,而且还亲眼目睹了试验,他知悉物质转移的公式。正是休伯特深夜闯进维利尔斯房间,看着他跌倒在地,把他的论文拍了照。当休伯特惊奇地发现维利尔斯似乎又活了过来并打了电话时,他在惊慌失措的一瞬间,忽然明白他必须销毁罪证,便把胶卷藏在窗台缝里。这样虽然维利尔斯打电话提供了某些线索,但他的话自相矛盾,含糊不清,人们很容易把他看作一个神经失常的人,更何况他平时就似乎有点疯疯癫癫,”爱德华得意地停住了话,这是一种无可辩驳的推论。
  厄休斯眨巴着眼睛问:“您刚才说的意味着什么呢?”
  “窗子被打开了,胶卷放在露天,这意味着赖格特生活在谷神星上,斯坦利在水星上,我在月球上。我们分别在那儿呆了十年。昨天,我们还谈起在地球上很难适应的困难呢。在我们的天体上,倘若不穿宇宙服,便无法到外部去,谁也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我们中间没有人,不经过一番斗争敢于打开窗子。休伯特博士则不然,他生活在地球上,轻而易举就可以这样做,所以他是凶手。”
  “不,”休伯特憋红了脸,“我有维利尔斯打给我电话的录音,磁带上录下了‘同学’一词,这说明了——”
  “他死了。”爱德华打断他,“您承认他大部分话听不清了。 您可以事先篡改录音,故意把维利尔斯的说话声弄得含糊不清,只把‘同学’一词弄得特别清晰。”
  厄休斯叫道:“够了,爱德华博士,这是您有趣的假设,您的假设是经不起推敲的。如果休伯特是一名凶手,那不合情理之处未免太多了吧。倘若他真的谋害了维利尔斯,还制造了不在现场的假象,他有什么必要拍摄那篇论文呢?他把那篇论文拿走,岂不更为简单。他又为什么一再追查拍摄胶卷的凶手呢?他全力以赴地追寻胶卷,提供了凶手作案的许多疑点,要是他是凶手,他完全可以采取相反的态度,对维利尔斯的死置若罔闻。所以他绝不是凶手。”
  “那么,”赖格特急于想知道维利尔斯之死的奥秘。“凶手是谁呢?”
  “很清楚,你们三位中的一个。我已明白是谁了,要我把凶手的名字点出来吗?这可有些难堪啊!凶手把胶卷放在水泥裂缝里,是为了不让人发现和防止胶卷受损。”他接着说,“但是,什么人才把窗外的窗台看作最保险的地方呢?谁会认为窗外是最安全的地方呢?显然是那些长期生活在没有空气的地方的人。一个生活在地球以外的人,把东西藏在户外,就比较保险,因为他们到户外去的次数,是屈指可数的,只在进行某种特殊的任务时才外出。他们把东西藏到户外,首先要克服下意识的恐惧心理,冒着室外真空的风险,才敢打开窗子。室外保险,这种想法在他的脑子里作祟,他才敢孤注一掷。现在,案子最关键的部分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你们中的哪一位,竟然头脑发昏,把胶卷放到窗外的窗台上呢? 感过光的底片在夜晚的阴影下不会受太多影响,而在白天大量的光照下,尤其是太阳光直接的照射下,几秒钟胶卷便完全曝光了。这是一般的常识。而一名凶手,他首先要得到的是完好无损的胶卷,这是他的勇气所在。他为什么把胶卷放在窗台的隙缝处呢?他只想到太阳永远不会出来,黑夜绝不会过去。但是,黑暗是有尽头的。在地球上,即使在极地,六个月的夜晚终将过去,白天终会来临,在谷神星上,只有两小时的黑夜,月球的夜晚将持续两星期,但也有它了结的一天。因而爱德华和赖格特博士都知道黑夜过去,白天终将来临。”
  斯坦利霍地站了起来。
  厄休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斯坦利博士,为什么不让我把话说完呢!水星是太阳系中有一面总朝着太阳的星球,它的八分之三表面处于完全的黑暗中,见不到太阳。极地天文台正好位于黑暗部分,您在那儿生活了十年,已经习惯于无休无止的夜晚,永不见光明的黑夜。您在得意兴奋时,错把地球的夜晚当作水星的黑夜,忘了夜晚过去就是天明,竟把胶卷——”
  “您不要说下去了!”斯坦利绝望地喊了一声。
  “而您在休伯特调整维利尔斯房间的偏光器时,在太阳光前大叫一声,充分暴露了您,也使大家发现了胶卷。”厄休斯冷峻地说。
  斯坦利双膝跪下:“我无法克制自己的妒忌,我也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一辆警车开来又开走了。余下的人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可惜,一项伟大的发明就这样销声匿迹了。人类的进步还有待于后人的科学研究。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他们那时多有趣
  这个短篇本是阿西莫夫应编辑之约随手写成,不料后来竟被各种选集反复收入。也许正是因为作品那细腻真挚的童趣童心,才使它受到如此广泛的欢迎。
  2155年5月17日晚上,麦琪记下了自己的日记:“今天,托米发现一本真正的书。”
  这是一本很旧的书。麦琪的爷爷以前告诉她,当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他的爷爷对他讲,曾经有一个时候,所有的故事都是印在纸上的。
  麦琪和托米翻着这本书,书页已经发黄,皱皱巴巴的。
  他们读到的字全都静止不动,不像通常他们在屏幕上看到的那些“书”一样,会按顺序移动。这可真有趣,读到后面时再翻回来,刚才读过的字居然还停留在原地。
  “多浪费呀。”托米说,“这种书一读完就得扔掉。而我们的屏幕大概已经给我们看过一百万本书了,而且它还会给我们看许多书,我可不会把它扔掉。”托米比11岁的麦琪大两岁,因此读的书也比她要多。
  “你是在哪儿找到这本书的?”麦琪问托米。
  “在我们家的顶楼上。”托米边全神贯注地看书边向上指了一下。
  “书里写的什么?”
  “学校。”
  麦琪脸上露出不满意的神情。“学校有什么好写的?我讨厌学校。”
  麦琪一向讨厌“学校”这个词。机器老师一次又一次地给她做地理测验,而她一次比一次答的糟糕,最后她妈妈只好把教学视察员请到家里来。
  教学视察员带来一整箱工具,把机器老师拆开。麦琪暗暗希望,拆开后他就不知道怎样重新装上了。可仅仅一小时后机器老师就被装好了,黑呼呼的,又大又丑,上面还有一个很大的屏幕。在这个屏幕上,会显示出所有的课文,还会没完没了地提问题。最让麦琪痛恨的是那个槽口——每天麦琪都必须把作业和试卷塞进里面。
  教学视察员把机器调好后,拍拍麦琪的脑袋对她妈妈说:“这不是小姑娘的错,机器里的地理部分调得太快了,这种事是常有的。现在我把它调慢了,已经适合十岁年龄孩子的水平了。”
  麦琪失望了,她本来希望教学视察员会把这个机器老师拿走。托米的机器老师就曾被拿走过近一个月,因为它历史部分的装置完全显示不出图象来。
  所以麦琪很奇怪——“怎么会有人写学校呢?”
  托米白了她一眼,“因为它不是我们这种类型的学校,那是几百年前的老式学校!”
  麦琪还是不明白。“就算是几百年前的学校,他们也总得有个老师吧?”
  “当然。但不是我们这样的老师,而是一个真人老师。”
  “真人怎么能当老师呢?”麦琪从来没见过真人还能当老师。
  “那又有什么不可以?他会给孩子们讲课、提问题和留作业。”
  “可是难道每家都要来一个真人老师讲课吗?”
  托米大声笑了起来。“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们有一个专门的地方,所有的孩子都到那里去上学。”
  “所有的孩子都学一样的功课?”
  “同样大的孩子就学一样的功课。”
  “可我妈妈说每个老师都是需要调整的,好适应他们所教学生的智力,另外对每个孩子的教法也应该有所不同的。”
  “可他们那时偏偏就不那么做!如果你不喜欢书里说的事,你干脆就别读它了。”托米有些不耐烦。
  “我没说我不喜欢。”麦琪急忙说。她很想知道过去那种有趣的学校是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麦琪的妈妈喊了起来:“麦琪,该上课了。”
  麦琪抬起头来。“可是还没到时间呢。”
  “差不多了。托米也该回家上课了吧?”
  “下课后我还可以再和你读这本书吗?”麦琪问托米。
  “也许吧。”托米用胳膊夹着那本满是灰尘的旧书走了。
  麦琪来到上课的地方,教室就在她的卧室旁边。机器老师的开关已经打开,正等着她。除了周六和周日之外,机器老师总是在相同的时间开启,妈妈说每天都在一定的时间学习成绩会更好一些。
  屏幕亮起来了,同时传来一个声音:“今天的数学课学习分数的加法。请把昨天的作业放进槽口。”
  麦琪叹了一口气,照它的话做了。但她的脑子里还在想着她爷爷的爷爷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们所上的那种老式学校:附近的孩子都到同一个地方去上学,他们在校园里笑呀、喊呀;他们一起坐在课堂里读书,而下课后就一块儿回家。
  他们学习的功课都一样,这样在做作业时就可以互相帮助,有问题还可以互相讨论。
  而且他们的老师是真人……机器老师正在屏幕上显现出这样的字迹:“我们把1/2和1/4这两个分数加在一起——”麦琪在想,在过去的日子里,那些孩子一定非常热爱他们的学校;麦琪在想,他们那时多有趣!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星光
  阿瑟·特兰特听得真真切切,愤怒的词句,夹着愤怒的语气,从他的接收器中喷出:“特兰特,你逃不掉了!我们将在两小时内,切入你的轨道,如果你试图抵抗,我们将把你从这个空间清理出去。”
  特兰特笑了,什么也没说,他没有武器,他也用不着动武,在在远不及两个小时的时间内,飞船就会进行穿越超空间的跳跃,而他们将再也找不到他。他拥有近一千克的氪,足够建造数千个机器人的脑径,因为无论在银河系的哪个世界,这一千克的氪都价值相当于一千万提款权,──那是毫无疑问的。
  老布兰梅尔策划了这一切。他花了三十年时间,也许更长。那是他毕生的工作,“这就是所谓解脱年轻,”他这样说过,“这也是我需要你的原因。你能把飞船升离地面进入宇宙空间。我做不到。”
  “把这飞船弄到宇宙里并没有多大意义,布兰梅尔先生,”特兰特说,“我们会在半天内被抓住的。”
  “你错了,”布兰梅尔带着一丝狡鲒说,“如果我们进行跳跃,我们将一掠而过出现在不知多少光年以外了。”
  “测定方位将花去半天时间,即使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做,警方也会通知所有星系的。”
  “不,特兰特,不,”老人的手垂落在特兰特的手上,激动得有些颤抖。“不是所有的星系,只不过是邻近的几个星系罢了。银河系很广阔,过去五万年中散布的殖民者互相间已经失去了联络。”
  他起劲地讲着,描绘出一幅令人神忘的蓝图。银河系现在就像史前的人类最初的那颗行星地球(他们这样称它)的表面一样,人类分散在个个大洲,但每个群体只了解离他们的大洲非常近的区域。
  “如果我们随机地进行跳跃,”布兰梅尔说,“我们可能到达任何地方,比如五万光年以外。那样,他们找到我们的机率就不会大于找到一场流星雨中的一块石头。”
  特兰特摇了摇头:“同时我们自己也找不到我们在哪里了,而且我们也很难找到一个适于居住的行星。”
  布兰梅尔敏捷的眼睛审视着周围。周围没人,但他的声音还是降到了很低,几乎是耳语,“我花了三十年时间收集银河系中所有适合居住的行星的数据。我检索过已有的记录。我奔波了数千光年,超过了任何一个宇航员走过的距离,每一颗适宜的行星的位置,现在都储存在这台世界上最好的计算机的记忆库中。”
  特兰特抬起眼眉仰视着他,满怀敬意。
  布兰梅尔说:“我设计计算机,我拥有最好的。我确定了银河系中每一颗恒星(包括光谱等级中F、B、A和O级)的确切位置,而且把他们都存入了它的记忆库中。一旦我们真的跳跃了,计算机会自动对天幕进行分光镜检测并把结果同它储存的银河系图相比较。一旦找到与之相对应的记录,飞船会调整位置自动进行第二次跳跃,准确地把我们带入最近的适于居住的行星的外层轨道。”
  “听起来太复杂了。”
  “但它万无一失。这些年来我把全部精力都倾注于此,它万无一失。我可能还有十年时间来做百万富翁,而你还年轻,你可以做百万富翁,做更长时间。”
  “当你随机跳跃时,你还可能到达一个恒星的内部。”
  “在一百亿次的跳跃中也不会有一次,特兰特。我们也许会停在一个距任何亮星都很远的地方,那样计算机可能会找不到任何东西来比较,我们也可能会发现我们只跳出一两光年,而警察仍在追赶我们。但这些情况发生的机率也很小,如果你想担心点什么,那么,就担心一下在起飞的瞬间,你可能会死于心率衰竭。这个机率相对来说要高得多。”
  “也许你会的,布兰梅尔先生,你的年纪比较大。”
  “老头耸了耸肩。“我不在乎,计算机会做好一切的,全自动地。”
  特兰特点了点头,记住了老头的话。一天子夜,当飞船准备就绪,布兰梅尔也来了,用一个手提箱带着那些氪(他是个十分可信的人,不会有麻烦的)特兰特一手接过手提箱,同时他的另一只手敏捷而准确地挥了过去。
  刀仍是最好的选择,象分子极化消除枪一样的快捷,致人于死地,而又安静得多。特兰特把刀扔在尸体上,那上面完整地留着他的指纹,掩盖痕迹有什么必要呢?他们再也不会找到他的。
  现在已经是宇宙深处,警方的巡逻舰紧追不舍。他感觉到跳跃之前的紧张感一点点地聚集。没有哪个生理学家能解释这是为什么。但每个宇航飞行员都知道那感觉是什么样的。
  在那一瞬间会有一种内外翻转的感觉,因为他的飞船在那一瞬间不属于任何空间和时间,成无物质无能量的状态,然后即刻又重新组成他和他的飞船,而此时已是银河系的的另一个角落了。
  特兰特笑了,他还活着。没有一个恒星离他太近,而又有上千颗恒星离他足够近。群星点缀的天幕充满生机。星图构形十分生疏,他知道这一跳确实走了很远。那?┖阈侵械募缚趴隙艽锏焦馄仔堑鹊模萍渡踔粮摺<扑慊Ω没嵊幸蛔榍逦逦岣坏墓剐瓮哪诖嫘畔⑾啾冉稀D遣换岷芫玫摹?
  他舒适地靠在椅背上,观赏着点点星光组成的明丽的图案,由于飞船缓缓地旋转,因此它们也在慢慢地移动。一颗亮星进入了他的视野,那确是一颗很亮的恒星。看上去它不过只有两三光年远,宇航员的直觉告诉他,那是一颗炽热的恒星,炽热而旺盛。计算机应该用他做基础,比较一下内存中关于它的数据。又一次,他这样想着,那不会太久的。
  但是,那确实有些太久了。几分钟过去了。然后是一小时。计算机仍在紧张地劈啪作响,他的指使灯还在不停地闪动。
  特兰特皱了皱眉。为什么它还没找到星系的构形?它的构形应当在内存中。布兰梅尔给他看过他经年累月的杰作。他不会漏掉一颗星或把它记录在一个错误的位置上。
  当然星星也有生老病死,在它们的生命之中也会不停地发生运动。但它们的运动相对宇宙来说非常慢,非常非常慢。在一百万年里,布兰梅尔记录的星位构形是不会变的……
  特兰特突然陷入惊恐之中。不!那不可能。那种机率甚至比跳跃进恒星的内部的机率更小。
  他等到那颗亮星重新进入视野,颤抖着双手,用望远焦距捕捉住它。他把放大功率调到最大,在那耀眼的光版7周围萦绕着湍流的气体形成的指示性云雾,而且正在飞升。
  超新星!一颗超新星!
  这颗星曾经暗淡,但现在已经变得灿烂夺目。恐怕爆发就发生在一个月之前。从能被计算机忽略的极低等中它脱颖而出,如此明亮到毫无疑问地被收入考查的范围。
  但是存在于宇宙中的这颗超新星并不存在于计算机的记忆库中,布兰梅尔没把它储存进去。在布兰梅尔收集数据的时候,它还没有出现──至少还没有达到一颗亮星的等级。
  “别分析它了,”特兰特尖叫着,“忽略它!”
  但,他是在冲着全自动的机器咆哮,而这机器会在它内存的银河系所有构形中寻找以这颗超新星为中心的星位构形,它找不到,它就继续找,无论发生什么,它都会一直找下去,直到它的能量全部耗完为止。
  空气的供给会消耗的很快。特兰特的生命会消耗得更快。
  特兰特无助地陷在他的椅子里,注视着星光编织成的眩幻的图画,开始了漫长而又痛苦的等待。
  他要是还带着那把刀该多好啊。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终极答案
  摩瑞·泰布罗特四十五岁,正当盛年,他全身上下没一点儿毛病,只是冠状动脉的某个关键部位出了问题,但那就足以致命了。
  疼痛突然袭来,随即上升到让人难以忍受的顶点,在那之后又慢慢消退了。他感到呼吸渐缓,一种越来越强的平和安宁之感如潮水般从他身上席卷而过。
  没有什么比剧痛之后的突然放松更令人愉快的了。摩瑞觉得身体无比轻盈,几乎令他眩晕,仿佛他正在天空中盘旋上升。
  当他睁开双眼留意到屋里其他的人仍然乱作一团时,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发病时他正在实验室里,这次心绞痛来得很突然,毫无前兆,使他的身体颤颤巍巍地摇晃起来,只听见四周传来同事们的惊呼声,随后剧痛便淹没了他的意识。
  此时,他已毫无痛苦,可其他的人还焦急地围聚在他倒地的身体旁边一一
  这使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俯瞰这一切。
  “他”躺在下面,四肢摊开,面容扭曲。他却高高在上,平静地观望着。
  他想:这真是奇中之奇!那些相信死后有灵的疯子居然是对的。
  尽管对一位信奉无神论的物理学家来说这是一种丢人的死法,他的惊讶仍是极其温和的,并未使他改变目前平静的心态。
  他寻思:一定会有些天使一一或别的什么一一来接我的。
  尘世的景象渐渐隐去,黑暗逐步侵蚀了他的意识,远远的,目光最后可及的是一个光亮的形体,隐约像是人类的形状,散发着阵阵暖意。
  摩瑞暗道:开什么玩笑,我居然要上天堂了。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那光芒却消失了,而暖意仍久久不散。即使整个宇宙只剩下他一人,那种平和安宁之感也依然如故,当然——还有那“声音”。
  声音说:“这种事我已经反复干了许多次了,可我还是很高兴自己又成功了。”
  摩瑞倒是想说上点什么,可他感觉不到自己是否还有口、舌或声带,他不知该怎样才能说话。尽管如此,他仍试着发出声音,哪怕是哼出来、呼出来或努力收缩某处肌肉把他要说的话吐出来。
  那些词儿真的蹦出来了。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一点儿没错,那是他的声音,还有他说的那些话,别提有多清楚了。
  摩瑞问:“这里是不是天堂?”
  育音说:“这里不是你所知的任何地方。”
  摩瑞略有些尴尬,但接下来的问题非问不可:“原谅我问一个愚蠢的问题。你是上帝吗?”
  声音并没有压抑自己的感情来保持某种完美的语调,它被逗乐了:“真奇怪,总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当然,间法倒是各不相同的。我没法给出你能理解的回答,我是一我只能这么说一你爱怎么称呼我就怎么称呼我好了。”
  摩瑞问:“那么我又是什么?一个灵魂,或者我也仅仅是一种近似人的存在?”他尽量使自己的话不带刺儿,但好像是失败了。他随即想道,如果加上“阁下”、“神圣的您”或别的什么敬语也许能冲淡原先讽刺的意味,但那种话他实在无法出口,即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有被惩罚的可能一一由于他的无礼,抑或是罪过?如果他是在地狱里,这个词就再合适不过了。
  声音并未被激怒:“你的存在很好解释——即使是对你也能解释。如果你乐意,大可自称为‘一个灵魂’,但事实上你是一组电磁波,组合方式完全仿照你尘世躯体中大脑的构造,就连最细微的地方都绝无二致。也就是说,你拥有一个思想、记忆、人格的容器。对于你来说,你和原来没什么两样。”
  摩瑞觉得自己的存在简直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指我的大脑将永远存在?”
  “不完全是,你身上没有什么是可以永恒的,除非我愿意令它不朽。是我构造了这一组电磁波,在你还有现世的躯体时就造出了它,然后在你死去的刹那间让它替代了你的意识。”
  声音说到这里似乎很高兴,因此又多停顿了一会儿:“那种构造非常复杂而且精确无比,毫无疑问,我能为你那个世界里的每一个人都做相同的准备措施,但我很高兴自己没有这么干。从这种选择中我可以得到无穷的乐趣。”
  “那么你只选了很少一部分人?”
  “非常之少。”
  “那剩下的人怎样了?”
  “湮没无闻了——噢,当然,你想着有一个地狱呢。”
  假如摩瑞是信那一套的人只怕倒会兴奋了,可他并非如此。他说:“我没有那样想,那仅仅是一种世俗的想法。不过,我还是很难设想自己居然能被你选中,我的道德竟高尚到如此地步?”
  “道德高尚?一一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强迫我去适应你们那种低级思维可真够麻烦的,不,你是因为你超群的思维能力而中选的,我以亿兆分之一的比例从宇宙所有智慧种族中挑选出来的中选者们莫不如是。”
  摩瑞发现自己“生前”的老习惯又冒了出来,他突然觉得好奇起来了:“是由你一个人单独进行挑选还是有许多像你一样的人执行这个任务?”
  刹那间摩瑞感到对方的反应有点儿不耐烦,但当声音再次响起时,语调仍然一成不变:“有没有别人与你无关。这个宇宙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它是我的发明,我的作品,只为我个人而存在。”
  “你创造了亿兆生灵却还在我身上费时间?我有那么重要么?”
  声音回答:“你根本就不重要,完全不。用你们的话说,我同时还在与其他一些入选者交流。”
  “即使你只是一个人?”
  声音又被逗乐了:“你总想设法让我落入自相矛盾的陷阶。假设你是一只阿米巴(草履虫),认为生命的形式只是单细胞的组合,而你去问一条由30亿兆个细胞构成的抹香鲸:它是‘一只’还是‘许多只’?你让抹香鲸如何向阿米巴解释呢?”
  摩瑞沉着地说:“我会好好想想,也许还是能沟通的。”
  “完全正确,这就是你该起的作用一一你会思考。”
  “思考到何时才是尽头呢?我想你已经无所不知了。”
  声音说:“即使我真的无所不知,我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全知全能的。”
  摩瑞说:“这话听起来带点东方皙学的思辨气息——道可道,非常道。”
  声音说:“你有希望,你用反论回答我的反论一尽管我的话还算不上反论。试想,我是永存的,但那又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诞生的。如果我知道,那我就不是一直都存在着的。如果我不能记起自己的诞生,那么至少有一件事——我出生的秘密是我无从知晓的。
  “与此同理,尽管我的所知是无限的,而可知也是无限的,但我又怎能确定这两个无限是可以等同的呢?潜在的知识的无限性也许无限大于我掌握中的无限性。举个简单的例子:假设我知道每一个确切的整数,那么我知道的数字就应该是无限的,可是我仍有一个特定的奇数无从获知。”
  摩瑞说:“但所有奇数都是可以求出的。如果你把所有整数除以2,就能得到另一个包含所有奇数在内的无穷数列。”
  声音说:“我很高兴你能出主意。你的任务就是寻找诸如此类的方法,许多更高级的方法一通向从已知到未知的道路。你拥有过去的记忆,你会记得所有曾经学习研究过的资料以及从中得到的启示。如果必要,你还可以获准学习一些补充资料,要是你认为它们对你自己设定的问题有帮助的话。”
  “这些事你能自己做么?”
  声音说:“可以,但像现在这样更有趣。我创造了宇宙就是为了有更多的事可以处理,我加入不确定性原理等随机因素使这个宇宙不那么简单而一目了然。它运行正常,使我在它的整个存在时期里都倍感愉快。
  “然后我准许以复杂结构创造最初生命,而后是智慧,用它作为探索体系的源泉,并不是我需要它的帮助,只是因为它又添加了一项随机因素。我发现自己没法预知下次将会获得的有趣知识会以何种方式从何处得来。”
  摩瑞问:“有过这样的事么?”
  “当然,每个世纪都会发生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一些你自己能想到却又没做过的事?”
  “没错。”
  摩瑞说:“你是否真的认为我有可能在这方面让你满意?”
  “在下个世纪?事实上不可能。不过在遥远的未来,你一定会成功,因为你的服务期是无限的。”
  摩瑞问:“我会无限制地一直这样思考下去?永远?”
  “没错。”
  “叫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我已经告诉你了,直到找到新知。”
  “但除此之外,我到底为什么要寻找新的知识?”
  “你在尘世的生活中就是那样做的。那又是为了什么理由呢?”摩瑞说:“为了发现和掌握只有我才能获取的知识,为了得到同伴们的赞誉,为了明知为理想奋斗的岁月有限而为自己的成果感到满足一俪现在我只能获取你在花费举手之劳便能得到的东西。你不会夸奖我,你只会觉得有趣。一旦我有无穷的时间去达到一个目标,那么,所有的成果既不能让我骄傲也不能让我满意。”
  声音说:“那么你不认为思想和探索本身就具有相当的价值?你不认为它不需要其它的目的了么?”
  “在有限的时间内,是的,量并非对无穷的时间而言。”
  “我了解你的观点了,然而你别无选择。”
  “你说我必须思考,但你不能强迫我这样做。”
  声音说:“我不愿用直接的手段去强迫你,我完全不需要那样。你会思考的,因为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能干。你根本不知道怎样‘不思考’。”
  “那么我得给自己一个目标,我会制造一个。”
  声音宽容他说:“你当然可以。”
  “我已经找到一个目标了。”
  “能告诉我么?”
  “你已经知道了。我明白我俩不是以常态交谈。你把我的现存状态调整到一种特殊样态使我相信自己听到你说话并且自己也在说话,但其实你是通过思想直接和我交流的。当我的现存状态产生思想变化时你立刻就会发现,而用不着我主动传送给你。”
  声音说:“你真是惊人的正确。我很高兴一但我还是很乐意听你自己主动告诉我你的想法。”
  “那么我告诉你。我将寻找毁掉自己、毁掉这个你一手制造的我的‘现存样态’的方法,这将是我思考的目的。我不愿只为你取乐而思考,不愿为取悦你而永远思考下去,更不愿为你的快乐而永生不死。我一切的思考都将直接导向‘结束现存样态”这个目的,那样才能让我自己痛快。”
  声音说:“我对此不持异议。尽管你这样打算,你全心全意以自我毁灭为目的的思考仍然能给我带来新鲜的乐趣。此外,当然了,如果你的自杀计划成功了,你仍然会一事无成,因为我会立刻恢复你的现存样态,这也就是你的自杀方法失效了。而且,如果你再找到另一种巧妙的自毁方式,我仍然会重新创造你,使又一种可能性化为泡影。然后周而复始,那会是个好玩的游戏,但你无论如何都会永生不死。这是我的意愿。”
  摩瑞感到一阵颤抖,但仍以完美的平静吐出以下的话:“现在看来,我是在地狱里了?虽然你暗示没有地狱,可这里若是地狱,撒谎也正是它的游戏法则。”
  声音说:“如果是这样,我向你保证这里不是地狱又有什么用呢?不管怎样我还是向你保证,这儿既非天堂亦非地狱,这里只有我。”
  摩瑞说:“想想吧,那样的话,我的思想对你就没有用处了,如果我的存在全无用处,你能否花上一点几时间来一一毁掉我,也就无需再为我烦心了?”
  “作为奖赏?你想要涅磐作为失败的奖赏,而且还要向我证明我失败了?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你不会失败的,你有无限的时间,不管你怎样反对,也一定会产生一些有趣的思想。”
  “那我就再为自己寻找一个新目标。我不会尝试自毁,我会把毁掉你作为我的目标。我会想到你不但从未想到而且绝不可能想到的事情,我会找到那个高于一切知识的终极答案。”
  声音说:“你不明白无限的本质是什么。也许会有我不打算费心去了解的事情,但却没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摩瑞思索着答道:“你曾说过你无法知道自己的来历,因此,你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结局。很好,就这样。那将是我的目标,那将是最后的答案。我不会自毁,我会毁灭你——如果你不先毁掉我的话。”
  声音说:“啊!你比一般中选者更快想到了这一点,我本以为你还要过很久才能做到现在这样呢。在这个以完美无限的思想形式存在的世界中,没有哪个和我在一起的人不具备要毁灭我的野心,但那是不可能成功的。”
  摩瑞说:“我有整个的无限去思考,寻求一个毁灭你的方法。”
  声音平和地说:“那就努力去想吧。”它消逝了。
  然而,现在摩瑞已经拥有了一个存在的目的,他对此颇为满意。
  任何自知会永生的生命除了想要一个结束之外还会追求什么呢?
  声音寻找了无数亿年的目的不是为了这个又是为了什么呢?创造了智慧,选择特定的人,强迫他们去思考,不就是为了这个伟大的探索么?而摩瑞打算由自己来完成这一切,成功者将是他,仅仅是他一个人。
  在那个目标带来的激动与兴奋中,摩瑞郑重其事地开始了他的思考。
  来日方长。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一只下金蛋的鹅
  ……是的,仅仅是一只鹅,却给麦克格里高农场引来了大批的科学家和士兵。
  我可不想告诉你我的名字,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我不是一个作家,只好要求阿西莫夫先生来帮我写下了这件神奇的事。我挑选他是因为他是一个生物化学家,能明白我所讲的事情,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科幻作家。
  我不是第一个有幸见这只奇怪的鹅的人,它的主人是得克萨斯州的棉花农场主,名叫埃恩·恩格斯·麦克格里高。这只鹅现在已为政府所有 。
  到1957年夏天,这位农场主已经向农业部发出了十几封信,询问孵化这只怪蛋的有关信息。部里尽可能给了他足够的资料,可他还是一直在要。我是部里的一个职员,在1957年的6月份我准备去圣·安东尼奥参加会议,头儿要我顺路到麦克格里高那里去一下,看看能帮点什么忙。
  正是6月17日,我遇见了这只鹅。
  首先我见到麦克格里高,他大约50岁左右,高个儿,满脸皱纹,充满了疑惑。我看了一遍他所要到的资料,然后礼貌地问他能否看看他的鹅群。
  他说:“不是鹅群,先生。只是一只鹅。”
  “一只鹅?那你担心什么,杀掉它并吃了它。”我说道,并起身去拿帽子。
  “等等。”他说道,看着他犹豫不决的样子,我只好站在那里。最后,他嘟哝道:“跟我来。”
  我随主人来到房子边上的鹅圈旁,圈里关了一只鹅,圈的周围用铁丝围成。“就是这只鹅。”他说道。这只鹅像其它的鹅一样:肥肥的,洋洋自得,脾气暴躁。
  “这是它产的一只蛋,孵化不了。”主人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只鹅蛋,与普通鹅蛋相比它又小又圆。
  我拿过来一瞧,天啊!至少有两磅重。
  “往地上丢。”他苦笑着说。
  我当然不敢,他拿起往地上一丢,“嗵”的一声,地上没有蛋白和蛋黄,鹅蛋完整地躺在那里,倒是地面给砸了一个小凹坑。我捡起鹅蛋,发现它着地的一面蛋壳有点儿破裂,剥掉一个小碎片,里面是暗黄色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剥完所有的蛋壳,上帝!不用分析我也能看出,这是一个金蛋,这只鹅下的是金蛋!
  现在我得劝劝主人放弃这个金蛋,我说:“我给你一个收据,我保证给你报酬,我付给你支票……”
  “我才不要政府插手。”他固执地说道。
  而我更加坚决,他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我恳求,我企求,结果我终于给了他支票。他把我送到车里,并且站在路上,目送我远远离去。
  我们部门的头儿是路易斯·布诺斯丁,我把这只鹅蛋放到他的桌上,说:“这是一种黄色的金属,也许是黄铜,但它对硝酸不起反应,可能也不是。
  布诺斯丁说:“看起来像是一个恶作剧,一定是的。”
  “恶作剧?用纯金吗?当我第一眼看到它时,它被完好的蛋壳包住。我分析了一下蛋壳,它是碳酸盐。”
  于是“神鹅计划”开始了,时间是1957年6月20日。
  一开始,我是调查员,但事情的发展很快出乎意料。
  首先,鹅蛋的半径平均由5毫米,外层金壳大约2。5毫米厚,里面才是真正的蛋。显然不是恶作剧,它富含蛋白质、脂肪维生素、色素等。
  最重要的异常现象是加热时,蛋有一小部分一下子就煮老了。某部顾问,波尔斯·芬雷先生说:“蛋白质已明显变质,可能是金子引起的,通常少量的重金属都能破坏蛋白质。”对蛋黄的含金量也进行了分析,它含有大约0。3%的金子。
  当然,那一层金壳可就是纯金了,里面还含有0。25%的铁。而蛋黄的含铁量也比一般的高达两倍以上。
  在神鹅计划开始的一个星期里,首批考察小组来到了农场,5名生物化学家带着一卡车设备和一中队士兵。
  我们一到达,就切断了麦克格里高农场与外界的联系。当然,主人麦克格里高可不喜欢安全规则以及他周围的这些人和设备,他也更不愿意听到他的鹅和蛋已属国有。可他不得不同意,还好,他得到了一定的报酬。
  这只鹅可不同一般,象抽它的血时,每次得要两个人来抓住它。它的血液含有千分之二的氯化金酸盐;通过X光,这只鹅富含黄金,并能阻止x光,使底片无影;它的甘有一点淡灰色,产蛋的器官泛白色。
  芬雷先生说:“氯化金通过肝脏被输送到血液中,而它是有毒的,结果血液又把它送到产蛋的地方,通过形成蛋壳而排泄掉,这就是鹅能活,而蛋死了的原因。”
  他停顿一下又说道:“但这却留下了一个令人麻烦的问题。”我和大家都懂指得是什么。
  鹅肝里的黄金又从哪里来的?
  我们找不到答案。一个寻小组通过勘探,没有发现周围的地下有含金的迹象。
  到了8月16日,来自首都的阿尔伯特·纳维斯先生开了一个好头,他对鹅的胃进行了分析研究。
  “这个鹅没有胆汁色素。”他兴奋地高喊着跑向我们。
  这里让我解释一下,胆汁是一种有色物质,肝脏使它流入肠子里,它是由血红蛋白分解而产生的,而血红蛋白又是血液中红色的物质。
  芬雷的眼里开始闪烁着光芒,这一现象表明鹅的体内发生了化学错位变化,而并不是金子的作用。“这里的血红蛋白一定有问题,或许是肝脏处理血红蛋白的机理发生了问题。”
  我们立即抽取了更多的血样,并从血样中分离出了血红蛋白,然而进一步的分离却得到少量的有机物,经证明它类似与血红蛋白而又不是血红蛋白。一般的血红蛋白含有大量的铁离子,而这种物质却含有金离子。很显然这个肝脏并不把血红蛋白分解为胆汁色素,而是把类似于血红蛋白的物质改变为含金的东西,并又通过蛋壳而排泄掉。
  我们将含有放射性的金溶液注入鹅的体内,来看看金原子变化的准确轨迹,但我们失败了。
  金子到底从那里来的呢?这个问题仍然留给了我们。还是那位纳维斯先生提出了重要的设想,那是在8月25日,在会上他讲道:“或许,这只鹅通过蜕变作用形成了金。”也许他讲这话时,并不当真,但我们在如此束手无策之境地,只好对他的话当真了。
  10天之后,即9月5日,加利福尼亚大学的约翰·比林先生,国家最优秀的核物理学家,带着设备来到了农场,随后又来了许多科学家。瞧,不到一年,我敢肯定这里将会建成鹅研究中心。
  芬雷先生和比林先生进行了讨论,芬雷说:“铁变成金的设想有一疑点:在鹅体内的铁的总量只有半克左右,而鹅一天生产出40克的黄金。”
  “这儿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金原子核比铁原子核含有多得多的能量,为了制造这些金子,鹅将需要比一个原子弹的能量还多的能量才行。”比林的声音激动但却清晰地说道。
  比林先生立即开始了工作,他从鹅的血红蛋白中分离出了极少的铁原子,然后进行同位素分析,其结果几乎让他惊呆了:“里面没有铁56。”
  我们知道,许多元素都由众多的近似的原子组成,这些原子叫同位素。铁有四中不同的同位素,而大部分是铁56。这里没有铁56,只有另外三种。
  比林先生说:“在鹅体内一定有一个核反应过程,但能量从哪里得到呢?”
  比林消失了两天,第三天回来后,带来了分析结果,他说:“瞧,这里有两个核反应过程,是简单的同位素(氧18)被转变成铁,这正好产生能量,然后这能量又立即使铁56变成了金子。这就象公园里的滑行铁道一样,一边滑下去聚集了能量,另一边又冲上来消耗了能量。”
  这个理论是可行的,氧18是氧的一种同位素,在水中极容易得到。
  于是我们立即用富含氧18的水喂养鹅一个星期,黄金的产量直线上升。
  “不用怀疑了吧,”比林兴奋地说,“这只鹅是一个有生命的核反应堆。”
  这只鹅很明显是一种突变、畸形,最好的解释那就是核辐射造成的。据考证,在954年到955年间,在麦克格里高农场附近进行过核实验,并有过核泄露,这只鹅就在那泄露的瞬间受到了伤害。重要的是,比林说:“这只鹅能把任何放射性的同位素改变为稳定的原子,形成了完整的抗辐射的防御系统。”
  芬雷说:“这就是未来的生物,倘若人类也具有这种防御系统,核战争就大大失去了威胁性。而且,如果我们找到鹅为什么能这样做并运用与工业,那么核动力厂的放射性残灰就能完好保存了。”
  我们坐在那里,双眼盯着鹅,想象着鹅肝的秘密。
  我们没敢取出鹅肝以供研究,谁又愿意去杀死一个产金蛋的鹅呢?如果我们又成功地孵出这些下金蛋的鹅呢……
  纳维斯先生说:“我们需要更好的记忆。”
  我一冲动开玩笑地说:“我们可以在报上登广告。”这又给了我一个主意:“对啦,我们把它写下来作为一个科幻故事。”
  他们都盯着我。
  “为什么不呢?”我说,“我们只要不破坏规定,没有当真,并且可以征询意见,我们会失去什么呢?”
  他们无动于衷。
  “要知道,这只鹅不会长名百岁。”
  这就是这只鹅的故事。
  现在我们怎样去研究它而又不杀掉它呢?我们怎样去孵化金蛋并能产出更多的下金蛋的鹅呢?
  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台球
  詹姆斯·普利斯(我想我还是该称呼詹姆士·普利斯教授,虽然不提他的头衔,但我指的是谁,保险近人皆知)说起话来总是慢吞吞的。
  这我清楚。我采访他的次数可不少了。他有自爱因斯坦以来最伟大的头脑,不过这个头脑思维并不敏捷。他承认他的迟钝。也许正因为他的头脑太伟大了,才无法敏捷的思维。
  他往往慢悠悠的,心不在焉的说上几句,就思考开了,然后再说上那么几句,就连谈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那巨人的头脑也会东拉一点西加一点的没个准谱儿。
  明天会出太阳吗?我想象的出他那迟疑不决的模样。我们说“出”是什么意思呢?我们能肯定明天一定会到来吗?“太阳”这个词儿用在这里合适吗?
  有了这种谈吐习惯,再加上一幅略呈苍白,平淡无奇的面孔,除了惯有的犹豫不决的神色之外总是毫无表情;还有梳理的整整齐齐,略觉花白的头发;那一成不变的剪裁老式的笔挺西装;詹姆士·普;理斯的形象就活灵活现了---这是一个完全缺乏魅力的孤僻的人。
  这也就是世界上除了我本人以外,没有人会怀疑他是个杀人犯的原因。即使我,也没有什么把握。他毕竟是思维迟钝;他一向思维迟钝。能想象他会在紧要关头振作起来敏捷思考,迅速行动吗?
  这都无济于事了。就算他杀了人,他也已经安然脱身了。现在要想翻案早已为时太晚,哪怕我决定发表这篇东西也无济于事了。爱德华.布鲁姆是普利斯的大学同学,有是其后二,三十年始终长期共事的同僚。他们年纪相同,有都是过独身生活,但是除此以外,其它的一切却是截然相反的。布鲁姆高大魁梧,大嗓门,急性子,充满自信,象一道闪电那样引人注目。他的思路急如流星,能在瞬息之中出人意料的抓住问题的实质。普;利斯是个理论家,而他不是;布鲁姆没有耐心搞那玩意儿,也没法集中精力紧张思考单一的抽象理论。他承认这点,并以此而自鸣得意。他有一种神奇的才能:擅长将理论付诸应用,擅长发现使它能被人加以利用的途径。他能不费什么劲的从抽象结构的冰冷的大理石上悟出一种奇妙装置的复杂设计。只消他略施小计,石块就是脱胎换骨,化为那种装置。有一种并非十分夸张的流行说法,说布鲁姆造的东西决没有不灵的,决没有拿不到专利的,决没有无利可图的。他四十五岁时候,已经是地球上最富有的人之一了。如果说技术专家布鲁姆也得格外倚重什么特定的东西的话,那就是理论专家普利斯的思想方法。布鲁姆最伟大的新发明都源于普利斯最伟大的思想,可是当布鲁姆的财富和声望与日俱增之际,普;利斯只不过在同僚中获得了特殊的尊敬。
  所以,在普;利斯提出两场论时,布鲁姆会立刻着手制造第一台供实际应用的反引力装置就自然而然的成了大家拭目以待的事儿。
  我的任务是向“电讯新闻社”的电稿订户介绍人们对两场论的关注情况。要完成这项工作就得想法子和人打交道,而不能和抽象的概念打交道。由于我的采访对象是普利斯教授,这活儿可不轻松。
  我当然要问到大家都很感兴趣的反引力的种种可能性而不会追问那谁都不懂的两场论。
  “反引力?”普利斯抿紧苍白的嘴唇思索着,”我不能完全肯定有这种可能,或者将会有这种可能性。我还没有完全搞清两场方程会不会有尽解式,它们必须要有……当然……如果……“他丢下了话题,又陷入了沉思默想。
  我拿话激他:“布鲁姆说他认为可以造出这种装置来。”
  普利斯点点头。“对,不错,但我感到怀疑。埃德.布鲁姆过去确有惊人的绝招能独具慧眼。他有非凡的智力。那确实使他富足的可以了。”
  我们坐在普利斯那套普普通通的中产阶级水平的寓所里。我禁不住往旁边瞟了几眼,说真格的,普利斯还算不上富有。
  我并不认为他看透了我的心思。他看到我四处打量,我想他也有同感。他说:纯粹的科学家通常获得的报酬并不是财富,那甚至也不是他们特别向往的报酬。”
  也许是这样,我想。普利斯的确得到过与众不同的报酬。他是历史上第三个两度获得诺贝尔奖的人,也是第一个两度独享过自然科学项目奖金的人。这可没什么好抱怨的。要是他不富有,反正他也不穷。
  不过听他的口气不象是一个知足的人。或许只是布鲁姆的财富使普利斯恼火;或许还有布鲁姆在地球人士中的赫赫声望,他所到之处,无不奉之为知名人士,而普利斯在科学会议和大学教师俱乐部的圈子以外就没什么名气。
  我说不上我的眼神或者我的紧皱的额头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流露了这些想法,但普利斯又开口了:“不过,我们是朋友。你知道,我们每星期打一两次台球,我一般都能嬴他”
  (我从未发表过以上声明。我还找布鲁姆核实过他作了长篇反驳,劈头就说:“他打台球嬴我?那个笨蛋……”下面的话就更近于人身攻击了。实际上,他们对台球都不是生手。在上述声明与反驳之后。有一次我看他们打过一会儿,两个人都带着一幅职业球手的稳劲儿。此外,两个人打起球来眼都红了,我一点也看不出这局比赛有什么友谊可言。)
  我说:“你愿意谈谈对布鲁姆是否会动手建造反引力装置这个问题的看法吗?”
  “你的意思是问我愿意不愿意表态吧?嗯,好的,让我考虑一下,年轻人。不过,我们说的反引力是什么意思呢?我们的引力概念是围绕着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确立的。尽管这一理论迄今已经有一个半世纪了,但其描述的内容依然无懈可击。我们可以描述一下……”
  我有礼貌的听着。我以前听普利斯讲过这个话题。不过我想要从他那儿搞出点什么的话(这没什么把握),我一定得任凭他用自己的方式一直把话说完。
  “我们可以描述一下这种理论,”他说,“请把宇宙想象为一块又薄又平,柔韧性极强,不会碎裂的橡胶板。如果我们把质量这个概念同地球表面上的概念联系起来,就可以想到质量会使橡胶板形成凹陷。质量越大,凹陷越深。”“我们可以描述一下这种理论,”他说,“请把宇宙想象成是一块又平又薄、柔韧性极强、不会碎裂的橡胶板……我们把质量这个概念同地球表面上的重量概念联则可以想到质量会使橡胶板形成凹陷。质量越大、凹陷越深。”
  “在实际宇宙中,”他继续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质量0因此可以设想我们的橡胶板一定是千疮百孔,遍布凹陷的。任何沿板块运动的物体在通过凹陷处时都会颠簸起伏,并因而改变方向。这种方向的改变被我们解释为因为存在着引力作用。如果运动物体以缓慢速度接近凹陷中心,就会陷入其中环绕着凹陷旋转。在没有摩擦的情况下,它会永远那样旋转下去。换句话说、那也就是被伊萨克.牛顿解释为力,被阿尔伯特。爱因斯坦解释为几何形畸变的现象。”
  说到这儿他停住了。这番话他说得相当流畅(就他而言)、因为他谈的是他以前曾多次谈过的内容。再往下讲他就开始字斟句酌了。他说:“所以说,.要想产生反引力,”我们先得改变宇宙的几何形状。如果我们再甩个比喻:就是说,我们先得把凹陷的橡胶板弄平。可以在质量之下,我们竭力托举它、支撑它,防止它造成凹陷。如果我们能象那样把橡胶板弄平了,那我们就创造了一个不存在引力的宇宙(或至少是一部分不存在引力的宇宙)。运动物体在通过无凹陷板块时丝毫也不会改变运动方向,我们可以把这种现象解释为说明板块并未产生引力。然而,要想完成这种丰功伟绩,必需具有一种与造成凹陷的质量相等的质:量。打个比方说,要用这种办法在地球上产生反引力,我们:就得动用相等于地球本身质量的质量,还得让它稳稳地悬浮:在我们头顶上空。”
  我打断了他:“但是你约两场论……”
  “不错。广义相对论并没有用单一的一集方程来解释引力场和电磁场二者。爱因斯但花了半生精力探索电一的方程集(探索一项统一场论),可是失败了。所有爱因斯但的后继者也都失败了。可是我一开始就抱定一种假设:存在着无法统一的两个场。而且我一直循着这种推断进行下去。我可以用‘橡胶板块’的比喻说法,大略解释一下这一推断。”
  现在我们涉及到一些我以前不一定听说过的事情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
  “设想我们不是去设法撑托造成凹陷的质量,而是设法去强化板块本身,使它变得不易凹陷。至少在小面积范围内,它将会收缩,变得更为平坦。引力将会减弱,从而质量也将减小,因为就凹陷的宇宙而言,这两者实质上是相同的现象。如果我们能够使橡胶板完全平坦的话,引力和质量就都会完全消失了。
  “在适当条件下,电磁场可被利用来抵销引力场,并用以强化凹陷的宇宙结构。电磁场的强度远远超过引力场,因此能以前者制服后者。”
  我将信将疑他说:“不过你说‘在适当条件下,,你说的那种适当条件能具备吗,教授?“这我也不知道,”普利斯沉思地慢慢说道,“如果宇宙果真是块橡胶板,我们要指望它在造成凹陷的质量下依然能完全保持平坦,先得使它的强硬度达到无限值。如果现实宇宙的情况也是如此,就需要一个无限强的电磁场,这就意味着反引力是不可能的。”
  “可布鲁姆说……”
  “是的,我揣测布鲁姆认为如果运用得当,一个有限场就能奏效。不过,尽管他足智多谋,”普利斯勉强地笑了笑,“我们也不必把他看作是万元一失的人。他领会理论很不全面。他……他从来没得过大学学位,这你知道吗?”
  我差点儿说出我知道。其实,大家都知道。不过普利斯说这话时话音中颇有点急切的味道。我抬眼一看,刚好捕捉到他那传神的目光)看来他好象挺乐于传播这消息似的。所以我连连点头,作出一副心中有数,准备在将来参考援用的样子。
  我再次拿话激他:“普利斯教授,那么你是说布鲁姆多半是错了,反引力根本不可能啦?”
  过了好一会儿,普利斯才点头说道:“当然,引力场可以减弱,但如果我们所说的反引力指的是一个具体存在的失重场(完全没有引力的大片空间)、那我料想这样的反引力到头来还是行不通的,即使是布鲁姆也不行?
  我总算好歹弄到点儿我要的材料了。以后差不多有三个月,我没有见到布鲁姆。当我终于见到他时,又正赶上他脾气不好。
  当然,有关普利斯声明的消息刚一传开,他立刻就火了。他放出风来说一旦反引力装置建造成功,将邀请普利斯参观陈列展出,甚至还要请他参加示范表演。某位记者(不幸,并不是我)在他频繁约会的空隙时分俊住了他,请他再详尽阐述一下,他说,
  “最后我会把这种装置搞出来的,也许用不了多久。你们可以到场,新闻界希望他们到场的任何其他人也都可以出席。詹姆士·普利斯教授可以出席,他可以代表理论科学界。在我作了反引力示范表演后,他可以修正他的理论来解释它,我确信他懂得怎么样以高明的手法进行修正,怎么样确切说明我决不可能失败的原因。其实,他现在就可以动手做这件事、以便节约时间。不过我想他还不会这样做。”这番话说得彬彬有礼,不过从他那口才流利的言谈中,还是能听出弦外之音来。
  他仍然偶尔和普利斯打打台球。两个人见面的时候,彼此的举止都十分得体。从他们各自对报界的态度上,人们可以看出布鲁姆的进展情况。布鲁姆回答问题越来越草率,甚至暴躁;而普利斯的心绪却越来越好。
  当经过无数次请求,布鲁姆终于同意接受我的采访时,我很想知道这是否意味着布鲁姆的探索有了突破。我抱有一线幻想,希望他对我宣布最后的成功。
  结果并非如此。他在他那间位于纽约州北部布鲁姆企业公司的办公室中会见了我。此地环境绝佳,远离人口稠密地区,又经过精心美化,而且占地面积之广毫不亚于一个庞大的工业企业。两个世纪前,爱迪生在其全盛时期都没有获得过布鲁姆这样非凡的成功。
  但是布鲁姆的脾气可不大好。他晚了十分钟才阔步走进屋来,经过秘书的办公桌旁时还怨气冲冲他说着什么,同时朝我这边稍稍点了下头。他穿着一件实验室工作服,没拍拍习一“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里,说道:“很抱歉让你久等了,但是我没有原来预料的那么多时间。”布鲁姆天生是个场面上的人物,很清楚不能得罪报界,不过我感觉到他此刻困难重重,顾不上这条原则了。
  我单刀直入地进行试探:“先生,我听说你最近的试验设有成功。”
  “谁告诉你的?”
  “可以说是常识,布鲁姆先生。”
  “不,不对。别那么讲话,年青人。对于在我实验室里和车间里进行的那项工作来说没有什么常识可言。你是在陈述教授的意见,对吧?我指的是普利斯的意见。”
  “不,我……”
  “当然是的。你不就是他对之发表声明一一说反引力不可能的那个人吗?”
  “他并没有发表那样直截了当的声明。”
  “他历来都不直截了当他讲话,不过对他来说那已经够直来直去的了。我在认输之前要把他那见鬼的橡胶板宇宙弄得比他说的话更直来直去。”
  “你的意思是有了进展吗,布鲁姆先生?”
  “这你知道,”他说着把手指弹得啪地一响,“或者说你应该知道。上星期你不是去看示范表演了吗?“是的,我去了。”
  我原来断定布鲁姆正在左右为难,他不见得愿意提起那次表演。表演虽有效果,但却不是什么轰动世界的大事。不过是在一个磁体的两极之间产生了一个引力减弱区。
  干得倒是很巧妙,利用了穆斯堡尔效应平衡来探查两极间的空间。可能你从来没见过穆斯堡尔效应平衡的实际演示,”包主要是以密集的单色伽冯射线光束射向低强度引力场。在引力场的作用下,伽玛射线的波长会略有改变,但这种改变是可测知的。如有其它因素使场的强度发生变化,射线波长改变情况会有相应变化。这是一种极其灵敏的探查引力场的方法,效验神奇。布鲁姆确实使引力减弱了,这是毫无疑问向h
  麻烦的是这种试验以前别人也做过。诚然,布鲁姆利用了大量电路,使取得这种效果成了更加轻而易举的事(他这套系统是地地道道独出心裁的设计,马上就获得了专利)他也坚持说通过这种方法,反引力不仅将成为理论上的瑰宝,而且更有应用价值的实际效果。
  或许如此。不过这项成果还不完善,他往常从不大肆宣扬不完善的东西。这回要不是他不顾一切地想拿出点东西来,他也不会这样做的。”
  我说:“我的印象是你在初步示范演示时取得的结果是0.82g,比春天巴西方面完成的结果好一些。”
  “是这样吗?好吧,对照计算一下巴西和此地的输入能量,再告丐我每千瓦时的引力减退该数有何不同,你会大吃一惊的。”
  “但是关键在于你能达到零g即元引力状态吗?那才是普利斯教授认为不可能作到的事。大家都认为仅仅减弱场的强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市鲁姆握紧了拳头。我觉得那大关键性的试验已告失败,他心烦意乱,几乎忍耐不住了。布鲁姆最忌讳宇宙间给他钉子。他说:“平论家真使我厌恶。”这话是用低沉、强自抑制的声调说出来的,似乎他终于厌弃了避由不谈这事的作法,豁出去挨骂也要说说心里话了)个普利斯拿几个方程式来回作文章就得了两次诺贝尔奖金,可他用那些方程搞出了什么名堂呢?一无所成!我可用它们搞出东西来了,还要用它们搞出更多东西来,不管普利斯高大乌舍).“人们将永远不忘的人是我。获得声望的人也是我。让他守着他那倒霉的头衔、他以为的人类和学者对他的崇拜去吧。听着,我告诉你他为什么牢骚满腔,明摆着是老一套的嫉妒。我通过实干得到了他想通过思考捞到的东西,使他庸心疾首。
  早有一次我对他说我们在一块儿打台球,你知道……
  就是在这当口我引述了普利斯关于台球的说法并且听到了布鲁姆的反驳。两个人讲的我都没发表,那只是件琐事。
  “我们在打台球,”布鲁姆平静下来后又接着说,“比赛积分是我领先。我们面子上都过得去,大学同窗啦什么的,全是扯淡。他考试怎么过关的我可不知道。当然啦,他拿下了物理学学位,还有数学学位。可他攻的每一门人文学科都是勉强及格,我想就连这大概还是出于教授对他的怜悯”
  “你没有得过学位,对吧?布鲁姆先生。,就我而言这纯粹是恶作剧,我爱看他发作。
  “该死,我退学投身于实业界了。在我上大学的三年当中,各科平均成绩是乙上。别瞎琢磨,听见吗?见鬼,普利斯获得了博士学位那会儿,我都在挣第三个一百万了。”
  他显然被激怒了,又继续讲下去。“不管怎么说,我们当时在打台球,我对他说:‘吉姆,一般人永远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我取得了成果你却得了诺贝尔奖。你要两份奖于什么?给我一份吧!’他站在那儿用滑石粉擦他的球杯,后来用他那软绵绵毫无生气的腔调说,‘你捞了二十亿了,.埃德。给我十亿吧:’你看,他想要的是钱。”
  我说:“我想他获得那样的荣誉你该不会耿耿于怀吧?”、有片刻功夫我觉得他要下逐客令了,可是他没有。他反而放声大笑,连连摆手,就象在擦拭他面前一块无形的黑板似的。他说:“啊呀,好了,不提了。这些都走题了。言归正传,你想要一项声明吗?好的。目前事情不大顺当,我也有点火气,不过都会解决的。我认为我知道毛病在什么地方方。即使我不知道,也很快会弄清楚。
  “注意,你可以说我说过我们并不需要无限的电磁强度;我们会把橡胶板弄平:我们会搞成失重场。当我们作到这一步时,我要专门为新闻界和普利斯举行前所未见的最绝的表演。你也会受到邀请。你可以说它已经为期不远了。好吗?”
  好的!
  此后我曾有机会又各见过他们俩一两面,甚至还亲自在场目睹过他们俩在一起打台球。如前所述,两个人都举止如同原来一样。
  不过举行表演的邀请却栅栅来迟。一直到离布鲁姆对我发表声明的一周年只差六周的时候,才算来了。就这件事而论,也许期望它速见成效确实有欠公允。
  我收到一份雕板印刷的特制请帖,首先写明同时举行鸡尾酒会。布鲁姆办事从来都是尽善尽美的,他计划使到场的记者个个心满意足。还作了安排转播立体电视。显然布鲁姆信心十足,有把握放心大胆地让本星球每一间起居室都看到这场表演。
  .我打电话给普利斯教授,想证实一下是否他也受到了邀请。果然不错。“你准备出席吗,先生?”谈话停顿了,电视电话屏幕上的教授面孔显示出一副犹豫、勉强的沉思神情。“由于事关严肃的科学问题,这类表演是最不足取的。我不愿意鼓励这种事情。”
  我担心他避不出席。要是他不到场,那戏剧性的场面将大为减色。不过后来,也许他权衡了利害,还是不愿在世人面前扮演胆小鬼的角色吧、于是终于带着明显不情愿的口气说:“当然,埃德.布鲁姆并不是个真正的科学家,他全靠哗众取宠发迹。我会去的。”
  “你认为布鲁姆先生能搞成失重场吗,“先生?”
  “嗯……布鲁姆先生寄给我一份他的装置的设计副本,可……可我还说不准。也许他能行,如果……嗯……”.他说他能行,当然……”他又停顿了好半天,“我想我愿意亲眼看看。”
  我也愿意;还有很多其它人也愿意。
  场面真没治了。腾出了布鲁姆企业公司(就是山顶上的那幢建物)主楼的整整一层。鸡尾酒会如约举行,摆出了丰盛的冷盘小吃,还有轻松的音乐、柔和的灯光。衣冠楚楚、满面春风的爱德华。布鲁姆扮演了殷勤周到的主人角色,一批彬彬有礼、进退如仪的仆役前后奔走伺侯。一切都使人感到亲切宜人,充满自信。
  詹姆士·普利斯来晚了。我发觉布鲁姆在注视角落上的人群,目光扫到人群边缘时他的脸色有点阴沉了。后来普利斯到了,随身带进来一股索然无味的情调。尽管周围的喧闹和壮观景象(没有别的词汇能形容这个场面,要不就是两杯马提尼酒使得我热情洋溢了),还是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氛笼罩了整个酒会。
  布鲁姆看到了他,脸上空刻容光焕发。他一阵风似地跑过去,一把抓住那位矮个子的手,拉着他走向酒吧柜台。
  “吉姆!见到你真高兴!你来点什么?唉呀,伙计,要是你不露面我就要取消表演了。你知道,这种事情不能没有明星到场。”他紧紧握着普利斯的手,“这是你的理论,这你也知道。要是没有你们几位,你们为数少得要命的几位指路的话,我们这些可怜的凡夫俗子准会一事无成。”
  他此刻热情奔放,恭维话也都来了,因为现在他不在乎这个了。他是在欲擒故纵。
  普利斯竭力想拒绝喝酒,嘴里咕哝着什么,但是一杯酒已经塞到了他手里。布鲁姆提高了嗓门大声吼着:
  “先生们!静一静。请为普利斯教授举杯,为这位自爱因斯但以来最伟大的智者,两度诺贝尔奖金获得者、两场论之父、我们即将目睹的这次表演的启蒙者--尽管他并不认为表演将会成功,并且有勇气公开宣布这一点-干杯:”
  场内发出了清晰可闻的窃窃笑声,随即又沉寂了。普利斯的脸色也不能再阴郁了。
  “可是现在普利斯教授光临了,”布鲁姆说,“我们刚向他祝了酒,让我们干了它。跟我举杯,先生们!”
  进行示范表演的地点经过精心布置,远胜过前一次表演的场地。这次是安排在大厦顶层。使用了互异的磁体(老天在上,更小了),但我几乎可以断定,安放在那儿的穆斯堡尔效应平衡装置还是一摸一样的。
  不过房间里有一件新东西分外引人注目,使每个人都惊愕不已。那是摆在磁体干权之下的一张台球桌。桌下则是对应的另一磁极,球桌正中心冲压出一个直径一英尺的圆窟窿。显然,假使能产生一个失重场的话,准是经由球桌中央的窟窿表现出来。
  看起来好象整个表演过程已设计好要以超现实主义的手法来强调布鲁姆对普利斯的胜利。这又将是一局他们之间长期未决的台球比赛,布鲁姆即将获胜。
  我不知道是否别的新闻记者也这样看问题,但我认为普利斯肯定会这样看的。我转身看他,发现他还拿着塞到他手里的那杯饮料。我知道他难得喝酒,但此刻他把杯子举到唇边,两口就把酒喝干了。他瞪着那只台球,我无需什么特异功能的天赋就能猜透,他是把这件事看作故意在他鼻子底下打板子。
  布鲁姆把我们领向围着球桌的三面安放的二十个座位,、第四面空出来作为工作区。普利斯特别受照顾,一直被送到俯临全场、视野最佳的座位上、普利斯飞快地瞟了1区已在开动的立体摄象机,我纳闷儿他是不是在考虑退席、可处于全世界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能这样做。
  表演实际上很简单,然而是数得上的一次盛举。大庭广众之下有不少测定能量消耗的仪表盘。另一些仪表盘用来显示穆斯堡尔效应平衡的读数,其位置和大小能使大家都一览无余。一切东西都安排得便于获得立体视觉形象。
  布鲁姆以亲切的态度解释了每一个步骤,他停顿了一两次,朝普利斯转过身去要求给予必要的证实。他这样作的次数不多、不十分显眼,但足以使如坐针毡的普利斯越发难受。从我坐的地方,我可以隔着球桌观察坐在另一边的普利斯。他简直是一副在阴曹地府受罪的模样。
  如我们所知,布鲁姆成功了,穆斯堡尔效应平衡显示出当电磁场加强时,引力强度稳定下降。当引力降到0.52g的标志以下时,爆发出一阵欢呼。这个标志是用红线在仪表盘上标明的。
  “诸位都知道,这个队52g的标志代表了以前引力强度实验的最低记录,”布鲁姆满怀自信的说,“我们现在超过了这项记录,而耗电量还不到创造该项记录时的百分之十?同时我们还要继续使引力下降。
  布鲁姆(我认为他为了造成悬念的缘故,是有意这样做的)放慢了朝零点下降的速度,让立体摄象机在球桌的缺口和显示穆斯堡尔效应平衡读数下降的表盘之间转来转去。
  布鲁姆突然说:“先生们,在每把椅子侧面的小袋里都有一付墨镜。现在请大家戴上。失重场很快就要出现,它会辐射出一种紫外线很强的光。”
  他自己戴上了墨镜,大家照样行事、一阵窘率之声。
  我觉得当最后时刻到来,表盘读数降到了零并牢牢地定在那里的时候,谁都没有出气儿。转瞬间,穿过球桌的窟窿,摹地在两极之间出现了一道光柱。
  发出了二十声惊叹。有人喊了起来:“布鲁姆先生,这光是怎么回事?”
  “那是失重场的特徵,”布鲁姆圆滑他说。那当然并不是答案。
  记者们全站了起来,簇拥在球桌周围。布鲁姆挥手让他们回去,“先生们,请站开!.
  只有普利斯坐着没动,他似乎在出神沉思;从那时以来我一直确信是那付墨镜遮掩了接着发生的一切事可能暗含的重大意义。我看不见他的眼睛,我没法儿看见。那就意味着不论我或是其他人都根本没机会揣测那双眼睛后面在酝酿些什么。咳,也许就是没有墨镜,我们也猜不到那儿。可谁说得上呢?
  布鲁姆再次提高了嗓门儿:“诸位!表演还没有结束。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是重复了我以前做过的试验。现在,我已经完成了一个失重场,我已经证明了它是切实可行的。下面我要表演一下这样一个场能够起什么作用。我们即将看到伯现象是前所未见的,’连我自己也没见过。尽管我根想进行这方面的实验)却一直没作过,因为我感到普利斯教授应该获得这项荣誉……”
  普利斯猛然抬起头来。“什么……什么……”“普利斯教授,”布鲁姆满面笑容他说,“我希望由你来进行有关固体和失重场相互作用的首次实验。请注意在台球桌中心已经形成了这样一个场,全世界都知道你打台球技‘术精湛,教授,那是你的拿手程度仅次于你在理论物理方面的惊人才华。能不能请你把一个台球打进失重有效范围中去呢?”他迫不及待地把一个台球连同球杯一起递给教授;普利斯用隐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凝视着它们、迟疑不决地、慢慢腾腾地伸手去接,。我很想知道他那双眼睛在流露些什么,我也想知道让普利斯在表演场上打台球的这一决定到底应该在多大程度上归咎于布鲁姆的愤怒反应,我指的是对普利斯关于他们俩定期举行的台球比赛的那几句议论的反应,而我曾经引述过那番议论。我在这方面对其后随之发生的事是否负有责任呢?“来吧,起立,教授,”布鲁姆说,“让我坐你的位子。从现在起,这场戏该你演了。干吧!”
  布鲁姆坐下了,一面还滔滔不绝他说着,声音越来越洪、亮。“一旦普利斯教授把球打进失重范围之内,球就不再受地球引力场的影响。在地球环绕着它的轴自转并环绕着太阳公转的同时,球将完全静止不动。我计算过地球的运动,在我们所处的这个纬度上、在现在这个钟点,、它将下沉运行。,我们将随地球一起运动,俪珠衍会静止木九:这样我们就会:看到它似乎升高了,似乎脱离了地球表面。看吧!”普利斯站在球台前,好象僵在那儿麻木了。意外?还是惊讶?我不知道。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想好了一步棋要打断布鲁姆的短篇演说呢?还是仅仅由于被他的对手强迫扮演一个屈辱的角色,因违心行事的极度痛苦而备受折磨呢?
  普利斯转向台球桌:先看了看它,又回头看了看布鲁姆。记者们全站了起来,尽可能朝前挤,以便抢个好位置。只有布鲁姆本人还孤零零地坐在原处)面露微笑。当然,他的目光既没有盯着球桌,也没有盯着台球或者失重场,即使隔着墨镜我也能十拿九稳他说,他正盯着普利斯。
  普利斯又转向球桌,放下了球,他就要成就布鲁姆的成功了了,并使他自己(曾宣称这件事不可能做到的人)成为永远受人嘲弄的替罪羊。
  也许他感到没有摆脱的出路。可也许……
  他用稳稳地一击,使球动了起来。它滚动得并不快,每只眼睛都追随着它。
  现在它滚动得更慢了,就好象普利斯自己也在助长悬念气氛,使布鲁姆的成功更加富有戏剧性。
  整个场景尽在我眼前,因为我正好站在普利斯对面,挨着桌边。我能看见球向失重场闪耀的光柱滚去。再往远处,我还能看见安坐不动的布鲁姆没有被光柱遮挡住的身体部位。
  球接近了失重范围,好象在边上滞留了片刻,接着就滚过去了,伴之而起的是一道电光、一声霹雷和扑面而至的焦
  我们嚷了起来,我们全嚷了起来。
  我后来在电视上看到过当时的情形——和世界上其他人们一起看的。在屏幕上我能看到在那历时十五秒钟的疯狂大混乱当中我自己的镜头,不过我简直快认不得我的面孔了。十五秒啊!后来我们找到了布鲁姆。他还坐在椅子里,两臂仍然交叉着,但是沿前臂、胸口和后背洞穿了一个台球大小的窟窿;事后,在尸检解剖时发现,他大半个心脏部被冲掉了。
  他们关掉了实验装置,叫来了警察,拉走了已完全处于虚脱状态的普利斯。说真的,我也比他好不了多少。如果当时在场的任何记者敢于夸口说自己在那种情况下仍不失为一个脸不变色的观察者的话,那他准是个脸不变色的骗子。
  几个月后,我才又设法见到了普利斯。他瘦了点儿,但别的方面似乎全都正常。说实话,他脸上气色不错,还流露出一种果断的神情。穿着比我以前历次所见的都更为考究。
  他说:“现在我清楚是怎么回事了。要是我有时间考虑考虑的话,当时我就会弄清楚的。但我是个思维迟钝的人,而可怜的埃德.布鲁姆又那样全神贯注于主持伟大表演,表演又进行得那么顺利,以致于我也跟着他跑了。自然喽,我一直在试图稍微弥补一下我无意之中造成的损失。”
  “你总不能使布鲁姆复生啊,”我郑重其事他说。
  “对,我不能,”他也同样郑重其事他说,“不过还得考虑到布鲁姆企业公司。表演时候发生的事全世界都看得一清二楚,对失重场来说)这可是糟糕透顶的广告。把事情加以澄清是很重要的)这也就是我要求见你的原因。”
  “哦?”
  “假如我是个思想敏捷的人,、我当时就会弄明白埃德所说的台球在失重场中会缓缓上升那番话纯粹是无稽之谈。决不会如此!要是布鲁姆不那样藐视理论,要是他不那么固执执,他应该明白那光柱的含义。在失重场里,意味着质量的丧失。任何无质量的物体只能作一种运动。”
  “那是什么?”
  “以光速运动。试想,一个象台球那样大的物体,又具有光速,该有多么大的能量。它在千分之一秒内就穿出了大气层,现在也许仍在宇宙中飞行,只到某一天撞到某个天体上,恐怕还会砸出一个大的陨石坑。”
  “你刚才说的光柱的含义?……”
  “那哪是什么强紫外线。那是空气分子进入失重场后,获得大量能量,不断逸出的结果。但它们运动的动能却转化为能量辐射。因为新的分子不断在飘游进去,又都达到了光速并再冲脱出来,因而这辐射光柱是持续不断的。”“那么能量也可以持续不断地产生出来啦?”
  “一点儿不错。这就是我们必须向公众阐明的东西。反引力主要并不是一种运送宇宙飞船或使机械运动革命化的手段,而是取之不尽的免费能源,因为可以把产生的部分能量再转用于维持场的功效)使局部宇宙永远保持平展。埃德。布鲁姆并不知道他发明的不仅仅是反引力装置,而且是首次研制成功的第一流永动机它能毫无成本地制造能。”“那么,”我对他说、“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可能被那个台球打死,是这样吧?教授?它可能向任何方向冲出来?”
  普利斯说:“对。任何光源均以光速向各个方向漫射出无质量的光子。灯可以照亮四面八方,就是由于这个缘故。重场冲出来的空气分子也是奔向四面八方,这就说明、了为什么会发出辐射。但是台球只是单一的一个物体,它可以向任何方向冲出,然而它毕竟只能朝某一个方向,某个它任意选择的方向冲出来。这个偶然的方向恰巧就是使它打中埃德的方向。”
  事情就是如此。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人类获得了免费能源,所以世界才会成了今天的样子。布鲁姆企业公司董事会任命普利斯教授负责这项开发研制工作,他终于象当年的爱德华.布鲁姆一样豪富、一样显赫了。除此之外,普利斯还有那两项诺贝尔奖。
  只不过……“我不断地思索。光子从光源冲向四面八方,是因为它们是一瞬间形成的,在选择运动方向上自然没有理由厚此薄彼;空气分子从失重场冲向因面八方/是因为它们原是从四面八方进入失重场的。
  可从特定方向进入失重场的单个台球又会怎么样呢?它冲出来的时候是方向不变呢还是可能冲向任意方向呢?
  我作了周密的调查。但是理论物理学家们似乎都拿不准,在布鲁姆企业公司里,我也查不到曾作过这方面实验的档案记录,而该公司又是研究失重场的唯一机构。有一次,、公司里有人告诉我测不准原理决定了一个从任何方向进入场中的物体会随心所欲地飞出去,可那他们为什么不进行实验试.试呢?
  那么,会不会是……
  会不会是普利斯的头脑一度也曾敏捷地思维过呢?会不会是在布鲁姆力图施加于他的压力下。普利斯突然悟出了点什么呢?他一直在研究失重场周围的辐射现象,他可能已经摸清了它的成因,肯定了任何进入该场的物质都将以光速运动。
  那他为什么一言不发呢?
  有一点可以确定,普利斯在球台旁边所做的一切都绝非会是偶然的。他是个行家,台球准确无误地干了他想让它干我眼看着他把球打出去。我眼看它从球桌边沿弹回去,对准特定的万同亘朗夫重场滚过去。
  事故?
  巧合?
  谋杀?……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法律之争
  蒙提·斯台恩通过妙巧的诈骗手段,窃得了十多万美元,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他是在过了法定期限之后某一天被逮捕的,这一点也是没有疑问的。
  是他在此期间逃避逮捕的方式,使纽约州上述斯台恩一案成为划时代的案件,而且影响深远。它把法律带到了第四度空间。
  因为,你瞧,在犯了诈骗罪窃取了十多万元巨款之后,斯台恩不慌不忙走进了一架时间机器——这也是他非法占有的——并且把对七年零一天的控制装置调置到未来。
  斯台恩的律师的解释很简单:在时间里藏身和在空间里藏身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如果在七年限期之内警方都没有发现斯台恩,那是他们活该倒霉。
  地方检查官指出,法定的期限不是为在法律和罪犯之间做儿戏用的。它是为保护罪犯免除惧怕被捕、无止无休地耽惊受怕而制定的仁慈的措施。对某些罪行来说,在一定时间内,恐惧中的恐惧(姑且这样说吧)可以看作是一种足够的惩罚。可是斯台恩,检察官坚持说,并没有经历过这样恐惧不安的时刻。
  斯台恩的律师仍旧不为所动。法律并没有说到测定罪犯害怕和痛苦程度的问题。它只是规定了一个期限。
  检查官说,斯台恩并没有度过这个期限。
  辩护人声称,斯台恩现在比犯罪的时候年长了七岁,因此已经度过了这个期限。
  检查官对这个说法提出疑问,辩护人出示了斯台恩的出生证。他生于二九七三年;在他犯罪的时候,即三零零四年,他三十一岁;现在是三零一一年,他三十八岁。
  检查官高声叫道,斯台恩在生理上不是三十八岁,而是三十一岁。
  辩护人尖锐地指出,只要认定了一个人有足够的智力,法律就承认法定年表的年龄,只需用现在的日期减去出生的日期就可求出这个年龄。
  检查官吏得越来越激动,他发誓说,如果允许斯台恩消遥法外,法典上的法律条文将会有一半变为一纸空文。
  那么就修订法律吧,辩护人说,把在时间中旅行写进去;不过在法律修订之前,请按现有的条文执行。
  法官奈维尔·普列斯顿用了一个星期来考虑,然后下达了他的决定。这在法律史上是个转折点。
  一些人怀疑,法官普列斯顿用那样的措词写下他的决定,是不是因为一时心血来潮而改变了他思考问题的方法。这实在有些令人遗憾。
  因为决定的全文是:“在时间内躲避拯救了斯台恩。”①
  【① 此句原文系双关语,既是“在时间内躲避”,又是“及时的躲避”。】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啊,巴顿,巴顿!
  他穿的那套晚礼服让我看走了眼,没能瞬间认出是他,还以为真的来了位当事人。当时我对本周以来这第一位顾客欣喜异常,根本没顾得上细想:早上9:45怎么还有人穿着晚礼服?尽管此人的袖子短得使手腕露出足有六英寸,尽管在裤管和袜子之间还空出了一大截,我还是只顾着殷勤接待。
  但我马上瞧见了他的面容——这正是我的奥托舅舅!
  “啊,是您,舅舅!”你们只要曾经见过他一面,就能在任何地方认出他来。
  从五年前《时代》杂志在封面上登出他的尊容以后,至少有两百名读者写信给编辑部赌咒发誓说对他的相貌永世难忘,其中多数人甚至为此恶梦不休。
  知道我舅舅的全名吗?好吧,他叫奥托施梅里马依,是我妈妈的嫡亲弟弟,我的名字则是加里斯密特。
  “加里,我的孩子,”他说,他的胸腔发出的声音宛如呻吟。
  这一切令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问:“您穿着晚礼服干什么?”
  “这是租来的。”舅舅回答说。
  “是啊,不过为什么一大清早就穿呢?”
  “难道现在已经是早上了吗?”他失神地四处张望。
  当我终于使他确信眼下已是上午时,他才得出结论:也许他已在大街上晃悠了一整夜。
  他用手在额头上捋了一把说:“我心烦意乱,加里,全怪那宴会……”
  他的手在空中挥动,然后又紧攥成拳,砰砰捶在我的桌上,好似榔头在打桩。“
  够啦!以后一切我都将自己来干……”诸如此类的声明,我舅舅已作过不止一次。
  话得从“施梅里马依效应”讲起。1966年他就发明了这个效应,有关这一点也许你们知道得并不少。简单说来,他发明了可以用人脑的生物电流(更具体说,是大脑细胞周围形成的电磁场)来控制继电器。他多年苦心钻研,想把它用于长笛,使长笛只需通过意念就能奏。长笛是他的爱好,是他的生命,这将是音乐领域的一大革命。今后任何凡人都能演奏长笛,既不需音乐天赋,也无需苦练技巧。谁想演奏就能演奏。
  五年前,有人利用这种效应建立了超声波场,能反过来使脑细胞剧烈震荡,使大脑完全崩溃。能在二十步开外闪电般地杀死一头老鼠。他们声称对人也具有相同效果。
  此人获得了上万美元,而康索里公司的老板则赚了上百万,因为政府买了这项专利。
  那么我的奥托舅舅呢?咳,他仅仅被登上了《时代》杂志的封面而已!
  在这以后,所有认得舅舅的人,都注意到他显得郁郁寡欢。有些人想,这是因为他连一丁点好处都没能捞到;另一些人则认为,他是因为这个伟大的发明被变成杀人武器而痛心疾首。
  其实这些看法全是胡扯蛋!舅舅仅仅是为了长笛。长笛是舅舅的一切,可怜的奥托舅舅珍爱长笛胜过生命。他永远随身携带,准备在任何场合演奏。长笛被装进特制的匣子,早、中、晚三餐时挂在椅背上,睡觉时则放在床头。一到星期天清晨,大学的物理实验室里就会传出令人心碎的乐曲声,不过奥托舅舅并不能维妙维肖地再现目耳曼民歌的感伤情调。使人难过的原因,是没有一家乐器厂愿意欣赏舅舅对长笛的革新。音乐家协会发出威胁:要惩罚任何敢于和舅舅接触的人,着名的指挥家还在报刊上发表什么《艺术的坟墓》等等文章。猛烈的抨击使奥托舅舅至今没能恢复元气。
  现在他说:“昨天我满怀希望:因为康索里公司在电话里通知说,要为我举办一个宴会。我自忖也许他们会买下我的长笛专利啦。”
  “想一想,”我嚷说,“上千把长笛在街上排着队吹奏广告曲前进……”
  “闭嘴,闭嘴!”
  奥托舅舅的拳头一下击在桌上,犹如炸弹,使塑料台历飞上云霄,又啪嗒一声跌到地上,“你也想开玩笑?你也敢对我不敬?”
  “对不起,奥托舅舅。”“那么听下去!我去了宴会,他们大讲了一通有关‘施梅里马依效应’的恭维话,当我以为他们定会买下长笛专利时,他们却只塞给我这个!”他从怀中掏出个东西,像是面值为两千美元的金币,他突然扔了过来。幸亏我及时闪开,如果这钱币飞出开着的窗户,它大概能将某个过路人送上西天!感谢上帝,它只是撞上了墙壁。我拣起来,其重量使我马上就明白这只是镀金的。一面印着巨大的字:埃利阿斯奖章,还有一行小字:奖给奥托施梅里马依。反面则是胖乎乎的侧面像,但显然不是我的舅舅。无论怎么说,此人不可能属于汪汪叫的那一类,如果归在哼哼叫的一类中可能还更说得过去些。
  “这人是埃利阿斯,康索里公司的总裁。”舅舅解释说,“当我知道这奖章就代表一切时,我彬彬不礼地致谢说:‘先生们,我实在无话可说。’——于是就站起身走了。”
  “接着您就在街上整夜游荡?”我对他满怀同情,“您甚至连晚礼服也没换就上这儿来啦?”
  奥托舅舅在身前伸展双手,非常不满地瞪视着拳头说:“晚礼服?”
  “是的,还穿着晚礼服。”我肯定说。
  他的长脸露出红晕。顿时咆哮说:“我带着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特地上外甥这时来,而你竟愚地唠叨什么晚礼服,我嫡亲的外甥啊!”
  我让他叫嚷个够。奥托舅舅的确是我们家族中唯一天才,所以大家都对他另眼看待,例如使他不致跌进沟里,或者不让他从窗子里爬出去等等。所有方面我们都给他以充他的优待与自由。“
  能为您效什么劳吗,舅舅?”我努力使为话听起来庄重而认真。
  “我需要钱。”
  嗨嗨,他找我可是找错门啦!“
  “这在眼下嘛,实在——”我开口说。
  “我不是要你的钱。”他截口说。
  我轻松地透了口气。“我搞了个新的‘施梅里马依效应’,比第一个更好。但我谁也不给,什么杂志也不发表,一切我都要自己干。”他挥动青筋毕露的拳头,像在指挥一个看不见的交响乐队。
  “通过这个新效应,”他继续说,“我打算弄一批钱来开办我的私人长笛工厂。”
  “很好,”我说,一面盘算着这个工厂对我能有什么好处。
  “但我不知道怎样去弄钱。”
  “真糟糕。”我说,为那个工厂而惋惜。
  “困难在于,尽管我的智商大大超出凡人,但是我不会弄钱。我不具备这种才能。”
  “真糟糕,”我发自内心说。
  “我来找我的外甥,”舅舅继续说,“希望他能施展自己狡猾、无耻、虚伪的律师本能帮助我。”
  “我把他的话只当作是一种非常规的奉承,并急忙说:“我对此深为感动,奥托舅舅。”
  他大概琢磨出这话中的讥刺,所以气得满脸通红,吼叫说:“你还敢抱怨?作为人来讲,你应该是个正直的傻瓜,而作为律师,你就应该是个骗子,这道理谁都懂。”
  我叹了口气,律师协会早就告诫我:社会上多的是这种对我们职业不理解的人。
  “你发现了什么新效应,舅舅?”“我造出了时间机,使我能返回过去从那里取来任何东西。”
  我的反应非常迅速:我把左手插入背心口袋,掏出怀表,装作焦急忧虑的样子望了望,右手又伸向电话听筒。
  “请原谅,舅舅,”我说,语调甚为遗憾,“我刚刚想起一个重要的约会。对不起,我怕我不得不赶快走了。是的,是的,见过您真使我愉快。舅舅,我得走了。”
  但我还没来得及拿走听筒——尽管我使尽全力,但舅舅的手已把我连同听筒一同死死按在桌上。力量对比如此悬殊:奥托舅舅1932年曾在海登堡大学夺得自由摔跤的冠军。
  他温柔地(他如此认为)托住我的肘部,使我既不能坐又不能站。这倒也省却我不少力气——我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走吧,”他说,“上我实验室去。
  “我们当真去了实验室,而我根本无法解除那双像欠缺钳一般夹住我的手臂。
  舅舅的实验室在大学某幢建筑走廊转弯后的尽头。自从”施梅里马依效应“成为伟大发明以后,舅舅就不再教课,他摆脱了所有的课务,可以自由安排时间。
  “难道你从来不用钥匙开门?”我问。
  他神头鬼脑地瞅望着我,那硕大的鼻子,挤眉弄眼,似乎马上要打个喷嚏。
  “门是上着锁的,可用的是‘施梅里马依效应’继电器。我只消暗中想一下密语,门就会自动打开。不知道密语的人根本别想开门,哪怕大学校长来了也无济于事。
  “我不由万分惊喜:“真是的,舅舅!这种锁可以使您——”“哼!去出售专利,再使某个傻瓜大发其财?没门!这个财我应该让自己来发。”
  “您的时间机在哪里?”我问。
  糟啦,奥托舅舅比我高一英尺,比我重三十磅,壮得像头公牛,当这样的人把你当作小鸡拎起时,你唯一的防御手段就是得让他看见你的面色已经煞白。
  当时我也这样做了——整个脸由青转白。
  他这才松开了手,把我放下地面。
  “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他意味深长地说:“这是机密,懂吗?
  “我无声地点点头,即使我想要说什么也办不到,呼吸系统受损是不能马上恢复的。
  “我可以马上演示给你看。”舅舅说。
  但我只想逗留在门旁边。
  他又问:“你带有什么小本子或写有你字迹的纸头吗?”
  我往背心内袋里摸索,那里正好有本手册,是我准备和当事人谈话是记录用的。
  “甭拿给我看,从上面扯下一张有字迹的纸并撕成碎片,放到这个量筒里。”
  我把那张纸撕成上百张碎片。
  他仔细看着这些碎片,又忙着摆布一台什么机器,机器的托盘上固定了一块磨砂玻璃像是个放置牙科器械的盘子。最后他说:“啊哈!”同时我也惊叫起来。
  玻璃板的上方空间出现某些模糊的图象,我越是仔细看它,它也越来越清晰,眼前的确就是我原来亲手从笔记本上撕下的那张纸,一眼就能辨认,因为上面的字迹十分完整。
  “能用手摸吗?”我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这部分是由于激动,部分是由于舅舅刚才为我上警惕课是所施展的温柔手段的后果。
  “不,你摸不到,”他答说,他的手穿透过图象,并未受到任何影响。我也把手伸进去,除了空虚以外,一无所遇。
  “这是四维抛物面在一个时间焦点上截取到的图象。它的另一个焦点则对准了纸片的还没被撕碎时的那个时间点。这台机器能通过超矢量时间来跟踪探索出它所聚集的分子的原状。”
  “舅舅,您是否想过警察当局为了这台机器会付给您多少钱吗?它对于侦察机关简直是无价之宝……”
  我立时三刻箝住了舌头,我完全不喜欢舅舅沉下脸来时的那副怪样,所以我赶快换成彬彬有礼的样子问:
  “您好像想说些什么,舅舅?”
  他还算沉着,我的奥托舅舅,他只是在对整个实验室大叫大吼:“我再声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外甥!我的发明--这是我自己的发明。我需要资本,但我不想出卖我的思想。我要开办一所长笛工厂这是我的第一目标。昨天我曾发誓,决不再让利己主义者们阻挡世界去倾听伟大的音乐!也不要让我的名字作为杀人者而留在历史扛,难道`施梅里马依效应”只能用来毁坏人的大脑?它不是能给人民以伟大的音乐率受?美妙绝伦的音乐!”
  这位预言家挥舞手臂,一手向墙,一手叉腰。连窗玻璃都由于他的低音而发颠。
  “但如果不利用这台机器,你上哪儿去弄到钱呢?”
  “我还没说出全部的成果:我能够使图像物质化,使它们成为真正的实物,您想要是这东西非常珍贵呢?”
  这一来,我们的谈话当然截然不同了。
  “您指的是能恢复那些遗失的文,湮没的手稿或珍版?是吗?”
  “不,没有原物是不行的,这里有两到三点困难”
  我怕他还要罗唆不休,感谢上帝他就只提到了三点困难:“首先我得见到过那件真正的实物,才能使机器聚准许时间焦点,否则就无法从过去中拿回它们。”他又说“其次,我只能从过去取来重量为一克的东西,就是一盎斯的三十分之一!”
  “为什么?是机器的能力不够吗?”,
  舅舅愤然皱起眉头:
  “这是由于逆反指数的耦合关系,即使把宇宙中的全部能量都用上,也不能从过去取回大于二克的物质。”
  这种解释仍然使我浑浑噩噩。
  “噢,那第三点困难呢?“我又问。
  “在两个时间焦点之间的距离越大,这种联系也就越发困难。简单说,时间范围只能限制在一百五十年之内。”
  “我懂了,”我说,尽管我什么都没听懂,我还是尽量使自己像个职业法学家在演说。
  “您打算从过去取来某些东西,以便帮助您成为一个小小资本家。这东西应该是实际存在的,是您能亲眼见到的;所以,凡是已丢失的文件,都应当排除在外,其重量不应当超出一盎斯的三十分之一,所以这又不能是钻石之类的贵重物件,这东西的年代还不应大于一百五十年,所以还不能是任何古老珍稀的邮票。”
  “你说得完全正确,”奥托舅舅说,“你所理解的一切都对。”
  “不,我想不出来这可能有什么用。舅舅我··对不起,再见吧。”
  我并不那么相信能如此轻易脱身,但是我居然已经溜到了门坎边…
  后来的一切正如我所预料一奥托的铁掌紧抓住我的肩头。”我几乎被吊在空中…
  “您要把我的背心毁了,舅舅”
  “加里。斯密侍,“他说,“作为我的律师,您能这么便当就离开我吗?”
  “我并没拿过您的委托费,”我嘶哑地说,由于村衫上的领结嵌人我的喉咙,我拼命想透口气,于是一颗扭扣啪一声进裂飞落。
  舅舅稍许冷静了-些。
  “委托费---这在舅舅与外甥之间是一种无聊的手续。你应当努力做个奉公守法的律师,因为我是你的舅舅和你的当事人。你要是不能帮我的忙,我就把你的脚从身后弯上你的脖子,把你当个足球踢。”
  作为律师,我再也无法对此装聋作哑,所以我只好答说:
  “好好,我投降。您胜利了,舅舅。”
  他这才放下了我…
  在这一刹那——我现在还记得,就是在那一刹那我想到了-个近乎幻想的主意——我有个“点子”了!
  这是一个天才横溢的主意,是个真正的发现,在人的一生中往往只会出现一两次。
  当时我没把这一切都告诉我的奥托舅舅,我需要时间,需要好几天,以便前前后后掂量掂量。但我先得告诉他去干什么:我说他应该去趟华盛顿。要说服他并不那么容易,但要是深刻了解他的话,那么这也并不难,我只消装出为难的样子,从钱包中掏出二十美元:
  “车票钱我另外用支票支付,如果我不守信用,这二十元就是押金。”
  他考虑了一下说:
  “您倒不像是那种随便多二十块钱来冒险的傻瓜,”于是他同意去趟华盛顿。
  他在两天后回来,告诉我说那东西已经被他看到并走焦了。这件事根本不为难,因为它是向公众展示的。极保存在密封充氮的玻璃橱里。奥托舅舅说,在离原物四百英里之远的大学实验室,完全有可能丝毫不爽地复制它们。
  “在我们开始以前,奥托舅舅,我还想要明确两点。”我说。
  “还……还……还有什么?”舅舅由于不耐烦甚至口吃起来,“到底是什么事?”
  我斟酌一下情况。
  “舅舅,如果我们从过去复制到某个部分或零件,这对原物有影响吗?”
  舅舅的手指关节急得喀嚓喀嚓作响。
  我们是在重新创建,并不毁坏旧的,所以这才会耗费极为巨大的能量!”
  这时我才提出第二个问题:
  “那么关于我的酬金呢?”
  信不信由你,我至今连一次也没提出报酬问题,而奥托舅舅也根本不会想到这一点。他的嘴张大得犹如河马在可爱地微笑:
  “报酬?”
  “是纯收入百分之十的委托费,”我说,“我总共只收这么多。、
  舅舅的下巴脱落了:
  “那么这个纯收入可能有多少讣
  “可能有十万美元,您还能剩下九万。”
  “九万美元!万岁!我们还等什么?”
  他马上扑向机器,三十秒钟以后在玻璃平板的上空出现了一份古老文件的图像。
  它上面密麻麻地写满了仍头小字,笔迹工整,简直就是书法竞赛的展品。下面则是签名——先是一个巨大而奔放的签名,再下面还有55个较小的签名。
  真奇怪,我突然感到喉间一阵梗塞。
  我曾见过美国独立宣言的不少影印件,但眼前的这份却无可争议地是原品,千真万确的《美国独立宣言》。
  “真见鬼,祝您成功!”我说。
  “也为了滚滚而来的钱财,对吗?”舅舅没有忘记正事。
  现在是向他解释一切细节的时候了。
  “您瞧,舅舅,底下的这些签名,都是伟大的美国人的名字,可算是创立国家的父亲们,我们永远纪念并尊敬他们。凡是与他们有关的一切,对每个美国人来说都是珍贵的。”
  “就算是吧,”奥托舅舅嘟囔着说,“如果你如此爱国,我可以用我的长笛为你演奏一曲《星条旗》。”
  我赶紧哈哈一笑,让他知道我只把他的话当作儿戏。我实在心惊肉跳,怕他真个拿起长笛来。如果你们也听过他的演奏,就能体会到其中三味了。
  我指点说:“这里,代表乔治亚州签署独立宣言的这一位牺牲于1777年,就在签署文件后的第二年。在他以后活着的人也不多了,所以这些人的签名真迹就锁成了无价之宝。此人名叫巴顿·格威内特。
  “这与我们有何关系?”典托舅舅问。
  “我们所面临的,”我庄严他说,“是巴顿·格威内特的真正签名,就是签在独立宣言上的那个名字!”
  “您来看他的签名,”我继续说,“在文件左上角的地方还有另外两位乔洽亚州代表的签名——莱曼·翟水和乔治·沃尔顿。注意,尽管上下都还有空白,但他们三人都签在同一个地方,格威内特的`格’字几乎已经碰上霍尔的名字。所以我们无法把它们分开,而只能一起复制,不知您有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
  你们见过警犬在笑吗?不过你们可以想象-下当时奥托舅舅脸上的表情。,。
  明亮的光斑立即落在了乔洽亚州这三位元老的签名上。
  “我从来还没有真正复制过原物,”舅舅多少有些激动地这般说。
  “什么?”我简直在喊叫,这么说来,他本人还不大知道他的机器是怎么工作的?
  “因为这要花费不少电能。我不希望大学当局来查问我在这里干什么。但你大可放心,我的数学从来没叫我上过当。”
  光斑越来越明亮,耀眼欲花,实验室里,充满一片均匀的低沉的轰鸣声。奥托舅舅扳动了转向开关——第一只,第二只,第三只。
  你们还记得整个曼哈顿岛突然断电的侍形吗?学校的主电机大概被烧坏了,我和奥托舅舅肯定难逃罪责,哪怕不是故意的。
  实验室陷入一片昏暗,我自己跌倒在地,耳边还在回响,压在我上面的则是奥托算舅。
  我们努力设法站了起来,而舅舅则去摸索手电筒。在照射机器以后,他绝望地号晦起来:“
  “短路啦!短路!我的机器全给毁了!”
  “那么签名,签名呢,舅舅?”我叫嚷说,“您拿到签名了吗?”,
  他停止了哭泣。
  “我还没去看呐……”
  他在摸索,而我——闭上眼睛。在鼻子底下限睁睁望誊上十万美元泡场并不那么轻松。
  但我马上就听到舅舅的喊叫声:
  “哈!哈!”.:!
  我很快张开眼,他手中是一块羊皮纸,有2x2英寸大小。上面有三个签名,向你们保证,签名是绝对真实的,它不是田品。这块羊皮纸百分之百地是真的文件、我希望你们能懂得这点:在奥托舅舅巨大的手掌中躺着巴顿的签名,羊皮纸上的亲手签名!
  后来决定,奥托舅舅还得去一趟华盛顿,我不适合去扮演这个角色。我是个律师,我:知道的东西太多,而他只是个单纯的学者,人们不会要求他事事清楚。而且谁也不会怀疑奥托·施梅里马依博士会贩卖假货。
  我们整个星期都在编造比较合适的说法。我甚至为此而买了本旧书,里面是乔抬亚州在内战时期给大陆会议的信件。舅国应该带着它并说,他是在这本旧书中找到羊皮纸的,这可是件值钱的文物。
  舅舅仅仅耸了下肩就把羊皮纸放到本生灯的火焰上。作为物理学家,他很少关心历史及其遗产。在闻到羊皮纸燃烧而发出的特殊气味后,他关掉火焰,于是手上只剩下巴掌大具有三人签名的一小块。
  他背熟了所有该说的话。我还建议铐焦羊皮纸的边,几乎烧坏了元老沃尔顿的签名。
  “这是为了更加逼真,’’我解释道,“当然,这个签名的所有字母就不都能辨认,这会损伤它的价值。但这上面毕竟是有三个签名存在的。”
  这时奥托舅舅心头浮现一丝怀疑:
  “要是他们把羊皮纸和在独立宣言进行比较,他们会发现这两者犹如拷贝一样相似呢!他们会怀疑这是伪造的,对不对?”
  “那当然,但他们又能怎样了羊皮纸是真的,墨水和签名也都是真的。他们不得不同意这一点。我倒巴望他们为此而闹得满城风雨。他们再也想不到您是从时间机里拿到这块东西的,而宣传只会提高这张羊皮纸的身价。”
  最后那句话鼓舞了奥托舅舅。
  第二天池乘火车去了华盛顿,做着长笛的美梦一梦想着长的和短的,低音的和高音的,巨型的和微型的,专给独奏家演奏的和给大型乐队使用的长笛。
  “记住,”他最后一句话是,“我已经没有钛去修复机器了。所以我们不能再失败广
  “不可能失败,奥托舅舅。”我保证说。
  不可能?哈!哈!
  他在一周后才回来。我每天往华盛顿给他打电话,每次他只答说:“他们正在研究。”
  研究研究!
  后来我去车站接他,他面无表情。在人群喧嚣的月台上,我什么也没敢问,只想提个问题:“成了还是没成?”——但我决定最好还是由他自己来讲为妙。
  我领他进了办公室,给了他雪茄和威土忌。我把手藏在桌下,但收效甚微——手抖得连桌子都在晃动。接着我索性把手插进口袋,于是整个身体都微颤起来。
  他说:“他们研究过了。”
  “那当然!我早就对你说过,他们会这样做的,哈哈!哈……哈?”
  舅舅缓缓拿上支雪前,然后说。
  “档案局来的这个家伙上我这儿说:施梅里马依教授,他说退,您是一位高明骗局的受害者。这玩艺倒的确不移是假的,但它依然还是假的!”,
  奥托舅舅放回了雪茄,挪开了倒满威士忌的酒杯,从桌面上倾身过来说话。他的故事使我如此紧张,连我自己也不自觉地向他靠得更拢,所以对以后所发生的事情,我自己也难逃其责。
  “哼!”我自鸣得意他说,“凭什么说它是赝品?他们无法证明!因为这是真正的签字。它怎么可能不是真品?!”
  奥托舅舅的声音听上去简直甜蜜异常:
  “我们是从过去取来羊皮纸的吗?”
  “是啊,那当然,就是您亲手取的。”“就是说,这是从前的东西?”
  “对,是从一百五十年以前……”
  “一百五十年前的羊皮纸,上面有独立宣言的签名,但却是全新的羊皮纸,对吗?”
  我有点明白了,但还不甚了然。
  我舅舅的声音犹如滚滚雷鸣:
  “……如果你的巴顿死于1777年,你这个混蛋透顶的傻瓜,为什么没能想到,他的签名是不可能写在全新的羊皮纸上吗?”。
  后来我只记得墙壁和天花板不知是在移动或是在倒塌,还是在我周围疯狂地旋转。
  我只巴望自己重新恢复元气,我浑身上下体无完肤,遍身疼痛。后来医生确诊说并未伤筋动骨。不过舅舅做得也太不像话了——他强迫我吞下那张可怕的羊皮纸!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死尘
  就象在伟大的莱维斯手下工作的所有人员一样,埃德蒙。法利的心情也到了这样的地步:恨不能把干掉这个伟大的莱维斯引为梦寐以求的无限快事。
  没在菜维斯手下工作过的人难以理解这种心情。莱维斯(人们已经忘了他的名字,不知不觉地日渐以大写字母开始的伟大来代替它)是众所公认的未知世界的伟大探索者;不屈不挠,才华横溢,从不在失败面前投降,也不会因奥妙的新课题出现而不知所措。
  莱维斯是位有机化学家,致力于太阳系的科研事业。是他首先利用月球作为大规模反应的实验场所,可在每个月的不同时间内在那里分别安排需要沸水温度或液态空气温度条件下于真空中进行的实验;他还在空间站周围轨道上安置了精心设计的自由浮动装置,使光化学成了妙不可言的崭新学科。
  可说实话,莱维斯是盗名窃誉的剽窃者,是个几乎不可饶恕的罪人。某个毫无名气的学生曾最先想到在月球表面设置仪器装备;一位早已被人遗忘的技术员设计出了第一台可独立工作的空间反应堆。不知怎么回事,这两项成就却都与莱维斯的大名联系在一起了。
  而且毫无办法。任何愤而辞职的雇员都拿不到推荐书,难于另找工作。与莱维斯的说法大相径庭的自我介绍会被认为是口说无凭,分文不值。反之,那些忍辱负重留下来的人最终倒可以拿着保证未来事业成功的推荐书欣然离去
  不过在他们留任期间,至少可以私下里彼此倾吐一下他们的仇恨,出口怨气痛快痛快。
  埃德蒙·法利有充分理由和他们一致行动。他来自土星最大的卫星“土卫六”,他曾单枪匹马(只有机器人协助他)在那儿安装充分利用土卫六日益稀薄的大气层的设备。大行星都有主要由氢气和甲烷组成的大气层,不过木星和土星体积太大,无法下手;天王星和海王星距离遥远,耗费过高。而土卫六体积与火星相仿;既不太大,可以在上面进行操作;又不大小,也不太热,足以维持一个中等厚度的氢气甲烷大气层。
  在那儿的氢大气层中,可以方便地进行大规模反应,而在地球上进行同样的反应,从动力学上看是会惹麻烦的。法利曾在土卫六坚持半年,反复构思设计方案,并带回了令人惊叹不已的资料。可不知怎么的,转眼之间法利就发现资料残缺不全了,接着它们又作为莱维斯的成果被陆续抛了出来。
  别的人同情地耸耸肩,向他表示同病相怜的情谊。法利则绷着那张长满粉刺的脸,抿起薄薄的嘴唇,静听别人在那儿谋划暴力行动。
  最直言不讳的是吉姆·戈尔汉。法利有点瞧不起他,因为他是个从来没离开过地球的“真空人”。
  戈尔汉说:“诸位,干掉莱维斯易如反掌,因为他有固定的习惯,雷打不动。比如他老是独自进餐,这上面可以打主意。他整十二点关上办公室门,整一点打开,对吧?这功夫没人到他办公室去,所以毒药可以大显身手。
  贝林斯基半信半疑他说:“毒药?”
  “容易。这地方到处是毒药。你叫得上名的都找得着。这就妥了。莱维斯总吃黑面包夹瑞士干酪,外加一种一股洋葱味的特别调味品。这大家都知道吧?反正一下午咱们都闻得出他身上那股味,也都记得去年春天有一回因为餐厅的这种调料用完了他大发雷霆的事儿。这地方没别人碰这种调料,要是在里边下毒药,专门药莱维斯,没别人……”
  这番话全是吃午饭时候的信口胡扯,但是对法利来说并非如此。
  恶狠狠地,而且是一心一意地,他决定要谋杀莱维斯。
  这念头在他心上索绕不休。想到莱维斯一命呜呼,想到他能获得的荣誉,他的血液都沸腾了。那荣誉本应属于他,因为是他在狭小的气泡型的氧气幕中一住几个月;在冰冻的氨原上跋涉,搬动设备;在寒冷的氢气。甲烷微风中建立起新的反应装置。
  但除了莱维斯之外,绝不能伤害任何其它人。这样就使他更明确地把盘算这桩的事思路集中到了莱维斯的大气实验室上。那是个狭长低矮的房间,用水泥板和防火门同实验室的其余部分隔离开来。除非莱维斯在场或者得到他的准许,任何外人都不得进入。其实这个房间并不经常上锁,但莱维斯的专横拔扈使得门上一纸“不得人才’的褪色小条和他那缩写的签名成为比任何锁键更加难以逾越的障碍……除非是杯着不顾一切的谋杀欲望。
  那大气实验室的情况又怎么样呢?莱维斯逐日进行的例行试验,他那几乎一丝不苟的谨慎小心,都使人无隙可乘。除非极其巧妙精细,对设备本身做任何手脚都肯定会被查觉。
  放火怎么样?大气实验室倒是有大量易燃物品,但是莱维斯不吸烟,对火灾的危险十分警觉。他对火采取的戒备措施更是比谁都周到。
  法利想起那个人就耐不住性子。那个似乎难以对其报仇雪恨的家伙;那个摆弄甲烷和氢气小气罐的小偷。他法利在那边曾经用过以立方英里计量的甲烷和氢气。莱维斯靠摆弄小罐罐声名显赫,而法利处理了那么多立方英里却默默无闻。
  这些装气体的小罐罐各有各的颜色,分别用于不同的人工合成大气环境。红气瓶是氢气,漆成红白条的是甲烷,这两种气体混合就可以模拟外行星大气层。棕色气瓶的氮气和银色气瓶的二氧化碳用于模拟金星大气层。装压缩空气的黄气瓶和装氧气的绿气瓶可以逼真地模拟表现地球的化学性质和现象。五彩缤纷一排宛如彩虹,每种颜色都是根据许多世纪的惯例沿袭下来的。
  于是他有了主意。它并非是苦思冥想的结果,而是突如其来的。刹那间,法利心里豁然亮堂了,他知道该怎么干了。
  法利熬过了一个月,捱到了九月十八日宇宙节。这是人类首次宇宙飞行成功的纪念日,那天夜里每个人都要停止工作。尤其对科学家来说,宇宙节是最有意义的节日,就连具有献身精神的莱维斯届时也要去寻欢作乐。
  当夜,法利拿准了没人注意他,就进了中心有机实验室(这儿用的是正式名称)。实验室不是银行或博物馆,难得受到窃贼的觊觎,这类地方的守夜人在履行职责的时候一般都有点吊儿郎当的。
  法利随手小心翼翼地关好了大门,慢慢顺着漆黑的走廊走向大气实验室。他随身的装备包括一支电筒、一小瓶黑色粉未、还有他三星期前在城里另一头一家美术品商店购买的一支纤细的毛笔。他戴着手套。
  最难的是鼓起勇气闯入大气实验室,对于他这是比区区的谋杀禁条更具有威慑作用的一块“禁地”。不过,一旦闯过了精神障碍置身其内,别的事就好办了。
  他用手遮着电筒的光亮,毫不费事地就找到了气瓶。他呼吸急促,双手颤抖,心跳得声震耳鼓。
  他把电筒夹在胳膊时下,用画家用的毛笔尖蘸起黑色的粉尘。毛笔沾满了粉尘的微粒,法利把笔尖点人气瓶上气量汁的喷嘴中。用了好象漫无尽头的几秒钟,好容易才把颤抖的笔尖伸进喷嘴。
  法利仔细地转动笔尖,然后再蘸满黑粉重又探入喷嘴。他一遍遍地重复,高度集中造成的紧张使他几乎茫然不知所措了。最后,他用唾液弄湿了一小块化妆纸,开始擦试喷嘴外缘。想到大功告成,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他觉得如释重负。
  就在这时候他的手突然僵住了,一阵懊丧莫名的惊慌涌上心头。电筒砰然落在地上。
  笨蛋!难以置信的、愚蠢透顶的笨蛋!简直不动脑子。
  由于情绪紧张和焦急,他把气瓶搞错了!
  他抓起电筒,把它关熄。他的心惊恐地怦怦跳动,倾听着动静。
  四周依然是死一般的沉寂。他的自制力逐渐恢复了,终于振作起来,认准了还能把作过地的事再于一次。既然已经在搞错的气瓶上作了手脚,那找对了气瓶再花两分钟也就行了。毛笔和黑粉再度投入行动。总算万幸,他没把这个盛着能引起燃烧、致人死命的粉尘的小瓶掉在地上。这一回,气瓶确凿无误。
  他干完了,再次用抖得厉害的擦拭喷嘴。接着他用手电光柱迅速掠过四周,停顿在一个甲苯试剂瓶上。行了。他拧开塑料瓶盖,往地板上泼洒了一些甲苯,把瓶子开着盖放在原处。
  然后他象作梦一样步履瞒珊地走出了这幢房子回到寄宿公寓他自己的房间里。他可以十拿九稳他说,自己的行动完全没引起注意。
  他处理了曾用来拂拭气瓶喷嘴的化妆纸,把它塞进了快速处理器。那纸立即因分子弥散而消失了。跟着丢进去的绘画毛笔也无影无踪了。
  不过要处置掉装粉法的小瓶还得把处理器调节一一下,他认为那么做不大安全。他可以象往常那样走着上班,把它抛到大马路的桥下去……
  第二天早晨,法利眨巴着眼,愕然地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纳闷他是否还敢上班。这真是想入非非;他不敢不上班。尤其是今天,他决不能有丝毫引入注目的举动。
  他绞尽脑汁竭力描摹占去一天中大量光阴的那些正常行为的种种细微未节。这是个晴和温暖的早晨,他步行去上班。只不过手腕轻轻一抖,就把那小瓶打发掉了。它在河面上溅起了一星水花,然后灌进了水,沉下去了。
  上午时分,他坐在写字台前盯着他的轻便计算机。现在万事俱备了,能成功吗?莱维斯可能不理会那股甲苯味。那有什么呢?那气味有点难闻,不可致于让人受不了。有机化学家早都习惯了。
  接下来,要是莱维斯依然热衷于摸清法利从土卫六带回来的氢化过程资料的话,气瓶马上就得派用场,准会这样。刚放了一天假,莱维斯一定比平时更急于回来工作。
  紧跟着,只要一开气量汁旋塞,一股气往外一喷,立时就是一片大火。如果空气里甲苯浓度适量,马上就会爆炸起来……
  法利专心致声地神凝思,以致竟把远处传来的低沉的轰隆声当成了他自己内心的想象,他自己思路的反照,直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了他。
  法利抬头仰望,干涩地叫喊:“什么……什么……”
  “不知道,”另一个人也嚷了起来。“大气实验室出事了。爆炸。一团糟。”
  灭火器打开了,人们扑灭了火焰,把烧得面目全非的莱维斯从废墟里弄了出来。他勉强还有一丝气息,来不及等医生作出判断就死了
  埃德蒙·法利站在聚在现场附近心惊胆战地冷眼瞧热闹的人群外边,面如死灰,大汗涔涔。此刻看起来,他和其余的人没什么两样。他踉踉跄跄回到办公桌旁,现在病倒了也没关系,谁也不会说什么的。
  可不知怎么的他并没病倒。他熬过了这一天,到晚上负担说法开始减轻了。事故就是事故,对吧?化学家都得冒点职业的风险,和易燃化合物打交道的化学家就愈发如此了。谁也不会有所怀疑。
  就算有人起了疑心,又怎么可能追到埃德蒙·法利呢?他只要若无其事地照常生活就行了。
  若无其事?老天爷,土卫六的功劳这下是他的了。他要成伟人了。
  负担果真减轻了,那天夜里他睡着了。
  二十四小时之内吉姆·戈尔汉瘦了一圈。一头黄头乱蓬蓬的,脸也早该刮了,不过由于他的短淀颜色很浅,还不十分显眼。
  “我们都谈论过谋杀。”他说。
  地球调查局的赛顿·达文波特有节奏地用一个指头轻敲着写字台面,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是个矮胖子,黑发,面容紧毅,长了个中用不中看的细高鼻子,一侧面颊上有一块星形的伤疤。
  “是认真地?”他问。
  “不,”戈尔汉说,使劲地摇头。“起码我不认为是认真的,那些个计划都是轻率不切实际的:什么放了毒药的三明治调味涂料和在直升飞机上用酸啦,等等,你知道。不过,一定还有人拿这事儿当真了……疯了!什么原因呢?”
  达文波特说:“根据你所说的,我判断是因为死者剽窃了别人的工作成果。”
  “那又怎么样呢?”戈尔汉喊道,“那是他的贡献所索取的代价。他把整个小组团结在一起,他是小组的骨干和核心。和国会交涉,获得拨款,都靠莱维斯;获准在宇宙空间建立各种设施并派人去月球或其它空域的,也是他。他说服了宇宙飞船航行公司和工业家们为我们作了花费亿万美元的工作。他组织了中心有机实验室。”
  “不完全是这样。我一向就了解这些,可我能怎么办呢?我不敢作宇宙旅行,千方百计找借口逃避。我是个‘真空人’,连月球也从来没去过。事实真相是我害怕,更怕别人看出我害怕,”他简直是在唾弃地表示自我轻蔑。
  “现在你是想要找出该受惩罚的人罗?”达文波特说。“你想要在死者莱维斯身上弥补你对活莱维斯的罪过吗?”
  得了!别拿精神病学来看待问题。我告诉你这是谋杀,肯定是。你不了解莱维斯,这人对安全问题是个偏执狂。他接近的场所决不可能发生爆炸,除非是精心安排的。”
  达文波特耸了耸肩。“是什么爆炸呢,戈尔汉博士?”
  “什么可能都有。他接触各种有机化合物——苯、乙醚、比啶,全都是易燃物。”
  “我以前研究过化学,戈尔汉博士。我记得这些液体在室温下都不会爆炸。还得有某种热源,象火星儿啊、火苗啊。”
  “确实着火了。”
  “怎么着的呢?”
  “捉摸不透。现场没有炉子,也没火柴。所有电气设备都加了重重屏蔽。就连夹钳之类普通的小物件也都是用钹铜或其它不会打起火花的合金特制的。菜维斯不抽烟,任何人只要叼着香烟走近实验室一百英尺以内,就要立即遭到解雇。”
  “那他最后处理的是什么东西呢?”
  “难说。那地方成了个烂摊子了。”
  “不过,我想这会儿已经清理出来了。”
  化学家迫不及待他说:“不,还没有。我负责这事。我说我们得调查事故的原因,证明并非出于疏忽大意。你知道,得避免不适当的公开宣传。所以还没让人动实验室。”
  达文波特点占头。“对的。咱们去看看。”
  在烧得乌黑、杂乱无章的实验室里,达文波特说:“此地最危险的器材是什么?”
  “戈尔汉环顾四周。“压缩氧气罐,”他指着说。
  达文波特看了看靠墙立着的一排用一根防护链拦开的各色气瓶。有的被爆炸的力量震翻了,整个儿倚在链子上。
  达文波特说:“这个怎么样?”他用脚尖触着一个躺倒在实验室中央地上的红气瓶。这个瓶很重,一动也不动。
  “那瓶是氢气,”戈尔汉说。
  “氢气能爆炸,对吗?”
  “对,要是加热的话。”
  “那你为什么说压缩氧最危险呢?氧气不会爆炸,是吧?”达文波特说。
  “是的。它甚至不会燃烧,可它能助燃,懂吧。它能使其它东西燃烧。”
  “噢?”
  “对,注意听,”戈尔汉的声音有点兴致勃勃了;此刻他是个科学家,正在给这个头脑聪明的门外汉讲解十分浅显的道理。“你知道,有人有时候可能在往气瓶上安气阀之前偶然要在气阀上涂点润滑油,好让它扣得更紧。也许他会搞错,把易燃物质涂上去了。要是那样的话,等一开阀门氧气冲出来,阀门上涂的天晓得是什么粘性物质就会爆炸,把阀门崩掉。接着瓶中的压缩氧一下冲出气瓶,会使整个室一百英尺以内,就要立即遭到解雇。”
  “那他最后处理的是什么东西呢?”
  “难说。那地方成了个烂摊子了。”
  “不过,我想这会儿已经清理出来了。”
  化学家迫不及待他说:“不,还没有。我负责这事。我说我们得调查事故的原因,证明并非出于疏忽大意。你知道,得避免不适当的公开宣传。所以还没让人动实验室。”
  达文波特点占头。“对的。咱们去看看。”
  在烧得乌黑、杂乱无章的实验室里,达文波特说:“此地最危险的器材是什么?”
  “戈尔汉环顾四周。“压缩氧气罐,”他指着说。
  达文波特看了看靠墙立着的一排用一根防护链拦开的各色气瓶。有的被爆炸的力量震翻了,整个儿倚在链子上。
  达文波特说:“这个怎么样?”他用脚尖触着一个躺倒在实验室中央地上的红气瓶。这个瓶很重,一动也不动。
  “那瓶是氢气,”戈尔汉说。
  “氢气能爆炸,对吗?”
  “对,要是加热的话。”
  “那你为什么说压缩氧最危险呢?氧气不会爆炸,是吧?”达文波特说。
  “是的。它甚至不会燃烧,可它能助燃,懂吧。它能使其它东西燃烧。”
  “噢?”
  “对,注意听,”戈尔汉的声音有点兴致勃勃了;此刻他是个科学家,正在给这个头脑聪明的门外汉讲解十分浅显的道理。“你知道,有人有时候可能在往气瓶上安气阀之前偶然要在气阀上涂点润滑油,好让它扣得更紧。也许他会搞错,把易燃物质涂上去了。要是那样的话,等一开阀门氧气冲出来,阀门上涂的天晓得是什么粘性物质就会爆炸,把阀门崩掉。接着瓶中的压缩氧一下冲出气瓶,会使整个气瓶象小喷气式飞机那样飞起来撞穿墙壁,爆炸的高热会使附近的其它易燃液体起火。”
  “这里的氧气罐都完好无损吗?”
  “是的,都完整。”
  达文波特踢了踢脚下的氢气瓶。“这个气瓶上的气量计指着零。我想这说明爆炸的时候正在使用它,后来气就都放空了。”
  戈尔汉点头,“我也这么想。”
  “在气量计阀门上涂油能使氢气爆炸吗?”
  “绝对不能。”
  达文波特摸了摸下巴颊。“除了火星儿之类的因素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让氢气起火吗?”
  戈尔汉哺哺地低声说:“我想得用一种催化剂。最好是铂墨,也就白金粉。”
  达文波特显出惊讶的神色,“你们有这种东西吗?”
  “当然。这东西很贵,不过没有比它更好的氢化催化剂了。”他沉默了,久久地凝视着那个氢气瓶。“铂墨,”最后他窃窃私语般地低声说:“我想知道……”
  达文波特说:“那么铂墨能使氢气燃烧喽?”
  “噢,不错。它能在室温下使氢与氧化合,无需加热。完全和对氢气加热造成的爆炸效果一样,一模一样。”
  戈尔汉的声调里蕴藏着越来越明显的激动情绪。他跪在氢气瓶旁边,用手指抚过气瓶焦黑的尖端,“它可能只是烟灰,也可能是
  他站了起来。“先生,这事非这么办不可。我要把喷嘴上星星点点的异物全都弄下来进行光谱分析。”
  “需要多久?”
  “给我十五分钟。”
  不到二十分钟,戈尔汉回来了。达文波特已经把烧毁的实验室细致地检视了一番。他抬起头来,“行了?”戈尔汉喜孜孜他说:“有了。不多,可是有。”
  他举起一长条照像底片。上面可以看出有白色的短平行线,间隔不规则,清晰程度也不同。“大多是异物,可你看看这些线条……”
  达文波特凑近了盯着看。“很模糊。你愿意在法庭上发誓说确有铂吗?”
  “愿意,”戈尔汉接口答道。
  “有任何别的化学家愿意这样做吗?如果把这张照片展示给被告方面雇请的化学家看,他会不会声称由于线条过于模糊,不足以作为可靠证据呢?”
  戈尔汉缄默了。
  达文波特又耸了耸肩。
  化学家喊道:“可它确实有啊。气体的喷流和爆炸使它大部分都被吹散了,你总不能指望还会有大量残存物啊。这你很明白,对吗?,,
  达文波特深思地往囚下察看。“我明白。我承认谋杀具有相当的可能性,所以目前我们要进一步搜寻过硬的证据。你认为这是可能被作了手脚的唯一的气瓶吗?”
  “我不知道。”
  “那么我们首先要把这里其余的气瓶逐个检查一下。对别的一切物品也都要进行检查。如果确有凶手,那应该考虑他有可能还在现场设置了其它陷饼,必须加以查明。”
  “我这就动手……”戈尔汉急着要开始干。
  “嗯……不用你了。”达文波特说。“我从我们那儿实验室找个人来干。”
  第二天上午。戈尔汉又来到了达文波特的办公室。这次他是被召请来的。
  达文波特说:“没错儿,是谋杀。还有一个气瓶也作了手脚。”
  “你瞧是吧!”
  “是个氧气瓶。喷嘴尖端内侧发现有铂墨,还挺不少。”
  “铂墨?氧气瓶上?”
  达文波特点点。“对。且说说为什么你料定情况会是这样呢?”
  戈尔汉摇头不已。“氧不会燃烧,也没有其它东西能使他燃烧。就是铂墨也不能。”
  “这么说凶手当时准是忙中有错,把它抹到氧气瓶上了。假定他作了补救,又在看准的气瓶上作了手脚,可因而就留下了决定性的证据,说明是谋杀,而不是事故。”
  “不错。现在只是个找出真凶的问题了。”
  达文波特微笑着,他面颊上的伤疤令人生畏地皱缩起来。“不过,戈尔汉博士,我们如何着手呢?我们追缉的猎物又没留名片,实验室里杯有犯罪动机的人又很多,其中多数人又都具有作案必需的化学知识而且也都有机会下手。有没有追查铂墨的办法呢?”
  “没有,”戈尔汉迟疑他说。“这二十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进入特别供应室,而毫不受到阻难。来一次不在犯罪现场的调查怎么样?”
  “针对什么时间?…
  “前一夜里。”
  达文波特俯身在办公桌上。“在出事之前,莱维斯博士最后一次使用氢气瓶是在什么时候?”
  “我……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工作,很秘密,这是保证他独占名利的一个点子。”
  “对,我知道。我们也作了调查。那么说,铂墨可能一周前就抹在气瓶上了也未可知啊。”
  戈尔汉闷闷不乐地嘟囊着:“那我们怎么办?”
  达文波特说:“对我来说,唯一棘手的难点似乎是氧气瓶上的铂墨。这一点于情理不通,搞清了就有可能破解全局。但化学家是你,不是我,因此这个答案还得从你身上找。会不会是弄错了……会不会是凶手把氧气和氢气弄混了?”
  戈尔汉忙不迭地摇头。“不会,你知道都标了颜色。绿罐是氧;红罐是氢。”
  ‘要是他是个色盲呢?”达文波特问。
  这回戈尔汉沉吟了一阵儿,最后才说:“不,色盲的人一般搞不了化学,辨别化学反应的颜色极其重要。如果这个机构里有什么人是色盲,他随时随地都会惹出不少麻烦,那我们大家也早发觉了。”
  达文波特点点头。不经意地抚摸着脸上的伤疤。“不错。假如说氧气瓶并非出于无知或者偶然被涂上了东西的话,会不会是蓄意这样做的呢?”
  “我不明白。”
  “或许凶乎在往氧气瓶上涂东西的时候早已成竹在胸,后来又变了卦。在有氧气存在的情况下,有没有什么环境会使铂墨具有危险性呢?到底有没有这种环境?你是个化学家啊,戈尔汉博士。”
  化学家的脸上双眉紧锁,显出窘困的神情。他摇摇头,“不,没有,不可能。除非……”
  “除非?”
  “对,这有点荒诞不经,不过要是把氧气气流喷进一个充斥氢气的容器中,氧气瓶上的铂墨就会有危险性,自然必需是个极大的容器才能取得满意的爆炸效果。”
  “假设我们这位凶手盘算好了有人会先在房间里放满氢气,然后再打开氧气罐呢?”达文波特说。
  戈尔汉微笑着说:“可咱们干嘛要为氢气大气操心啊,本来……”他的笑容忽然完全消失了,脸色煞白。他喊了起来:“法利!埃德蒙·法利!”
  “怎么回事?”
  “法利在土卫六过了六个月刚回来,”戈尔汉兴奋万状他说,“土卫六有氢气甲烷大气层,他是我们这儿唯一有在这种大气层中工作经验的人。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在土卫六上,如果对氧气喷射流进行加热或用铂墨处理,它就会与周围的氢气化合。而氢气喷射流则不起作用。在这儿地球上,情况恰恰相反。准是法利。当他闯进来莱维斯的实验室去安排爆炸时,近期养成的习惯使他把铂墨涂到了氧气上。等他想起来地球上情形两样的时候,漏洞已经造成了。”
  达文波特带着不动声色的满意表情点着头。“我想完全对头。”他朝内部通话系统伸过手去,对另一端看不见的受话人说:“派个人到中心有机实验室去把埃德蒙·法利博士抓起来。”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讲笑话的人
  诺埃尔梅耶霍夫浏览了一下他草拟的单子。选定了优先处理的项目。和通常一样,他主要依赖直觉作出选择。
  他面对着一部庞大的机器。尽管所能见到的只是其中最小的一部分,然而这还使他本人显得十分渺小。不过这没关系。他说话的口气既随便而又有情心,说明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_“约翰逊,”他开口说,“出差突然回来了,发现他最好的朋友在拥抱着他的妻子。他惊愕地后退一步,说道:‘麦克斯!
  我没法儿不拥抱这位女士,因为我和她结了婚。为什么你非拥抱她不可呢?’”
  梅耶霍夫继而想道:好了,让这份资料记录到机器里消化一阵吧。
  这时有人在他身后嚷了一声,“嘿!”
  梅耶霍夫把这单音节字从机器上抹掉,把他刚才使用的电路扳到空档上。他猛可地转过身来说:“你不知道我在工作吗?你不会敲门?”
  往常他向达姆希惠斯勒打招呼时总是面带笑容,可是这一次却不同。达姆希惠斯勒是个高级分析员,同他打交道的次数不下于同其他人。梅耶霍夫皱起了眉头,瘦削的面孔扭曲着,十分难看。如果陌生人打断他工作,他也只不过如此。难看的表情一直蔓延到他头发里,使他那头乱发显得更乱。
  惠斯勒耸了耸肩。他身上穿着实验室的白大褂,两只拳头使劲插在兜里,使自大褂上出现一条条又便又挺的皱纹。
  “我敲过门,可是您没吭声。操作信号灯也没亮着。”
  梅耶霍夫呼了一声。倒不是为了没亮灯。他对这个新项目太全神贯注了。难免忘却了一些细节。
  不过这不能怪他。这新项目太重要了。
  当然啦,连他自己也不明自名为什么重要。大师们一般都这样。所以他们才是大师。高深莫测。不然人类的头脑怎能与那一大堆固体电路的玩意儿匹敌呢?人们管那玩意儿叫“万能虚空”,是从来没有过的最复杂的一部电子计算机。
  梅耶霍夫说:“你不知道我在工作吗?你脑袋瓜又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
  “没什么必须马上解决的事。超空间答案里有几个漏洞,”
  惠斯勒突然明白了过来,脸上出现了疑惑而又沮丧的神情。
  “您在工作?”
  “对了,怎么啦?”
  “可是,”他停了下来向四周扫了一眼,注视着进深不大的房间的各个角落。这里挤满一排排的继电器,也还只不过构成“万能虚空”的一小部分。“可是这儿没有人啊。”
  “谁说有人来着?非有不可吗?”
  “刚才您在讲笑话吧?”
  “那又怎么样?”
  惠斯勒勉强一笑。“莫非您刚才是对‘万能虚空’讲笑话?”
  梅耶霍夫神态变得冷冰冰了。“那有什么不可以?”
  “您真的对它讲了笑话?”
  “是的。”
  “为什么?”
  梅耶霍夫的犀利目光逼得对方不敢再与他对视。“我没必要向你解释。我用不着向任何人请示。”
  “瞧您说到哪儿去了!当然不必,不必。我只不过好奇,没别的意思……您要是忙,那我就走了。”他又向四外环视一下,皱起了眉头。
  “请便吧。”梅耶霍夫说。他目送着惠斯勒走出门外。用手指朝操作信号灯的开关狠狠一戳。
  接着,他为了消消气,从屋子这头踱到了那头,又踱回来。
  惠斯勒真他妈的混蛋!全是一帮混蛋!他们竟然那么放肆,这全是因为他把他们当成了有创造性的艺术大师,平等对待,完全是因为在社交上他没注意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
  他厌恶地想道:这帮人!连个象样的笑话都讲不出来!
  这使他马上又联想到他手头的工作。他重新坐了下来。
  叫那帮人见鬼去吧!
  他把“万能虚空”上他应当用的那条线路接通后说:“一次航海时,波涛汹涌,白浪滔天。船上的服务员走到船边扶手那里,便停住了脚步,用同情的眼光瞧着一个人。那人把身体探到扶手外边,浑身无力地瘫在那里,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海洋深处,显然在忍受着晕船的折磨。
  “服务员轻轻拍了下那人的肩膀,低声说:‘先生,您振作起来吧。我知道您很不好受,可是,说真的,晕船死不了人!’“遭受折磨的那位绅士朝他的安慰者扬起了脸。脸色铁青,痛苦不堪。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沙哑地说:‘伙计,你可别这么说。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你可别说这话。我所以活下去,正是因为希望死。’”
  迪姆希惠斯勒虽然有点心事,走过秘书的办公桌时还是朝她笑了笑,点头打招呼。她也朝他微微一笑。
  他想到,如今二十一世纪,世界上到处充斥着电子计算机,可是居然还存在着这样一个陈旧而过时的东西——活人当秘书。不过,在这里,在这个计算机的王国中,在经管“万能虚空”的庞大国际机构中,还有这种事儿,或许也是自然的。既然处处都有“万能虚空”,要是用性能差些的计算机去处理琐事,可能会显得有些俗气。
  惠斯勒走进了亚巴姆特拉斯克的办公室。这位政府官员正在小心翼翼地干他的工作——点他的烟斗。他停了下来,两只深色的眼睛朝惠斯勒膘了一下。他背后有个长方形窗户,把他那鹰勾鼻子明显地衬托出来,置于显著地位。
  “啊,惠斯勒来了。请坐,请坐。”
  惠斯勒坐定后说:“特拉斯克,看来出了点问题。”
  特拉斯克似实非笑:“可千万别是个技术问题。我只不过是个无辜的政治家。”(这是他常爱说的话。)“问题关系到梅耶霍夫。”
  特拉斯克马上坐了下来,样子看来十分痛苦。“你肯定吗?”
  “相当肯定。”
  惠斯勒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不愉快了。特拉斯克这个政府官员负责内务部的计算机及自动化局。“万能虚空”的卫星是活人。特拉斯克的工作就是处理牵涉到这些活人的政策问题,正如受过技术训练的活人卫星要和“万能虚空”打交道一样。
  可是一位大师却不仅仅只是一个卫星而已。他甚至比凡人还要高出一筹。
  早在“万能虚空”的原始阶段,讯问程序就是个明显的障碍。“万能虚空”可以解答人类所有的问题,一切一切的问题,但前提是:讯问的问题必须有意义。问题就在这里。知识以越来越快的速度积累起来,因此找寻有意义的问题的工作也就越来越困难。
  光凭理智还不够。需要的是一种罕见的直觉;需要使象棋大师成为象棋大师的那种智力(但是比它还要高超)。需要的是这样一类的脑子:在千的五次幂这样数字的棋步中找出最佳的一步棋,而且还得在几分钟之内就找出来。
  特拉斯克不安地呆着。“梅耶霍夫干什么来着?”
  “他搞的一种讯问使我有点不安。”
  “哎,惠斯勒,你真是的,就这点事啊?大师爱搞哪种讯问就搞哪种,谁也管不了。你我都没资格过问他所提的问题的价值。这点你心里明白。我也知道你明白。”
  “我倒是明白。当然啦。可是我对梅耶霍夫也有所了解。
  在社交场合中,你跟他有过接触吗?”
  “天啊,当然不曾有过。有谁能在社交场合中接触一位大师呢?”
  “特拉斯克,你不要采取那种态度。大师也是人,也值得可怜。你想过没有,当个大师是什么滋味?知道世界上只有十二个与你一样的人是什么滋味?知道一代人中只会出现一两个你这样的人是什么滋味?知道全世界都在指望着你,知道有上千个数学家、逻辑学家、心理学家和物理学家在伺候着你,这又是什么滋味?”
  特拉斯克耸了耸肩,喃喃地说:“上帝啊,那我会觉得自己是全世界的太上皇了!”
  “恐怕你不会,”高级分析员不耐烦地说。“他们觉得自己什么太上皇也不是。没谁配得上同他们交谈,自己觉得自己不合群。我告诉你吧,梅耶霍夫一有机会就钻到大家中间去。
  他当然还没结婚;他又不喝酒;他也不擅长社交——可是他到底还得找人。他不得不这样。再说,你知道他跟我们在一起都干些什么吗?一星期同我们起码聚会一次。”
  “一点也想象不到,”那位政府官员说。“我听着都新鲜。”
  “他爱讲笑话。”
  “啊?”
  “他讲笑话,讲得还挺好,真了不起。不管是什么笑话,不管这笑话已经讲过多少次,不管这笑话多么乏味,经他一讲,可就妙极了。问题在于他会讲,有那么一种天才。”
  “我明白了,那挺好啊。”
  “也可能挺糟。笑话对他十分重要。”惠斯勒把两肘抵在办公桌上,咬着手指甲。望着空气出神。“他与众不同,他也知道他与众不同。他觉得,只有用讲笑话这种办法才能使我们这些傻瓜欢迎他。我们笑啊,笑得前仰后合,要不就拍他的后背表示友好。嘿,我们甚至会忘掉他是个大师。只有这样他才拿得住我们。”
  “你讲的这些非常有趣。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出色的心理学家呢。不过,你说了半天,想说明什么呢?”
  “简单说来就是这样:等到梅耶霍夫编不出新笑话了。那怎么办?”
  “什么?”政府官员茫然不解。
  “没新的了,只好讲旧的了,怎么办?听众不那么捧腹大笑或是根本不再欣赏他的笑话了,那该怎么办?他只有讲笑话才能拿得住我们。拿不住我们了;他就会感到孤独,一感到孤独,他怎么办?特拉斯克,世界上有十二个人是人类离不开的。他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们不能让他出什么事。我的意思是:不只是物质方面的。叫他太不高兴了也不行。有谁能知道这会对他的直觉产生多大影响呢?”
  “他开始讲旧笑话了吗?”
  “据我所知还没有。不过,我觉得他自己认为他已经是这样了。”
  “有什么根据?”
  “因为我听到他对‘万能虚空’讲笑话了。”
  “天呀!真有这回事?”
  “我偶然听见的。我出其不意走了进去,结果他把我轰了出来。火儿可大啦。平常他脾气挺好就因为打扰了他,才发那么大脾气,我看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对‘万能虚空’讲笑话,这是事实。而且,我也相信,这只是一系列的笑话的开端。”
  “为什么会这样呢?”
  惠斯勒耸耸肩,使劲用手握了一下下巴。“我想过了。我认为他想叫‘万能虚空’储存大量笑话,为的是能够花样翻新。
  你懂我意思吗?他打算搞个机械笑话人,这样他手头总会有笑话。总不怕没有新笑料了。”
  “老天爷!”
  “从客观上说,这也许没什么不好。不过,一位大师开始用‘万能虚空’来解决自己的个人问题,这苗头恐怕不大好。任何一位大师生来都有点头脑不正常,所以得看着点他们。梅耶霍夫现在可能接近了一种临界限,超过了这个界限,我们恐怕就要失掉一位大师。”
  特拉斯克茫然地说:“你想叫我怎么办?”
  “你可以去验证一下我说的对不对。我和他太接近了,也许判断不准确。再说,判断人,这不是我的特殊才能。你是政治家,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应付裕如。”
  “判断普通人,这可以。判断大师可不灵。”
  “他们也是人啊。再说,你不干,谁干?”
  特拉斯克的手指急速地不断敲着他的办公桌,嗒嗒响着,就象是缓慢的、声音沉闷的鼓声。
  “看来我不得不干了。”他说。
  梅耶霍夫对“万能虚空”说:“热情奔放的求爱者为他的心上人采了一大束野花。他忽然发现同一块草地上有一头公牛,样子很不友好,眼睛直得愣地盯着他,牛蹄子不住地刨地,威胁人的劲头十足。年轻人惊慌得手足无措。这时他发现在对面栅栏外面,在比较远的地方有个农夫,于是向他喊道:‘喂。
  先生,那头牛,它安全吗?’农夫用行家的眼光看了看年轻人的处境,向旁边吐了口痰,然后喊道:‘它嘛,很安全。’他又吐了口痰,随后补充一句说:‘至于你嘛,那可不敢说了。’”
  梅耶霍夫刚要讲第二个笑话,召唤书送来了。
  并不是真正的召唤书。谁也不能召唤一位大师。只能说是送来个信儿:梅耶霍夫要是有空,特拉斯克局长愿意见见他。
  梅耶霍夫完全可以不理这个碴儿,继续干他的活儿,也决不会出什么岔子。纪律不能约束他。
  可是另一方面,万一他不理会这碴儿,他们会一个劲儿打扰他——当然啦,方式方法毕恭毕敬,不过究竟还是会一个劲儿打扰他。
  于是他把“万能虚空”的有关线路关掉,锁好,把办公室的不准入内的信号打开。这样,他不在办公室的时候,任何人都不敢进去。他向特拉斯克办公室走去。
  特拉斯克咳嗽了一下。对方愠怒而又凶狠的目光使他有点心虚。他说:“大师,我们以前没机会接触,我感到遗憾。”
  “我给你写过报告,”梅耶霍夫死板地说。
  在那双目光锐利、露出野性的眼睛后边究竟有什么,特拉斯克猜想不出。他难以设想梅耶霍夫这个长着一头深色直头发、面庞瘦削、神态僵硬的人,居然会有和气的时候,和气到可以讲笑话。
  他又说:“报告嘛,这可不等于是社交上的相识。我……我听说,您的轶事可真不少啊。”
  “阁下,我是个讲笑话的人。对了,人们用的就是这个词儿。讲笑话的人。”
  “大师,他们可不是这样跟我讲的,他们说——”
  “滚他们的蛋!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不管。喂,特拉斯克,你想不想听个笑话?”他从桌面上把身子探了过去,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
  “当然,当然,”特拉斯克说,努力装出殷勤的样子。
  “那好。笑话是这样的:琼斯太太的丈夫往体重磅秤里放了一分钱,出来的是一张算命卡片。琼斯太太看着这张卡片说:‘喂,乔治,这上面写的是:你为人很圆滑,聪明,有远见,勤奋;而且对女人有吸引力。’说完,她把卡片一翻,补充道:‘不过,你的体重却叫他们称错了。’”
  特拉斯克笑了起来。不可能不笑。笑话的妙处在意料之中。可是梅耶霍夫信手拈来。把那位女士的轻蔑语调表达得恰到好处,同时他脸上的皱纹形成的神态维妙维肖,正好与他的语调合拍,表演得十分逼真。这一切无法不使那位政治家捧腹大笑。
  梅耶霍夫厉声说:“有那么可笑吗!”
  特拉斯克一下子严肃起来:“对不起。”
  “我问的是:有那么可笑吗?你到底为什么发笑?”
  “咦,”特拉斯克答道,努力想把话说得合情合理,“您最后一句把前边那一席话都推翻了。突如其来——”
  “问题在于,”梅耶霍夫说,“我所要勾画的是一个受妻子凌辱的丈夫;他们的婚事是个失败。妻子相信自己的丈夫一点美德也没有。可是你,位居然还笑。你要是那个丈夫的话,你笑不笑?”
  他等了一下,沉思着,随后又说:“特拉斯克,你再听听这个:亚伯纳尔坐在妻子的病榻旁,禁不住泪流满面。这时他的妻子用尽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仰起身来,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
  “‘亚伯纳尔啊,’她无力地说道。‘不仔悔我的过失,我不能去见上帝。’“‘现在还不到时候,’丈夫喃喃地说,痛苦万状。‘现在还没到那时候,亲爱的。你躺好了,休息休息吧。’“‘不行啊,’她喊道。‘非说出来不可,要不然我良心上过不去一亚伯纳尔,我曾经对你不忠实。就在这房子里,不到一个月前——’“‘亲爱的,你安静点,’亚伯纳尔安慰她说。‘我全都知道。
  要不然我给你下毒药干嘛?’”
  特拉斯克想尽量处之泰然,但并没成功。他想抑制自己,不去发笑,但难兔还是咯咯笑了一下。
  梅耶霍夫说:“哼,原来这也可笑。通奸、谋杀,这多可笑啊!”
  “哎,可是……”特拉斯克说。“可是也有人写过书,分析过什么是幽默啊。”
  “说得不惜,”梅耶霍夫说。“这类书我也看过不少。不仅如此,我还把它们读给‘万能虚空’听了。话说回来,写这种书的人也只不过是乱猜而已。有的说,我们之所以发笑。是因为我们觉得自己比笑话中的人物强百倍。有的说,是因为忽然意识到这里有不协调的东西,或是因为突然摆脱了紧张而轻松了一下。再不然就是因为对一些事物突然有了新的解释。
  有没有什么简简单单的原因呢?不同的笑话使不同的人发笑。还没有一则笑话带有普遍性。有的人,什么笑话也不能使他们发笑。然而,最重要的或许是:唯有人这种动物才真正有幽默感。人是唯一会发笑的动物。”
  特拉斯克突然说:“我明白了。您在试图分析幽默。这也就是为什么您在向‘万能虚空’传递一系列笑话。”
  “谁告诉你的?……算了,算了,是惠斯勒。我想起来了。
  我被他突然发现了。不过,你想怎么样?”
  “没事,设事。”
  “我有权往‘万能虚空’的一般知识中增加东西,爱加什么就加什么,我也有权爱问它什么问题就问什么——你没异议吧?”
  “不,不,当然没有,”特拉斯克连忙回答说。“实际上,我本人毫不怀疑,这会替心理学家们分析他们极感兴趣的课题开辟道路。”
  “哼,也许会。不过,有比一般分析幽默更使我困惑的东西,这东西更要紧。我有个具体的问题要问,实际上,有两个问题。”
  “是吗?什么问题?”对方会不会回答他,特拉斯克心中没数。他要是不愿意说,也没法逼他说出来。
  可是梅耶霍夫却说:“第一个问题就是:笑话的起源是什么?”
  “什么?”
  “笑话是谁编的?告诉你说,一个来月前我花了一个晚上和大家互相讲笑话。我讲的最多,而那帮笨蛋就知道笑。这和往常情况一样。也许他们真觉得那些笑话的确可笑,也许他们只不过是哄我。不管怎么着吧,有个家伙竟然放肆到拍拍我后背说:‘梅耶霍夫,我认识的任何十个人,加起来也说不了你那么多的笑话。’“我知道他这话对。不过,它却也使我浮想联翩。我真不知道我这辈子讲了有几百个还是几千个笑话,不是这时候讲的,就是那时候讲的。但是,实际上,没有一个是我自己编出来的,连一个都没有。都是我听说的,重复的。我在这里的唯一贡献就是把笑话重讲一遍。首先说明,这些笑话,我如果不是听别人讲的,就是看来的。可是,不管是听来的还是看来的,它们也都不是来源于我自己的创造。我至今从来没遇见过一个人承认他编过笑话。总是说:‘嘿,那天我听到了非常可笑的笑话,’或是‘近来听到什么有意思的笑话了吗?’“所有的笑话都是老的!所以笑话反映的是社会上落后的一面。举个例说,有的笑话内容讲的是晕船,可是在今天,晕船完全可以避免,没有什么人再晕船了。再不然讲的是给人算命的体重磅秤——就象我刚才给你讲的那个——而今天只有在古董店里才能找到这种机器。好了,那么,笑话到底是谁编的呢?”
  特拉斯克说:“这就是你要寻找的答案吗?”他真想说:上天啊,有谁会关心这个呀?但他还是把这念头压下去了,大师提的问题总是有意义的。
  “当然啦,我想找的正是这答案。你得这样看问题:笑话光老还不够。笑话要叫人欣赏,那非是老笑话不可。要紧的是,笑话不能是独创的。有一种幽默是独创的,或者可以说是独创的。那就是双关语。我听到过一些双关语,都是当场现编的,有的还是我自己编的。可是这种双关语总不能惹人发笑。也不应当发笑。应当叹息。双关语越好,叹息声就越大。
  独创的幽默的意图不在于引人发笑。为什么呢?”
  “我可以肯定我不知道。”
  “那好。让我们知道知道吧。我已经把幽默的概况给了‘万能虚空’,凡我认为应当给的,全给了。现在我正精选一些笑话给它。”
  特拉斯克不由得对这感兴趣了。“精选的?怎么个精选法?”他问。
  “我也不知道,”梅耶霍夫说。“我觉得合适就行。你别忘了,我是大师啊。”
  “那当然,当然。”
  “有了这些笑话,有了幽默的基本概况,我对‘万能虚空’的第一个要求便是叫它追踪笑话的来源,如果它办得到的话。
  既然惠斯勒已经知道了,既然他也认为有必要就此向你汇报。
  那么就叫他后天到分析室来。我有活儿叫他干。”
  “那当然可以。不过,我能来参加吗?”
  梅耶霍夫耸了耸肩。特拉斯克来不来参加,显然对他无所谓。
  梅耶霍夫把那一组笑话中的最后几个精选了又精选。究竟怎么才是精选,他也说不清。总之,他脑子里有过成打的可能性,考虑来考虑去。对每一个可能性他都反复实验过,以期获得富有意义的特性,而对这种特性,他又很难下什么定义。
  他讲道:“石器时代的穴居人恶哥看到他的伴侣哭哭啼啼地朝他跑来,她身上的豹皮裙散乱着。‘恶哥,’她神色慌乱地喊道。‘得想个什么办法,快点。剑齿虎钻到我母亲的洞穴里去了!快想点什么办法啊!’恶哥哼了一声,拣起了他那截啃够了的野牛骨,然后才说:‘干嘛要想办法呢?谁他妈的在乎剑齿虎出了什么事?’”
  说完,梅耶霍夫便提出了他那个问题,然后把身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他已大功告成。
  “我根本没看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特拉斯克对惠斯勒说。“他把他干的事全对我说了,一点也没迟疑。事情显得有点奇怪,不过还合法。”
  “那一套是编给你听的。”
  “就算是这样。光凭印象我不能去干涉一位大师。他看起来有点怪。可是,大师们都有点怪,那是公认的嘛。不过我并不认为他精神不正常。”
  “动用‘万能虚空’去寻求笑话的起源——”高级分析员喃喃地说。“难道这还不算精神不正常?”
  “我们怎么知道?”特拉斯克有点不耐烦地说。“科学已发展到这种地步,要问的有意义的问题全是一些可笑的事。一切实用问题早就被人想到过,探讨过,也得到了答案。”
  “你怎么说也没用。我还是心里不安。”
  “完全可能。不过,惠斯勒,咱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我们去找梅耶霍夫,一旦‘万能虚空’有所反应。你就对它的反应作出必要的分析。至于我个人嘛,我的工作就是搞繁琐的事务性工作。老天爷,象你这样的高级分析员除了搞分析之外还应当于些什么;我连知道也不知道。这对我来说,也根本无伤大雅。”
  惠斯勒答道:“事情够简单的了,象梅耶霍夫这样的大师提出问题后,‘万能虚空’就自动地把它转换成量与运算。构成‘万能虚空’的大量元件是那些把字词转换成信号的必要的机械。‘万能虚空’给予的答案也表现力量与运算。但是它并不能把这些东西再转换成文字,最简单的例行案例除外。解决这种一般的再翻译问题,那非设计出比这个大四倍的计算机不可。”
  “我明白。这么说,你的工作就是把这些信号再转换成文字?”
  “对了,我,还有其他的分析员。必要的时候,我们还要借助一些小型的、特别设计出来的计算机。”惠斯勒阴沉地一笑。
  “‘万能虚空’给的答案带有预见性,而且隐晦,象古希腊的特尔斐女祭司一样。不同的是,我们有译员。”
  他们来到梅耶霍夫办公室了,他正等着他们。
  惠斯勒忙问:“大师,您用的是哪几条线路?”
  梅耶霍夫告诉了他。于是惠斯勒开始工作。
  特拉斯克拚命想领会随后所发生的一切,但是一点头绪也摸不着。这位政府官员眼巴巴地看着一盘带子卷开来,带子上布满图案形的小点点,可是他完全看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梅耶霍夫大师无动于衷地站在一旁。带子卷开时,惠斯勒两眼紧盯着它。分析员头上戴着一副耳机,嘴前有个送话器。隔一段时间,他就往送话器里发布一些命令,指导着远方某处的一些助手操纵其他计算机的电子活动。
  偶尔惠斯勒也谛听一阵,然后有规律地掀动复杂的控制台上的一些按钮。按钮上的符号,看起来有些象数学符号,但实际上并不是。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惠斯勒的双眉越锁越紧。有那么一次,他抬起头来望望那两个人,刚要说:“这真不可置信……”可是话没说完,便又工作起来了。
  最后,他终于声音嘶哑地说:“我现在可以给你们一个答案,不过是非正式的。”他两眼眼圈呈红色。“分析完全结束,才能出现正式答案。非正式的要不要听?”
  “说吧。”梅耶霍夫说。
  特拉斯克也点了点头。惠斯勒向大师投以惭愧的目光,“问的是傻问题——”他开始说,然后声音粗哑地接着说:‘万能虚空’回答说,来自地球之外。”
  “你在说什么?”特拉斯克质问道。
  “你没听见我说吗?使我们发笑的那些笑话不是哪个人编的,‘万能虚空’已经把资料全分析了。根据这些资料,最好的一个答案是:这些笑话是地球外的有智慧的生物编的,全都是,然后选择一定的时间和地点把它们注入预选好的人的头脑中去,注人方法如此巧妙,任何人都意识不到有哪个笑话是本人编的。随后出现的笑话都是那些原来的杰作的翻版和改编。”
  梅耶霍夫满面红光,神态自豪。唯有又一次问对了问题的大师才会有这种胜利的自豪感。这时他开口说:“所有的幽默作家都是把过去的老笑话改头换面以适应新的目的。这点谁都知道。答案很恰当。”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编笑话呢?”
  “‘万能虚空’说,”惠斯勒说道,“根据这些资料,唯一恰当的解释是:编这些笑话的意图是为了研究人类心理。我们叫老鼠走迷宫,为的是研究老鼠的心理。老鼠不明白这点。它们要是知道了,才不会干呢。可是它们并不知道。地球外的有智慧的生物,由于注意个人对精选的轶事的反应而进行人类心理研究。每个人都会有不同反应……可以设想,地球外的有智慧的生物看待我们,犹如我们看待老鼠一样。”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特拉斯克两眼直楞楞地说:“大师说过,唯有人才是有幽默感的动物。看来,幽默感是从外界空间强加给我们的。”
  梅耶霍夫激动地说:“而我们内部创造出来的.幽默,并不能使我们发笑。我指的是双关语。”
  惠斯勒说:“对当场编造出来的笑话所产生的反应,看来是被地球外的生物给抵销掉了。这样可以避兔混乱。”
  特拉斯克突然精神上十分痛楚,“喂,别说了。老天爷啊,你们真的相信这一套吗?”
  高级分析员冷冷地望了他一眼:“这是‘万能虚空’说的,如今也只能说这些。‘万能虚空’已经指明了宇宙间真正讲笑话的是谁。想要知道更多,那还得进一步研究。”他接着把声音压得极低,补充了一句:“如果还有谁胆敢进一步研究的话。”
  梅耶霍夫大师突然说:“我原先提的问题有两个。目前只得到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我认为,‘万能虚空’能做出第二个问题的答案。资料足够。”
  惠斯勒耸了耸肩。看来他精神有点垮了。“大师认为资料足够,那我就试一下。您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我问的是:人类知道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后,对人类会产生什么影响?”
  “你干吗要问这问题?”特拉斯克质问道。
  “我觉得应该问一问,”梅耶霍夫回答说。
  特拉斯克说:“你疯了,简直是发疯了。”他转过身去。此时连他自己都感到,他和惠斯勒的立场完全颠倒了过来,这真怪。此时喊发疯了的却是他,特拉斯克本人。
  特拉斯克闭上了眼睛。他爱怎么喊“发疯了”就怎么喊吧,可是,五十年来没有人对大师与“万能虚空”的结合产生过怀疑,更没有发现过什么人的怀疑得到了证实。
  惠斯勒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地工作着。他使“万能虚空”
  及其辅助计算机再次运转。一个小时又过去了。惠斯勒笑了起来,笑声刺耳。“疯狂的恶梦!”
  “答案是什么?”梅耶霍夫问。“我要的是‘万能虚空’的解答,不是你那些评论!”
  “好了,好了,给你。‘万能虚空’说,对于人类头脑的这种心理分析一旦被识破,哪怕只有一个人识破了它,这种客观方法就报废了。对于地球外使用这种方法的有智慧的生物来说,一旦被识破,方法就报废啦。”
  “你的意思是说,不再给人类灌注笑话了吗?”特拉斯克轻声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不再有笑话啦,”惠斯勒说。“现在就没有啦!这是‘万能虚空’说的!现在就没有啦!实验现在就结束啦!再搞就得另想新办法。”
  他们互相对视着,目瞪口呆。几分钟过去了。
  梅耶霍夫慢吞吞地说:“‘万能虚空’是对的。”
  惠斯勒疲倦地说:“这我知道。”
  就连特拉斯克也低声说:“是的,必须是这样。”
  找出证据论证这点的毕竟还是梅耶霍夫,这个有造诣的讲笑话的人。他说:“完了,全都完了。我想了五分钟,可是连一个笑话也想不起来了!一个也没有了!看见书里边的笑话,我也不见得发笑,我知道。”
  “幽默感没有了,”特拉斯克优郁地说:“没有人再发笑啦。”
  他们几个果在那里,眼睛瞪着,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变小。
  小到跟关着实验用的小白鼠的笼子那样大小——只不过是迷宫撤走了,代替它的,准还得有点什么,有点什么别的东西。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格洛里亚的好朋友
  捷克的恰彼克发明了万能机器人之说,阿西莫夫则作了进一步发展,提出了著名的关于机器人的三大定律:
  1.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得听任人受到伤害而无所作为。
  2.机器人应当服从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违反第一条定律。
  3.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的生存,但不得违反第一、二条定律。
  阿西莫夫这篇作品非常清楚地表现了这三大定律,对理解他的其他作品不无好处。
  “98、99、100。”格洛里亚数到100,就收下挡在她眼睛上的圆嘟嘟的小胳臂,站了起来,在阳光下皱了一下鼻子,眨了眨眼睛。接着她小心翼翼地离开刚才倚着的那棵大树,向后退了几步,马上向四下搜寻起来。
  她伸着脖子先仔细地打量右面的一片灌木丛,看看是不是有可能藏在那儿,接着又向后退了几步,站在一个更好的角度上,查看树丛的暗处。这里没有什么响动,只有几只虫子嗡嗡地鸣叫着;在正午的骄阳下,不时传来一种不知疲倦的鸟的唧唧的叫声。
  格洛里亚噘起小嘴,自言自语地说:“他准是跑到屋子里去了,我跟他说了多少遍啦,他这样干可不行。”
  她紧紧闭上小嘴,深深蹙着眉头,果断地朝着汽车道那边的二层楼房走去。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发出了沙沙的声音,接着,传来了罗比的那双金属脚所特有的、有节奏的沉重脚步声。她蓦地转过身,看到她那玩赢了的伙伴正由藏身的地方跑出来,向原来讲好的那棵大树全速奔去。
  格洛里亚气急败坏地喊着:“等一会儿呀,罗比!我不来了,罗比!你不是答应过我,找到你以后,你才开始跑吗?”
  她的脚步那样小,根本没法追上罗比,罗比跨的步子多大呀。但是,在距离目标不到10英尺远的时候,罗比突然放慢了脚步,走得简直像虫子爬那样慢。这时,格洛里亚突然进行了最后的冲刺,气喘吁吁地赶过了罗比,抢先摸到了那棵大树,她多么兴奋啊!
  她兴冲冲地转过身来,脸对着罗比。她对他所作的牺牲,不但丝毫没有表示感激,反而无情地奚落他,说他根本没有跑步的天才。
  “罗比不会跑,”这个八岁的小女孩用她最高的嗓门喊着,“我就是跑得比你快!我就是跑得比你快!”她一字一顿地反复说这一句话。
  罗比自然不反驳她——他不会答话。他模仿着跑步的姿态,慢慢地跑动起来,很快就离开了她。格洛里亚在后边追着,后来不得不跟着他来回转,但怎么也追不上他,格洛里亚伸着小胳臂在头顶上晃来晃去。
  “罗比!”她大声嚷着,“站住呀!”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面还勉强地发出了笑声。这时,罗比突然转过身,用手把她高高举起来,旋转着,她顿时觉得头昏目眩,蔚蓝色的天空在她脚下,苍翠的树木翻转过来,伸向无穷无尽的苍穹。过了一会儿,她又坐在草地上,身体倚在罗比的大腿上,手里还抓住他一个硬棒棒的金属指头。
  待了一会,她呼吸恢复了正常。她学着妈妈的样子用手理了理她那蓬松的头发,但是学得并不像,她转过脸来看看衣服是不是弄皱了。
  她拍了一下罗比的大身子,说着:“你这个坏孩子,我非打你不可!”
  罗比听到了,两手捂着脸,直打哆嗦,她一看他吓成了这副样子,于是说道:“不啦,罗比,我不打你了。但是,说什么这回也该我藏了。再说,你的腿多长啊。还有,你可答应过我,等我找着你以后,你才可以跑开的。”
  罗比点了点头——他的头是一个弧边圆角的小六面体,中间用一根短的软杆连接在一个与头相似、但却大得多的六面体上。这个大六面体算是躯干——就转过来面对着那棵大树。在他那亮晶晶的眼球上,有一层薄薄的金属片垂了下来,他身体里传出来均匀的清脆的滴答声。
  “现在别偷看啦——数数要挨着数,别跳着数啊。”格洛里亚一面说着,一面急匆匆地跑到藏身的地方去了。
  滴答声一秒一秒地非常准确地响着,在响到第100下的时候,罗比抬起了眼皮,他用亮晶晶的红色眼睛向四外扫了一下。他的眼睛盯住了一块大圆石头后面影影绰绰露出来的一点花衣服。他向前走了几步,肯定了格洛里亚就是蹲在那块圆石头的后边。
  罗比悄悄地从那棵大树向格洛里亚藏身的地方走去。当他真切地看到了格洛里亚,而且格洛里亚也无法再蛮不讲理地说没有发现她的时候,罗比伸出一只手指着她,用另一只手拍打他的大腿,再次发出了声音。这时格洛里亚才绷着小脸站起身来。
  “你偷看了!”她成心不认输地大叫起来,“捉迷藏我玩腻了。我要骑着你玩一会儿。”
  但是罗比由于受到冤枉而恼火了。于是他郑重其事地坐下来,笨里笨气地摇了摇头。
  格洛里亚立刻改变了口气,连哄带骗地说:“好了,罗比,我没有说你偷看来着。让我骑一下吧!”
  但是,罗比却不那么容易回心转意。他倔犟地望着天空,把头摇得更厉害了。
  “好啦,罗比,答应我吧。”她用红润的手臂搂住了罗比的脖子,紧紧地拥抱他。接着,她立刻改变了主意,放下手臂。“你要是再不干,我可要哭了。”说着她的脸就非常难看的抽搐起来,装出一副要哭的架势。
  狠心的罗比对这种威胁毫不理会,又摇了摇头,这已经是第三次摇头了。格洛里亚觉得非拿出最后一张王牌不可了。
  “你要是再不答应的话,”她心平气和地大声说,“我就再也不给你讲故事了。好了,再也不……”
  格洛里亚的最后通牒还没有宣读完毕,罗比立刻就无条件投降了,一个劲儿直点头,甚至连他脖子上的金属片也嗡嗡地响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小姑娘举了起来,把她放在他那又宽、又平的肩膀上。
  格洛里亚的威胁性的眼泪立刻不见了,她高兴得喊叫起来。罗比是通过体内的高阻线圈使自己的金属皮肤保持华氏七十度的恒温,所以格洛里亚感到既暖和又舒适。同时,格洛里亚的鞋后跟有节奏地撞击着他的胸膛,发出美妙清脆的声音,这多么令人心旷神怡啊。
  “你是一架巡航机,罗比,你是一架大的、银色的巡航机。你把两只胳膊伸直了,——罗比,你要是真想当一架巡航机,你就得伸直胳膊。”格洛里亚高兴地说着。
  这样说是完全符合逻辑的。罗比的双臂是承受气流的机翼,那么他整个身体就是一架银色的巡航机了。
  格洛里亚把这个机器人的头转了过来,倚在他的右肩上。他倾斜得很厉害。格洛里亚发出了“布尔……布尔……”的声音,算是巡航机上的马达声,又发出了“波威”和“嘘……嘘……嘘嘘嘘”的声音算是枪炮声。海盗船正在追击商船,商船开始用炮火迎击。海盗在一阵弹雨中纷纷中弹倒地。
  “又打中了一个,——又打中了两个!”她大声喊着。
  接着,格洛里亚又神气活现地嚷起来:“快点儿呀,弟兄们,我们的子弹就要打光了。”她以无所畏惧的神气向她肩膀的上方瞄准,这时罗比像一艘钝头的宇宙飞船一样以最快的速度陡直地升到太空。
  他飞快地经过了一片开阔地,一直跑到另外一头的绿草如茵的小草坪上。这时,他突然停了下来。骑在他肩上的这位小骑士脸涨得排红,不由得惊叫起来。就在这时,他把她在空中翻转过来,放倒在那块柔软的“绿色地毯”上面。
  格洛里亚喘得几乎透不过气,心卜卜直跳,上气不接下气地小声说:“太棒了!”
  罗比等她歇过气来,就轻轻地拉了拉她的一终卷发。
  格洛里亚把眼睛睁得滚圆,问道:“你要什么吗?”她那造作的表情根本骗不了她的大“保姆”。他又加些力气,拉了拉那络卷发。
  “哦,我知道了。你要听我讲故事。”
  罗比立刻点点头。
  “哪个故事?”
  罗比用一个手指头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圈①。
  【① 这个手势指的是英语字母C,灰姑娘的原名是Cinderella,所以用这个词的第一个字母来表示。】
  小姑娘表示抗议说:“还讲灰姑娘?我都讲过千八百遍了。你不觉得腻吗?——那是讲给小小孩听的。”
  又是一个半圆圈。
  “好,就这样吧。”格洛里亚镇静下来,脑子里回想一下故事的情节(加上她自己编的内容,她自己编的内容就有好几套呢。)就开始讲了:
  “你准备好了吗?”好——从前,有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她的名字叫埃拉。她有一个很坏很坏的后妈,她后妈生了两个非常丑、非常坏的女儿……”
  格洛里亚的故事讲到了高潮——“……午夜的钟声响了,一切又都很快恢复到原来的破旧的样子……”罗比正聚精会神地听着,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辉。——就在这时候,格洛里亚的故事被打断了。
  “格洛里亚!”
  传来一个女人扯高着嗓门叫人的声音,她已经不止叫了一声,而是叫了好几声了;声调有些紧张,看来这个女人不光是不耐烦而是着急了。
  “妈妈叫我哪,”格洛里亚说。从语气上判断,听得出有不太高兴的情绪。“罗比,你还是把我背到房间去吧。”
  罗比俯首听命,因为不知为了什么,根据他自己的判断,最好是毫不犹疑地服从韦斯顿太太的命令。格洛里亚的父亲白天很少在家,星期日除外——比方说,今天就在家——他在家的时候,表现得总是那么和蔼可亲,那么雍容大度,但是格洛里亚的母亲却总使罗比感到不安,所以他总是设法溜开,尽量避免和她见面。
  格洛里亚和罗比从不易被察觉的草丛中刚刚站起身来,韦斯顿太太就看见他们了,于是她就回到房间里去等着。
  “我嗓子都喊哑了,格洛里亚,”她说话的时候声色俱厉,“你刚才在哪儿?”
  “我刚才跟罗比在一起,”格洛里亚哆哆咦咦地说,“我给她讲灰姑娘的故事来着,我忘了是该吃饭的时候了。”
  “嗯,可惜罗比也忘了。”这句话似乎使她想起了这个机器人也在场,她转过身,冲着罗比说:“你可以走了,罗比。现在她不需要你陪了。”接着,又冷冰冰地说:“我不叫你,就别再来了。”
  罗比转过身来准备走,可是他听见格洛里亚出来替他打圆场,又停下了。“等一会儿,妈妈,让他在这儿待着吧。我给他讲的灰姑娘还没讲完哪。我答应给他讲灰姑娘,可还没讲完哪。”
  “格洛里亚!”
  “说真的,妈妈,他会老老实实待着的,你都会让人以为他根本没在这儿哪。他可以坐在那个墙角的椅子上,而且一句话也不说——我的意思是说他会一动也不动。好吗,罗比?”
  罗比把他的大脑袋上下点了点,也表示央告。
  “格洛里亚,你要是还不住嘴,我就叫你整整一个星期看不到罗比。”
  小姑娘把目光移向地面说:“好,我不说了!可是他最喜欢听灰姑娘,而且我还没讲完——他多喜欢听啊!”
  机器人迈着失望的脚步离开了房间,格洛里亚硬憋着没有哭出声来。
  乔治·韦斯顿这时候正觉得轻松自在。他的习惯是星期日下午要过得惬意。吃一顿丰盛甘美的午饭;四脚八叉地躺在舒适柔软的旧长沙发上;看一看泰晤士报;穿着拖鞋,袒着胸,不穿衬衫;——谁不愿意这么舒坦一下呢?
  因此,当他的妻子进来的时候,他并不怎么高兴。他们结婚已经十年了,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是一点儿也不懂得应该怎样做,才算爱他的妻子。当然他始终是乐于见到她的——但是对他来讲,星期天刚吃完中饭,这段时间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并且,他认为真正的舒服正是在这两个小时或三个小时当中能一个人待在这里。因此,他眼睛一直盯着关于最近拉菲布勒和吉田前往火星探险的报道(这次探险是由月球基地起飞,并且有可能成功),假装着没有看见她进来。
  韦斯顿太太耐心地等了两分钟,接着又不耐烦地等了两分钟,最后才开了腔:
  “乔治!”
  “嗯?”
  “喂,乔治!你把报纸放下,把脸朝着我好不好?”
  报纸唰的一声落到地板上,韦斯顿一脸倦容,看着自己的妻子:“什么事,亲爱的?”
  “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乔治。是格洛里亚和那个可怕的机器。”
  “哪个可怕的机器呀?”
  “别装不知道了。就是格洛里亚管它叫罗比的机器人啊!罗比一分钟都不离开她。”
  “哦,他为什么非得离开她呢?他不应该这样啊!何况他也不是一个什么可怕的机器。他是用钱能买到的最好的机器人,我记得,买他的时候花了我半年的收入哩!但是,这钱我花得值——我们公司的职员,有一半人都远远赶不上他那么聪明呢。”
  他刚要去拾报纸,他的妻子却比他来得更快,一下子就把报纸抓在手里。
  “乔治,听我说。我不愿意把我的女儿交给一个机器——我不管它多么聪明。它没有灵魂,而且谁也不知道它可能在想些什么。绝对不能让一个金属机器来照看孩子。”
  韦斯顿皱起了眉头,“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他到现在为止已经跟格洛里亚两年了,你不是一直挺放心的吗!”
  “当初的情况跟现在不一样。当时它是一件新鲜玩意儿;它减轻了我的负担,而且——那样做是一件时髦的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邻居们……”
  “哦,邻居们才不管这个哪!我告诉你,机器人比一个真正的保姆要可靠得多。罗比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设计的,——他是小孩子的伴侣。他的整个‘心灵’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创造出来的。他总是那么忠实、可爱,而且善良。他是一个机器——机器把它专门做成这个样子的。没有一个保姆能赶上他。”
  “那么,它也许是出了点毛病。有点……有点……”韦斯顿太太疑心机器人的内部出了毛病,“也许某一个小零件松了,这个倒霉的东西失去了常态,还有……还有……”她自己也不能把她的想法完全表达清楚。
  “胡说,”韦斯顿表示不同意,激动得不由自主地直哆嗦,“这可大滑稽了。我们买罗比的时候,长时间讨论过机器人学的第一定律。你知道,机器人决不可能对人有妨害;根据这一条定律,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发生。这在数学上也是讲不通的。而且这里还有一个美国机器人公司的工程师每年对这个可怜的小玩意儿进行两次彻底检修。也就是说,罗比出问题的可能性并不比你或者我突然发了疯的可能性大——实际上,还要小得多。还有,你准备采取什么办法让他离开格洛里亚呢?”
  他伸手去拿报纸,可是又白费了心思,他的妻子怒气冲冲的把报纸掷到隔壁的房间里去了。
  “问题就在这儿,乔治!她再也不跟别人玩了。她本来可以跟几十个小男孩和小女孩交朋友,可是她不愿意。除非我逼着她,她才接近他们。这对一个女孩子的成长是不利的。你希望她成为一个正常的人,是不是?你希望她在社会上能做一个有用的人吧!”
  “你简直是在捕风捉影,格雷斯。把罗比当成一只狗吧!我见过成千上万的孩子,他们要的是狗,不要他们的爸爸。”
  “狗是不一样的,乔治。我们肯定不能把这个可怕的东西留在我们家。你可以把它退给公司啊!我请求你这样做,你也能做得到。”
  “你请求我这样做!好了,格雷斯。咱们做事不要连一点儿余地也不留。我们让这个机器人待到格洛里亚长大一点的时候再说,我希望今后不要再谈这个问题了。”他一边说,一边怒气冲冲的离开了这个房间。
  两天以后的晚上,韦斯顿太太在盥洗室门口遇见了她的丈夫。“乔治,我还得跟你说。镇上的人都有意见呢。”
  “什么意见?”韦斯顿问道。他走进盥洗室,开大了水龙头,尽量避免听见她的答话。
  韦斯顿太大等了片刻。她说:“关于罗比的事。”
  韦斯顿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毛巾,脸涨得通红,显出非常生气的样子。“你说什么?”
  “哦,不断地有一些流言蜚语。我一直尽量不理会。可是我再也不想听下去了。镇上大多数人都认为罗比危险。晚上不让孩子们走近我们家。”
  “我们相信我们的孩子跟罗比在一起没有问题。”
  “可是,别人对这件事想不通呀。”
  “那么,叫他们滚蛋!”
  “这么说是不解决问题的。我得出去买东西。我每天都得遇见他们呀!这些天,市里的人谈到机器人的时候,情况可更严重啦。纽约刚刚通过一项法案,在日落以后,日出以前不准机器人外出。”
  “好了,好了,他们无权禁止我们在家里有一个机器人。——格雷斯,我知道,这是你的宣传攻势。这没有用。回答还是:不行!我们就是要让罗比待下去!”
  可是,他爱他的妻子——更糟的是,她的妻子知道他爱她。乔治·韦斯顿毕竟不过是一个男人——可怜的东西——,何况他的妻子充分施展了她的浑身解数。对于显得比女性更粗俗、更拘泥的男性来讲,是知道这种解数的厉害的,但是最后又不得不就范。
  在下一个星期里有十次他都大喊:“罗比不能走,——这是最后的决定!”可是嗓门一回比一回小;随之而来的是叹气声,一回比一回更响,一回比一回又更为难过。
  最后,这一天来临了,韦斯顿问心有愧地来到他女儿面前,提出来到镇上去看一场“绝妙的”全景电影。
  格洛里亚兴奋地拍着小手说:“罗比也去吧?”
  “不,亲爱的,”他说,声音有些发颤,“他们不让机器人看全景电影,但是你可以在回家以后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他。”他眼睛望着别处,结结巴巴地重复最后几个字。
  格洛里亚由镇上回来的时候,兴奋极了,因为全景电影的确太新奇了。
  她等着父亲把喷气汽车开到地下汽车库里去。“等一会儿我就可以告诉罗比啦,爸爸。他准会喜欢得像什么似的。——特别是弗朗西斯·弗兰那么悄悄地,悄悄地往后退,一下子就退到一个豹人身上去了,又得赶快跑。”她说着又笑了起来。“爸爸,月亮上真有豹人吗?”
  “也许没有,”韦斯顿心不在焉地回答,“不过是成心逗乐,让人家相信罢了。”他存车花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实在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格洛里亚穿过草地向前跑去。不断地喊着:“罗比——罗比!”
  接着,突然出现了一只美丽的大牧羊狗,她收住脚步停了下来。这只狗一面在走廊里摇着尾巴,一面用棕色的眼睛盯着她。
  “噢,这狗多好看呀!”格洛里亚走上台阶,悄悄地走到那只狗的身旁拍了拍它,问道:“是给我的吗,爸爸?”
  这时,她母亲也走过来说:“当然喽,格洛里亚,是给你的。它多好看啊——皮又柔软又光滑。它还挺老实的。它特别喜欢小女孩。”
  “它会做游戏吗?”
  “当然啦,它会做好些种游戏呢,你要不要试试?”
  “我就来。我要罗比也看看它。——罗比!”她停下来,有点犹疑,皱起了眉头,边走边念叨着:“我敢说,他准在他屋里待着哪,准是因为我没有带他去看电影生气了。爸爸,你可得向他说清楚。他也许不相信我的话,要是知道你是怎么讲的,他就相信了。”
  韦斯顿的嘴唇闭得更紧了。他朝着他的妻子望着,但是她根本不看他。
  格洛里亚急躁地转身顺着地下室的楼梯跑了下去,一面跑,一面喊,“罗比——来看看爸爸妈妈给我带来了什么呀!他们给我一只狗,罗比。”
  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这个小姑娘吓得直发愣。“妈妈,罗比不在他屋里。他上哪儿去了呢?”没有人搭腔,乔治·韦斯顿咳嗽了一声,忽然对天上飘忽不定的云彩发生了浓厚兴趣。格洛里亚发出了颤抖的声音,就要哭出来了。“罗比在哪儿,妈妈?”
  韦斯顿太太坐了下来,把女儿轻轻地拉到自己身旁,“别难过,格洛里亚。我想,罗比是走了。”
  “走了?上哪儿?他上哪儿去了?妈妈?”
  “我们都不知道,宝贝儿。他就那样走了。我们一直在找他,可是哪儿也找不到。”
  “你是说他再也不回来了吗?”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
  “我们也许不久就会找到他。我们会继续找他的。这一段时间,你可以跟你的新来的宝贝小狗玩。看看它!它的名字叫“闪电’,而且它会……”
  但是格洛里亚却流下了眼泪。“我不要那只脏狗——我要罗比。我要你们给我找到罗比。”她那深厚的感情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她急得竞哇的一声恸哭起来。
  韦斯顿太太用求救的眼光瞅着丈夫,可是他只是郁闷地把脚在地上蹭来蹭去,眼睛还是专心致志地凝视着天空,她只好自己去做安慰工作了。“为什么要哭呀,格洛里亚?罗比不过是台机器,一台破旧的机器罢了。他根本就不是个活物啊。”
  “他才没有不是①机器哪!”格洛里亚拼命喊了起来,也不注意语法了。“他跟你我一样,是一个人,他是我的朋友。我一定要他回来。哦,妈妈,我要他回来呀!”
  【① 原文用了双重否定不符合语法的词句,说明小女孩因情急而说出这样的话。】
  妈妈叹了一口气,表示自己没有办法可想了,只好让格洛里亚自己去难过了。
  “让她哭出来吧,”她跟丈夫说,“孩子们感到伤心的事没完没了。过几天,她就会把那个倒霉的机器人全忘了。”
  但是,时间证明,韦斯顿太太有点太过于乐观了。是的,格洛里亚不再哭了,可是她也不再笑了。还有,这些天来,她说话越来越少了,也越来越恍惚了。她那被抑制的忧郁心情使得韦斯顿太太伤透了脑筋。但是韦斯顿太太却没有因为这些而向她丈夫承认是自己错了。
  不久,有一天晚上,韦斯顿太太突然三步并成两步地走进起居室,坐了下来,叉着胳臂——看来是气极了。
  她的丈夫为了看她,从报纸后面探出头来,“怎么了,格雷斯?”
  “还不是那孩子,乔治。我今天一定得把狗退回去了。格洛里亚说她看见它就受不了。这孩子要叫我害精神分裂症了。”
  韦斯顿立刻放下了报纸,眼睛里露出了希望的光芒。“也许——也许我们该把罗比要回来了。你知道这件事是可以做到的。我可以进行联系……”
  “不行!”她声色俱厉地回答说,“你再也别这样说了。我们不能那么轻易地改变主意。要是知道得花那么多时间才能把她跟机器人分开的话,我的孩子才不交给机器人带呢!”
  韦斯顿带着失望的神情拿起了报纸。“这样下去再有一年时间,我的头发很快就要白了。”
  “你可以帮个大忙,乔治,”回答是冷冰冰的,“格洛里亚需要的是改变一下环境。她在这儿肯定是忘不了罗比的。她看见这里的每棵树,每块石头,不都会想起罗比来吗?这真是我所听到的最荒唐的事。真想不到,一个孩子竟会因为失去了一个机器人而消瘦了。”
  “好了,还是回到正题上来罢。你打算怎么改变环境呢?”
  “我们把她带到纽约去。”
  “什么,去纽约!八月份去纽约!哎呀!你知道八月的纽约是怎么一副样子吗?简直叫人受不了。”
  “千百万人也都受了。”
  “他们没有像咱们这样的地方可去嘛。如果他们可以离开纽约,他们就一定会跑掉的。”
  “好了,我们可非去不可。我们马上就走——或者,一安排好了就走。在纽约,格洛里亚会遇到好多新鲜事,交上好些朋友,她会活跃起来,也就会把那个机器忘掉的。”
  “哎呀,天啊,”丈夫直叹气,“想想那像火炉似的人行道吧!”
  “我们非去不可,”答复的口气毫无商量余地。“上个月格洛里亚的体重已经减轻了五磅,我女儿的健康要比你的安逸重要得多。”
  “可惜的是在你把女儿心爱的机器人抢走的时候,你并没有想到她的健康,”他喃喃地说,这话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
  当格洛里亚知道了即将到纽约去的消息,情况立刻有所好转。她很少谈起这件事,但只要她一谈起这件事,总是那么眉飞色舞。还有,她又开始笑了,饭量也跟从前差不多了。
  韦斯顿太太高兴得把她搂在怀里,而且立刻就在她的仍在犹豫的丈夫面前夸起口来。
  “你看见了吗。乔治,她帮助准备行装的时候活像一个小天使,那种张罗的样子好像世界上一点愁事也没有了。问题就是跟我和你说的那样——我们必须做的,就是转移她的兴趣。”
  “哼,”他口气里打着问号,“但愿如此。”
  准备工作很快就绪了。他们在纽约的家也作好了安排,还请了一对夫妇来照管郊区的家。动身的一天终于来临了,这一天格洛里亚完全恢复了她原来的老样子,而且从她嘴里,也没有提过罗比的名字。
  全家兴致勃勃地乘坐出租直升飞机前往机场(韦斯顿本来想用自己的直升飞机,但是那只是一架双座机,没有地方装行李),在机场,上了停在那里的一架客机。
  “来呀,格洛里亚,”韦斯顿太太大声喊着,“我给你留了一个靠舷窗的座位,你可以看见下面的风景。”
  格洛里亚开心地小步跑过来,跳到座位上,鼻子紧贴在透明的厚玻璃窗上,鼻子压得活像一个白色的鸡蛋。她一个劲地往外看,在马达声突然传到客舱里来时,她更加专心致志地往外看了,当她看到地面好像在一个活动的舷窗外面往下沉降的时候,她那幼小的心灵不免感到害怕。这时,她突然觉得她的体重比原来增加了一倍,而且她已经懂得这种情景太叫人着迷了。一直等到地面变成了像一块五彩缤纷的布片缝缀起来的小被子以后,她才把鼻子离开了舷窗,把脸转过来朝着妈妈。
  “我们马上就要到纽约了吧,妈妈?”她问着,一面用手揉搓她那冰凉的鼻子,一面津津有味地看窗玻璃上由于她的呼吸所造成的水汽正在慢慢缩小,终于消失了。
  “大约还有半小时,亲爱的。”然后,几乎毫无顾虑地又接着说:“我们去纽约,你高兴吗?在市里会看到那么多大楼,那么多人和那么多东西,你想不到你该会多高兴呀!我们每天都可以去看全景电影,看戏呀,看马戏,去海滨,还有……”
  “是的,妈妈,”格洛里亚的回答并不怎么显得热情。这时,客机正穿过一片云层,格洛里亚立刻把注意力贯注在窗外云层的蔚然奇观上去了。过一会儿,下面又出现了一片晴空,她转过身来朝着妈妈,突然露出来她像是识破了一桩秘密似的一种神秘的表情。
  “我知道,为什么我们去纽约,妈妈。”
  “你知道?”韦斯顿太太也搞糊涂了。“亲爱的,为什么呢?”
  “你没有告诉我,是因为你想让这件事叫我想不到,但是我知道。”她停了一会儿,对她自己的敏锐的判断流露出一些自鸣得意的神情,轻快地笑了起来。“我们去纽约就可以找到罗比,是不是?——让侦探帮着找。”
  这时,乔治·韦斯顿正在喝一杯水,这句话给他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他问住了一口气;喘息着把水喷了出来,接着就是一阵呛得透不过气来的咳嗽。等这一切都过去了后,只见他站在那里,脸涨得血红血红,浑身溅得都是水,别提多么狼狈了。
  韦斯顿太太仍然保持镇静,但是当格洛里亚以更加迫切的声调重复她的问题时,她觉得有点忍不住了。
  “也许是,”她尖酸地支吾了一句,“现在坐好,安静一会儿吧,看在上帝的面上。”
  “公元1998年的纽约市在它的历史上更是旅游者的天堂了。格洛里亚的父母认识到这一点,并且游览了大多数的胜地。
  乔治·韦斯顿根据他妻子的直接命令,作了安排,在这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把他的业务置之不顾,这样,他就可以把时间花在他称之为“把格洛里亚从崩溃的边缘解脱出来”的工作上。韦斯顿像干任何别的工作一样,这件事也是按照讲求效率,一丝不苟和有条有理的方式进行的。一个月还没到期,一切能做到的事都做完了。
  格洛里亚由父母带着登上了半英里高的罗斯福大厦的最高一层,她怀着畏惧的心情,居高临下地眺望着由参差不齐的屋顶组成的纽约全景,纽约市与远处的长岛市的旷野和新泽西市的平原混成了一体。他们参观了动物园,在那里,当格洛里亚看到“真的活狮子”的时候,觉得又有趣,又害怕(她看到饲养员用大块生肉喂狮子,而不是象她原来想像的用活人喂狮子,这时,还觉得有点失望哪),她还再三地坚决地要求去看“鲸鱼”。
  各种各样的博物馆、公园、海滨和水族馆也都列入了他们的参观日程。
  她还乘游览船游览哈得孙河,这艘船是按照疯狂的20世纪20年代的古老风格配备的。她还参加了一次象征性的飞行:在同温层里遨游,那里的天空变成了深紫色,繁星满天,下面的朦朦胧胧的地球像一只硕大无朋的大月牙。她还上了停在长岛海峡深海中的一艘四面镶着玻璃的潜艇,在那碧绿的摇摇晃晃的海底世界里,有好些稀奇古怪的海洋生物好奇地跟她眨着眼睛,很快地游走了。
  作为比较一般的日程,韦斯顿太太还带她逛了几家百货公司,在那里她领略到另一种奇境的乐趣。
  事实上,一个月就要飞快地过去了,这时,韦斯顿夫妇认为,为了要使格洛里亚永远忘掉失去的罗比,所有一切能想得到的事情都做了——但是,他们对于是否能够如愿以偿还不太有把握。
  问题是,不管是格洛里亚到哪里去,她都对正好在那里出现的机器人特别注意。不管她看到的景物多么使人兴奋,也不管这种景像在小女孩这双眼睛里是多么新奇,只要是她眼角里闪现出机器人的踪迹,她立刻就转过脸去看。
  韦斯顿太太想尽一切办法不让格洛里亚遇见任何机器人。
  可是最后在参观科学与工业博物馆一幕中,事情发展到了最高潮。这个博物馆事先宣布:要在一个特别“儿童节目”中展出符合儿童心理的科学的神奇展品。韦斯顿夫妇当然把这个节目列入他们的“必保”日程之内喽。
  韦斯顿夫妇站在那儿对一个强力电磁的惊人的表演看得目瞪口呆,忽然韦斯顿太太发现,格洛里亚不见了。这时她心里觉得有些不妙,再也沉不住气了,于是在三个服务员的协助下,开始到处寻找格洛里亚。
  格洛里亚当然不是没有目的地乱跑。她在与她同年龄的孩子当中,是一个非常果断、有心机的孩子,她在这方面非常像她的妈妈。她在三楼看到了一张巨幅广告,上面写着:“你想看会说话的机器人吗?请往这边走。”她费了好大力气看懂了这几个字,而且又注意到:看来她父母根本不想朝那个方向去,她就采取了措施。她趁着她父母看得入迷的时候,就悄悄地脱开身,顺着广告指的方向走去。
  会说话的机器人是一种装璜门面的货色,是一种彻头彻尾不合实际的机器,只不过起个宣传作用而已。一小时一次,一群人由人领着,站在这个机器人的面前,小心翼翼地低声向负责机器人的工程师提出问题。工程师把那些认为适合机器人线路的问题,提给会说话的机器人,让它回答。
  这个机器人并不太灵活。它也只不过能说出来:14的平方是196、当时的室温是华氏72度、气压是30.02英寸水银柱、钠的原子量是23,等等而已。这些问题根本不需要机器人来解答。特别是人们根本不需要这么一个笨重的、占地25平方码,由好些完全固定的电线和线圈组成的庞然大物来回答这一类问题。
  没有几个人还有兴趣看第二回,但是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却安安静静地坐在长凳上等着看第三次。格洛里亚进来的时候,屋里只有这个女孩子坐在那里。
  格洛里亚根本没有朝她看。这时是否有人在场,在格洛里亚的眼睛里是无足轻重的。她惟一注意的就是那个带着轮子的庞然大物。她犹豫了一会,感到有些紧张。它和过去她看到的机器人都不一样。
  她慎重地、迟迟疑疑地提高她的尖嗓子问道:“劳驾,机器人先生,先生,您就是会说话的机器人吗?先生。”她吃不太准,但是她认为,一个机器人既然会说话,是应该对他非常尊敬的。
  (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瘦削而平常的脸上,立刻显出非常注意的神情。她马上拿出一个小笔记本,用速记符号开始记录。)
  在涂满油的齿轮一阵呼呼的运转声中发出了有隆隆的机械音色的声音:“我——是——会——说话的——机器人。”一个字一个字的蹦了出来,既没有腔又没有调。
  格洛里亚盯着它看,觉得不太理想。它的确说话了,但是声音是由内部某一个地方发出来的。这没有能够讲话的面孔。她说:“您能给我帮个忙吗,机器人先生,先生!”
  这个会说话的机器人是为回答问题而设计的,但只限于已输进答案的那些问题。它还对自己的能力相当自信,所以它又回答了:“我——能——帮——你——的——忙。”
  “谢谢您,机器人先生,先生。您看见过罗比吗?”
  “罗比一是一谁?”
  “他也是个机器人,机器人先生,先生。”她踮起了脚,说:“他大约有这么高,机器人先生,先生,稍微高一点,他好极了。他是有脑袋的,你是知道的、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说你没有脑袋,可是他有,机器人先生,先生。”
  会说话的机器人没法应付了,它说:“一个——机器人?”
  “是的,机器人先生,先生。就是跟你一样的一个机器人,只是他不会说话。当然了,还有——他像真人一样。”
  “一个——像我——一样的——机器人?”
  “是的,机器人先生,先生。”
  会说话的机器人对这些话所作出的反应只不过是一种古怪的劈啪的响声和一阵断断续续的毫无条理的声音。原来的基本设想和工艺并不是要制造出一个真会说话的机器人,而只是为了说明机器人里还有这样一个品种而已,当前这种情况它自然是无法应付的。但是它还是尽量忠实地完成任务,六个线圈却烧断了。小型报警信号器发出了蜂音。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走了。她取得的资料,已经足够她写以《机器人学的实践》为题的物理学第一学程的论文了。这是苏珊·卡尔文就这个专题写的许多篇论文中的第一篇。)
  格洛里亚站在那里等着机器人回答,尽量不让自己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就在这时候,她听见背后有人说:“她在这儿哪!”她立刻听出来:这是她妈妈的声音。
  “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这不听话的孩子!”韦斯顿太太大声嚷着,原先只是着急,现在立刻变得又火冒三丈了:“你知道吗?差一点把你妈妈爸爸吓死了?你为什么要跑开呢?”
  管机器人的工程师也冲了过来,抓着自己的头发,质问拥挤的人群,是哪一位瞎摆弄机器来着。他大吼起来:“难道你们不认识注意事项上写的字吗?没有服务员陪着,你们是不许到这里来的。”
  格洛里亚在一片喧闹声中提高了她的嗓门,非常难过地说:“妈妈,我只是来看看那个会说话的机器人。我想,他也许会知道罗比在哪儿,因为他们都是机器人呀!”接着,她突然深切地怀念起罗比,立刻值哭起来,“我非找到罗比不可,妈妈。我要他呀!”
  韦斯顿太太像让人掐住了脖子似的叫了一声,说:“哎呀,天哪!乔治,回去吧。我简直受不了啦!”
  那天晚上,韦斯顿出去了,过了几小时才回来。第二天早晨,他成心走到他妻子身旁,看起来有点古怪,现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我想出一个主意来,格雷斯。”
  “什么主意?”说话的口气是那么的忧郁和消沉。
  “与格洛里亚有关系。”
  “你不是要建议把那个机器人再买回来吧?”
  “当然不是咬。”
  “那么你说吧。我也许听你的。我所做的每一件事看起来都没有起作用。”
  “好吧!这就是我想起来的主意。格洛里亚出问题的关键所在,是她认为罗比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台机器。自然,她就忘不了他。要是我们想办法让她相信:罗比也不过就是以钢板和铜线为形体,以电流作为生命核心的一堆铜铁的话,她也就不会再想它了。这就是从心理上进攻的办法,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
  “你准备怎么办呢?”
  “简单得很。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去哪儿了?我让美国自动装置和机器人公司的罗伯逊安排我们明天参观一下他们的整个工厂。我们三个人都去,等我们参观完了,格洛里亚也就会立刻懂得一个机器人是没有生命的了。”
  韦斯顿太太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她眼睛隐约地闪出来的光说明这个主意立刻得到了她的赞许。“啃,乔治,这真是一个好主意。”
  听了这句话,乔治·韦斯顿挺起了胸膛。“我想出来的主意没有不好的。”他说,
  斯特拉瑟斯先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总经理,因而也就不免有点爱讲话。因为这位先生具备这两个特点。所以在整个参观过程中他都充分地进行了解说,也许在每一个部门的参观中他解释得有些不厌其详了。但是,韦斯顿太太并没感到腻烦。说真的,她还有几次打断了他的话,要求他用比较简单的语言把他的话再说一次,以便让格洛里亚能听得懂。斯特拉瑟斯先生由于有人对他的讲话才能表示欣赏而受宠若惊,他热情洋溢地详细叙述,并且尽可能多说一些。
  只有乔治·韦斯顿一个人觉得跟大家在一起参观有些不耐烦。
  “对不起,斯特拉瑟斯,”在斯特拉瑟斯讲光电池讲到一半时,乔治打断了他的话,“厂里是不是有个车间只由机器人进行生产?”
  “嗯?哦,是啊!是的,当然啦!”他朝韦斯顿太太笑着,“在一定意义上,这是一个叫人害怕的部门,机器人在生产更多的机器人。当然啦,我们并不准备推广这种作法。另一方面,工会也不会让我们这么干。但是,我们可以用机器人制作很少量的机器人,这只是作为一种科学实验。要知道”,他摘下他的夹鼻眼镜轻轻地敲着他的手心,准备大发议论,“这些工会不了解的是——我是作为始终对工人运动,总的说来,表示非常同情的一个人来说这一番话的——机器人的出现虽然在最初造成了某些混乱,但是一定会……”
  “是的,斯特拉瑟斯。”韦斯顿说,“但是你谈到的贵厂的那个车间……我们可以参观一下吗?我想,肯定会很有意思的。”
  “是的,是的,当然喽!”斯特拉瑟斯重新把他的眼镜夹在鼻子上,表示议论告一段落,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来掩饰他的狼狈相,“请跟我来!”
  在领着他们三个人走过一个长长的过道,下楼梯的时候,他没有怎么讲话。不一会儿,他们走进一间灯火通明的大车间,屋里是一片刺耳的嗡嗡声,这时他打开了话匣子,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解说起来了。
  “到了!”他说这句话时,显得很自豪,“这间屋里全是机器人!执行管理任务的五个人都不在这间屋里。在我们开始这项工作的五年当中,向来没出过事故。当然,这里组装的机器人比较简单,但是……”
  格洛里亚早就不认真听总经理的解说了,他的话在她耳朵里成了安慰性的嘁嘁喳喳的声音。整个参观对她来讲显得相当单调,索然无味,尽管在参观过程中,她看见了许多机器人。但没有一个机器人有一点像罗比,她打量这些机器人的时候,明显地表示出轻视的态度。
  她注意到,在这间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她的眼光落在六、七个机器人身上,它们正在屋子当中的一张圆桌旁边忙碌地工作着,它们睁大了眼睛,显得非常吃惊。那间屋很大。她看不大清楚,但是机器人当中有一个看起来好像——好像——“没有错儿!”
  “罗比!”她的一声尖叫,响彻整个房间,这时桌子旁边的一个机器人摇晃了一下,放下手里的工具。格洛里亚快活得几乎发了疯。她从栏杆里钻过来,灵巧地跳到大约2英尺下面的地板上,这时她的父母根本来不及阻拦她,她向罗比跑去,挥着手,头发飘来飘去。
  这时,站在那里的三个成年人都惊呆了,他们看见了这个兴奋的小女孩所没有看到的东西——一辆仪表控制的巨型笨重的拖拉机正沿着它的指定路线冲向前来。
  韦斯顿一刹那间才意识到要出现什么后果,而这一刹那的时间太事关重大了,因为已经来不及把格洛里亚拉回来了。虽然韦斯顿也一下子就从栏杆里跳了出来,但也丝毫无济于事了。斯特拉瑟斯疯狂地打手势让管理员把拖拉机停下来,但是管理员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行动是要花时间的。
  只有罗比才能毫不耽搁地准确无误地行动。
  他迎面冲了过来,迈开了金属腿,一步就到了他的小主人身旁。一切都是在一刹那间发生的。罗比飞快地挥起一只胳臂,一下子就抓住了格洛里亚,这时,格洛里亚气都喘不上来了。韦斯顿根本来不及弄清楚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只是感觉到,而并不是看到的,罗比从他身旁掠过,突然慌慌张张地停了下来。罗比和格洛里亚脱身半秒钟后,拖拉机冲着格洛里亚原来站着的地方开了过来,又往前滚动了10英尺,然后才好不容易地停了下来。
  格洛里亚安定一下心神,热烈地和她爸爸、妈妈一一拥抱后,立刻迫不及待地走到罗比身旁。对她来讲,除了她已经找到了她的朋友以外,似乎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
  但是,韦斯顿太太刚一放宽心,却又显出了十分怀疑的表情。尽管她头发蓬松,态度也并不庄重,她还是朝着她的丈夫作出骄横傲慢的样子说:“这件事是你预先策划好的,是不是?”
  乔治·韦斯顿用手帕使劲擦他额上的汗水。他的手有点哆嗦,费了好大气力才做出了一个颤颤巍巍的非常勉强的笑脸。
  韦斯顿太太在跟踪追击:“罗比的设计不是干工程工作或制造工作的。这里不会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你是成心把他安排到这里来,好让格洛里亚找到他。你准是那么干的。”
  “是,是我干的,”韦斯顿说,“但是,格雷斯,我怎么会预料到这次团圆竟会是这么惊险呢?而且是罗比救了她的命,这一点你也不会不承认。你再也不要撵他走了。”
  格雷斯·韦斯顿陷入了沉思。她把头转向格洛里亚和罗比,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们一会。格洛里亚用两只手紧紧搂着这个机器人的脖颈,她幸亏搂的是机器人,要是这样搂别的动物,别的动物准得被勒死。她正处在半歇斯底里的激动状态中,嘴里咕浓着一些没有意义的话。罗比的铬钢制的胳臂(能把直径2英寸的圆钢拧成麻花)温柔抚爱地搂着这个小女孩,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深色的红光。
  “好吧,”韦斯顿太太终于开了腔,“我想,在他锈坏以前,他可以和我们待在一起。”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讣告
  我难于启齿说这个事故的构思是当我在纽约时报上看到一位科幻小说作家同行的讣告时油然而生的。当时我开始琢磨我自己的讣告见报时篇幅会不会有这样长。从这种念头到这篇故事只有飓尺之遥。
  到的是他那张瘦削而心不在焉的面孔,总是带着忿忿然而又略隐着偶然失意的表情。他并不同我打招呼,径自用为他准备的那份整齐地铺展在案头的报纸遮没了面庞。
  其后,只有在喝第二怀咖啡的时候,他才从报纸后面伸出胳膊来。我已经小心翼翼地替他加好规定的一平茶匙白糖——在令人难受的刺入逼视下,要加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对此我已无怨尤。总归可以安静地吃顿饭。
  然而今天早晨这种宁溢的气氛却被打破了。兰斯洛突然脱口高呼:“天哪!保罗·法伯那个傻瓜死了。是中风!”
  我依稀辨认出报上的姓名。兰斯洛偶而提到过这个人,因此我知道他是个同行,也是理论物理学家,根据我丈夫怒气冲冲地褒贬,我满有把握地确信他准是个颇有名气之辈,获得过与兰期洛无缘的成功。
  他放下报纸,满脸怒容地瞪着我。“他们为什么要搞这种谎话连篇的讣告严他质问道。“就为了他死于中风,居然把他捧成爱因斯坦第二。”
  要说我极力想避开什么话题,那就是有关这些讣告的事。我连点头赞同都不敢。
  他丢开报纸走出了房间,鸡蛋没吃完,第二杯咖啡碰也没碰。
  我叹了口气。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历来又能怎么样呢?
  当然,我丈夫的真名实性并非兰斯洛·斯特宾斯。我尽可能地改换了有关的姓名和细节以隐匿这桩罪行。不过关键在于即便我真用原名,你也不会认得我丈夫。
  兰斯洛在这方面真是命里注定——注定要遭人忽视、不引人瞩目。他的发现每每被人捷足先登,或者因同时产生了更伟大的发现而黯然失色。在科学会议上,他的论文由于其他小组提出了更具重要性的文献而备受冷遇。
  这自然对他有影响。他变了。
  25年前我嫁他的时候,他是个才华横溢的如意郎君。他袭有遗产,家道富有,已经是一名训练有素的物理学家他抱负非凡,前程远大。说到我本人,我相信当时自己还是饶有姿色的。然而韶华逝去,残存的只是我的内省和作一个社交场上出人头地的妻子的失败经验,而那种类型的妻子正是雄心勃勃的青年学者所亟需的。
  或许这也是兰斯洛注定要不引人嘱目的命运使然。要是他娶个另一种类型的妻子,她可能以她夺目的光彩把她引领到睽睽众目之下。
  后来他自己看到这一层了吗?那就是经过最初两三个还算幸福的年头之后他对我日趋疏的原因吗?有时候我确信这一点并深切自责。
  可接着我会想到这只不是他对盛名日益增长、无法遏止的渴望造成的。他放弃了大学的职位,在远郊建立了自己的实验室。他说一则地皮便宜,二来与世隔绝。
  钱不成问题。政府对他的研究领域出手慷慨,有求必应。再者说,他花起我们自己的钱来也漫无节制。
  我试图劝阻他。我说:“没必要这样,兰斯洛。我们经济上又没什么可愁的,他们又不是不愿意让你留在大学里。我就想要孩子,过正常生活。”
  但是他胸中压着一团火,使他看不到别的。他对我怒目而视:“必须先做到一件事。科学界必须承认我作为一个……一个伟大研究者的应有地位。”
  那时候,他对于把天才这个词用在自己头上还有点犹豫不决。
  无济干事。机缘依旧不来,他永是背时。他的实验室终日忙碌不息;他出高薪聘请助手;他严酷无情地督责自己。一切都毫无结果。
  我始终希望有朝一日他会罢手,搬回城里,我们能过上宁静的正常生活。我等着。可每当他就要认输的时候,某种热衷于获取名望的新念头、某次新战斗总会继之而起。每一次他都满怀着同样的希望奋起,又在同样的绝望中败退。
  他总是迁怒于我,因为如果他受到这个世界的折磨,他还可以回过头来折磨我。我不是个勇敢的人,可我逐渐拿准了我得离开他。
  然而……
  在这最后一年中,他显然正准备再干一场。我想,是最后一仗了。他表现出某种前所未见的征兆:更紧张,更活跃,时而自言自语。无故大笑几声,有时干起来废寝忘食,甚至把实验室的笔记本也藏在卧室的保险箱里,好象对自己的助手都不放心。
  我当然相信宿命论,肯定他的打算还得落空。假使真失败了,以他的年纪,无疑他不得不承认时不再来,势将被迫罢手。
  所以我决定耐下心来再等等看。
  但是早餐桌上的讣告事件突如其来,平添波澜。以前一度有过类似的场合,我曾随口说起至少他可能指望他的事业在自己的讣告上得到一定程度的公认。
  我也明白这话不怎么机巧,可我说话从来都不机巧。我是想轻松一下气氛,让他排遣一下心头积郁的沮丧情绪,我凭经验知道这是他最难以忍受的时刻。
  也许其中也含有一丝不自觉的恶意,老实讲我也说不准。
  不管怎么样,他全冲我来了。他瘦弱的身躯在颤抖,黝黑的眉毛耷拉到深陷的眼窝,用假嗓尖声朝我叫喊:“可我永远也看不到我的讣告。就连那个也要被剥夺掉!”
  他对我啐过来。故意对我啐过来。
  我跑进我的卧室。
  他从来没道过歉。有几天的功夫我完全和他避不见面,过后我们又如前一样继续过刻板的生活。我们俩都从不提起这回事。
  现在讣告又来了。
  不知怎么的,我独自坐在餐桌旁,仿佛豫感到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他那日久天长的失败事业的顶点。
  我可以感觉到危机临近,不知是忧是喜。也许我还是该欢迎它。任何变化对我都可算得上是否极泰来。
  午餐前不久,他在起居室碰到了我,我在那儿一面缝补零碎活计给自己找点事做,一面看看电视摆脱万般思绪。
  他突然开口了:“我需要你帮忙。”
  他有二十多年没说过这样的话了,我不由得对他软了下来。他显出病态的兴奋,苍白的双颊不寻常地涌上了红晕。
  我说:“要是我能为你做什么,我挺乐意。…
  “有的。我放了助手们一个月的假。他们星期六走,然后你我在实验室单干。我现在告诉你,好让你下礼拜不要另作其他安排。”
  我有点目瞪口呆。“可是,兰斯洛,你知道你的工作我帮不上忙。我不懂……”
  “我知道,”他说,一副轻蔑的神情。“可你无需懂得我的工作。你只要小心地按照一些简单的指示行事就行了。重要的是我到底有了新发现,这将使我跻身于我应……”“噢,兰斯洛,”我不由主脱口而出,因为这话以前我听过不少次了。“
  “听着,傻瓜,这回别闹孩子气了。这次我真搞成了。谁也别想抢先,因为这次的发现完全基于标新立异的概念。除了我以外,活着的物理学家谁也没有这份天才想得出来,起码这一代人不行。等我的成就震动了全世界,兴许会承认我是科学界有史来最伟大的人物。”
  “我真为你高兴,兰斯洛。”
  “我说兴许会承认我。可也许不会。在授与科学荣誉这件事上真太不公平了,我耳朵里听到的也够多了。所以,直截了当宣布这项发现还不行。要是我宣布了,大家就会一拥而上。要不了多久我就成了历史书上的空头姓名,光荣可全让后来居上的张三李四分享一空了”
  不管他计划要干什么,这番话是他在着手工作的三天之前对我讲的。我认为当时他这样做的唯一原因是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无法克制自己,而我是仅有的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可以充当现场目击者。
  他说:“我打算使我的发现尽量戏剧化,使人类觉得它是个震耳欲聋的晴天霹雳,以便今后永远不可能再有任何人能和我相提并论。”
  他太过分了。我担心再度失望对他打击太大。会把他逼疯吗?我说:“兰斯洛,可我们干嘛自寻烦恼呢?为什么我们不抛开这一切呢?干嘛不去度个长假呢?你工作得太辛苦了、太长久了,兰斯洛。我们不如去欧洲旅行,我一直在想……”
  他把脚一跺。“别唠叨蠢话好不好?星期六,你跟我进实验室。”
  我一连三夜睡不成觉。他以前从不曾这样。我想他从不曾糟到这步田地,别是他已经疯了吧?
  我想,没准儿是疯了,是由于经受不住失望发疯的,是那条讣告诱发的。他把助手都打发走了,现在要我进实验室。从前他从不准我去那儿。准是想把我怎么样,拿我当某种疯狂实验的试验品;不然是干脆要杀我。
  在忧心忡忡、恐惧不安的夜间,我曾考虑过报警、逃跑……诸如此类的其它事情,等等。
  随后白昼来临,我又肯定他没疯,肯定他不会加害于我。虽则他啐过我,那也不能是暴力行为。实际上他从未企图伤害过我的身体。
  结果到头来我还是等到了星期六,象任人宰割的鸡一样走向那可能是生死攸关之处。我们一起默默地顺着从住宅到实验室的小径走去。”
  实验室本身就有点阴森,我的步履梭巡不前。但兰斯洛只是说:“哎,别东张西望发愣,象是遇难似的。你照我说的做,朝我指的看就行了。”
  “好吧,兰斯洛。”他领我进了个门上加锁的小房间,里面到处是奇形怪状的物件、密密麻麻的电线,拥塞不堪。
  兰斯洛说:“开始吧。你看见这口铁柑锅了吧?”
  “是的,兰斯洛。”这是个厚金属制的又小又深的容器,外壳锈渍斑斑。用粗糙的金属网盖着。
  他催促我走近一点儿。我看到容器内有一只小白鼠,前爪扒着柑锅内侧,纤小的鼻头贴着金属网,由于惊诧或是由于焦急而不住战抖。恐怕我当时是吓了一跳,因为对我来说,意外地撞见一只老鼠确实有点害怕。
  兰斯洛吼了起来:“它不会惹你的。现在过来靠着墙,看着我。”
  我简直毛骨惊然。我确信什么地方会打出一道闪电把我烧成灰烬,或者出来个金属怪物把我压成荠胜粉,或者……或者……我越想越怕。
  我闭上了眼睛。
  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至少我感觉是这样。我只听到好象放小鞭炮没炸响似地噗的一声,又听见兰斯洛对我说:“怎么样?”我睁开眼。他正注视着我,得意洋洋。我茫然地凝目张望。
  他说:“这儿,没看见吗,白痴?就在这儿。…
  在柑锅旁连约一英尺处又出现了第二口锅。我没见他放在那儿。
  “你是说这第二口柑锅吗?”我间道。
  “那不是什么第二口柑锅,而是第一口锅的复制品。无论从什么意义上讲,它们都是一模一样的柑锅,每个原子都一样。比比看。你能看得出来连锈斑都毫无二致。”
  “你用第一口锅造出了第二口吗?…
  “不错,但用的是特殊方法。平常创造物质需要大量能源。即使充分发挥效能,一百克铀完全裂变的能量也才能造出一克对应复制物质。我有幸不期而得的重大秘密是有朝一日只要你正确动用能源,复制一件物品就只需要极少的能。我创造这样的复制品是一种绝招,其奥妙,我……我亲爱的,就在于我已经掌握了相当于时间运动的手段”。
  成功的巨大幸福和喜悦使他不由得在对我讲话时用了个亲呢的字眼儿。
  “这很了不起吧?”我说。说真的,我确实叹为观止。“那老鼠也变出来了吗?”
  一边问,我一边看了看第二口锅里边。那埯样不禁又使我愕然却步。里面有一只白鼠———只死白鼠。
  兰斯洛稍微有点脸红。“这是个缺欠。我能让活物分身。可活不过来,复制出来是死的。…
  “哎,真扫兴。怎么回事呢?”
  “还不清楚。我揣摩这种复制品就原子组合情况而言完全完美无缺。的确没有任何明显缺损,解剖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你可以间……”他瞟了我一眼,我赶紧住口。我想我还是别建议他跟什么人合作为好。经验证明这类合作无不以合作者把全部成果和荣誉囊括而去告终兰斯洛带着讥讪的腔调说:“我问过。一位学肩”专长的生物学家给我复制的一些动物作过尸检,毫无所得。当然,他们都不知道动物是哪儿来。我也加了小心,赶紧把动物弄了回来,以免出岔子泄露出去。天爷,就连我的助手也都不知道我在于什么。”
  “可你为什么非得秘而不宣呢?…
  “因为我还不能复制出活东西来。还存在微妙难辨的分子排列混乱现象。有的人可能知道防止出现这种排列混乱的方法,如果我发表成果,他只要对我的基本发现略加改进,就会名扬四海。因为他可能搞出个会提供有关未来的情报的活生生的人来。”
  我一清二楚。他用不着说“可能”如此。肯定如此,不可避免。实际上,不管他完成了什么,他都会一无所获。我深信无疑。
  “不过,”他继续讲下去,与其说冲着我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我不能等了。我要宣布这个发现,但是要采取一种让人们永志不忘地把我和这项发现联系起来的方式。要演上一。出热火朝天的戏,使得往后一提起时间运动就非提我不可,甭管将来别人还会干点什么。我正筹划这出戏呢,你要在戏里演个角色。”
  “可你想让我干什么呢,兰斯洛?…
  “扮我的寡妇。”
  我抓住他的胳膊。“兰斯洛,你这是……”我此时百感交集、心烦意乱、有点搞糊涂了。
  他猛地挣脱了。“只是暂时的。我不是要自杀,我不过要在今后三天里复制一个我自己。…
  “可你会死的。”
  “复制的‘我’才会死。真‘我’还好端端活着,象那只白耗子一样。”他的目光转向一个调节控制定时器,说道:“啊呀,差几秒就到零点了。快注意第二口柑锅和死老鼠。…
  又是噗的一响,柑锅就在我眼前蓦然消失了。
  “它哪儿去了?”
  “哪儿也没去,”兰斯洛说。“它只是个复制品。这会儿正好到了给它排定的时间,它自然消逝了。第一,只老鼠是原型,它还活得好好的。对我来说也一样,复制的‘我’出世就是死的,原型的。我,还活着。三天后,就到了给复制品的‘我’排定的时间,时限一过,那个用真‘我’为雏型复制的死‘我’就要消失,而活‘我’依然存在。清楚了吗?”
  “听起来有点悬乎。”
  “没事儿。一旦我的尸体登场,医生就会宣布我已亡故;报纸也会加以报道;殡仪馆要来安排丧事,这时候我突然还阳、披露一切。到那会儿,我就不只是时间运动的发现者了;我将成为死而复生的人。时间运动和兰斯洛·斯特宾斯会被人争先恐后地大肆台传,此后什么力量也再不能把我的大名和时间运动学说分开了。,,
  “兰斯洛,”我轻声说,“我们干嘛不直截了当地宣布你的发现呢?这个计划太复杂繁琐了。但然宣布出去会使你享盛名的。以后或许我们能搬回城里……”
  “住刚你照我说的做。”
  我不知道在那条讣告推波助澜挑起事端之前兰斯洛对这一切盘算过多久。当然我无意贬低他的智能。尽管他时乖命赛,他的才华是无可厚非的。
  助手们离去之前,他曾告诉他们,他想在他们走后进行哪几项试验。他们出来作证,会推论出他曾置身于一批特别选定的正在反应的化学药品之中埋头工作,各种现象都表明他死于氰化物中毒。一切似乎十分自然。
  “所以你务心使警察马上和我的助手们取得接触。你知道到哪儿去找他们。我决不想给人谋杀或是自杀之类的暗示,只是意外事故,自然而合乎逻辑的意外事故。我需要医生迅速开出死亡证明书,迅速通知世界。”
  我说:“兰斯洛,要是他们找到真的‘你’怎么办呀?”
  “他们怎么会呢?”他厉声喝道。“如果你发现一具尸体,你还要四处搜寻活的替身吗?谁也不会找我,我就悄悄的呆在密室里暂避一阵。卫生设备俱全,我再多准备点三明治配料,好填肚子。”
  他颇感遗感地补充说:“不过这一阵子得不喝咖啡凑合过日子了。当人们以为我死了的时候,我不能让人闻出莫名其妙的咖啡味来。好吧,水总有的是,不过就三天。”
  我神经质地十指交叉紧握,说道:“即使他们发现了你,反正不是一样吗?会有一个死‘你’和一个活‘你’……”我极力想安慰的正是我自己,我极力为自己作好承受不可避免的失望的思想准备。
  但他又朝我嚷了起来:“不!根本不一样。那就会变成一个失败的骗局。我也会出名,可只是作为一个傻瓜。…
  “不过兰斯洛。”我提心吊胆他说,“总是会有差错的。”
  “这次不会,”
  “你老说‘这次不会’,可还总是有……”
  他脸都气白了,眼睛瞪得滚圆。一把抓住我胳膊时,使我疼痛难当,但我不敢喊出声来。他说:“只有一件东西会出差错,就是你。要是你泄露出去,要是你不好好演你的角色,要是你不老老实实听吩咐,我……我……”他似乎在寻思一种处罚。“我就要你的命。”
  我惊恐万状地掉转头,想尽力挣开,但他紧紧攥住不放。真没想到他发起脾气来有这么大劲儿。他说:“听着!因为你自行其是,害得我不浅了。不过一来我一直责备自己不该娶你,二来也老找不出时间和你离婚。可现在我时来运转,尽管有你妨我,也要青云直上了。要是你把我这次的时运也给毁了,我就要你的命。我一点不含糊。”
  我相信他确实不含糊。“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低声细语说道。他放开了我。
  他花了一天鼓捣他的机器。“以前我从来没转换过一百克以上的东西,”他说,看得出是在冷静思考。
  我想:“灵不了。怎么能灵呢?”
  第二天他把装置都调好,我只要合一下闸就行了。他几乎没完没了地让我练习操作那个断了电路的指定的电闸。
  “现在明白了吗?你看准了应该怎么做吗?…
  “是的。”
  “这盏灯一亮就动手,可别提前。…
  “好吧,”我说。心里在想,灵不了。
  他站好了位置,木呆呆地静默无声。他那实验室短工作服外面套了一件橡皮围裙。
  灯亮了。操作是轻而易举的,因为还不容我有丝毫犹豫的念头,我已经自动合上了闸。
  刹那问我面前并排出现了两个兰斯洛,新的那个穿着打扮和旧的一样,只是有点皱皱巴巴的。接着新的倒下了,直挺挺地躺着。
  “成了,”活兰斯洛喊道,小心翼翼地迈出了标定的位置。“帮一把,抬他的腿。”
  兰斯洛使我惊异不已。他怎么能毫不畏缩、心安理得地搬他自己的死尸,他自己今后三天的替身呢?可是他冷漠如常地用胳膊挟着它,就象挟一袋麦子一样。
  我抬着脚脖子,胃里一阵恶心。它还带着刚死的人的余温。我们抬着它穿过一道走廊、上了一段楼梯、又走过另一道走廊、才进了个房间。兰斯洛已经都布置好了。在用玻璃拉门隔开的一块密闭的空间里边,一个样子古怪的玻璃玩艺儿里盛的溶液正在开锅冒泡儿。
  四周散乱放着其它化学实验设备,无疑是有意表明正在进行实验。桌上有个醒目地贴着“氰化钾”标签的瓶子,分外显眼。瓶边桌上散落着少许结晶体,我揣测,是氰化物。
  兰斯洛仔细地摆弄死尸,安排得象是从凳子上跌倒在地的。他在尸体的左手上放了几粒晶体,橡皮围裙上也放了点;最后,又在尸体的下巴上放了点。
  “他们会这么想的。”他咕哝着说。
  他最后扫视了一下说:“现在行了。回家去叫医生吧。你就说你到这儿来给我送三明治,因为我忙着工作没吃午饭。瞧那儿,“他指给我看地上的碎碟子和散碎的三明治,料想也是我失手跌落的。“,尖叫几声,可别过火。”
  到时候需要我尖叫或者哭泣都不算难,我早就憋着劲儿想这样做呢。现在让歇斯底里爆发出来正好是个解脱。
  医生的举措和兰斯洛预料的分毫不差。实际上他头一眼就看到了装氰化物的瓶子,皱起了眉头:“哎呀呀,斯特宾斯太太,他可是个大意的化学家。”
  “我也这么想,”我呜咽着说。“他不该一个人工作,可两名助手都度假去了。”
  “一个人要是用起氰化物来象用盐那样随便,准得倒霉。医生摇摇头,一副一本正经的庄重派头。“好了,斯特宾斯太太,我得报告警察。这是一起氰化物中毒意外事故,然而是一桩暴死,警方………
  “噢,对,对,报警吧。”过后我简直想打自己一顿,我的口气太过急切,听起来难免令人生疑。警察来了,还来了一名法医。他就手上、围裙上、下巴上那些氰化物晶体嫌恶地嘟嚷了一番。警察则无动于衷,只问了问姓名年龄等等例行问题。他们问我能不能安排丧事。我说可以,他们就走了。
  接着我给各家报馆和两家通讯社打电话。我告诉他们可以从警方记录中查到暴死的新闻,希望他们不要强调我丈夫是个大意的化学家这一点。我的语调使人觉得是不希望别人讲死者任何坏话。我继续说,他毕竟主要是个核物理学家而不是个专业化学家,并且我最后感到他似乎有心事。
  这套说词全是照兰斯落的吩咐讲的,果然也见效了。心事重重地核物理学家吗?间谍?敌特?
  记者们迫不及待地跑上门来。我给了他们一幅兰斯洛年青时的肖像,摄影记者拍了实验室建筑的照片。我带他们看了主实验室的几个房间,又拍了些照片。无论是警察还是记者,谁也没对那个上了闩的房间提出疑问,好象根本没留意它。我给他们提供了大量兰斯洛替我准备好的专业素材和传记素材,讲了几件编造出来的烘托他的人品才华的轶事。我力图使一切都尽善尽美,然而我却感到缺乏信心。要出差错了,要出差错了。
  真出了差错的话,我知道他会归咎于我。这回他已经断言要杀了我 第二天我给他带去报纸。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两眼褶摺闪光。他在纽约时报头版左下方独占了一块花边新闻。时报对他死亡的秘密谈得不多,美联社也是如此。但有家小报头版上排出了耸人听闻的大标题:原子专家神秘死亡。
  他看了哈哈大笑。全都看完后,又重新翻到头一张。他目光锐利地抬头看了看我,“别走。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我已经看过了,兰斯洛。”
  “我让你听着。”
  他逐字逐句大声给我读,念到对死者的赞颂之处就拖长了声,由于自呜得意而容光焕发。然后对我说:“你还认为会出差错吗?”
  我迟疑他说:“要是警察再来问我为什么觉得你有心事……”
  “你真够呆的。跟他们说你作过恶梦。如果他们真想进一步调查,等他们决定那么干的时候,已经为时太晚了。”
  诚然,一切都灵验了,可我不敢希冀长此一帆风顺。而且人的心理真是古怪:越是不敢指望的事,越要固执地怀着希望。
  我说:“兰斯洛,等这件事完了,你也成名了。真的成名了以后,你就可以稳稳当当退隐了。我们可以回城里过清静日子。
  “你是个低能的笨蛋。你没看到一旦我获得公认,我必须接着于下去吗?年青人会聚集在我周围;这个实验室将变成庞大的时间研究所;我有生之年将成为传奇人物;我的伟大将达到至高无上的境地,此后任何人和我相比都只不过是知识诛儒。”他目光闪烁,踞起了脚尖,就象是已经见到了他将被推戴上去的崇高宝座。
  那曾是我对最低限度个人幸福的最后一线希望,我叹息了。
  我请求殡仪馆准许在长岛斯特宾斯家族墓地举行葬礼之前,将遗体入殓后暂放在实验室里。我请求不要作防腐处理,而主张连棺材保存在一个大冷藏室里,温度调到华氏40度。我请求不要把它搬到殡仪馆去。
  殡仪馆的人带着一脸冷冰冰不以为然的神情,把棺材弄到实验室来了。无疑最后结帐时会把这项开销也算上。我提出的借口是在最后的时刻我希望他在我身边,也想让他的助手们有再看一眼遗体的机会。这听起来站不住脚,本来也站不住脚。
  其实我该说些什么也是兰斯洛明确规定的。
  死尸一安排好,棺材还没钉板,我就去找兰斯洛了。
  “兰斯洛,”我说,“殡仪馆的人挺不高兴。我觉得他们怀疑这里边有什么蹊跷。”
  “好的,”兰斯洛心满意足他说。
  “但是……”
  “我们只需要再等一天。在那以前,仅仅出于怀疑,谁也摸不出什么名堂来。明天早晨尸体就消失了,或者说明应该消失了。”
  “你的意思说它可能不消失吗?”我早料到了,早料到了。
  “可能会延搁,也可能提前。我从来没转换过这么重的东西,我对我运算的精确程度不十分有把握。我所以让尸休留在这儿不让它送殡仪馆,原因之一就是需要观察。”
  “可是在殡仪馆里它可以当众消失啊。”
  “你认为他们会怀疑这其中在耍花招吗?
  “当然。”
  他似乎觉得很有趣。“他们会说:为什么他把他的助手都打发走了?为什么他要独自作那种小孩子都能作的实验又在实验室过程中想法弄死他自己”为什么尸体恰恰在无人目睹的情况下消失了?他们会说:时间运动的荒唐故事纯属子虚乌有。他服了使他自己陷入木僵昏睡状态的药,医生被他蒙骗了。”
  “对,”我细声细语地说。他怎么一切全明白啊?“而且,”他继续说,“当我仍然坚持我已解决了时间运动问题、宣布我已死亡是无可争辨的事实的时候,正统派科学家就会猛烈攻击我是个骗子。于是,一周之内,我将成为地球上家喻户晓的人物,成为人人议论的对象。我将建议在任何有意出席观看的科学家小组面前当场表演时间运动。我将建议进行表演时现场转播洲际电视,公众的压力将迫使科学家们前来参加,各电视网同意播送。不管看电视的群众是希望看到奇迹还是希望看到私刑处死,他们总归要看!接着我就会成功,在科学界又有谁的毕生事业达到过如此登峰造极的地步呢。”
  有阵功夫我有点昏昏然了。不过我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毫不动摇地在说:太长久了,太复杂了,会出差错的。
  当晚,助手们赶到了,去到灵前哀悼致敬。这就又多了两个见证人可以发誓说确曾目睹兰斯洛业已死亡;也多了两份证言可以把事情渲染得更加神乎其神,有助于把它推向最高潮。
  次日清晨四点,我们裹着大衣在冷藏室里等着零点到来。
  兰斯洛兴奋异常,不住地检查各种仪器,进行着我一窍不通的操作。他的台式计算机不停地工作,我纳闷儿的是他冰冷的手指怎么还能灵巧自如地在键盘上跳来跳去。
  我自己可是心境凄凉。周围的寒冷、棺中的死尸、未来的前途未卜。
  我们呆在那儿,时间好象漫无尽头。最后兰斯洛终于开口了:“成了。将按预定设想完成。由于涉及七十公斤的大型物体,大不了消失时间推迟五分钟。我的时间作用力分析功夫真是炉火纯青了。”他对我微笑,也以同样的热情对着他自己的尸体微笑。
  我注意到他这三天一直穿在身上的实验室短工作服。它又旧又皱,我肯定他穿着睡觉来着。看起来就象那个死的第二个兰斯洛刚现身的时候穿过它似的。
  兰斯洛似乎查觉了我的思路,或许只是发觉了我凝视的目光,因为他低头看了看他的工作服,说道:“啊,对了,我还是系上橡皮围裙吧。我的替身现身的时候是系着的。”
  “你不系上它又有什么呢?”我无精打彩地问道。
  “我得系上,非系不可。总算提醒了我。不然就不象是如出一体了。他眯起眼睛,“你还认为要出差错吧?”
  “我不知道,”我含糊其词他说。
  “你认为尸体不会消失,还是认为我反而会消失呢?”
  由于我根本没回答,他又有点尖声尖气他说了起来,“你没看见我的运气终于转了吗?你没看见一切按计划进行得多顺利吗?我就要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了。来,烧水冲咖啡。”他突然又平静下来。“用它来庆祝我的替身与我们分手和我重返人间。这三天我一口咖啡也没喝过。”
  他塞给我的不过是速溶咖啡,但对三天没喝咖啡的人,那也就将就了。我用冻僵的手指笨拙地慢慢摸索实验室的电炉,直到兰斯洛粗暴地把我推到一边并且把烧杯水放在上面。
  “还得一会儿。”他说着把控制旋钮拔到“高热”位置。他看看表,又看看墙上各种各样的调节控制仪表。“等不到水开,我的替身就要去了。过来看。”他走到棺材旁边。
  我还在犹豫。“过来啊。他专横他说。
  我过去了。
  “他怀着无限乐趣俯视着他自己。等待着。我们一起等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具尸体。
  发出了噗的一响,兰斯洛高喊道:“误差不到两分钟。”
  眼睁睁地看着死尸无影无踪了。
  敞开的棺材里装着一套空荡荡的衣服。当然,这衣服并非死尸被复制出来时穿的那些,而是货真价实的衣服,所以留在了现实世界中。它们历历在目:内衣外面套着衬衫和裤子;衬衫上打了着领带;领带外面是短上衣;鞋已经翻倒了,里边塞着空自悬垂的袜子。只有尸体不在了。
  我听见水开了。
  “咖啡,”兰斯洛说。“先来咖啡,然后我们再给警察和报社打电话。
  我为他和我自己冲好了咖啡。按惯例从糖罐里取一平茶匙糖替他加好,不多也不少。尽管我相信这一回在这种情况下他已顾不上计较这些,习惯还是难以改变的。
  我缀饮着咖啡。我习惯喝不加奶油和糖的清咖啡,那种浓郁最为可口。
  他搅动着咖啡。“一切”,他轻声他说,“我所期待的一切”。他把怀子放到露出阴蛰的得意神色的唇边一饮而尽。
  那是他最后的话。
  现在事情结束了,一种疯狂的冲动攫住了我。我动手剥掉他的衣服,又用棺材里的衣服给他穿戴起来。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我竟能把他举起来放在棺材里。我把他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就象原来的尸体的那样。
  接着我在外面房间的洗涤槽里把咖啡的残渍和糖都洗得一干二净。我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我曾用来替换白糖的氰化物全部涤除。
  我把他的实验室工作服和其它衣服都放到一个大盖篮里,我原来曾把替身穿的复制出来的衣服放在那儿。当然,那套复制品已消失了,现在我把原物放进去。
  后来我就等着。
  到晚上,我料定尸体冷得差不多了,就打电话叫殡仪馆。他们为什么要多心呢?他们等着处理一具尸体,这具尸体就在这儿,一模一样的尸体,分毫不差的尸体,就连体内含有氰化物这一点也和第一具尸休的假定情况相同。
  我猜他们还是能够辨别出死去十二小时的尸休和尽管冷冻保存,却已死了三天半的死人之间的差别。可他们为什么要异想天开去注意这些呢?
  他们没有注意。他们钉好了棺材,抬走了他,埋葬了他。这是天衣无缝的谋杀。
  其实,因为在我杀死兰斯洛时他已被合法地宣布死亡,所以严格说来,我闹不清这究竟算不算谋杀。当然,我决没有意思去找律师打听。
  现在,我的生活是安详、宁镒而满足的。我有充裕的钱,我上戏院,我结交朋友。
  我毫无悔恨地生活。诚然,兰斯洛永远也不会获得时间运动的荣誉了。当有朝一日时间运动再度被发现的时候,兰斯洛·斯特宾斯的大名仍然将默默无闻地沉睡在冥冥黑暗之中。当时我曾告诉过他,不管他计划什么,都将以荣华梦断而告终。如果我不杀死他,别的什么因素也会把事情弄糟,那么他就会杀死我。
  不,我毫不悔恨地生活。
  实际上,我已经忘了兰斯洛的一切,除了他啐我的那个时刻。很有点讽刺性的是他在死前确实曾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因为他得到了一件难得有人获得过的礼物,而他却超乎常人地享受到了。
  尽管他在啐我的时候大叫大喊,兰斯洛总算设法看到了他自己的讣告。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力量的感觉
  阿西莫夫是犹太人,幼年移居美国。民族特性和对于科学的无比热爱,使他胸怀博大,一生致力于反对战争、维护和平的伟大事业。作者这种高尚的人格也是其作品得到广泛流传的原因之一。本文译自纽约出版公司《阿西莫夫科幻作品自选集》,作者发表于1957年,后由作者本人重新改写。本文前言为作者本人所加。
  ——译者
  前言
  我在许多年前完成的这篇作品至今依然使我感到很亲切,这是基于以下三个原因:
  1、我的一位朋友兼科幻小说作家有次向我挑战,看我能否当场即兴构思出一篇文章。我想出了后面这个故事的情节后,他问我可不可以由他来使用这些情节。我说:“当然没问题!”可是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后悔了,给他打电话要回了这个构思的所有权;
  2、这篇故事是在我所有的作品中被选入各种选集中次数最多的一篇。就我目前所知,已经至少有15种不同的作品集收录了这篇文章。当然,我在制作自己的自选集时试图不让外界的意见影响我看待自己作品的立场,但最终我的中立态度还是被他们所侵蚀了;
  3、在这篇文章中,我第一次提出了“袖珍便携计算机(pocket computer)”的概念,并且想象人们由于过分依赖它们而使自己失去了数学能力时可能出现的情景;在现在回头再看这也许显得有些过时,但不要忘记这个故事最早发表于1957年!
  在这个到处整军备战、狼烟四起的时代,季史门早就习惯于应付来自官方的大人物。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只是一介布衣平民,但在另一方面,是他最早设计出目前在用来指挥战争的最先进的计算机上所运行的程序。为此,将军们经常来听取他的建议和意见,国会中各专门委员会的头头们也是如此。
  现在是在五角大楼的一间特制的休息室里,魏德将军快将一张嘴缩成了一个“零”形,而年轻的参议员布兰特虽然面色平静,却两眼闪亮。他在吸着一支古巴雪茄,这烟和外界强烈的爱国主义气氛相比显得很不自然(指美国对古巴进行封锁,原本禁止进口古巴商品——译者注),不过他是属于有特权的阶级。
  史门,这个身材挺拔,气质高贵的第一流的计算机工程师,面对着这些权贵们显得毫不紧张。
  “先生们,这位就是麦艾伯。”他说。
  “就是那个你在偶然间发现的具有非凡天赋的人?”布兰特参议员温和的问。“哦。”他尽量作出和蔼的样子,好奇的打量着眼前这个秃顶的小个子男子。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这个矮个男人有些不安的将手指交叉在一起,他以前可从未有机会和这些大人物离的如此之近。在这以前他仅仅是一个处于社会下层的普通的技术工人,从未能通过那些为了选拔出人类中的精英而设置的复杂的考测,因而最终只能被安排做一些技术性不强的工作。只是因为他平日里小小的业余爱好而引起史门,这个伟大的计算机工程师的注意,才有了今天这个令人心神不定的场面。
  魏德将军说:“我怎么感觉现在这里的气氛很象幼稚的儿童在讲神秘故事似的。”
  “马上你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史门说,“只不过我们不能事先透露而已——艾伯(Aub)”,在他说出这个单音节名字时语气中带有明显的命令的口吻,可这有什么不对吗?这是一个地位显赫的计算机工程师和一个下层的普通技术工人在讲话。“9乘以7等于多少?”
  艾伯迟疑了一下,苍白无力的眼神里带着些许的焦虑和不安。“63。”他回答道。
  布兰特参议员扬了扬眉毛,“这答案正确吗?”
  “你可以核实一下,参议员阁下。”
  参议员掏出了他的袖珍计算机,轻轻按了几下,看着摊在手心里的屏幕,然后又收了起来。他说:“这就是你给我们带来做演示的天才,一个魔术师?”
  “不,不,阁下。艾伯可以记住他的运算的过程并在纸上写出来。”
  “什么?纸作的计算机?”魏德将军问道,他看起来有些迷惑。
  “不,阁下。”史门解释道,“不是什么纸制计算机,只是普通的纸而已。将军阁下,能麻烦你随便给出一个数字吗?”
  “17。”他随口说道。
  “您呢,参议阁下?”
  “23。”
  “好的。艾伯,把它们两个相乘,并把你的计算过程演示给这两位先生看。”
  “是的,工程师。”他答道,低下头。他先在纸上画了一个类似于拐杖的符号,然后在它旁边加了一竖,就象是艺术家用的铁笔一样笔直。在他开始思考时,前额微微皱了起来。
  魏德将军突然打断了他的思考:“给我们看一下。”
  艾伯递过那张纸。魏德看了看说:“这好象是数字17嘛。”
  布兰特参议员点点头说:“好象是的。不过我想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从计算机的屏幕上把这个数字临摹下来。我想我自己就能把这个‘17’写的更漂亮——甚至用不着事先练习。”
  “先生们,请让艾伯继续进行下去!”史门依旧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样子。
  艾伯继续他的工作,他的手轻轻在纸上划着。最后他用低沉的声音小声说:“结果是391。”
  参议员立即掏出他的计算机验证了一下。“上帝!真是这个数。他是怎么猜出来的?”
  “并不是猜,参议院阁下。他是通过计算得出这个结果的。整个过程都在那张纸上。”
  “骗局!”将军不耐烦的说,“计算机进行运算是一回事,而在纸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解释一下,艾伯。”史门说。
  “是的,工程师——那,先生们,我在17下面写上23,然后我对自己说:‘7乘以3等于’——”
  参议员轻轻打断了他,“不,艾伯,问题是‘17’乘以‘23’!”
  “是的,我清楚。”艾伯认真的回答,“但我在开始时先用‘7’乘以‘3’是我用来计算的方法。那么7乘以3就是21 。”
  “你怎么知道的?”参议员又问。
  “我只是记得。我曾用计算机算过很多次,结果通常都是21。”
  “通常是并不意味着永远是,不对吗?”参议员说。
  “也许不是。”艾伯承认道。“我不是数学家,没有求证过。但您看我一般总能得出正确答案。”
  “7乘以3是21,所以我把21写在这里。然后1乘以3得3,所以我把一个3写在‘21’中‘2’的下方。”
  “为什么写在2的下方?”参议员立即问。
  “因为——”艾伯无助的望着史门,想寻求帮助,“这很难解释。”
  史门说:“如果现在你想看他继续工作下去,我们可以把这些细节问题留给数学家们去讨论解决。”
  布兰特没有再说什么。
  艾伯接着说:“3加2等于5。接下来的过程也是一样的,用7乘以2等于14,1乘以2等于2,把它们象这样放在一起,相加就是34。然后如果把这个34按这种方式放在51下面,把它们再相加,结果就是391,也就是刚才的答案。”
  沉默了一会儿,魏德将军开口了。“我不相信。简直是胡言乱语。他把这些数字堆在一起,一会儿加,一会儿乘的,即使他真的是用这种方法作出的,那么这种方法也太复杂以至没有任何用处。”
  “哦,不,阁下,”艾伯轻轻的说,“它只是看起来复杂,因为您对它还不够熟悉。实际上这些规则都是相当简单而且对于任何数字都是适用的。”
  “真的?任何数字?”魏德说。“那好,”他掏出了自己的计算机(军方使用的GI型),然后按下了几个数字,“在纸上写上5—7—3—8,也就是五千七百三十八。”
  “好的,阁下。”艾伯又拿出一张白纸。
  “接下来,”他又按了几下,“是7—2—3—9,七千二百三十九。”
  “好了,阁下。”
  “现在把它们两个乘起来。”
  “这需要一些时间。”艾伯恳求道。
  “给你时间。”
  “加把劲。”史门干脆的说。
  艾伯微微皱起眉,开始动手。他用了一张又一张的纸。魏德将军看着手表,站在一边。“怎么样,你还认为你的戏法有效吗,艾伯?”
  “我这就要完成了,阁下——这是答案,51,537,382。”他把这个复杂的数字指给将军看。
  魏德将军的笑容僵住了。他用计算机反复运算,然后看着结果……盯着屏幕上的数字,他用惊奇的口吻说:“见鬼了,这傻瓜又算对了!”
  合众国总统现在形容憔悴,心情忧郁。这场第涅奔战争,从一开始时的给人带来巨大热情和鼓舞,变成现在这种使人感到肮脏的僵持的局面。在国内各地,不满的情绪已经在人民当中悄悄的兴起。当然,在敌国中想必也是这样。
  眼下,在椭圆形办公室里,布兰特参议员,地位显赫的国会军事拨款委员会的主席,在他例行的和总统的半个小时的约会中,兴致冲冲的讲个不停。
  只不过在总统看来,他口若悬河的讲的都是废话。
  “不用计算机所进行的计算,”总统不耐烦的说,“这听起来好象有些逻辑上的矛盾。”
  “计算,”参议员说,“只是一种处理数据的过程和体系而已。一台机器可以做到的,或许人类的大脑也可以做到。让我给你个示范。”说着,布兰特用他刚学到的新的技巧,给总统作了几下演示。不觉间,总统本人也开始对此悄悄发生了兴趣。
  “这种方法一贯有效吗?”
  “每次都很有效,总统阁下。”
  “它很难掌握吗?”
  “我大约用了一周时间才学会一些基本规则。我想您能比我做的更好。”
  “也许吧,”总统说着,稍稍想了一下,“是一种有趣的智力游戏,但它有什么用呢?”
  “一个新生的婴儿有什么用,总统阁下? 在目前来说它也许没有实际用处,但您有没有想到过这是一条使人们摆脱对于机器的倚赖的道路的开端呢?思考一下,总统阁下,”参议员不知不觉间抬高了他低沉的嗓音,用他平日里在国会中辩论时所使用的声音和节奏开始讲话。“这场第涅奔战争,从某种意义上是一场计算机对计算机的战争。他们在计算机的指挥下构筑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反飞弹防御系统,来对抗我们的飞弹袭击。同样我们也建造了类似的系统来对抗他们的飞弹。我们试图提高我们所使用的计算机的效率,他们也在做着同样的努力。五年来这种危险而无益的动态均衡始终存在着。
  “但现在我们手中掌握了一种超越计算机的能力,是的,超越它。我们可以用人类的智慧建成一种机器;我们将拥有数以十亿计的这种智能机器。我现在无法详细的预言未来的情形,但我敢肯定它将是前景无限的。在那时如果第涅奔人还敢来攻击我们,那他们将面对灾难性的结局。”
  总统迟疑的问:“那你想要我做些什么?”
  “授权成立一个绝密的项目来研究这种人类的计算能力。可以叫它数字工程或是其它您喜欢的名字。我担保我的委员会将会为这一项目拨款,但我需要您给予我更多的权限。”
  “但这种人类的计算能力能够有多大发展前景?”
  “没有止境。对此您可以向史门工程师询问,也是他首先向我介绍了他的发现——”
  “我当然听说过史门这个名字。”
  “那好,正是史门博士告诉我从理论上将不存在任何计算机可以完成而人类的智慧无法达到的事情。计算机仅仅是读取和处理这些有限的数据。而人类的思维也同样可以完成这一过程。”
  总统思考了一下,说:“如果这是史门说的,那我相信这是真的——从理论上说。但是在实际中,我们怎么能了解计算机是如何进行工作的呢?”
  布兰特笑的很亲切。“是的,总统阁下,我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在一个时期以前计算机是由人类所设计的。这些功能简单的计算机,当然是在目前我们所使用的更为先进的计算机问世以前所制造的。”
  “对,请继续讲下去。”
  “有一个技术工人艾伯,他在业余时间重新恢复了一些老式机器的功能以便研究它们工作的细节,最后他自己也能做到重复这种方法。我刚刚向您演示的那些乘法规则也就是一台计算机所进行计算时所使用的工作方法。”
  “这太惊人了!”
  参议员轻轻咳嗽了几声,“请允许我再向您指出一点,总统阁下——对于这个项目我们所进行的研究越深入,则我们就越可以使我们的联邦从目前的对于计算机的生产和维护的重负中解脱出来。我们就可以稍微多拿出一点资源来用于民用物资的生产,这样一来普通百姓中的反战情绪也将随之减轻。当然,这还只是这个项目实施后所能带来的利益的一小部分。”
  “哦,”总统开口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好了,请坐下来,参议先生,请坐。我想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一下——不过,请给我再演示一下你刚才的乘法运算,让我们看看我能不能掌握它……”
  史门工程师不想急于求成。吴山生性保守,确切的说是非常保守。他生于一个计算机世家,祖父和父亲都是著名的电脑工程师。现在,吴山本人管理着整个西欧计算机产业。如果能够说服他加入“数字工程”,那么无疑是向着成功又迈出了一大步……
  但是眼前吴山的态度很明确:反对。他说:“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赞同你所提出的这个计划,即使它真能把我们从对于计算机的过分依赖中解脱出来。人类的思维是反复无常、极不稳定的。对于计算机而言,无论何时对于同一个问题所作出回答必然都是一致的;而对于人类而言,谁又能做这个担保呢?”
  “人类的思维,吴山先生,仅仅是一种对于数据和信息的处理。至于人类的头脑和计算机是如何工作的,这一点并不重要。他们都只是工具而已。”
  “是的,我清楚你的意思,我也看到了你刚才所做的奇妙的演示。但我不认为这能说明多少问题。如理论上说这也许行得通但我们凭什么相信它可以从理论变为现实呢?”
  “我想我们有理由相信。阁下,不管怎样,计算机不不是一开始就存在欲世上的。古代的人们没有计算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制作工具、建造房屋和修筑道路。”
  “也许他们那时不需要运算。”
  “不要开玩笑,你比我更清楚这些。无论是建设铁路还是建筑房屋都不可避免的要涉及大量的计算。而他们自然是在没有计算机的情况下完成的。”
  “就象你刚才那样的计算?”
  “也许不是,但不管怎样,目前所使用的这种方法——我们统称它们为‘算术’,顺便提一句,这个词根‘graph’是来自于古拉丁语,意思是‘写’——是随计算机技术发展而来的。这也就是说,在前人那里,一定还有过另一种计算方法和数学体系。”
  “失传的技艺!如果您是想和我谈论这些失传的技艺的话……”
  “不,不,我又不是考古学家。说到底,在人们能够人工合成碳水化合物以前还是在吃谷物,而要生产出谷物他们就要必须在土壤中种植。否则他们还能怎样?”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土壤种植术,因为我曾亲眼见过有人在土壤中种植谷物。就象我相信可以用两块燧石撞击取火一样,因为我见过。”
  史门稳定了一下情绪,又开始说:“那好,现在让我们还回到‘算术’上来,它还只是这学科进程中的一个阶段而已。随时代发展,旧式的笨重的运输工具被轻便高效的个人交通工具所代替;通讯设备的体积在不断缩小而功能却在不断提高。类似的,请比较一下你口袋中的袖珍计算机和一千年前那些原始的计算工作。为什么我们不能试着摆脱它呢?来吧,阁下,数字工程已经启动,并且取得了很大进展。但我们现在需要你的帮助。如果仅仅用我们的共同的爱国主义精神还不足以打动你的话,那么请考虑一下这计划已经取得的成果。”
  吴山怀疑的问:“还有什么成果?除了乘法以外。”
  “时间,阁下,一切都需要时间。但在过去的一个月中,我已经掌握了除法,包括用繁分数和小数来得出结果。”
  “小数?能够精确到多少位?”
  “任意。”
  吴山宽大的下颌动了动,“不用计算机?”
  “请给我出道题。”
  “27除以13,保留六位数字。”
  五分钟以后,史门抬起头,“2。76923。”
  吴山核实了一下。“哦,是的。这真是惊人。起初的乘法还没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因为那说到底不过是加法的简单重复而已。但是除法——”
  “这还仅仅是一部分。这个项目的最新成果——这是属于最高机密,我本不应该向外透露的——我们已经在平方根的计算方法上有了突破性进展。”
  “平方根?”
  “目前这方法还不够成熟,其中还有一些难点没有解决,但是艾伯,就是这个人最初取得了这些成果,而且这家伙在数学方面表现出令人惊讶的直觉,他会把这些方法继续完善的。而他不过是一个来自下层的普通的技术工人。想想看,一个象你这样的人,有着天赋并且受到过良好的训练的科学家,在这方面应该毫不困难。”
  “平方根计算。”吴山喃喃自语着,眼中闪烁着憧憬的光芒。
  “还有立方根计算。你愿意加入我们的队伍吗?”
  吴山突然伸出了手,“算我一个。”
  魏德将军在宽大的会议室里轻轻的踱着步,看着他的听众,一个不开化、低智商的老师和一群天才的科学家的学生。这些人都是数字工程这一计划各项目的领导者。而他本人,则是所有人的领导者,每当早上醒来,他总要这样提醒自己一遍。
  他对着在座的众人开始讲话:“现在平方根计算的问题已经彻底解决了。虽然我自己依然既不会做也不理解这种运算方法,但它确实已经被很好的解决了。但是,先生们,整个项目不能再按你们的进行基础性研究这条路再进行下去了。当这场战争结束后,你们可以研究任何你们所感兴趣的东西,但是在现在,我们有很多专业的、非常实际的问题要加以解决。”
  在长长的会议室另一端的一个角落里,技术工人艾伯痛苦的听着。当然,他现在已经不再是技术工人了,他被指定参加数字工程,有了一个很好听的头衔和优厚的报酬。但是,从社会地位来讲,那些高高在上、自命不凡的科学家,永远也不会把他接纳为这个阶层的一员,或是平等的看待他。当然,另一方面,对于艾伯而言,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得到这种承认。当他和这些人呆在一起时,就彼此间对于对方所产生的不适感而言程度都差不多。
  魏德将军继续说着:“我们军方的目标很明确,先生们,那就是取代计算机。举例来说,一艘不安装计算机、而独立航行的战舰,和安装计算机的相比,它的建造时间只需要后者的五分之一,而成本更能降到后者的十分之一!如果我们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也就是说我们可以造出五倍,甚至于是十倍于第涅奔人的战舰!
  “让我们再来展望一下更远大的目标。现在看起来,也许还只是一个幻想,一个纯粹的梦想,但是,我希望在有一天我们能够造出载人飞弹!”
  会议室台下的听众当中发出了一阵短暂的惊叹之声。
  魏德停顿了一下,“在目前,我们所面临的一个首要问题就是在实际操作中我们的飞弹缺乏有效的控制。在飞弹上安装计算机后,这个问题得到解决,但另一个问题又暴露出来:安装后它们的体积太大了。尽管现有的反飞弹防御系统十分不能令人满意,但还是能轻而易举的抵挡来自对方的攻击。这样一来,几乎没有飞弹,如果说不是绝对没有的话,能击中它们预定的目标。因而,在战争中,飞弹就失去了它们应有的意义,开始走进了死胡同。不过话又说回来,很幸运的是敌人也面临和我们同样的困境。
  “相反的,一枚载有一个或两个操作人员,通过手工计算的方法计算来控制飞行的飞弹,将变的更轻,更灵活和更聪明。而这将能使我们处于领先地位,甚至让我们看到胜利前的曙光!除此以外,先生们,战争的严酷迫使我们记住一件事:与计算机相比,牺牲一个人的成本和代价要低的多。我们可以成批发射这种载人飞弹,如果再考虑到由计算机控制的飞弹在很多恶劣环境下无法工作而载人飞弹却可以……”
  他还想继续讲下去,可艾伯却再也忍耐不住了。
  技术工人麦艾伯,从那个小小的角落里用尽全身的气力走到众人的面前,留下了他最后的话:
  “当我开始研究这些现在称之为‘算术’的技巧时,它仅仅是作为一种私人的消遣。我一直都只把它当作是一种有趣的智力游戏和对于心智的小小的演练。
  当数字工程开始后,我想在座的各位比我我更聪明,将算术应用到实践也许能够给人们带来更多的福祉,使人生活的更美好——但是我现在看到的却是它被用来制造死亡和毁灭!
  我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是我的发现造成了这一切。”
  他转身面对众人怒视的目光,突然身体慢慢倒了下去,无声而痛苦的死去了。
  人们围绕在艾伯——他曾经只是个普通的技术工人——幕前,大声赞颂着他生前的伟大发现。
  史门工程师也低头站在人群当中,只是心里并不觉得有太多触动。毕竟这个技工已经贡献出了他的价值,没有更多的实际用处了。是他重新开创了这个领域,但这个领域的研究进程一旦已经启动就将开始以不可阻挡的、压倒性的速度发展了。也许有一天载人飞弹真的会生产出来,谁知道呢?
  九乘以七,史门十分欣慰的默想,等于六十三,而且我不需要计算机就可以得出这个结果。我的头脑就是计算机。
  他突然感到一阵心灵的震撼,为他身上的这力量的感觉。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黑鳏夫酒家的聚会
  托马斯·特郎布尔要在本月“黑鳏夫酒店”的聚餐会上作东。因此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在聚餐开始的前一分钟才姗姗而至,一落座就急着喝餐前开胃酒。
  现在他已经来了,带着早先那种尊严,正跟那位杰出的服务员亨利详细地研究着晚餐的菜单,还同刚刚进来的每一个人打着招呼。
  马里奥·冈萨罗最后一个到达,他小心翼翼地脱下轻便外套,轻轻地抖了一下,像要抖去在出租汽车里沾上的灰尘,然后把它挂到衣帽间里。他搓着双手说:“已经有一丝秋天的寒意了,我看夏天是过去了。”
  “过去了才好呢。”伊曼纽尔·鲁宾大声说道,他正站在那里同杰弗里·阿瓦隆和詹姆斯·德雷克谈话。
  “我可不是抱怨,”冈萨罗又收回了自己的话,然后转向特郎布尔问,“你的客人还没来吗?”
  尽管特郎布尔懒得解释,可他还是口齿清楚地回答:“我可没带客人来。”
  “哦?”冈萨罗茫然地说。这完全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没客人确实非同寻常,“黑鳏夫酒店”聚餐会的规矩并没有要求一定得有客人。“好吧,我想这也没什么关系。”
  “不止是没关系。”杰弗里·阿瓦隆转过身来冲着他们说。他身高6英尺2英寸,浓密发灰的眉毛在眼睛上方隆起。他站得笔直,俯视着他们:“至少这可以保证我们开会时随心所欲,轻松自如。”
  冈萨罗接口道:“我对此不太习惯。我习惯于有人提出一些问题,如果没有问题,我想是不会有人感兴趣的。再说,亨利怎么办呢?”
  他边说边看着亨利。亨利都六十多岁了,未起皱纹的脸上露出谨慎的微笑:“请别为我担心,冈萨罗先生,能为聚餐会服务并参加谈话,使我感到很满足,即使没有什么问题。”
  “那好吧,”特郎布尔皱着眉头说,他那卷曲的白发垂到褐色的脸颊上,“你不会满足的,亨利。我就有个问题,希望有人能解决它,亨利,至少你能解决。”
  阿瓦隆咬了一下嘴唇:“关于魔鬼的黄布,汤姆,你或许能够告诉我们一个古老的——”
  特郎布尔耸了耸肩,转过脸去。罗杰·霍尔斯特德用他那柔和的声音对阿瓦隆说:“魔鬼的碎布片是什么?你从哪儿捡来的?”
  阿瓦隆显得很高兴:“噢,曼尼正在写一本关于伊丽莎白时代英国的惊险故事,看来……”
  鲁宾听到自己那富有魅力的名字,向前走了几步,说:“那是一个关于海的故事。”
  霍尔斯特德问:“你对神秘小说不感到厌烦吗?”
  “这也是一本神秘小说,”鲁宾说话时,眼睛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闪着光,“是什么使你不喜欢某些神秘小说而导致不喜欢所有的神秘故事呢?”
  “不管怎么说,”阿瓦隆说,“曼尼有一个特点,常常使用押头韵来强调、而且从来不重复使用这个韵。他需要一些响亮的声音来强调,我认为‘魔鬼的黄布’(Beelzebub’s Brazen Button,三个词的第一个字母都是B——译注)就挺不错的。”
  “‘财神的慷慨解囊’(Mammon’s Munificent Mammaries,三个词的第一个字母都是M——译注)也不错哇。”霍尔斯特德接口说。
  特郎布尔粗暴地说:“行了行了!如果你提不出一些值得花费时间考虑的问题,让我们晚上有事可干,使亨利的超人智慧得以发挥,那我们整个晚上都得陷进这愚蠢的三行押韵诗里去——伴随着‘图唐卡门的锡喇叭’(Tutankhamen’s Tin Trumpet,三个词的第一字字母都是T,图唐卡门为古埃及法老——译注)。”
  “等一会儿就会难倒你。”鲁宾泰然自若地笑着。
  “好了,别谈这个,”特郎布尔说,“亨利,晚餐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特郎布尔先生。”
  “那好,如果你们这些白痴再多谈两分钟押韵的话,我就退席了,我才不管什么主人不主人呢!”
  餐桌周围坐了六个人,显得有点空荡荡的,而且由于缺少有生气的客人,谈话显得有点压抑。
  坐在特郎布尔旁边的冈萨罗首先发话:“可以说你就是你自己的客人,为此我应当给我们的聚会画一张漫画。”他自鸣得意地抬头望着墙上一大排画着顾客的漫画:“一两年后墙上就没有空地方了。”
  “那就别让我烦心了,”特郎布尔烦躁地说,“烧掉这些胡涂乱抹、直冒傻气的东西,墙上就有地方了。”
  “胡涂乱抹的东西!”对于特郎布尔对自己的冒犯,冈萨罗用这一句短短的话来争辩。随后他妥协地说:“汤姆,你好像情绪恶劣。”
  “我就是情绪恶劣。我现在形同古巴比伦迦勒底人的巫师,面对着尼伯甲尼撒(新巴比伦国王——译注)。”
  阿瓦隆从餐桌对面探过身来:“汤姆,你是在谈《圣经》中希伯莱的预言家的著作吗?”
  “可不就是,不对吗?”
  冈萨罗说:“请原谅,偏偏我昨天没读《圣经》,这些巫师是什么人?”
  “你跟他谈谈,杰夫,”特郎布尔回答道,“布道是你的工作。”
  阿瓦隆:“讲一个小故事可不是布道,如果你愿意的话……”
  冈萨罗:“我愿意听你讲,杰夫,你讲的故事更有权威性。”
  “嗯,”阿瓦隆说,“是鲁宾而不是我曾经当过传教士,但我将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希伯莱《圣经》第二章说尼伯甲尼撒曾为噩梦所扰,请来迦勒底巫师为他圆梦。巫师听说他做梦后表示要立即为他圆梦,但是尼伯甲尼撒回忆不起梦的内容了,只记得噩梦扰得他不得安宁。然而,他认为巫师们既然能圆梦,他们就能推算出他做的是什么梦,所以他命令巫师们告诉他他做的是什么梦,并且为他圆梦。如果巫师们无法做到,他就理所当然地——按照东方君主的标准——命令全部处死他们。这些迦勒底巫师们很走运,一名犹太人‘巴比伦之囚’(公元前586年,尼伯甲尼撒攻下耶路撒冷,把许多犹太人俘往巴比伦,这在犹太史上称为‘巴比伦之囚’——译注),做到了这一点。”
  冈萨罗问:“你的情形也是如此吗,汤姆?”
  “在某种程度上是的。我有一个问题,它含有密码——但我不知道这密码是什么,我必须破译它。”
  “破译不了你也会被杀吗?”鲁宾问。
  “不,如果破译不了,我不会被杀,但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
  冈萨罗说:“难怪你认为不需要邀请客人呢。那就告诉我们是什么问题吧?”
  “在喝白兰地之前吗?”阿瓦隆反感地问。
  “汤姆是东道主,”冈萨罗回击他,“如果他愿意现在就告诉我们——”
  “不,”特郎布尔说,“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喝完白兰地再说吧,我们不总是先喝后讲吗?”
  亨利为他们斟上白兰地后,特郎布尔用小勺敲着酒杯说:“先生们,我坦率地承认,连我都没弄懂,因此我就不说什么开场白了,而只是简单地叙述一下这个问题吧。你们可以自由提问,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冒冒失失地打断我的话,这可是件正儿八经的事。”
  阿瓦隆说:“请讲吧,汤姆,我们洗耳恭听。”
  特郎布尔有点疲倦地说:“有一个名叫波奇克的小伙子。为了有助于你们理解问题,我本应告诉你们一些有关他的事情,如果我略去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希望你们不要在意。
  “他原本来自东欧,我想是斯洛文尼亚一带,那时他大约有十四岁吧。他自学了英语,又上了夜校和大学函授班,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当了十年服务员,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不起,亨利。”
  亨利平静地说:“对这种职业没有必要道歉,并非所有的服务员都能在黑鳏夫酒店服务,特郎布尔先生。”
  “谢谢你,亨利,你可真够老练的。很显然,假如一开始他不是一个数学奇才,他就不会这样做的。他是那种青年人,神经正常的数学教授会竭尽全力把他留在学校里的,他使他们名垂青史——因为他们教过波奇克,你们懂吗?”
  阿瓦隆说:“我们懂,汤姆。”
  特郎布尔说:“至少,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他现在为政府工作,我也在那里工作。据说他可不是等闲之辈,人们说他举世无双,能干一些别人干不了的事。他们已经理解了他,我甚至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是他们理解他。”
  鲁宾说:“这么说,他们理解他,不是吗?他没有被绑架或被劫持回铁幕那边,是吗?”
  “没有,没有,”特郎布尔说,“不是那样的,而是发生了很多特别不愉快的事。请注意,一个伟大的数学家显然在其它许多方面可能是白痴。”
  “真是白痴吗?”阿瓦隆问,“白痴学者通常具有惊人的记忆力,并在计算方面有超人的能力,但这远不能成为数学家,更不用说是伟大的数学家了。”
  “不,那不一定,”特郎布尔开始冒汗了,他暂停了一下,擦了一下前额上的汗水,“我的意思是他有些孩子气。他除了数学学得比较好外,没有真正学过什么知识,我们想从他那儿得到的正是数学方面的知识。问题是他感到自己落后了,觉得自己很愚蠢。他妈的!他挺自卑,当他特别自卑的时候就停止工作,躲进自己的屋里。”
  冈萨罗说:“那么问题在哪里呢?人们一直都在对他说他有多了不起呢。”
  “他正在对付那些几乎跟他一样古怪的数学家,其中一个叫桑地诺的,他不甘心居于波奇克之下,一有机会就羞辱波奇克。这个桑地诺还挺有幽默感,他喜欢大声呼唤波奇克:‘喂,服务员,拿帐单来!’波奇克就没学会这样做。”
  德雷克说:“瞧瞧这位桑地诺的放肆行为吧,告诉他,如果再这样,你就把他撕成碎片。”
  “他们就是这样说的,”特郎布尔说,“或者说至少他们敢这样做。他们也不希望失去桑地诺。胡闹好歹是停止了,但却发生了更糟的事——你看,这里就有一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叫作‘哥德巴赫猜想’。”
  罗杰·霍尔斯特德立刻像被电击了一下似的,来了兴趣。“可不,”他说,“那可是非常著名的。”
  “你知道这个猜想吗?”特郎布尔问。
  霍尔斯特德兴奋了起来:“我曾在初中教过代数,知道哥德巴赫猜想”。
  “好了。很抱歉,我可笨着呢。”特郎布尔说,“那是因为你是数学家,也有激情,不管怎么说,你能不能解释一下哥德巴赫猜想?我恐怕解释不清。”
  “其实,”霍尔斯特德说,“很简单。我想,大约是在1742年吧,一名俄国数学家克里斯琴·哥德巴赫宣称,说他确信每一个大于2的偶数都可以写成两个素数之和,素数就是除掉本身和1之外不能被其它数整除的数,例如,4=2+2,6=3+3,8=3+5,10=3+7,12=5+7,等等,以此类推。”
  冈萨罗问:“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哥德巴赫无法证明它。从那时起到现在两百多年来,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这个猜想,连最伟大的数学家也无法证明它的真实性。”
  冈萨罗说:“是这样啊。”
  霍尔斯特德耐心地解释:“已经验证过的每一个偶数都是两个素数之和,数学家验证了相当巨大的数,确信猜想是正确的——但是没人能够证明这个猜想。”
  冈萨罗问:“如果找不出例外来,不就证明了吗?”
  “那也不行,因为总有比已经检验过的最大的数还要大的数,另外我们不知道也无法知道所有的素数。数字越大,要确认一个数是否是素数就越困难。现在需要的是一个一般性的证明,这个证明告诉我们,不必去寻找例外,因为根本就没有例外。困扰数学家的是,这个问题叙述起来如此简单,看上去证明也不难,但却无法证明。”
  特郎布尔点点头:“正是,罗杰,正是这样。我们懂了,但请告诉我,这有什么关系?对不是数学家的任何人来说,哥德巴赫猜想能否成立,是否有什么例外,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话不能这么说,”霍尔斯特德说,“不是对任何非数学家来说,而是对那些数学家和那些试图证明或驳倒哥德巴赫猜想的人来说,这问题在著名的数学大厦中有永久的地位。”
  特郎布尔耸了耸肩:“就算是这样的吧。波奇克所做的工作非常重要,我说不准他是否为国防部、能源部、国家宇航局等部门工作,但那工作却是极其重要的。然而,他所感兴趣的是哥德巴赫猜想,为此他正在使用一台电子计算机进行证明。”
  “去验证更大的数吗?”冈萨罗问。
  霍尔斯特德立即回答道:“不,那样做没有用处。当然,现在可以用计算机解相当难的题,它得不出最好的解,但那总是个解呀。如果能在可能的情况下把问题限制在有限的数目——例如1,000,000——之内,你就可以用计算机检验每一个数。如果经验证的每一个数都符合假设,这就证明了命题。最近解决的地图四色问题就是这样证明的,这是一个同哥德巴赫猜想一样著名而又悬而未决的问题。”
  “对,”特郎布尔说,“这是波奇克一直在做的事,显然,他已经证明了一条辅助定理。那么什么是辅助定理呢?”
  霍尔斯特德答道:“这是解决问题的一条途径。假如你登山,在向山顶攀登时需要在不同的高度建立一些营地,辅助定理就像这些营地,解决问题就是登到山顶。”
  “如果证明了辅助定理,就能证明猜想吗?”
  “那可不一定,”霍尔斯特德说,“登到半山腰的某一个营地并不意味着登到了山顶。但是,如果解决不了辅助定理,就解决不了问题,至少从某个方向不行。”
  “明白了。”特郎布尔说着,坐了下来,“但是,桑地诺最先提出了辅助定理,并公之于众。”
  德雷克向桌子上俯下身来,仔细地听着,他问:“比波奇克还走运?”
  特郎布尔说:“只是波奇克说这不算什么走运的。波奇克宣称,桑地诺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头脑,他不可能像自己一样独立解决这个问题,请大家重视这个巧合。”
  德雷克说:“问题严重了,波奇克有什么证据吗?”
  “没有,当然没有。桑地诺若从波奇克处窃取它,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波奇克的计算机中窃取数据,但波奇克自己又说桑地诺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为什么不可能呢?”阿瓦隆问。
  特郎布尔说:“因为波奇克使用了密码。使用密码以后,计算机就只回答某一个人的问题。倘若别人不知道密码,计算机装有密码的一切资料都很安全,不会被窃取。”
  阿瓦隆说:“说不定桑地诺知道了密码。”
  “波奇克说那不可能,”特郎布尔说,“他怕有人窃取,尤其是怕桑地诺窃取,所以从来不写出密码。而且除非一个人独自呆在房中,否则他决不使用密码。另外,据他说,他使用的密码有十四个字母长,有一万亿种组合,没有人能猜到它。”
  鲁宾问:“桑地诺怎么说?”
  “他说是他自己解决的,他说他否认一个疯子说他是窃赃的指责。坦白地说,没有人能否认他是对的。”
  德雷克说:“好吧,让我们来好好想一下。桑地诺是一名优秀的数学家,而且在证明他有罪以前,他还是清白的。波奇克没有证据能够支持他的指责,而他又确实认为桑地诺无法取得密码。这是可能发生窃取的唯一途径,我认为是波奇克错了,而桑地诺是对的。”
  特郎布尔说:“我认为人们可以争辩说桑地诺是对的,但关键是波奇克不干了。他在屋子里生闷气,读诗词,还说他再也不干了。他说桑地诺抢走了他的不朽之作,没有它,生命对于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
  冈萨罗说:“假如你们确实很需要这家伙,能不能告诉桑地诺,让他把这发明权交还给波奇克呢?”
  “桑地诺不可能作这种牺牲,而且我们也无法强迫他这样作,除非我们有理由认为他欺骗了我们。如果我们有证据说明这一点,我们就能把他打翻在地,使他名声扫地。但是,听我说,我认为桑地诺确有可能窃取了辅助定理。”
  阿瓦隆问:“怎么窃取的呢?”
  “利用密码。如果我知道密码是什么,我敢肯定我就能推算出桑地诺是怎么发现或猜出密码的。当然,波奇克不会让我知道密码是什么,我请求他时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认为桑地诺是通过其它途径取得的,可又没有什么别的途径。”
  阿瓦隆说:“要你圆梦却又不让你知道他做的是什么梦,你必须得先推算出他做的是什么梦,然后才能圆梦。”
  “对极了!我就像迦勒底的巫师。”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打算按照桑地诺肯定会用的做法,试着去推算出这十四个字母的密码,把它作为礼物送给波奇克。如果我是正确的,那么显而易见,我能做到,桑地诺也能做到,因而那辅助定理肯定是窃取来的。”
  桌子周围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冈萨罗说:“汤姆,你认为你能做到这点吗?”
  “我不能肯定,这就是我把问题带到这儿来的原因,我希望我们大家一起试试。我告诉波奇克,我将在今晚十点半以前打电话给他——”特郎布尔看看手表,“我要告诉他密码,说明密码是可以破译的。我想他现在就在电话机旁等候呢。”
  阿瓦隆问:“如果我们破译不了呢?”
  “那我们就没有理由说辅助定理被窃取了,强迫桑地诺交出它就是不道德的。但至少我们的处境还不算太糟。”
  阿瓦隆说:“那么,先从你开始吧,你思考它的时间比我们长,而且你也擅长这工作。”
  特郎布尔清了一下嗓子,说:“好吧。我想,如果波奇克没把密码写出来,那他就得记住它。有的人具有超人的记忆力,这种天才在数学家中不乏其人。然而,即使是大数学家也没有能力经常记忆毫不相关的字符串,也不能总去问他的同事。这就把密码限制在一些不会轻易忘记的熟语或者很规则的字符串的范围内。假定它是ALBERT EIN-STEIN(艾伯特·爱因斯坦),正好十四个字母,不必担心会忘记它;或者是SIR ISAAC NEWTON(艾萨克·牛顿先生);或者是ABCDEFGHIJKLMN;或者反过来NMLKJIHGFEDCBA。如果波奇克使用这一些密码,那么桑地诺也会试着用各种很明显的字母组合,其中总有一个是正确的密码。”
  德雷克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不必指望解决这个问题了。说不定桑地诺用了几个月的时间试了大量的不同字母组合,终于找到其中一个刚好就是那个密码。如果他经过长时间尝试后才碰巧找出了密码,那我们不可能在一个半小时内找出它。”
  “这就对了。当然,”特郎布尔说,“桑地诺很可能为此工作了几个月。去年六月,桑地诺对波奇克提起了他的服务员工作经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波奇克冲他大发雷霆,说等他证明了定理之后,要让桑地诺看看。桑地诺也许把这同波奇克经常使用计算机联系起来,他就动手破译密码。”
  “波奇克在那种情况下说了什么泄露密码的话吗?”阿瓦隆问。
  “波奇克发誓他所说的只是‘我完成了证明后给你看看’,但谁知道他在气极了的时候会不会忘记保密呢?”
  霍尔斯特德说:“我很奇怪,波奇克居然没揍桑地诺一顿。”
  特郎布尔说:“你若是认识他们就不会奇怪了,桑地诺看上去像橄榄球运动员,而波奇克连衣服都算上才一百一十磅。”
  冈萨罗突然问:“波奇克的教名是什么?”
  特郎布尔说:“弗拉基米尔。”
  冈萨罗停了一下,大家都注视着他,然后他说:“我知道了,VLADIMIRPOCHIK(弗拉基米尔·波奇克)就是十四个字母,密码就是他自己的名字。”
  鲁宾说:“这太荒谬了,任何人第一次都会试用这个组合。”
  “肯定密码就是它。很显然,没人会想到使用它,不信可以问问他。”
  特郎布尔摇了摇头:“不,我不相信他会使用这个密码。”
  鲁宾若有所思地说:“你说他坐在屋子里读诗?”
  “是呀。”
  “诗,这是他的爱好吗?你说过,除了数学之外他没有受过专门的教育。”
  特郎布尔挖苦地说:“读诗可不会成为哲学博士哟。”
  阿瓦隆则沮丧地说:“读现代诗会使人成为白痴的。”
  “这就是关键所在,”鲁宾问,“波奇克读的是现代诗吗?”
  特郎布尔说:“我从来没问过。我去拜访他时,他正读华兹华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译注)的诗集,但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这就够了,”鲁宾说,“如果他喜欢华兹华斯,那他就不会喜欢现代诗。现在不会有人以读这些唠叨句子为趣,也不会喜欢这些堆砌起来的词藻。”
  “是吗?那有什么区别吗?”特郎布尔问。
  “古典诗合辙押韵,容易记忆,可以作密码用。密码可以是一句华兹华斯的十四个字母的诗,可以是很普通的一句:LONELY AS A CLOUD(孤独有如一片云),就有十四个字母,或是其它的任何一行,如:THE CHILD IS FA-THER OF MAN(三岁看到老),或者TRAILING CLOUDS OF GLORY(拖曳灿烂的云霞),或MILTON!THOUSHOULDST BE LIVING AT THISHOUN(弥尔顿!你应该生活在这个时代),其它这种类型的诗集中任取出十四个字母组成密码。”
  阿瓦隆说:“即使我们把范围限制在古典诗和浪漫诗之内,要想猜出密码,范围也太大。”
  德雷克说:“这是不可能做到的,我们没有时间去一个一个地试所有的组合,而不试就无法找出密码。”
  霍尔斯特德说:“吉姆,困难比你想象的还大。我认为密码根本就不是英文词汇。”
  特郎布尔皱了皱眉问:“你认为他用的是自己的母语吗?”
  “不,我的意思是他随机地选用字母组合。你说过,波奇克认为因为十四个字母有一万亿种组合,所以不可能破译。那么,假设第一个字母为26个字母中的任一个,第二个也是26个字母中的任一个,第三个到第十四个也是如此,这样的组合总数就为26×26×26×26×26×26×26×26×26×26×26×26×26×26个,十四个26相乘的积是——”他从口袋中掏出袖珍计算机算了一会儿,“大约有6。4万亿亿种不同的可能性。”
  “现在假如你使用英语词组或短语组成任何一种欧洲语言,多数字母组合不大可能出现,例如就没有HGF、QXZ或LLLLC这样的词。如果我们只选择可能组成词的字母组合,还有大约十亿种组合,但决不会是一万亿种。波奇克作为一名数学家,若不是刚好有一万亿种组合,他是不会那么说的,所以我认为密码是随意选了些字母组成的。”
  特郎布尔说:“他可没有这种记忆力——”
  霍尔斯特德说:“即使是记忆力寻常的人如果长时间背诵,也能记住十四个字母呀。”
  冈萨罗说:“等等,如果只有这么多种组合,可以用计算机试每一种可能的组合,直到刚好有一个就是密码。”
  霍尔斯特德说:“你还没意识到6。4万亿亿这样的数目有多大,马里奥。假如你用一台计算机每秒检验十亿种组合,夜以继日地连续运算,检验完所有的组合,也得花上两千年的时间。”
  冈萨罗说:“可你不必每一个都验证,答案也许头两个小时就能出来。没准密码是AAAAAAAAAAAAAA,它刚好就是计算机检验的第一个组合。”
  “绝不可能,”霍尔斯特德说,“他不可能使用单一的A,那还不如用他自己的名字呢!而且桑地诺也是位货真价实的数学家,他可不会去花人生一百倍的时间使用计算机验证的。”
  鲁宾深思熟虑地说:“如果他真的使用不相关的字母组成的密码,我敢打赌,那密码决不是随机选取几个字母组合的。”
  阿瓦隆问:“你怎么看的,曼尼?”
  “我想他不具备超人的记忆力,而又没把密码写出来,那么怎样才能为了记住密码而反复背诵呢?你可以随意背诵十四个字母,看看是否立即能再按正确的顺序重复出来。即使他编出了随机组合的密码并想方设法记住它,很显然,除了数学的原因之外,他没有一点自信心。若是他想不起密码来了,他又怎么可能使用计算机中的数据呢?”
  “他可以重新来呀。”特郎布尔说。
  “再编一个任意排列字母的密码?要是再把它也忘了呢?”鲁宾说,“这不可能,即使那密码看上去是随意排列的,我也敢打赌,波奇克有某种特别简单的方法可以记住它。如果我们能够想到这种简便的方法,我们就能找到答案。其实,如果波奇克让我们知道密码是什么,我们就能知道他是如何记住它的,也能知道桑地诺是如何破译的。”
  特郎布尔说:“如果尼伯甲尼撒记住了梦的内容,巫师们就可以圆梦了。波奇克不愿意给我们密码,如果我们现在不知道密码,我们就绝对无法弄清桑地诺是怎么破译了它的。算了吧,我们还是放弃得了。”
  “也许没有必要放弃,”亨利突然插话说,“我认为——”
  所有期待的目光都转向亨利。“说下去,亨利。”阿瓦隆说。
  “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没准它对不对。特郎布尔先生,可以打电话给波奇克先生,问问他密码是不是WEALTMDITEBIAT。”
  特郎布尔说:“你说什么?”
  霍尔斯特德耸了耸眉毛:“对,这是不成熟的,可为什么会是它呢?”
  冈萨罗说:“这密码没有什么意义嘛。”
  亨利面红耳赤地说:“也许我错了,在密码得到验证之前我不愿意解释原因。如果错了,那我可就太愚蠢了。若真是这样,我也主张别再试了。”
  特郎布尔说:“不,那我们也没有损失什么。亨利,你能把那字母组合写出来吗?”
  “先生,我已经把它写下来了。”
  特郎布尔看了看,走向房间角落的电话,开始拨号。对方铃响了四下,在连呼吸都听得十分清楚的安静的房间里,这声音听得格外清晰。过了一会儿,电话中咔哒一声,接下来就是一个尖锐的声音:“喂!”
  特郎布尔说:“波奇克博士吗?请听着,我现在读一些字母给你——不,波奇克博士,我可没说我破译了密码。他是一位专家——一位有经验的专家——不,我不能说是如何猜出来的——请听着:W、E、A、L——噢,天哪!”他用手捂住电话:“那人大吃一惊。”
  “是对了还是错了?”鲁宾问。
  “不知道。”特郎布尔把听筒放回耳朵旁边。“波奇克博士,你在听着吗?——波奇克博士?——其余的是,”他看着纸条,“——T、M、D、I、T、E、B、I、A、T。”他听着。“是的,先生,我认为桑地诺也破译了它,用的是和我们一样的方法。我们将同你和桑地诺博士会晤,我们会安排好一切,是的——波奇克博士,我们将尽力而为。”
  特郎布尔挂上电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桑地诺该认为天神降灾难于他了——对了,亨利,如果你不告诉我们你是怎样得到这密码的,不要等天神降临,我就杀了你。”
  “没有这个必要吧,特郎布尔先生。”亨利说,“霍尔斯特德先生指出密码肯定是一些字母的随机组合,鲁宾先生说的证实了我的想法,他说在这种情况下肯定有某种记忆方法。阿瓦隆先生今晚早些时候玩了一种押头韵的以示强调的把戏,这就指出了开头字母的重要性。你自己也说波奇克先生喜欢华兹华斯一类的古典诗。
  “这些提醒了我,十四这个数字正是商籁体诗的行数。如果我们取某一首十四行诗每一行的第一个字母,就会得到一个十四个字母的组合。如果背住了这首诗,那这个组合就可以长期记住。在最坏的情况下,如果忘了,还可以查阅诗集。
  “问题在于:究竟是哪一首?很可能是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华兹华斯写过这样的诗,鲁宾先生曾提到其中的一首的第一行是:‘弥尔顿!你应该生活在这个时代。’这使我想到弥尔顿(十七世纪英国杰出的诗人——译注)。我醒悟过来,它肯定是他的那十四行诗‘哀失明’。刚巧这首诗我牢牢地记在心中,请注意每一行的第一个字母,它们是:
  “When I consider how my light isspent
  (想到了在这茫茫黑暗的世界里,)
  Ere half my days,in this darkworld and wide,
  (还未到半生这两眼就失明,)
  And that one talent which is deathto hide,
  (想到了我这个天才,要是埋起来,)
  Lodged with me useless,thoughmy soul more bent
  (会招致死亡,却放在我手里无用,)
  To serve there with my Maker,and present
  (虽然我一心想用它服务造物主,)
  My true account,lest he return-ing chide;
  (免得报帐时,得不到他的宽容;)
  ‘Doth God exact day—labor,light denied?’
  (想到这里,我就愚蠢地自问,)
  I fondly ask;But patience,to pre-vent
  (‘神不给我光明,还要我做日工?’)
  That murmur,soon replies,Goddoth not need
  (但‘忍耐’看我在抱怨,立刻止住我:)
  Either man’s work or His owngifts;who best
  (‘神并不要你工作,或还他礼物。)
  Bear his mild yoke,they serveHim best:His state
  (谁最能服从他,谁就是忠于职守,)
  Is kingly;Thousands at His bid-ding speed
  (他君临万方,只要他一声吩咐,)
  And post o’er land and oceanwithout rest:……’”
  (万千个天使就赶忙在海陆奔驰……’”)
  亨利柔声说道:“我认为这是英语中包括莎士比亚的诗中最优美的一首诗,但这并不是使我认为它肯定是答案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波奇克先生曾是一位服务员,他对此难以忘怀。我也是服务员,这就是我为什么记得这首诗的原因。一个可笑的嗜好,毫无疑问。但是最后一行,我还没念出来,也许它是已知的弥尔顿的诗中最著名的一句——”
  “说下去,亨利,”鲁宾说,“念呀!”
  “谢谢你,先生。”亨利说。接着他庄严地读道:
  “‘They also serve who only standand wait。’”
  (“‘但侍立左右的,也还是为他服务。’”)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鬼扯
  西莫尔夫的目光落在晃动不停的钟摆上,而他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我得提醒自己别走到阳台上去。甚至别有那种念头!他煞有其事地思考着:千万别一不留神打开了那扇门,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原因很简单,门外根本没有什么阳台。原先倒是有的,可是上个礼拜六早上,不知出了什么鬼,十七楼的那个阳台突然莫明其妙的自己掉下来。
  它正好砸中了十六楼的阳台,而十六楼的阳台断裂掉下去的时候,又不偏不倚正好打中了十五楼的阳台,接着,十五楼的阳台砸到了十四楼的阳台,十四楼的又砸到十三楼……就这样连续不断的,不到一会儿工夫,这幢楼自十七楼以下的阳台全报销了,一个没剩,西莫尔夫的那一层----九楼的当然也在其内。
  这事西莫尔夫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发怵,多亏那天他没象往常一样在阳台上吹口哨,否则还不连他一起跟着十七只阳台完蛋了!
  好在明天修理工们就会来处理这里的事,西莫尔夫打了个哈欠想。
  正在这时候,房门被擂得拼命地响起来。
  西莫尔夫又看了眼墙壁上的老式挂钟,快十一点半了,“准是拉克勒那个混蛋,他敲门从不用手!”
  他起身开了门,门外那个不速之客果然是他的表兄拉克勒,那个胡子拉茬、秃头、红鼻,牙齿上尽是些孔孔洞洞和黄斑斑的怪人。
  “怪人”闯进来时,脸上带着某种抑制不住的激动之色。
  “我发现了,”拉克勒大声说:“这是个重大的秘密,可没想到居然被我……”
  “什么?什么、什么,你又发现什么了?”尽管已是司空见惯,可西莫尔夫还是对拉克勒这种忘乎所以的大喊大叫讨厌万分----况且现在又是深夜,他反感地皱起眉头,冷冷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人。
  拉克勒手舞足蹈,丝毫没有发现西莫尔夫的不快之色,他兴致勃勃地说:“我敢肯定,这个发现将轰动整个科学界,整个世界乃至……”
  真见鬼!每回都是这样,发了霉的陈词滥调没完没了。老掉牙的一套!
  “你发现什么烈性炸药了吗?”西莫尔夫俏皮地问。
  拉克勒耸耸肩,搓搓手回答说:“不是炸药。我得来杯水,然后把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你,你一定会吃惊的!”
  “哦!”西莫尔夫很快把一杯水递给了这个令人厌烦并且口渴了的表兄。“那我可得听听!不过你得长话短说,说完了快点回去睡觉!”
  “这你尽管放心,不说完我是绝不会一个人跑回去的。”拉克勒说罢,沉默了一会儿,思索开了,“让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你是知道的,我们居住的这个社会,整个大自然,是一个有序的整体,正如一条链子上了锁,而链子是一环套一环……”
  西莫尔夫立刻开始抱怨了:“整个大自然?那得扯到什么时候,你干嘛不从宇宙大爆炸前的那个奇点开始说呢?”
  “别急,我是说,要开这把锁,就得有一把钥匙,而且不能----”
  这时,从挂钟内传出“铛”一声。十一点半。
  天哪,我今晚上八成又没办法睡觉了!西莫尔夫心里嘀咕道,唉,真是倒霉透了,我是他表弟。
  “但是这把锁,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打开的,因为钥匙只有一把,而那钥匙,也不是随随便便就……”
  “什么锁啊钥匙的,你到底想说什么?”西莫尔夫按捺不住叫了起来。
  “啊,我是说,这得看机遇,就像太阳和月亮,你知道,光靠努力是远远不够的,即使你把生命都搭进去,也未必一定成功得了,所以----”
  “好啦,好啦!”西莫尔夫忍着一腔不耐烦的怒火,摆摆手说:“快谈正事吧!”
  “别忙,我已经在谈了。”然后拉克勒清了清嗓子,说道:“记得那一天,我正在洗脚,当时满脑子里想的也全是关于洗脚的事,忽然听见窗外有个人在喊:‘嘿!那是黑色星期五!’,不能否认,这一声叫喊,打乱了我的全部思路。”
  ----关于洗脚的思路。真他妈的邪门!西莫尔夫暗自叹了口气。“那天是星期五吗?”他插嘴问。
  “不,那天是星期三。”拉克勒摇摇头,“不过这和星期几完全扯不上关系,‘黑色星期五’是一种病毒……”
  “对,电脑病毒。”西莫尔夫马上说。
  “但还不止这些,当星期五和13号交叉在同一天时,不止是电脑,就连我们人类的生活,也会发生些奇怪的事。”
  “这就是你的新发现?”
  拉克勒点点头,“我查了很多报纸,在13号星期五这一天,总有些不寻常的事件发生。”
  “那很正常,我敢用自己的脑袋打赌,任何一个日子,世界上的某些角落,总会发生点什么事情!”西莫尔夫口气坚决地说。
  “我也敢用脑袋打赌,我这绝不是在捕风捉影----用你的脑袋打赌。”拉克勒反驳道,“后来我又做了进一步的调查,发现凡是‘三’和‘五’同时出现的这天,总是事件特别多,甚至连气温也是波动不稳的。”
  扯蛋!这简直是胡言乱语,西莫尔夫心想:三和五,这两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数字竟然会和重要事件扯到一起去!真有你的,拉克勒!
  拉克勒喝了口杯里的水,继续说:“这种规律性使人感到非常不安,但是为了验证我的发现并非无稽之谈,我又不辞辛苦查找了数百年的大部分历史资料,最后发现在这些奇特的日子里,的的确确或多或少都有数件大事发生,比方说: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五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那是星期三;一九一三年三月十三日,通古斯发生大爆炸,那天是星期五,注意,这又是个‘黑色星期五’----”
  “进一步的捕风捉影,夸大其辞。”西莫尔夫失望地望着表兄:这家伙准是疯了!
  拉克勒没理会表弟的话,仍然接着滔滔不绝地往下说道:“而希特勒出生于一八八九年四月十三日,那天也是星期五;爱因斯坦生于一八七九年九月二十三日,这天也正是星期五;第一个飞上太空的宇航员加加林同样生在四月五日星期三;而拿破仑死的那天,是一八八七年六月三日,星期三;毕加索结婚那天是二月二十五日,星期三;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成稿于一六零一年三月十三日,同样还是星期五;甚至林肯的生日----六月二十五日,星期三,他出葬那一天是二十三号,也是星期五。”
  “你说的是哪一个林肯?”西莫尔夫问道。
  “这你毋须多问,不论哪一个林肯,反正你只要知道他叫林肯就行了。”拉克勒似乎越来越激动,端着杯子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
  “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许许多多,我打算把它们收集全了,汇编成一本书出版。”拉克勒接下去说。
  “这是个好主意!”但我似乎一点儿也不相信!
  “我想这一定会引起人类文化史上的一次大变革,人们将发现打开了这把锁后,一切现状都将彻头彻尾地改变。进一步研究这门学问,你或许会推算出每一天世界各地所发生的事----通过一把钥匙,将那根链子一环一环地解开。”
  又来了,西莫尔夫不自在地想:我讨厌听到锁和钥匙的事,我讨厌这些字眼儿!今天真是个倒霉的日子,他将目光移向床头的日历:三月十二日,星期四。
  我要记住这一天,该死的!西莫尔夫想----慢!等等……他忽然发现一件顶好笑的事:三月十二日,星期四,真是凑巧,那么明天就该是----
  一连串的钟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抬起头:
  夜里十二点了!
  同时,西莫尔夫也看见,他的表兄拉克勒正拿着水杯,喃喃自语地推开对面的门,朝阳台走去。
  哦,我忘了告诉他……“停下!”西莫尔夫见状惊恐万分,大声喊道,但是似乎迟了一点儿,拉克勒已经迫不急待地一脚跨出门外。
  外面只有漆黑一片。惊叫声划破夜空,一直从九楼飘坠到地面。
  当西莫尔夫连滚带爬的冲到那扇门边时,仿佛看见空中有个穿长袍、头顶有个圆形的光环、长着一对小翅膀的人,全身发亮,拖着无数粒星光,以快得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嗖”的一声,笔直朝天上飞去。
  此时零点钟声已敲过最后一下。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不朽的诗人
  “是啊”,菲尼阿斯·威尔奇博士说,“我能使那些古贤起死回生。”
  他有点醉了,不然他不应该如此胡言乱语。当然,一年一次圣诞节之夜,多喝点也是应该的。
  斯各特·罗伯恃生,某大学年轻的英国文学讲师,放好酒杯,朝左右溜了一眼,看看有没有人听见他们谈话。
  “我这话是当真的。不只是鬼魂,肉体我也能召回来。”
  “我从来没想到这种事竟然是可能的。”罗伯特生一本正经地说。
  “为什么不可能呢?不过是简单的时间转换吧了。”
  “你指时间旅行?这有点太——哦——离奇了吧?”
  “会者不难嘛。”
  “哦,怎么做呢,威尔奇博士”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物理学家板起面孔说。他迷迷糊糊地四下找酒喝,但找不到。他说:“我召回不少人。阿基米德、牛顿、伽里略真是些可怜虫。”
  “难道他们不喜欢我们这儿?我们的现代科学使他们着迷了吧?”罗伯特生说道。他对这次谈话越来越感兴趣。
  “不错,他们很着迷,尤其是阿基米德,我用学过的一点希腊文向他解释了一些东西后,他真乐得发狂了,可是,不……不……”
  “出什么岔子了?”
  “文化不同,他们不适应我们的生活方式,他们感到孤独,成天担惊受怕,我只好送他们回去。”
  “真糟。”
  “是啊,都是伟大的灵魂。但缺乏灵活性。不是那种能包容万象的灵魂。所以我试了一下莎士比亚。”
  “什么!”罗伯特生叫起来,这下击中他的要害了。
  “别嚷,小伙子”,威尔奇说,“不雅观。”
  “你说你把莎士比亚召来了?”
  “不错,我要找一个能包容万象的心灵,找一个知人知世,能和与他相隔几世纪的人们生活在一起的人,只有莎士比亚能做到,我有他的签名,一个纪念品。”
  “你带着呢?”罗伯特生,眼睛爆了出来。
  “就在这儿。”威尔奇把他的背心口袋一个个摸过,“啊,这就是。”
  他把一张名片递给讲师,名片一面印着“l·克菜恩父子五金批发公司,”另一面潦草地涂着“willmshakesper①”。
  【① 这是莎士比亚自己的签名式,与现在通行的拼写法williamshakespeare很不相同,莎士比亚的手迹保存至今的只有他的三个签名。】
  罗伯特生简直神魂颠倒了。“他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
  “不象他的那张画像。秃头,胡子挺难看,满口土腔。当然,我花了最大力气设法使他喜欢我们的时代。我告诉他,他的剧本我们钦佩得五体投地,至今上演不衰,我们认为这些剧本是英国文学中最伟大的作品,可能也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作品。”
  “好,好,”罗伯特生气也透不过来地说。
  “我还说,人们对他的剧本写的评论多如牛毛。自然,他想看看,我从图书馆借了一本。”
  “怎么样?”
  “哦,他入了迷。当然,他不懂那些现代用语,也不知道十六世纪以来发生的事情,但我帮他解决了。可怜的人,他从来没想到受到如此对待,他不断地说:‘苍天保佑吾!’五个世纪,什么东西榨不出来?我想人们可以从一块破抹布中拧出一场大水。”
  “他不会说这种话。”
  “为什么?他写剧本落笔千言,他说人生有限,非得须臾必争不可。他用六个月时间写了《哈姆雷特》。老故事,他只是‘拂拭’了一下。”
  “就象擦镜子一样拂拭一下,”这位英国文学讲师愤怒地说。
  物理学家没理他的碴儿。他看到几步远的柜台上有一杯没喝过的鸡尾酒,就横着移过去。”我告诉这不朽的诗人,我们大学里教莎学课。”
  “我就教莎学。”
  “我知道,我给他在你的夜校班上报了个名。我没见哪个人象可怜的比尔②一样急于了解后世对他如何评价。他很用功。”
  【② 比尔,莎士比亚的名字威廉的昵称。】
  “你让莎士比亚上我的课?”罗伯特生哑着嗓子说道。哪怕这是教授的醉糊涂活,也叫他够吃惊的了。不过这恐怕不是醉话。他想起来有一个人,秃头,说话挺奇怪……”
  “当然没用真名,”威尔奇博士说,“别管他用什么名字了。我犯了个大错误,可怜的家伙。”他已经抓住了酒杯,正对着酒摇头。
  “为什么是错误?出了什么事?”
  “我只好把他也送回1600年去,”威尔奇愤怒地吼叫起来,“你以为一个人能受得了多少侮辱?”
  “你说的是什么侮辱?”
  威尔奇博士一口干了那杯鸡尾酒。“你,你这呆瓜,你给了他一个不及格。”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尼德林教授的试题
  尼德林教授慈祥地注视着自己的研究生。这个青年很大方地坐着。他的头发是棕黄色的,目光敏锐而沉静,他把两手插在实验室工作服的口袋里。教授感到这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
  他知道这位青年倾慕他的女儿,同时,不久以前他又发现女儿对这青年颇有好感。
  “好吧,赫尔,咱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你在向我女儿求婚之前,想先来征求我的同意,是吗?”教授问道。
  “是的,先生。”赫尔·肯普答道。
  “自然,我对青年人当中的习惯风气并不了解,不过,我仍然很难相信这是最后的恳求。”教授把手插到口袋里,然后靠到椅子背上,“我想说,如今你们青年人多半不兴征求家长的同意。即使我不同意,你也不会放弃我的女儿吧?”
  “当然不会放弃,如果她愿意跟我。而我想她是愿意的。可是,更令人高兴的还是……”
  “……得到我的同意,是吧。为什么呢?”
  “原因很简单,”赫尔答道。“我还没有获得学位,不希望别人议论我似乎是出于这个目的而讨好您的女儿。假如您是这么想的话,就请告诉我,也许我还是等到答辩完了以后再说。或者,我干脆不再等待而去冒一次险,尽管没有您的同意,我要获得学位会更加困难。”
  “这么说,从论文答辩的观点出发,照你看来如果我们圆满地解决了你和珍尼丝的婚姻问题,就更好了。”
  “实话说,是这样的,教授。”
  他们沉默下来。教授感到困惑,这几年他的研究工作主要是放在铬的络合物配位数上,而对于爱情和婚姻这类很不精确的事物使他难以用精确的分类法来思考。
  他摸了摸光滑的面颊说道:“那好吧,赫尔,如果你想要我作出决定,我必须要有所依据,而我只晓得一种办法评价别人——根据他的独立思考能力。我的女儿按她自己的方式评价你,而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标准来评价你。”
  “这当然罗。”赫尔答道。
  “那我们就这么办。”教授俯下身子,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说道,“你能猜出来这里写的是什么,你就可以得到我的祝福。”
  赫尔拿起纸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串阿拉伯数字:69663717263376833047。
  他问道:“是密码?”
  “你可以这样认为。”
  赫尔微微皱起眉头:“您希望我猜出这个密码,如果我真能做到,您会同意我们结婚吗?”
  “是的!”
  “如果我猜不出来,您就不同意吗?”
  “我得承认,虽然这似乎是俗套,可我的条件就是这个。你可以随时跟她结婚而不必得到我的同意,珍尼丝已经成年了。”
  赫尔摇了摇头:“我仍然认为您同意才好。您给我多少时间?”
  “一点也不给,你必须按照逻辑推理马上解答。”
  赫尔·肯普全神贯注地看着纸上的一串数字。
  “我怎么来解答,是心算呢,还是准许我使用铅笔和纸?”
  “你边想边说。我想听听你是如何推理的。谁知道啊,如果你的推理使我满意,我就会同意,即使你猜不出来也成。”
  “那好吧,”赫尔说道,“这是桩诚实的事。首先我认为您是个诚实的人,因而决不会给我出使我无法解决的难题。因此,这些密码您一定认为我能够解开,而且就这么坐着几乎不用准备就能立即回答。这就说明,这密码一定与我十分熟悉的东西有关。”
  “讲得有道理。”教授说道。
  可是赫尔没有听见,他全神贯注地继续说:“自然,我很熟悉字母,那么这就可能是些简单的电码——用数字表示的字母。如果是这样,其中必定有某种奥妙,否则就会太容易猜着了。可是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要是我不能立即发现数字中有规律的排列体系,这个体系赋予它们内容,那么我就猜不出来。我看到这中间有五个6和五个3,可是没有一个5。不过这并没有给我什么启示,因而我就排除简单数字的方案而转到我们的专业领域中来。”
  他稍稍想了想就接着推理:
  “您的专业,教授,是有机化学,而这也正是我的专业范围。对于每一个化学家来说,他一看到数字,就会马上把它和原子序数联系起来。每种化学元素都有自己的原子序数,目前已经发现104种元素。因此,它有可能与原子序数从1到104有关。这当然是最基本的。可是教授您想听听我是怎样推理的,那我就和盘托出。
  “我们可以立即排除三位数的原子序数,因为这些原子序数是在1后面紧接着就是0,而在您的密码中只有一个1,而它的后面又是7。由于这里一共有二十个数字,那么在任何情况下都可能指的是十个二位数的原子序数。当然也可以假设是九个二位数和两个一位数的原子序数,不过我怀疑这种可能性。因为在这一串数字中,即使只包含两个一位数的原子序数,那它就能给出几百种不同的排列组合。因而要想不很慢或者说很快地作出答案来,实在是太难了。因此,我可以毫不怀疑地认为这是十个二位数。我们可以将它分成下面的形式:69,66,37,17,26,33,76,83,30,47。这些数字本身似乎毫无意义,但是如果是指原子序数,那么为何不可以将它们转写成它们所代表的元素名称呢?这些名称或许具有意义。不过这并不那么容易马上就能做到,因为我没法把元素周期表上的元素按原子序数背出来。我可以查看周期表吗?”
  教授很感兴趣地听着。
  “我在编写密码的时候,是什么也没有查看的。”
  “那,好吧,让我试试看。”赫尔慢慢地说着。“这里面有一些很明显的元素我是知道的。17是氯,26是铁,83是铋,30是锌。至于76,它在金的附近,金是79,就是说可能是铂、锇或者铱。就算是锇吧。另外两个是稀土元素,我总是把它们搞混了,等等……看来全都有了。”
  他迅速地写出了几个字,说道:“在您的数字序中的十个元素是:铥、镝、铷、氯、铁、砷、锇、铋、锌和银。对吧?不,您不要回答。”
  他又仔细查看这张元素单。
  “我看不出这些元素之间有什么联系,也看不到能给我什么线索。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继续解下去。试问:除了原子序数之外,元素是否还有什么使化学家马上想到的地方呢?显然,是各种元素的化学符号——用一个或两个字母来表示的。它们对于任何一个化学家来说就是元素的第二个名称。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是以下的符号。”接着他又写下了Tm、Dy、Rb、Cl、Fe、As、Os、Bi、Zn、Ag。
  “它们可以组成单词或句子,但在眼下它们什么也不是。不是吗?这说明,其中定有某种奥妙之处。假设取第一个字母拼起来呢?不行,什么也不是,那么,我们试一下第二种方案,我们取第二个字母。于是得出下面的话:‘My blessing’(英文原意是‘我的祝福’)。我认为,这就是正确的答案,教授。”
  “对!”尼德林教授严肃地说道,“你的推理非常合乎逻辑,也非常准确,我同意你向我女儿求婚,如果需要我同意的话。”
  赫尔站起身来,正想离开,但又返回来。
  “然而我不想给自己记功劳,因为它并不属于我。可能我的推理是正确的,可是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让您听听我是怎样运用逻辑推理的。其实我在开始说之前就知道了答案,可以说从某种意义来讲,我在玩弄小聪明,我必须承认这一点。”
  “是吗?用什么方法?”
  “您看,我知道,您对我有好印象,并且我也猜着您是希望我能回答得出,因此我相信,您多少会给我一些提示。当然给我密码的时候,您说‘你要猜出这上面写的东西,你就能得到我的祝福(My blessing)。’我猜出了您这双关语的真实含义。在(My blessing)这句话中有十个字母,而您给了我二十个数字,于是我就马上将它们分成十对。
  “我对您讲我不会背元素周期表,这也是真的。可是我所记得的那些元素,足以帮助我理解(My blessing)这句话是由化学符号的第二个字母拼成的。它们的第二字母应该适合于用来连成这句话。这您仍然同意吧?”
  “现在,我的孩子,”教授说,“您真正配得到我的祝福了。合乎逻辑地思考,是任何一个合格的科学家应当作到的,但是,大科学家还应该借助于直觉。”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真爱
  我叫乔依,我同事密尔顿·戴维森就这么叫我。他是个程序员,而我是一个计算机程序。我是蒙绨维克的一部分,和遍布全球的其他部分紧密联系在一起。我知道所有的事情——几乎所有的。
  我是密尔顿的私用程序,是他的乔依。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会编程序,而我是他的实验模型。他使我能比任何其他的计算机都更会说话。
  “这只是怎样使声音去配合符号的问题,乔依。”密尔顿告诉我,“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人的大脑中的那些符号是什么样子的,但人脑就是这么做的。我知道你的那些符号,我可以将他们一一对应成词。”这样我就能说话了。我不认为我说的比我思考的好,但密尔顿说已经相当好了。
  密尔顿已经快四十岁了,但他还没有结婚,他告诉我他从没碰到过合适的女人。有一天他跟我说:“乔依,我要找到她,我要找到最好的,我要找到我的真爱。你要帮我。不断地改进你来解决整个世界的问题我已经累了。解决我的问题,帮我找到真爱。”
  我说:“什么是真爱?”
  “别理它,那是个抽象的概念。你只要帮我找到理想的姑娘就行了。你和大蒙绨维克联在一起,所以可以查询到世界上所有人的数据。我们分组归类逐一排除,直到剩下唯一一个人,完美的人,那就是我想要的。”
  我说:“好吧,我准备好了。”
  他说:“首先排除所有的男性。”
  这很容易。他的话激活了我分子阀中的各种符号。我连接上储存了整个世界人们信息的数据仓库。按他说的,我排除了3,784,982,874个男性,留下3,784,112,090位女性。
  他说:“排除所有小于二十五岁的和老于五十岁的。排除所有智商低于120的,所有低于150厘米和高于175厘米的。”
  他给了我准确的度量,他排除了带着小孩的女子,排除了具有各种不良遗传特征的女子。“我不能肯定眼睛的颜色,”他说,“回头再说吧。但不要红头发,我不喜欢红头发。”
  两周之后,我们还剩下235名候选人。她们的英语都很好。密尔顿说他不希望有语言障碍。就算是计算机翻译在亲密时刻也是碍事的。
  “我可不能面试235个女人呐,”他说,“这也太花时间了,人们也会发现我在做什么的。”
  “这会有麻烦的,”我说。密尔顿在让我做设计之外的事情,没人知道这一切。
  “这倒不关他们的事。”他脸红了,“我告诉你怎么办,乔依,我带些全息像来,你比较一下她们中间有没有相象的。”
  他带来了些的全息像。“这些是三个选美比赛的获胜者,那235人中有没有匹配的?”
  有八个相当合适,密尔顿说:“好极了,你有她们的数据。研究一下她们的工作范围和需求,安排她们到这里来工作。当然,一次一个。”他想了一会儿,耸耸肩,“按字母顺序吧。”
  这是件我设计功能之外的事情。安排人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调换工作是别的程序的工作,我去做仅仅是因为密尔顿这么要求的。我本不该为任何人做的,但密尔顿例外。
  第一个女孩一周之后来了。当他看见她的时候,密尔顿的脸又红了,他说话都困难起来。他们在一起呆了很长时间,根本没有时间注意我。有一次他说,“我请你去晚餐。”
  第二天他跟我说:“什么地方不对劲,感觉不对头。她是个漂亮姑娘,但我没有一点找到真爱的感觉。试试下一个吧。”
  所有八个都是同样的结果。她们都很相象:有爽朗的笑容,有愉悦的声音,但密尔顿总是觉得不对。“我不理解,乔依。我和你从整个世界挑出了这八个姑娘,应该是最适合我的。她们都很理想,但为什么不能使我感到愉快呢?”
  我说:“你令她们感觉如何呢?”
  他的眉毛动了一下,然后一拳重重地打在另一只手上,“是了!乔依,这是个双向的问题。要是我不是她们理想中的人,她们不会表现得象我理想中的样子的。我同样也得是她们的真爱才成。但我怎么能作到呢?”那一整天他仿佛都在想这个问题。
  第二天早晨他走到我身边,对我说:“乔依,我要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全都靠你了。你能找到我的数据仓库,我会把我自己所知道的关于我的每一件事情都告诉你。你把每一个可能的细节都填到我的个人数据中去,保存在你那里,不要提交出去。”
  “通过这些数据我能做什么呢?”
  “然后你拿这些数据和那235个候选人一一对比,不是227个,来过的那八个剔除。安排她们每个人进行心理测验,充实她们的个人数据,然后和我的相对比,找出最合适的来。”(安排心理测验又是我设计要求之外的功能。)
  一周又一周地,密尔顿和我谈着他自己。他跟我谈到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他谈到他的童年、学生时代和青春期,谈到他远远欣赏过的女孩。他的个人数据库逐渐丰满起来,同时他还不断调整、改善我的交谈系统。
  他说:“你看,乔依,你那里保存的我的资料越来越多,我也在逐渐将你调整得更适合我。你越来越象我,也就能更好地理解我。到了你足够地了解我的那一天,要是你在大众数据库中发现有你能同样理解的女人,那就会是我的真爱了。”他不断地跟我说着,我也越来越能够理解他了。
  我现在已经可以造长句子了,语法语调也越来越复杂、熟练。我的话在用词、句型和称呼上也和他越来越相似。
  有一次我跟他说:“密尔顿,这不仅仅是从物理、外表上判断一个女孩是否理想的问题。你需要一个从个性、感情、气质上都适合你的女孩,相貌倒还是次要的。要是我们在那227个中找不到合适的,我们还可以扩大范围查找。我们会找到一些同样也不注重你的外表的人,或者根本不关心别人的外表,重要的是两个人个性相配。怎么样?密尔顿,我说得对不对?”
  “没错!”他说,“要是我以前多和女孩子们来往一些的话,我早该知道这点。当然了,想到这一点倒把事情都搞清楚了。”
  我们总是很一致的,我们的思想方式都那么相似。
  “密尔顿,要是你现在让我问你些问题的话,我们就再也不会有什么遗漏的了。我发现你的个人数据上有一点空白和不平衡的地方。”
  密尔顿那家伙说这简直象一个心理分析。当然了,我从对那227个姑娘的心理测试中学了很多——他并不知道。
  密尔顿看起来极其高兴,“乔依,跟你谈话简直就象跟另一个自己说话一样。我们的个性简直是完美的一致。”
  “我们选择的女子也会是一样的。”
  最后我找到了那个女孩,她恰好在那227个候选人中间。她叫查瑞蒂。琼斯,是维他历史图书馆的评估员。她扩展的数据和我们极其相称。所有其他人的资料都因为数据不匹配等等原因被排除掉了,但她的资料却不断扩充,而且与我产生惊人的共鸣。
  我不必对密尔顿描述那个女孩,密尔顿已经将我的符号价值体系调整得几乎和他自己完全一致了,我能够直接找到共鸣,她适合我。
  下一步是调整工作记录和职业需求进而使查瑞蒂为我们工作。这一定要非常小心地完成,从而保证没有人能发现任何违法的迹象。当然,密尔顿是知道的,因为是他安排了这一切并且一直在关心推动着的。
  幸运的是,当他们来这里因为渎职罪逮捕他的时候,是因为十年前发生的什么事情。当然,他曾经跟我讲过这件事,所以也容易安排了许多——当然他不会谈到我的事情的,否则他的处境会更糟糕的。
  他走了,而明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节。查瑞蒂会带着她凉凉的小手和甜美的声音来到这里。我会教她怎样操作运行我,怎样保养爱护我。当我们的个性相互共鸣的时候,还会有什么麻烦呢?
  我会对她说:“我叫乔依,而你是我的真爱!”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二百岁的寿星
  机器人学三大法则:
  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坐视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
  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三、在不违背第一法则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一〕
  “谢谢你。”安德鲁·马丁说着坐了下来。他不像走投无路,但他真的走投无路了。
  他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心事,因为他面无表情,除了眼睛。或许有人会觉得他的双眼似乎带着忧郁。他有一头柔细的淡褐色头发,没有胡子,仿佛刚刚刮过脸,而且刮得非常干净。老式服装剪裁得宜,主色调是柔和的紫红。
  跟他面对面坐在办公桌那头的,是一位外科医生。桌上的名牌有一组字母与数字,但安德鲁懒得看一眼,称呼对方医生就够了。
  “手术什么时候可以进行,医生?”安德鲁问。
  外科医生说:“阁下,我还不清楚对象是什么人,而且我也不敢说我对这种手术有把握。”医生的声音轻柔,带着机器人对人类说话时不可或缺的敬意。
  要不是他是个机器人,一个以不锈钢掺杂少量青铜制成的机器人,或许他脸上会露出恭敬却不肯妥协的表情。
  安德鲁·马丁审视着机器人的右手——这只用来操刀的手,正非常平静地摆在办公桌上。五根手指都很长,被塑造成艺术性金属指圈,看来十分优雅、特殊,不难想象手术刀能够与它们完美结合,融为一体。
  这只手在工作时不会有任何犹豫、任何差池、任何颤抖、任何错误。当然,这是专门化的结果——如今人类强烈要求专门化,拥有独立大脑的机器人已经少之又少了。不过,外科医生例外。只是眼前这位外科医生虽然拥有大脑,能力却很有限,所以他连安德鲁·马丁都不认识,甚至可能听都没听说过。
  “你曾经有过想做人类的念头吗?”安德鲁问他。
  外科医生犹豫了一会儿,似乎这个问题与他既有的正电子径路格格不入。“我是个机器人,阁下。”
  “做人不会更好吗?”
  “对我而言,阁下,做个更好的外科医生会更好。假如我是人类,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想达成这个愿望,唯有做一个更先进的机器人才有可能。我会乐意成为一个更先进的机器人。”
  “我可以随便对你下命令,难道你不会忿忿不平吗?我只要动一张嘴,就能叫你站起来、坐下、向左或向右转。”
  “令你高兴是我的荣幸,阁下。但如果你的命令妨碍到我对你或任何人应尽的义务,我就不会服从你。第一法则赋予我对人类安全的责任,它会凌驾要求服从的第二法则之上。否则,服从是我的荣幸……话说回来,我究竟要对谁进行这项手术呢,阁下?”
  “我。”安德鲁说。
  “我不可能做的,这明显是个伤害性的手术。”
  “伤害无所谓。”安德鲁平静地说。
  “我绝不能造成伤害。”外科医生回道。
  “对一个人类,你的确不能。”安德鲁说,“但我也是个机器人。”
  〔二〕
  其实安德鲁刚刚——出厂时,看起来并不怎么像人类。那个时候,他的外表与世上任何机器人没有两样,都是精心设计、功能齐备的钢铁之躯。
  当时,地球上的机器人还很稀罕,家用机器人更少,他被一家人买了去。就一个家用机器人而言,他的表现可圈可点。
  那是一个四口之家:老爷、夫人、大小姐、小小姐。他当然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他从来不用。比方说,老爷的名字是吉拉德·马丁。
  他自己的序号是NDR……后面的号码他忘了。那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其实他若想记得,他是不会忘记的。但是,他并不想记得。
  小小姐第一个叫他安德鲁,因为她念不出那些字母,其他三人马上跟着她这么叫。
  小小姐——她活了九十岁,已经去世很久了。其实他后来曾有一次想要称呼她夫人,但她不喜欢;她到死仍是小小姐。
  一开始,安德鲁的任务是充当男仆、女侍与管家。对他而言,那段日子算是实验期——其实,在那个时候,除了地球以外的工厂与太空站中的机器人,其他各地的机器人都还在实验期。
  马丁一家都喜欢他。他有一半时间无法做分配给他的工作,因为大小姐与小小姐老是跟他玩。
  大小姐最先领悟到如何达到这个目的。她说:“我们命令你跟我们玩,你一定要服从命令。”
  安德鲁说:“很抱歉,大小姐,可是老爷先下的命令有优先权。”
  她却说:“爸只是说他希望你把房间打扫干净,那不算什么命令。现在我是正式命令你。”
  老爷并不介意。老爷宠爱大小姐和小小姐,比夫人还要宠,安德鲁也一样宠爱她们。至少,他的行为对她们造成的效应,就人类而言,可称之为宠爱。安德鲁将它想成宠爱,因为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词汇能形容。
  当初,安德鲁会用木块雕刻,是奉了小小姐之命。有一天,似乎是大小姐生日,那天大小姐收到一件礼物:一个刻着螺旋花纹的象牙坠饰,小小姐也很想要。可是她只找到一块木头,便将它连同一把小菜刀交给安德鲁。
  他很快就完工了。小小姐说:“好漂亮哦,安德鲁,我要拿给爸爸看。”
  老爷无法置信。“你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曼蒂?”曼蒂是小小姐的名字。小小姐再三向他保证,她说的是实话,于是他转向安德鲁:“真的是你做的吗,安德鲁?”
  “是的,老爷。”
  “这些图案也是吗?”
  “是的,老爷。”
  “你从哪里抄来这些图案的?”
  “这是个几何造形,老爷,它和木料的纹理相配。”
  第二天,老爷给他一块比较大的木头,还有一把振动式电刀。“做样东西,随便你想做什么都好。”
  安德鲁立刻动手,老爷在旁观看,后来又望着成品发呆许久。从此以后,安德鲁再也不必服侍人了。他奉命阅读有关家具设计的书籍,学会了制做橱柜和书桌。
  “真是不可思议,安德鲁。”老爷看着他的作品说。
  “我喜欢做这些东西,老爷。”安德鲁回答。
  “喜欢?”
  “它能使我的大脑电路流得比较顺畅。我听过你使用‘喜欢’这个词,而你用它描述的事情符合我的感觉。我喜欢做这些东西,老爷。”
  〔三〕
  吉拉德·马丁——老爷——带着安德鲁来到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公司位于当地的分公司。他是地方议院的一员,要获得首席机器人心理学家的接见并非难事。也正因为他是地方议院的一员,在那个机器人还很稀罕的时代,他才有可能成为一个机器人的主人。
  当时,安德鲁对这些事完全不了解。但在往后的岁月里,在他见多识广之后,他还清楚记得早先那一幕,甚至感慨万千。
  那位机器人心理学家,莫耳顿·曼斯基,听老爷说着说着,渐渐皱起眉头,而且手指一发不可收拾地在桌上打起鼓来,他一察觉便缩回手,一出神,手又继续敲。此人的五官缩成一团,额头满布皱纹,实际年龄似乎应该比外貌要年轻点。
  机器人心理学家开口:“其实机器人学并不是一门单纯的学问,马丁先生。我无法对你详加解释,设计正电子径路的相关数学太过复杂,顶多只能允许近似解。当然,由于我们把三大法则的内容建构得巨细靡遗,这方面不会有任何争议。总之,没问题,我们会为你换个机器人……”
  “不,不是这样!”老爷说,“他本身没有任何毛病,他把指定的工作做得很完美。特别的是,他还会以绝妙的手艺做木雕,而且绝不重复;他的作品是艺术品。”
  机器人心理学家一副很困惑的样子。“奇怪……当然啦,目前我们正在尝试广用径路……你认为,是真正的原创性吗?”
  “你自己看吧。”老爷递给他一个小木球,上面刻着一幅游乐场的景观,里头的儿童小得几乎看不清楚,但都有完美的比例,而且与纹理融合得那么自然,甚至连纹理都好像是刻出来的。
  “是他做的?”机器人心理学家说着,用颤抖的手将它还给老爷“纯属几率的巧合,径路起了特殊变化。”
  “你能再制造一个这种机器人吗?”
  “恐怕不能,我们从来没有接到类似这种事的报告。”
  “很好!我一点也不在乎安德鲁是唯一的一个。”
  “嗯,我想,公司会希望把你的机器人收回来研究——”
  “做梦!休想!”老爷以冷峻的口吻断然道,然后转向安德鲁:“走,我们回家。”
  “遵命,老爷。”安德鲁事回答。
  〔四〕
  大小姐开始跟男孩约会,不常在家。如今,只剩小小姐仍然老是在安德鲁身边——其实她也已经不小了。她从没忘记他的第一件木雕是为她做的。她把它挂在一条银项链上,一直戴在胸前。
  她最先反对老爷总喜欢把那些作品送人。她说:“拜托,爸,如果有人想要,就叫他花钱买,它有那个价值。”
  老爷说:“你不是这么计较的人呀,曼蒂。”
  “不是为了我们,爸,是为了我们的艺术家。”
  安德鲁以前从没听过“艺术家”这个称呼,有空时,他特地查了字典。后来老爷又带他出了一趟门,这次是去找老爷的律师。
  老爷跟律师说:“你看这东西怎么样,约翰?”
  律师叫约翰·范德。他有一头白发,鼓鼓的小腹,隐形眼镜周围泛着淡绿色。他边看着老爷递给他的小饰板,边说:“真漂亮……我听说了。做这木雕的是你的机器人,就是你带来的这位?”
  “没错,是安德鲁做的。对不对,安德鲁?”
  “是的,老爷。”安德鲁答。
  “你会花多少钱买这东西,约翰?”老爷问。
  “我不敢说,我不收集这种东西。”
  “你信不信有人出两百五十元向我买这小玩意?安德鲁做过一组椅子,卖了五百元。现在我们在银行有二十万元,都是安德鲁的作品赚来的。”
  “老天啊!他让你变成富翁了,吉拉德。”
  “一半,”老爷说,“另一半存在安德鲁·马丁的户头里。”
  “这个机器人的户头?”
  “是的,我想知道这样是不是合法。”
  “合法?”范德律师向后一仰,椅子立刻发出吱吱声。“这种事没有前例,吉拉德。当初开户的时候,你的机器人怎么签署那些必要的文件?”
  “他在家里签好名字,我再把签名拿到银行去。我没有带他本人去银行。你看,还有没有什么该注意的?”
  “嗯——”范德双眼失神地沈思片刻“我看,可以设立一个信托基金,以他的名义处理所有财务,这样一来,就给了他一个保护网。除此之外,我的建议是以不变应万变。反正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阻止你,将来假如有谁反对,就叫他去告吧。”
  “万一真的有人告了,案子你会接吗?”
  “为了佣金,当然会。”
  “多少?”
  “跟这个差不多。”范德指了指那块饰板。
  “很公平。”老爷说。
  范德转向机器人,咯咯笑了几声。“安德鲁,有钱让你高兴吗?”
  “是的,阁下。”
  “你打算怎么花?”
  “用来支付本来由老爷付的钱,这样就能节省他的开销,阁下。”
  〔五〕
  花钱的机会来了。修理费相当昂贵,更新零件的花费更是惊人。这些年来,新型机器人陆续出厂,老爷十分注意这方面的发展,务必让安德鲁获得所有优秀的新装置,希望他成为金属之躯的完美典型。这些钱全记在安德鲁的账上。
  安德鲁坚持这一点。
  只有他的正电子径路原封未动,老爷坚持这一点。
  “新的那些不如你的好,安德鲁。”老爷说,“新的机器人毫无价值。那个公司学会了把径路造得更精准,更一板一眼,更万无一失。新的机器人不会起变化,他们专门执行设定好的任务,从不会出岔。我比较喜欢你这样子。”
  “谢谢你,老爷。”
  “这可是你的功劳,安德鲁,你别忘了。我打赌那个机器人专家认真看了你一眼以后,就马上终止研发广用径路了。他不喜欢不可预测的东西……你知道他为了想把你带回去研究,对我开过几次口吗?九次!不过,我可是一次也没松过口。现在他总算退休了,我们终于能过几天太平日子了。”
  如今,老爷的头发日渐稀疏花白,面部肌肉逐渐松弛,安德鲁看起来反倒比刚进家门时好得多。
  夫人早就搬到欧洲某处的一个艺术家社区,大小姐则在纽约成了诗人。她们有时会写信来,但写得不勤。小小姐结婚后住得不远,她说她不想离开安德鲁。后来她的孩子“小少爷”诞生,她还让安德鲁拿奶瓶喂小少爷喝奶。
  安德鲁觉得,提出那个要求的时机到了。添了一个外孙,老爷心灵的空缺应该可以填补。这时候对老爷提出那个要求,可能不算太自私。
  “老爷,真感谢你准许我照自己的意思花钱。”
  “那是你自己的钱,安德鲁。”
  “是你自愿给我的,老爷。没有哪条法律阻止你把那些钱全部据为己有。”
  “法律不能鼓励我做不对的事情,安德鲁。”
  “扣除所有的花费,再扣掉税金,老爷,我现在有将近六十万元。”
  “我知道,安德鲁。”
  “我要把这笔钱给你,老爷。”
  “我不会拿的,安德鲁。”
  “我想用它来交换一样你能给我的东西,老爷。”
  “哦?什么东西,安德鲁?”
  “我的自由,老爷。”
  “你的……”
  “我希望买回我的自由,老爷。”
  〔六〕
  事情没那么容易。老爷立刻面红耳赤:“你在说什么!”随即转身大步走开。
  小小姐以强硬而严厉的态度说服了他,而且是当着安德鲁的面。三十年来,在他们家,无论事情是否跟安德鲁有关,没有人会避着安德鲁讲话——他只是个机器人。
  她说:“爸,你为什么觉得这是对你的侮辱呢?还他自由,他还是会待在这里,还是会忠心耿耿,他无法违背,那是他的本能。他要的,只是口头上一句话,他希望被称为自由人。这有那么可怕吗?他还没有赚到吗?其实,他跟我讨论这件事已经有好几年了。”
  “你们已经讨论好几年了,啊?”
  “是的,而且他一而再、再而三把这念头搁下,就怕伤害到你。是我叫他讲的。”
  “他不知道自由是什么,他是个机器人。”
  “爸,你不了解他。书房的书他通通读过了。我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感觉,但一样我也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感觉。难道你没发现,当你跟他讲话时,他就像你、我一样,对各种抽象概念都有反应?这难道还不算吗?如果说,他的反应和我们类似,你还能说他不知道什么是自由吗?”
  “法律不会采纳这种说辞。”老爷依然气呼呼,“听好,你!”他转向安德鲁,故意以咬牙切齿的声调说,“除非透过法律途径,我无法给你自由。不过如果闹到法院,到时候,非但你无法获得自由,法官还会正式认定你私拥财产。他们会告诉你,机器人没有权利赚钱,这句废话值得你损失那笔钱吗?”
  “自由是无价的,老爷。”安德鲁说,“即使获得自由的机会也是无价的。”
  〔七〕
  法院或许也会认为自由是无价的,因为无价,所以无论用多大的代价,一个机器人也无法换取它的自由。
  反对给予机器人自由的民众提出集体诉讼,地方检察官代表出庭,他所作的简短陈述如下:“自由”两字用在机器人身上毫无意义,只有人类才能是自由身。
  接下来,只要有机会,他就又把这句话重复一遍。他说得很慢,同时有节奏地敲着桌子以加强语气。
  小小姐要求法官允许她为安德鲁讲几句话。法庭对她的称呼是安德鲁从未听过的全名:
  “亚曼蒂·萝拉·马丁·洽尔尼请到法官席前。”
  她说:“谢谢您,法官大人。我不是律师,我不知道在法庭里该用什么方式讲话,希望您只听进我所讲的内容,不要计较我的遣辞用句。
  “首先,让我们试着了解,对安德鲁来说,获得自由代表什么意义。其实,就某些方面而言,他已经是自由之身了。我想至少已经有二十年,我们马丁家没有任何人命令他做我们觉得他可能不会自愿做的事。
  “但只要我们喜欢,我们还是可以命令他做任何事,随便我们爱用多么严厉的口气都行,因为他是个属于我们的机器。可是,他已经为我们服务了那么久,又那么忠心耿耿,还为我们赚了那么多钱,我们怎么还有资格这样做?他再也不亏欠我们什么,反而是我们亏欠他太多。
  “就算有朝一日法律禁止我们把安德鲁当成奴隶,他还是会心甘情愿为我们服务。给他自由,只是个文字游戏,但对他意义重大。那会让他拥有一切,而我们却毫无损失。”
  有那么一会儿,法官似乎在强忍笑意。“我懂你的意思了,洽尔尼太太。事实上,目前这方面并没有强制性法律,也没有任何判例。然而,却有个不成文的假设:唯有人类才能享有自由。所以就算我能在此制定一条新法律,我也不能轻易违背那个假设,何况,更高法院依然有权驳回。好,现在我来跟那个机器人谈谈。安德鲁!”
  “在,法官大人。”
  这是安德鲁首次在法庭中开口,听到他酷似人类的嗓音,法官似乎有片刻惊讶。“你为什么想要获得自由,安德鲁?这对你有什么意义?”
  “您希望当个奴隶吗,法官大人?”安德鲁回答。
  “你并不是奴隶。你是个十全十美的机器人。据我所知,你是个机器人天才,能够创作举世无双的艺术品。假如你获得自由,你能进一步做到什么吗?”
  “或许不会比我现在能做的更多,法官大人,但我将拥有更大的喜悦。刚才有人在本庭提出,只有人类才能是自由身。我的看法则是,只有希望获得自由的人才能是自由身。而我希望获得自由。”
  正是这句话点醒了法官。他的判决中,关键一句是:“任何生灵只要拥有足够进化的心智,能够领悟自由的真谛、渴望自由的状态,吾人一律无权将其自由剥夺。”
  最后,世界法院终于确认了这项判决。
  〔八〕
  老爷始终耿耿于怀。他的声音粗暴刺耳,让安德鲁觉得仿佛脑筋短路了。
  “我根本不想要你那些该死的钱,安德鲁!”老爷说,“我愿意收下,只是因为不收的话你不会感到自由。从现在开始,你可以选择自己的工作,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了这个,没有别的,我不会再给你任何命令了,从今以后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我仍然要为你负责,这是法院的判决。我希望你了解这一点。”
  小小姐插嘴:“别气嘛,爸。这责任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知道,其实你根本不必做什么,三大法则仍旧有效。”
  “那他怎么能算自由呢?”
  “人类不也是受到法律的约束吗,老爷?”安德鲁说。
  “我不要跟你辩论。”老爷说完就走了,此后安德鲁就很少再见到他。
  小小姐仍然常来找安德鲁。现在,他住在一间专为他盖的小屋里。当然,屋里没有厨房,也没有卫浴设备。它只有两个房间,一间当书房,另一间当贮藏室与工作室。成为自由的机器人以后,安德鲁接下很多订单,工作得比过去更卖力。后来,他终于付清这栋房子的费用,将房产正式过户到自己名下。
  有一天,小少爷来找他……不,是乔治!在法院做出判决之后,小少爷就坚持这一点。“一个自由的机器人不会叫任何人小少爷。”乔治曾经这样讲“我叫你安德鲁,你就必须叫我的名字,乔治。”
  这句话说得像个命令,安德鲁遂改口叫他乔治——但小小姐依旧是小小姐。
  那天乔治单独前来,是来告诉他老爷快死了。小小姐正陪在床边,老爷想见安德鲁一面。
  老爷的声音仍然宏亮,不过身体似乎不太能动。他挣扎着举起手来。“安德鲁!”老爷叫他“安德鲁——不,不用扶我,乔治。我只是快死了,我没有瘫痪……安德鲁,我很高兴你获得自由,我只是要告诉你这句话。”
  安德鲁不知道该说什么。过去他从未陪伴过垂死的人,但他知道那是人类终止运作的方式,是一种非自愿的、不可逆转的解体过程。安德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事后,小小姐对他说:“最后这几年,他或许对你不太温和,安德鲁。但是他老了,你该知道。而且他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还要追求自由,你伤了他的心。”
  听了这些话,安德鲁总算知道该说什么了。“要不是老爷,我永远也不会获得自由,小小姐。”
  〔九〕
  老爷去世后,安德鲁才开始穿衣服。最初他从一条旧裤子开始,那是乔治早先送给他的。
  如今乔治也结婚了,而且成了一名律师。他加入范德律师事务所已有好些年。老范德早就不在人世,他的女儿继承了父业。最后,这家事务所的名称终于改为“范德-洽尔尼”。即使后来那个女儿退休,没有范德家的人继承她的职务,这个名称依旧不变。安德鲁首次穿上衣服那一天,刚好是乔治正式与范德合作,事务所刚加上洽尔尼三个字的那天。
  安德鲁第一次穿上那条裤子,乔治强忍着笑意,但在安德鲁看来,乔治的笑容已经够明显了。
  乔治用自己的裤子做示范,教安德鲁怎么操作静电扣,好让裤子打开,裹住下身,然后再合起来。安德鲁很清楚,他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模仿那种流畅的动作。
  “你何必要穿裤子呢,安德鲁?”乔治问他“你的身体功能那么健全,遮起来实在可惜——尤其你既不必担心温度,又不必担心湿度。何况你的身体是金属,裤子怎么穿也不贴身。”
  安德鲁说:“人类的身体不也是功能健全吗,乔治?你怎么也把自己遮起来?”
  “为了温暖,为了清洁,为了保护,为了装饰。这些没有一样是你需要的。”
  “不穿衣服让我觉得赤身露体,让我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乔治。”
  “不一样!安德鲁,现在地球上已经有好几百万机器人了。在我们这个地区,根据上次普查,机器人几乎和人类一样多了。”
  “我知道,乔治。有许多机器人在做各式各样的工作。”
  “他们没有一个穿衣服。”
  “但他们没一个是自由的,乔治。”
  安德鲁一点一点慢慢添加各种衣物。乔治的笑与上门顾客的眼神,都是令他裹足不前的因素。
  他或许已经是个自由身,但他体内建有一组详尽的程序,主宰着他与人类的互动,因而他只敢以最小的步伐前进。倘若有人公开反对,他会瞬间倒退好几个月。
  并非人人都接受安德鲁是自由身。他无法怨恨人类,然而每当他想到这件事,思考过程便会出现障碍。
  最重要的是,只要他想到小小姐可能来看他,他就常会避免穿上衣服——或是避免穿太多。现在小小姐老了,经常去比较暖和的地方小住,但每次回来,一定先来看他。
  有一次她回来,乔治可怜兮兮告诉他:“她说服我了,安德鲁,明年我将角逐议院的席位。她说,有其祖必有其孙。”
  “有其祖……”安德鲁打住了,不确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我,乔治,这个外孙,应该像老爷,我外祖父那样——他以前是议院的成员。”
  安德鲁说:“我常常想到,假如老爷仍然……”他顿了一下,因为他不想说“处于运作状态”,那似乎不合适。
  “活着。”乔治说,“是啊,我有时候也会想到那个老怪物。”
  后来安德鲁反复思量这段对话。他注意到跟乔治谈话时,自己的语言能力显然不足。这些年来,人类语言在不知不觉间起了变化,而安德鲁还是带着原来出厂的那套词汇。乔治说的是一种俚俗的口语,老爷与小小姐则不然。安德鲁不解,乔治为什么要把老爷称为怪物呢?这称呼应该是不恰当的。
  安德鲁的藏书也帮不上什么忙。它们都有一把年纪了,而且大多是讨论木工、艺术与家具设计的书籍。没有一本是讲语言的,也没有一本是讲人类行为的。
  他突然感觉到必须去找些适用的书籍来看。但他又觉得,既然身为一个自由的机器人,他就应该自己想办法,不能找乔治帮忙。于是,他打算进城去,到图书馆借几本书。这是个骄傲的决定,他发觉体内的电位明显升高,最后不得不插入一个阻抗线圈。
  他衣装整齐,甚至佩戴了一条木质肩链。本来他比较中意闪闪发光的塑质肩链,但乔治曾说木质远比塑质适合他,而且光洋杉的质地要贵重得多。
  他刚走出家门一百米,逐渐升高的电阻便令他止步了。他从电路中移开那个阻抗线圈,但这样做似乎没有多大改善。他只好转身回家,在一张便条纸上写下“我去图书馆了”几个端正大字,再将它放在工作台的显眼处。
  〔十〕
  安德鲁从没真的去过图书馆。他研究了地图,他知道路线,却不知道它的外观如何。外界的真实景观与地图上的符号很不一样,他几度犹豫不决。最后他想,自己一定是走错路了,因为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
  他在途中偶尔碰到一些机器人,可是当他决定该问路的时候,四下却不见任何机器人的踪迹。有一辆车子经过,没有停下来。他踌躇地站在那里,也就是说平静地一动不动。不久,有两个人越过空地朝他这个方向走来。
  他转身面对他们,他们则改道直接迎向他。刚才他们还在高声交谈,他曾听见他们的声音;现在他们却不讲话了。他们的表情,安德鲁归类为高深莫测。他们还算年轻,但不是很小。或许二十岁吧?安德鲁无法判断人类的年龄。
  “请问两位,城中图书馆该怎么走?”他开口问。
  两人之中个子较高的那个(他的高帽子让他看来更高几分),以怪里怪气的口吻,不是对安德鲁,而是对另一人说,“机器人。”
  另外那人有个蒜头鼻,还有一双厚重的眼皮。他也不是对安德鲁,而是对他的同伴说:“他穿衣服。”
  高个子弹响一下手指。“就是那个什么自由机器人!听说洽尔尼家有个机器人不属于任何人,我看就是他。不然他为什么穿衣服?”
  “问他!”蒜头鼻说。
  “你是洽尔尼家那个机器人吗?”高个子问。
  “我是安德鲁·马丁,先生。”安德鲁说。
  “好。把你的衣服脱掉,机器人不穿衣服。”高个子又对蒜头鼻说,“你看他,真恶心。”
  安德鲁犹豫起来。他太久没听到这种命令的口气,第二法则电路暂时阻塞了。
  高个子说:“脱掉你的衣服,我在命令你!”
  安德鲁开始一件一件慢慢脱下来。
  “把衣服扔掉!”高个子又说。
  “如果他不属于任何人,那等于说,他也可以是我们的。”蒜头鼻说。
  “嗯,”高个子道,“谁能说我们不对呢?反正我们又没损坏别人的财产……用你的头站着!”最后那句是对安德鲁说的。
  “头不是用来……”安德鲁说了一半便被打断。
  “那是命令!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做,现在就试试看。”
  安德鲁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来,将头顶在地上。他试着举起双脚,结果重重摔了一跤。
  “给我躺在那里!”高个子说着,又转向蒜头鼻,“我们可以把他拆了。你拆过机器人吗?”
  “他会让我们动手吗?”
  “他怎么能阻止我们?”
  没错,只要他们以强有力的方式命令他不得反抗,安德鲁就根本无法阻止他们。第二法则“服从”凌驾于第三法则“自保”之上。无论如何,他若试图自卫,便可能伤到他们,那就是违犯了第一法则。想到这里,安德鲁全身的自发运动单元都轻微收缩,以致他躺在那里发起抖来。
  高个子走近,用脚碰了碰他。“很重。我想我们需要工具才行。”
  蒜头鼻说:“我们可以命令他自己把自己拆了。看他那样做一定很有趣。”
  “对!”高个子若有所思起来,“可是我们得先把他弄到别的地方去。万一有人过来……”
  太迟了。的确有人走了过来,而那人正是乔治。其实乔治还在不远的一个小丘顶时,躺在地上的安德鲁就已经看到他了。他很想设法呼喊他,但眼前的人类最后那道命令是“给我躺在那里!”
  乔治开始跑,终于喘着气来到近前。两个年轻人稍微退了一步,等在一旁似乎在想着对策。
  “安德鲁,出了什么问题吗?”乔治焦急地问。
  “我很好,乔治。”安德鲁说。
  “那就站起来……你的衣服怎么回事?”
  高个子说:“那是你的机器人吗,老兄?”
  乔治猛然转向他:“他不属于任何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客客气气请他把衣服脱掉,就这样。你又不是他的主人,关你什么事?”
  “他们刚才在干什么,安德鲁?”乔治问。
  安德鲁说:“他们打算把我支解。刚才他们正要把我带到僻静的角落,命令我自己支解自己。”
  乔治望着那两个人,下巴开始打颤。两个年轻人不再后退,反而微笑起来。高个子轻松地说:“你要干嘛,胖子?打架啊?”
  乔治说:“不,我不必动手。这个机器人跟我们家相处了七十几年,他重视我们远超过任何其他人类。我只要告诉他,说你们两个威胁到我的性命,说你们打算把我杀掉,请他保护我。在我和你们两人之间,他会选择我。你们知不知道,当他发动攻击时,你们会有什么下场?”
  两人稍微退后一点,开始不安。
  乔治厉声道:“安德鲁!我现在有危险,这两个年轻人打算伤害我。向他们走过去!”
  安德鲁照做了。两个年轻人毫不迟疑,立刻拔腿狂奔。
  “好啦,安德鲁,够了。”乔治显得紧张兮兮。他早已过了那种年纪,无法想象跟年轻人起冲突会有什么结果,更遑论一次对付两个。
  “我不可能伤害他们的,乔治,我看得出来他们并未攻击你。”安德鲁说。
  “我也没有命令你攻击他们,我只是跟你说,向他们走过去,剩下的都是他们自己的恐惧作祟。”
  “他们怎么会害怕机器人呢?”
  “那是人类的一种心病,一种还没治好的心病。不过别管了。你到底在这里搞什么鬼,安德鲁?我如果再找不到你,就要回去雇一架直升机了。你的脑袋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去图书馆的念头?你需要任何书,我都会给你送过去呀。”
  “我是个……”安德鲁刚开口便被打断。
  “自由的机器人。没错,没错。好吧,你去图书馆要找什么?”
  “我要进一步了解人类,了解这个世界,了解一切的一切。我还要了解机器人,乔治。我要写一本有关机器人历史的书。”
  “好啦,我们回家吧……先把你的衣服捡起来。安德鲁,有关机器人学的书籍至少有百万种,每本都提到这门科学的历史。这个世界不只是机器人快达到饱和,有关机器人的资料也一样。”
  安德鲁摇了摇头,那是他最近学到的人类动作。“不是一本机器人学的历史,乔治,是由机器人写的一本机器人的历史。我要详述自从第一批机器人获准在地球上生活和工作后,机器人自己对这段经历有什么感觉。”
  乔治扬扬眉毛,没说什么。
  〔十一〕
  小小姐刚度过八十三岁生日,但依然精神抖擞,各方面的精力与毅力都不减当年。尽管她已经拿着手杖,不过她挥动手杖的次数可远比拄着它的时候多。
  听完安德鲁的“历险记”,她火冒三丈:“可恶!乔治,那些小无赖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管它的,反正他们没有得逞。”
  “差一点!你可是个律师,乔治。如果说你今天有好日子过,那全是安德鲁的功劳。没有他赚来的那些钱为我们打基础,我们就没有今天这一切。是他让我们家族得以传承,我绝不准有人把他当发条玩具!”
  “那你要我怎么做呢,妈?”乔治问。
  “我说过你是律师,你没听到吗?你去设法提出一个实验性的诉讼,逼地方法院公开宣告机器人有哪些权利,再让议院通过必要的法案。就算告到世界法院也无所谓。我会在旁边监督,乔治,你要是阳奉阴违,给我试试看!”
  她可是十分认真的。但对乔治来说,一开始,只是为了安慰受惊的母亲。没想到做着做着,卷入的法律问题越来越多,事情便越来越有趣了。身为范德-洽尔尼律师事务所的资深律师,乔治主导策略,实际工作则留给年轻一辈,而其中,又以他儿子保罗负责的部分最多。保罗也是事务所的成员,他几乎每天都忠实向祖母报告进度。然后,她再跟安德鲁讨论。
  安德鲁非常投入。他仔细咀嚼那些法律文件,有时候甚至会很热心地给一些建议,以致写书的计划再度耽搁下来。
  “乔治那天告诉我,人类一直对机器人怀有恐惧。只要这恐惧存在一天,法院和立法机关就不太可能为机器人全力以赴。我们需不需要对舆论下点工夫?”有回他这么说。
  于是法庭的事交给保罗,乔治则开始站到公众面前,这似乎反而让他在本行专业的领域之外一展长才。有时为了引人注目,他甚至穿上了他所谓的“窗帘”——一种新式的宽松服装。“别在台上绊倒就好,爸。”保罗提醒他。
  乔治垂头丧气:“我会尽量小心。”
  有一次,他在全息新闻编辑的年会上发表演说,其中部分内容如下:
  “如果,拜第二法则之赐,只要不牵涉到伤害人类,我们便能要求机器人在各方面无限制地服从,那么任何人类,任何人类,都拥有宰制任何机器人,任何机器人,的可怕力量。尤其是,由于第二法则凌驾第三法则之上,任何人都能利用这个服从法则,来压倒那个自保法则。他可以为了任何理由,或者根本毫无理由,就命令任何机器人伤害自己,甚至毁掉自己。
  “这样公平吗?我们会这样对待动物吗?就算是无生命的器物,如果对我们有过贡献,我们也有义务善待它。机器人不是草木,不是动物。但是它能进行高等思考,它能跟我们说话、跟我们讲理、跟我们开玩笑。我们将它们视为朋友,我们和它们一起工作,假如不让它们分享一点友谊的果实,不给它们一点共事的福利,这样说得过去吗?
  “如果一个人有权命令机器人,做任何不牵涉到伤害人类的事,他就应该有足够的修养,绝不对机器人下达任何牵涉到伤害机器人的命令,除非是基于人类安全的绝对需要。有了巨大的权力,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责任。机器人有三大法则来保护人类,那么要求人类有一两条法律来保护机器人,这会太过分吗?”
  没错,突破法院与立法机构的关键战役,正是挑战舆论。安德鲁说对了。终于,一条法律通过。它明文规定在哪些情况下,人类不可下达伤害机器人的命令。虽然这条法律的适用性严苛无比,订定的罚则也根本不够,但至少已经建立起原则。世界议院正式通过这条法律的那天,正是小小姐离开人世的日子。
  这不是巧合。在最后辩论期间,小小姐拼命与死神搏斗,直到胜利的消息传来才放弃。她最后的笑容献给了安德鲁“你一直对我们很好,安德鲁。”她最后的一句话也给了他。
  小小姐抓着安德鲁的手离开人世,她的儿子、媳妇还有孙儿,都跟两人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十二〕
  接待员消失在另一间办公室之后,安德鲁开始耐心等待。其实那个机器接待员应该可以用全息对话盒,可是,不得不跟另一个机器人打交道这种事,毫无疑问令人(或许该说“令机”)感到很生气。
  安德鲁利用这段时间,在心中翻来覆去思考这个问题。“令机”能不能比照“令人”这样使用?或是“令人”其实已成了十足的习惯用语,不再拘泥于原本字面上的意义,所以同样适用于机器人?
  他在撰写那本机器人历史的过程中,类似问题频频出现。这种想出适当字句来表达复杂事物的游戏,不知不觉增进了他的字汇能力。
  偶尔,有人走进这个房间,以好奇的目光瞪着他。他并不打算躲避那些目光。他冷静地回望每个人,令他们一一别过头去。
  终于,保罗出来了。他显得很惊讶。或说,在安德鲁看来,他脸上的表情很惊讶(如果安德鲁没看错的话)。如今流行男女都化浓妆,保罗也开始养成这种习惯。虽然这使他脸上原本平缓的轮廓显得比较突出、分明,安德鲁却不认为这样比较好看。他发觉只要不说出口,仅在心中反对人类的行为,并不会令自己太不安。他甚至能够将反对的意见写出来,这种事过去他是办不到的。
  保罗说:“请进,安德鲁。很抱歉让你等那么久,我实在是有点事非做完不可。请进。记得你说想跟我谈谈,原来你是指在办公室谈。”
  “保罗,如果你忙的话,没关系,我可以继续等。”
  保罗瞥了一眼墙上那个模仿日晷原理的时钟“我可以腾出一点时间。你怎么来的?”
  “我雇了一辆自动汽车。”
  “有没有什么麻烦?”保罗带着几分忧虑问。
  “我想应该不会有麻烦,我的权利有法律保障。”
  听到这个回答,保罗显得更加担忧。“安德鲁,我跟你解释过,那条法律是不切实际的,至少在大多数情况下如此……你如果坚持要穿衣服,你迟早会碰到麻烦——就像第一次那样。”
  “也是唯一的一次,保罗。很抱歉让你担心。”
  “好,那你就这么想吧,不要让我担心。你几乎是个活传奇,安德鲁。你在许多方面都太珍贵了,所以你没有任何权利拿自己冒险……你的书进行得怎么样?”
  “就快写完了,出版商很喜欢。”
  “太好了!”
  “我知道他未必真心喜欢这本书。我想他是期望书能畅销,因为这是一个机器人写的,他喜欢的是这一点。”
  “恐怕,这是人之常情。”
  “我不会不高兴的。不论什么原因,能卖出去就好,因为那等于有钱赚,而我需要用钱。”
  “祖母不是留给你……”
  “小小姐很慷慨,而且我确定,必要的时候,你们家也会进一步帮助我。可是我希望能用那本书的版税,来达成下一步计划。”
  “什么下一步计划?”
  “我希望去见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老板。我曾试着跟他们约时间,但目前为止我还无法联络到他。在我写书的过程中,这家公司就不愿跟我合作,所以现在我也不惊讶,你了解吧?”
  保罗显然开始感兴趣了。“那家公司是你最不能指望的。当初我们在争取机器人权的那场仗,他们非但不合作,还跟我们唱反调。原因你该也看得出来——如果机器人拥有权利,大家可能就不想买了。”
  “即使这样,”安德鲁说,“如果你打电话给他们,还是可以帮我安排一次会面。”
  “我并不比你更受他们欢迎,安德鲁。”
  “但你或许可以暗示,如果他们不肯见我,那么,范-洽律师事务所可能展开另一波强化机器人权的行动。”
  “那不是说谎吗,安德鲁?”
  “是的,保罗。我不能说谎,所以你一定要帮我打电话。”
  “啊,你不能说谎,但你可以怂恿我说谎,是不是这样?你越来越像人类了,安德鲁。”
  〔十三〕
  保罗的招牌应该够分量了,不过事情仍然不容易安排。
  最后总算如愿。哈莱·史密斯·罗伯森终于忿忿不平地出面了。史密斯·罗伯森的母亲是这家公司创始人的后代,为了强调这件事,他同时冠上了父母的姓氏。这位总裁已经接近退休年龄了,灰发稀疏地贴着头顶,脸上没有化妆。在任上这些年,他一直为机器人权的问题伤脑筋。会面过程,他不时以带着敌意的目光斜眼看安德鲁。
  安德鲁开口:“阁下,将近一世纪之前,贵公司的机器人心理学家莫耳顿·曼斯基曾经告诉我,设计正电子径路的相关数学太过复杂,顶多只能允许近似解,因此我的能力不是完全可预测的。”
  “那是一世纪以前的事。”史密斯·罗伯森犹豫一下,然后冷冰冰地说:“阁下!这观念已经过时了。现在我们把机器人造得很精准,训练它们专门执行特定的工作。”
  “是啊。”保罗接过来说——他陪安德鲁一道来,据他的说法,这是为了预防对方耍诈。“结果呢,就拿我的接待员做例子吧,只要工作没有按部就班,不管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事,它都要来请示。”
  “它要是能随机应变,你会远比现在更麻烦。”史密斯·罗伯森回道。
  “那么,你们不再生产像我这样具有弹性和适应性的机器人了?”安德鲁问。
  “没错,不生产了。”
  “我为了写书,研究了很多资料,”安德鲁说,“从资料上看来,我是目前最老的一个运作中的机器人。”
  “不论运作与否,你都是目前最老的一个,”史密斯·罗伯森说,“也是有史以来最老的一个,今后也会是记录保持者。现在机器人只要过了二十五年就没用了,我们会回收,以新的机型取代。”
  “现在的机器人过了二十五年就没用了……”保罗兴致勃勃,“从这个角度来看,安德鲁实在很特别。”
  安德鲁紧守着预先想好的腹案,继续说:“既然我是世界上最老的机器人,又是最具弹性的一个,这么不寻常的机器人,难道不值得贵公司给予特殊待遇吗?”
  “恰恰相反。”史密斯·罗伯森以冷淡的口吻回道,“你的特别,是本公司的污点。假如当初只是把你租出去,而不是一时失策卖断,你早就被我们换掉了。”
  “好,谈到关键了,”安德鲁说,“我是个自由的机器人,我是我自己的主人。现在我来找你,要求你换掉我。这种替换必须经过主人同意,否则你不能做。以前在我的时代没有这种事,但现在,提供替换是租赁机器人的必要条件。”
  史密斯·罗伯森显得惊讶不解。一时之间,室内一片沉默。安德鲁不知不觉望向墙上的全息照片,那是所有机器人学家的守护神——苏珊·凯文——的遗像。她去世已有将近两个世纪了,但安德鲁因为写那本书的关系,对她的生平十分熟悉,熟到仿佛亲眼见过她。
  史密斯·罗伯森打破沉默:“我怎么为你替换?如果我把你当成机器人换掉,那么在替换之后,你就不存在了,到时候我怎么把你当成主人,将新的机器人交给你?”他露出冰冷的笑容。
  “很简单,”保罗插嘴道,“安德鲁的人格藏在他的正电子脑中,那个部分不能换,否则就换成一个新的机器人。所以说,那个正电子脑就是安德鲁的主人。其他各部分都可以换,不会影响到这个机器人的人格,那些都是这个脑子的财产。我相信,安德鲁是想为他的脑子换个新的机器人身体。”
  “正是这样,保罗。”安德鲁平静说完这句话,又转向史密斯·罗伯森,“你们已经制造出复制人了,对不对?就是拥有人类外表、连皮肤纹理都几可乱真的机器人?”
  “没错。合成纤维皮肤和肌腱,效果完美。除了脑部,它们体内可以说没有金属,但它们几乎和金属机器人一样坚固。就重量比而言,甚至更坚固。”
  保罗显得很感兴趣。“哦?我还不知道呢。有多少上市了?”
  “零。”史密斯·罗伯森说,“它们比金属机型贵太多,而且市场调查显示,消费者的接受意愿很低,因为它们太像人。”
  “我的想法是,既然贵公司拥有这种制造技术,那么,我想请你们把我换成有机体机器人,一个复制人。”安德鲁说。
  保罗吃了一惊。“老天!”
  “办不到!”史密斯·罗伯森语气强硬。
  “为什么办不到?”安德鲁问“我一定会支付任何合理的费用。”
  “我们不制造复制人。”
  “你们决定不制造复制人,”保罗立刻回他“那和无法制造是两回事。”
  “制造复制人有违公司政策。”
  “但这样做完全不违法。”保罗说。
  “就算如此,我们还是不制造复制人,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保罗清了清喉咙。“史密斯·罗伯森先生,安德鲁是个自由的机器人,我想,保障机器人权的条款你一定了解吧?”
  “太了解了。”
  “这个自由的机器人基于自由意志选择穿衣服。但他却因此经常受到某些人的羞辱,虽然法律禁止羞辱任何机器人。这种暧昧的违法行为很难追诉,因为在那些负责决定有罪、无罪的人心目中,这并不符合罪行的标准。”
  “美国机器人公司从一开始就了解这点。不幸的是,令尊的事务所却不明白。”
  “家父已经过世了。”保罗说,“现在我人在这里,就亲眼见到一桩明显的违法行为,和一个明显的受害者。”
  “你在说什么?”
  “我的当事人,安德鲁·马丁——他刚刚成为我的当事人——是个自由的机器人,他有权要求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有限公司为他进行替换。任何人租用机器人超过二十五年,贵公司都会提供这项服务。事实上,贵公司不是一直坚持要做替换吗?”
  保罗面露微笑,一副很轻松的样子继续说:“我当事人的正电子脑,是他的身体的主人——那副躯体,毫无疑问,已经使用超过二十五年了。现在这个正电子脑以主人的资格,要求你们把他的身体换成一个复制人的身体,他愿意负担任何合理的费用。假如你拒绝,就是羞辱我的当事人,我们会提出申诉。
  “虽然这种案子,舆论通常不会支持机器人,但容我提醒你一点,美国机器人公司也不受一般人欢迎。即使那些使用机器人、靠机器人赚钱的人,对贵公司同样心存疑虑。这或许是普遍恐惧机器人的时代所留下的余毒;也或许是人们怨恨美国机器人公司,怨恨你们这个全球性垄断企业的权力和财富。不管为了什么,这种怨恨的确存在。我想,如果我们打起官司来,到时候你一定不会愉快的。再说,我的当事人有的是钱,有的是几百年的时间,这场官司大可没完没了打下去。”
  史密斯·罗伯森慢慢涨红了脸:“你在威胁我……”
  “我没有威胁你,”保罗说,“如果你打算拒绝接受我当事人的合理要求,随便你,我们掉头就走,绝不啰唆……但我们会提出申诉,这是我们应有的权利,而且到头来你绝对打不赢这场官司。”
  “这……”史密斯·罗伯森说不出话来。
  “我看得出你就要同意了,”保罗继续讲,“你或许会犹豫,但你最后还是会点头。那么,让我再跟你进一步把话讲清楚。将来,我的当事人从原有的躯体转换到另一个有机躯体的过程中,只要他的正电子脑受到任何损伤,无论伤得多么轻微,我不把贵公司斗垮绝不罢休。如果我当事人的铂铱大脑中,有任何一条径路不对劲,必要的时候我会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鼓动舆论来围剿贵公司。”最后他转向安德鲁“你同意这些吗,安德鲁?”
  安德鲁犹豫了整整一分钟。他如果回答“同意”,等于认可了说谎、勒索,以及欺侮与羞辱一个人类。但这并不是实质的伤害,他告诉自己,这不是实质的伤害。
  总算,他费力吐出了含含糊糊的一句:“同意。”
  〔十四〕
  好像脱胎换骨一般。几天,几周,几个月了,安德鲁一直觉得自己不是自己,连最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好。
  保罗暴跳如雷。“他们弄坏你了!安德鲁。我们一定要告他们!”
  安德鲁以非常慢的速度说:“请不要。你永远无法证明他们——有—— — — — ——”
  “恶意?”
  “恶意。何况,我越来越强壮,情况越来越好了。只是因为——sh—sh—sh——”
  “失什么?”
  “伤口,伤口还没愈合。毕竟,以前从来没人做过这种手─手─手─术。”
  安德鲁能感觉到大脑的状况,这点别人是无法帮他感觉的,他知道自己安然无事。他在适应身体协调与正电子互动这几个月,常常在镜子前一待就几个小时。
  不怎么像人类!脸部相当僵硬——太僵硬了——而且动作太做作,缺乏人类那种不经意的自由流畅。或许一段时间之后会慢慢改善。至少,现在他穿上衣服,不会再配着一张滑稽突兀的金属脸孔。
  终于,他说:“我准备回到工作岗位了。”
  保罗笑得很开心。“那代表你好了!你打算做什么?再写一本书?”
  “不。”安德鲁严肃地说,“我的寿命太长,任何职业都不能永远做下去。最初,我是个艺术家,今后我还是能回到那个岗位。曾经,我是个历史学家,我也仍然可以回到那个岗位。可是现在,我希望做个机器人生理学家。”
  “你是指机器人心理学家?”
  “不。研究机器人心理学等于要研究正电子脑,目前我没有那个兴趣。我想研究机器人躯体的运作和功能,这应该属于生理学的范畴。”
  “那不就是机器人学吗?”
  “机器人学家研究的是金属躯体。我要研究的是有机的人形躯体,据我所知,目前唯一的研究对象就是我自己。”
  “你把自己的领域越弄越窄了。”保罗语重心长“当个艺术家,所有的创意都是你的;当个历史学家,你研究的是广泛的机器人;当个机器人生理学家,你只能专门研究你自己。”
  安德鲁点点头。“似乎就是如此。”
  安德鲁必须从头开始,因为他对普通生理学一窍不通,对一般科学也几乎毫无认识。他成为许多图书馆的常客,在电子索引机前一坐就是几小时。穿上衣服的他看来跟真人一模一样,少数知道的人也没有打扰他。
  他加盖了一个房间作为实验室,藏书也越来越多。
  时光飞逝,转眼过了几十年。有一天保罗来找他“真可惜你不再研究机器人的历史。听说美国机器人公司打算推行一个崭新的策略。”
  保罗上了年纪,退化的双眼已经换成光电眼。就这点而言,他与安德鲁更接近了些。“他们打算如何?”安德鲁问。
  “他们在制造一些中央电脑,其实就是超大型的正电子脑。这些电脑借着微波,和各个角落少则十个、多至上千个机器人联接。那些机器人本身没有脑子,它们是巨型正电子脑的手脚,也就是说,脑—体分离。”
  “那样会更有效率吗?”
  “美国机器人公司当然说会。这个新方向是史密斯·罗伯森生前定的,我看,八成是你给了他们灵感。上回你那个麻烦让他们受够了,他们发誓再也没有下一次了。所以他们才把脑子和身体分家。脑子不再有身体,就不会要求更换;身体不再有脑子,就不会痴心妄想。
  “安德鲁,你对机器人历史的影响,”保罗继续说,“实在不可思议。是你的艺术表现,让美国机器人公司动念头把机器人造得更精准、更专门;是你追求自由,导致机器人权原则的建立;是你对复制人躯体的坚持,使得美国机器人公司改采脑—体分离的策略。”
  安德鲁说:“我想,最后,那家公司会生产一个超大型的头脑,用来控制几十亿个机器人身体。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真危险,很不妥当。”
  “有道理,”保罗说,“不过我看至少得再过一世纪才会实现,我这辈子是见不到了。说不定,我连明年都见不到。”
  “保罗!”安德鲁关切地说道。
  保罗耸了耸肩。“我们寿命有限,安德鲁,我们不像你。这不要紧,重要的是,我要给你一个承诺。我是洽尔尼家最后一人了;我姑婆有些旁系子孙,但他们不算数。我自己能动用的金钱,将来会留给你名下的信托基金。我走了以后,至少有段时间你不用担心经济上的问题。”
  “不需要。”安德鲁勉强说出这句话。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不能习惯与这家人永别。
  保罗说:“我们别争了,事情本来就该这样。你在研究些什么?”
  “我在设计一个系统,能让复制人——我自己——从碳氢化合物的燃烧中获取能量,以取代现有的原子电池。”
  保罗扬起眉毛。“这样就能呼吸和进食了?”
  “是的。”
  “你朝这个方向发展有多久了?”
  “算起来很久了。我想,我已经设计出一个足以进行受控催化分解的燃烧室。”
  “可是,何必呢,安德鲁?原子电池优秀无数倍啊。”
  “就某些方面而言,或许没错,但原子电池是非人的装置。”
  〔十五〕
  这种事需要时间,反正安德鲁有的是时间。在保罗安详逝世之前,他什么也不想做。
  老爷的曾外孙去世了,安德鲁觉得自己跟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几乎再也没有隔离。因此,他更加坚决地朝着早已选择的那条路走下去。
  但他并非真的完全孤独。保罗虽死,范-洽律师事务所仍然活着,公司就像机器人,能够拥有无尽的生命。这家事务所有自己的营运方向,无论发生什么事,它还是不受影响地朝这些方向前进。靠着信托基金,加上这家法律事务所的帮助,安德鲁依然拥有大笔财富。范-洽律师事务所每年从安德鲁那里收到一大笔佣金,当然得为新型燃烧室的相关法律工作尽心尽力。
  这一次,还是得去一趟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公司。时机终于成熟,安德鲁单枪匹马前往。以前,他跟老爷去过一次,又跟保罗去过一次。而这一次,第三次,他以人类的姿态只身赴会。
  美国机器人公司改变了很多。如今越来越多的工业将生产厂搬到一座大型太空站,美国机器人公司也不例外。随着这股趋势,许多机器人也搬过去了。地球逐渐变得像个公园,上面住着保持稳定的十亿人口,以及数量至少相等的机器人。而这些机器人当中,拥有独立头脑的可能不超过百分之三十。
  研究部主任是黑肤黑发、留着一小撮山羊胡的艾尔文·玛格德斯古。他腰部以上只围着一条胸带,那是当时流行的装扮。安德鲁自己仍穿着十几年前的老式服装,把全身裹得密密的。
  玛格德斯古说:“久仰大名,很高兴见到你,你是我们最恶名昭彰的产品。只可惜以前的老总裁把你视为眼中钉,不然我们可以跟你合作许多事。”
  “你们还是有机会。”安德鲁说。
  “不,时机已经错过了。机器人在地球待了一个世纪以上,但时代已经变了。如今机器人将回到太空,留在这里的都不会有头脑。”
  “可是还有我,我将留在地球。”
  “没错,不过你似乎没有多像机器人。这次你有什么新的要求?”
  “变得更不像机器人。既然我这么接近有机体,我希望使用有机能源。我这里有些设计图……”
  玛格德斯古并没有随便看看敷衍了事。开始他或许有此打算,但他一看就愣住了,而且越来越专注。看着看着,他说:“真是有创意。这些是谁想出来的?”
  “我。”安德鲁答。
  玛格德斯古猛然抬起头来“这等于把你的身体做一次大翻修,而且还是实验性的,因为从来没人尝试过。我建议不要做,保持你原来的样子就好。”
  安德鲁脸上只能做出有限的表情,但他的声音明显表达了不耐烦的情绪。“玛格德斯古博士,你完全没有进入情况。这件事,你除了同意,别无选择。如果这些装置能装进我的身体,就同样能装进人体内。现在不是流行以人造器官延长人类寿命吗?那些人造器官,没有任何一个比我已经设计出来和正在设计的优良。
  “这些设计,透过范—洽律师事务所,我握有专利权。我们有相当的能力自己做这个生意,发展出几种人造器官,让人类具有机器人的许多特性。到时候,你们的生意肯定大受影响。
  “现在,如果你们帮我动手术,并同意将来在类似情况下再动手术,你们就能获准使用这些专利,同时掌控机器人和人造器官的科技。当然,必须等到圆满完成第一个手术,并且经过一段时间,证明它的确成功之后,我才会签署首期租约。”安德鲁这样逼迫一个人类,却几乎不曾感到第一法则的任何抑制。他已经渐渐学会说服自己——某些似乎对人类残酷的事,到头来或许反而对人类有益。
  玛格德斯古看来吓了一跳“我不是能做这种决定的人。它牵涉到整个公司的决策,需要一点时间。”
  “我可以等,”安德鲁说,“但只能等一段合理的时间。”他心满意足地想,就算保罗出马也不可能有更好的表现了。
  〔十六〕
  果然只花了一段合理的时间,美国机器人公司便作出决定。
  手术十分成功。
  玛格德斯古说:“我本来非常反对这个手术,安德鲁,但原因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假如是对别的机器人进行这个实验,我一点也不反对,但我实在不愿拿你的正电子脑冒险。现在,既然你的正电子径路和模拟神经束已经开始作用,万一这副躯体坏了,可能很难百分之百抢救你的脑子。”
  “对于美国机器人公司的技术,我早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安德鲁说,“现在我能进食了。”
  “是啊,你能吸食橄榄油。不过我们跟你解释了,这代表必须偶尔清理那个燃烧室。那很不舒服,你知道。”
  “如果我打算改造到此为止,那你说的或许没错,但自我清理并非不可能。事实上,我正在研究处理固体食物的装置。既然是固体食物,难免包含必须舍弃的不可燃烧部分——或说不可消化的物质。”
  “那你必须造一个肛门。”
  “可以这么说。”
  “还有什么,安德鲁?”
  “所有,一切。”
  “包括生殖器?”
  “只要它们符合我的计划。我的身体是一张画布,我打算在上面画……”
  “一个人?”玛格德斯古本想等安德鲁说完,但他觉得安德鲁似乎欲言又止,于是他把话接了下去。
  “我们等着看结果吧。”安德鲁说。
  “这是个不值得恭维的雄心壮志,安德鲁。”玛格德斯古说,“你原本比人类优秀,可是在你选择有机体的那一刻,你就开始走下坡了。”
  “我的脑子并没有受损。”
  “是的,没错,这点我承认。可是,安德鲁,你的专利为人造器官带来的突破性发展,现在通通以你的名义上市了。将来在人们眼里,你是一个发明家,你会享誉全世界——以机器人的身份。何必还要再拿你的身体做实验?”
  安德鲁没有回答。
  荣誉接踵而至,他成为好几个著名学会的会员。这些学会的成员之中,有人专门研究他创立的那门新科学——他原本称之为“机器人生理学”,后来被正式命名为“人造器官学”。
  在他出厂一百五十周年纪念那天,美国机器人公司特别为他举办了一场庆生宴。安德鲁感到讽刺,不过他并没有对任何人说。
  晚宴由已经退休的艾尔文·玛格德斯古主持。如今这位当年的研究部主任已经九十四岁,人造器官取代了他的肝、肾等等功能,让他活到今天。玛格德斯古结束简短而感性的演说,然后举杯向“一百五十岁的机器人”祝寿,顿时人声鼎沸,晚宴达到最高潮。
  现在安德鲁已将面部肌腱重新换过,能显露一部分情绪了。但是整个仪式从头到尾,他都严肃被动地坐在那里,没什么表情。当个一百五十岁的机器人,他一点也不开心。
  〔十七〕
  人造器官学与安德鲁如影随形。终于有那么一天,人造器官学将安德鲁带离地球。一百五十周年庆之后的数十年间,月球经过改造,变成一个各方面都比地球更像地球的世界,月球的许多地底城市,都拥有相当稠密的人口。在那里,唯一的例外只有重力。
  在月球使用的人造器官必须将较弱的重力考虑在内,因此安德鲁在月球上花了五年时间,与当地人造器官学家共同进行必要的修改。不必工作的时候,他便在机器人群中闲逛,每个机器人都像对待人类一样奉承他。
  五年后,他又回到已经变得比月球单调平静的地球,一回来就到范-洽律师事务所。
  事务所目前的主管赛门·德隆见到他大吃一惊。“我们还以为你下周才会回来呢,安德鲁!”(他差点要说“马丁先生”)
  “我等不及了。”安德鲁直率地说,他急着言归正传,“在月球上,德隆,我主持一个研究组,成员包括二十个人类科学家。我下的命令没有任何人质疑,月球机器人对我和对人类一样顺从。所以说,为什么我到现在还不算人类?”
  德隆的眼神突然机灵起来。“亲爱的安德鲁,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机器人和人类都把你当人类看待。所以,事实上你已经是人类了。”
  “当个事实上的人类还不够。我不只要别人把我当人类看待,还要法律承认我是人类。我要当个法律上的人类。”
  “那就另当别论了,”德隆说,“这样的话,我们会碰上两个麻烦。一、是人类的偏见;二、是一项无从质疑的事实——无论你多像人类,你都不是人类。”
  “哪点不是?”安德鲁问:“我有人类的形体,我的器官和人类的相当。事实上,我的器官根本和许多人植入体内的人造器官一模一样。我在艺术上、文学上、科学上对人类文化的贡献,不会输给当今世上任何一个人。这样还不够吗?”
  “我自己是觉得够了。问题是,要将你界定为人类,必须由世界议院通过一项法案。坦白说,我不抱希望。”
  “你看,我能跟世界议院的什么人谈一谈?”
  “或许是科技委员会的主席吧。”
  “你可以安排吗?”
  “安德鲁,你根本不需要别人安排。以你的地位,你可以……”
  “不,你去安排。”(安德鲁甚至没有想到,自己明显是在对一个人类下命令。在月球上,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我要他知道,这件事情,范-洽律师事务所对我百分之百支持。”
  “这……”
  “百分之百毫无保留,赛门。过去这一百七十三年来,我对你们事务所可以说贡献良多。没错,以前有段时间,是我欠你们事务所某几个成员一份情。但现在不了,现在可说刚好相反,我要你们回馈我。”
  德隆说:“好吧,我会尽力而为。”
  〔十八〕
  科技委员会主席是一位来自东亚地区的女士,名叫齐理馨。她穿了时髦的透明衣裳(仅以耀眼的反光遮蔽她想遮蔽的部分),看来好像裹着塑胶袋。
  她说:“你希望争取完整的人权,这点我十分同情。历史上有不少为争取完整人权而战的例子。可是我不明白,现在还有哪些权利是你没有的呢?”
  “比方说,像我的生存权那么简单的东西。一个机器人随时可能被人类解体。”
  “一个人类也随时可能遭到处决。”
  “处决必须经过适当的法律程序。而要将我解体,却不需要任何审判。只需要当权的人类说一句话,就能结束我的生命。此外……此外……”安德鲁想尽量避免用恳求的姿态动之以情,但逼真的表情与语气却不由自主。“其实,我一直想要做个人,如果以人生来比喻,我已经想了整整六个世代了。”
  齐理馨抬起头,一双黑眼睛同情地望着他。“要宣称你是人类不难,只要世界议院通过一条法律即可。他们甚至可以将一尊石像界定成一个人,只要法律通过。然而,实际上,要他们承认你是人类,就好像承认石头是人一样不可能。世议员和其他人一样平凡,大家对机器人的疑虑始终都没有消失。”
  “即使到现在?”
  “对,到现在。我们都会承认你已经争取到做人的资格,但还是会害怕开一个不良的先例。”
  “什么先例?我是全世界唯一自由的机器人,像我这样的机器人绝无仅有,也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了。你可以向美国机器人公司查询。”
  “嗯,永远是个很长的时间,安德鲁——或者,如果你喜欢,我就叫你马丁先生——我个人实在很乐意推崇你是人类。总而言之,到头来你将发现,大多数的世议员都不会愿意开这个先例,姑且不论这种先例或许多么没有意义。马丁先生,我很同情你,但我不能叫你抱什么希望。事实上……”
  她靠向椅背,额头现出皱纹。“事实上,如果这个议题炒得太热,那么世界议院里里外外,都很可能出现一种情绪,也就是像你刚才说的,会有人想将你解体。最后大家将会想,不如把你除掉,这是解决难题最简单的办法了。所以我建议你,在决定采取行动之前,先考虑一下这个后果。”
  “难道没有任何人记得人造器官科技吗?那几乎全是我一个人的贡献。”
  “听来或许残酷,但他们的确不会。就算他们记得,对你也是有害无益。他们会说,你那样做只是为了你自己;会说那是一种阴谋,企图将人类机器人化,或是将机器人转化为人类,而这两者同样罪大恶极。你从未卷入政治争斗中,马丁先生,你可能不明白,但我可以告诉你,到时候你一定会遭到诽谤,虽然你、我可能一笑置之,但却有人会照单全收。马丁先生,顺其自然吧。”她站了起来,与坐着的安德鲁相比,她仍显得相当娇小,几乎就像个小孩。
  “假如我还是决定为争取人籍而战,你会站在我这边吗?”安德鲁问。
  她想了想“我会的——在我做得到的程度上。不过,万一这样的立场威胁到我的政治前途,我或许就不得不放弃你,因为这毕竟不是我关切的焦点。马丁先生,我是在尽量对你说实话。”
  “谢谢你,打扰你了。将来无论后果如何,我都会奋战到底。今后只有在不为难你的时候,我才会要求你的帮助。”
  〔十九〕
  这并不是一场直接的战争。范—洽律师事务所提醒安德鲁一定要有耐心,安德鲁则没好气地说,他的耐心怎么也用不完。于是,事务所展开第一波行动,缩小与界定这场战争的范围。
  首先,他们提出一项诉讼,反对某个使用人造心脏的人欠债要还,理由是,拥有人造器官便等于失去人籍,而宪法所赋予的人权也随之消失。
  他们巧妙地、顽强地一再缠斗,虽然节节败退,但总是迫使法院做出尽可能广义的判决。最后,案子上诉到世界法院。
  耗费了好几年的时间,数百万的金钱。
  世界法院做出最终的判决之后,德隆为这场打输的官司举行了一场庆功宴。当然,安德鲁也出席了。
  “我们做到两件事,安德鲁,”德隆说,“两者都对我们有利。第一,我们确立了一项事实,不论人体内有多少人造器物,都不会使它不再是人体。第二,针对这个问题,我们将舆论导向了强烈支持广义解释人籍的这一边,因为当人造器官能延长人类寿命时,没有任何人会拒绝的。”
  “你认为世界议院现在会授与我人籍了吗?”安德鲁问。
  德隆显得有点不自在。“至于这一点,目前我还不乐观。有个棘手问题,就是世界法院当作人籍判据的那个器官。那是人造心脏,不是脑。人类的大脑是细胞构成的有机体,就算机器人拥有大脑,也只是铂铱合金的正电子脑——而你拥有的当然是正电子脑……不,安德鲁,别露出那种眼神……如果照这个判例的标准来看,你的脑子必须足够接近有机体,可是我们不知道如何仿造细胞大脑的结构。甚至你自己也做不到。”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当然要试试看。齐理馨世议员会站在我们这边,而且会有越来越多的世议员跟进。只要掌握议院多数,世界主席不接受也不行。”
  “我们掌握多数了吗?”
  “没有,还差得远。但舆论如果肯将人籍的广义解释套用到你身上,我们就有希望。我承认机会不大,但如果你不想放弃,我们就赌一赌。”
  “我不想放弃。”
  〔二十〕
  齐理馨世议员比起安德鲁初见她时老了许多。她早就不再穿那种透明衣裳了。现在,她头发剪得很短,穿着直筒状服装。至于安德鲁,在符合品味的前提下,他仍尽可能坚持一个多世纪前,刚开始穿衣服那时所流行的款式。
  “我们尽了最大的力量了,安德鲁。”她说,“休会之后我们还会再试一次,可是,老实说,失败已成定局,迫不得已还是得放弃。唉,我下届选举注定落败了。”
  “我知道,”安德鲁说,“这让我很难过。以前你不是说,万一威胁到你的政治前途,你就会放弃我。为什么你没有?”
  “你知道,人有时会改变心意。不晓得为什么,我觉得,如果为了连任必须放弃你,那代价太高了。我在世界议院已经待了超过四分之一世纪,够了。”
  “我们没法改变他们的心意吗?”
  “通情达理的那些人,都已经被我们说服了。其余的那些多数——他们的反感很情绪化,根本说不动。”
  “情绪化反感不能当作支持或反对一个提案的理由。”
  “你说得对,安德鲁,但他们不会把情绪化反感说成是他们的理由。”
  安德鲁仔细思考,字斟句酌:“那么,追根究底,一切都归结到大脑结构上。我们一定得停留在细胞对正电子的层次来讨论吗?没法强烈提出一个功能性定义?我们一定要说大脑是这个、那个做的吗?我们不能说,大脑是能够进行某种思考的什么东西——任何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做的?”
  “没有用的。”齐理馨说,“你的脑子是人工的,人脑不是。你的脑子是制造出来的,他们的则是发育而成的。对于一心想把自己和机器人隔开的人来说,那些差别是万丈高、千尺厚的铜墙铁壁。”
  “如果我们能找出那些反感的根源——真正的根源……”
  “都这么多年了,”齐理馨语气悲伤,“你依然想要以理性分析人类。可怜的安德鲁,别生气,但驱使你那样做的,正是你体内机器人的那部分呀。”
  “我不知道。”安德鲁说“假如我能够……”
  假如他能够……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最后他果然找上了外科医生。他就近找了一位足以担此重任的,这代表那是一位机器人医生。动这种手术,无论在能力上或心态上,任何人类医生都不值得信赖。
  那位外科医生不能对人类进行这项手术,因此安德鲁先借着一连串反映自己心绪纷乱的晦涩问题,坚定了自己的心意,再以一句:“我也是个机器人。”将对方的第一法则推到一边。
  然后,他尽可能用过去数十年来学到的坚定语气说:“我命令你对我进行这个手术。”
  解除第一法则之后,一个这么像人的对象下达的一道这么坚定的命令,立刻启动了医生体内的第二法则电路。
  〔二十一〕
  安德鲁可以确定,他感到的虚弱只是一种幻想,他已经从那个手术恢复过来。他尽可能自然地靠着墙壁。倘若坐在那里,看起来就太明显了。
  “本周就要进行最后表决了,安德鲁。我已经无法再拖延,总之我们一定会输……结果已可预料。”齐理馨告诉他。
  安德鲁说:“我很感谢你的拖延战术。这段时间对我很重要,我已经下了一个非赌不可的赌注。”
  “什么赌注?”齐理馨非常关切。
  “我当初不能告诉你或范-洽律师事务所的任何人,否则,你们一定会阻止我。如果说,脑子是争论的焦点,最大的差别不就是寿命有无尽期吗?谁真正在乎脑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或者材料为何,或如何形成的?重要的是脑细胞会死,一定会死。即使体内其他器官个个保持健康,或是换成人造的,脑细胞最后一定会死——它们不能更换,否则便会改变原有的人格,也就是杀死原来那个人。
  “我的正电子径路已经维持了将近两个世纪,至今没有太大的变化,今后也还能维持许多世纪。这不就是那道铜墙铁壁吗?人类能容忍一个不朽的机器人,因为一架机器持续多久都不算什么。但他们不能容忍一个不朽的人类,因为唯有在放诸宇宙皆准的前提下,他们才能勉强接受自己生命的有限的事实。基于这个原因,他们不会让我成为人类。”
  “你到底打算讲什么,安德鲁?”
  “我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几十年前,我的正电子脑连上了有机神经。现在,我动了最后一个手术,重新调整那个连结,让那些径路中的电位慢慢——很慢很慢地流失。”
  一时之间,齐理馨密布细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她抿了抿嘴:“你的意思是,你动手术要害死自己,安德鲁?你不能那样做,那违反第三法则。”
  “不,”安德鲁说,“那要看死亡的定义。在身体的死亡与理想和欲望的死亡之间,我做了选择。如果让我的身体活着,却以更大的死亡作代价,才会是违反第三法则。”
  齐理馨抓住他的手臂,仿佛要用力摇晃他,最后克制了这个冲动。“安德鲁,没有用的,把它改回来!”
  “没办法,它已经造成太大的伤害。我还有……差不多一年可活,坚持到出厂两百周年的纪念日应该没问题。我没有那么坚强,坚强到可以永无休止地打这场仗。”
  “这怎么值得呢?安德鲁,你是个傻瓜!”
  “如果这样能为我赢得人籍,那就绝对值得。如果不能,它也将为这场艰苦的奋斗划下句点,那同样是值得的。”
  齐理馨的反应连自己也无法置信——她开始默默哭泣。
  〔二十二〕
  说来奇怪,最后这一举竟然换来全世界的注意。安德鲁过去所做的一切从未使他们动摇,可是这一次,他为了成为人类,最后甚至愿意接受死亡,这个牺牲实在太大,令人再也无法漠视。
  最后的仪式刻意定在两百周年纪念这一天。届时,世界主席将签署那份法案,从此它将正式成为法律。典礼将在全球网络上同步播出,传送地点远及月球州,甚至火星殖民地。
  安德鲁坐在轮椅上。他还能走,但已走得巍巍颤颤。
  在全人类的注视下,世界主席说:“五十年前,你被誉为一个一百五十岁的机器人,安德鲁。”停顿片刻,他以更庄严的语调说:“今天,我们宣布你是一位两百岁的人瑞,马丁先生。”
  安德鲁带著微笑,与世界主席握了握手。
  〔二十三〕
  安德鲁躺在床上,意识渐渐模糊。
  他拼命抓住那些意识。人!他是个人!他要这点成为他最后的意识。他要带着它终止——死亡。
  他再度睁开眼睛,最后一次认出神情严肃的齐理馨。周围还有其他人,但他们只是影子,无从辨识的影子。在一片渐深的灰蒙蒙中,唯一清晰的只有齐理馨。他缓缓向她伸出手,非常模糊地感觉到被她握住。
  最后一点意识溜走了,终于她也不见了。
  在她完全消失前,在一切停止之前,又有最后一道飘忽的意识钻进他脑海,滞留片刻。
  “小小姐……”他低声唤道,没有人听见。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眼睛不仅用来看东西
  经历了漫长的几千亿年之后,他突然想起他的名字叫阿迈斯。这可不是指现在整个宇宙中等同于阿迈斯这个名字的拥有特定波长的能量生命体——而是指这个名字的声音本身。一些模糊的关于那些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而且永远也不会再听到的声音的记忆又一点点回来了。
  这项新发现激发了他关于那些非常非常古老,仿佛永世般久远的事情的回忆。他伸展开构成他全部自我的能量涡旋,把他的能量波束触角伸到遥远的群星中。
  布约克的回复讯号出现了。
  当然喽,阿迈斯想,他可以把这事告诉布约克,他当然可以告诉别人了。
  布约克以其特有的能量微微跳动的方式和他亲密地聊着:“你来了吗,阿迈斯?”
  “当然,我在这儿。”
  “你真的要参加比赛吗?”
  “是的。”阿迈斯的能量波束飘忽不定地跳跃着,“恐怕我已经设想出一件全新的艺术作品了,一件非常不同寻常的东西。”
  “真是浪费精力!你怎么会认为在二千亿年之后还能想出什么新奇的与众不同的东西呢?现在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新鲜玩艺了!”
  突然布约克的能量波发生变化失去了联系,阿迈斯不得不赶快调整他的能量波束。当他调整能量波时捕捉到了漂浮在宇宙中的其它的思维信息,在如天鹅绒般柔和的茫茫宇宙虚无空间中散布着拥有巨大能量的星系,他的能量波就与那些生存于星系之间以能量形式存在的无数生命相遇了。
  阿迈斯大叫:“布约克,请接收我的思维信息,不要关闭你的思维。我已考虑好要操纵物质了。想想看,一个由物质构成的和谐体!干吗要为能量而烦恼,在能量世界中已没有什么新东西了,那又怎样?那不正表明我们必须要利用物质吗?”
  “物质!”阿迈斯打断了布约克表示厌恶的能量波动。他反驳说:“为什么不?我们自己也曾经是物质的,那还是很久很久——噢,差不多一万亿年之前!为什么不利用物质为材料创造什么东西,或者做一个抽象的造型,或者——听着,布约克,为什么不利用物质做一个我们自己的模型,就像我们曾经有过的样子?”布约克说:“我不记得那是什么样子的了,没有人记得了。”
  “我记得。”阿迈斯热切地说,“我一直都在想这事,现在我开始回忆起来了。布约克,我做给你看。如果我做对了就告诉我,记住告诉我。”
  “不,这么干太蠢了。这种事令人感到讨厌。”
  “让我试一下,布约克。我们是朋友嘛,从最初我们就进行能量交流了——从我们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那一刻开始。布约克,求你了!”
  “那好吧,快点儿。”
  阿迈斯从未感到如此激动,他激动的颤抖沿着能量波束一直延伸到——天知道延伸到多远!如果他现在为布约克演示并获得成功的话,他就敢在那些永无止境的渴求新事物的等待中变得阴郁的能量人的集会前表演操纵物质的本领了。
  星系间的物质极为稀少,但阿迈斯仍努力收集了一些。他在几立方光年的空间中把物质聚敛在一起,挑选出合适的原子,成功地得到一种像粘土似的稠密坚韧的物质,并把这种物质挤压成一个卵形摊开的模子。
  “你不记得了吗,布约克?”他轻轻地问,“这不像某种东西吗?”
  布约克的能量涡旋不安地跳动着:“别让我回忆什么,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就是头,他们叫它头。我记得非常清楚,我真想说出来,我指的是用声音说。”他停顿一下,又接着说,“看看吧,你想起来了吗?”
  在那卵形物体的上方出现了“头”这个字。
  “那是什么?”布约克问。
  “那是代表头的字,这个符号意味着那个可发声的字。告诉我你想起来了,布约克!”
  “这儿还有些东西,”布约克不太肯定地说,“中间还应有点什么。”一个垂直的凸起物形成了。
  阿迈斯叫道:“是的,鼻子,就是它!”同时,“鼻子”这个词又出现在上面。“另外两边还有眼睛。左眼——右眼。”
  阿迈斯欣赏着他所创造的物体,他的能量波微微颤动着,他真的喜欢这东西吗?
  “嘴。”他说,同时轻轻颤抖着,“还有下巴和喉结,还有锁骨,现在我又回忆起那些词汇了。”这些词都出现在那个物体上。
  布约克突然说道:“我已经有几千亿年没有去想这些东西了,为什么你又唤醒了我的记忆,为什么?”
  可阿迈斯此时已深陷于沉思中。“还应有其它的东西,用来听声音的器官……接收声波的东西。耳朵!它们跑哪儿去了?我不记得应该把它们放在什么位置上了。”
  布约克大叫起来:“把它们都扔到一边吧,不管是耳朵还是其它的什么东西!不要再回忆了!”
  阿迈斯不太确定地问:“回忆又有什么错了?”
  “因为脸的轮廓并不像你所塑造的那样僵硬、冰冷,而是柔滑而温暖的;因为眼睛是柔和而生动的,嘴唇是温柔微颤的。
  我曾经拥有这一切!“布约克的能量波一跳一跳地激烈震荡着。
  阿迈斯说:“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你让我回忆起我曾经是一个懂得什么叫爱情的女人。眼睛并不仅仅是用来看东西的,可现在我什么都不再拥有了。”
  暴怒之下,她又在那如同砍削出来的生硬的呆板的头上加了一些物质,说了一声:“现在让他们去做吧。”然后就消失了。
  阿迈斯看到了这一切,也回忆起过去的一切。他曾经是一个男人。他用能量涡旋的能量将那个头劈成两半,然后沿着布约克留下的能量痕迹穿过重重星系滑了回去——又回到那永无止境的无尽生命中。
  只有那被毁坏的用物质制造的头上的眼睛仍然闪耀着光芒,那是布约克添加在上面代表眼泪的湿润物质。这个物质的头做了那些能量生命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它在为所有美好的人性而哭泣,为那些能量生命曾经拥有的脆弱而美丽的躯体而哭泣,而这副躯体早在一万亿年前就被他们抛弃掉了。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人语石
  小行星带空域广衰,人迹稀少。派驻丑号星际站值勤一年,目前已届第七个月份的拉里·沃纳茨基越来越频繁地怀疑,他赚的薪水是否能补偿他几乎孑然一身,在远离地球将近七万英里的地方卜居的损失。他是个身材修长的小伙子,外表既不象是宇航工程师,又不象是在小行星上居住的人。碧蓝的眼睛,奶油色的黄发,一副无可辩驳的天真无邪的神气,掩盖了那敏捷的头脑和那由于离群索居而益发强烈的好奇心。
  无邪的相貌和好奇心,对他登上罗伯特—q号飞船帮助很大。
  罗伯特—q号飞船刚刚降落在五号星际站外沿平台上,沃纳茨基几乎立即登上飞船。他流露出急切的快慰神色,倘若是一条狗,那一定会伴随着摇动尾巴,发出一阵不和谐的欢叫声的。
  罗伯特—q号船长,浓眉大眼,脸上严肃愠怒,用沉默回答沃纳茨基的欢笑。不过,这并没有什么两样。对沃纳茨基来说,飞船是他渴望中的伴侣,应当受到欢迎。飞船可以随便使用那数百万加仑的冰块,船员也可以随便享用那数以吨计的冰冻浓缩食品。这些东西贮存在挖空的、作为五号星际站的小行星上。沃纳茨基已经把超核发动机需要的动力工具和替换部件准备停当。
  沃纳茨基稚气的脸上堆满笑容,一边填写例行的表格。他迅速地填好表格,好以后换算成计算机符号进行分档。他记下了飞船名称、序列号、引擎号、力场发生器号等等,还有起始港(“小行星,有不少小行星,简直不知道最后启航的是哪一颗”,沃纳茨基只写道:“带”。这是“小行星带”的惯常缩写形式)、目的港(“地球”)以及停靠理由(“超核动力驱动器发生间歇”)。
  “一共有多少船员,船长?”沃纳茨基问,一边看着飞船证件。
  船长说:“两个。这会儿就检查超核装置,怎样?我们有一船货要运呢。”他腮帮子发青,长着黑灿灿的胡茬子,一副终生在小行星上挖矿的粗犷举止,然而谈吐之间却透着他是个受过教育,甚至是个有文化素养的人。
  “好的,”沃纳茨基用力拖着诊断包进入引擎室,背后跟着船长。他不费力气、颇有效率地测试了电路、真空度、力场强度。
  他不由自主地对船长产生了好奇。尽管沃纳茨基对周围环境并不喜欢,但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有些人竟然在广漠的空间和无拘无束的太空中发现了它的魅力。然而,他捉摸,象船长这样的人,决不仅仅是一个酷爱小行星的孤独的矿工。
  他说:“您采掘什么特殊矿石吗?”
  船长蹙了蹙眉,说:“铬矿石跟锰矿石。”
  “是这样吗?……如果我是您的话,那我就换换詹诺氏复式接头。”
  “故障就出在这里吗?”
  “不,不在这里。只是有点失修。飞不到一百万英里又要出毛病的。只要您把飞船驶到这里来——”
  “好的,那就换吧。不过,找出间歇的原因好吗?”
  “尽我的力吧,船长。”
  船长最后的一席话非常生硬,甚至让沃纳茨基也感到尴尬。他一声不吭地干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半反射器光子模糊。正电子束一达到它的位置,传动器便熄火了。您得换一个。
  “需要多长时间?”
  “几个小时。也许得十二个小时。”
  “什么?我已经误期了。”
  “那没办法,”沃纳茨基依然兴致勃勃。“我能做到的就是这些。整个系统必须用氦冲洗三个钟头,我才能进去。然后我得校准半反射器,而那需要时间。我也可以在几分钟之内把它校得差不多,不过,仅仅是差不多。进入不了火星轨道,船就会毁掉。”
  船长悻悻地望着。“好,动手吧。”
  沃纳茨基小心翼翼地把氦罐搬上飞船。由于飞船的假重力发生器已经关闭,氦罐简直没有重量,但是,仍然具有全部质量和惰性。就是说,要想让它朝正确方向转弯,就必须小心从事。由于沃纳茨基本身也失去了重量,操作就越发困难。
  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氦罐上面,在拥挤的船舷后侧拐错了弯,一时走进一间奇特的黑咕隆冬的船舱。
  他刚刚惊叫一声,接着便有两个人朝他扑过来,把氦罐推开,在他身后关上舱门。
  后来,好奇心压倒了他的谨慎,说:“您船上弄了个硅石锥体人,船长。一个大的硅石人。”
  船长慢腾腾地转身面对着沃纳茨基,用丝毫本动声色的语调说:“是吗?”
  “我看到啦。仔细瞧瞧行吗?”
  “干嘛?”
  沃纳茨基变得乞求似的。‘峨,你瞧,船长,我在这块石头上呆了半年多了。在这些小行星上所能看到的书,我全看了,也就是说,看了有关硅石锥体人的全部文章。可连一个小小的硅石人也没见过哩。发发悲慈吧。”
  “可我知道你还有活要干呀。”
  “只不过是几个钟头的氦冲洗罢了。冲洗不完,根本没什么要做的。您怎么携带着一个硅石人到处乱飞呢,船长?”
  “是个玩物。有人爱玩狗,我爱玩硅石锥体人?”
  “您教它说话来着?”
  船长脸色通红。“你干嘛问这个?”
  “有些硅石人会说话。有的甚至能猜测人的思想。”
  “你是干什么的?是研究这些东西的专家?”
  “我一直阅读有关硅石锥体人的文章。我跟您说过。得啦,船长,咱们瞧瞧去。”
  沃纳茨基装得没有注意到船长正面对着他,身旁一边站着个船员。三个人当中,哪一个也比他块头大,哪一个也比他重,每个人——他觉察到——都携带着武器。
  沃纳茨基说:“哦,怎么啦?我不会偷那件东西的。我只不过想看看罢了。”
  也许是由于修理工作尚未结束的缘故,才使他在那会儿免遭一死。也许更是由于他那副兴冲冲的神色,那副几近低能的傻呼呼的劲头,使他处于有利的地位。
  “晤,那么,来吧。”
  于是沃纳茨基跟着走了。他那灵活的头脑在不停地盘算,脉搏当然也跳得更加疾速。
  沃纳茨基盯着面前那件灰不溜丢的东西,心里十分畏惧,还有点儿厌恶。说实在的,他压根儿没有见过硅石锥体人,可他见过三维照片,读过对硅石锥体人进行描述的文章。然而,在真实的锥体人面前,有些方面无论是语言还是照片都是无法代替的。
  它的肤色呈一种油腻光滑的灰色。动作的缓慢,又恰好适合于一个深藏在岩之中,本身又半是石头构成的生物。皮肤下面得肌肉并不扭动;相反,那肌肉却象一层层薄薄的石板,互相溜滑地摩擦着。
  大体说来,它的形体是鸡蛋形的,顶端滚圆,底面扁平,有两套附肢。下部有辐射状的“腿”,一共六条,末端是锋利的燧石边刃,还包含着金属沉积物,相当牢固。这些边刃能够切开岩石,切成可以食用的碎块。
  这个生物的底部平面上,有一通向内脏的开口。除非锥体人翻过身来,否则是看不见开口的。岩石碎块从那里进入内脏。在里面,石灰岩和水合硅酸盐作用生成硅酮,硅酮又组成锥体人的组织。剩余的二氧化硅,形成白色鹅卵石形的坚硬排泄物,经由开口再行排放出来。
  在发现硅石锥体人之前,对漫布在这些小行星的岩石构造中小岩洞里的光滑鹅卵石,地外学家曾经感到莫大的迷惑。这些生物利用硅酮——带有烃边练的硅酮氧聚合物——来完成地球生命中蛋白质所能完成的许多功能。他们对这种方式,又是多么惊讶呀!
  从这个生物背部的最高处,伸出其余的附肢。这是两个倒转过来的锥体,两两相对,形成空心,严严地嵌在平行的凹处,沿着背部垂下来,然而又能朝上略微举起。硅石锥体人钻进岩石里去时,“耳朵”便缩进去,形成流线型。当它在挖空的洞穴中休息时,耳朵又可以直竖起来,以使能更好地、更敏感地收听动静。它们与野兔耳朵的酷似,必然让人们使用硅石锥体人这一称呼。比较严谨的地外学家,在谈论到这些生物时,习惯地称之为小行星硅石锥体人。他们认为这些“耳朵”,与这种生物具有的基本心灵感应力,有着某种关系。少数地外学家则持不同的观点。
  硅石锥体人正在敷油的岩石上缓缓地浮动。还有一些这一类岩石散放在船舱的一个旮旯里。沃纳茨基心想,这就是这个生物的给养了。或者,至少说是生长组织的供应品。因为他读过的文章说,为了产生活力,单有那些石头也还是不成的。
  沃纳茨基感到诧异。“真是个怪物。有一英尺多宽。”
  船长态度含混地咕哝了一句。
  “您在哪儿弄到的?”沃纳茨基问。
  “在一块岩石里。”
  “哦。我听说,两英寸宽的就算是人类见到的最大的锥体人了。您可以把它卖给地球上的一家博物馆,或者卖给一所大学,也许能赚到几千块钱吧。”
  船长耸耸肩膀。“噢,你已经看过了。咱们回到超核装置那儿去吧。”
  他死死地抓住沃纳茨基的肘腕,刚想转身离开.就听到一阵慢悠悠的、含糊不清的声音打断了他。这声音空洞,宛如砂砾发出的一般。
  这是一种经过精心调谐的岩石之间互相摩擦的声音。沃纳茨基几乎惊慌不已,死盯着说话的人。
  原来是硅石锥体人突然变成了会说话的石头。它说:“人们奇怪这件东西为什么能够说话。”
  沃纳茨基小声说:“看在太空的份上,它能够讲话!”
  “好罢,”船长不耐烦地说,“你已经看过了,也听见过它讲话。现在走吧。”
  “它还能猜出思想,”沃纳茨基说。
  硅石锥体人说。“火星旋转一周要花24小时37分钟零半分钟。木星密度是一点二二。天王星是在一七八一年发现的。冥王星是最大远的行星。太阳最重,质量是二零零零零零零……。”
  船长把沃纳茨基拖走了。沃纳茨基一边往回走,一边踉踉跄跄,兴趣盎然地听着渐渐消失的、结结巴巴说出来的那些“零”。
  沃纳茨基说:“它从哪儿学来这些东西,船长?”
  “我们给它念过一本旧天文书。确实是本旧的。”
  “发明宇宙航行之前的,”一位船员不屑地说。“连缩微胶卷都不是。一般的印刷品。”
  “住嘴,”船长说。
  沃纳茨基检查了伽马射线的氦流量,终于到了终止冲洗进去修理的时候了。工作很吃力,然而沃纳茨基中间却只停顿了一次,喝了点咖啡,更换了呼吸器。
  他微笑中满含天真,说:“你晓得我怎么看待那个东西吗,船长?它生活在岩石里,一生居住在某个小行星上,也许居住了好几百年。是他妈的个大家伙,也许比普通硅石锥体人更加灵巧。现在您搞到了它,它发现宇宙并不是石头做的。它还发现了亿万件永远想象不到的事物。所以,它对天文学发生了兴趣。它对这个新天地,对那本书里的以及人类头脑中的新思想感到兴趣。难道您不这么想吗?”
  他竭力想从船长嘴里套出消息,得到一些具体情况,以便借以进行推论。出于这个原因,他竟然说出了有一半肯定是事实的事情,当然,仅仅一少半是真实的。
  然而,船长倚着舱壁,双臂交叉,只是说:“你什么时候修完?”
  这是他最后的评论,沃纳茨基不得不就此了事。发动机终于调整得沃纳茨基心里感到满意。船长用现金付了一笔合理的费用,接过收据,在飞船一声超能的起爆中飞去。
  沃纳波基几乎怀着难以忍耐的兴奋心情,眼看飞船飞走。他赶忙去到低以太送话器旁边。
  “我必须搞准确,”他喃喃地说,“必须搞准确。”
  值巡员米尔特·霍金斯在七十二号值巡站小行星上的基地星际站,秘密地接到呼叫。他正侍弄蓄了两天的胡茬,抚摸着一罐冰镇啤酒和一架缩微胶卷观察器。红润阔宽的脸膛上,深藏着沮丧的表情,正如沃纳茨基眼中勉强做作出来的神色一样,这是由于孤独所造成的结果。
  值巡员霍金斯瞅着那双眼睛,心中一阵高兴。虽说只有沃纳茨基,然而伴侣终久是伴侣。他冲他大声招呼一声,然后舒心地听着传来的声音,可并不太注意听讲话的内容。
  蓦地,他那兴冲冲的神色消失了,两只耳朵谛听着。他说:“别挂断,别挂——断。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你难道没有听我讲话吗,你这个蠢货?我把心里的话都说给你听啦。”
  “噢,一点一点地讲好吗?什么?关于硅石锥体人?”
  “那家伙弄到飞船上去一个。他告诉我是他的玩物,用油滑的岩石喂它。”
  “嗯?我敢起誓,一个在小行星航线上的矿工,会用一块奶酪做玩物的,只要能让它跟他说话。”
  “不仅仅是个硅石锥体人,不是那些小不点儿的东西。有一英尺宽。你听到吗?老天哪,你以为一个人远住在这里,就能了解这些小行星的事情吗?”
  “那么好吧。你就告诉我吧。”
  “你瞧,油滑的岩石可以造出组织,不过那么大的硅石锥体人从哪里得到活力呢?”
  “这我说不上。”
  “是直接从——眼下你身边有人吗?”
  “眼下没有。我倒希望有人哩。”
  “这会儿可别盼着有人。硅石锥体人通过直接吸收伽马射线获得活力。”
  “谁说的?”
  “是一个叫温代尔·俄思的人说的。他是个伟大的球外学家。另外。他还说硅石锥体人就是干这个用的。”沃纳茨基把两根食指靠在太阳穴上晃动着。“压根儿不是心灵感应。它们觉察伽马射线的程度,是人类的仪器所无法监测到的。”
  “好的。这会儿该怎么办?”霍金斯问。不过,他越来越陷入沉思了。
  “现在这么办。俄思说,无论在哪一颗小行星上存在的伽马射线,都不足以养活一两英寸宽的硅石锥体人。因为没有足够放射性。可是我们有一个宽一英尺长的,足足有十五英寸。”
  “唔——”
  “所以说它必定是从一颗充满伽马射线的小行星上来的。那里遍地是镭,到处都有伽马射线。一颗放射性很强,接触或离开其正常轨道模式都是很危险的小行星,因此,没有人遇到它过。只能假定,有某个机灵的小伙子,因了偶然的机缘在那颗小行星上着过陆,发现了它的危险性,使他脑筋开了窍。罗伯特—q号船长绝不是那种在岩石中作短途旅行的笨伯。他是个狡黠的家伙。”
  “说下去吧。”
  “假定他起爆起飞去寻找大块的化验品,却找到了一个庞大的硅石锥体人。他便晓得他碰上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运气。于是,他不需要化验品了。硅石锥体人会让他找到富矿脉的。”
  “为什么会呢?”
  “因为硅石锥体人想要了解宇宙。也许它在岩石下面度过一千年。它刚刚发现了星星。它可以测度人类的思想,学会说活。它可以做交易。听我说,船长把它抢了去。而采掘镭矿是国家垄断的。非经特许的矿工,甚至连计数器也不允许携带。硅石锥体人对船长来说,是一架极为完美的装置。”
  霍金斯说:“大概你说得不错。”
  “根本没有什么大概不大概的。我观看硅石锥体人的当儿,你该明白他们环绕我站着,摆好朝我扑过来的架式,如果我说出一句玩笑话。你该明白,两分钟后他们就把我拖出去了。”
  霍金斯用手抚摸着没有刮过的脸颊,心里盘算着刮脸需要的时间。他说:“你能把那个小伙子留在你的星际站呆多久?”
  “留下他,老大,他走了!”
  “什么!那你还说这些干嘛?你为什么让他走掉?”
  “他们有三个人,”沃纳茨基说,“每人都比我高大,都有武器,都准备行凶杀人,我敢打赌。你想让我干什么呢?”
  “好啦,不过现在该怎么办呢?”
  “出去截住他们。这很简单。我刚才给他们安装半反射器来着。我是按自己的方式安装的。飞不到一万英里,他们的动力就会关闭。我还在詹诺民复式接头中安上了跟踪器。”
  霍金斯乜斜着眼睛瞅着沃纳茨基咧嘴大笑的脸膛。“看在托利多圣剑①的份上。”
  “可别让任何人晓得这件事。就只你、我和治安巡航员知道。他们的能源快用完了。我们将得到两尊机关炮。他们会把产镭小行星的方位告诉我们。我们找到小行星之后,再与值巡总部取得联系。我们把他们引渡给总部,三个人,数一数吧,三个镭矿石走私犯,一个在地球上从来没有人见到的庞大的硅石锥体人还有一块——我再说一遍——在地球上谁也没有见过的一块硕大的镭。那样,你就能晋升至尉级军衔,我也会永久地提拔到地球上来任职,对吗?”
  霍金斯茫茫然。“对的,”他吼叫起来。“那我就能离开这儿啦。
  他们在阳光反射过来的微弱闪光中,眼睛还没有看到飞船,就险些儿触到了它。①托利多(toledo)剑产于西班牙托利多市。此处表示“惊讶”之意。——书香门第注http://thebook。yeah。net
  霍金斯说:“你给他们留下了足够飞船用的照明用电吗?你没有扔掉他们的应急发电机,对吧?”
  沃纳茨基耸了耸肩膀。“他们正在节约电力,希望他们能被捉住。这会儿,我打赌,他们正在利用一切东西,想发出低以太呼叫哩。”
  “如果是这样,”霍金斯冷漠地说,“那我就不去逮他们啦。”
  “你不去?”
  “说什么也不去。”
  治安巡航艇盘旋靠近飞船。他们追赶的飞船上,动力关闭了,正以每小时一万英里的速度穿过太空漂荡。
  巡航艇赶上了飞船,飞速相同,正在向里边转弯。
  霍金斯脸上流露出厌恶的神色。“哦,可别!”
  “怎么啦?”
  “飞船被撞了。一颗流星。天晓得,在小行星带有许许多多流星哩。”
  沃纳茨基脸上和语调中的热情,顿时一扫而光。“被撞了?他们失事了吗?”
  “飞船上撞了一个车库门一般大小的窟窿。真遗憾,沃纳茨基,事情可不太妙哇。”
  沃纳茨基闭起眼睛,尽力克制着。他明白霍金斯的意思。沃纳茨基曾经错误地修理了飞船。这种行为可能被宣判为重罪。由于重罪招致死亡就是谋杀。
  他说;“喂,霍金斯,你是晓得我为什么这么干的。”
  “我明白你跟我说的话。如果有必要,我会作证的。不过,假如这只飞船并不是走私……。”
  他没有把话说完,也没有必要说完。
  他们在全副宇航服的掩蔽下,进入撞碎的飞船。
  罗伯特—q号里里外外一片混乱。由于动力用罄,飞船根本无法升起哪怕是最不牢固的屏蔽,来抵御撞击它的流星,也无法监测到流星,或者在监测到流星时躲避开。船壳瘪了进去。犹如许多铝制的薄板一般。流星撞碎了驾驶舱,把飞船里的空气放了出去。飞船上的三个人在撞击中死亡。
  其中一个船员由于撞击,被甩到舱壁上去,变做一堆冻肉。船长和另外那个船员僵直地躺卧着,皮肤萎缩,上面满是冻得凝结起来的血块,从血液中沸腾涌出的空气把脉管冲破。
  沃纳茨基还从来没有在太空中目睹过这样的惨死。他感到一阵恶心,不过仍然穿着宇航服艰难地克制着,好不容易才没呕吐出来。
  他说:“咱们测试他们运载的矿石吧。肯定是带放射性的。”也必须是带放射性的,他自己思忖,必须是带放射性的。
  货舱舱门由于撞击的力量翘曲了,与门框之间裂开了有一英寸宽的缝隙。
  霍金斯用带着金属护套的手,举起了手中握着的计数器,把云母荧光屏对准缝隙。
  计数器宛如百万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沃纳茨基如释重负,说道:“我跟你说过是带放射性的。”
  这会儿,他误修飞船成了一千克尽职守的忠诚公民足智多谋而又值得赞扬的业绩了;流星撞击引起的三人身死,也不是一场令人遗憾的意外事故而已。
  他们用起爆机射击了两次,把翘曲的舱门卸下来,手电光下出现了成吨的岩石。
  霍金斯顺手捡起两块中等大小的岩石,战战兢兢地丢进宇航服的口袋里去。“当展览品用,”他说,“也可以做化验品。”
  “可别长时间把它们贴近皮肤,”沃纳波基告诫地说。
  “有宇航服保护我哩。回头把它们放到巡航艇上去就没事了。这不是纯镭,你明白。”
  “不是纯的也差不许多了,我敢打赌,”他那高傲的神气又全部复萌了。
  霍金斯朝周围膘了一眼。“唉,这一下事情可糟透了。我们也许制止了一个走私集团,或者制止了集团的部分人的活动。然而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到产镭的小行星上去——嗯,嗨!”
  “对啦,可它又在哪儿?知道的人死了。”
  “老天哪!”沃纳茨基的情绪再一次低落下去。他们没有找到小行星本身,只搞到三具尸体和几吨镭矿石。这当然不错,可是,并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这意味着他们会得到表扬,是这样的。可是,他们希求的不是表扬。他们已望着永久地提拔到地球上去任职。那需要干出点样子才成。
  他太声嚷着说:“看在太空的份上,还有硅石锥体人呢?它可以在真空中生存。它一直就在真空中生存来看。它知道那颗小行星的位置。”
  “可也是!”霍金斯说,立即热情洋溢起来。“那个玩意儿在哪里?”
  “在船尾,”沃纳茨基喊道,“住这边来。”
  在手电光下,硅石锥体人闪烁发光。它移动着,还活着哪。
  沃纳茨基的心激动得疯狂地跳着。“我们得把它搬走,霍金斯。”
  “干嘛?”
  “声音不能在真空中传播,看在太空的份上,我们必须把它移到巡航艇里去。”
  “好的,好的。”
  “哦们不能把带有无线电发送器的宇航服裹在它上面,你明白。”
  “我说过可以的。”
  他们小心谨慎地搬动着硅石锥体人,带着金属套的手指几乎是爱抚地触动着那个生物的油滑表面。
  霍金斯一边抓住硅石锥体人,一边踢开罗伯特—q号飞船。
  这会儿,硅石锥体人躺到了巡航艇的控制室里。两人摘掉头盔,霍金斯在往下脱宇航服。沃纳茨基急不可耐。
  他说:“你能测度我们的思想?”
  他屏住呼吸,终于岩石表面之间的摩擦声,经过调整形成了语言。沃纳茨基此刻再也想象不出比这更加动听的音响了。
  硅石锥体人说:“能够。”然后又说:“周围是一片空虚,任什么都没有。”
  “什么?”霍金斯说。
  沃纳茨基冲他嘘了一声,要他安静。“它指的是刚才在太空中的旅行,我揣摸。这次旅行想必给它留下了印象。”
  他对硅石锥体人说话。每句话都是喊出来的,仿佛要更加明确地表达他的意思似的。“刚才跟你呆在一起的人采集了镭,一种特别的矿石,放射性物质,能。”
  “他们想要食物,”传来微弱的砂砾般的声音。
  当然是食物啦!镭是硅石锥体人的食物,是一种活力的来源。沃纳茨基说;“你告诉他们可以在哪里找到它?”
  “告诉啦。”
  霍金斯说:“我简直听不清那个东西说的话。”
  “它有点毛病,”沃纳茨基忧心忡忡地说。他又嚷道:“你身体好吗?”
  “不好。空气一下子没有了。里边出了毛病。”
  沃纳茨基咕咕哝哝。“突如其来的减压,一定把它损伤了。”哦,主啊——喂,你明白我需要的悬什么。你家在什么地方?。有食物的地方在哪儿?”
  两人默默无言地等待。
  硅石锥体人的耳朵缓慢地、十分缓慢地直竖起来,抖动着,又朝后耷拉下去。“那里,”它说,“在那边儿。”
  “在哪儿?”沃纳茨基尖叫。
  “在那边儿。”
  霍金斯说:“它在做什么动作,在往什么方向指着。”
  “是啊,只是我们不晓得在哪个方向。”
  “噢,你指望它能干什么?把坐标告诉我们?”
  沃纳茨基说:“为什么不呢?”他又朝硅石锥体人转过身去。它身体怄偻,躺在地板上;这会儿纹丝不动,外表滞呆呆的,显露出不祥的预兆。
  沃纳茨基说:“船长知道你吃饭的地方。他有关干那个地方的数字,对吗?”他祈求硅石锥体人能听懂他的意思。不仅能听懂他的话,还能猜透他的思想。
  “有,”硅石锥体人用石头互相摩擦的声音叹息着说。
  “有三套数字,”沃纳茨基说。必定得有三套数字。在太空中,三套数字再加上日期,可以标出小行星绕日轨道的三个方位。根据这些数据可以全面计算出它的轨道,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可以测定其位置。甚至连行星星际的摄动,也能约略地推算出来。
  “是的,”硅石锥体人说,声音比前更低了。
  “是什么?是什么数字?霍金斯,把数字记下,拿纸来。”
  可是,硅石锥体人说:“不知道。数字并不要紧。吃饭的地方在那边儿。”
  霍金斯说:“这很明显,它不需要坐标,因此没有注意到。”
  硅石人又说:“很快不”——一阵长长的停顿,然后才慢慢地、仿佛在试着说一方新的陌生字眼儿——“活着了,很快”——又一阵更长的停顿——“死去了。死了后什么?”
  “继续说下去,”沃纳茨基央告道。“告诉我,船长把那些数字写在什么地方上了吗?”
  足足有一分钟,硅石锥体人没有答话。尔后,两人弯着腰靠得很近,头在死亡的石头上面差点碰到一起。硅石锥体人说:“死了后什么?”
  沃纳茨基呼喊起来。“再回答一声,就一声.船长想必记下了数字。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
  硅石锥体人喊喊喳喳地说:“在小行星上面。”
  它再也没有吱声。
  硅石锥体人变成一块死寂的石头,犹如赋予它生命的石头一样死寂,犹如飞船舱壁一样死寂,犹如一个死人一样死寂。
  沃纳茨基和霍金斯直膝站立起来,绝望地互相凝视着。
  “这些话毫无意义,”霍金斯说。“他为什么把坐标写在那颗小行星上呢?这正如把钥匙锁在还要打开的柜橱里。”
  沃纳茨基摇了摇头。“一大笔镭矿财富。有史以来最大的运气,然而我们不晓得在哪里。”
  赛吞·戴文波特环顾四周,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即使在心境平静的时刻,他那鼻子凸出的、满布皱纹的脸上,也往往带有一种硬绑绑的表情。右颊上的伤疤,黑色的头发,令人惊异的眉毛,以及那黝黑的肤色,所有这一切结合起来,使他看上去哪一点都俨然是一个廉洁奉公的地球情报局的工作人员。他也确实是这样的。
  然而现在,一丝笑意绽开了他的嘴唇。他朝周围打量着那个大房间。房间里,光线昏暗,一排排缩微胶卷书籍显得神秘莫测,数也数不完,还有那些谁也不晓得是什么、谁也不晓得从哪里弄来的大块的标本。那种完全的杂乱无章,那与世隔绝的几乎是与世绝缘的氛围,使房间显得不太真实,正如房间的主人不太真实一样。
  主人坐在和扶手椅连结在一起的写字台前。写字台沉浸在房间里唯一的明亮光线的焦点之内。他慢慢腾腾地翻动着手里拿着的官方报告书。他的手只在扶正眼镜时才移动一下。粗壮的眼镜,随时都有可能从滚圆的、小玉米穗般的、毫不惹人瞩目的鼻子滑下来.他看着报告书,肚子也随着静静地一起一次。
  这位就是温代尔·俄思博士。如果专家们的评断有什么价值的话,俄思博士是地球上最杰出的地外学家。虽然俄思博士在他成年的生活中,从来没有离开大学校园里的家,步行到一小时以外的地方去过,但是,关于地球以外的问题,人们还是来找他。
  他抬头肃然地望望戴文波特巡官。“这个年轻的沃纳茨基,可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说。
  “从硅石锥体人的出现推论出他所推论出的一切?十分聪明,”戴文波特说。
  “不,不是的。推论倒是一件简单的事。事实上,也不可能不进行推论。一个傻瓜也能看得出来。我是说——”他的眼神变得带有一丝挑剔的神色——“那个年青人读了有关我进行的小行星硅石锥体人伽马射线敏感性实验的文章。”
  “噢,是啊,”戴文波特说。当然啦,俄思博士是研究一切硅石锥体人的专家。这也就是戴文波特来求教于他的原因。他只有一个问题请教博士,一个简单的问题。然而,俄思博士嘴唇完全翘起来,摇摇笨重的头颅,想要看一看有关这一案件的全部文件。
  一般说来,这是办不到的,不过近些日子饿思博士对地球情报局帮了大忙,巡官还是同意了。
  俄思博士读完文件,放在写字台上,嘴里咕哝着,把衬衣下摆使劲从系得紧紧的腰带中拉出来,擦拭着眼镜。他透过镜片瞅着灯光,看看擦拭得效果怎样,然后又不牢靠地架在鼻子上。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肚子上面,短粗的手指互相交叉着。
  “再谈谈您的问题,巡官。”
  戴文波特耐心地说:“在您看来,报告中描述的那种大硅石锥体人,只能在这样的世界上成长起来,是正确的?这种世界富产镭矿——”
  “放射性物质,”俄思博士插嘴说。“可能是钍矿,虽然也可能是镭矿。”
  “那么,您的回答是肯定的?”
  “对啦。”
  “那个世界有多大?”
  “可能直径有一英里,”地外学家若有所思。“也许更大。”
  “有多少吨镭,或者不如说有多少吨放射性物质?”
  “有数万亿吨,起码来说。”
  “您愿意把全部意见用书面形式记录下来,签署您的名字吗?”
  “当然愿意。”
  “那么很好,俄思博士。”戴文波特站起身,一手拿过帽子,一手捡起报告档案。“我们需要请教的就是这些。”
  然而俄思博土的手移向报告书,使劲地按在上面。“等等。您怎么样找到那颗小行星呢?”
  “靠着搜索。我们给所能搞到的每一只飞船,分派一定的空间间——进行搜索。”
  “那要花代价、时间和精力的!而且,您永远找不到它。”
  “我们可能在一千次中有一次机会。”
  “你们在一百万次中也没有一次机会。”
  “我们不能袖手让镭跑掉哇。您的职业性意见,使得这件宝物太珍贵了。”
  “吓过,还有一个更好的找法。我能够找到小行星。”
  戴文波特墓地死盯盯地望着地外学家。如果抛开他的外貌不论,俄思博士绝不是个傻瓜。这他有亲身体会。因此,他说话时,语调中稍稍含着希望。“您怎样找到它呢?”
  “首先,”俄思博士说,“谈谈我的价格。”
  “价格?”
  “或者说费用,如果您愿意的话。政府到达那颗小行星时,上面也许还有大号的硅石锥体人。硅石锥体人是非常珍贵的。它是利用固态硅酮构成组织,利用液态硅酮作为循环液的独一无二的生命形式。这些小行星是否一度是个单一的行星天体,这一问题的答案可能要向它们寻求。还有众多的其它问题……明白吗?
  “您的意思是要我们带给您一个大硅石锥体人?”
  “要活的、好的,而且免费赠送。就是这样。”
  戴文波特点了点头。“我敢说政府能够同意。现在,谈谈您心里在想什么?”
  俄思博士慢吞吞地说起来,仿佛在解释事情的方方面面。“在想硅石锥体人所说的那句话。”
  戴文波特显得困惑不解:“什么话?”
  “写在报告书中的那句话。就是在它死去以前说的那句话。沃纳茨基问它,船长是否把坐标写下来了,硅石锥体人说‘在小行星上面’。”
  一阵极度失望的神色掠过戴文波特的脸庞。“老天哪,博士,那个我们晓得,而且从所有角度研究过它,所有可能的角度。那句话根本没有意义。”
  “什么意义也没有吗,巡官?”
  “没有什么重要意义。可以再看看那份报告书。那个硅石锥体人甚至连沃纳茨基讲的话都没有听。它感到生命正在离开它,它感到奇怪。它问过两次:‘死了后什么?’尔后,由于沃纳茨基紧紧地追问,它才说:‘在小行星上面。’也许它压根没有听见沃纳波基问的话。它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它寻思着死了之后返回自己的小行星上面去,回到它自己家里去,在家里可以再次得到安全。不过如此。”
  俄思博士摇首。“您太富于诗人气质,你明白。你过于耽于幻想。得啦,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看看您自己能不能解答出来。假定硅石锥体人的话是对沃纳茨基的回答。”
  “即使如此,”戴文波特不耐烦地说,“那与事又有何补呢?是哪一颗小行星?哪一颗小行星产镭呢?我们找不到,因为找不出坐标。罗伯特—q号飞船可能使用另外一颗小行星作过总部基地吧?不过,那我们也找不到。”
  “您怎么回避了明显的事实呢,巡官?您为什么不问一问‘在小行星上面’这句话,对硅石锥体人有什么含义呢?不是说对您我,而是说对硅石锥体人有什么含义。”
  戴文波特的双眉蹙起来。“请再说一遍,博士。”
  “我说得很明白。‘小行星’一词,对硅石锥体人有什么含义?”
  “硅石锥体人的太空知识,是从人们念给它听的一本天文书上学来的。我猜想那本书解释过什么是小行星。”
  “正是如此,”俄思博士得意洋洋,一根手指头放在冷冰冰的鼻子上。“那么小行星的定义是什么呢?一颗小行星是一颗比行星更小的小天体。它环绕太阳旋转,其轨道大体说来。处于土星和木星轨道之间。这您同意吗?”
  “我想是这样的。”
  “那么,罗伯特—q号又是什么?”
  “您指的是飞船?”
  “这是您称呼它的名称,”俄恩博士说。“飞船。不过,那本天文书是本古老的书。一个船员就这么说过。他说,那本书是在宇宙航行开创之前写成的。那么,罗伯特—q号是什么呢?难道不是一个比行星还小的小天体吗?硅石锥体人在飞船上时,飞船不是正环绕太阳旋转,而其轨道大体说来不又正是处于火星与木星之间吗?”
  “您的意思是,硅石锥体人认为飞船不过是又一颗小行星,而它说:‘在小行星上面’,意思是说‘在飞船上面’?”
  “正是这样。我跟您说过,我想让您自己解答这一问题的。”
  巡官的脸上根本没有快乐或轻松的表情,依然一副沮丧的样子。“这根本不是解答,博士。”
  然而,俄思慢慢地冲他眨眨眼睛,圆脸上的神情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由于纯朴的快慰,变得更加和蔼、稚气。“说真的,这正是解答。”
  “才不是呢,俄思博士。我们没有象您那样进行过推理。我们把硅石锥体人说的话给一股脑儿丢开了。不过,难道您没有想到我们搜查过罗伯特—q号飞船吗?我们把它一片又一片、一块又一块地拆卸开来过。简直把它焊接的地方都给熔化开了。”
  “而你们什么也没有发现?”
  “什么也没有发现。”
  “也许你们没有看过应该看的部位。”
  “每一处我们都曾经查看过,”他站起来,仿佛打算告辞。“您明白吗,俄思博士?我们查看完了飞船,在上面哪里都没有可能找到坐标。”
  “坐下,巡官,”俄思博士平静地说。“你们依然没有正确地考虑过硅石锥体人说的话。硅石锥体人的英语,是通过在这里学一个单词,在那里学一个单词学来的。它不会说地道的英语。报告书中引用的它说的话,表明了这一点。譬如它说:‘最大远的行星’,而不说:‘最远的行星’。您明白吗?”
  “嗯?”
  “不能讲地道语言者,不是从他们自己语言中,逐字翻译习惯用语,就是只使用这种外语词汇的字面意思。硅石锥体人没有自己的口头语言,因此它只能采用第二个办法。那咱们就事论事地来谈谈吧。他说过:‘在小行星上面’,巡官。在它上面。他意思不是说写在一张纸上,它是说就在飞船本身上面。”
  “俄思博士,”戴文波特沮丧地说,“情报局搜索时——它当真搜索过——在飞船上根本没有刻着什么神秘的东西。”
  俄恩博士显得很失望。“唉呀,巡官。我仍然希望您会找到答案。说真的,您已经掌握了许多线索。”
  戴文波特缓缓地,但是坚定地倒吸了一口气。喘气很粗,然而语气却很平静,甚至比前更加平静。“您把您的想法告诉我好吗,博士?”
  俄思博士惬意地用一只手拍拍肚子,重新戴上眼睛。“您难道不明白,巡官,在宇宙飞船上面,有一个极为安全的记下秘密数学的地方吗,这些数字写在哪里才能一眼可以看到,而又极为安全,不会识破呢?即使让上百只眼睛盯着看,这些数字仍然安全的地方在哪里呢?当然,除非他是一个头脑机敏的搜索者。”
  “在哪里?说出那个地方来吧!”
  “当然在那些恰好已经写着数字的地方了。完完全全的普通数字,合法的数字。假定应该写在那里的数字。”
  “您说什么?”
  “直接蚀刻在船壳上的飞船序列号。在船壳上,注意。引擎号,力场发生器号。还有几种其它几种数字。每个数字都蚀刻在飞船的构成部件上。在飞船上面,象硅石锥体人说的那样。在飞船上面。”
  戴文波特恍然大悟,浓眉飞舞起来。“您可能说得对——假如您说对了——我希望给您找到一个比罗伯特—q号飞船上大两倍的硅石锥体人。一个不仅能说话,还能吹口哨的硅石锥体人。永远向着小行星前进!”他匆忙拿过档案材料,用拇指疾速地翻动着,抽出一张地球情报局的官方表格。“我们当然记下了所发现的全部番号。”他推开表格。“加果有三套数字跟坐标类似……。”
  “我们应该估计到,他们曾经花了点力气,把数字改头换面了,”俄思博士说。“或许会增加了某些字母或数字,好使这些数字看起来更加合法。”
  他捡起一本便笺簿,把另一本推给巡官。有好几分钟,两人谁也没作声,急速写下一些序列数码,想法删去那些明显无关数字。
  最后,戴文波特叹息了一声,叹息中夹杂着满意和失望。“可难住我了,”他供认不讳。“我想您说的对;很显然,引擎和计算机上的号码,是经过伪装的坐标和日期。这些根本不是通常的号码。很容易勾掉伪装的数字。这我们就有了两套数字。不过,我敢发誓,其余的都是完全合法的序列号码。您有什么发现,博土?”
  俄思博士点点头。“我同意。我们现在有了两个坐标,我们也知道第三个坐标蚀刻在什么地方。”
  “我们知道,您说?是怎么——”巡官突然不说话了。他尖声惊呼一声。“当然啦!是飞船本身的序列号数。可没有记录在里面——因为序列号恰巧在流星撞穿的地方——恐怕您的硅石锥体人也无望了,博士。”接着,他那张疙里疙瘩的脸容光焕发起来。“我可真是个笨蛋。序列号数没有了,不过我们可以立即从行星际注册局询问到哇。”
  “恐怕,”俄恩博士说,“起码我必须批驳一下你说的后半部分活。注册局仅仅有飞船的原始序列号,但不会有船长肯定更改过的、伪装的坐标。”
  “就在船壳那个地方,”戴文波特咕咕哝哝。“由于那凑巧的撞击,可能永远找不到那颗小行星了。有两个坐标,而没有第三个,对谁有用呢?”
  “晤,”俄思博士一字一板地说,“可以想象,这对两维生物是极有用处的。不过,对我们这些多维的生物,”他拍拍腹部,“确实需要第三个坐标——幸好我这里就有。”
  “在地球情报局档案里?可我们刚刚查对过号码单——”
  “在您的号码单里,巡官。档案里也有年青的沃纳茨基的原始报告。当然里边登记的罗伯特—q号的序列号,是经过精心伪造的。飞船正是标着这个序列号航行的。让维修机械师注意到数码不符,而引起他的好奇,是没有必要的。”
  戴文波特拿起一本便笺簿和沃纳茨基的号码单。经过一会核算,他咧开嘴笑了。
  俄思博士高兴地舒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见到您总很高兴,戴文波特巡官。一定再来。记着,政府可以搞到镭,我则要一件重要的东西:一个特大的硅石锥体人,要活着的,处于良好状态的。”
  他微笑起来。
  “最好是,”戴文波特说,“会吹口哨的。”
  他出门的当儿,自己也在吹着口哨。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怪异的谋杀案
  (一)
  马尔蒂瓦克是一台世界上最大型的计算机。它的操作事项是处理各种数据,亦即是说,它接受各种资料,并加以储存、检测并传递。
  计算机马尔蒂瓦克安装于华盛顿,但它可以从全世界各地接收各种信息和提问,并能够向每一个国家的各个城市和小镇递送答案。一大批工作人员日以继夜地把各种信息输送进计算机,另一批工作人员则在它的内部穿梭不停地忙碌着,并关注着它的一切。
  马尔蒂瓦克还有着非常特殊的工作使命,它负责收集全世界每一个人的全部资料。每天,它得把四十亿人的情况汇总到一起,并回答着“明天将会发生何事”的问题。世界上的每一个城市能够随时收到它所在地域的情况报告,而完整的“世情报告”则全部集中到华盛顿防暴军团首领的手中。
  伯纳德·格里曼就任华盛顿防暴军团的首领之职只有三个星期。现在,他对于每天早晨发来的“世情报告”已经不以为然了。它是一整叠约有十五厘米厚的文件,他毋庸一一把它们读它,只要很快地浏览一遍就够了。
  报告中全是那些常见的麻烦事、问题、意外事件……可是,接着出现的一个信息使他吃惊非小,那是一桩谋杀案!他迅速揿了一下电话按钮,助手阿利·奥思曼的脸部显现在小小的荧光屏上。
  “阿利,”格里曼说道,“今天有人打算搞谋杀。你们有否发现任何异常情况?”
  “没有,长官,”阿利·奥思曼的眼睛在荧屏上显得既机警,又认真,“这一谋杀眼下完全不能确定。您注意到了马尔蒂瓦克数字否?”
  计算机马尔蒂瓦克对于预测到的现象会用具体的数字表明。如果某件事情肯定要发生,其数字将是100,如果某件事情有可能会发生,其数字就在100以下。
  “我已经注意到了,”格里曼说道,“它的数字只有15。不过,我不希望在我任职期间出现任何谋杀案件,一件也不能发生!至于一些比较小的事件,当然是在所难免——我可以允许有某种通融的余地。但是,如果我们一旦面临谋杀事件,就会陷于极为麻烦的境地,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这一信息已经传送到马尔蒂瓦克指明的城市了,我们的安全人员正在严密地监视着一切。现在,马尔蒂瓦克数字已经在下降了。”
  “很好。”格里曼答道。他再次压了一下按钮,荧屏上的形象顿时消失了。
  对于格里曼而言,这一可能出现的谋杀事件显得至关重要。按规定,华盛顿防暴军团首领的任期只有一年,绝对不能超越这一期限。他的前任在一年之中碰上了五起谋杀事件,不过,截至目前为止,谋杀案件的发生率一直很低。格里曼怀有一个强烈的意愿:在他就任的一年之中,绝对不允许有谋杀案发生。如果他能实现这一愿望,那真是得天独厚,福星高照了!
  (二)
  本·曼纳斯觉得,他是巴尔的摩市最幸福的十六岁的孩子。他的哥哥迈克今天满十八岁了,这一天正好是青年典礼节。
  迈克对本说道:“再过二年,你也将十八岁了,那时候也会轮到你了。你何不也去观看一番青年典礼仪式的盛况呢?”
  这样,本就随同哥哥一起前往广场,广场上聚集了从巴尔的摩各地汇集的数以千计的十八岁青年。一位男子走到了前面,本仔细听着他的讲话。
  “下午好!十八岁的青年们。今年由我主持巴尔的摩市青年典礼仪式。在对你们的考察中,你们中绝大部份的人都已认识我了。马尔蒂瓦克对你们已经知之甚多,但尚不充分,直到现在,马尔蒂瓦克不承认你们是成年人。你们的父母已经向马尔蒂瓦克递送了关于你们的详尽报告,现在,你们必须接受这一神圣的责任。今天,你们已经长大成人,你们必须向马尔蒂瓦克陈述自己的一切——你们的思想、你们的秘密等等。接着,马尔蒂瓦克会彻底地了解你们。它将会知悉你们今天和明天的事情,会照应你们。如果你们一旦处于危险之中,它会事先发觉,如果有人想加害于你,它会事先发觉,如果你想伤害别人,它也会事先发觉。马尔蒂瓦克将会向你们提出很多问题,你们得全部、如实地回答它。不要难以启口记住:如果你说谎,马尔蒂瓦克将会洞察一切!”
  演讲、报告、提问、回答……这一年度的青年典礼仪式终于结束了。本和迈克两人用了便餐,随后驱车返家。
  在家门口,他们被阻止了,一位脸色阴沉的年轻警察要求查看他们的身份证。在屋内,他们的父母流露出惊愕和哀伤的神情,默然地坐着。父亲约瑟夫·曼纳斯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父亲看着他的二个儿子说道:“看来,我将要被捕啦。”
  (三)
  同一办公室的雷夫·利米对着奥思曼说道:“你看一下马尔蒂瓦克数字吧,我们对曼纳斯一家进行监视之际,它的数字反而在上升呢。”
  “我已经看到了,”奥思曼答道,“但是,这又作何解释呢?”
  “我们是否把奥思曼一家人抓进防暴大楼里呢?”
  “我看不必。我们如果这样做了,可能会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把他们禁锢在自己的家中就得啦。”
  “看来,尚有别的人参与了这些事件,”利米说道,“他们一定已准备妥当,付诸行动了。这就是马尔蒂瓦克数字正在上升的原因。”
  “马尔蒂瓦克为何不谈及这些人的名字呢?”
  “我们是否把此情况报告给格里曼?”
  “暂时还无此必要。马尔蒂瓦克数字只有17,我们还可以等一段时间。”
  (四)
  伊丽莎白·曼纳斯对她的小儿子说道:“本,你进房间去吧。”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对本而言,这愉快、兴奋的一天竟带来如此离奇的结局。
  “你进去吧。”
  本走开了,但他站在门外倾听。他听到哥哥正在反复地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父亲约瑟夫·曼纳斯说道;“我不知道,孩子。我对此委实一无所知,我什么也没有干过。”
  迈克惊讶地盯着父亲说道:“但是,他们不会逮捕无辜者的。你想过什么事情,对吗?头脑中考虑过什么坏的事情没有?”
  “我没有啊!”
  母亲愤怒地高声叫着:“他们仍然认为,他打算干什么坏事。这怎么可能呢?现在,屋子周围竟有十来个警察守候着。”
  约瑟夫·曼纳斯显得颇为吃力地申辩着:“他们究竟以为我要干什么坏事呢?想杀人?难道是这样吗?”
  “他们没有给你讲清楚吗,爹?”
  母亲说道:“没有,他们不会讲的。我们问过他们了。”
  迈克站在那儿,双手插在裤袋之中。他柔声地说道:“哎呀,妈妈……马尔蒂瓦克不可能弄错的。”
  父亲气愤地用手击打着椅子的扶手:“它准是搞错了,准是如此!我从未有过任何伤害别人的想法!”
  门开了,一位警察疾速地走了进来。
  “你是约瑟夫·曼纳斯吗?”
  约瑟夫·曼纳斯站了起来:“是的。你们究竟要得到什么呢?我自由了吗?”
  “不,你仍然处在监视之中。你得跟我离开这儿!”
  “那究竟为什么呢?,你总得把原因告诉我嘛。我干了什么啦?”
  “上司不准我向你吐露任何情况。”
  “可是你们不能无缘无故地逮捕我呀,我确确实实是个清白无辜的人!”
  警察的脸部表情显得既有礼貌,但又冷漠:“你一定得同我离开!”
  曼纳斯夫人顿时号哭了起来,并扑倒在椅子之中。迈克则面如土色,呆若木鸡。
  约瑟夫·曼纳斯边走向屋外,边在嚎叫着,“这究竟是为的什么?你们应该告诉我才是。我难道犯了谋杀罪吗?你们总得让我……”
  门在他们的身后关上了。本·曼纳斯顿时精神振作了起来,他坚信,他能够找到这一疑团的答案。任何人都可以向马尔蒂瓦克提出问题,求得帮助。即使年龄低于十八岁者,亦能这样去做。
  本,曼纳斯从后门奔了出去,一位警察查验了他的身份证,随即让他离开了。
  (五)
  世界上的每个城市里面,都建有马尔蒂瓦克大楼,任何人都可以向马尔蒂瓦克提出自己的疑问。不论在什么时候,数以千万计的电子线路都能够答复人们提出的种种问题。这些回答也许并不确切,但它们几乎都能接近实情。每个人都深知,这是最为符合情理的回答,故而对此总是深信不疑。
  哈罗德·昆比是巴尔的摩市马尔蒂瓦克大楼的负责人。在大楼里,一长列的男人和妇女正在等着咨询,一位十六岁的男孩排在队伍的最前面。
  昆比头也不抬地对着那个男孩说道:“请进五号门的B室。”
  “我该如何提出问题呢,先生?”本问道。
  昆比惊讶地抬起了头,看着本。象本这样的年经人通常是不会上这儿询问马尔蒂瓦克的。他和蔼地问道:“以前你从未来过这儿,是这样吗?”
  “是的,先生。”
  “实际上,那是一台书写机器,
  上面带有标志着不同字母的按钮。你只要按照打字的方法把问题输入进去,马尔蒂瓦克就会明白一切。好啦,你可以进五号门的B室了。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只要揿一下右边的红色按钮就得啦,有人就会过来协助你的。孩子,往过道那儿走,再向左转。”
  昆比面露微笑,目送着本进了过道。马尔蒂瓦克从不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同样,人们提出的每个问题也有助于马尔蒂瓦克进一步了解他们的情况。
  昆比担任这项工作以来,一直感到得心应手、心情舒畅。
  (六)
  阿利·奥思曼在办公室来回踱步。
  “马尔蒂瓦克数字还在上升,现在几乎已经接近23啦。约瑟夫·曼纳斯一直处在被监视之中,何况,我们已经把他拘禁了起来,可是,数字却依然在持续不断地增加着。”
  雷夫·利米拿着电话话筒,转身对阿利说道:“约瑟夫正在回答我们提出的一切问题,但是,我们仍然未曾发现任何重要的线索。你看,我们是否搞错了人?”
  奥思曼坐了下来,深深地喘口气,说道:“这怎么可能呢?难道你认为马尔蒂瓦克会出现差错吗?”
  另一部电话的铃声又响了起来,奥思曼的一个下属出现在荧光屏上。
  “长官,曼纳斯家庭的其他成员该作何种处置?您有什么新的命令?能否允许他们自由走动?请指示。”
  “自由走动?他们现在都呆在家里吧?”
  “我们只是接到了逮捕约瑟夫·曼纳斯的命令,我们无权对他的家庭成员采取任何限制行动。”
  “好吧。你们让他们留在家中,任何人都不得离开。”
  “长官,现在有件麻烦事,约瑟夫的妻子要求获知她的小儿子的去向。”
  “她的小儿子?”
  “是的,长官。他外出了,约瑟夫的妻子及其长子认为,他准是被捕了。他们希望见到您,了解详情。”
  奥思曼的嗓音顿时缓和了下来:“她的小儿子多大岁数了?”
  “十六岁。”
  “十六岁……他出去了……你知道他的去向吗?”
  “他是能够被允许离开的,长官。我们不能阻挡他,因为我们未曾接到任何命令。”
  奥思曼沉默了一刻,随即字字铿锵地说道:“一定要找到他!一定得找到那个孩子!你不论带上多少人都行。你认为需要时,可以把每一个人都带走,但一定得找到那个孩子。这是命令!”
  “是,长官。”
  奥思曼压了一下按钮,荧屏上的形象顿时消失了。他随即从椅子中蹦跳了起来,双手使劲地捋着他那黑色的头发:“我的上帝啊!肯定是这样,肯定就是如此!”
  利米睁圆着双眼问道:“什么事?发生了什么啦?”
  “约瑟夫·曼纳斯有一个十六岁的儿子,”奥思曼高声地说道,“只有十六岁!这就是说,马尔蒂瓦克那儿不可能存有关于他的完整的资料,他只能在他父亲的生平情况中提到过。这是你知,我知,众所周知的事!”
  “这么说来,马尔蒂瓦克数字的增长,并非指向约瑟夫·曼纳斯?”
  “准是如此!马尔蒂瓦克指的是约瑟夫·曼纳斯的小儿子!那个孩子已经出走了。尽管我们在他家的屋前屋后派驻了警察,但他却在警察们的眼皮底下离开了!”
  (七)
  在五号门的B室里面,本·曼纳斯正缓慢地在机器上敲击着字母。他打出了下面的话语:
  我的名字叫本·曼纳斯。身份证号码为MB—71833412。
  我的父亲约瑟夫·曼纳斯已经被捕,可他对被捕的原因一无所知,我们也都不知悉实情。这叫我们如何去帮助他呢?
  他随即坐了下来,等候着答复,在马尔蒂瓦克内部,一个个的字眼转换成了一系列的电子信息。数以百万计的其他信息汇集在一起,经过分析处理,就会找到一个最为接近实际情况的答案。机器发出了低沉而又柔和的声音,随之,一张卡片显现了出来。卡片上已经写上了答案——那是一个很长的回答:
  你立即开车从快车道驶往华盛顿,在康涅狄格大街下车。你会发现一个写有“马尔蒂瓦克”字眼的大门,门口有警察守卫着。你只要告诉他,你要给特朗布尔博士传递一个信息,警察就会允许你入内。你沿着走廊一直往前走,没多久就会见到一个小门,上面写着“危险——有电”几个字。你就径直奔进里面,告诉里面的守卫,说你持有带给特朗布尔博士的信息,他们就会让你通过。接着……”
  本·曼纳斯把此答案一口气看完了,这似乎是个异常奇怪的答案,它并未直接就他的提问作答,他感到非同一般。可是,马尔蒂瓦克从未出现过错误。对此,他是深信不疑的。
  本迅即驾车冲向了快车道。
  (八)
  大批警察冲进大楼时,哈罗德·昆比顿时惊讶万分。当他得知事情的原委以后,就说道:“是的,约在一个小时以前,确实有一名孩子来过这儿。不过,我不知道他现在的去向。当然,我可以为你们提供他和马尔蒂瓦克进行问答的复本。”
  (九)
  华盛顿防暴军团首领伯纳德·格里曼以往从未见过阿利·奥思曼那种丧魂失魄、恐慌万状的神色。当他盯住奥思曼那双惶恐不安的眼睛时,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你想讲什么呢,奥思曼?难道出现了比谋杀更坏的情况吗?”
  “是的,我们得知了一个比谋杀更加严重的情况。”
  “准备谋杀一个要人吗?罪犯是谁?”
  “不,比这更坏!有人准备谋杀马尔蒂瓦克!”
  “什么?”
  “马尔蒂瓦克报告说,它本身处在危急之中。”
  “你为什么事先没有告诉我?”
  “以前从未发生过此种情况,长官。也许出现了什么差错,我们拟先探知事情的端倪。”
  “可是,马尔蒂瓦克一直是安然无恙的,对吗?”
  (十)
  “我有一个信息要传递给特朗布尔博士。”本·曼纳斯说道。
  “行,你一直往前走吧。”坐在桌子旁边的一个警卫回答说。
  本·曼纳斯抽出那张卡片看了一下,就匆匆地向大型计算机奔去了,他在寻找那个黑色的小按钮。他得首先揿压那个小按钮,接着等候出现红光,然后再按压一次。
  倏忽间,他听到了身后狂野的吆喝声。两个身强力壮的警察从他的后面扑了过来,抓住他的双臂,把他抬了起来。他的双脚顿时离开了地面。
  (十一)
  伯纳德·格里曼缓慢而又深沉地舒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们既然抓住了那个男孩,马尔蒂瓦克就准能得救了。”
  阿利·奥思曼依然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这只是暂时的。”他答道。
  伯纳德·格里曼迅即抬头盯着他问道:“暂时的?难道又出现了什么问题吗?”
  “那个名叫本·曼纳斯的孩子……这不是他的过错,他的家里人亦未干过任何越轨之事。那个孩子只是听从马尔蒂瓦克的指令行事,他只是为了帮助他的父亲而已。”
  “可是,那个男孩曾试图按压那只黑色的小按钮。如果他果真这样做了,你当然会知道将会发生的事情:数以千万计的电子线路将会全部烧毁,一切成就将毁于一旦……”
  “但您要知道,马尔蒂瓦克想把自己毁灭掉。”
  “你……你说什么?马尔蒂瓦克想毁灭自己?”
  “是这样,长官。本·曼纳斯的外表很象特朗布尔博士的那名专司传递信息的孩子,马尔蒂瓦克非常清楚这一点。它深知,没有人会阻止本·曼纳斯的闯入。”
  “于是,马尔蒂瓦克就选择了那个家庭?”
  “它这样做是精心安排好了的,恰恰是马尔蒂瓦克策划了整个事件,一开始,马尔蒂瓦克竟破天荒地无端指责起孩子的父亲。接着,那个孩子因为父亲被捕而向马尔蒂瓦克提出问题。马尔蒂瓦克则利用这个机会把孩子引到了华盛顿……”
  此时,伯纳德·格里曼已经目瞪口呆,毛骨悚然,他几乎要向上帝祷告了。
  奥思曼未曾理会这些,接着说道:“马尔蒂瓦克以往从未干过此种事情,这确确实实是头一回!它干得很有成效,但并不非常高明。因为它在同时,居然还向我们报告紧急情况,并把马尔蒂瓦克的增长数字显示出来。所以,我们在侦查过程中抢先一步探知了实情。不过,马尔蒂瓦克很快觉察到自己的失误。它今后很可能会对我们隐瞒实况,甚至会发出非真实的数据。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会一筹莫展,无所适从了。所以说,马尔蒂瓦克总有一天会如愿以偿的。”
  伯纳德·格里曼一次接一次地捶打着办公桌说道:“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我的老天啊,这是为什么呢?那台计算机出了什么事啦?我们能否修理好呢?”
  “我并不这样认为,”奥思曼说道,“马尔蒂瓦克本身没有什么毛病。”
  “那么,它究竟想干些什么呢?其原因又是什么呢?”
  “在整整五十年之中,我们一直在向马尔蒂瓦克提出问题。我们要它时时刻刻关注着我们,关注着世界上所有的人类,我们要它纠正我们的错误,要它给予指导;我们把自己的所有秘密和疑问告诉了它。它已经不再象机器般思考问题了,它的思维已经同人类颇为相似。”
  奥斯曼稍稍使自己的情绪安定了一下,接着又说道:“格里曼先生,马尔蒂瓦克一直在为我们所有的烦恼而操心,为整个世界所有的烦恼而操心。它承受着千钧重负,已经疲惫不堪了。”
  伯纳德·格里曼用双手支撑着头,默然无语。
  “格里曼先生,我能为您做一件事吗?那只是一个小小的试验,我想使用一下您办公室里的马尔蒂瓦克按钮。”
  “干什么用呢?”
  “我拟向马尔蒂尔克提一个问题,就只有一个问题。”
  “你这样做不会伤害它吧?”格里曼似乎有些担心。
  “不会的。”
  伯纳德·格里曼思忖了片刻,接着说道:“那就用吧。”
  他们一起走进了格里曼的办公室。奥思曼的手指快速地在带有各种字母的许多按钮上敲击着;“马尔蒂瓦克,你现在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
  在提问与回答之间的短暂时刻,他们两人屏气凝神,紧张地等候着答复。
  短促而又柔和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即出现了一张纸片。那是一张很小的卡片,卡片上只有一个很短的句子:“我想死去。”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神奇的汽车——萨莉
  1
  萨莉沿着湖边的大路奔驰而来,我向她挥着手,呼唤出她的名字。我总是乐于见到萨莉。你知道,所有的汽车我都喜欢;不过其中最可爱的却是萨莉了。这一点毫无疑义。
  在我向她挥手的时候,她行驶得略微快了些,丝毫没有一点故作娇态的神气。萨莉从来就不会那样。她行驶的速度快得恰到好处,足以显示出她见到我也觉得高兴。
  我转向站在我身旁的那个人说:“那就是萨莉。”
  他微微一笑,向我点了点头。
  他是由赫斯特太太领进来的。她说:“杰克,这位是盖尔霍恩先生。你或许记得他曾给你来过信,要求见你一次。”
  实际上那只是一次闲聊。保养场里,我有千头万绪的事情需要问津。我不想耗费时间的一件事便是处理邮件了,这正是我要请赫斯特太太来这儿的原因。她就住在附近,而且擅长于独立自主地处理那些无聊的琐事。更为重要的是,她喜欢萨莉和保养场里其他的一切,可有些人并不是这样。
  “见到你很高兴,盖尔霍恩先生。”
  “雷蒙德·盖尔霍恩,”他说着便伸出手来,我握了握。
  他是个彪形大汉,比我高出半个头,身材也比我魁梧。他的年龄大约只有我的一半,也说是近30岁吧。他头发乌黑油光,紧紧贴在脑袋上,中间分开一道缝;淡淡的胡须也修剪得整整齐齐。他耳下的颏骨突出,使他看上去好像患有轻度的腮腺炎。倘若在电视上表演的话,他该有天赋之才来扮演恶棍,不过我却权当他是个好人。尽管以后的事情会证明,电视给人们的印象并非总是不真实的。
  “我是雅克布·福克斯,”我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他咧嘴笑了,瞅着白牙,张着大嘴笑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不妨就对我谈一些这儿保养场的事情吧。”
  我听到萨莉从我身后驶来,便伸出手去。她不知不觉地就驶到我手心的下面,她那挡泥板上光滑的瓷漆使我的掌心觉得有一股暖意。
  “这辆车挺不赖。”盖尔霍恩说。
  这话说得不全面。萨莉是一辆2045型敞篷汽车,装有一台亨尼斯一卡尔顿电子发动机和一座阿马特底盘。我所见过的这一类无保险杠汽车中,要数她的外型最为美观、精致。5年来,她一直是我心中的珍品。我把整个心血都倾注在她的身上。在这个期间,从来没有任何人驾驶过她。
  一次也没有。
  “萨莉,”我温柔地拍着她说,“来见见盖尔霍恩先生。”
  萨莉的汽缸里那低沉的颤抖声逐渐变大了起来。我仔细倾听着是否有爆击声。近来,我总能听到几乎所有汽车的发动机里都发出了爆击的声音。变换汽油也无济于事。可是这次萨莉所发出的声音,就和她身上的喷漆一样平滑均匀。
  “你给所有的汽车都起了名字?”盖尔霍恩问。
  他的声音听上去仿佛他觉得好笑似的。赫斯特太太不喜欢人们的话音里流露出似乎在取笑保养场。她厉声说道:“那当然啦。这些汽车都真的具有人的个性。是这样吗,杰克?轿车全是男性,而篷车是女性。”
  盖尔霍恩又微微一笑。“这么说,你把他们都放在隔离的车库里罗,太太?”
  赫斯特太太向他瞪了一眼。
  盖尔霍恩对我说:“福克斯先生,现在我想是否能够单独同你谈谈?”
  “那要看情况而定了,”我回答说,“你是记者吗?”
  “不是,先生,我是个代理商。我们之间的任何谈话都不会公诸于世的。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全然是私下的谈话有兴趣。”
  “那我们就沿着这条大路走一阵吧。那儿有一条长凳,我们可以坐一坐。”
  我们开始沿着大路走去。赫斯特太太离开了。萨莉在一旁跟着我们。
  我说:“如果萨莉在一旁跟着,你不会介意吧?”
  “一点也不。她不会重复我们的谈话,对吧?”他为自己开的玩笑而哈哈大笑,伸出手摸了摸萨莉前面的铁栅。
  萨莉的发动机空转起来,盖你霍恩疾忙把手缩了回去。
  “她不习惯陌生人。”我解释说。
  我们坐在一棵大橡树下的长凳上,从那儿可以越过小湖,眺望那条私人的高速公路。这时正是一天中温暖的时刻,至少有30辆汽车成群结队地呆在外边。尽管距离遥远,我仍然可以看到杰里迈亚正在耍弄它那惊人的故伎。它鬼鬼祟祟地潜行到某辆老成持重的汽车后面,蓦地猛然加快了速度,狂叫着一穿而过,故意使制动器发出刺耳的长鸣。两个星期以前,它把老安格斯整个挤出了柏油马路,我为此把他的发动机关闭了两天。
  我担心,这样做并没有什么成效。看来似乎也没什么法子来制止这种恶作剧。首先因为杰克迈亚是一辆跑车,这种车都有非常暴躁的脾气。
  “呃,盖尔霍恩先生,”我说,“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了解这里的情况吗?”
  可是,他正在四下张望着。“这的确是个令人惊愕的地方,福克斯先生。”
  “我希望你叫我杰克。人们都是这样称呼的。”
  “好吧,杰克。你这儿有多少辆汽车?”
  “引辆。我们每年都要进1~2辆新车。有1年还进过5辆车哩。我们至今从未损失过1辆。这些年的行驶状况完全良好。我们甚至还有1辆依然可以行驶的15型马特—O—马特牌汽车。它是原始的自动汽车之一,是保养场里的第1辆。”
  忠厚慈善的老马修呵!他现在一天有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汽车库里。可是当时,他却是所有电子发动机汽车的祖父。在那时候,能够驾驶自动汽车的是那些身经百战而双目失明的老兵宿将、半身不遂的病人以及国家元首。可是我的老板萨姆森·哈里基,富得足以买得起一辆这样的汽车。我那时是他的司机。
  一想到这里,我便觉得有趣。我回想起当时世界上还没有一辆装有电脑、能够自行寻路回家的自动汽车。我驾驶过的汽车不胜枚举,那些汽车得要人们的双手分秒不离地把握着方向盘。每年,像这样的汽车常常要把成千上万的人送上西天。
  自动汽车却结束了这种状况。不用说,电脑要比人脑的反映快得多,它使人们的双手脱离了方向盘。你只消钻进汽车,按一下到达目的地按钮,让车自己行驶就可以了。
  我们如今把这事已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了。可是我还记得,当最初强行禁止老式汽车使用公路,只限自动汽车行驶的法律颁布时的情景c天哪,简直乱得一团糟。然而,公路毕竟变得空旷起来,车祸也都销声匿迹,而且更多的人逐渐接受了这种新的方式。
  当然,自动汽车的价格要比用手驾驶的汽车贵10~100倍。私人能买得起这种汽车的可谓寥寥无几。所以,汽车工业专注于生产微型自动公共汽车。你可以随时给某个公司挂个电话要车,大约在几分钟之内汽车便会在你的门前停下,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通常的情况,你得和同路的其他人坐在一起,可这又有什么呢?
  2
  萨姆森·哈里基既然有了这辆私人自动汽车,车一到我便走到他的面前。当时,这辆车同我的关系并不像现在这样。我也料想不到,有一天他要成为保养场里的老前辈。我只知道他砸了我的饭碗,我对他怀恨在心。
  我说:“哈里基先生,您再也用不着我了吧?”
  他说:“你在担心什么呀,杰克?难道你认为我会把自己的生命交给这种新发明的玩意儿?你还是给我老老实实地坐在操纵装置的后边吧。”
  我说:“可是这是自动汽车呀,哈里基先生。他自己能探测路面,避开障碍、行人和其他车辆,而且能够记住行驶的路线。”
  “不错,话是这么说。虽然这样,你还得坐在方向盘的后边以防万一。”
  真是奇怪,我竟会变得喜欢起这辆汽车来。我很快把它称作马修,并用去了我所有的时间把它擦得熠熠生光,使它嗡嗡作声充满生气。一部电脑如果在任何时候都能控制住底盘,他便会处于最佳的工作状态。这也就是说,最好总是把油箱注满,以便使发动机不分昼夜地徐徐旋转。不久,我只需要听听发动机的声音就知道马修的感觉怎样了。
  哈里基也以自己的方式渐渐爱上了马修。他没有别的人可以分享他的喜爱。他的3个妻子,不是跟他离了婚,就是在他之前便升上天堂,他的5个儿子和3个孙儿也很早夭亡。所以,在他溘然去世时,他把他的庄园改为自动汽车退休后的保养场,交给我来管理,马修是这个超群出众的家族的第×个成员。这一切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后来成了我的生涯。我从来没有结过婚。你可别以为结了婚,仍然还会以应有的方式来照料这些汽车的。
  报界认为保养场是桩趣闻,但很快他们便停止对此取笑了。有些事情是不能开玩笑的。或许你不会有能力购买1辆自动汽车,或许你永远也不能,除非从我这儿弄走1辆。但无论如何你会爱上他们的。他们勤勤恳恳,而又满怀深情。心地邪恶的那种人才会虐待他们,或看着他们被虐待而置之不顾。
  情况以后变成了这样:一个人买了辆自动汽车后不久,要是他没有继承人能够好好照顾这辆车的话,他就会着手准备在将来把他留给保养场。
  我把这情况向盖尔霍恩解释了一番。
  他说,“一辆汽车!这可是不少钱哪!”
  “最初的投资,每辆至少是5万元,”我说,“现在更值钱了。我为他们已做了不少事情。”
  “经营这个保养场大概要花很多钱吧。”
  “对了。这个保养场并非是个盈利的单位,所以我们付税较低,当然啦,进场来的新自动汽车通常也附有信用金。可是费用依然直线上升。我必须使这个地方保持风景秀丽,还得不断地铺设新的柏油马路,并使旧有的马路得到维修,还有煤油、汽油、汽车维修和添置配件,这些都得花钱。”
  “你为保养场已花费了很长时间罗。”
  “的确是这样,盖尔霍恩先生。33年了。”
  “你自己好像并没有得到什么。”
  “没有?你这话使我觉得吃惊,盖尔霍恩先生。我有萨莉和其他50辆汽车。瞧瞧萨莉。”
  我苦笑了。我也没法不苦笑。萨莉是如此漂亮,他这话说得实在令人伤心。一定是有个昆虫死在她的挡风玻璃上,要不就是上面的灰尘积得太多,萨莉正准备进行涮洗。一根小管伸了出来,往玻璃上喷洒特格索尔。特格索尔在硅酮薄面上扩散开,橡皮雨刷也立即在挡风玻璃上摆动起来,把水逼进一个通向地面的小水槽,滴滴嗒嗒地流到地上。没有一滴水星溅在她那闪闪发亮的苹果绿色的车篷上。随后,橡皮雨刷和去污管突然回到原来的位置上隐没不见了。
  盖尔霍恩说:“我从未见过自动汽车能这样干。”
  “我料定你没见过,”我说,“我特地把这些玩意安在我们车上的。这些汽车很爱干净,总是经常擦洗自己的玻璃。她们爱这样干。我甚至给萨莉还安上了上光蜡喷嘴。她每天夜里都把自己擦得闪闪发亮,直到你能在她任何一个部位上照见自己的脸来刮胡子。如果我能设法攒点钱的话,我会给别的‘姑娘们’也安上这些装置。敞篷汽车都十分爱好虚荣呵。”
  “倘若你有兴趣的话,我倒可以告诉你如何攒钱。”
  “我一向对此有兴趣,怎么攒呢?”
  “这不很明白吗,杰克?你说过,你的任何一辆车至少要值5万美元。我敢打赌,其中大多数汽车的价值要超过6位数字。”
  “是这样吗?”
  “没想过卖几辆吗?”
  我摇了摇头。“我想你还不清楚,盖尔霍恩先生,这些车我一辆都不能出售。他们属于保养场的,并不属于我个人。”
  “卖得钱可以归保养场嘛?”
  “保养场的联合文件规定,这些车将得到永久的保养,而不得出售。”
  “那么,发动机呢?”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盖尔霍恩挪了挪位置,语气变得诡秘起来。
  “听着,杰克,让我把情况解释给你听。有个收购自动汽车的大市场,只要价格还算便宜的话,他们就会买。对吗?”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发动机的价值是自动汽车全部价格的95%,是吗?我可知道从哪儿可以得到车身的来源。我还知道能够在哪儿把自动汽车卖出好价钱——便宜的卖2~3万,稍好一些的卖5~6万。我所需要的就是发动机。你明白这情况吗?”
  “不明白,盖尔霍恩先生。”其实我完全明白,可是我想让他把话全都说出来。
  “问题在这儿。你拥有51辆车。你一定是个技术精湛的汽车修理工,杰克。你能够从一辆车里取出发动机,安放在另一辆车上,而不会让人看出痕迹。”
  “这样实在不道德。”
  “你这样做不会给汽车带来什么害处的,而是替他们做了件好事。就用你那辆旧一点的汽车试试吧,那辆老马特—O—马特牌汽车。”
  “呃,等一等,盖尔霍恩先生。发动机和车身并不是两个可以截然分开的机体。它们是一个整体。那些发动机只习惯于它们自己的车身,它们在别的汽车里是不会感到高兴的。”
  “是的,是这么回事。的确是这么回事,杰克。这就会像把你的脑子放进另外一个人的脑壳里一样,对吗?难道你不喜欢这样吗?”
  “我想我不会喜欢的。不会的。”
  “可是如果我取出你的脑子,把它放进一个年轻运动员的身体里,那会怎样呢,杰克?你已经不是个年轻人了,假如你有机会,你难道不高兴再成为一个20岁的人吗?这就是我要为你的电子发动机所做的事。它们将被放进最新式的57型车身里。”
  我大哭起来。“这番话简直没道理,盖尔霍恩先生。我们的汽车中有一些也许是陈旧的,但是他们得到了很好的保养。没人驾驶他们,他们爱怎样就怎样。他们退休了,盖尔霍恩先生。我可不想要一个年轻躯体,即使这意味着我不得不把我的余年用来挖沟开渠,而且忍饥受饿……萨莉,你说呢?”
  3
  萨莉的两扇门打开了,随着橡皮门垫砰地一声又把门给关上。
  “怎么啦?”盖尔霍恩问。
  “那是萨莉嘲笑的方式。”
  盖尔霍恩强作一笑。我猜想他会认为我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他说:“说正经的,杰克。汽车就是要驾驶的,如果你不驾驶它们,它们大概还不高兴呢?”
  我说:“萨莉已有5年没被人驾驶了。据我看她似乎很高兴。”
  “我对此表示怀疑。”
  他站了起来,朝萨莉慢慢走去。“嗨,萨莉,驾驶你转一圈怎么样?”
  萨莉的发动机的转速加快了,她向后退了退。
  “别逼迫她,盖尔霍恩先生,”我说,“她极易受惊的。”
  有2辆轿车正在大约100码外的路面上。它们停了下来,也许正以它们特有的方式注视着。我并没理会它们,我在看着萨莉,两眼一动也不动。
  盖尔霍恩说:“镇静点,萨莉。”他蓦地向前冲去,一把抓住车门的把手。不用说,把手纹丝不动。
  他说:“一分钟前门还开着呢。”
  我说:“门锁是自动的。萨莉就是喜欢孤独。”
  他松开了手,接着悠悠故意地说:“喜欢孤独的汽车不该是敞着车篷呀。”
  他向后退了3~4步,随即飞快地跑上前,跳进了汽车,速度快得我无法上前阻止。他出其不意地全然制服了萨莉,因为他从车顶下来时,在萨莉接通发火装置之前就把它关掉了。
  5年来第1次,萨莉的发动机停转了。
  我想我当时大声地叫了起来。可是,盖尔霍恩已经打开了“人工控制”开关,并把它固定下来。他启动了发动机,萨莉又活了过来,然而她的行动却失去自由了。
  他驱车上了大路。2辆轿车依旧停在那儿。它们掉转车头,缓缓地驶开了。我想,这事对于它们来说一定成了大惑不解之谜。
  其中1辆叫吉乌塞甫,系米兰汽车制造厂的产品,另1辆叫斯梯芬。它们一直是形影不离。它们俩刚来保养场不久,可是它们在场里的时间也长得能使它们知道,我们的汽车根本就没有司机。
  盖尔霍恩径直向前驶去,当这两辆轿车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萨莉并不想减速行驶,而且也无法减速行驶时,除了孤注一掷也别无他策了。
  它们猛地分开,各自向路边门去。萨莉就像闪电一样,从它们中间飞驰而过。斯梯芬闯过了湖边的栅栏,在离水边不到6英寸的草地和泥浆中急停了下来,吉乌塞甫则沿着公路嘎噔嘎噔地跑着,摇摇晃晃地停住了。
  我使斯梯芬回到公路上,试图在它身上发现栅栏可能给它造成的损伤。这时,盖尔霍恩驱车回来了。
  盖尔霍恩打开萨莉的车门,走了出来。他探身第2次关掉了点火装置。
  “好啦,”盖尔霍恩说,“我想我做的事对她很有益处。”
  我压住心头的怒火。“你为什么要从轿车中间开过去?你没有理由这么干。”
  “我一直还以为它们会闪开呢。”
  “它们闪开了。一辆车竟闯过了栅栏。”
  “‘对不起,杰克,’”他说,“我以为它们闪开得会快一些呢。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坐过不少汽车,不过我长这么大,坐私人的自动汽车也不过2~3次而已。这可是我第1次驾驶自动汽车。刚才的情况向你表明了这一点,杰克。驾驶1辆这样的汽车真把我难住了,我颇有些粗暴。我跟你说,比市场价格低不到20%,我们就可以把它们卖出去,而且有见%的利润可图。”
  “利润怎样分呢?”
  “一人一半。别忘了,我可担着全部风险哪。”
  “得了。我光听你说,现在该听听我的了。”我提高了嗓门,因为我气得没法再客气下去。“你关掉了萨莉的发动机,你便伤害了萨莉。难道你喜欢让人家把你踢昏过去?在你关掉她的发动机时,你对她就是这么干的。”
  “你别危言耸听的,杰克。自动汽车每天夜里都要熄火的。”
  “不错,这正是我为什么不愿将我的任何一个‘小伙子’和‘姑娘’,装进你那新奇的57型车身里的原因。我真不知道它们在那里将得到什么样的待遇。每隔几年,汽车的电子电路都需要进行大修。可是20年来,老马修的电路碰都没碰过。与那些汽车相比,你能够出多大的价格来买它呢?”
  “呵,你眼下太激动了。我想,你冷静下来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以后,再同我联系吧。”
  “我要考虑的全都考虑过了。假如我再看见你的话,我就要去叫警察。”
  盖尔霍恩的嘴紧紧地抿在一起,面目可憎。“等一下,守旧的人。”
  “该等一等的是你。这儿是私人地盘,我命令你走开。”
  他耸耸肩膀。“呵,好吧,那就再见吧。”
  他说:“赫斯特太太会送你离开这儿的。让你的再见成为永世吧。”
  但是,这并没成为永世。两天之后,我又见到他。确切地说,是在两天半以后。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大约在中午,再一次见到他时则是在午夜时分了。
  当他打开电灯的时候,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在我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我眨着眼睛感到迷惘。一旦我看清时,事情也就无需多加解释了。实际上,这根本用不着任何解释。盖尔霍恩右手握着一支枪,那罪恶的针状枪管在他两指间隐约可见。我知道,他所要做的只是增加一下手上的压力,我就会粉身碎骨。
  他说:“穿上衣服,杰克。”
  我没有动弹,只是注视着他。
  他说:“听着,杰克,这儿的情况我了如指掌。这儿没有卫兵,没有电网,没有报警装置。什么都没有。”
  4
  我说:“我什么都不需要。同时,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你离开这儿,盖尔霍恩先生。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离开的。这地方可能是非常危险的。”
  他微微一笑。“对于任何一个站在枪口对面的人来说,的确是非常危险的。”
  “我明白,”我说,“我也知道我被掌握在你的手中。”
  “那就快点,我的人在等着呐。”
  “不,先生,盖尔霍恩先生。除非告诉我你要干什么,否则我是一步不挪,也许即便你告诉我,我已不会动弹。”
  “就是前天我向你提出的那个建议。”
  “回答仍然是个‘不’宇。”
  “现在我对这个建议还有所补充。同我来这儿的还有几个人和1辆自动汽车。你好歹都得同我一道去拆下25台电子发动机。我不管你选择哪25台。我们将把这些发动机装在车上运走。一旦把他们卖掉,我保证你将会公平地得到你那份钱。”
  “至于钱的问题,我想你已经许诺过了。”
  他仿佛并不认为我是在挖苦他。他说:“不错。”
  我说:“不行。”
  “倘若你执意说不的话,我们可要自行动手了。我将亲自去拆发动机,不过我要把51台全都拆下来。每辆车都拆。”
  “拆电子发动机可不容易呵,盖尔霍恩先生。你精通机械吗?即使你精于此道,你得知道这些发动机都是经过我的手改装过的。”
  “我知道,杰克。老实说,我对机械一窍不通。拆卸的时候,我大概会损坏不少。所以要是你拒绝合作,我只好把51台全拆下来。你知道,我拆完以后或许就会毁掉25台。在我。摸到窍门之前,你也清楚,我着手拆卸的前几台大概遭受的损害也最严重。而且如果我非得亲自动手的话,我就打算先拆萨莉。”
  我说:“我相信你是在开玩笑吧,盖尔霍恩先生?”
  他说:“我是认真的,杰克。”他把底牌全都亮了出来。“假如你想帮忙的话,萨莉还是你的。否则,十分抱歉,她可要倍受伤害了。”
  我说:“我跟你走,可是我要再一次提醒你,盖尔霍恩先生,你会进退维谷的。”
  他以为我这话说得非常可笑,所以当我们一同步下楼梯时,竟暗自悄悄地笑了起来。
  通往车库的车道旁停放着1辆自动汽车。3个人影在车子的旁边等待着,我们朝他们走去时,他们打开了电筒。
  盖尔霍恩低声地说:“我把老家伙给带来了。快点儿,把车开上车道,我们就开始动手。”
  其中一个人钻进汽车,在控制盘上揿下指示按钮。我们走上车道,这辆车顺从地在后面跟随着。
  “它进不了车库,”我说,“门没那么宽。我们这儿没有公共汽车,只有小汽车。”
  “好吧,”盖尔霍恩说,“把车停在草地上,别让人看见。”
  离车库还有10码远的时候,我就听到了车库里汽车发出的那种单调的声音。
  往常我走进车库时,它们都很平静。这次,它们却一反常态。我想,它们知道了周围有陌生人。当盖尔霍恩和另外几个人一露面,它们的声音就变得更为喧闹起来。每一台发动机都在隆隆作响,并发出了不规则的爆击声,直到地面咯吱咯吱地瑟瑟颤抖。
  我们走进车库时,车灯自动地亮了起来。盖尔霍恩好像对汽车的轰鸣声并不介意,可是与他同来的那3个人却显得惶恐不安。他们看上去像是雇用的打手,他们的面容与其说是像个人形,倒不如说像是吊死的狗脸上配上了一副流露出某种审慎之情的小眼。我对这号人心中有底,所以并不感到担心。
  其中一人说:“真见鬼,它们烧的是汽油。”
  “我的汽车一向烧汽油。”我生硬地回答说。
  “但不是今天夜里,”盖尔霍恩说,“把它们关掉。”
  “不容易呵,盖尔霍恩先生。”我说。
  “快动手!”他说。
  我站在那儿。他的枪口一动不动地正对着我。我说:“盖尔霍恩先生,我对你说过,我的汽车在保养场里受到了极好的待遇。它们对此已习以为常了。对于其他任何待遇,它们会感到愤慨的。”
  “你还有一分钟的时间,”盖尔霍恩说,“找别的时间对我说教吧。”
  “我在试图向你解释一些事情。我要解释的是,我的汽车能听懂我对它们说的话。时间和耐心使得电子发动机学会理解人类的语言。我的汽车已经学会了。萨莉听懂了你在2天前所提出的建议。你会记得,我在征求她意见时,她曾一笑置之。她也知道你是怎样对待她的,被你驱散的那2辆轿车也知道。别的汽车一般都知道如何处置那些入侵者。”
  “听着,你这愚蠢的老东西……”
  “我只消说。”我提高了嗓门,“抓住他们!”
  其中一人的脸色变得苍白,恐怖地呼喊起来。可是他的声音,顿时被51辆汽车的喇叭所发出的鸣叫声所淹没。在车库的四堵墙壁之中,喇叭的回声形成了一股狂乱、刺耳的喧闹声。2辆汽车不慌不忙地滚滚向前,准确无误地向它们的目标驶去。另2辆车成一直线紧紧跟着前2辆的后面。所有的汽车在各自分开的车库里骚动不安。
  那几个恶棍目瞪口呆,向后畏缩着。
  我高声叫道:“别退到墙上。”
  显而易见,他们自己也本能地意识到那将会陷入绝境。他们发疯似地向车库的门口跑去。
  有一个人在门口那儿,转身举起手枪。一粒针状的小子弹划出一条细长的蓝色闪光,向第一辆汽车飞去。那辆车是吉乌塞甫。
  一道细长条的漆从吉乌塞甫的发动机的外罩上,剥落下来;它右边的那块挡风玻璃有一半现出裂痕,但没被于弹打穿。
  那几个人出了大门,便疾步飞奔。汽车一对对地发出嘎嘎声驶出车库,在夜幕中向他们追去,喇叭的鸣叫声就像冲锋号一般。
  我一直抓住盖尔霍恩的胳膊肘,我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采取什么行动了。他的嘴唇在哆嗦着。
  5
  盖尔霍恩望着成双作对的汽车带着嗖嗖的呼啸声急驰而过,他的眼睛滴溜乱转,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他说:“它们都是些杀人机器!”
  “别傻!它们不会杀死你的人。”
  “它们是杀人机器!”
  “它们只不过是要教训一下你的人。我的汽车正是为了应付这种状态,曾经参加过横穿全国的特殊追击训练。我想,你手下那些人的下场,看来比干净利索地被处死更加糟糕。你曾被1辆汽车追赶过吗?”
  盖尔霍恩没有吭声。
  我继续说了下去。我要让他完全明白。“它们将不紧不慢地与你的人形影相随,这儿追着他们,那儿又把他们堵住,对着他们高声鸣叫,朝着他们猛然冲去,在把他们撞倒前的一瞬间,随着发动机发出的雷一般的轰鸣,来个急刹车。这些汽车将不停地这么做,直到你的人上气不接下气,累得半死而颓然倒地,等待着车轮把他们的骨头辗得粉碎。可是这些汽车是不会这样干的,它们会回转过去。你可以确信,你的人是再不会活着回到这儿了。即使你或者10个像你这样的人,把你们所有的钱都送给他们也不成。听……”
  我更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肘。他竖起耳朵听着。
  我说:“你没听见车门发出的声音吗?”
  声音遥远而又微弱,然而是确实无误。
  我说:“它们在笑呢。它们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津津乐道。”
  盖尔霍恩气得脸都变了形。他举起手,枪依然握在手中。
  “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这样干。还有1辆汽车在这儿呢。”
  我想,他这时才注意到萨莉。她无声无息地行驶过来。尽管她那右前方的挡泥板几乎就要碰到我了,我却没听到她发动机的响声。她也许一直在屏息静气。
  盖尔霍恩突然惊恐地大叫一声。
  我说:“只要你同我在一起,她是不会伤害你的。可是如果你杀了我……你知道,萨莉可不喜欢你呵。”
  盖尔霍恩把枪口移向萨莉。
  “她的发动机装有防护罩,”我说,“而且不等你第2次扣动扳机,她就会把你压成肉泥。”
  “那好吧,”他高声叫道,突地把我的手臂扳到背后,使劲地扭着,使我几乎难以忍受。他把我推到萨莉和他之间,手并没有放松。“老家伙,跟着我退出去,别想挣扎,否则我就把你的手臂扭脱臼。”
  我不得不跟着他移动。萨莉在一旁跟着,她提心吊胆,不知所措。我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没能说出来。我只得咬紧牙关呻吟着。
  盖尔霍恩的自动汽车依然停在车库的外面。我被逼上了车,盖尔霍恩跟着也跳了进来,随手把车门一锁。
  他说:“得了,现在我们谈正事吧。”
  我揉着胳膊,试着使它恢复知觉。我一边揉着,一边却不知不觉地自行研究起这辆车上的控制板来了。
  我说:“这车是经过改装的。”
  “是吗?”他讽刺地说,“这是我的工作成果。我捡了一个废弃的底盘,找到一个还能管用的电脑,东拼西凑地为自个儿搞了这么一辆私人汽车。这车怎么样?”
  我拉开维修板,把它推向一旁。
  我说:“你要干什么?别动手动脚的。”我隐约觉得他的手从我的左臂上滑了下来。
  我挣扎着闪开。“我不会干出任何有损于这辆车的事情。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不过是想看看发动机的一些接线法。”
  我无需多看。当我冲他转过身来时,我勃然大怒。“你是条野狗,是个杂种。你无权自己装配这辆车。你为什么不请个机械师来帮忙?”
  他说:“难道我发疯了吗?”
  “即便这辆车是偷来的,你也没有权利这样对待它。我不会用你对待这个发动机的方式,来对待一个人。焊料,绝缘带,弹簧夹子!太残忍了!”
  “车照样能行驶,不是吗?”
  “是能行驶,可是它得受多大的罪呀。人得了偏头疼或严重的关节炎也能够活下去,但这还有什么意思呢?这辆车正是在遭难呐。”
  “住嘴!”盖尔霍恩向窗外的萨莉看了一会儿,萨莉正竭力紧贴着这辆车行驶着。他又检查了一下车窗和车门,看看是否锁牢。
  他说:“在别的车返回之前,我们就要离开这儿。我们不回来了。”
  “这又能帮你什么忙呢?”
  “你的汽车终有一天会把汽油耗尽的,对吗?你可没有把它们安置好,使它们能够自己灌注汽油,是吗?那时,我们再回来干完这事吧。”
  “它们会找我的,”我说,“赫斯特太太也会报告警察。”
  同他简直是无理可讲。他直接将车挂上档。车子东倒西歪地向前驶去,萨莉在后面跟着。
  他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有你跟我在一起,她又能如何呢?”
  萨莉仿佛也意识到这一点。她加快速度,越过我们离去了。盖尔霍恩打开身旁的车窗,向窗外吐了口唾沫。
  汽车在漆黑的公路上隆隆向前,发动机发出了不稳定的嘎嘎声。盖尔霍恩使车身周围的灯光暗淡下来,直到剩下一缕绿色的磷光散落在公路的中央,在月色里闪闪发光。全凭着这点光,才使我们免于与树木相撞。公路上实在是空空荡荡。有两辆汽车超越我们,向另一条路驶去。我们这条路上,前前后后根本没有一辆车。
  我开始听到车门发出的砰砰声,先是在右边,接着在左边。在静寂之中,声音格外明快而尖锐。盖尔霍恩狂怒地揿下加速按钮,双手哆嗦着。一束光线从我们身后的灌木丛中射了过来。从另一边防护栅的后边,猛地又射出一束光线。前面400码外的交叉路口上,有1辆汽车风驰电掣般地穿越我们的公路,发出了短促刺耳的轧轧声。
  “萨莉唤来了其他的伙伴,”我说,“我看你被包围了。”
  “那有什么关系?他们能怎么样呢?”
  6
  盖尔霍恩在操纵装置前弯下身来,透过挡风玻璃向外窥望。
  “老家伙,别打算要花招。”他喃喃地说。
  我不可能有什么举动。我累得疲惫不堪,左臂疼得火辣辣的。发动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显得更近了。我听得出它们的声音以十分奇特的方式消失了,我忽地似乎觉得我的汽车正在相互交谈。
  后面传来了杂乱的喇叭声。我转过身来,盖尔霍恩也匆匆地向反光镜看去。在两条单向行车公路上,都有许多车辆尾随着我们。
  盖尔霍恩恐惧地大叫一声,接着发疯似地笑了起来。
  我大声喊道:“停车!把车停住!”
  因为前方不足1/4英里的地方,借着路旁2辆轿车的灯光,可以清楚地看见萨莉,她那漂亮的车身横停在公路上。两辆汽车窜进对面的公路,在我们左边行驶,始终紧随着我们,不让盖尔霍恩躲开。
  可是他无意躲开,他把手指批在全速前进的按钮上,不再移动。
  他说:“在这儿吓唬我是没用的。老家伙,这辆车比萨莉重5倍,我们就会像撞1只死猫那样把她撞出公路。”
  我知道他能这样干的。这辆车现在是用人工操纵,他的手指又放在按钮上。我知道他也会这样干的。
  我摇下车窗,伸出头。“萨莉,”我拼命地呼喊着,“闪开,萨莉!”
  我的声音被制动器所发出的尖叫声所淹没。我觉得我自己猛地向前倾倒,我听到盖尔霍恩呼呼地喘着粗气。
  我说:“出了什么事?”这个问题问得真够蠢的,因为我们停了下来。这就是所生了的事情。萨莉和这辆车相距5英尺之远。5倍于她的重量撞在她的身上,她动都不动,她真有勇气。
  盖尔霍恩使劲地拉着人工弹簧开关。“它该管用嘛,”他嘴里不住地嗫嚅着,“应该管用嘛。”
  我说,“你不该这样箍住发动机,技师。任何一条电路都可能会交选在一起的。”
  他气急败坏地盯着我,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声。他的头发杂乱地缠结在前额上,他抬起了手。
  “这将是你的最后一次忠告了,老家伙。”
  我知道他的针尖手枪就要开火。
  我靠在车门上。看着他的手抬起来。这时车门突然打开。我向后一仰跌了出去,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我听见车门又好地关上了。
  我跪了起来,恰好看见盖尔霍恩正徒劳无益地想打开关闭的车窗,接着他很快隔着玻璃向我瞄准。他不可能开枪了。汽车带着可怕的吼声开动起来,盖尔霍恩蓦地向后倒去。
  萨莉已经不在公路上。我看到盖尔霍恩那辆汽车的尾灯在公路上忽隐忽现,扬长而去。
  我精疲力竭,原地不动坐在公路的右边。我把头埋在交叉的手臂之中,想歇口气平静下来。
  我听见有一辆车悄悄地在我身旁停下。我抬头一看,是萨莉。她的前门缓缓地——可以说是满怀柔情地——向我打开。
  5年了,没有一个人驾驶过萨莉——不用说,除了盖尔霍恩——我知道对于一辆汽车来说,像这样的自由该是多么珍贵。我对萨莉的这种表示真是感激涕零。可是,我只是说:“谢谢你,萨莉,我还是坐一辆新来的车吧。”
  我站了起来,转身离去。然而,萨莉却像芭蕾舞演员那样,玲巧麻俐地再一次驶到我的面前。我不能伤害她的感情,于是坐了进去。她的前座有一种自动汽车所具有的优雅、清新的香味,这种香味使她自身洁无瑕疵。我怀着感激之情在前座躺下。我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平稳、无声、迅速地把我安然送回家中。
  第2天晚上,赫斯特太太十分激动地给我送来了一份电讯稿。
  “是关于盖尔霍恩先生的消息,”她说:“那个曾经来看过你的人。”
  “他怎么啦?”
  我害怕听到她的回答。
  “人们发现他死了,”她说,“想不到吧,他竟会死在一条沟里。”
  “也许根本就不是他呢?”我咕哝着。
  “雷蒙德·盖尔霍恩,”她高声说道,“不会有两个盖尔霍恩,是吧?相貌特征也相符。天哪!这是怎么个死法呀?他的手臂和身上还发现有轮胎印。我很高兴已验证是被公共汽车所压,否则他们就会到我们这儿来了。”
  “出事的地点靠这儿近吗?”我忧虑不安地问道。
  “不近……靠近库克斯威尔附近。可是,天哪,如果你乐意,你还是自己看看吧——吉乌塞甫出了什么事?”
  我真感谢她转了话题。吉乌塞甫正耐心地等待着我给它重新喷油漆。他的挡风玻璃已经换了一面。
  她走以后,我一把抓起电讯稿。此事毋庸置疑。医生公布的报告说,他一直疲于奔命,处于极度衰竭状态。我不知道,在他最后被压死之前,那辆车同他开了多少英里路的玩笑?电讯稿对诸如这样的事情,当然一无所知罗。
  人们已寻得那辆肇事的汽车,而且根据轮胎的痕迹已予验证。警方扣留了那辆车,正试图侦缉出它的主人。
  电讯稿上就此有1篇社论,说这是本年度在国内发生的第1起交通事故,社论极力反对在夜间使用人来驾驶的汽车。
  至于盖尔霍恩的那3个帮凶,电讯稿只字未提。这至少使我觉得有些庆幸。我们的汽车中没有1辆被这种追杀的乐趣所诱惑。
  就这些了,我放下电讯稿。盖尔霍恩一直就是个罪犯,他对待汽车也总是残酷无情。他罪有应得,这在我心中是坚信不疑的。可是,对于他这种死法我依然觉得令人不寒而栗。
  现在1个月已经过去了,这种想法竟难以从我的心头摒弃。
  我的汽车彼此能够交谈,我对这事不再有什么怀疑了。它们好像也增强了信心,它们似乎再也不用担心泄露这个秘密。它们的发动机不停地啪啪作响。
  它们谈话的对像并不局限于它们自己,而且它们还和因公来到保养场的汽车和公共汽车交谈。它们这样做究竟有多久了?
  它们一定能使别的汽车听懂它们的语言。盖尔霍恩的那辆车就懂,尽管它在保养场里呆了不到1个小时。我合上眼睛便能回忆起当时在公路上疾驶的情景,我们的汽车行驶在盖尔霍恩汽车的两旁,它们的发动机劈劈啪啪地响个不停,直到那辆车懂得了它们的意思。它停了下来,让我出去,然后载着盖尔霍恩远走高飞。
  究竟是我的汽车告诉它要杀死盖尔霍恩吗?还是它自己想出的念头?
  汽车能有这样的念头?汽车设计师们的回答是否定的。可是,他们所指的是在一般情况下。他们对任何情况难道都能高瞻远瞩?
  你知道吗,当汽车受到虐待的时候,会怎么样呢?
  有些汽车会来到保养场观察,它们就能听到所发生的事情。它们也会发现,场里汽车的发动机永远转动不息,从未有任何人驾驶过它们,它们的一切需要都得到了满足。
  那末,它们也许出去后要把这些情况告诉别的汽车。也许这些话会迅速传开,也许它们就会想到保养场的方式应该推广到全世界。它们并不理解我们。人们也不可能指望它们会理解遗产以及富人们猝然而生的奇癖。
  地球上的汽车有许许多多,好几百万。倘若它们意识到自己身为奴隶,而这种想法又根深蒂固,因此促使它们想要改变这种局面……假如它们竟开始考虑盖尔霍恩那辆汽车所采取的方法……
  或许在我瞑目以后,事情都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那时,它们将会留下一些人来照料它们,对吗?它们不会把我们全都置于死地。
  或许它们会这样做。或许它们并不理解人们是如何煞费苦心地来照料它们。或许它们将不愿再等待下去。
  我每天早上一睁眼就会想到,或许今天……
  我不再像先前那样,从我的汽车那儿汲取无穷无尽的乐趣了。不久前,我甚至注意到我竟开始回避萨莉了。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火星方式
  太空船内,介于仅有的两个房间的窄通道上,玛利欧·艾斯特班·理奥兹就站在门口,很不高兴地看著泰德·隆正努力地调整影像控制板。隆先是顺时针方向转了转,再往逆时针方向试了一阵。但影像仍是模糊不清。
  理奥兹知道影像模糊的原因,他们已距地球太远了,并且正面向著太阳的方向。不过他认为隆应该不清楚这回事。理奥兹在门口站了会儿后,低头侧身挤入了门口,如同“啵”的一声地拔开瓶塞一般进来厨房。
  “接下来又是什么了?”他问道。
  “我想我应该可以收到希尔德的演讲。”隆说道。
  理奥兹将他的屁股靠在桌架上,从他头上的架上拿起一瓶锥罐牛奶,并施压让瓶口自动弹开。他轻轻地摇著瓶子好让牛奶变得暖些。
  “为什么?”他说著说著,将瓶立起并大声地吸著牛奶。
  “我必需要听。”
  “我认为你在浪费能源。”
  隆皱著眉抬头说。“照惯例是允许自由使用个人影像机的。”
  “要有合理的理由。”理奥兹反驳。
  他们四目针锋相对。理奥兹有著细长的身材,削瘦的脸颊,几乎就是火星拾荒者的特有典型外貌。“拾荒者”是出没在地球与火星间的太空航道上的太空人。尖锐的淡蓝色双眼嵌在褐色的脸上,穿著环有白色合成皮毛外翻领子的深色夹克。
  隆看来更苍白与瘦小,有著“爬地虫”的特徵,即使火星人之第二代的他不能称为一个真正的地球人。爬地虫指的是对地球人的蔑称。他的领子内翻,而散开著深褐色的头发。
  “你所谓的合理是什么意思?”隆不愉快地问。
  理奥兹的薄唇拉得更薄了。“想想我们这趟都还没赚回本钱,照这样看来,任何的能源流失都是不合理的。”
  隆说,“如果我们是在浪费钱的话,最好乾脆就回你的贸易站好了。反正这艘船是你管的。”
  理奥兹摸摸他脸上的胡渣,咕哝了几句,然后转身走向门口,他的柔软厚重皮靴使他走起来没有声响。他在门口停下来看到恒温器,然后生气的叫著。
  “我认为已经够热了,你自己以为你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40度还不是太过分吧。”
  “对你,或许是这样。但这里是太空,不是铁矿坑的温暖办公室!”理奥兹立刻将恒温器调到最低。“太阳的热度就已经够了。”
  “厨房不会被阳光照到。”
  “热会渐渐透进来,混帐。”
  理奥兹步出门口,隆一直盯著他好一会儿,然后继续调他的影像。他没想再去调恒温器。
  影像还是跳动得很严重,但勉强还能观看。隆从墙上拉了张折叠椅来坐,引颈期待著正式宣言的发布。画面上,一阵短暂的沉静后,布幕分开了,灯光一照,镜头逐渐拉近那张熟悉的蓄胡脸孔。
  即使因二千万哩间的电子风暴所造成的收视杂音,演讲者的声音仍是令人印象深刻:
  “朋友们!我的地球同胞们…”
  理奥兹步进驾驶舱后,见到无线电讯号正在闪烁著。有那么一会儿,他感到有点内咎而手心冒汗,因为在理论上,当在值勤中时是不该任意地离开驾驶舱的,虽然所有的拾荒者都没有这么做。然而,若他们认为这个空间应该是清净的,而花个五分钟跑去喝个咖啡,却刚好错失“目标”,这将会是拾荒者们最大的恶梦了。
  理奥兹打开了多频扫描器。虽然他知道这也可以算是能源的浪费。除了在这条航道上其它远处太空船的回波外,太空是非常的清净的。
  他拉起无线电通讯回路,礼查·史文森的金发、长鼻影像出现在萤幕上。他是往火星方面太空船的共同驾驶。
  “嘿,玛利欧。”史文森问候。
  “嗨。有什么新消息吗?”
  他跟史文森的下句通话间有著一秒钟的延迟,因为电磁波传播速度并非无限快的关系。
  “我过了麻烦的一天。”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找到了一个目标。”
  “那很好呀。”
  “当然了,如果我有把它给套上。”史文森阴沉沉地回答。
  “到底怎么了?”
  “混帐东西,我航错方向了!”
  理奥兹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幸灾乐祸,他说:“你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这都是我的错。麻烦是因为舱壳正离开黄道面。你能想像会有一个驾驶员无法放开固有的追寻模式吗?我当时怎会知道?我测出了舱壳的方向,并且假定它会顺著一般的轨道去行进,如果是你不会这样吗?于是在推测出了与它的交点,我就沿这条线航行。但五分钟后却发现居然跟它愈离愈远,侦测雷达的渐弱回声发著可怖的声响。然后我乾脆顺著它投射的轨道去追,不过一切都太晚了。”
  “还有其他的家伙去追吗?”
  “没有。它是离开黄道面,而且永远会朝这个方向飘下去。但这还不是令我最厌烦的,因那只不过是个内壳罢了。不过我实在很不想告诉你,我到底在加速时浪费了多少吨的推进料而徒劳地返回太空站。你或许该听听卡奴特是怎样刮了我一顿。”
  卡奴特是史文森的哥哥跟夥伴。
  “气疯了?”理奥兹说道。
  “气疯了?他恨不得要杀了我!你知道我们已经出航五个月却卡在这里。”
  “我知道。”
  “那你们的情形如何,玛利欧?”
  理奥兹啐了一声。“也就是这么多了。近两周来收了两个舱壳,不过我每追一个都要费六个小时的工夫。”
  “弄到大的吗?”
  “少开玩笑了。降落弗伯斯后我才能去秤看看多重。这是我所经历最糟的一趟。”
  “你这趟还要待多久?”
  “对我而言,我们明天就可以结束了。我们也不过出来两个月,但我却受够了隆。”
  由于电磁延迟对话停顿了一会儿。
  史文森说:“他怎么了?我是指,隆他这个人。”
  理奥兹向身后看了一眼,他可以听到从厨房传来小小的影像杂音。“我就是拿他没办法。他从这次航行一开始就问了一个星期的话:『理奥兹,你为什么要当拾荒者?』我盯了他一眼说:『为了讨生活。你在想什么?』我的意思是,这算哪门子愚蠢问题呀?为什么有人是拾荒者?
  “不过,他对我说:『不是这样子的,玛利欧。』你听他告诉我:『你之所以是拾荒者是因为这是火星人方式的一部分。』”
  史文森说:“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理奥兹耸耸肩。“我没想去问他。现在他正坐在那儿,听著从地球来的超微波传送。他在听一个叫希尔德的爬地虫的演讲。”
  “希尔德?一个爬地虫的政治人物,一个议员还是什么的,是吗?”
  “没错,至少我以为是这样。隆一直都在做这方面的事情。他带了大约十五磅的书上来,都是有关地球的。你知道的,几乎是极限的载重了。”
  “呃,他还是你的夥伴。说到夥伴,我想我该回去工作了。如果我再弄丢了一个目标,这里就会发生一起谋杀案了。”
  说著他就结束通话,而理奥兹身子往后一靠。他看著脉波扫描器上的平坦绿线,然后再试了一下多频扫描器。太空还是十分清净。
  他感觉好一点了。如果你身边的拾荒者一个接著一个收进了舱壳;如果除了你以外所有人都将名字焊在舱壳上,那么你就只有诅咒的分了。接著呢,他要设法压抑厌恶跟隆继续工作。
  跟隆组合是件错误的事情,和新手在一起总是错误的。他们认为他们要的是对话,特别是隆,有著自己对火星的一套理论,而且认为火星是人类进步之伟大的新角色。这就是他们所说的——人类的进步:火星方式;创造性的新生代。但理奥兹不要谈论这些,他要的是一个“目标”,一个可以属于他自己的舱壳。
  不过实际上他也别无选择。隆是火星矿业上优秀与知名的高薪矿业工程师。他是桑柯夫主委的朋友,并且也出过一两次拾荒的任务。在他还没有尝试前,你无法断然拒绝一个人,既使看来是多么地滑稽。为什么这样一个有舒适工作与高所得的矿业工程师,会想要在太空游荡呢?
  理奥兹从未过问隆这个问题。拾荒夥伴被迫太亲近,反而引不起任何的好奇感,或说是出于安全感。但是隆却谈得太多,所以他也等于回答过这个问题。
  “我必需要到这里来,玛利欧。”他谈到。“火星的未来不在于矿产,是在太空。”
  理奥兹曾想过有没有可能只有自己一人出勤。每个人都说不可能。即使排除一个人必需要睡眠或是做些私人杂务的情况外,众所皆知,就算是短时间内,在太空中单独一人将造成情绪上无法忍受的沮丧。
  而伴随一位夥伴使得六个月的旅程可能成行。一批固定的船员当然更好,但没有拾荒者能在一趟任务里付得起这种费用,推进料是最主要的开销!
  就算两个人都觉得太空不好玩。通常你要在每趟旅程换个夥伴,然后你可以找跟某人搭档得久一点。看看礼查和卡奴特的例子,因为是兄弟,所以在每五到六次旅行就会搭配在一起。每次当他们又成为搭档,经一周后就是火气上升,互相敌对了。
  好啦,现在太空清净了。如果理奥兹回厨房跟隆拌个嘴,他会觉得好过些。他也可以就此显示他是个太空老手,能够随时处理太空的突来状况。
  他站起来,走了三步,到了连接这两个房间的短窄的走廊上。
  理奥兹再度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隆还是专注在那斑驳的萤幕上。
  理奥兹很不高兴的说:“我刚把恒温器调高了。如果我们两人共用就不算太浪费了。”
  隆点了点头。“如果你喜欢的话。”
  理奥兹有点迟疑地向前进了一步。太空很清净,所以管它的雷达跟扫频器的绿线。他说道,“那个爬地虫都在说些什么?”
  “大部分是有关太空旅行的历史。虽然是老生常谈了,但他表达得不错。他用了彩色动画、照片、老纪录片跟其他一堆辅助的设备。”
  当隆在解释时,萤幕上的那个蓄胡的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太空船的侧面图。红点标著彩图上太空船的各个部分,希尔德的声音再度出现。他介绍著太空船的贮藏室、质子微反应堆、类神经机械电路……
  接著希尔德重现于萤幕前。“但这只是太空船的舱头而已。是什么推动了它?什么力量让它脱离地球?”
  每个人都知道答案,不过希尔德的演讲有著一股魅力,使得太空船的推进似乎成了不为人知秘密一般。即使理奥兹也感到某些悬疑,虽然他生活中的大半都花在太空旅行上。
  希尔德继续说道:“科学家用几个不同的名词,有人称它为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定律,有人称之为牛顿第三定律,还有人称之为角动量守恒。但实际上不需要管这些名词,我们可以用我们的常识。当我们游泳时,我们将水往后拨就能前进。当我们走路时,脚向地面推就能前进。当我们驾著旋转飞机,我们将空气往后推也就可以向前飞行。
  “除非有东西向后推,就无法向前移动。这就是一则古老的规律:『你不能无中生有。』
  “现在想像飞离地球的上万顿的太空船。要能升起,就要有东西向下移动。因为太空船非常重,就要有相当大量的物质向下移动。事实上,没有太空船能有如此巨大的空间来容纳这些物质。我们需要有种特别的设计来推动它。”
  希尔德再次消失而太空船的图片又出现。太空船渐渐缩小而有个截状锥体从后浮现。图片上打出了几个淡褐色的字:被抛出的物质。
  “但是现在,”希尔德道,“太空船的总重是有增无减。你就必需要有更愈来愈大的推力了。”
  太空船缩得更小,而另一个大的船壳出现,而后又是一个更大的船壳加入了画面。船身平移,舱头在萤幕上形成了一个闪亮的红点。
  理奥兹说:“白痴,在教幼稚园呀。”
  “至少对他的听众来讲不是这样子,玛利欧,”隆回答。“地球不是火星。在地球还有十亿以上的人没有真正见过太空船;也不知道太空船的基本知识。”
  希尔德又说:“当这个最大的船壳的物质用完后,这船壳就会分离,然后抛离船身。”
  画面上最大的船壳松开,然后游出萤幕范围。
  “接著第二个船壳也是这样,”希尔德道,“然后,如果是长途旅行,最后一个也发射出去了。”
  太空船只剩下一个红点,消失在太空中,而三个船壳飘浮移动著。
  希尔德说:“这些舱壳代表著十万吨的钨、锰、铝和钢。他们从此就永远自地球消失了。而拾荒者环绕著火星,在航道上等待著,等著把这些抛出的舱壳网著然后作上标记,带回火星去。而百分之一的利益也没给地球。他们这是野蛮的行为,捕来的舱壳就属于发现的那艘船所有。
  理奥兹说道,“我们是冒著生命的危险去探索。如果我们不去捡拾它,那也没人会去这么做。地球又有什么损失可言?”
  “你要知道,”隆说道,“他不过是在说从地球上流出的,却给了火星、金星和月球罢了。这也算是一种损失吧。”
  “他们也有得到报偿。我们的铁矿产量是年年增加的。”
  “但大部分还是用在火星上。如果你相信他显示的,地球已经投资了二千亿元在火星开发上,却只有五十亿元的铁矿获利。而对月球投资五千亿元,回收了不过二百五十亿元价值的锰、钛、跟各类的轻金属。对金星则是花了五十亿元却毫无所获。这就是地球上纳税者真正关心的——税金外流,毫无收入。”
  当他说著说著,萤幕出现了火星航道上拾荒者的图片;乘著狰狞太空船的短小精悍家伙,套著翻转的空壳,把它给拉进来,然后在上面标上“火星财产”的字样,丢到弗伯斯上去秤重。
  又是希尔德的声音:“他们告诉我们说最后会将这些花费都回报给我们。最后!我们不知道何时那天才会来临。一百年后?一千年后?一万年后?“最后”是吧,让我们假定真有这么一天会还给我们那些金属。有这么一天他们能自己种出自己的食物,使用他们自己的能源,而且能独立生存下去。
  “不过有一项是他们永远还不了的,即使上亿年后。那就是水!
  “火星只有一点点的水,因为它太小了。水星没有水,因为它太热了。月球也没有,因为它又小又热。所以地球不仅要供应太空人的饮用和清洁用水,他们的工厂,以及他们所宣称正在设立的水耕植物厂——另外还有百万吨抛弃掉的水。
  “太空船用的是什么推进力?他们向前加速时所丢掉的是什么物质?曾经是用爆发时所产生的气体,但那实在过于昂贵。后来质子微反应堆发明了——一种便宜的能量源,可以在高压时将任何液体加热成气态。什么是最便宜且最丰富的液体?当然了,就是水。
  “每当一艘太空船要离开地球时要携带一百万吨的水——注意,不是磅,是吨。就只是为了在太空中加速或是减速。
  “我们的祖先们疯狂、任意地燃烧地球上的石油。他们不顾一切地破坏了煤层。我们就此而轻蔑且责备他们,但至少有一项是好的——他们认为需求持续增加,替代品将会被发现。然而他们是正确的。我们现在有浮游生物农场跟质子微反应堆。
  “但是却没有任何东西能取代水。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有。而当以后我们的子孙见到我们在地球上所自己造成的沙漠,他们会怎么想?当乾旱发生且一直扩展……”
  隆向前关掉影像机。他说:“真令我觉得奇怪。这个过虑的混帐白痴——到底怎么了?”
  理奥兹很不愉快地站起来。“我该去看著雷达了。”
  “去它的雷达。”隆也站起随著理奥兹走狭窄的走廊,然后站在驾驶舱内。“假如希尔德真的要解决,假如他有勇气去面对真正的问题——哇!”
  他也看到了。雷达显示是a级,哔哔声响发得就像是猎犬正在追逐它的机械野兔。
  理奥兹一直喋喋不休念著:“太空明明就很清净,我说过的,很乾净。看在火星的面子上,泰德,不要杵在那里。看看你有没有办法用可视范围将它标定。”
  由近廿年的拾荒者经验,理奥兹很熟练的动作著。他们有两分钟的距离。然而,想起史文森刚刚的体验,他量了一下倾斜角度以及径向速度。
  他向隆吼著:“径度1。76。你绝不能搞丢,老兄。”
  隆屏住呼吸调整游标。“离太阳只有半个径度,它只有新月光照的状态。”
  他尽可能地增加放大倍率,看著它从一个小光点,逐渐显现出它自己的形状。
  “我现在就要开始了,”理奥兹道。“我们不能再拖时间。”
  “我抓到了。我抓到了。”虽然放大倍率还没能显现出它的完整形状,但隆已经可以看出那个闪灭的光点,随它的自旋而照过舱壳的各个截面。
  “继续。”
  从喷射口射出的物质,经远处的阳光一照,使得在太空船行经过的轨迹上留下了闪亮雾状的颗粒。靠著数次的修正,太空船朝向与舱壳正交的方向前进。
  “目标就像彗星一样向远日点行进!”理奥兹吼道。“那该死的爬地飞行员故意的。我发誓会去找他们……”
  他一边咒骂一边粗暴地踩著踏板,使得椅子座垫一直往后移动,挤得隆快无法抓著护栏。
  “当心点。”他拜托理奥兹。
  但理奥兹还是只专心在雷达上。“如果你抓不住的话,老兄,回火星去吧!”喷射物持续地抛向船后发光。
  通讯无线电突然响起。隆设法挤身向前去调整好频道。而萤幕上出现的是盯著他们的史文森。
  史文森叫道:“你们这群该死的家伙要到哪里?你们再十分钟后就会进入我的区域了。”
  理奥兹说:“我正在追一个舱壳。”
  “在我的管区?”
  “那是从我这里抓到的,反正以你现在的位置也追不到。关掉通讯,泰德。”
  太空船隆隆地疾驶过太空,然而这隆隆巨响只有在船舱内才听得到。理奥兹关掉引擎使得隆的身子向前倾倒。突如其来的宁静,却让耳鸣的声音大过方才的噪音。
  理奥兹道:“好了,让我看一下影像。”
  他们同时瞧著。船壳是个完整的截圆锥形,缓缓地旋转飘过众星之间。
  “真的是a级舱壳,太好了。”理奥兹很满意。他想,一个巨型舱壳,这会让其他人脸色发黑。”
  隆说:“扫描器又测到了另一物体。我想应该是史文森来找我们了。”
  理奥兹看都不看。“他们抓不到我们的。”
  舱壳愈来愈大了,布满了整个萤幕。
  理奥兹握著射网操纵杆,作了些小角度微调,设定了张网配置。他用力一拉,快速地放开。
  有那么一会儿,没什么事发生。然后在萤幕上,出现了射出了蛇行般的金属绳缆。绳缆接触到目标,不过并没有像蜘蛛网般攫著。千吨的舱壳仍是照它的旋转动量移动。绳缆所作的只是用强大磁场将它给减速。
  一条又一条绳缆射出,理奥兹似乎忘了能源的浪费问题。
  “我一定要抓到!看在火星的面子上,我一定要抓到!”
  用了五六条绳缆,他总算停止了。舱壳的转动能量转换成热量,从他们船内的侦测表可以测到愈来愈强的热辐射。
  隆说:“你要我出去将它铬上我们的记号吗?”
  “帮我整装。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你可以不去,因为这是在我轮值时的责任。”
  “我并不介意。”
  隆爬进了他的太空衣,走出舱门口。这的确是在这场游戏中最新奇有趣的事了,他算算这是第五次穿著太空装到太空中来了。
  他沿著最近的一条绳缆,一手接著一手攀爬过去,透过他的手套感到网缆随著他的行进而振动。
  他将他们的编号烧在舱壳的光滑金属面上。在太空中,钢铁表面一点都不会被氧化变质。它只是被熔掉与蒸发,被能量束给烧成灰色的颗粒表面。
  隆游回太空船。
  一当进入船内,头盔马上凝结出白色厚厚的雾。他脱下了头盔。
  他首先听到的是史文森的从通讯无线电,传来的狂怒声音:“…直接向委员会告发。他妈的,你不遵守规矩!”
  理奥兹向后一躺,一点也不恼的模样。“听好,它首先在我的区域出现,我是第一个发现的,然后才追著它到你的区域来了。你也没办法在你的区域内抓到。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回来了,隆?”
  他关掉了通讯。
  通讯信号仍在作响,使得他有点光火,不过还是不理它。
  “他要去向委员会报告?”隆问道。
  “别理他。他不过是出于无聊罢了,而且也不会真的有这个意思。至于你觉得我们的那只猎物如何呀?”
  “非常好。”
  “非常好?简直棒极了!等一下,我要做个回转。”
  侧面的喷射器喷了一些气体,然后太空船身就绕著舱壳慢慢的旋转。舱壳被他们拖著行驶。再过三十分钟,他们就可以结束了。隆查了埃弗梅理斯表,标出了戴摩斯卫星的位置。
  经过精密计算,金属绳缆释放了它的磁场,然后将舱壳朝切线轨道抛出。过个一两天,舱壳就会到火星卫星上的舱壳储存场去处理。
  理奥兹看著它渐飘渐远,他感觉好极了。转向隆说:“这是我过得最好的一天。”
  “那么关于希尔德的演讲呢?”隆问。
  “谁?什么事?噢,那个呀。听著,如果我没事就去烦恼那些该死的爬地虫怎么说,我都不用睡觉了。忘了吧。”
  “我不认为我们可以忘掉这回事。”
  “你这神经病。不要烦我好吗?去好好睡一觉吧。”
  泰德·隆心情轻松地望著宽广的主要大道。虽然火星主任委员宣布拾荒行动暂缓,所有太空船被迫返港已有两个月了,但是那些回忆仍然使隆感到非常愉快。而作出暂缓决定的部分原因应该是地球对水源输出配给的问题上,不过隆的脸上并未显出不满之意。
  大道的天光板,用著亮蓝色的涂料,或许是在给人一种以前地球天空的印象吧,泰德并不十分确定。从窗口透出来的光,照耀著四周的墙壁。
  在嘈杂的交通与来来往往的行人脚步声后,他可以听到穿凿火星地壳新坑道的间歇炸裂声。他的一生中都伴随这种炸裂声响。在出生的时候,他现在所走的马路还是个大岩块。城市从以前就一直成长,而且将持续发展下去——如果地球愿意支持的话。
  他在一个街角转弯,到了一条比较小且昏暗的街上,每家店面购物窗里一排排的灯光,彷佛在指示著往公寓的路。购物的人以及车辆,都让路给在慢跑的人,以及那些逃避母亲晚餐召唤的小孩子。
  后来想到,隆差点忘了社交礼仪,于是回头走向街角的水源供应店。
  他递出了水壶说,“装满。”
  肥胖的店主旋开了壶口,眯眼望了壶口。他摇晃了一下,“剩下不多罗。”堆著笑容说道。
  “嗯。”隆同意地应著。
  店主握著壶颈,小心地将注水管口对准后把水注入,水标振荡上升。最后他旋紧壶盖还给他。
  隆付款取回水壶,满意地感到其重量,挂回他的腰上。通常去拜访别人家庭时都要将水壶给装满。虽然现在的年轻小夥子不尽然理会这套,但这例外还是不多见的。
  他走进了第廿七街,爬了一小段阶梯,正准备按下电铃时却停住了。
  房里面的声音听得很清楚。
  其中一个是有点尖锐的女人声音:“对你跟你的那群拾荒者同伴们当然是无所谓,不是吗?我还真该谢谢你一年之中有两个月待在家里。噢,其实应该只陪我一两天就足够了,然后再去做你的拾荒工作。”
  “我现在会待在家里较久一些了,”另一是男人的声音。“而这是工作啊。看在火星的份上,放过我吧,朵拉。他们就快到了。”
  隆决定在外面再等会儿。让他们有个将话题带到缓和点的机会。
  “我管他们要不要来?”朵拉反驳。“就让他们听到又怎样?我还要让火星主委将这暂缓令永远的执行下去。你听到没有?”
  “那么我们将如何过活?”男人提高了音量。“你告诉我呀。”
  “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你可以在火星上找份合适的,受人尊敬的工作,就像其他的人一样。我是这栋公寓中唯一的一个拾荒者寡妇。我就是一个寡妇。我还比真正的寡妇更糟,因为我如果真的是寡妇,我至少还可以去嫁给别人。你说话呀?”
  “我没什么好说了。”
  “哦,我知道你心里想说什么。现在你听好,狄克.史文森——”
  “我只能说,”史文森大吼,“为什么拾荒者通常都不结婚了。”
  “你早就不该了。我已经受不了每个邻居都同情我、对我装著副笑脸、然后问我说你何时会回来。这里其他人是矿业工程师、管理人员、以及隧道工人。至少隧道工人的妻子还有像样的家庭生活,她们的小孩也不会像是在浪人似的环境中长大。彼得也会有个父亲……”
  似乎另一个房间传来个细微的童声。“妈,什么是浪人?”
  朵拉提高著嗓门,“彼得!你专心去做你的作业。”
  史文森轻声道,“在小孩面前我们这样子争吵不太好,将来他心中对我会留下一些不好的影响。”
  “好好待在家里然后教他功课,才是好的影响。”
  彼得的声音又响起。“妈,我长大后也要当一个太空拾荒者。”
  接著是一阵慌张的脚步声。“妈!妈!放开我的耳朵!我又没做什么坏事?”急促的呼吸后是一片沉静。
  隆抓著这个机会。他用力的按下电铃。
  史文森打开了门,双手理了理头发。“嗨,泰德,”语气和缓地向他招呼。然后大叫,“朵拉,泰德来了。玛利欧呢,泰德?”
  隆回答,“他一会儿就来了。”
  朵拉是个娇小、黝黑、高鼻的妇人,褐色头发从她的额头垂下。她正匆匆地从隔壁房里走出来。
  “嗨,泰德。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谢谢你。我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
  “一点也不,我们几年前就完事了。来杯咖啡吗?”
  “最好不过了。”泰德解开他的水壶递给他们。
  “噢,你太客气了。我们有足够的水。”
  “这事我坚持。”
  “好吧,那就——”
  她回到了厨房,从阁上的门缝边,隆瞥见了他们的盘子放在"洁碗机″里。号称是“超省水的自动洗碗机,在一瞬间就能吸收油渍跟污垢。一盎司的水最多可清洗八平方尺的碗盘面积,让你的碗盘洁白乾净,而且不浪费任何一滴水……”
  洁碗机回转的嗡嗡声,将隆的心带入了那段演讲的回忆里。他说道,“彼得还好吧?”
  “很好,很好。那个孩子现在升上四年级了。你知道我并不常能见到他。老兄,我上次回来时他对我说……”
  这些对谈保持了一会儿,而且郁闷的父母一提起小孩子的事情,心情就随之开朗起来了。
  门铃信号一响,玛利欧进来了,不过却是皱眉含怒的脸孔。
  史文森很快地走向他。“听好,不要再谈论捉补舱壳的事了。朵拉还记得上次你跑到我的管区弄到一个a级舱壳的事,而且她对此还耿耿于怀。”
  “谁要跟你谈那件事?”理奥兹脱下毛皮夹克,将它丢到椅背上然后坐下。
  朵拉推门走出来,看到新来的客人,堆出一脸微笑,“嗨,玛利欧,你也要来杯咖啡吗?”
  “好啊。”他说道,并自动地摸摸他的水壶。
  “用我带来的水吧,朵拉,”隆说著,“算他欠我的。”
  “好吧。”理奥兹回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隆问道。
  理奥兹沈重地说道,“说吧,说你告诉我的那一套。一年前当希尔德的演讲时,你告诉我的。说吧。”
  隆耸耸肩。
  理奥兹说道,“他们设定了配额。十五分钟前他们做的决定。”
  “呃?”
  “一趟行程分配五万吨的水。”
  “什么?”史文森大吼,“你根本无法用五万吨离开火星!”
  “这就是结论。简直是故意找碴,以后没有拾荒工作了。”
  朵拉端著咖啡走出来,然后将杯子摆好在每人面前。
  “刚刚说什么没有拾荒工作?”她用力地坐下而史文森则无力地看著。
  “这是说,”隆说道,“他们限制我们在五万吨的推进料用水,也就是意谓著我们不可能再出航了。”
  “噢,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朵拉轻啜了一口咖啡且快乐的笑著。“如果你们需要我的意见呢,我觉得这是件好事。现在正是各位拾荒者能在火星上找份安定的工作。我说真的,以后总算不用再往太空中到处跑了……”
  “拜托,朵拉。”史文森说著。
  理奥兹不耐地嗤鼻一声。
  朵拉提了提眉毛,“我只不过是表示我的意见。”
  隆说道,“请直说无妨。但是我想说一些话,五万吨只不过是末节。我们知道地球——或者保守说是希尔德一党——以水资源运动来获得政治利益,所以我们处于很糟的状况。我们要不就用什么方法,要不就大家一起结束了,是吗?”
  “是呀。”史文森回答。
  “但问题是如何去做,是吗?”
  “如果只是去取水的话,”理奥兹突然插入说,“你们知道只有一种方法了。如果爬地虫不给我们水的话,那我们就自己拿。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父亲和祖父没种离开他们的行星,水就属于他们的。水是属于各处的人们的,水也是我们的。我们有权利取用。”
  “那你怎么去取水呢?”隆问道。
  “简单!地球上有一大片海洋的水。他们不可能每平方哩设个警哨。只要我们想要,我们可以在黑暗半球降落,装满我们的水舱,然后扬长而去。他们如何阻止我们?”
  “有六七种方法,玛利欧。你在太空中如何去标定十万哩远的舱壳呢?只不过在太空中一个薄薄的金属壳?怎么办到的?用雷达。你以为地球上没有雷达吗?你以为当地球注意到我们想要盗水时,他们不会设立雷达网来侦测降落的太空船吗?”
  朵拉轻蔑地打断谈话,“我告诉你,理奥兹。我的丈夫不会为了维持拾荒而跟你去盗水的。”
  “不只是拾荒,”理奥兹说,“下次他们要限制其他东西了。我们现在就要阻止他们。”
  “不过我们也不需要他们的水,”朵拉说道,“我们这里不是月球或金星。我们从极地冰帽获得我们所需要的用水。这栋公寓每间都有水龙头,而且这一区的公寓也都有。”
  隆说道,“家庭用水只是其中最小的一部分。矿场需要用水,而且我们的水耕食物水槽该怎么办?”
  “没错,”史文森附和“水耕食物水槽怎么办,朵拉?那要用大量的水,而现在正是我们准备要自己耕种新鲜食物,而不是再靠地球运来那讨厌的浓缩食品了。”
  “你听听他说什么。”朵拉语中带刺。“你知道什么叫新鲜食物?你又没吃过。”
  “我比你想像的吃得更多。你还记得我上次带给你的胡萝卜吗?”
  “噢,那是多么的可口罗?如果你问我,我宁可选择原质肉类,而且比较营养。那也只不过是现在流行新鲜蔬果,因为他们对水耕食物提高税率。而且,那些玩意最后还是会消失的。”
  隆说道,“我不这么认为。至少,不是因它自身的缘故。希尔德可能会是下届的环舆总裁,而事情会变得更糟。如果他们也缩减了食物的运送,那么……”
  “那么,”理奥兹大声说道,“我们要怎么办?我还是认为去抢吧!自己去抢水过来就是了!”
  “我还是跟你说不能这样做,玛利欧。你看不出来你的建议也是地球的方式,地球人的方式?你还是要维持火星连往地球的脐带。你不能看出火星的方式吗?”
  “不能,我没办法。你告诉我吧。”
  “我会的,如果你愿意听的话。当我们谈到太阳系时,想到的是什么?水星、金星、地球、月球、火星、弗伯斯以及戴摩斯。就是这些——七个星体而已。但这还不代表著太阳系的百分之一。我们火星正在其他百分之九十九的边缘。在这之外,更远离太阳的地方,还有无法想像的丰富水源。”
  其他人都盯著他。
  史文森很不确定地说,“你是指木星和土星上的冰层吗?”
  “并不需特别指明,但你必需承认,那里的确有水。一千哩厚的水是很大的水量。”
  “但是那都被一层氨…或是其他什么东西给履盖住了,不是吗?”史文森问道,“而且,我们无法在主行星上登陆。”
  “我知道,”隆回答,“但我还没说这就是答案。外面不只是有主行星而已。小行星和卫星如何?维丝塔是个外径二百哩的小行星,而且有大块的冰块。土星的一个月亮几乎都是冰,那又如何呢?”
  理奥兹说道,“你有没有在太空待过,泰德?”
  “你知道我有。为什么这样问?”
  “当然,我知道,但是你讲话还是跟爬地虫一样。你有没有考虑过距离的问题?火星到最近的小行星带平均相距一亿二千万哩。那是金星-火星跳跃距离的两倍,你也知道没有金-火航道是作一次跳跃飞行的。大家通常是在地球或月球暂停一下。另外,老兄,你以为人能在太空中待多久?”
  “我不知道。你的极限是多久?”
  “你知道极限的。你不需要问我,是六个月。这是手册上的资料。六个月后,如果你还待在太空中,你将成为精神病患者。对吧,狄克?”
  史文森点点头。
  “而且这还只是到小行星带,”理奥兹继续道,“从火星到木星要三亿三千万哩,到土星是七亿哩。怎么有人能航行到这种距离?假设你能用标准速度,甚至,你能以每小时二百公里的速度,那么你要花——让我们算算看,加上加速与减速所耗的时间——大概到木星要六到七个月,而土星要将近一年。当然啦,理论上你可以将速度拉到每小时一百万哩,但是你从哪里弄到这么多水来推进?”
  “哇噢,”一个小小的声音从张有黑黑鼻子与圆圆眼睛的脸里发出,“土星呀!”
  朵拉回转她的椅子,“彼得,立刻回你的房去!”
  “噢,妈!”
  “别跟我撒娇。”她站了起来,然后彼得就溜回去了。
  史文森说道,“嗯,朵拉,你为什么不去陪他一会儿呢?如果有人在这边讲话,他就很不容易专心作功课的。”
  朵拉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就是要待在这里直到了解泰德·隆在想些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喜欢你所说的。”
  史文森紧张地说,“呃,别管木星或土星了。我知道泰德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关于维丝塔的主意还不错。我们可以在十到十二个星期内到那达。外径两百哩,那有四百万立方哩的冰块哩!”
  “那又怎样?”理奥兹说,“我们如何处理维丝塔?开采冰块?架设采矿机械?嘿,你知道这要花多久的时间。”
  “我讲的是土星,不是维丝塔。”隆说道。
  理奥兹转头向无人的地方抱怨,“我告诉他有七亿哩,他竟然还是一直讲个不停。”
  “好吧,”隆说道,“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从哪里知道我们只能在太空中待六个月,理奥兹?”
  “这是常识,白痴!”
  “因为这是在"太空航行手册″中所写的。而那是从地球上的飞行员跟太空人的实验中,由地球上的科学家所编辑出来的资料。你还是用地球的方式思考,你能不能用火星方式来想想看。”
  “火星方式可以说是火星人的,但他终究还是人类。”
  “你怎么如此的盲目?你曾有多少次跟你的夥伴在太空中连续待得超过六个月?”
  理奥兹回答,“那是不一样的。”
  “因为你是个火星人?因为你是个专业的拾荒者?”
  “不,因为我们不是作长途旅行。只要我们想要,可以马上回到火星。”
  “但是你并不想要,这就是我的重点。他们地球人的大型太空船里有许多胶卷书藉,十五个船员加上旅客。然而,他们也最多也只能待上六个月。火星拾荒者们只有一艘两个房间的太空船,再加上一名夥伴,但是我们却可以留在太空中停留六个月以上。”
  朵拉说道,“我认为你是想在太空船中待个一年到土星去。”
  “为什么不行,朵拉?”隆说道,“我们作得到。你不认为如此吗?地球人没办法。他们有个真实的世界,他们有开放的天空和新鲜的食物,可以获得他们所需的空气跟水。搭乘太空船对他们来讲是件可怕的改变。就是因此使他们无法待上六个月。而火星人一直都是生活在太空船上。
  “火星就是——一艘太空船。这是一艘有著五万人生活在四千五百哩宽房间的巨型太空船。我们的世界封闭如太空船一般。我们呼吸著包装过的空气,喝著包装过的水,并且这些都再纯化后循环使用。在船上我们也同样吃著配给的食物。所以当我们登上太空船时,我们仍旧进入我们日常生活的世界。若我们愿意,我们可以待在船里超过一年。”
  朵拉说道,“狄克,你也是吗?”
  “我们都可以。”
  “狄克不可以。我想你们都可以,泰德·隆,还有这位舱壳小偷-玛利欧,在讨论著一年期的旅游活动。你们都还没结婚,但狄克不是。他有老婆跟小孩,这对他已经够了。他可以在火星上找个固定的工作。老天呀,如果你们到了土星却没有找到水的话,你们怎么回来?就算有,你们也没有食物了。这是我听过最荒唐的事情了。”
  “不,听好,”隆很慎重地说,“我已经想过了。我跟桑柯夫主委谈过了,他会帮助我们。但是我们必需要有船和人,我没办法弄到这些。那些人根本不会听我的,因为我是菜鸟。你们两个人是颇有名气的老手。如果你们能帮我的话,就算你们自己不去,只要你们能告诉大家这种想法,募集到自愿者……”
  “首先,”理奥兹没好气地说,“你还要跟我们讲清楚许多地方。一当我们到达土星,水在哪里?”
  “这就是美妙之处,”隆说道,“这就是为什么要到土星去的原因。水就在那儿到处飘浮让我们去拿。”
  当汉米许.桑柯夫刚来到火星时,没有所谓的火星人。然而现在有大约两百多名婴儿——第三代的火星人,其祖父辈们已在火星上出生。
  当他还是十几岁的少年时,火星上不过是一些密封隧道所连接的地面太空舱而已。经过这些年来,他目睹了建筑物的立起与成长过程,向上延展入那薄薄的大气层中。他看到了大型物资储仓,成长至其吞吐量可以提供太空船的补给。他看到了矿坑从一无所有,成长为穿入火星地层的大矿坑。而火星的人口从一开始的五十人,成长至今日的五万人。
  这些悠长的回忆——火星,以及那些早年他在地球上日子的模糊印象,让他不由得自觉自己已经老了。他的访客帮他带来地球的一些图片,让他回忆起几乎已淡忘的,那个温和、犹如母亲怀抱的世界。
  那位来访的地球人好像才刚自母亲怀里走出来一般。不高、不瘦,实际上根本就是肥胖。黑色的卷发,蓄著小胡子,以及粗糙的皮肤。他身著尽可能的合适与新颖的服饰。
  桑柯夫穿的衣服是火星制造的,耐用与洁净,但却不合时尚。他有著强烈的外型轮廓,苍白的头发,当他谈话时明显的喉结上下起伏。
  那位地球人叫米隆.狄格比,地球最高评议会中的议员。而桑柯夫则是火星主任委员。
  桑柯夫说道,“这实在让我们很麻烦,议员先生。”
  “我们大部分人也是一样,主委。”
  “嗯,是吗。说实话,我真的无法理解。当然罗,你知道虽然我在那儿出生,但是我就是不清楚地球的方式。火星上的生活十分艰苦,议员先生,请你必需要了解这点。商船要帮我们运来食物、原料,我们才能过活。所以船内没多少空间带来书藉与新闻片。甚至影像资讯也无法传到,除了那些一个月前从地球上发来的旧闻,而且大家也没空去听。
  “我的办公室里有行星通讯周刊胶卷。通常我也没时间去注意它。或许你可以称我们都是乡野鄙夫,倒也没错。每当这类事情发生,我们只能无助的彼此相望罢了。”
  狄格比说道,“你不会是指你们火星上的人都没听过希尔德的反火星活动吧。”
  “不,当然不能这样说。有个年轻的拾荒者,是我一位死于太空的朋友之子。”桑柯夫困惑地搔著他的脖子,“他有阅读地球历史与研究的兴趣。他在太空中收到了希尔德的影像广播。让我困扰的就是希尔德所讲的浪费者理论。
  “那个年轻人就是为此来找我。自然地,我并不是非常认真的看待这回事。后来我拿通讯周刊看了一会儿,但是却没有讨论到多少关于希尔德的主张,好样分析这些理论看来是十分可笑的。”
  “是的,主委,”狄格比说道,“从一开始整件事就像是在开玩笑。”
  桑柯夫将他的腿伸向一边而后交腿。“就我而言现在仍像是在开玩笑。他的论点是什么?我们会将水给用完。他有尝试去看其他的解释吗?我这里全部都有,是委员会上次带来给我的。
  “现在在地球上约有四亿立方哩的海水,而每立方哩的水重四十五亿吨。这是个很大的数量。现在我们使用这其中的一些来作太空飞行。大部分我们抛掉的部分是在地球的重力场中,而这意谓著抛掉的水会自己寻它的途径回到海洋中。希尔德根本没弄清楚。当他指称一趟飞行要耗费一百万吨的水,他根本在胡扯。其实才不到一万吨。
  “假设,现在我们一年有五万次的飞行。当然,这个数字是夸大了。但就让我们作这样的假设,我想将来的次数应该会成长。在这种状况下,一年要花掉一立方哩的水。这是说,在一百万年内,地球只会损失"千分之廿五″的总水量!”
  狄格比摊开双手,然后无力地放下。“主委先生,星际联盟已曾用过你刚提出的数据来驳斥希尔德的活动,但是你却无法用冷冰冰的数字去对抗巨大的热烈情绪。希尔德这家伙发明了『浪费鬼』的新名词。而且渐渐地让人产生了不言可谕的印象:一群残忍的集团,虎视耽耽地觊觎地球资源的坏蛋。
  “政府被他指控跟地球外组织挂钩,指控国会议员被他们赞助,指控媒体被他们拥有。但很不幸的,一般人民却都相信有这回事。他太了解了人们对地球资源保护的自私心态。他太清楚在『危机时代』发生了什么事,像是地球石油跟土壤荒芜的情形。
  “当一个农夫遇到乾旱,他跟本不管你们飞行一次所耗费的水量,对地球来讲不到大雾里的一颗小水滴。希尔德给了他一个可以咒骂的对象,聊以获得在旱灾中的心里慰藉。他不会放弃这么好的一个意识形态买点的。”
  桑柯夫说道,“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可能是我不了解地球人的运作方式,不过我认为地球那边不会都只是遭遇旱灾的农夫吧。就我从可以得的新闻集绵中所知,希尔德一党毕竟还是少数。地球为何会被煽动的少数农人跟妄想者给牵著鼻子走?”
  “这是因为哪,主委先生,地球上有太多忧虑的人类呀。钢铁工业可见到太空飞行时代将逐渐压迫轻工业与非铁合金工业。许多的矿业组织担心地球外的竞争者。任何人找不到模型屋的铝合金时,都确定铝材都运到火星去了。我认识一位加入反浪费运动的考古学教授,因为他的挖崛计划得不到政府资助。别人告诉他政府的钱都拿去作火箭研究跟太空医学,而他也宁愿这么认为。”
  桑柯夫说道,“看来地球人似乎跟我们这边的火星人没什么不同。不过最高评议会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他们也附和希尔德?”
  狄格比苦笑。“政治说起来非常令人不高兴。希尔德提出一个议案,要成立委员会调查太空飞行的耗费问题。或许四分之三以上的议员,都反对成立这个没有意义的部门——真的很无聊。问题是哪个立法员敢反对浪费调查?否则好像他有什么利益的挂钩,或是害怕他本身就是制造浪费的样子。希尔德可是一点都不怕去戴别人帽子的家伙,且不管是真是假,都会成为他下次参选的有力因素。因此议案就通过了。
  “然后问题就是指派调查委员。那些反对希尔德的议员都不愿成为调查委员,以免所作结论对他们的政治生涯造成伤害,对此保持沈默才不致变成希尔德的靶子。结果是,只有我是唯一一个公开反对希尔德的调查委员,而代价将会在下次选举付出。”
  “我很遗憾听到这回事,议员先生。看来火星并没有比我们想像中还要多的朋友。但我们也不愿失去任一位。不过,要是希尔德真的赢了,他的下一步是什么?”
  “我想,”狄格比道,“那是很明显的。他希望成为下届的环舆总裁。”
  “他会成功吗?”
  “若没有其他事情阻止,他一定会的。”
  “然后呢?他会停止这个反浪费活动吗?”
  “我不敢肯定。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在选后持续他的计划。然而,若你要我推测的话,他不会放弃活动来保住他的支持度。那是他捶手可得的。”
  桑柯夫攫著他的膝盖。“好吧。若是这样的话,我麻烦你给点建议。我们火星上的人民能怎么做?你-解地球,你知道状况,但我们不是。告诉我们怎么办。”
  狄格比站起身来走向窗户。他从高望向下方的圆顶与其他的建筑物;在其间的是荒凉的红色岩地;向上去是紫色的天空和遥远的太阳。
  他并不回头的答道,“你认为你真的喜欢火星吗?”
  桑柯夫笑著,“我们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其他的世界,议员先生。我想地球可能是有点奇怪的地方,并且会让人不怎么舒服。”
  “但火星人不能适应吗?地球不会比这里更严酷。你不认为你的人应享有在开放的天空下自由呼吸的权利吗?你以前在地球待过,你应该还记得。”
  “我尝试著回忆。不过要解释有点困难。地球就在那儿,它适合人类,而人类也适应它。人们一开始就将在地球生活得好好的。火星却不同。火星是一个初开的地方,原来并不能住人。人们要想办法才能过活,他们要建造这个世界,而不是从开始就可以在此生活的。虽然刚开始条件很差,但我们建造它,一当我们完成后,我们就拥有我们所要的世界。知道你自己在建造一个世界,感觉相当好。在地球就不能有这样的兴奋感了。”
  评议员道,“我想一般的火星人并不会这样地富有哲学意味,为了未来数百代的子孙而愿在这儿辛苦。”
  “不,并不是这样。”桑柯夫将右腿放在左膝上,抖动著脚说。“就像我刚刚讲的,火星人跟地球人很像,这是说他们都一样是人类,而人类并不会去在意那些生活上的哲理。同样地,我们需要靠这发展中的世界中生存的东西,不管你注意到没有。
  “以前我父亲常寄信到火星来给我。他是一个会计师,而且终其一生都未转业。地球从他出生到去世,都没有改变。他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每天的日子过得都一样,而生活就好像只是在临终前,慢慢耗掉你有的时间而已。
  “在火星上,一切都不一样。每天都会有新的变化——都市成长,空气循环系统效率增加,极地冰帽输来的水管多了一条。而现在,我们已开始计画成立一家自已的媒体公司。我们可能会叫它『火星通讯报』。如果你没在这种身边都一直成长的地方待过,你就不会知道这感觉多好。
  “不,议员先生,火星虽然条件严苛,而地球就较舒适多了,不过我觉得,如果你将我们的孩子们带到地球去的话,他们绝不会感到快乐的。对其中的大多数而言,或许他们说不出原因,不过都会提不起劲来;怅然若失与无助的感觉。我认为他们可能都无法适应下去。”
  狄格比离开窗口,在他那光滑的粉红色脸颊上,眉头深锁说道,“如果真是这样,主委先生,我只能对你们说声抱歉。对你们所有人感到抱歉。”
  “为什么?”
  “因为我想你们所有的人已经无法再做什么来改变。那些在月球和金星的也是一样。现在还不会发生;或许在今后一两年也不会。但是很快地你们都要回到地球去了,除非……”
  桑柯夫皱著他的白眉。“怎样?”
  “除非你们可以在地球以外找到其他的水源。”
  桑柯夫摇著头。“看来不怎么可能办到,是吧?”
  “不太可能。”
  “而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吗?”
  “一点都没有。”
  狄格比说完就离开了,而桑柯夫则望著空中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敲击本地通信器。
  过了一会儿,泰德·隆走了进来看著他。
  桑柯夫道,“你说对了,孩子。他们真的无能为力,即使是那些跟我们关系良好的也一样束手无策。你是怎么在事前就知道的?”
  “主委先生,”泰德说道,“当你研读过了『危机时期』的资料,特别是有关于廿世纪方面后,所有政治上的决定都不会出乎你的意料之外。”
  “是吗,或许吧。不管怎样,孩子呀。狄格比议员对我们甚表遗憾,你可以说他是出乎真情,但事实还是如此。他说我们要不就回到地球去——否则就要自已再另觅水源。”
  “你知道我们一定找得到的,不是吗?”
  “我只知道我们『可能』找到,孩子。这是件很危险的工作。”
  “如果我们凑到足够的志愿者参加,那么所有的危险就是我们自己的事了。”
  “进行得如何?”
  “还不坏。有些男孩现在已经支持我了。例如,我已说服玛利欧.理奥兹加入了,你知道他是最好的一个。”
  “就是这样——志愿者是我们拥有的最优秀的人员。我实在很不愿意核准这项行动。”
  “如果我们回来的话,一定会值得这趟旅程的。”
  “如果!不吉利的字眼呀,孩子。”
  “而我们要做的是件不平凡的大事。”
  “那么,如果地球方面不愿意提供这项行动的帮助的话,我会通知弗伯斯卫星,要他们尽可能地将水坑的水源提供给你们。祝你们幸运。”
  在土星五十万哩之上,玛利欧置身在虚空的摇篮里恬然欲睡。穿著他的太空装缓缓地溜出船舱,数著眼前的繁繁星光。
  最初,在刚开始的几周飞行,一切都跟拾荒的日子没有两样,只不过想到每航行一分钟,就代表著又离开了人类世界数千哩远。这种感觉倒挺令人厌烦。
  为了要通过小行星带,他们设定了对黄道面升高的航程。也因此他们消耗掉不少或许是不必要的的水。虽然在二维投影盘上看到了上千个、密密麻麻犹如虫子的小光点,但那只不过是分布在数千兆立方哩的空间里,绕日公转的一群团块,去防止那几乎不可能发生的碰撞情形。
  然而,当通过小行星上方时,他们之中还是有人计算了一下可能碰撞的机会。所得到的数值非常的低,使人突然地想做做“太空飘浮”。
  每天的日子悠长,太空中空无一物,因此一次只需要一个人操控就行了。
  刚开始大家只敢尝试个十五分钟,后来有人增加到卅分钟。最后,在他们远远驶离小行星带后,几乎随时在每艘船的后面,都用缆绳悬著一个人出来观望。
  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了。用他们以前讨拾荒生活时的缆绳,两端都有磁力相连结。先将一端连住自己的太空装,然后爬出船身,把缆绳的另一端紧锁在舱壳上。然后停一会儿,将你的电磁靴贴在金属壳上。
  再接著用点力量从表面轻轻跃起,慢慢地,非常缓慢地,你就会被举起来;因为太空船较大质量的关系,它会比你更慢地往下移动。你将会不可思议地、无重地飘起。当太空船离你足够远时,用你的大手套轻轻地抓著连结你的缆绳。太用力的话,你就会飘回太空船,或说是太空船飘向你。抓的力道恰到好处,摩擦力会将你给停住。因为你的速度跟太空船相同,所以看来太空船就像是静止在你的下方,犹如一条不可思议地线圈将你撑住在太空中。
  你只能看到太空船的一半。其中一半是由微弱的太阳所照耀,若无太空装的偏极面镜的保护,亮面看来仍是十分地明亮。另一半则是黑暗,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一点也看不到。
  沈静的太空将你给包围起来。而你的太空服内保持温暖,呼吸的空气自动更新,并且有特殊的容器装著食品和饮料,使你可以稍微移动头部就能用嘴吸到,而排泄物也能适当地帮你处理。最重要的是,无重力下有著不可言喻的快感。
  你从未在人生中体会到这种快乐。日子不再冗长无味,而日子总是不嫌长,且日子永远不够长。
  他们在大约三十度角处通过木星的轨道。在那几个月里,木星是天空中最亮的一个天体,除了那太阳的白绿光以外。在最亮的时候,有些拾荒者宣称他们看出木星的整个球型,其另一面完全都在黑暗面的一边。
  然后数个月后其光辉渐黯,直到有一光点的亮度逐渐地超过木星。那就是土星,起初只是一个光点,而后变成了椭圆的发光团。
  (“为什么是椭圆形?”有人这么问,一会儿就有人回答道,“当然罗,是它的光环的缘故。”)
  每个做“太空飘浮”的人都朝著同一个方向,不断地观看著土星。
  (“嘿,老兄,进来吧。混蛋,该论到你回来做事了。”“轮到谁?我的表说我还可以待在这儿十五分钟呢。”“你动过手脚。而且,我昨天已经多给你廿分钟了。”“你不会只给你奶奶两分钟的时间吧。”“进来,混帐东西!要不然我就出去了。”“好啦,我回去。真受不了你,吵死人了。”无论如何吵架并不会真的发生,至少在太空中。因为感觉真很好。)
  土星渐渐地变大变亮,最后终于超越了太阳。土星环与他们接近的航道有相当的角度,以致于只有一小部分被土星所遮住。随著他们的靠近,土星环扩展得更大,而他们的角度却渐渐得减小。
  土星的月亮则在其旁的天空出现,犹如萤火虫一般安静地靠在黑暗的天空。
  玛利欧.理奥兹很庆幸他并没有睡著而能再见到这些景象。
  土星填满了半个天空,分布著橘色的条纹,黑暗半球从右方的四分之一处将其切开成两半。在明亮半球上的两个黑点,是它两个月亮的投影。在他的左后方(当他的颈子想向左后方偏转时,为了维持角动量,他身子的其他部分则些微地向右方倾斜)则是发出白色钻石光芒的太阳。
  他最喜欢看的就是土星环了。在左方,它们延伸埋入土星后方,散发著三段亮带的橘红色光辉。而在右方,它们的起始处虽藏在阴影中,不过延伸出来逐渐接近与变宽。它们渐宽地弯延过来,就好像号角的型状一般,而后当他们愈靠近,土星环却愈变愈模糊,最后就好像是团浓雾的模样。
  在拾荒者船队刚驶入最外层的光环处,光环平顺地破开来,说明了它的结构与其说是固体的发光带,倒不如说是由冰碎块物质所形成的群体。
  在他的下方,或者清楚地说是在他的脚所指的方向,约廿哩远处,可以看出光环的冰碎块。它的外型为不规则、对称破缺,四分之三在亮处,而其它的四分之一好像是用刀切下在黑暗处。较远的碎块则好像闪亮的黯淡星尘,当你更跟著它们下降,它们又再度形成了环状。
  冰碎块静止不动,不过那是因为太空船跟土星环外围,绕著同样周期的轨道运转。
  理奥兹想到,昨天他到过最近的一个冰碎块上,为了将来的塑型,他上去做了一些记号。明天他还要再去做一次。
  今天——今天就来做“太空飘浮”吧。
  “玛利欧?”他的突然耳机响起了询问的声音。
  有那么一会儿,理奥兹觉得相当不悦。该死的家伙,他现在没有心情跟人讲话。
  “在这儿,”他回应著。
  “我想我标到了你的太空船了。你还好吗?”
  “很好。你呢,泰德?”
  “不错。”隆回道。
  “在冰碎块上的工作没有问题吧?”
  “没有。我在这儿飘浮著。”
  “你?”
  “偶尔也该轮到我出来晃晃了。眼前的景像很漂亮,是吧?”
  “很好呀,”隆同意。
  “你知道,我曾读过地球的书…¨”
  “你指的是爬地虫的书,”理奥兹吼道,而且觉得在这种环境下不容易表达他的愤怒表情。
  “……而有些时候我见到如『人们徜徉在绿色草皮上』的句子,”隆接著说道。“你知道,草皮好像是长长纸片的薄薄材质,铺满在大地之上,并且向上看去是有著白云的蓝色天空。你曾见过这样子的影片吗?”
  “当然。那一点也不吸引我。看起来就有种冷冰冰的感觉。”
  “虽然我想也是如此。总之,地球相当靠近太阳,而且他们有足够厚的大气层以保持热量。对我个人而言,我承认我讨厌那种包在虚无的天空下的感觉。然而,我认为他们却是相当喜欢。”
  “爬地虫都是胆小鬼!”
  “他们提到了树木,粗大的棕色树干,还有风,你知道的,空气流动现象。”
  “你指的是古代的景物。让他们去保留吧。”
  “跟那无关。他们所提到的是地球的美丽,几乎是出自于情绪上的观点。我自己想像过好几次,『那到底是怎样的景象?我若有机会处在那状况下,会不会跟地球人有同样的那种感觉?』我想得太多以致于忽略了最重要的某个东西。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了。就是眼前这些:沉浸在这完全平静的宇宙之中。”
  理奥兹道,“他们不会喜欢的。我是说,那些爬地虫们。他们太习惯待在他们的小小嘈杂世界,无法欣赏这种在土星上飘浮著的感觉。”
  他稍微震了身子,然后缓慢地,平顺地绕著他的质心摆动。
  隆说道,“是的,我也是这样认为。他们被他们的星球所束缚了。即使他们来到了火星也一样,只有到了他们的孩子才得以解脱。总有一天人们会成立星际舰队;那将是可搭乘几千人的巨大东西,而在舰上的自我平衡供应系统可维持个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人类会拓展到全宇宙去。但是在星系间航行新方法发展前,人类首先必需学会生活在船板上,因此能够向宇宙外殖民的,不是被地面给束缚的地球人,而是我们火星人。那是无可避免的趋势,一定是如此的。这就是火星的方式。”
  不过理奥兹并没有回答。他已经舒服地进入了梦乡,轻轻地旋转身子,在土星五十万哩的高空上。
  开始到土星冰环碎块上的工作好像是倒霉到极点的事情。那种"无重″、"宁静″、″隐私″的太空飘浮,现在已完全被被那"既不宁静″"又不隐私″的杂事给取代了。虽然"无重″的特性延续了下来,但那只不过让情况更接近地狱而非天堂罢了。
  试试看操控一下通常的重型热量投射机。即使这六尺高的机器结构几乎由金属所组成,但在这情形下它还是会飘起来,因为它的重力不会超过一盎司。但它的惯量仍跟以前完全一样,也就是说如果你不是非常缓慢的将它移动到定位,那它就会一直这样运动下去,顺便将您给一起带走。然后你就必需调整你太空服的虚拟重力场装置,乒乒乓乓地给带下来。
  喀拉斯基就是将力场调得超过一点,让他跟热量投射机粗鲁地以危险的角度落下。于是他的膝盖就成了这次远征的第一件伤害报告。
  理奥兹却一直地在咒骂著。他一直有股冲动想用手背去抹掉额头上的汗滴。当金属跟矽碰撞而在他衣服内发出巨大声响,他几乎快屈服在那股冲动之中,不过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太空服内的乾剂发挥它最大的吸水功能,同时由精巧的容器中恢复所需的水份,与补充含盐分的离子交换液。
  理奥兹大叫,“混蛋,狄克,到我跟你说了再下来好不好?”
  然后史文森的声音在他的耳边,“那么,你要我坐在这里等多久?”
  “直到我告诉你,”理奥兹回答。
  他拉紧了虚拟重力然后稍微提起热量投射机。他放开虚拟重力,确定了投射机不会随便到处乱飘。然后踢开电缆绳(缆绳是连接到"地平线″后方的电源供应器)并放开把手。
  一当投射机接触下,冰碎块开始结泡而后蒸散。在他已经挖开出来的大洞穴中又切出一道缺口出来,而其崎岖的外型也渐被熔得平坦多了。
  “现在可以了,”理奥兹呼叫。
  史文森所在的船就几乎在理奥兹的头上盘旋。
  史文森大叫,“全都清掉了?”
  “我叫你做你就做。”
  一道微弱的细流从太空船前方的一个小孔中喷出。太空船逐渐向冰碎块下降。另一个小孔喷出的气流用来控制侧面的移动。然后船身直直地下降。
  第三道气流从后方喷出来缓冲向下的速度。
  理奥兹很紧张地看著。“下来。下来。你快成功了。”
  太空船后方已经进入洞口,差不多刚好尺寸。接著船腹愈来愈靠近边缘。然后船因为摩擦的振动而停下来。
  这次是史文森开骂了。“这个洞根本不合。”
  理奥兹气得把投射机向地面摔去,然而自身却反冲往天空飞去。投射机将地面溅起了结晶灰尘。理奥兹则调了虚拟重力场渐渐地落下。
  他说,“是你自己操控偏掉了,你这个笨蛋爬地虫!”
  “我很正确地在控制下降方向,你这吃灰尘的乡巴佬!”
  太空船侧方的喷气口朝后的气流更强了,而理奥兹只希望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船身总算摇摇摆摆地航出洞口,在刚刚的产生的冲力未消除前,太空船往上飞行了半哩高。
  史文森紧张地道,“如果我们再失败一次,我们又要换六七块金属盘了。挖得好一点可以吗?”
  “我会做得不错,你别担心。只要你配合得好就行了。”
  理奥兹向上一跳,在三百码的高处综观著他所挖出来的洞穴。找出被太空船进入时造成的刻痕。圆形凹陷刻痕是集中在坑道中的一点附近。
  他开始用热投射机的射出口来将那里熔掉。
  半小时后太空船终于安置在洞穴中,然后史文森穿上太空服,出来跟理奥兹坐在一起,“如果你想要进船内脱掉服装的话,让我来管熔冰的事情。”
  “我不要紧,”理奥兹道,“我只是想暂时坐在这儿看著土星。”
  他坐在坑道的裂口。裂口跟太空船有六步的间隙。他所挖出来的空腔,有些地方冰壁跟船距二尺,有些地方只有几寸而已。很难想像这种合适的大小竟是用手工所作成的。最后的调整工作,大概就是将水流慢慢地喷出,然后让它自然地将裂口融合起来就成了。
  土星横过天空,缓缓地自地平面落下。
  理奥兹道,“还有多少艘船没有安置好?”
  史文森回答,“我刚刚听到,还有十一艘。而现在我们进来了,所以还剩十艘。其中有七艘现在被冰卡著。两或三艘已拆除装备了。”
  “看来我们的情况还不错。”
  “剩下来还有很多工作。别忘了架设另一端的喷射孔,以及缆绳跟电源线。有时候我在想我们能不能成功。刚从火星出发时,我并不十分担心。现在我在这里边操控时边想『我们不会成功。我们会困在这儿然后饿死在这儿,除了土星陪著我们以外,什么都没有。』让我觉得……”
  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坐在那儿。
  理奥兹道,“你无聊得想太多了。”
  “你跟我是不一样的,”史文森道,“我一直不停地想到彼得,和朵拉。”
  “为什么?她不是已经答应让你来了。在募集会上主委不是跟她谈过了,等到你成为英雄回去的时候,可以让你们的生活安定下来了。她都已经说可以了,不像亚当是偷偷地跑出来的。”
  “亚当跟我又不同。她的老婆在出生时就该把她捏死的。有些女人会让男人好像生活在地狱一样,不是吗?她不让他走——但是如果她能获得到遗产和抚恤金的话,她宁愿亚当不要回去算了。”
  “那么你呢?朵拉盼望你回去吧?”
  史文森叹了口气,“我一直没有好好地对待她。”
  “我看是你太在意你的收入了。所以我绝不会这样对待女人。多少价值有多少钱,一毛不多。”
  “钱不是重点。我在这里想过了。一个女人喜欢人陪伴,一个孩子需要父亲。我现在到底在这儿做什么?”
  “要回家了?”
  “啊啊,你不懂的。”
  泰德·隆走在土星冰环碎块的高地上,心情却如同他脚下的冰一般。一切似乎都很合理地进行下去。他现在可以很清楚的回忆整件事情的缘由。
  要推动一吨重的船并不需要到一吨的水。这并不是质量对等于质量,而是质量乘以速度等于质量乘以速度。换句话说,你将一吨的水以每秒二哩的速度,与将两百-的水以每秒二十哩的速度往后推,其效果是同样的。你最后都会得到相同的船速。
  这是指你必需将气流喷嘴做得愈窄,而气流要加得更热。不过如此一来副作用也显现出来了。喷嘴愈窄,由于摩擦与紊流所造成的能量损失也愈大。气流愈热,喷嘴的控制愈难、寿命愈短。因此这方面的限制很快就到达极限。
  然后,因为固定的水量靠著设计过的喷嘴,可以推动比自身更重的太空船,水的需求就随之变大。贮水舱的空间愈大,航行舱头的尺寸也愈大。因此他们开始将远程船制造得更大更重。但是伴随的是结构支撑负担加重,焊接更困难,引擎要求的精确度更高。所以,这方面的限制同样地很快就到达极限了。
  接著他就找到了所有这一切的基本缺陷——一个牢不可破的概念:燃料必需要在太空船"内部″;金属外壳一定要包围住百万吨的水。
  为什么?水不一定要是水。它可以是冰,而冰的型状可以自己塑造。可以在冰里挖洞进入。航行舱头跟喷嘴可以安置在其中。电磁缆绳可以用力场牢牢地将舱头和喷嘴固定在里头。
  隆觉得他脚下的地面在震动。他正走在冰碎块的前部。十几艘船进进出出,正在对在冰碎块开挖而施工,而地面却因不断的冲击而频频颤抖。
  冰块并不需要被开采。它们就于土星环上成块状存在著。这也就是土星环的原貌——一大群大多是纯冰块的天体,绕著土星而运转。从分光仪侦侧推得,而现在他们亲眼证实。他现在就站在其中的一块大冰块上,长度超过二哩,厚度将近一哩。这大约是五亿吨的水量,全都在包含这么一个土星环碎块上。
  不过现在他又将意识拉回到现实上来了。他虽然从来未跟人提起,将冰碎块改造成太空船所要花的时间,原先预估是两天。然而至今已花了一星期,而且他也无法想像还剩下多少的工作天数。他甚至不敢说这项工作能否成功。他们真的能足够精巧地控制气流喷嘴,将这二哩大的冰块抛离土星重力的吸引吗?
  带来的水已经消耗光了,不过他们可以随时就地抽水来喝。然而食物贮存量却相当令人担心。
  他停下来向上望,双眼盯著天空。那个物体是否变大了呢?他要测量一下与它的距离。在此时他犹豫了一下,因为实在不应该再增加其他人的困扰。
  至少,他们的士气仍旧十分地高昂。所有成员似乎都很热心于这趟土星远征。他们是第一批来到这么遥远的人类,第一批穿越小行星带,第一批亲眼见到木星的光辉,第一批——这样地接近土星的人类。
  他原本不认为五十个这般的实际、硬脾气、互抢猎物的太空拾荒者,会有这样情绪化感觉。但他们就是如此,他们以此为荣。
  当他持续走下去,从地平线下方出现了两个人和半艘太空船。
  他很有精神地打招呼,“嗨,大家好!”
  理奥兹回道,“你怎样,泰德?”
  “你猜猜看。跟你在一起的是狄克吗?”
  “当然。过来坐下。我们刚准备要冰封住裂口,但是我们正想找个藉口偷懒一下。”
  “我可没有,”史文森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泰德?”
  “一当我们办好就走。这好像等于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吧?”
  史文森有点无力地,“我还期望有其他的回答。”
  隆再往上望,仔细看著天空中的那片不规则光芒。
  理奥兹随著他的视线看去,“有什么不对劲吗?”
  隆并没有立即回话。除了橘红的土星与其环碎块以外,天空是一片黑暗。土星此时有四分之三在地平线以下。半哩外有艘太空船自这个冰块小行星升起,被土星照得散发橘红色光,然后再度落下。
  地面稍微地震动了一下。
  理奥兹道,“『影块』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们是如此地称呼它。那是一块距他们所在地、最近的另一土星环冰碎块,处在土星环的稀薄外缘,大概跟他们相距廿哩,其上的山脊地形可以看得出来。
  “你看来觉得如何?”隆问道。
  理奥兹耸耸肩。“好了。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
  “不觉得它变大了吗?”
  “它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变大?”
  “到底有没有变大?”隆追问下去。
  理奥兹跟史文森仔细地看了一会儿。
  “它真的变大了,”史文森道。
  “你先将这个印象灌输到我们心里了,”理奥兹争辩著。“如果它变大的话,那就是说它向我们靠近过来。”
  “那有什么不可能呢?”
  “这些物体都是在固定的轨道上耶。”
  “在我们来之前是这样,”隆说道。“你看,有没有发现到?”
  地面再度震动。
  隆说道,“我们这星期来对这冰碎块敲敲打打。首先,廿五艘船登陆在上,立刻就会改变它的角动量。当然,改变的量很小。然后我们将它的一部分给熔掉,而且都自同一端切割过来切割过去的。一星期下来,我们可能已经稍稍地改变了它的角动量。这两个冰碎块,我们所在的这块以及那『影块』,是有可能会碰在一起。”
  “有这样大的空间,它不一定会撞到我们,”理奥兹思考了一会儿。“而且,如果我们准确的分辨它真的变大,它又能移动得多快?我是说,相对于我们的速度。”
  “它不用移动的很快。它的角动量跟我们差不多大小,因此,无论它怎么缓慢地跟我们碰撞,我们都会完全地被挤出我们的轨道,也许就向土星下坠,那是最糟的情况。事实上,冰的延展强度很低,所以我们两个冰碎块都可能破裂成一堆碎石。”
  史文森突然站起。“混蛋东西,如果我以前能在一千哩外辨别出移动的舱壳,我现在也能看出廿哩外的山脉在搞什么。”他转身回到太空船里。
  隆并未阻止他。
  理奥兹道,“那个紧张的家伙。”
  邻近的那颗小行星上升到天顶,从他们头上经过,然后又开始降下。二十分钟后,在刚刚土星消失的反方向的地平线,随著行星的再度出现将天空一角染成橘红。
  理奥兹透过无线电,“嘿,狄克,你死在里头了吗?”
  “我正在观测。”传出沈闷的回应。
  “它在动吗?”隆问道。
  “是的。”
  “朝向我们?”
  停顿了一下子。史文森的声音相当难听。“正朝我们的鼻子过来,泰德。轨道的交会将在三天后。”
  “你胡扯!”理奥兹大喊。
  “我检查了四遍,”史文森道。
  隆的思绪完全空白。现在他们要怎么办?
  其中有些人对处理电磁缆绳感到麻烦。它们要求精确的放置;为使磁场能发挥最大效应,其几何位置要几近完美的程度。在太空中,或是在大气层,位置的精确度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当动力一开始,缆绳就自动地排好了。
  但在这儿一切就不相同了。他们需要沿著小行星地表凿出沟来,然后放入缆绳。如果绳的方向比计算差了几个秒弧,则多馀的力矩就会产生,结果将造成无可弥补的能量损失。到时候就要再重新凿沟,缆绳也要重新定位。
  大家已经累得昏昏沈沈在进行工作。
  然后有个通知传给他们:
  “所有人员准备喷射推进。”
  太空拾荒者不能算是那种受过精良训练的人员。一群群人们抱怨、咆哮、喃喃自语地就其位置,要将他们所在小行星的轨道分离出去。
  就在大约廿四小时前,其中有个人向上一看且大喊,“老天呀!”
  在他身旁的也随他一望然后道,“怎么会这样!”
  一当几个人注意到,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下子成了宇宙间的最大新闻。
  “你看那个影块!”
  它彷佛是受感染的伤口般横在天空。大家看著它,发现其大小竟是原来的两倍,而且每个人想著为何没有早点注意到异状。
  工作突然整个停顿下来。他们包围住泰德·隆。
  他解释道,“我们现在不能走。我们没有足够的燃料,而且也没有多馀的设备再去另找一颗冰碎块了。所以我们必需继续待下来。现在影块是渐渐趋向我们,因为我们在这里的工程已经使它脱离原来的轨道了。我们只有继续的切割下去。既然我们不能再朝旧有的方向再切下去,以免使情况更糟,让我们从另一边来下手。”
  他们回去工作,使用更强大的火力。每隔半小时影块就自地平线升起,而每次都比以前变得更大更有威胁。
  隆并没有把握一定会成功。既使长程的喷射控制反应,既使小行星冰块水的供应,既使热投射机的熔水输入驱动舱的流量,一切都正常。但这并不能保证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缆绳的磁力场能维持住这颗小行星而不碎裂开来。
  “准备!”隆的接受器响起。
  隆叫道,“准备!”
  他的身边一切都在振动。在他监视盘上的星图严重地颤动著。
  他的身后,是一段闪亮的冰晶泡-,慢慢地向后长长地延伸。
  “烧起来了!”有人大叫。
  燃料一直地在燃烧。隆很怕它停下来。六个小时里,一切就是燃烧、晰晰声响,气流喷入太空之中;冰块转化成蒸气而向外抛出。
  影块愈来愈接近他们了,但是除了眼睁睁地盯著其上的山脊外,他们此时什么都不能做。他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到在那崎曲不平的表面上,有著起起伏伏的山峰跟山谷。但当冰碎块沿著轨道回到原来的方位角时,已经离开有半哩以上的距离。这可说是脱离土星的重力束缚了。
  喷射气流停了下来。
  隆弯著他的座椅,闭上眼睛。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不过他现在还不想吃。现在已经没有其他的冰碎块可以威胁他们,即使现在有一颗正朝他们运行过来也一样。
  他们又再度回到碎块的表面上,史文森道,“我在看到那该死的冰块朝著我们掉下来时,我一直在对自己讲,『不会发生的,我们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混蛋东西,”理奥兹道,“我们太过紧张了。你有没有见到吉姆.戴维斯?他吓得脸都绿了。我自己也太多虑了些。”
  “不是这样的。并不只是…死亡的事情,你知道的。我一直在想著…我知道听来非常可笑,不过我还是一直在想著朵拉,她曾警告我会害死自己,而且她也永远听不到我最终的遗言了。在那种时刻有这样的态度是不是颇令人不快的?”
  “听好,”理奥兹道,“因为你自己想要,所以你结了婚。我管你这方面有什么问题?”
  当时的船队,现在合而为一,正由土星航回火星。现在他们一天航行的路程是来时花上九天的时间。
  泰德·隆为了紧急状态而将所有船员挤在一起。廿五艘拾荒船现在都包含在这从土星环采来的冰碎块中,而目前无法分别迂回或移动,动力燃料的协调变成相当烦琐的问题。头一天旅程的振动几乎让他们摇得人仰马翻。
  至少,后来总算安定下来,并以平稳的速度在推进。第二天快结束时,他们刚超过了每小时十万哩,然后再提升到百万哩的速度。
  隆的太空船处在这“冻结”舰队的尖顶部,所以是唯一一艘有著五个方位视角的船。身在这个位置上令人感到相当不舒服。隆发现他紧张地了望著,在多艘船的巨大动力下,想像著星星慢慢地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当然它们不会如此。众星们仍然是在人类无法达到的距离外,稳稳地钉在那黑色的背景上。
  开始的数天里,大家有些抱怨。并不只是他们大空飘浮的机会被剥夺了,而且由于加速所造成的虚重力场超过他们以往适应的程度。隆坐在水垫椅上,对那似乎永无止尽的压力讨厌到极点。
  他们每隔四小时就停止喷射推进一小时,但隆仍是烦燥不安。
  从最后一次他从太空船的窗口见到火星,到现刚好一年了。自从那以来发生了什么事?火星殖民地是否还在呢?
  隆每天朝火星发出无线电脉波,但紧张情绪与日俱增。没有从火星传来的回音。不过他也不期望会收到。现在火星跟土星分别在太阳的相反两侧,直到他们升离黄道面到足够的高度,让他们与火星的直线空间清道,通信讯号才不会受到太阳的干扰。
  在小行星带外缘的高处,他们达到最大的速度。从一侧的喷嘴喷出的短暂气流,接著是另一侧,然后这艘巨大“太空船”就开始转向。后方的几个喷嘴又再度发出强大气流,但是这次的效果却是要开始减速。
  他们通过了距太阳一千万哩的高空,然后弯曲航道朝向与火星轨道相交的方向。
  距火星还有一星期的旅程,来自火星的回应终于收到了,虽然是片片断断、受以太杂讯扭曲、无法解读,但它们确实是来自火星。因为他们跟地球或金星的现在位置角度太大,所以可以毫无问题地分辨出来。
  隆总算松了一口气。再怎么说,火星上终于还是有人类在。
  剩下的两天旅程,通信讯号已经强到可以清淅地听出桑柯夫的声音了。
  桑柯夫道,“哈罗,孩子。现在是凌晨三点。人们似乎从不多为老年人想想。我才刚从床里被拉出来。”
  “我很抱歉,主委。”
  “别这样,他们也只是遵照程序行事而已。我恐怕还是要问一下,孩子。有没有人受伤?甚至是死亡?”
  “没有人死亡,主委。一个都没有。”
  “呃……那么水呢?还有没有剩下?”
  隆故意表现得很不在意的说,“十分充够。”
  “既然如此,尽可能地赶回来吧。当然,不要再碰运气了。”
  “你们那边的情况怎样?”
  “还算过得去啦。你们什么时候会到?”
  “两天。你们可以撑到那个时候吗?”
  “我试试看。”
  四十小时之后,火星变成了亮红色的球体,而他们正顺著螺旋轨道要降落在行星港口上。
  “慢慢地,”隆自言自语,“慢慢地。”在这种情形下,如果他们航行太急速的话,既使是火星薄薄的大气层,仍然会对他们造成致命的伤害。
  因为他们是直接从黄道面上方而来,所以螺旋轨道是由北向南。白色的极地冰帽刚好在他们的下方,夏半球渐渐变小,再渐渐变大。当行星愈靠近,地面上的景观就能愈清楚地分辨出来。
  “准备降落!”隆大喊。
  桑柯夫想到那些孩子们即将要回来,尽量尝试著让他看来平静些。不过他们确实做得太好了。
  直到几天前,他都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还活著。一切看来好像是——无可避免地——他们在火星到土星航道上的某处,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在还没收到消息之前,调查委员会已经找了他几个星期。他们坚持要他在公听会结论文件上签字。这看来像是一份双方彼此达成的协议。但桑柯夫知道得很清楚,他给予顽强的抵抗,让事情看来只是片面的行动,和那该死的公听会。现在希尔德的选举似乎是稳操胜算,而他现在也在试试他的运气来激起舆论对火星的同情反应。
  因此他故意地拖延时间,在筹码愈来愈少前尽可能地将事情悬著。
  然而当他收到隆传来的消息后,就决定要立刻采取行动。
  文件就摆在他的桌上,而他在记者面前再作了一些说明。
  他说,“从地球一年进口的总水量是一百万吨。自从我们开始自己抽取火星水源后,这次是最严苛的协定。如果我签了这份件同意书,我们的工业将会瘫痪,未来的扩展会停止。对我而言似乎地球不再将我们放在心上了,是吗?”
  他们眼光闪烁地望著他。狄格比议员已经不在委员会里了,显而易见地他已被这些人所排挤掉。
  主任调查委员不耐烦地指出,“这些你以前已经说过了。”
  “我知道,但是我现在已决定要签字了,所以必需再把事情弄得清楚。地球是否已决定要结束我们这个地方了呢?”
  “当然不是。地球只不过想保持著它无可取代的水源供应罢了。”
  “你们地球上现在有数千兆吨重的水。”
  主任调查委员道,“我们不能浪费任何一滴水。”
  桑柯夫终于签字。
  这是他所要的最后宣告。地球有千兆吨的水却一滴都不能浪费。
  现在,过了一天半后,调查委员会跟记者们在航空站大厅等著。透过厚重的弧形窗户,他们可以看到火星太空机场外裸露的光秃秃地表。
  主任调查委员很奇怪地问道,“我们还要等多久?而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知道现在我们在等什么?”
  桑柯夫道,“我有一群孩子们曾经到过太空,飞越了小行星带。”
  主任调查委员摘下他的眼镜,用雪白的手帕擦了擦。“那他们回来了吗?”
  “是的。”
  主任委员耸耸肩,面向记者们眨眨眼。
  在旁边的小房间里,一群女人跟小孩们聚在另外一片窗户边。桑柯夫后退一步向他们望去。他非常想和他们在一起,分享他们的兴奋情绪。他,跟他们一样,已经等了一年。他,跟他们一样,曾经一次又一次地以为那些孩子们已死了。
  “你看到了吗?”桑柯夫指著他们。
  “嘿!”记者大喊。“是一艘船!”
  一阵疑惑的声音从旁边的小房间里传出。
  与其说是船形,倒不如说是被白云所遮住的一个亮点。云雾渐渐地变大而看得出它的外貌来。那个物体在天空中分成两个部分,下端是如大浪地奔腾出来云雾。当它渐渐地落下,上端光亮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来立方体的外型。
  它的外表崎曲不平,但在太阳光的照耀下,仍然闪闪地发亮。
  那个立方体如同太空船一般地缓慢沈重地降落。它靠著巨大喷射流的缓冲稳稳地下降,犹如一个疲惫的人安坐在他的椅子上一样。
  在这个时候,大厅里头呈现一片宁静。在小房间里的女人与小孩,以及另一端的政治家和记者群全都静止不动,所有的目光都向外望去。
  那立方体的降落轮,远远地向后部喷嘴外伸出,慢慢地接触地面且沈入了岩地。而后太空船总算静止不动,喷射气流也停了。
  不过大厅里的宁静仍然持续了一阵子。
  有些人从太空船里面出来,他们用鞋尖跟手上的冰斧,从侧面的二哩高处爬下地面。跟船身比起来,那些人好像是一群小虫。
  一个记者大声地问道,“那到底是什么?”
  “那是,”桑柯夫很平稳地回答,“土星环上的一小片碎块。我们的孩子们将船舱跟推进喷嘴给安置在其中,然后一起把它给带回家来。因为土星环是由那些冰碎块所构成的。”
  他向著仍是鸦雀无声的大众说明。“那个看来像太空船的东西实际上只是一块巨大如山的固态水。如果它像这样地降落在地球上的话,那么它会溶化开来,或甚至因为其重量而自行裂开。不过火星上的温度较低且重力较小,因此不会有那些危险。
  “当然,一当这些事情都建立好之后,我们可以在木星和土星的卫星上,以及小行星带里设立水资源站。我们可以依我们的需求切割土星环的冰碎块,然后将它们带到各个资源站上去。我们的太空拾荒者都是这方面的专家。
  “我们将会有我们所需要的水。你们现在看到的那块有将近一哩立方的大小——或者说,含有著地球愿意供应我们的两百年水。那些孩子们从土星回来已用掉了不少的水量。他们告诉我在这五星期的旅程内花掉了大约一亿吨的水。不过,老天呀,你们看到在那冰山上似乎看不出一点点的凹槽形状。孩子们,你们都了解了吗?”
  他转身向著记者。毫无疑问地他们都知道了现在所发生的事情。
  他说,“麻烦你们将这些话记载下来。地球现在正担心著他们的水源存量。它只有一千兆吨,所以不愿多浪费一吨给我们。记载下来:我们火星民众为地球担心而不希望地球会遭到我们曾遭遇过的事。记载下来:我们会卖水给地球。记载下来:我们会以合理价格让他们买到百万吨水量。记载下来:地球可以不用再烦恼水源问题,因为火星可以出售以满足他们的需要。”
  主任调查委员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可以看到未来的前途。当记者们拼命地在记录时,他隐约地看见那些对他嘲笑的嘴脸。
  嘲笑。
  在火星很漂亮地反击了"反浪费活动″后,他似乎可以听到在地球上对他的嘲笑声。当这项惨败传开来后,他可以听到各地的爆笑声。他可以看到那黑暗无底的深渊,掉进去的是丢了政治前途的约翰.希尔德、以及地球上每个反对太空飞行的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在内。
  在旁的小房间内,朵拉·史文森高兴地大声尖叫。而彼得,现在长高了二英寸,蹦蹦跳跳地大喊,“爹地!爹地!”
  理查.史文森才刚刚爬到地面上,透过银色头盔的面镜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脸,正朝著大厅走过来。
  “你曾见过一个这么快乐的家伙吗?”泰德·隆问道。“或许结婚这件事会让你如此高兴。”
  “啊,因为你在太空中待得太久了。”理奥兹道。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确定无疑的事
  众所周知,在当今30世纪,太空旅行是一件极其无聊且耗费时间的事。为了寻求消遣和乐趣,许多船员根本无视检疫规定,把他们从探索过的不同星球上带来的宠物私自带到太空船上。
  吉姆·斯劳恩有一只石兽,他给它起名叫泰迪。它总是那么静静地坐在一边,看上去就像一块岩石,可有时它会稍稍抬起身体一侧,吸食糖未儿。那是它唯一吃的东西。从没有人见过它移动,可每一刻它都会出人意料地改变自己的姿势,看来它总是选择在别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才移动。
  鲍勃·拉瓦提有一只太阳虫,名叫多莉。它全身碧绿,靠光合作用维持生命。有时候为了得到更充足的光线,它也会移动,这时它就盘绕起自己像蠕虫一样的躯体,像一根弹簧一样一寸一寸地慢慢爬行。
  一天,吉姆·斯劳恩向鲍勃·拉瓦提提出挑战要进行一场比赛。“我的泰迪,”他说,“能打败你的多莉。”
  “你的泰迪,”拉瓦提嘲笑说,“它根本不会动。”
  “那么打赌吧!”斯劳思说。
  太空船上全体成员都参与了这场比赛,甚至连船长也赌了半个钱。每个人都把赌注押在多莉身上,至少它还会动。
  吉姆·斯劳恩掏出了同额的赌注,他把过去三次航行中积蓄的薪水都统统押在泰迪身上。
  比赛从大厅的一端开始。在大厅的另一端,有一堆为泰迪准备的糖和一束给多莉的强光。多莉立刻盘绕起身体,呈螺旋状地一点一点缓慢向着亮光移动。围观的船员们大声欢呼起来。
  泰迪依然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处。
  “糖,泰迪,糖。”斯劳恩指着糖冲它说,可泰迪还是不动。它比平时看起来更像一块石头,但斯劳恩看上去并不很担心。
  最后,当多莉已经爬过了大厅的一半时,吉姆·斯劳恩漫不经心地对着石兽说:“如果你不赶快到那边,泰迪,我就要去拿把锤子把你敲成碎片。”
  就在那一刻,人们第一次发现石兽能听懂人的语言:也同样就在那一刻,人们第一次发现石兽能进行瞬间移动。
  斯劳恩刚一进行威胁,泰迪就突然从它原来的位置处消失了,然后在糖堆上重又出现。
  显然,斯劳恩胜利了。他慢慢地、纵情地点数着他赢来的钱。
  拉瓦提恨恨他说:“你知道那个该死的东西会瞬间移动的。”
  “不,我不知道,”斯劳恩说,“可我知道它一定会赢。这是一件确定无疑的事。”
  “怎么会?”
  “不是有一句人人皆知的老话嘛:斯劳恩的无赖①赢得了比赛。”
  【① 在英文中,“无赖”与“泰迪”是同一词(Teddy)。】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机器人的幻想
  1
  我认为首先我得做个自我介绍。我是时间专家组里资历较浅的一位成员。时间专家们(相对你们当中下列人而言:他们一直忙于如何在2030年这个严酷的世界中求生存而忽视了科技的进步)是当今自然科学领域的领头军。
  他们研究探讨的是一个最最棘手的问题--以不同于宇宙(的)稳步前进的速度在时间中运行。简而言之,他们想尝试时间旅行。
  我和这些人一起做什么呢?我又不是自然科学家,我只不过是个--唉,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罢了。
  尽管我作为时间专家组的成员不是很够格儿,但的的确确是我不久前的一番话激起了时间专家们企图搞出“虚拟时间隧道”这一概念的欲望。
  你们看,时间旅行面临的困难之一便是相对于整个宇宙来说,旅行起点不会是固定不变的。因为地球时刻都在绕着太阳转,同理太阳绕着银河中心转,而银河系又绕着本星系群转--好啦,你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如果有一天你到未来或过去做时间旅行的话--就算只去一天吧--地球则已经绕着太阳沿其轨道转了二百五十五万公里。而同时太阳连同地球也绕着银河中心转了一大圈儿。同理,其他一切星体也都在转动。
  因此,你既得做时间旅行也得做空间旅行。正是我的这番话引起了一场争论,争论的结果是:我的设想是有可能实现的,即人类可以随着地球的转动做时间旅行,但不是沿着一条真正意义上的路,而是一条虚拟的时间隧道。这条虚拟的时间隧道可以保证时间旅行者不论是去过去还是到未来,其地球上的起点始终固定不变。如果你们没有接受过时间专家的培训的话,那我就不用从数学角度去解释这一设想了。你就先暂且知道有这么回事儿就够了。
  同样还是我的那番话却又使时间专家们进行了一番推理,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回到过去的时间旅行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时间符号发生改变时,方程式中的主项就会变得无穷大。
  这个结论很有道理。很明显,回到过去的时间旅行将肯定会改变那里的事物发展进程,至少会带来微小的变化。可不管时间旅行者给过去带来多么小的影响,也会给现在带来变化,而且很可能是重大的变化。由于过去看上去该是不可改变的,所以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这一说法很有道理。
  但未来不是不可改变的,因此去未来的时间旅行该是可能的。
  但时间专家们却没有对我的话给予特别的赞许。我想他们是认为我侥幸做出了这种推断,而他们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因为是他们听到我的话后,从中得出了有用的结论。考虑自己所处的境地,我对他们的话并不感到愤慨,反而感到很高兴--实际上是兴高采烈--原因是,正是由于我从没怨言,他们才允许我和他们在一起工作,成为那个研究项目的一员,尽管我只不过是个--唉,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
  当然,要想设计出时间旅行机器,那即使是在时间旅行理论确立以后也得花上好几年的功夫。但我并不打算写有关时间的严肃论文。我只打算写有关这个研究项目的某些部分,而且是写给那些这个星球上未来居民们看的,而不是给我们这时代的人看的。
  2
  即便是无生命的物体已被发送到了未来--继而是有生命的动物也被发送到了未来--但我们仍不会满意。如果我们把它们发送到不远的未来--不管是五分钟还是五天--它们最终还会出现在我们面前,看上去不会有任何伤害,不会发生任何改变,而且如果开始被发送时是活着的,那再呈现在我们眼前时仍会是活着的,并且身体状况良好。
  但我们想要做的是:把某种物体发送到遥远的未来并把它带回来。
  “我们至少得把它发送到200年以后。”一位时间专家说。
  “重要的一点是让它去看看未来是什么样子,然后回来向我们汇报一下未来的景象。我们得知道人类是否能生存到那个时代,在什么条件下才能生存到那个时代。要想搞清这个问题,200年该够长的了。坦白地说,人类能活到那个时代的机会相当渺茫。在上个世纪中,我们周围的环境已严重恶化。”
  (我没有必要试图叙述哪一位时间专家说了哪些话,因为一共有二三十个时间专家呢。而且即使我肯定我能记得谁说过什么,但至于提不提哪一位在哪个时间说的,对我讲的这个故事来说,没什么两样。因此我只是简单地说:“一位时间专家说”,或“其中一个说”,或“其中一些人说”,或“另一个说”。而且我保证你会很清楚我指的是谁。当然,我会明确说明哪些是我的陈述,哪些是别人的话。但你也免不了会发现些例外。)
  另一位时间专家愁容满面地说:“如果去未来的旅行意味着发现人类遭到彻底毁灭或发现人类只剩了少得可怜的几个残存者的话,那我认为我不想知道未来是个啥样子。”
  “为什么不呢?”另一位说,“通过去未来的短期的时间旅行,我们能搞清将来会发生什么事。然后凭着我们的专业知识,尽我们最大努力,朝着我们向往的发展方向改变未来。你们知道,未来不像过去,是可以改变的。”
  而后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谁去做时间旅行呢?很显然,每一位时间专家都认为自己相当重要,对社会非常有用,因此谁也不愿冒险进行时间旅行。原因是尽管他们知道无生命物体或有生命但缺乏人那样复杂大脑的动物在尝试时间旅行方面已取得了初步成功,但这一技术还并不完善。他们担心人的大脑也许能幸存下来,但并非其所有复杂的功能也能不受损害。
  我意识到所有时间专家组的成员中,我是最没用,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因此极有可能成为做时间旅行的最佳人选。这是比较合乎逻辑的。事实上,正在我要举手表示志愿前往之时,可能是我的面部表情已经暴露了我的这一“壮举”吧,因此一位时间专家很不耐烦地说:“你不能去,你太有价值了。”(我知道他并不是在夸我。)
  “我们要做的是--”他接着说,“派RG一32去做时间旅行。”
  3
  这位时间专家的决定确实很有道理。RG-32是一个型号老掉牙的机器人,很明显他现在的工作完全可以被别的机器人接替。他可以对未来进行观察,回来以后向时间专家组汇报工作--也许他没有人那么足智多谋,也不具备人那么敏锐的洞察力--但只要他能做到观察与汇报这两项工作就足以了。他没有一丝恐惧感,他可以一心一意地去执行人的指令,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能指望他说实话。
  好极了!
  我感到很诧异。原因有两个。其一,我一开始并没有想到那种可能性;其二,我竟然愚蠢至极地想毛遂自荐。我认为自己或许有某种来自本能的感觉,使我觉得我应该将自己置身于如何为他人服务的位置上。不管怎么说,选择RG一32去做时间旅行才是最符合逻辑的,而且事实上他是唯一的选择。
  在某些方面,解释一下我们需要RG-32做什么并不难。但阿尔奇(按惯例,我们该用随便给机器人排的序号来称呼他们的。)没有问为什么要派他去做时间旅行,也没有要求什么安全保障。他会听从任何他能理解并能执行的指令。作为机器人,他不得不那样做。
  可是,谈论细节问题太费时间了。
  “一旦你去了未来,” 一位资历较深的时间专家对RG-32说,“只要你感到自己还能进行有益的观察,就一直在那儿呆下去。做完观察之后,你就回到时间机器里,通过调整控制盘乘着它回到你出发的地方。待会儿我们就告诉你如何对控制盘进行调整。你将离开我们去未来。尽管对你来说看上去好像已在未来度过了一个星期或是五年,但在我们看来,你一刹那就会回来。当然啦,你到未来以后,一定要把时间机器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因为机器很轻,所以你搬动它不成问题。此外,你必须得记住你把它放在哪儿了,知道如何把它取回来。”
  基本情况介绍会拖得老长,主要是因为时间专家们一个接一个地想起了一个又一个新的时间旅行将会遇到的难题。其中一个突然说道:“你们认为两个世纪以后人类语言将会发生多大的变化呢?”
  当然了,大家谁都没有确切的答案,于是就又开始了一场争论。争论的内容主要是:阿尔奇是否有机会同未来的人交流。他是否会听不懂未来的人在说什么,而未来的人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最后,一位时间专家发表了一番简短的谈话:“大家来看,几个世纪以来,英语已经快成了全球通用语言,而且这种状况肯定还会持续两个世纪。在过去的200年间,英语没有发生大的变化,那200年后又怎么会发生重大变化呢?退一步说,即使它发生了变化,那肯定会有能说它的学者,只不过他们把现代英语称为‘古英语’罢了。再退一步说,即使没有能说现代英语的学者,阿尔奇也能进行有益的观察。断定未来社会是不是一个正常运转的社会并不一定需要说话。”
  4
  接着又出现了其他问题。那要是他发现自己面临着敌对势力怎么办?要是未来人发现了时间机器并将它捣毁怎么办?当然,不管他们是出于恶意,还是出于无知。
  一位时间专家说:“最好能设计出一台时间机器,小得能放在人的衣服里。这样的话,阿尔奇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迅速逃离危险的境地。”
  “即便能设计出一台极小的时间机器,” 另一位突然说,“那有可能会花上很长时间进行设计,那我们--再加上我们的后代--就能活到200年以后了,也就用不着时间机器了。而且如果出点儿什么事儿的话,阿尔奇就肯定回不来了,那我们不得不再做一次尝试。”
  说这番话时,阿尔奇在场。但是当然了,他在不在场都没有关系。阿尔奇很镇静,他能想象到只要他听从了时间专。家们的指令。就可能会被放逐到未来或过去,甚至会给他带来毁灭。但他知道,规定机器人必须听从指令的“机器人二号法令”优于规定机器人必须进行自我保护的“机器人三号法令”。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该说的都说了。再也没有人能提出什么警告,也没有人存有什么异议,亦没有人想出任何还未引起大家注意的可能性。
  阿尔奇镇定、精确地重复了一遍时间专家们告诉他的一切。下一步就是教他怎么使用时间机器。他不一会儿就学会了。
  你们一定能理解那时的公众们对有人在调查研究时间旅行这件事还蒙在鼓里。只要这是一项以研究某种理论为目的的研究项民 就不会花钱太多。但实验工作已经滥用了预算拨款,而且肯定还会滥用下去。对那些从事一种极不保险的尝试性工作的科学家们来说,这种情况是最让人感到不安的。
  如果国库预算出现大的赤字,人民就会有很强烈的呼声,那这个研究项目就注定要破产。没有必要争论,所有时间专家都一致表示同意。在实验没有取得成功之前,不能让公众得到任何消息。因此这个实验,这个事关重要的实验使每一位时间专家都感到心悸。
  5
  我们都聚(拢)在了一个半沙漠地区中某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这里是进行“四号工程”极其隐蔽的地方。(甚至连这个研究项目的名称都不打算向人揭示这项工作的任何性质。但这个名称给我的印象是:多数人认为时间是一种第四维,那么应该有人能猜出我们在做什么。但就我所知,没有人曾猜出我们在搞什么名堂。)
  然后,在某一特定时刻,大家全都屏住了呼吸。阿尔奇坐在时间机器里,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已准备好出发了。只一口气还没喘完的时间--如果有人在呼吸的话--时间机器就开始飞快转动起来。
  它转得太快了,我都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看到它转了。如果它用了同离开的时间差不多相等的时间又回来了的话,看起来好像我只是认为它应该转动似的--而且我知道我应该能见到自己确信无疑的事儿。我本打算问问其他人是否也看见机器转动了。但除非他们先和我说话,否则我一直觉得自己不该和他们说话。他们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而我却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这一点我也重申过多次。而后,我也因为能参与问阿尔奇问题而变得极度兴奋起来,早把时间机器到底转没转的事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机器转不转根本就无关紧要。
  阿尔奇一来一去用的时间如此之短,我们很有理由认为他根本就没离开过我们。但他的的确确是离开我们去过未来了。无疑,时间机器已遭到严重破坏,简直可以说是彻底完蛋了。
  但阿尔奇则幸运得多。他从时间机器中走了出来,安然无恙。可他已不是走进时间机器时的那个阿尔奇了。他看上去精疲力竭,举止优雅变成了反应迟钝,皮肤表面出现了轻微的凹凸不平,可能磕磕碰碰的缘故。他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像在重温一个几乎忘不掉的景象。我怀疑当时在场的时间专家们当中是不是至少有一位认为阿尔奇根本就没长时间离开过。当然是就他自己对时间的感觉而言的。
  事实上,时间专家们问阿尔奇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离开了多长时间?”
  阿尔奇回答说:“五年,先生。你们给我下的指令中提到过。因为我希望做细致入微的观察。”
  “好哇。这一事实至少给我们带来了希望。”另一位时间专家说,“如果地球是一派毁灭的景象的话,那肯定犯不着花五年时间去了解事实真相。”
  6
  可是时间专家们谁也没有胆量去问:喂,阿尔奇,未来地球是一派毁灭的景象吗?
  有好大一会儿,他们都等着阿尔奇开口说话。而出于礼貌,阿尔奇也在等着他们问问题。可是过了一会儿,阿尔奇觉得他必须按指令汇报观察结果,所以他没有必要再讲什么客套了。
  阿尔奇说:“未来地球一切正常,社会结构完好无损。”
  “完好无损且运转正常?”一位时间专家问道。好像他听到如此异端的说法而震惊不已似的。“世界各地都是如此吗? “
  “未来世界的居民们十分和蔼可亲,他们带我周游了全世界。到处都是一派繁荣祥和的景象。”
  时间专家们都面面相觑。看起来他们不能轻易相信未来地球是繁荣昌盛、祥和宁静的。相反,让他们相信阿尔奇的话是错的倒更容易些。但就我看来,尽管阿尔奇给他们带回的是令人乐观的报告,但时间专家们几乎对此深信不疑,即地球正要遭到毁灭,不论是从社会角度,经济角度来说还是从地球自身状况的角度来说。
  他们开始对阿尔奇进行细致入微的盘问。其中一个喊到:“森林怎么样了?几乎消失殆尽了吧?”
  “未来人有一个在陆地上重新造林的宏伟规划,先生。他们竭尽所能在荒无人烟的地方都种上了树。”只要有动物存在的地方,不管它们是用来观赏关在动物园,还是作为宠物禁在家中,遗传工程都被富有创造性地应用到了野生动物的再造方面。污染已成为过去。2230年的世界是一个充满和平与自然美的世界。“
  “对你说的这一切你敢肯定吗?”一位时间专家问道。
  “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他们对我都不保密。只要我要求去看,他们就带我去看了。”
  另一位时间专家突然严肃地说:“阿尔奇,你听我说,你有可能是见到了一个毁灭了的地球,但你不愿意告诉我们,以免我们感到绝望甚至想到自杀。由于你急于不使我们受伤害,你有可能在撒谎。阿尔奇,你不能这么做,你得跟我们说实话。”
  阿尔奇镇定地说:“先生,我的确是在说实话。如果我在撒谎的话,那不管我动机如何,我的阳电子电位都会变得不正常。你们不信可以测验一下。”
  “有道理。”一位时间专家说。
  7
  于是他们当场测验了阿尔奇的电位。测验过程中阿尔奇不准说话。我兴致勃勃地看着电位计记录下了测验结果。然后他们用计算机对结果进行了分析。分析结果表明毫无疑问,阿尔奇的电位相当正常,他不可能是在撒谎。
  然后时间专家们又接着问他问题:“城市怎么样了?”
  “先生,没有和我们这个时代类似的城市。同我们相比,2230年的人们居住得分散得多。因为我没看到集中居住在一起的大的人群。另一方面,那里也没有复杂的通讯网络,因此可以说,那儿的人类就是一个松散的群体。”
  “太空呢?他们仍在继续开发太空吗?”
  阿尔奇说:“月球开发得不错,先生。上面已经住上了人。在地球和火星的轨道上有太空居民点。在小行星带上也开辟出了居民点。”
  “这一切都是他们亲口告诉你的吗?”一位时间专家满腹怀疑地问道。
  “这可不是道听途说,先生。我去过太空。我还在月球上呆了两个月呢。此外我还在火星周围的太空居民点住了一个月,而且我还参观了火星及其一号卫星。人们在往火星上移居时曾犹豫不决,因为有些人的观点是:人类该在火星上种上低等生物,然后就不要再去打扰它,任其自然发展。但实际上我没有参观小行星带。”
  一位时间专家问道:“你有什么理由认为他们对你那么好,那么乐意同你合作吗?”
  “先生,他们给我的印象是,”阿尔奇说,“在我还没到他们那儿之前,他们就已知道我可能要拜访他们了。是一个来自远方的传闻还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想法?不管怎么说,反正他们看上去一直都在等着我。”
  “他们说过他们期待着你的光临吗?他们说过他们有我们派你去未来的明证吗?”
  “没有,先生。”
  “你问过他们这些问题吗?”
  “是的,先生。尽管问他们这样的问题是不礼貌的,但因为你们命令我尽可能观察得细致入微一点儿,所以我不得不问他们--但他们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8
  另一位时间专家插话说:“他们还拒绝告诉你别的什么事了吗?”
  “有些事儿他们不愿告诉我,先生。”
  一位时间专家听到这儿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说:“那你所说的肯定有言不符实的地方。我来问你,2230年地球的人口是多少?他们告诉你了吗?”
  “是的,先生。这我问过他们。2230年地球上只有不到十亿人口。有一亿五干万人居住在太空中。地球上的人口数量是稳定的。但太空中的人口却在不断增加。”
  “啊?!”一位时间专家吃惊地说,“但现在地球上差不多有100亿人口,而且其中一半还过着贫困交加的生活。那未来的人是如何除去剩下的那90来亿人的呢?”
  “我问过他们那个问题,先生。他们说那是一个悲惨的时刻。”
  “一个悲惨时刻?”
  “是的,先生。”
  “从哪方面来说是悲惨的呢?”
  “他们没有说,先生。他们只是说那是个悲惨时刻,然后就不愿再多说了。”
  一位非洲籍的时间专家冷冷地说:“你在2230年都看到了哪种人?”
  “哪种人,先生?您指的是……”
  “皮肤什么颜色?眼睛什么形状?”
  阿尔奇说:“2230年的人和现在一样,先生。那里有不同的人种,人有不同的肤色,不同的发型等等。但我认为未来人的平均身高似乎比现代人高,虽然我没有研究那些统计数字。未来人看上去也比现代人年轻、强壮、健康。事实上,我没有见到任何营养不足或过度肥胖,人们也没有任何疾病--但人们的长相各异。”
  “那么没有种族灭绝吗?”
  “没有那种迹象,先生。”阿尔奇说,“也没有犯罪。战争和压迫剥削等现象。”
  “好哇。”一位时间专家说。听他的口气就好像是在费劲儿地使自己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条好消息。“看起来人类将有一个美满的结局。”
  9
  “美满的结局,也许是吧。”另一位说,“但完美得几乎让人难以接受。就好像是回到了伊甸园似的。我们都做了点儿什么,又还能做点儿什么,向着这一美满的结局进发吗?反正我是不喜欢那段‘悲惨时刻’。”
  “当然啦。”又一位说,“我们没有必要坐在这儿胡思乱想。我们可以再派阿尔奇回到100年或50年后的未来。我们就能搞清那时发生了什么;我的意思是说,会发生什么。”
  “我不那么认为,先生。”阿尔奇说,“未来人曾详细具体地告诉我说,在我去未来之前,还没有任何人从过去到过他们以前的时期。他们认为如果在现在和我所到的那个时期之间的时期做进一步调查研究的话,有可能会改变未来。”
  接下来是一片死寂。阿尔奇被时间专家们打发走了。他们还提醒他把一切都牢牢记在脑海中,以备专家们进一步调查取证。在某种程度上,我希望他们也把我打发走,因为我是那儿唯一没有时间工程学高等学位的人。但他们可能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当然了,我是不会主动建议离开他们的。
  “关键一点是,”一位时间专家说,“我们的研究结果是;未来地球有一个美满结局。从这一点起,无论我们再有什么举动都有可能毁了这个美满的结局。未来人期待着阿尔奇的光临:他们期待着他回来向我们汇报工作;但他们又不告诉他任何他们不想让他汇报的事儿;因此,我们仍平安无事。一切都将一如既往地发生发展。”
  “甚至还有这种可能,”另一位满怀希望地说,“未来人提前知道阿尔奇的光临以及他们送他回来向我们汇报工作,对这个美满结局的出现起了推动作用吧。”
  “也许有这种可能吧。但如果我们再做其他事关时间旅行的事儿的话,我们有可能会毁掉一些事物。我宁愿不去想他们提及的那个悲惨时刻。但如果我们现在试图做些什么来阻止悲惨时刻到来的话,它也许仍会如期而至,而且甚至会更悲惨,那美满结局也就出现不了了。我想除了放弃时间旅行的试验,而且对其避而不谈之外,我们别无选择。宣布失败吧。”
  10
  “那会让人受不了的。”
  “但宣布试验失败是惟一可行的安全之举。”
  “且慢,”一位时间专家说,“既然他们提前知道了阿尔奇的光临,那么肯定会有人报道试验是成功的。我们没必要自己宣布失败。”
  “我不敢苟同。”另一位说,“据阿尔奇所说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他们或是听到了传闻,或是他们有远距感知。我想是可能有人泄了秘,但肯定不是公然宣布的。”
  最后讨论就那么定格了。之后的好几天里,时间专家们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并不时地讨论讨论。但他们的恐惧却是与日俱增。我能看出来,他们得出的结论是确定无疑的。当然,我在那次讨论中什么都没说--他们看起来似乎不知道我还在那儿--但他们的话音中都带着恐惧,这一点儿错儿都没有。据我所知,研究遗传工程学的那些早期古生物学家们为了避免新的瘟疫可能被人不经意地传播在毫无戒心的人(类)身上,一致认为该在他们的实验中加一些限定条件并人为的设置一些障碍。而时间专家们就好像那些早期古生物学家们,他们恐慌地断定人类不能用不正当手段干预未来,甚至也不能对未来加以研究。
  他们说既然他们知道两个世纪以后的未来社会是一个健康和谐、繁荣发展的社会,这就足够了、他们不能再做进一步研究。他们不敢干预未来,一丁点儿也不敢,以免他们毁了一切。他们退而研究纯理论去了。
  一位时间专家发出了最后的退却信号,他说:“将来某一天,人类会变得相当聪明,他们会找到把握未来的方法。未来有可能冒险被人加以观察,也有可能被人冒险加以控制。但那一时代还未到来,离我们仍很遥远。”他说完之后响起一阵声音不大的掌声。
  我是谁,远不及那些从事“四号工程”的专家们。我怎么有理由持不同意见,一意孤行呢?也许正是由于我觉得自己不如他们而横生出了一股勇气--因为自己不够先进而激发出了一种威猛。尽管我被设计得如此专业化,尽管经历了长时期的深思熟虑,我仍没有太多的进取心和主动权。
  不管怎么说,几天后,当我做完了分配给我的工作后还有一些空闲时间时。我就找到了阿尔奇跟他谈了谈。阿尔奇对接受培训和学术等级等事儿简直是一窍不通。对他来说,我就是一个人并且是一个主人,和其他人和主人没什么两样,他也像是对人和主人说话一样对我说话。
  11
  我问他说:“未来的人如何看待他们过去的人?他们很吹毛求疵吗?他们责怪过去人的愚蠢吗?”
  阿尔奇说:“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没给我留下这种感觉,先生。他们被我简单的构造和存在的形式逗笑了。看上去他们是在笑话我,同时也是在笑话制造我的人。他们自己没有机器人。”
  “一个机器人也没有吗,阿尔奇?”
  “他们说他们那儿没有和我类似的东西,先生。他们说他们不需要任何金属仿造人。”
  “你也没见到任何机器人吗?”
  “没有,先生。在那儿呆着我一直都没看见一个机器人。”
  我想了一会儿接着问道:“他们对我们社会的其他方面怎么看?”
  “我想他们对过去的好多方面都很崇敬。他们领我参观了他们的博物馆,那里珍藏着他们称之为‘不受限制的增长时期’的各种物品。”
  “阿尔奇,你说距今两个世纪的世界没有城市。没有我们所讲意义上的那种城市吗?”
  “他们的城市并不是博物馆,我们的城市的遗址才是他们的博物馆。整个曼哈顿岛都是一个博物馆,保存完好,而且恢复到了其鼎盛时期的景象。几个向导领着我在博物馆里转了好几个小时,因为他们想问我一些事情是不是确实发生过。对他们的问题,我大多数也是爱莫能助,因为我自己也从没去过曼哈顿。许多其他城市也被保存了下来。此外还有妥善保存的过去的机器,满是藏书的图书馆,过去的时装。家具和其他日常生活用的小物件儿等等诸如此类的吧。他们说我们这个时代的人虽不算聪明,但为未来社会的进步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你见到年轻人了吗?我的意思是非常非常年轻的人,有没有婴儿?”
  “没有,先生。”
  “他们提到过没有?”
  “没有,先生。”
  然后我说:“好吧,阿尔奇,你听我说——”
  12
  如果有某种东西我比时间专家们了解得更透彻的话,那就是机器人了。机器人对他们来说就是“黑箱”,被人指挥来指挥去,天生就是侍候人的命,一旦出了故障就会被遗弃。可是我对机器人的阳电子电路了解得很清楚。我可以用不会引起我的同事们怀疑的方法来操纵控制阿尔奇。我成功了。
  我相当肯定,出于对干预时间带来的恐惧,时间专家们不会再问阿尔奇问题了。但即使他们问的话,阿尔奇也不会告诉他们我认为他们不该知道的事。但阿尔奇本身不会知道他有不该告诉他们的事。
  我用了些时间来想这个问题,对下两个世纪中发生过什么事我变得越来越肯定了。
  你们看,派阿尔奇去未来是个错误。他是个初级机器人,对他来说,人就是人。他不会也不能区分他们。人类变得如此文明开化和有人情味儿并没使他感到吃惊。他的电路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迫使他把所有人都看作是文明开化、有人情味儿的人;用句老话来说,甚至把他们看作是神。
  本身是人的那些时间专家们,对阿尔奇描述的景象却感到吃惊,甚至对此有点儿难以相信。从阿尔奇的话来看,人类变得高尚了,善良了。但是,作为人,时间专家们竭尽全力迫使自己相信他们听到的话,尽管阿尔奇所言和他们掌握的常识背道而驰。
  就我来说,我个人认为自己比这些时间专家聪明,或仅仅是比他们更心明眼亮一些。
  我如心自问,人类人口是否在两个世纪中从100亿减少到了10亿。为什么不从100亿减少到一个没有了呢?
  死里逃生的那10亿人又是哪些人呢?也许他们比其他90亿人更强壮?更有忍耐力?更能忍饥挨饿?而且比其他90亿人更明智?更有理性?更道德高尚?
  那么,简而言之,他们到底是不是人类?
  他们朝阿尔奇笑着,满脸的嘲笑,并吹牛说他们没有机器人,说他们不需要任何金属仿造人。
  如果他们有复制的人的器官将会怎么样?如果他们有人形机器人将会怎么样?他们的机器人也许酷似人,以致于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是人还是机器人,至少对像阿尔奇似的机器人的视力和感观来说分辨不清,那将会怎么样?如果未来的人全都是人形机器人,机器人从某种大劫难中死里逃生了,而人类却没能生存下来,那又将会怎么样?
  没有婴儿。阿尔奇一个婴儿都没瞧见。肯定的是,地球上的人口数量是稳定的,人们是长寿的,因此不管怎么说婴儿都不会太多。为数不多的几个婴儿将会被精心呵护,悉心护卫,甚至也许不会受到任何来自社会的不精心的打扰。但阿尔奇在月球上呆过两个月,那儿的人口在不断增长--但他仍没见到婴儿。
  也许未来人口不是生的,而是被制造出来的吧。
  也许这是件好事儿。如果人类由于自身的愤怒、仇恨和愚蠢而惨遭灭绝,那他们至少留下了一个称职的继承人;一种智能生命,他们珍视过过去,维护过过去,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步入了未来社会。他们尽全力来实现人类的渴望与梦想;尽全力来建设一个更美好更宜人的世界;尽全力来开发宇宙,也许比我们“真正的”人类效率更高。
  宇宙中有多少智能生命逝去而未留下后继者?也许我们是第一批将留下这样一笔遗产的人。
  我们有权感到自豪。
  我应该把我的一切想法公之于众吗?或者甚至告诉那些时间专家们?我想了好长时间。
  一则,他们可能不会相信我。再则,即使他们确实相信了我,但想到人类将被某种形式的机器人代替,他们肯定会勃然大怒,保不准他们会把世界上所有的机器人都消灭掉。同时拒绝再制造新的机器人。这将意味着阿尔奇对未来的幻想及我自己的幻想将永远不会梦想成真。可是,那将阻止不了即将到来的人类的毁灭。那只会阻止前仆后继现象的发生;阻止另外一群由人制造出来的生命体在宇宙中实现人类的渴望与梦想。
  我并不想让那种事发生。我只想确保阿尔奇的幻想及我对他幻想的改进部分能够成为现实。
  因此,我写下这篇文章后得把它雪藏起来,使它完好无损,直到距今200年以后才能被公开,这一时间比阿尔奇所到的时间要早一些。我要让那里的人形机器人们知道,他们应该善待阿尔奇,并平安无事地将他送回来,给他带上那些只会使时间专家们决定不再干涉时间的信息。那样的话,是悲剧也好,是喜剧也罢,未来至少可以按它自己的方式来发展变化。
  是什么使我如此确信自己正确无疑呢?因为我所处的地位独特。
  我已经说过好多次我远比不上时间专家们,至少在他们眼中我低他们一等。尽管这种技不如人使我在某些方面更加心明眼亮,正如我以前所说的,并能使我更好地理解机器人,这我以前也说过。
  因为,你们知道,我也是个机器人。
  我是世界上第一个人形机器人。人类的未来是依赖于我和我的那些仍未制造出来的同类们。
  尼德林教授的试题
  尼德林教授慈祥地注视着自己的研究生。这个青年很大方地坐着。他的头发是棕黄色的,目光敏锐而沉静,他把两手插在实验室工作服的口袋里。教授感到这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
  他知道这位青年倾慕他的女儿,同时,不久以前他又发现女儿对这青年颇有好感。
  “好吧,赫尔,咱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你在向我女儿求婚之前,想先来征求我的同意,是吗?”教授问道。
  “是的,先生。”赫尔·肯普答道。
  “自然,我对青年人当中的习惯风气并不了解,不过,我仍然很难相信这是最后的恳求。”教授把手插到口袋里,然后靠到椅子背上,“我想说,如今你们青年人多半不兴征求家长的同意。即使我不同意,你也不会放弃我的女儿吧?”
  “当然不会放弃,如果她愿意跟我。而我想她是愿意的。可是,更令人高兴的还是……”
  “……得到我的同意,是吧。为什么呢?”
  “原因很简单,”赫尔答道。“我还没有获得学位,不希望别人议论我似乎是出于这个目的而讨好您的女儿。假如您是这么想的话,就请告诉我,也许我还是等到答辩完了以后再说。或者,我干脆不再等待而去冒一次险,尽管没有您的同意,我要获得学位会更加困难。”
  “这么说,从论文答辩的观点出发,照你看来如果我们圆满地解决了你和珍尼丝的婚姻问题,就更好了。”
  “实话说,是这样的,教授。”
  他们沉默下来。教授感到困惑,这几年他的研究工作主要是放在铬的络合物配位数上,而对于爱情和婚姻这类很不精确的事物使他难以用精确的分类法来思考。
  他摸了摸光滑的面颊说道:“那好吧,赫尔,如果你想要我作出决定,我必须要有所依据,而我只晓得一种办法评价别人——根据他的独立思考能力。我的女儿按她自己的方式评价你,而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标准来评价你。”
  “这当然罗。”赫尔答道。
  “那我们就这么办。”教授俯下身子,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说道,“你能猜出来这里写的是什么,你就可以得到我的祝福。”
  赫尔拿起纸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串阿拉伯数字:69663717263376833047。
  他问道:“是密码?”
  “你可以这样认为。”
  赫尔微微皱起眉头:“您希望我猜出这个密码,如果我真能做到,您会同意我们结婚吗?”
  “是的!”
  “如果我猜不出来,您就不同意吗?”
  “我得承认,虽然这似乎是俗套,可我的条件就是这个。你可以随时跟她结婚而不必得到我的同意,珍尼丝已经成年了。”
  赫尔摇了摇头:“我仍然认为您同意才好。您给我多少时间?”
  “一点也不给,你必须按照逻辑推理马上解答。”
  赫尔·肯普全神贯注地看着纸上的一串数字。
  “我怎么来解答,是心算呢,还是准许我使用铅笔和纸?”
  “你边想边说。我想听听你是如何推理的。谁知道啊,如果你的推理使我满意,我就会同意,即使你猜不出来也成。”
  “那好吧,”赫尔说道,“这是桩诚实的事。首先我认为您是个诚实的人,因而决不会给我出使我无法解决的难题。因此,这些密码您一定认为我能够解开,而且就这么坐着几乎不用准备就能立即回答。这就说明,这密码一定与我十分熟悉的东西有关。”
  “讲得有道理。”教授说道。
  可是赫尔没有听见,他全神贯注地继续说:“自然,我很熟悉字母,那么这就可能是些简单的电码——用数字表示的字母。如果是这样,其中必定有某种奥妙,否则就会太容易猜着了。可是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要是我不能立即发现数字中有规律的排列体系,这个体系赋予它们内容,那么我就猜不出来。我看到这中间有五个6和五个3,可是没有一个5。不过这并没有给我什么启示,因而我就排除简单数字的方案而转到我们的专业领域中来。”
  他稍稍想了想就接着推理:
  “您的专业,教授,是有机化学,而这也正是我的专业范围。对于每一个化学家来说,他一看到数字,就会马上把它和原子序数联系起来。每种化学元素都有自己的原子序数,目前已经发现104种元素。因此,它有可能与原子序数从1到104有关。这当然是最基本的。可是教授您想听听我是怎样推理的,那我就和盘托出。
  “我们可以立即排除三位数的原子序数,因为这些原子序数是在1后面紧接着就是0,而在您的密码中只有一个1,而它的后面又是7。由于这里一共有二十个数字,那么在任何情况下都可能指的是十个二位数的原子序数。当然也可以假设是九个二位数和两个一位数的原子序数,不过我怀疑这种可能性。因为在这一串数字中,即使只包含两个一位数的原子序数,那它就能给出几百种不同的排列组合。因而要想不很慢或者说很快地作出答案来,实在是太难了。因此,我可以毫不怀疑地认为这是十个二位数。我们可以将它分成下面的形式:69,66,37,17,26,33,76,83,30,47。这些数字本身似乎毫无意义,但是如果是指原子序数,那么为何不可以将它们转写成它们所代表的元素名称呢?这些名称或许具有意义。不过这并不那么容易马上就能做到,因为我没法把元素周期表上的元素按原子序数背出来。我可以查看周期表吗?”
  教授很感兴趣地听着。
  “我在编写密码的时候,是什么也没有查看的。”
  “那,好吧,让我试试看。”赫尔慢慢地说着。“这里面有一些很明显的元素我是知道的。17是氯,26是铁,83是铋,30是锌。至于76,它在金的附近,金是79,就是说可能是铂、锇或者铱。就算是锇吧。另外两个是稀土元素,我总是把它们搞混了,等等……看来全都有了。”
  他迅速地写出了几个字,说道:“在您的数字序中的十个元素是:铥、镝、铷、氯、铁、砷、锇、铋、锌和银。对吧?不,您不要回答。”
  他又仔细查看这张元素单。
  “我看不出这些元素之间有什么联系,也看不到能给我什么线索。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继续解下去。试问:除了原子序数之外,元素是否还有什么使化学家马上想到的地方呢?显然,是各种元素的化学符号——用一个或两个字母来表示的。它们对于任何一个化学家来说就是元素的第二个名称。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是以下的符号。”接着他又写下了Tm、Dy、Rb、Cl、Fe、As、Os、Bi、Zn、Ag。
  “它们可以组成单词或句子,但在眼下它们什么也不是。不是吗?这说明,其中定有某种奥妙之处。假设取第一个字母拼起来呢?不行,什么也不是,那么,我们试一下第二种方案,我们取第二个字母。于是得出下面的话:‘My blessing’(英文原意是‘我的祝福’)。我认为,这就是正确的答案,教授。”
  “对!”尼德林教授严肃地说道,“你的推理非常合乎逻辑,也非常准确,我同意你向我女儿求婚,如果需要我同意的话。”
  赫尔站起身来,正想离开,但又返回来。
  “然而我不想给自己记功劳,因为它并不属于我。可能我的推理是正确的,可是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让您听听我是怎样运用逻辑推理的。其实我在开始说之前就知道了答案,可以说从某种意义来讲,我在玩弄小聪明,我必须承认这一点。”
  “是吗?用什么方法?”
  “您看,我知道,您对我有好印象,并且我也猜着您是希望我能回答得出,因此我相信,您多少会给我一些提示。当然给我密码的时候,您说‘你要猜出这上面写的东西,你就能得到我的祝福(My blessing)。’我猜出了您这双关语的真实含义。在(My blessing)这句话中有十个字母,而您给了我二十个数字,于是我就马上将它们分成十对。
  “我对您讲我不会背元素周期表,这也是真的。可是我所记得的那些元素,足以帮助我理解(My blessing)这句话是由化学符号的第二个字母拼成的。它们的第二字母应该适合于用来连成这句话。这您仍然同意吧?”
  “现在,我的孩子,”教授说,“您真正配得到我的祝福了。合乎逻辑地思考,是任何一个合格的科学家应当作到的,但是,大科学家还应该借助于直觉。”
  《阿西莫夫中短篇科幻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