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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_克拉克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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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伟大的科幻作家
  星河
  谨以此文献给A·C·克拉克以及他那部著名的《2001:太空奥德赛》。
  ——题记
  A·C·克拉克是迄今为止最著名的科幻作家和科普作家①,也是一名真正的科学家——他被誉为“国际通讯卫星的奠基人”。A·C·克拉克一生出版了90余部②优秀的科幻和科普著作,行销5千万册以上;其作品科技翔实,预测准确,文笔优美,为世界科幻的发展做出了极为重要的贡献。A·C·克拉克创作于1968年的《2001:太空奥德赛》更是问鼎最佳科幻作品的首座,这部史诗般的科幻作品场面宏大,气势雄伟,展现出人类的过去、现在以及可能的未来,成为整个科幻界至今难忘的经典之作。
  一、作家生平
  阿瑟·查尔斯·克拉克(Arthur Charles Clarke)1917年12月16日出生于英格兰西部萨默塞特郡(Somerset)的海滨小城镇迈因赫德(Minehead)。克拉克的父亲是一名工程师,曾在英国皇家军队服役,军衔中尉,退役后定居在迈因赫德做农场主。
  1936年,克拉克从普通中学毕业后来到伦敦,进入英国皇家税务和审计署任审计员。同时,克拉克加入英国星际学会(British Interplanetary Society;简称BIS)。克拉克系英国星际学会的发起人之一,在这里他开始进行有关太空航行的材料实验,同时负责撰写学会简报(BIS Bulletin),其中不乏评论科幻的文章。
  1937年,克拉克联名创立英国科幻小说协会,在业余时间里活跃于科幻迷圈子。这时克拉克开始创作科幻小说,有些作品曾用笔名发表。
  1941年,克拉克应征入伍,在英国皇家空军MIT辐射研究所地面控制着陆(Ground Controlled Approach)雷达站任技术飞机中尉,负责指导雷达新技术。后来克拉克以此为背景创作了一部描写有关雷达技术发展的小说——《滑行道》,这是克拉克唯一一部非科幻小说。
  1945年,克拉克发表科学设想论文《地球外的中继》,详细论述了卫星通信的可行性。
  1946年,克拉克退伍后回到英国星际学会,并在1946—1947年和1950—1953年期间担任学会主席。同时克拉克进入伦敦国王学院( King‘s College)深造,1948年获得物理学和数学专业的理学士学位,并获优等生称号。
  1949—1950年,克拉克在电子工程师协会任《科学文摘》(Science Abstracts)助理编辑。
  1953年6月15日,克拉克与美国人玛丽莲·梅菲尔德(Marilyn Mayfield)在相识三周之后结婚,不过这段婚姻并不持久,当年12月即告分居,1964年正式离婚。
  1954—1963年,迷恋海洋的克拉克前往澳大利亚,在印度洋从事水下大堡礁(Great Barrier Reef)的探测研究,著有《海洋的挑战》、《印度洋宝藏》等科学著作。
  1968年,克拉克出版其著名的科幻作品《2001:太空奥德赛》。
  在写作科幻作品之余,克拉克还经常客串其他许多角色——
  1968—1970年,克拉克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电视部与Walter Cronkite和Wally Schirra联合主持关于“阿波罗”11号、12号和15号的节目;1979年,克拉克在《丛林乡村》中扮演连纳德·伍尔夫的角色;1980年,克拉克开始写作并主持13集国际电视系列片“A·C·克拉克的神秘世界”和“A·C·克拉克的奇异力量”,这两个电视系列片分别于1981年和1984年在世界各国播出;此外克拉克还参与制作过其他一些有关太空的电视节目,比如1981年与Walter Cronkite合作的“Walter Cronkite的宇宙”节目。
  克拉克从1956年起就居住在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自从1954年12月克拉克第一次来到这里,他就对这一热带小国的自然环境和其所处的位置——印度洋 ——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迷恋。克拉克从1979年起开始担任斯里兰卡莫拉托瓦大学的校长,此外还兼任诸多公司的经理职务。
  由于克拉克在科幻创作和科学研究中所做出的巨大贡献,人们赋予他很高的荣誉和地位,他曾获得过许多国家颁发的学术奖项。
  克拉克曾担任英国星际学会主席,英国作家协会理事,美国宇航协会(American International Academy of Astronautics;简称AIAA)名誉会员,国际宇航协会(International Academy of Astronautics;简称IAA)会员。同时他还是以下数家协会的会员:美国科学促进会,国际天文学会(International Astronomical Union),美国、英国、斯里兰卡等国天文学协会,国际、英国科学作家协会,美国科普小说作家协会,英国海底世界俱乐部,世界技术和科学协会……等等,以及诸多国际性委员会的委员。克拉克还被众多大学授予科学和文学博士学位。
  克拉克长期居住在斯里兰卡,但他继续对英国科幻小说界保持影响,仍是英国科幻小说基金会(Science Fiction Foundation)的赞助人。此外克拉克还是英国最佳科幻小说A·C·克拉克奖(Arthur C. Clarke Award)的创建人。
  克拉克曾获得3次雨果奖③:《星》(1956年度),《与拉玛相会》(1973年度),《天堂的喷泉》(1979年度);3次星云奖④:《与美杜莎相会》(1972年度),《与拉玛相会》(1973年度),《天堂的喷泉》(1979年度),还因终身成就荣获1985年度的星云科幻大师奖(Grand Master Award)。196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为表彰克拉克在科普方面的贡献,授予他卡林加奖(Kalinga prize);1969年克拉克荣获华盛顿美国科学发展协会科学作品奖(AAAS-Westinghouse science-writing prize);1972年克拉克因《太空探险》一书荣获国际幻想奖(International Fantasy Award)。此外他还获得过富兰克林学院的金质奖章(Gold Medal of the Franklin Institute),马可尼奖(Marconi Fellowship),查尔斯·林德伯格奖(Charles A. Lindbergh Award),杰出公众服务奖章(Distinguished Public Service Medal,美国航空航天局对平民的最高奖),太空探险家联合会(Association of Space Explorers,本应仅允许让宇航员参加的组织)的特殊贡献奖(Special Achievement Medal),以及AIAA宇宙通信等十多种科学奖项。1989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因为克拉克就“英国对斯里兰卡文化兴趣方面的服务”而授予他英国高级勋爵爵位(Commander of the Order)。1994年,克拉克因其在1945年提出的有关全球卫星通讯的贡献而被提名诺贝尔和平奖。2000年5月26日,克拉克在获得英国皇家授予的爵士爵位两年之后,在科伦坡被授予“爵士奖”(Award of Knight Bachelor)。
  克拉克目前的健康状况并不乐观,由于脊髓灰质炎综合症的影响,本人几乎无法站立,完全依靠轮椅行动。不过健康原因并不能阻止克拉克经常性的出访活动,1996年10月第47届国际宇航联大会召开时,克拉克还乘坐轮椅专程赶来中国北京参加会议。
  二、《地球外的中继》及其他科普著作
  1945年,也就是克拉克在英国皇家空军服役的最后一年,他在英国《无线电世界》杂志第10期上发表了一篇具有历史意义的卫星通信科学设想论文,题为《地球外的中继》,副标题是“卫星能给出全球范围的无线电覆盖吗”,详细论证了卫星通信的可行性。⑤
  在这篇论文中,克拉克首先从当时的通信情况出发,分析了实现全球范围的全天候通信和电视广播的必要性。继而克拉克对传播的途径和方式进行考察,认为无论采用短波方式还是有线方式,都将受到一定条件的限制并耗费十分昂贵的费用。克拉克根据当时科技发展的情况,尤其是太空技术和无线电技术的进展,首先提出了卫星通信的可行性。克拉克设计了一系列地球同步卫星,进而指出通过这些卫星就可以接收和发射来自地面的无线电信号,起到信息中转的作用。
  克拉克在对卫星通信的可行性进行论证之后,又详细探讨了卫星通信中所涉及到的具体技术问题,比如卫星通信的频段、卫星的覆盖、卫星天线、卫星功率以及卫星能源和星蚀问题。最后克拉克得出有关卫星通信技术的四点结论:对所有可能的业务类型来说,卫星是唯一能达到全球覆盖的方式;它能不受限制地使用至少 100GHz宽的频带,在使用多波束情况下卫星信道数几乎不受限制;所需功率极小,因为“照度”效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并且功率的成本非常低;虽然卫星的初始投资较大,但也只是整个世界网络费用的一小部分,并且运转费用极低。因此,卫星通信的前景十分喜人。
  后来发展起来的现代卫星通信充分证实了克拉克这一出色的预见。《地球外的中继》一文已经发表了近60年,而在这近60年当中,卫星通信不但早就得以实现,而且发展极为迅速,并已风靡全球,正在为整个人类社会造福。为了纪念克拉克的功绩,如今42000千米高的同步卫星轨道已被国际天文学协会命名为“克拉克轨道”(Clarke Orbit)。⑥
  今天,卫星通信已遍及社会各个领域,把人类通信的能力推向立体通信的广阔领域,成为现代通信中最佳的通信方式,并使卫星成为太空资讯的交换中心。可以设想,在不远的将来,卫星通信将会发挥更大的作用,甚至可以成为个人通信的最好方式,到那时卫星通信将成为信息社会中最基本的纽带之一。
  克拉克对于科技领域的贡献并非仅此一例子。1954年克拉克写信给美国气象局的Harry Wexler博士,论及有关卫星在气象预测方面的应用,由此开创了气象学的一个新的分支。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在此不再一一赘述。
  克拉克自幼酷爱科学,对天文学尤甚。克拉克从上中学起就开始为杂志撰写一些带有小说性质的科学随笔,在1934—1936年间他为《Huish杂志》(The Huish Magazing)写了不少文章。1950年克拉克出版了其科普处女作《行星际飞行》,次年又出版了《太空探险》,这两本著作奠定了克拉克太空科普的权威地位,后者还因被“当月好书”俱乐部选中而名声大噪。克拉克先后出版了许多有关太空旅行问题的专著和论文,大力宣传太空科普,并希望英国能在太空旅行中发挥重要作用。这些著作使克拉克在宇航领域声誉斐然——美国登月飞船指挥舱甚至以他的书名命名,而宇航员们则大多熟读他的科幻小说。
  三、主要科幻作品
  克拉克最突出的成就当推科幻创作,被誉为最伟大的科幻大师。克拉克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便开始创作科幻,1946年正式发表短篇科幻作品,处女作是载于《惊奇故事》(Astounding Science)4月号上的《弹孔》(Loophole)以及5月号上的上的《救援队》(Rescue Party,创作于1945),后者使他在科幻界崭露头角。1951年第一部长篇科幻《太空序曲》问世,同年出版第二部长篇科幻《火星之沙》。这一时期标志着克拉克作为一个科幻作家的起步。
  在克拉克的科幻作品中有不少是太空题材,早期作品无论长篇短篇,大多都是以太空探险作为主题,这与作家本人的专业领域不无关系。但随后克拉克将自己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于人类文明这个大的主题上面,作品多是在天文题材框架下有关人类文明发展的作品。
  1953年,克拉克出版了中长篇作品《童年的终结》。这是一部“近未来”科幻小说,描写了20世纪末外星人来到地球并引导地球文明进步的作品。在外星智慧与地球人类的共同努力下,人类文明获得了突飞猛进的飞跃,人类终于摆脱了童年期——人类长大了!
  在《童年的终结》出版的同一年,克拉克还发表了描写“远未来”的中篇科幻《不让夜幕降临》,后被扩充为长篇,于1956年以《城市和星星》为题出版,讲述的是10亿年后银河系的故事。这两部中长篇科幻作品与后来出版的《2001:太空奥德赛》一起,构成了克拉克有关人类文明主题的三部曲。
  事实上在更多的作品中,克拉克一直坚持描述“近未来”主题,他所描述的主要是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比如《与拉玛相会》,比如《天堂的喷泉》,等等。
  《与拉玛相会》是克拉克十分重要的一部作品,它描写了一艘外星探测器突然来到太阳系,人类对其进行探测,发现其中没有任何智慧生物,却充满了对这种智慧状况的描述。人类既不知这是外星文明衰落前所发出的保留物,还是向人类传达信息的探测器,最后眼看着它默默地向太阳方向移动……后来克拉克与同是克拉克迷和科学家双重身份的Gentry Lee合作,续写了《拉玛第二》、《拉玛花园》、《拉玛揭秘》等作品。
  《天堂的喷泉》也是克拉克十分重要的一部作品,它描写了人类靠一种强度极大但质量极轻的特殊材料连接地球与卫星的故事。这是新时代建造“通天塔”的故事。主人公为了这一工程耗尽心血,终于殉职于“通天塔”上。在作品的结尾,人类已将所有的卫星都互相连接并与地球相连,形成一个巨大的环!
  《与拉玛相会》和《天堂的喷泉》两部作品都获得了当年度的“雨果奖”和“星云奖”,前者还获得了当年的约翰·W·坎贝尔纪念奖(John W. Campbell Memorial Award)、英国科幻小说奖(British Science Fiction Award)和木星奖(Jupiter Award)。
  除了长篇科幻,克拉克的的短篇科幻也脍炙人口,比如《太阳帆船》(Sunjammer,1965),比如《星》(The Star,1956),等等。《太阳帆船》描写了利用“太阳风”(The Wind from the Sun)作为太空动力的故事,小说问世后不久美国航空航天局(National Aeronautics and Space Administration ,简称NASA)就开始着关注这一领域的进展,对“太阳风”进行认真研究。《星》则用一种极为伤感的笔调描述了一个文明被大自然无情击毁的时间与人类神话传说的时间相巧合的故事。
  除了太空题材,克拉克也创作其他方面的科幻,尤其对海洋题材情有独钟。他在斯里兰卡结识了年轻的摄影师Mike Wilson,并开始接触了潜水运动。后来克拉克与Mike Wilson共合作创作了6部著作和1部影视。1957年,克拉克出版了其科幻长篇《深海牧场》。移居斯里兰卡之后,克拉克还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研究东方哲学。自此在克拉克的作品当中,除太空主题之外,海洋和东方文化开始占据重要地位。
  四、《2001:太空奥德赛》(2001:A Space Odyssey)⑦
  《2001:太空奥德赛》是一部壮观的史诗般的科幻作品,场面宏大,气势雄伟,展现出人类的过去、现在以及可能的未来,与另一位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1903—1950)的《1984》(Nineteen-eighty Four)分享硬软科幻最佳作品的宝座,同时也是整个科幻史上最优秀的一部作品。
  这部作品首先是以同名电影的形式展现给观众的。电影《2001:太空奥德赛》由著名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y Kubrik,1928—1999)执导,剧本系根据克拉克的短篇科幻《了望哨》(Sentinel of Eternity,1951)⑧和中长篇科幻《童年的终结》改编,两人自1964年开始合作,1968年影片杀青。该片一经公映便引起巨大反响,使科幻电影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从“谁也看不起”一下提升到“谁也看不懂”,其中某些眩丽多彩的镜头成为电影史上的经典镜头。⑨
  《2001:太空奥德赛》公映后获得了巨大成功,成为科幻影片的经典之作,有人甚至认为它是“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电影”。这部影片创造了当时的票房记录,也为克拉克带来了极大的声誉。该片于1968年度获得奥斯卡最佳美术指导、最佳导演、最佳编剧(克拉克和库布里克)等4项提名,最终获得奥斯卡最佳视觉效果奖。
  在电影公映的同时《2001:太空奥德赛》的小说版本问世,署名“A·C·克拉克”,据说是因为在某些地方库布里克与克拉克意见不一,因此库布里克最终没有署名。⑩ 《2001:太空奥德赛》的故事梗概如下:
  300万年以前,地球上还处于一片茫茫黑暗之中。人类远古的祖先在干旱、荒凉和死亡的边缘上苦苦地挣扎。就在今天非洲大陆的某个角落里,一个由“望月人”领导的猿人部落在与自然和同类的竞争中顽强地生存着。
  在一个非常普通的夜晚,“望月人”感到了某种焦躁和不安,他的大脑虽不发达,但他的确感到了某种事情即将来临。
  夜空中繁星闪烁。就在这繁星的背景上,有一个明亮的东西飞来了,一块深黑色的长方体被安放到地球上。长方体的表面光滑异常,轮廓清晰分明,它的长、宽、高之比是1∶4∶9,这正是自然数前3个数的平方。它具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将猿人们召集到自己的身旁。“望月人”被迷惑了,他和他的同伴听从了这个来自外星的长方体的召唤,将自己幼稚的思想和行为坦露无遗。这还不够,来自外星的长方体还训练起蒙昧的地球祖先,教他们如何改进自己的投掷,以便更好地打击野兽,并灌输给他们成为地球主宰的梦想……
  300万年匆匆而过,人类孤独地成长了起来,历史悄悄地接近着21世纪。这时候,人类已经跃出地球,尝试性地踏上其他星球的土地。而在这300 万年里,黑色的长方体再也没有出现过。
  然而,就在距离地球38万千米之遥的月球上,外星人留下的“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人类的活动。一天,人类的探险者们竟意外地在月球那荒凉的土层之下发现了一块黑色的长方体!当这个黑色物体被拂去尘土并暴露于月球表面时,面对初升太阳的灼热光芒,它的内部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电子声响!
  在沉睡了300万年之后,外星人的了望哨终于再一次启动了!
  于是,为了搞清外星人为什么把一个太阳能装置埋在月球土层的下面,一艘被称为“发现号”的宇宙飞船向着黑石发射电子信息的地方——土星前进。“发现号”是一艘由“哈尔9000”型电脑控制的大型探测飞船,但由于上面的人类成员本不知道自己的使命,而“哈尔9000”又被授权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掩盖事实真相,结果它的内部逻辑电路因此出现了故障。于是,它开始对值勤的宇航员下了手。宇航员普尔当场身亡,随后“哈尔9000”又杀害了正在冬眠的三名宇航员。另一名宇航员鲍曼则在极端紧急的情况下与“哈尔9000”进行了殊死的搏斗,并成功地拆除了电脑的智能装置。人与电脑的战斗虽然伤亡惨重,但仍然以人的胜利宣告结束。
  此时,“发现号”正逐步接近着它的目的地。在土星的卫星“季皮特斯”上,鲍曼又一次亲眼看到了巨大的黑色长方体。正当鲍曼乘坐太空罐试图近距离仔细观察时,太空罐突然向长方体坠落下去!
  在一瞬之间,空间自身翻转了过来,太空之门被打开了!鲍曼通过它,飞向一条充满了星星的通道!
  在经过一个巨大的宇宙交通中转站之后,鲍曼终于到达了黑色长方体制造者的家乡。这是一个太阳似的火红星球,就在这巨大“太阳”的中心,鲍曼在一间仿制成地球旅馆的房间中最后一次沉沉地睡去……
  是夜,当鲍曼在一场迷离的梦境中回顾了自己和人类的整个历史之后,终于获得了新生。
  这是一名宇宙的婴儿。现在他已经具有了无限的智慧和力量,他将为我们的地球和宇宙作出无法估量的贡献。
  1982年和1987年,《2010年:奥德赛之二》⑾和《2061年:奥德赛之三》分别问世,也都被拍成电影。1997年,克拉克出版了“奥德赛”系列的终结篇——《3001:最终奥德赛》。
  五、创作特点
  克拉克在科幻领域驰骋数十年,形成了一套自己极为鲜明的创作风格,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
  一、准确的科技描写
  由于克拉克在技术领域的成就,使他在创作科幻作品的时候对于科技方面的内容叙述十分准确,对作品中科技细节的描写更是精确无比,给人一种身历其境的真实感觉,毫无虚假之感,这与他的学术背景不无关系。1996年11月中旬克拉克在接受采访时曾谈及这一点:“保持科学的精确性对科幻作品的创作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二、出色的科学预见
  克拉克很讲究在科幻作品中预测未来科技的发展,当然他敢于这样做的原因也是因为他屡屡成功。早在1959年,克拉克就大胆地预测说人类将在10年以后的1969年6月前后首次登上月球,结果在“阿波罗”登月计划中,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果然于1969年7月20日在月球上留下了人类的第一个足迹。正因为预言的准确性,克拉克甚至敢于在每部作品再版时的后记中说明,当初哪些预测正确了,而哪些预测则过于保守。
  三、海明威式的硬汉笔法和东方式的神秘情调
  就克拉克作品的文学方面而言,克拉克受英国科幻大师威尔斯(H.G. Wells,1866—1946)的影响很深,在文字上非常注重文学性,作品往往以一种优美的笔调娓娓道来。同时克拉克的语言风格十分简约,颇具海明威风格。
  而所谓“东方式的神秘情调”则多为西方评论家所论,因为它实际上是西方读者眼中的东方神秘主义,对于我们东方人来说往往并不十分明显。
  四、善于运用哲学的方式进行思考
  这是克拉克最为独特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特点。这一特点同时代其他科幻作家并非不具备,而是没有克拉克思考得更为深刻,在这一点上克拉克继承了英国经典科幻作家奥拉夫·斯塔普雷顿(Olaf Stapledon,1886—1950)哲学科幻的传统。正是因为善于运用哲学的方式进行思考,才使得克拉克的作品深具哲理性——作家酷爱“近未来”作品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所要探讨的主要是我们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问题。
  当然,克拉克的作品也并非尽善尽美,比如散文体的语言风格、对科学细节的过分追求和在哲理上的深入探讨,有时难免伤害到作品的情节性和戏剧性,使作品的可读性受到一定影响,给科学素养不够的读者带来某些的限制。
  六、其他
  克拉克在数十年的科幻创作和科技研究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并以“定律”的形式加以总结,这就是所谓的“克拉克基本定律”。这三条定律首先在《未来的轮廓》(1962)一书中提出。⑿
  定律一:
  一个德高望重的杰出科学家,如果他说某件事是可能的,那他可能是正确的;如果他说某件事是不可能的,那他也许是非常错误的。
  定律二:
  要发现某件事情是否可能的界限,唯一的途径是跨越这个界限,从不可能跑到可能中去。
  定律三:
  任何非常先进的技术,初看都与魔法无异。
  第一条定律在肯定了德高望重的杰出科学家正确的同时,也指出他有可能因为经验的限制而误判;第二条定律则指出了人类认识的局限性,说明想要开拓新领域必须大胆假设;第三条定律则揭示出新科技的新奇性和难以被人理解的特点。
  这三条定律虽带有一定的诙谐成份,但其中包含着很强的真理成份,成为人们在进行科学研究时难以忘坏的规范和准则。
  也许我们可以用作家自己作品中的一句话来结束这篇文章——
  “大自然的奥妙,始终比我们所能梦想的还要多姿多采,还要复杂,还要新奇!”
  致谢
  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得到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管理学院副教授吴岩博士和美国波士顿大学医学院生化系博士研究生杨玲玲小姐的大力协助,在此特表感谢。 
  注 释
  ①唯一能与克拉克比肩的只有美国科幻和科普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1920—1992)。据说1972年克拉克和阿西莫夫两人曾在纽约的一辆出租车里达成一项“秘密协议”:对外克拉克称阿西莫夫为最佳科普作家,而阿西莫夫则称克拉克为最佳科幻作家。
  ②含与人合著。
  ③雨果奖:严格的名称是“科幻小说成就奖”(Science Fiction Achievement Award),为纪念著名科幻编辑、美国第一本科幻杂志的创办人雨果·根斯巴克(Hugo Gernsback)自1960年起使用现名。此奖设长篇小说奖、中长篇小说奖、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奖、最佳杂志奖等奖项,自1953年起每年一度通过投票选出获奖者,并在世界科幻小说协会(World Science Fiction Society ,简称WSFS)年会上颁发。雨果奖属于读者奖。
  ④星云奖:由美国科幻和幻想作家协会(Science Fiction and Fantasy Writers of America)评选和颁发。此奖设长篇小说奖、中长篇小说奖、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奖等,自1965年起每年一度评选和颁发。星云奖属于专家奖。
  ⑤Extra Terrestrial Relays;Wireless World,October 1945,pages 305—308.
  ⑥据说至今世界各大卫星通信公司每年都要向克拉克支付数美元或数美分的象征性红利,因为他的设想功勋卓著,但当时并未为这一技术理论申请专利。后来克拉克在一篇题为《通讯卫星简史——我是如何在太空中失去10亿美元的》的文章中对此进行了具体的回顾。许多人都为此感到惋惜,感慨说否则克拉克将会因此而成为一位富翁——但事实上克拉克已经成为一位富翁,他凭创作科幻作品达到了这一目的。在克拉克享有盛名之后,他的长篇作品往往是只交出一份一页纸的提纲,就能获得高达8位数的预支稿酬!
  ⑦奥德赛(Odyssey):古希腊两大史诗之一,相传为荷马所作。共24卷,约12000行。叙述古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在海上飘流十年,经历种种艰险,终于回到祖国的故事。⑧《了望哨》创作于1948年,1951年发表于《十故事杂志》(10 Story Fantasy),该杂志仅出版了四期。⑨值得一提的是,在影片的拍摄过程中,库布里克突发奇想,担心在这部花费了1050万美元且制作时间漫长的影片发行之前人类便已发现了外星智慧生物,因而使剧情显得过于陈旧过时。为此他向伦敦的劳埃德保险公司申请保险,以防可能造成的损失。然而一贯承接各类特殊保险业务的劳埃德公司却婉言拒绝了这项业务。后来有人评论说,其实当时尚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人们根本没有开展对外星文明的探索,而且在短短几年之间意外遭遇外星人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劳埃德公司错过了一个赚钱的好机会。
  ⑩ 事实上如果不考虑科学理念的问题,小说与电影在许多地方的出入并不是很大。电影有一点与小说不同的地方倒是值得一提:在影片当中“土星”均为“木星”所代替,因为在当时的电影技术条件下,实在无法构造出一个土星巨大光环的场景。后来克拉克为了与影视作品保持一致,在后续作品中也将“土星”改成了“木星”。
  ⑾在创作《2010:奥德赛之二》时,身在斯里兰卡的克拉克与远在洛杉矶的Peter Hyams通过电脑和网络进行合作,1985年这些通信结集出版,即《奥德赛档案——2010的进展》。
  ⑿Clarke’s Laws
  Ⅰ.When a distinguished but elderly scientist states that something is possible he is almost certainly right. When he states that something is impossible, he is very probably wrong.
  Ⅱ.The only way of discovering the limits of the possible is to venture a little way past them into the impossible.
  Ⅲ.Any sufficiently advanced technology is indistinguishable from magic.
克拉克部分作品年表
  (排序以初版时间为准)
  科幻作品
  1951 《太空序曲》 Prelude to Space
  1951 《火星之沙》 The Sands of Mars
  1952 《太空群岛》 Islands in the Sky
  1953 《不让夜幕降临》 Against the Fall of Night
  1953 《童年的终结》 Childhood‘s End
  1953 《地球探险》 Expedition to Earth
  1955 《地光》 Earthlight
  1956 《追求明天》 Reach for Tomorrow
  1956 《城市与星星》 The City and the Stars
  1957 《白公鹿故事集》 Tales from the White Hart
  1957 《深海牧场》 The Deep Range
  1958 《天空的另一面》 The Other Side of the Sky
  1959 《横渡星海》 Across the Sea of Stars
  1961 《月尘降落》 A Fall of Moondust
  1961 《来自海洋,来自星空》 From the Ocean, From the Stars
  1962 《十个世界的故事》 Tales of Ten Worlds
  1963 《海豚岛》 Dolphin Island
  1965 《火星序曲》 Prelude to Mars
  1965 《克拉克作品精选集》 An Arthur C. Clarke Omnibus
  1968 《2001:太空奥德赛》 2001:A Space Odyssey
  1968 《克拉克作品精选集之二》 An Arthur C. Clarke Second Omnibus
  1968 《〈康迈尔之狮〉和〈不让夜幕降临〉》 The Lion of Commare & Against the Fall of Night
  1967 《神的九十亿个名字》 The Nine Billion Names of God
  1972 《太阳风》 The Wind from the Sun
  1972 《关于时间与星星》 Of Time and Stars
  1973 《与拉玛相会》 Rendezvous with Rama
  1973 《克拉克佳作选》 The Best of Arthur C. Clarke
  1975 《地球帝国》 Imperia1 Earth
  1978 《科幻名著四篇》 Four Great SF Novels
  1979 《天堂的喷泉》 The Fountains of Paradise
  1982 《2010:奥德赛之二》 2010:Odyssey Two (Phantasia, 1982)
  1983 《岗哨》 The Sentinel
  1986 《遥远地球之歌》 The Songs of Distant Earth
  1988 《2061:奥德赛之三》 2061: Odyssey Three
  1988 《摇篮》(与Gentry Lee合著) Cradle
  1988 《与美杜莎相会》 A Meeting With Medusa
  1989 《拉玛第二》(与Gentry Lee合著) Rama II
  1990 《来自大堤的幽灵》 The Ghost from the Grand Banks
  1990 《夜幕降临之外》(与Gregory Benford合著) Beyond the Fall of Night
  1990 《行星地球的故事》 Tales From Planet Earth
  1991 《拉玛花园》(与Gentry Lee合著) The Garden of Rama
  1991 《比一个宇宙更多》 More Than One Universe
  1993 《拉玛揭秘》(与Gentry Lee合著) Rama Revealed
  1993 《上帝之锤》 The Hammer of God
  1996 《里氏10级》(与Mike McQuay合著) Richter 10
  1997 《3001:最终奥德赛》 3001: The Final Odyssey
  1999 《扳机》(与Michael P. Kube-McDowell合著) The Trigger
  2000 《来自其他日子的光线》(与Stephen Baxter合著) The Light of Other Days
  非科幻作品
  1963 《滑行道》 Glide Path
  主编作品
  1966 《时间探测器》 Time Probe
  1969 《三代表明天》 Three for Tomorrow
  1967 《太空时代的来临》 The Coming of the Space Age
  1982 《经典科幻殿堂·第三卷》(与George W. Proctor合作)The Science Fiction Hall of Fame Volume Ⅲ
  1990 《太阳帆船计划》 Project Solar Sail
  非小说作品
  1950 《行星际飞行》 Interplanetary Flight
  1951 《太空探险》 The Exploration of Space
  1954 《月球探险》 The Exploration of the Moon
  1954 《太空中的年轻旅行者》 The Young Traveller in Space
  1956 《珊瑚海岸》 The Coast of Coral
  1957 《月亮的制造》 The Making of a Moon
  1957 《塔普拉班的堡礁》 The Reefs of Taprobane
  1958 《海底的小伙子》 Boy Beneath the Sea
  1958 《越洋之声》 Voice Across the Sea
  1959 《海洋的挑战》 The Challenge of the Sea
  1960 《头五寻》 The First Five Fathoms
  1960 《太空船的挑战》 The Challenge of the Spaceship
  1961 《印度洋历险记》 Indian Ocean Adventure
  1962 《未来的轮廓》 Profiles of the Future
  1964 《印度洋宝藏》(与Mike Wilson合著) Indian Ocean Treasure
  1964 《人与太空》(与《生活》杂志编辑合著) Man and Space
  1964 《大礁宝藏》 The Treasure of the Great Reef
  1965 《来自天上的呼声》 Voices from the Sky
  1968 《太空的承诺》 The Promise of Space
  1970 《首次登月》(与宇航员合著) First on the Moon
  1971 《在太空中》(与Robert Silverber合著) Into Space
  1972 《第三行星报告及思考》 Report on Planet 3 and other Speculations
  1972 《木星以外》(与Chesley Bonestell合著) Beyond Jupiter
  1972 《2001失去的世界》 The Lost Worlds of 2001
  1975 《技术和知识的边疆》 Technology and the Frontiers of Knowledge
  1978 《塞伦迪普景观》 The View from Serendip
  1981 《A·C·克拉克的神秘世界》(与John Fairley和Simon Welfare合著)Arthur C. Clarke’s Mysterious World
  1984 《1984年春——未来抉择》 1984 Spring——A Choice of Futures
  1984 《上升的轨道:科学自传》 Ascent to Orbit: A Scientific Autobiography
  1984 《A·C·克拉克的奇妙力量》(与John Fairley合著) Arthur C. Clarke‘s World of Strange Powers
  1985 《奥德赛档案》(与Peter Hyams合著) The Odyssey File
  1986 《A·C·克拉克的2019年7月20日》 Arthur C. Clarke’s July 20, 2019
  1989 《令人惊奇的日子:科幻小说自传》 Astounding Days: a Science Fictional Autobiography
  1992 《幻想沉思》 The Fantastic Muse
  1992 《世界是怎样变成唯一的》 How the World Was One
  1993 《来自疯狂的太空》 By Space Possessed
  1994 《无穷的颜色》 The Colours of Infinity
  1994 《奥林匹斯之雪》 The Snows of Olympus
  1998 《A·C·克拉克与Lord Dunsany的通信》 Arthur C. Clarke & Lord Dunsany: A Correspondence
  1999 《问候碳基两足生命》 Greetings, Carbon-Based Bipeds!
  2000 《斯里兰卡:翡翠之岛》 Sri Lanka: The Emerald Island
《阿瑟·克拉克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这里距离梵蒂冈三千光年。我曾肯定,信仰不会因空间转移而改变,正如我曾肯定壮丽的天穹,印证神的荣耀。当我看见壮丽天穹的这一面后,我的信仰开始受到考验。
  第六型电脑的舱壁上,挂着一个十字架。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怀疑这十字架是否一个空泛的符号。
  我还未将结果公开,但真相是不能隐瞒起来的。我们拍了数千帧照片,记录探测数据的磁带,加起来也有数十里长。我敢说任何一个科学家都能毫不费劲地释读这些资料。我虽属那稣会,却绝对不能容忍将事实篡改,以至会使我旧日声誉蒙污的行径。
  船员们己极其沮丧,我真担心他们怎样应付这最后讽刺般的结局,他们当中只有少数人有宗教信仰。打从地球出发,他们便在与我“斗争”——一场不公开、无恶意,但却是非常认真的思想战。不过他们亦不忍用这项发现,作为对付我的最后武器。船员们只觉得,一艘星际探测船上的首席大体物理学家,竟然是那稣会教士,是非常滑稽的安排。他们认为,科学家和传教士这两个角色,是格格不入的。
  我们船上有一个观景台,那里装了一个椭圆形的塑料窗,剔透无暇;加上观景台只有微弱的灯光,窗外繁星,明亮不减分毫。我常在观景台沉思。
  每逢遇上船医陈德勒,他都会趋前凝望椭圆窗外,久久面对太空船四周旋转的星空。最后,他会禁不住开口:“神父,外面是漫无止境的。或许冥冥中真有个造物者,但即使有,难道要他特别替顾我们微不足道的世界,微不足道的人类吗?真令人费解!”
  莫非医学界人士,一律都是死硬的无神论肯?
  对船员,我常指出那三篇曾刊载于《天体物理学报》、五篇刊于《皇家天文学会每月通讯》的论文。我这样做是要提醒他们,虽然我会人数大不如前,但仍以科研工作成就卓著见称;尤其在天文学和地球科学方面,平均每人的成绩,更是超乎比例。可是我即将要撰写的有关凤凰星云的报告,会个会结束我会的千年历史呢?我只怕影响所及,远不止次……
  “凤凰”,多差劲的名字。假如为这星云取名的人有预言之意,这预言也要千亿年后才可验证。就是“星云”一词也是错误的,这“星云”和那种弥漫本银河系里的恒星胚胎素村,有天渊之别。以宇宙的尺度而言,“凤凰”星云只是个细小而稀薄的气体外壳,包围着一颗恒星——说得准确点,应该是从前存在过的一颗恒星。
  光谱计图表上,挂着彼德·保罗和鲁宾斯所作的罗若拉神父画像。神父啊!要是你我易境而处,你会怎样对待这堆数据呢?我的信仰不足以支持我挺身而起,面对这个挑战。你的呢?
  神父啊!你凝望远方,但我所走的距离,远远超出你创立我会那时代所能理解和想像的世界。过去从未有过探测船,离开地球这么远。我们飞到远在宇宙边陲的地方。我们终于飞抵凤凰星云,并且带着重大的发现,踏上问地球老家的路。可是这发现对我是多沉重的负担,我只有跨越时间和空间,向你作无声的求援。
  你手握的书,上面印着“主之荣耀至大至高”。但当你有机会目睹我们的发现,你还会相信这句话吗?
  “凤凰”星云是什么呢?单在本银河系里,每年便有百多个恒星爆炸。它们突然在几天甚至几小时内,光亮骤增至平常的千万倍,然后声沉影寂。这些爆炸的星是“新星”——它们只不过是宇宙灾难中的家常便饭。我在月球天文台工作时,就曾记录过十多个新星的光谱和变光曲线。
  每隔几百年,就会出现将新星比得微不足道的天界奇观。一颗星变成超新星时,要比银河系所有恒星加起来还要明亮,古代中国天文学家,就曾在1054年见过这样的情景。1512年,仙后座又出现一颗光亮得白昼也可见的超新星。随后的一千年间,还出现过三颗超新星。
  我们的任务是视察灾难现场,寻求灾难的起因,要是可能的话,也许还会查知超新星的成因。我们的太空船,穿越了六千年前爆发开来的气体。气体是炽热的,仍在迸发出紫色的光辉,只是它非常稀薄,不足以伤害我们。层层如象牙球的气体,被爆炸的星体使劲抛出,至今仍在向外飞驰。恒星的引力,也无力将它们拉回去。气体包含的空间,容得了X千个太阳系,而盘踞中心的,是一个怪异的天体,一个只有地球般大小,却比地球重数百万倍的白矮星。
  太空船周围气体的光辉,驱散了平常星际空间的黑暗。我们的目标,如同一个被引爆的太空炸弹,几千年过去了,其火热的碎片,还在四散飞开。爆炸规模之大,使星体的碎片散布于数十亿公里的空间,却没飞驰的动感,几个世代之后,肉眼或许可以察觉出混沌的气体和纠缠的旋涡,有些微移动。此刻星云的澎湃气势,已够慑人心魄了。
  我们数小时前己关闭了主要动力,以余速飞向那凶险的小矮星。以往它和我们的太阳并无二样,可惜它却将能使它活命数百万年的能量,一口气在数小时内耗散掉了。我们所见的,只是个吝啬每一分能量的小星,像要补偿那白白虚耗了的光芒。
  在这个景况下找到行星,几乎是妄想。即使过去曾有行星,也在爆炸时化为蒸汽和碎片与星云的气体混为一体了。不过,我们还是作了一趟自动搜索(这是飞越从来未探测过的恒星时必定要做的程序).竟然发现了一个孤单的行星。它的轨迹,离星云中心的矮星很远很远。它的处境,正像太阳系的冥王星。这个行星,徘徊在星际间永恒黑夜的边沿,从未尝过生机带来的温馨。但正是遥远的距离,使它幸免于像其同伴被气化的厄运。
  行星经被烧炙过的表面,只有烧焦的岩石,曾经包裹着它的固态气圈也被烧掉了。我们登陆这行星,发现了石窟。
  石窟的建造者,尽了一切努力,确保它会让后来者发现。石窟人口处的石标,只剩下一摊凝固的熔岩,但从远距离侦察图片中,我们己相当肯定它是智慧的标志。稍后我们又侦察到广泛分布在行星各处的放射性辐射,石窟外的石标可以毁掉,但辐射纹印是抹不掉的,还会不停向周围发出讯号。我们的太空船,像箭一般射向这个大标靶的红心。
  石标原本应有一里高,现今却像一支正熔化的蜡烛。我们以天文学家的身份而来,现在却要兼任考古学家。不过我们都将原来的目标抛诸脑后,我们明白,他们选这个偏远的行星,建立这个庞大的标记,只有一个作用:一个文明的族类,自知难逃劫数,希望名垂千古。
  我们得花上几个世代,才能完全消化石窟内的珍藏。他们的太阳,爆发前必定早有预兆,故此他们有充分的时间准备,可以将他们想留传后世的精华,都带到这个世界来藏好,期待日后给其他族类发掘出来,而不被遗忘。换了我们,会有这样的干劲吗?或者是被困在愁苦中,懒得理会那活不到也触摸不到的将来?
  为什么不给他们多点时间啊!他们己能往返行星之间,却远未能跨越星际空间。一百光年之外,才有另一个人阳系。即使他们掌握了超空间推进器的秘密,顶多也只能营救百万条性命。也许,这样的结局,对大多数人来讲,更易于接受一些。
  从他们留下的雕塑,可见他们与人类极其相似,但即使不是这样,我们仍会为他们的命运而悲哀。他们留下上千件视像纪录,连同放映的机器,还有细致的图解,我们毫不费力地就明白了他们的语言。我们仔细看过这些记录,这是首次有一个比我们更为进步的文明,重现在我们眼前。或许他们只将最好的一面留给我们看,但也难怪他们,反正他们优美的城市,绝不比地球逊色。我们看着他们工作、玩乐,听着他们悠扬的语言,特别有一个画面还历历在目:一群孩子在蓝沙的海滩上嬉戏,水边排着缕缕垂杨似的植物,一只只身躯庞大的动物在浅水处走动,人们也懒得理会。
  夕阳西下,他们太阳的余晖,仍照暖大地。有谁知道,这太阳快将变成夺命判官,定这族类的死罪?
  想必是我们久尝孤独,思乡心切,才会深受感动。我们当中,很多人到过其它星球,探索过其它文明的遗迹,却从未有像今天这般深的感触。一个族类的败亡,犹如地球上的兴衰。让一个盛放璀璨的文明,给一把大火烧掉……这怎能说成是上帝仁慈的表现呢?
  我的队员曾这样问过,我也曾尽力答复。罗若拉神父,你或许更有把握,但神灵对我全无启示。他们不是一群邪恶的人,我也不知道他们崇拜怎样的神。我回望数十世纪前的他们,看着他们用最后的努力,将所珍爱的保存下来,也看着它们在现今坍缩了的太阳照耀下出土。他们配作我们的良师——为什么要毁灭他们啊!
  这个问题,在回到地球后同僚们将会怎样回答,我早已料到。他们会这样说:宇宙万事万物没有目的,宇宙也不是什么宏图,既然银河系内每年都有上百颗恒星爆炸,此刻在太空深处,必有文明被毁灭。这个族类曾否作恶,与其面对的厄运毫不相干:宇宙没有神,没有天理,是故亦无天谴。
  我们在凤凰星云所见的一切,都不能证明什么。坚持上述论据的人,只是感情用事,而不是据理立论。神不须向人交待他的行事方式,他能造宇宙;也能毁灭宇宙。如果神的行事得由我们管着,那只是人的高傲自大、目空一切,严重一点说,甚至是在亵读神。
  对在凤凰星云所见的一切,对这整个星球的文明被大火化为灰烬的遭遇,我本来可以装作视而不见,只需要心肠再硬一点就行。但凡事都有极限,人的信仰亦然。我望着面前一堆计算结果,只觉我坚贞不移的信念,像遇上地震般不可抗拒地动摇了。
  我们抵达星云前,无法知道那颗星的爆炸年份。现在我们掌握了天体物理探测的数据,和那硕果仅存的行星上岩石的化验结果,使我能准确计算出星球爆炸的时刻。我知道这个宇宙轰天雷的闪光到达地球的年份,我算出在载着我们飞奔回家的太空船后面迅速退却的超新星残核,当年在地球的天空中闪烁着多么耀眼的光芒。我仿佛见到那颗星,像个远方的灯塔般闪着光辉,在东方的拂晓中,引领旭日登场。
  千古谜团终于解破,不容我们怀疑。但……神啊!宇宙间有亿万恒星,为什么你偏选上这颗?你用大火断送了整个世界的人,就只是为了照亮伯利恒的早晨?
《阿瑟·克拉克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岗哨
  江昭明 译
  下一回你望着高挂南天的满月的时候,仔细看一看它的右边边缘,让你的视线沿着银盘的曲线向上移动。在凌晨两点钟光景,你会注意到一个暗淡的小椭圆:只要视力正常,谁都可以轻而易举找到它。这是一片诸山环绕的大平原,也是月球上最壮丽的平原之一,称为危海——危险之海。它的直径长达三百英里,几乎完全被巍峨的环状山脉所包围,从来没有人到那儿去考察,直到1996年夏末我们才进入那个平原。
  考察团规模庞大。我们有两架重型运输机,从五百英里之外静海的月球中心基地运来了补给品和设备。还有三个小型火箭打算用于月面车无法通过的地区,作短程运输。幸运的是,危海的大部分地区十分平坦。在其他地方普遍存在着十分危险的大罅隙,但这里一个也没有,或大或小的陨石坑和山峦也很少。就我们所能判断的来说,我们想去哪里,高功率履带牵引车就可以毫无困难地把我们运送到哪里。
  我是地质学家——或谓月球学家,假如你喜欢咬文嚼字的话——我领导考察危海南部地区的考察组。我们沿着大约十亿年前一度存在的古代海洋的海岸前进,绕过大山脚下的丘陵地带,用一星期时间穿越了危海南部地区一百英里的路程。当生命在地球上开始形成的时候,这里的生物已经处于来绝过程。当时水正从庞大而高耸的悬崖侧面上退落,注入月球空洞洞的心脏。在我们穿越的土地上,没有潮汐的海洋一度深达半英里,现在水汽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有时候在灼热的阳光从未射入的洞穴里可以见到的一点白霜。
  月球的黎明姗姗来迟,我们在拂晓早早出发,到黄昏降临之前还有近乎一星期的地球时间。我们每天下午五、六次穿着太空服下车到外面去寻找有趣的矿物,或者竖立一些标志作为未来旅行者的向导。一路平安无事。说起月球探索,没有什么危险,甚至没有特别振奋人心的事。我们可以在增压牵引车里舒舒服服住上一个月,倘若遇到麻烦,随时可以发送无线电求助,稳坐着耐心等待飞船来营救我们。
  我刚才说了,探索月球没有什么振奋人心的事,这种说法当然不对。谁也不会看腻那些不可思议的高山,它们比地球上平缓的山峦要崎岖得多。当我们绕过远古海洋岬角和海角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哪一种新的壮丽景观将展现在眼前。危海的整个南部新月形地带是一片广阔的三角洲,在那儿一度有二十来条河流汇入海洋,水源可能来自骤雨,这种倾盆大雨在月球年轻时期短暂的火山时代一定冲刷过那些山峦。每一条古老的河谷都是一种诱惑,吸引我们爬上对面未知的高地。但是我们还有一百英里路程要走,只能眼巴巴着后人必须攀登的高地。
  我们在牵引车里使用地球时间,就在22时整,最后一次无线电信息将发射给基地,我们这一天的工作便告结束。在牵引车外面,岩石仍然在近乎中天的太阳下灼灼发烧,但是对于我们来说,这是夜晚时分,直到八小时之后我们再度醒来为止。其后我们有一个人要做早餐,电动刮须刀将发出一片嗡嗡声,有人将打开收音机接收来自地球的短波无线电。确实,当油煎香肠的美味充满牵引车舱室的时候,有时很难相信我们不是在自己老家的世界上——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就像在家里一样,只是感到体重减轻,物体掉落慢吞吞的挺别扭。
  这一天轮到我在用用厨房的主舱角落里做早餐。时隔多年,那一时刻还历历在目,因为无线电刚刚演播了我最喜爱的一首曲子,古老的威尔士歌曲《白岩石的戴维》。我们的司机已经穿上太空服出去检查牵引车的履带。我的助手路易斯·加尼特坐在前面控制室里,往昨天的考察日志里作一些过时的记录。
  我像地球上任何一个家庭主妇那样站在油煎锅旁边等着香肠炸酥,悠闲在浏览着覆盖整个南部地平线的高山之墙,山墙在月球的半月形地带以下向东西伸展,消失在视线之外。这些高山距离牵引车似乎只有两三英里,但是我知道最近的山也有二十英里之遥。在月球上当然不会因为距离遥远而看不清远处物体的细节——完全没有地球上那种几乎觉察不到的雾气使得远处所有的物体变模糊,有时还变形。
  那些山峦一万英尺高,它们挺立在平原上,似乎古代的地下喷发使它们穿出熔化的地壳突然升入空中。即便是最近处山峦的底部也被平原陡峭起伏的地面所隐蔽而看不见,因为月球是个挺小的世界,从我站立的地方看去,地平线只有二英里距离。
  我举目望着从未有人攀登过的群山顶峰,这些山峰在地球人到来之前目睹过退缩的海洋缓慢地枯竭下去乃至完全消亡,使得这个世界丧失了希望和复苏的指望。阳光刺目,如火焰一般烧灼着壁垒森严的山峦,然而就在它们上空不远,星辰在比地球冬季午夜更加漆黑的空中发出稳定的光辉。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看见在海中向西突出三十英里的一处大岬角山脊上有个金属在高处发出灿烂的光辉。这是一个没有面积的发光点,如同空中一颗明星被险峻的山峰捕获,我猜想太阳照在某个平滑的岩石表面上直接反射到我的眼中。这种事并不希奇。当月球处于公转的第二个四分之一路线的时候,地球上的观察者有时能看到风暴海的大山脉发出蓝白色荧光,这时阳光从山坡上发出耀眼光辉,从一个世界反射到另一个世界。但是我纳闷那上头是哪一种岩石能够发出这么明亮的光,于是我爬进观察塔,把四英雨望远镜旋转过来对准西方。
  我看到的情景越发使我着急。山峰在视域里既清晰又突出,似乎只有半英里之遥,但是接收阳光的无论是什么东西,那物体还是太小了,分辨不清。然而那玩艺儿似乎有一种难以理解的对称美,它停息的顶峰又平坦得出奇。我长久盯着那个神秘的发光体,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太空,直到不久以后厨房里传来的一股焦味使我猛醒到我们的早餐香肠已经徒劳地旅行了二十五万英里。
  整个上午我们穿越危海的时候一路上争论不休,西方的山峦更加高耸,直指天庭。即便穿着太空服出去探矿的时候,我们也可以通过无线电继续议论纷纷。我的伙伴争辩说,月球上历来没有任何一种智能生物,这是绝对肯定的。在月球上生存过的生物仅仅是一些原始植物及其退化程度稍差一点的祖先。我像任何人一样了解这一种理论,但是有时候科学家必须有勇气当个傻瓜。
  “听着,”我最后说道,“我要到那上头去,否则我无法安心。那座山不足一万二千英尺——在地球的引力下只有二千英尺——我可以在外面用二十小时徒步走完这段路程。反正我早就想进出,这给我一个极好的理由。”
  “假如你没有摔死的话,”加尼特说,“咱们回基地的时候你将成为考察团的笑柄。从今以后那座山也许要称作威尔逊傻冒山了。”
  “我才不会摔死呢,”我坚定地说。“是谁第一个爬上皮科山和赫利山的?”
  “可是想当初你不是年轻得多吗?”路易斯亲切在问道。
  “说到这一点,”我得意扬扬地说,“我就更有理由去咯。”
  那天晚上我们把牵引车开到半英里之内的一个岬角,于是早早就寝。到了早晨,加尼特跟我一起走;他是个优秀登山运动员,以前常常跟我进行这种开拓性探险。我们的司机巴不得留下来看管牵引车。
  乍一看,那些悬崖似乎完全无法攀登,但是对于任何具有攀高才能的人来说,在这个重量只有地球上正常值六分之一的世界上,爬爬山不在话下。在月球上登山,真正的危险在于过分自信;在月球上摔落六百英尺就像在地球上摔落一百英尺,完全可以置人于死地。
  我们在平原上空大约四千英尺的一个宽阔的岩架上第一次歇息下来。攀登倒是不太难,但是我手脚发僵,不适应月球上的登山运动,我也乐得休息一下。我们还能见到牵引车停在悬崖脚下,远远看去如同一只微小的金属昆虫,我们向司机报告了进展情况,然后开始下一步的攀登。
  我们的太空服内部十分凉爽,因为制冷装置抵御着猛烈的太阳,带走了身体劳顿散发的热量。我俩很少交谈,只是互相传递一下登山工具,商讨一下攀登的最佳计划。我不知道加尼特在想些什么,也许在想这是他所从事的最疯狂的徒劳搜索。我基本上同意他的这种想法,但是爬山乐趣无穷,心中想着前人未曾走过这条路线,地面景色逐渐开阔,这一切给了我所需要的全部报偿。
  当我见到我在三十英里之外作望远镜第一次观察过的那堵石墙就在面前的时候,我想我并没有特别兴奋。估计它高出我们头顶大约五十英尺,诱使我攀越这些不毛荒地的东西就在那边的平顶高原上。几乎可以肯定地说,那玩艺儿无非是一块远古陨石击碎的漂砾,它的断裂面在这无腐蚀、无变化的寂静世界上仍然鲜明发亮。
  岩石表面上没有能用手抓住的东西,我们只好使用铁爪锚。我挥舞三叉金属锚在头顶上盘旋一阵,继而向上空的星星抛去,这时我两面三刀条疲惫的胳膊似乎恢复了力气。第一次铁爪锚没有抓牢,我拉回绳子,铁爪锚慢慢掉落下来。第三次试抛的时候,铁爪紧紧扣住了,即使我们俩的体重加在一起它也不会脱位。
  加尼特焦急地望着我。我看得出他要先上去,但是我透过头盔的玻璃报他一笑,摇了摇头。我不慌不忙,开始慢慢攀登最后的高度。
  即使穿着太空服,我在月球上也只有四十磅重,所以我一手接一手攀上去,干脆不用双脚帮忙,到了平顶的边缘,我停了下来,向我的伙伴挥挥手,继而攀缘上架,站直起来,凝望着前方。
  你必须明白,直到此时此刻,我几乎完全相信自己在这上头发现不了什么奇异的或者不寻常的东西。我说几乎完全,不完完全全;正是萦绕心头的猜疑驱使我前进。喏,那玩艺儿现在再也不是一种令人猜疑不透的东西方了,但是心头的迷惘才刚刚开始呢。
  我站在高原上,离那玩艺儿大约一百英尺。它一度十分平滑——太平滑了就不自然——但是在不可估量的永世之中陨石的袭击使用权它变得坑坑洼洼,留下了累累伤痕。它有个平面可以反光,大致是个金字塔结构,有两个人那么高,像一颗多棱面的巨型钻石坐在岩石上。
  开初几秒钟也许我心中压根儿没有充满什么感情。继而我感到激动万分,心中充满一种奇异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快乐。因为我爱月球,现在我知道了亚利斯塔山和伊雷托思恩山的蔓生地衣并不是月球年轻时期孕育的唯一生物。首批探险人员昔日的梦想虽然受人怀疑,但这一梦想是真实的。毕竟存在过月球文明——我是发现这一文明的第一人。我到月球上来,或许晚了一亿年,这没有使我感到懊丧:毕竟来了,这就好。
  我的脑子开始正常思维,开始分析和提出问题。这是不是一座建筑物,一座神殿——或者是在我的语言中找不到名称的某种东西?倘若是一座建筑物,那么它为什么建造在这么特别难以到达的地点?我思忖着客观存在是不是一座庙宇,我想象到某些奇异祭司中的大能人呼唤神灵保佑他们,因为月球上的生物随着海洋的枯竭正在衰落,结果呼唤神灵也是徒劳。
  我向前走了十来步以便更仔细地观察那玩艺儿,但是为谨慎起见,我不敢靠得太近。我懂一点考古学,试图猜测这一文明的文化水准,在古代,一定是这种文明削平了山头,创造了这些至今仍然令我目眩的反光镜面。
  我想,可能是古埃及人干的,倘若他们的工匠拥有这些更为古老的建筑师所使用的任何一种奇异的材料的话。因为那玩艺儿不大,我没有考虑到我正在看着的东西可能是比人类更先进的某个种族的手工制品。月球一度拥有智能生物,这种思想仍然太离奇而难以领会,我的自傲使我无法作出最后的羞辱性的冒险尝试。
  其后我注意到有个什么东西使我后脑勺的毛发直竖起来——那玩艺儿微乎其微又无关痛痒,多数人压根儿不会注意到它。我说过这片高原被陨石撞击得伤痕累累;高原上还覆盖着几英寸厚的宇宙尘。这种尘埃始终沉积在无风飘荡的任何一个世界的表面上。然而宇宙尘和陨石留下的痕迹在那个小小金字塔周围突然止步不前,留出一个宽阔的圆圈,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保护着小金字塔,使它免受岁月的侵袭和来自太空的缓慢而永不停息的轰击。
  耳机里有人在呼唤,我明白加尼特已经叫我一阵子了。我蹒跚走到悬崖边缘,恐怕讲话不便,于是打打手势叫他爬上来。我向宇宙尘包围的圆圈走去,捡起一块碎裂的石片,向那个不可思议的小金字塔抛去。倘若这块石子在无形的屏障里消失,我是不会感到惊讶的,但是它似乎击中了一处平滑的半球形表面,轻轻地滑落到地上。
  继而我知道我看到的东西方与人类的古代无法相比拟。这不是一座建筑物,而是一种机器,用万古千秋不灭的力量保护着自己。那些力量无论属于哪一种,仍然在发挥作用,也许我已经靠得太近了。我想到人在上一个世纪捕获和驯服了的所有放射物。就我所知,我可能只有死路一条,如同走近一个没有屏蔽的原子反应堆,步入致命的、寂静的辐射风之中。
  我记得我转身看着加尼特,他已经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在我看来他毫不在意,所以我没有惊动他,而是走到悬崖边缘尽力理一理自己的思绪。在我脚下展现着危海——它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既奇异又神秘莫测,但是对我来说则了如指掌,我举目望着新月形的地球,它卧于繁星组成的摇篮之中,我思忖着当未知的创世主大功告成的时候地球云彩覆盖着什么。是不是石炭纪散发着蒸汽的原始森林?是不是最早的两栖动物从水中爬上来征服陆地所走过的凄凉海岸线?是不是更早的时候在生命到来之前永久的寂寥?
  别问我干吗没有早一点猜到真相——这真相现在显得十分显而易见了。我发现那玩艺儿,心中一阵兴奋之后我想当然认为那块水晶般的神奇物体是月球远古时代某个种族制造的,但是我脑子里出现一闪念,以压倒一切的力量使我相信是如同我这样的外星人到月球上制造的。
  在二十年之中我们在月球上找不到任何生物的踪迹,只有一些退化植物。月球不可能留有任何文明,无论这种文明是怎么毁灭的,唯有那玩艺儿标志着文明一度存在过。
  我又一次望着反光的金字塔。它似乎更加远离与月球有关的任何物体了。突然我觉得自己由于兴奋和瞎起劲,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傻笑,笑得浑身震颤起来:我居然想象那个小金字塔在跟我说话,说的是:“对不起,我自己在本地也是外来人。”
  我们至今花了二十年功夫才打破那个无形屏障,走到水晶墙里边机器那儿。咱们无法理解的那个玩艺儿,人终于用原子能野蛮的力量把它炸毁了,现在我已经见到了我在山顶上发现的那个可爱反光体的碎片。
  那些碎片毫无意义。金字塔的机械作用——假如是机械作用的话——属于地平线外遥远的技术,也许属于超物理力学的技术。
  既然人已经到达了其他行星。这一秘密越发萦绕于我们心间,我们知道万古以来宇宙是只有地球是智能生物的住所。我们这个世界任何消失了的文明也不可能建造出那个机器,加为陨落在高原上的宇宙尘的厚度使我们能够测出它的年代。那个机器是在生命从地球海洋上出现之前就设置在高山上的。
  当咱们的世界是现有年龄一半的时候,外星来客穿越了太阳系,在月球上留下了旅行的标志,继续他们的行程。在人炸毁这一标志之前,那个机器仍然在履行着它的建造者的意图。至于意图何在,下面是我的猜测。
  在银河系之中近乎一千亿个星球在旋转着。很久以前其他太阳的世界上必有其他种族攀登并超越我们已经到达的高度。想一想这样的文明,万古以前在神创造万物的余辉映衬下,某个宇宙的主人们非常年轻,因此生命仅仅来到一小撮世界观上。他们的世界必定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一片寂寥,诸神望着无穷大的空间觉得没有一个人可以分享他们的思想。
  他们一定搜寻过各个星团,如同我们搜寻了行星。到处都有世界,但是这些世界要么空空如也,要么栖息着没有思想的爬行生物。在咱们的地球上,巨大的火山仍然在喷发着浓烟,污染着天空,那时黎明人的第一艘飞船从冥王星外面的深渊里飞驰而来,它经过冰冷的外部世界,知道生命在这些世界的命运中不可能起任何作用。飞船停靠在内部行星上,他们借助太阳火取暖,等着开始他们的用为。
  那些太空漫游者一定看上了地球,在火与冰之间狭窄的区域里安全地绕了几周,一度猜想地球是太阳诸子当中最受宠爱的一个。在遥远的未来这里将有生命;但是在他们面前还有无数星球,他们可能从此不再光顾地球。
  因此他们留下一个岗哨,这是他们散布在整个宇宙中的千百万个岗哨之一,这些岗哨以生命的许诺守护着所有的世界。它是一座灯塔,万古以来耐心地发射着无人发现的信号。
  或许你现在明白了那个水晶金字塔干吗设置在月球上而不设在地球上。它的建造者并不关注仍然在野蛮状态中苦苦挣扎的种族。只有当有穿越太空,逃离人的摇篮地球,以此证明自己适合于生存下去的时候,他们才会对我们的文明感兴趣。这就是所有智能种族迟早要遇到的挑战。这是一种双重挑战,因为反过来,这取决于对原子能的征服和生死之间最后的选择。
  一旦走出这一危机,我们找到那个金字塔并迫使它打开就只是时间问题了。现在它的信号停息了,那些值勤的人将会把心思转向地球。或许他们希望帮助我们发展幼稚的文明。但他们必定非常非常老迈,可惜老年人往往强头倔脑嫉妒年轻人。
  现在每当我望着银河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纳闷着,帮助地球发展文明的使者将从哪一团星云下来。倘若你能原谅我作出这么一个平淡无奇的比喻,那么咱们已经拉响了火警,现在无事可干,只有等待。
  我认为咱们不必久等。
《阿瑟·克拉克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秘密
  王赟 译
  当亨利·库柏发现某些事有点不对劲时,他已在月球上呆了将近两星期。
  起初,只是一种古怪的怀疑,这种预感并不能使一个科学记者太在意。毕竟,库柏来到这里是应联合国太空署的要求。太空署总喜欢搅和在公共关系中,特别是在编制预算前,在那个拥挤不堪的世界为更多的道路、学校、海洋农场叫嚷或是抱怨白白流入太空的数十亿元的时候。
  于是库柏再次巡游月球,每天传回二千字的稿子。尽管新鲜感已经消失,库柏面前仍旧静卧着一个非洲般大小的充满神秘和奇迹的世界——一个有详细地图但几乎完全没被开发的世界。离加压罩、实验室和航天港一箭之遥的地方就是那沉睡中的空间。它将在接下来的几世纪中不断激励人们探索。
  当然,月球的一些部分是大家熟知的。谁没有见过迈尔英姆布理姆平原上尘封的刻痕?在它那闪烁标塔旁的一块金属板上,用三种地球官方语言刻着:
  此地
  1959年9月13日
  世界时2001
  第一个人造物体
  到达另一个世界
  库柏已经参观了月球卫星二号墓地——以及那以后来到月球的人的更有名的墓穴。然而,这些只属于逝去的岁月,它们已经和哥伦布、怀特兄弟一起在历史中渐渐褪色。如今库柏关心的是未来。
  当库柏在阿克米蒂斯太空港降落时,首席行政官显然十分高兴见他,并表示本人对库柏此行极有兴趣。交通工具、住宿和官方导游已安排妥当,库柏可以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问他感兴趣的任何问题。联合国太空署信任库柏,因为他不仅报道准确而且态度随和。但是这次旅行变得枯燥乏味了,库柏并不知道原因,只是决定着手调查。
  他接通电话,说道:“接线员吗?请接警局,我要和探长通话。”
  虽然想像得出山德拉·库姆拉斯瓦米穿制服的样子,库柏倒真没见他穿过。按照约定,他们在柏拉图城最引以自豪的小公园门口会面。时值人造二十四小时“昼夜”的早上,公园里空无一人,他们的谈话可以不受干扰。
  漫步在狭窄的碎石路上,他们闲聊起旧时光,谈到大学里的好友和行星际政治关系的最新发展。他们不久来到公园正中,头上是穹顶的中心,这时库柏切入正题。
  “月球上发生的所有事你都清楚,”他说,“你也知道我来是为联合国太空署办事——希望回地球前能出本书。但人们为什么试图掩盖真相?”
  让山德拉放弃慢条斯理是不可能的。回答问题前,他总要费些时间,尤其是那几个字还得吃力地从他的巴伐利亚手雕烟斗中逃出来。
  “什么人?”他慢吞吞地问。
  “你真的不明白?”
  探长摇摇头。“一点也不。”他答道。库柏知道他在说实话,山德拉可以保持沉默,但他从不撒谎。
  “我就怕你这么说。好吧,如果你了解的不比我多,我不妨给你唯一的线索——一个令我害怕的线索:医学研究局总想把我推得越远越好。”
  “唔。”山德拉回应道。他从嘴里抽出烟斗,若有所思地望着。
  “这就是你想说的?”
  “你没给我足够的材料。记住,我只是个警察,我缺乏你们记者生动的想像力。”
  “我能告诉你的就是我越深入地调查关于医学研究局的事,我就越发被冷落。前一次我在那儿,每个人都非常友好,并给我讲了一些有趣的故事。现在可好,我甚至连他们局长的面都见不了。他总是很忙,要不然就在月球另一面。顺便问问,他人怎么样?”
  “哈斯汀斯博士?多刺的小人物,非常能干,但不好相处。”
  “他能隐藏什么?”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恐怕你又有奇怪的理论了。”
  “噢,我只是想到麻醉剂,诈骗还有政治阴谋——现如今这些已毫无意义,剩下能想到的就只会把人吓晕了。”
  山德拉用眉毛挤出个问号。
  “星际瘟疫。”库柏一字一顿地说。
  “我认为不可能。”
  “当然——我写文章论述过。其它行星具有截然不同的化学成分,它们的生命形式根本不与我们发生反应,我们所有的微生物和病菌演化了数百万年才适应我们的身体。但我也拿不准。想像一艘刚从火星返航的飞船,比方说,它带着真正致命的东西——使医生束手无策的东西。”
  一个长长的停顿。山德拉开口说道:“我会开始调查的,我也不喜欢这事真的发生。有条信息你很可能没听说,上个月医疗区三次出现精神崩溃的病例——十分,十分不寻常。”
  他瞟了眼手表,又看看人造天空。离他们头顶二百英尺的天空倒显得相当遥远。“我们最好动身,”他说,“再过五分钟将有场阵雨。”
  山德拉的电话是两星期后打来的,半夜——真正的月球之夜。根据柏拉图城标准时间应该是星期日早上。
  “亨利吗?我是山德拉。你能在半小时内赶到五号气锁见面吗?好的——待会儿见。”
  库柏预感到机会来了,五号气锁意味着他们要出城。山德拉找到什么了。
  那个警察司机的存在限制住了谈话的内容。车子沿着推土机开辟的粗糙道路离开城市,穿越遍布月尘和浮石的大地。地球低低地悬在南方,近于浑圆,把明亮的蓝绿色光辉撒向死气沉沉的荒原。不管一个人怎么努力,库柏曾告诉自己,也不能让月球变得光彩夺目。但自然却能很好地埋藏它的秘密,在此地,人一定能发掘出它们。
  城市的多重穹顶隐没在崎岖的地平线下。现在,牵引车正从大路转上一条难以辨认的小径。十分钟后,库柏看见前方一块孤立的岩脊上有个闪闪发光的半球体。一辆标有红十字的交通器就停在入口处,库柏他们似乎不是唯一的访客。
  他们也非不请自来。当车在穹顶处停下时,双重气锁中伸出柔软的管道,摸索着车的外壳,直到与门嵌合。轻微的咝咝声表示气压平衡。库柏跟着山德拉走进建筑物。
  气锁操作员领着他们穿过曲折的走廊和径向通道直达穹顶中心,有时他们能瞥见实验室、科学仪器、电脑——一切极为平常而且在这个星期日上午都被闲置着。当领路者把他们带进一间宽敞的圆形大厅并轻轻地关上门后,库柏告诉自己,他们想必到达了建筑的心脏地带。
  那是个小动物园,四周摆放着笼子、罐子和广口瓶,广泛收藏着地球上的动植物。大厅中央有个矮个的灰发男人在等候,他看上去很憔悴,并且非常不高兴。
  “哈斯汀斯博士,”山德拉说道,“来见见库柏先生。”探长转向同伴,接着说:“我已经使博士相信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你保持安静——告诉你一切。”
  “坦率地说,”哈斯汀斯开口道,“我不肯定我能不骂脏话。”他声音颤抖,几乎失去控制。库柏却想:啊哈!又有人要精神崩溃了。
  科学家没在礼节性的握手上浪费时间。他走到一个笼子旁,取出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朝库柏递过来。
  “你知道这是什么?”他突然问。
  “当然。一只豚鼠——实验室里最常见的动物。”
  “不错,”哈斯汀斯答道,“一只金色的豚鼠,它是如此普通,除了它五岁的年龄外——像这笼子里所有的豚鼠一样。”
  “是的,那有什么希奇的?”
  “噢,没什么,一点也不……除了豚鼠最多只能活两年的小常识外。我们这儿还有些快要十岁了。”
  有一会儿谁也不吱声,但房里并不安静,到处都有瑟瑟声、滑行声和摩擦声以及狺狺的叫声,还有小动物的哀鸣声。然后库柏低声说道:“我的上帝——他们发现了延长生命的方法!”
  “不,”哈斯汀斯纠正说,“我们没有发现它。是月球赐予我们的……正如我们过去可能预料的那样,如果我们以前还算得上有远见的话。”
  他看上去已经控制住情绪——仿佛他又是一位纯粹的科学家,为一个发现而狂热却丝毫没意识到其意义。
  “在地球上,”他解释说,“我们一生都在与重力作斗争。重力使我们的肌肉磨损,把我们的胃拉得变形。七十年中,我们的心脏提起多少吨血液又通过多少英里把它们输送到身体各部分?如今所有的工作、压力都在月球上被减少至六分之一。这里一百八十磅的人只有三十磅重。”
  “我明白了,”库柏慢慢地讲道,”一只豚鼠活十年——人能活多久呢?”
  “规律并不简单,”哈斯汀斯答道,“它因体型和物种的不同而有所改变。甚至一个月前,我们仍不能确认。但现在我们十分肯定:在月球上,人类的寿命至少能达到两百年。”
  “你竟然保密!”
  “蠢货!你不明白吗?”
  “别激动。博士——别激动。”山德拉轻声劝着。
  哈斯汀斯明显在运用他的意志力,他又控制住自己了。他开始用冰冷的平静语气来叙述,每个字都如同寒冷刺骨的雨点滴进库柏的脑子。
  “想想上面的他们,”他说道,指着天花板,指着无形的地球。它那迷人的身影,月球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忘却。“他们有六十亿个,从每个大洲的中部一直住到边缘——况且现在又拥挤着向海床开拓。然而这里——”他指指地面,“我们仅仅十万人,在一个近乎空旷的世界里。但在这个世界里,我们需要的技术和工程奇迹仅仅是为了生存;在这里,一个智商只有150的人甚至找不到工作。
  “现在我们发现我们能活上两百年。想像一下他们对这条新闻会做出什么反应!问题是你的了,记者先生,你不停地追问,现在如愿以偿了。告诉我,请你告诉我——我真的非常感兴趣——你将怎样把这条新闻披露给他们?”
  他等待着,等待着。库柏张开嘴,又合上,想不出该说什么。
  大厅遥远的角落里,一只幼猴开始哭泣。
《阿瑟·克拉克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羽友
  北星 译
  据我所知,从来没有一条规定禁止在空间站上豢养宠物。也从来没有人认为这是必要的。即使有这么一条规则存在,我也可以很确切地说斯文·奥尔森情愿忽略它。
  从名字上你也许会立刻想象斯文是一个六英尺六的北欧巨人,具有像水牛一样的身躯和嗓音。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能在太空找到工作的机会将是微乎其微的。事实上,像大多数早期的太空人一样,他是一个又瘦又矮的家伙。因而他能很轻松的达到少于150磅的标准,而不是像我们这些人一样为此而拼命地节食。
  斯文是我们最好的建筑家之一。他非常擅长于收集那些在自由落体状态下飘浮在周围的各种构件那种十分技巧和专门的工作。他使它们缓慢的运动,跳着三维舞蹈去到它们合适的位置,然后在各个部件精确地结合成所需的图样的时候将它们焊接在一起。当空间站在他和他的伙伴们手下像拼盘玩具一样成长的时候,我喜欢欣赏地看着他们,从未为此而感到疲倦。那是需要技巧的和困难的工作。因为太空服并不是最适合于那种工作的服装。但是,比起那些在地球上兴建摩天大楼的建筑队来说,斯文和他的建筑队有一个最有利之处。那就是,他们可以飘开来欣赏他们的作品而不必担心被重力粗暴地拉到地上。
  不要问我为什么斯文想要带个宠物,也不要问我他为什么会带那么一个。我不是心理学家,但是我必须承认他的选择是非常合理的。克拉里贝尔几乎没什么重量,她的食物所需也是微不足道的。而且她还不必像大多数动物一样担心重力的消失。
  第一次知道克拉里贝尔在空间站的时候,我正坐在一个小壁橱里向我的办公室笑着打电话检查我的技术储备以确定什么东西快用完了。当我听到耳边响起乐曲般的哨音的时候,我想这声音是从空间站的内部通话器里传来的要大家注意的。于是我便等着听后面的通知。但是,并没有什么通知。代之的是一阵长而复杂的旋律。这使得我猛地抬起头来看,以至于忘了正在我脑袋后面的角梁。当我的眼中不再冒火星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了克拉里贝尔。
  她是一只小小的黄色金丝雀。此时她正纹丝不动地悬在空中,就像一只蜂鸟一样,但是她并没花多大的努力,因为她的翅膀都安静地合在她的两侧。我们对视了一会儿。
  然后,在我完全恢复我的智力之前,她很奇特地作了个向后退行的环飞动作。我确信没有一只受地球约束的鸟儿能做到这点,而且只需要轻松悠闲的扇动两下翅膀。很显然,她已经学会了怎样在无重力的环境下操作,而不去作无用功。
  斯文好几天都没有承认对于她的所有权。而几天之后则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克拉里贝尔成了大家的宠物。他是在最近到达的那艘飞船上将她偷渡过来的。他刚刚休假回来。
  他宣称,他这样做的部分目的是由于纯粹科学上的好奇。他想知道在无重力环境下一只鸟儿是如何对付的。
  克拉里贝尔在茁壮地成长着,越长越肥。总的说来,当V.I.P.们从地球上来视察的时候,我们这个未经准许的小客人很少惹麻烦。一个空间站有难以数计的地方可以用来藏她。唯一的问题是,当克拉里贝尔受到打扰的时候,她会变得更加吵闹。我们有时必须匆忙地解释那些从通风管道和储藏舱壁传出来的奇特的唧唧声和口哨声是什么。有那么两次很险的逃脱——但是谁会梦想得到在空间站上去找一只金丝雀呢?
  我们现在是十二小时值班。这并不像听起来那么糟糕,因为在空间站你并不需要睡太长的时间。虽然当你在永远的阳光里飘来飘去的时候,并分不出“白天”和“黑夜”,但是,固定作息时间仍然是很方便的。当在我那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感觉好像是在地球上的下午六点。我感到一种令人烦恼的头痛,并模糊地记得那些间歇的、折磨人的恶梦。我花了半天时间才解开我的睡铺安全带。当我在混乱中加入到剩下的值班船员里的时候,我还是半醒不醒的。早餐通常是很安静的。有一个位子空着。
  “斯文在哪儿?”我以一种并不是太关心的语气问。
  “他在找克拉里贝尔。”有人回答。“他说他到处都找不到她。通常都是她叫他起床的。”
  我正要回答说通常她也总是叫我起床的时候,斯文从门口走来了。我们马上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了。他缓慢地打开他的手掌。那团毛茸茸的小东西躺在那儿,两个蜷缩的爪子可怜的伸向空中。
  “出了什么事?”我们问道。大家都感到很悲痛。
  “我不知道。”斯文痛苦地说。“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这样了。”
  “让我们看看她。”加克·顿坎,我们的厨师、医生兼营养学家说。当他将克拉里贝尔捧到耳边试图察觉她的心跳的时候,我们都在沉默中焦急地等待着。
  不久他摇了摇头,“我什么都听不到。但这并不能证明她已经死掉了。我还从来没听过金丝雀的心跳呢。”他非常抱歉地说。
  “给他输输氧气试试。”有人指着在门边壁龛放着的绿色的应急圆筒建议道。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于是克拉里贝尔被温柔地塞到那个大得足以作她的帐篷的面罩里。
  令我们又高兴又惊奇的是,她立刻就苏醒过来了。喜笑颜开的斯文拿开了面罩。她跳到他的手指上。发出一连串的颤音,好象在说“小伙子们,赶快到厨房去看看吧”,然后又立刻翻身倒了下去。
  “我不明白,”斯文沉痛地说。“她出了什么毛病?她以前从没有这样过。”
  在最后那几分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记忆里挣扎。那天早上我的头脑非常迟钝,仿佛我还没能够扔掉沉重的睡眠。我认为借助于氧气我能想起来。但是就在我拿到氧气瓶之前,我的灵光一闪,赶快拉着值班工程师急急地说:
  “吉姆!我们的空气出了问题!这就是克拉里贝尔晕过去的原因。我刚刚想起来矿工常常带金丝雀下矿以对他们的空气提出警告。”
  “胡说八道!”吉姆说。“那样的话报警器应该会响的。我们有两套电路,它们各自独立工作呢。”
  “呃——第二个报警器的电路还没有联上呢。”他的助手提醒他。这使吉姆大吃一惊。他二话没说就赶紧走了。留下我们还站在那儿争论并传递着氧气瓶,仿佛那是一管子安宁。
  十分钟后,吉姆带着忸怩的神情回来了。这是那种不大可能发生的事故。那天晚上由于地球的阴影我们经历了一次罕见的日食。部分空气净化器被冻住了,而电路中的唯一一个警报器也没响。价值五十万美金的化学和电气工程让我们彻底失望了。如果没有克拉里贝尔,我们很快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死去。
  现在,如果你去参观一个空间站,如果你突然听到了莫名其妙的鸟叫声,不要惊慌。
  这里没必要警报。反之,事实上这意味着你有着双重保险,而且不用额外花钱。
《阿瑟·克拉克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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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帆船
  紧紧系在悬索上的大圆盘形太阳帆,已经鼓满了宇宙间的长风,像一名斗志昂扬、整装待发的勇士。
  三分钟内比赛就要开始了,约翰·默顿的心中却异常的轻松与平静,不管“狄安娜”号把他载向成功还是失败,他终于亲自驾驶飞船,去实现梦想了。
  “最后两分钟,”座舱无线电发出指令,“请检查准备情况。”
  船长们逐个回答。
  “1号——‘游丝’号,准备好出发!”
  “2号——‘圣玛利亚’号,一切准备就绪!”
  “3号——‘阳光’号,准备就绪!”
  “4号——‘投标器’号,一切系统正常!”
  “5号——‘列别捷夫’号,我们准备就绪!”
  “6号——‘蜘蛛’号,准备就绪!”
  默顿在出发线的末端,听着朋友和对手们的声音,现在轮到他回答了。
  “7号——‘狄安娜’号,准备好出发!”
  “1至7号的回答,全部听到。”裁判员的声音异常平静,“现在,最后1分钟。”
  “……5、4、3、2、1,断缆!”
  刀片割断了把飞船拴在为其进行总装和维护的母船上的细线。七艘帆船开始散开,宛如蒲公英的花籽在轻风中飘散。
  优胜者将是第一个飘过月球的人。
  座舱仪表表明“狄安娜”号正以千分之一的推动力增加着速度。这全是太阳风的力量!按这个速度,绕地球两圈之后,就能达到第二宇宙速度,那时它将向月球飞去。
  默顿回忆起在地球上向听众解释利用太阳帆船航行时的情景,不禁苦笑了一下。
  “把手伸向太阳,”他曾对听众说,“你们会感觉到热,但是却感觉不到压力,因为它是微乎其微的。但是在宇宙空间,即使像这样的压力也是重要的,因为它每时每刻都在发挥作用,而且免费获龋我们可以造太阳帆来采集太阳的辐射压力。”
  说着,他掏出几平方厘米制太阳帆的材料,向听众抛去。
  银色的薄膜像烟云一样卷曲盘绕,然后随着这气流徐徐飘向天花板。
  “它是那么的轻,一平方公里薄膜只有1000公斤重,可采集2公斤辐射压力。假如给它系上悬索,它就能拉着我们上天。第一秒钟,我们移动5毫米,一小时后,我们以每小时13公里的速度移动,一天之后,我们以每小时3000公里的速度移动,一二天内就可以达到第二宇宙速度。这一切,无需耗用一滴燃料。”
  他说服了听众,也说服了宇宙公司,在过去的20年中,出现了一种新的游戏,被称为亿万富翁的游戏。
  “狄安娜”号出师顺利,航行良好。默顿看到了他的对手们,他们犹如朵朵银花绽放在幽暗的宇宙空间。
  默顿决定休息一下,在别的飞船上有两名乘员,可以轮换睡觉,而他却无人替换。做了40多年的飞船设计师,他渴望独自驾着飞船,赢得成功。
  刚睡了两个小时,警钟响亮而刺耳的声音就把他从无梦的酣睡中惊醒。默顿敏捷地检查了一下指示吊索拉力的仪表,在太阳帆一侧,读数正常——可是,在另一侧,拉力在慢慢下降。
  默顿突然醒悟,他抓起潜望镜,看到一个巨大的阴影已开始偷偷滑过太阳帆闪闪发光的镀银表面。“狄安娜”号失去了光线,也失去了推动它的动力。
  在离地球3万公里的高空是没有云的,假如有阴影,必定是人为的。
  默顿不肯轻易就范,他打开3号、4号操纵仪,使太阳帆倾斜了20度,阳光倾泻进太阳帆里,“狄安娜”号冲出了阴影,重新进入轨道。同时,默顿也看到“游丝”号落荒而逃的锥形黑影,“卑鄙小人!”默顿轻蔑而又自豪地笑道。
  光线在渐渐消失,“狄安娜”号静悄悄地滑进地球的阴影里,太阳垂直落在不可见的地平线之下,夜幕降临了。飞船已经走过四分之一的轨道,进入短暂的夜晚,一小时后太阳才能从巨大的黑影中浮现出来,在这一小时中,飞船将做无动力滑行。
  在60公里之后,默顿从无线电中了解到,“蜘蛛”号和“圣玛利亚”号陷入了困境。它们在面对面地航行,不久,它们的轨道就要交叉在一起。但两位船长都很固执,不肯把率先通过的机会让给对方,因为太多的名誉、声望和金钱正处于得与失的关键之际。没过多久,“蜘蛛”号和“圣玛利亚”号像冬夜静悄悄、轻悠悠飘落的雪花,撞在一起了。
  几分钟后,“阳光”号由于自旋而过于稳定,无法正常抢风转变航向,它的巨大环形帆正面对着太阳,而不是侧面朝着太阳,因而被沿轨道向后吹去。
  当剩下来的飞船经过地球和太阳之间的航线刚刚开始有动力的一半轨道时,又一次发生了减员。默顿在“狄安娜”号上看到,巨大的风帆在跷起采集作为动力的射线时绷得很紧,加速度开始从微重力向上升高,尽管需要几小时才能达到最大值。
  “游丝”号却永远也达不到最大速度了。默顿看到侧面与他相对的“游丝”号开始扭动,乘员尽了最大的努力,但20分钟后,塑料薄膜撕裂了,并在光线压力下慢慢向外发展,宛如火中升起的烟般上升着。
  现在只剩下“狄安娜”号、“列别捷夫”号和“投标器”号了,但“投标器”号为了追赶前两艘太阳帆船,把悬索减修到最小重量,但当它再次从几千公里高的出发线上经过时,太阳射线的额外能量把悬索压断了,帆船像一块手帕在太空中飘动着。
  “狄安娜”号和“列别捷夫”号展开了直接对抗,“狄安娜”号暂时领先。
  默顿毫不感到疲倦,他只有两种担心:第一是担心8号悬索,它已不能调整了,只能用其他悬索尽力做最佳航行;第二是担心“列别捷夫”号,它正在300公里之后尾随着他。俄国人的飞船有可围绕中心帆而倾斜跷起的四块巨大翼板,显示出极大的灵活性。
  然而,在比赛的第五十个小时,接近地球第二圈末尾时,“列别捷夫”号使默顿略吃一惊,帆桁和悬索与中心方形帆分离开,飘然进入宇宙空间。“列别捷夫”号放弃了一切不必要的东西,这样,它很快达到了第二宇宙速度。默顿在像火柴盒那么大的计算机上算出,“列别捷夫”号将正好在他期待的通过月球的时刻赶上他。
  但此时此刻,在1亿5千万公里外的地球上,指挥官已经在裁决比赛的结果了。
  官方救险发射装置上的指挥官范·斯特拉注视着从高悬在太阳炽热表面的太阳观察站上发回的照片,他的双眼,充满了失望。
  在太阳表面的深处,正集聚着巨大的能量,随时都可能发生令人畏惧的爆炸。船帆像纸一样薄的太阳帆船对这种威胁是没有丝毫保护能力的,比赛将不得不放弃。
  默顿为自己和“列别捷夫”号遗憾,他们都应该赢得比赛,而今胜利却不属于任何人。太阳处于愤怒中,没有人能争胜负了。
  默顿切断了悬索,银色的太阳帆飞走了,他搭上了救险的太空飞艇。他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永远不能赢得飞往月球的比赛了,但他的帆船却将是飞行在星际的漫长航程上的第一艘人造太阳帆船。
《阿瑟·克拉克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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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察地球
  没有一个人能想起他们这个部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次长途跋涉的。那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他们原来的家园,眼下只不过是一个朦朦胧胧的梦。许多年来,沙恩和他的族人穿过丘陵起伏,湖光如镜的原野,一直在逃跑着;现在,前面又横着连绵的山峦。这个夏天他们一定要翻过这些山峦到南方去,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来自极地的白色恐怖在身后追逐着他们,把大地碾为尘土,使空气凝成固体,现在离他们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了。
  沙恩揣想冰河大概无法攀上前面的大山,因而在他的心中不禁有一线希望油然而生。或许,这些大山会成为一道屏障,就连那无情的寒冰也无法越过。这样,他和他的族人就有可能在传说中的南方找到栖身之地了。
  他们费了几个星期才找到一条整个部族的人畜都能通过的山路。仲夏来临时,他们已经在一个寂寥的山谷中宿营。
  那里空气稀薄,从未有人见过如此灿烂的星星。当夏天慢慢离去时,沙恩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到前面去探路。他们爬了三天,这三个晚上都在冰冷的岩石上草草露宿。第四天早晨,前面只见一片缓坡;上面有一个圆锥形的石堆,那是几世纪前的旅行者用灰色石块垒成的路碑。
  沙恩向那个小小的石堆走去,两个儿子跟在他后面,他感到不寒而栗。在这存亡攸关的时刻,大家都缄默不语。再过片刻,他们就会知道他们的希望是否全部落空了。
  山脉如同一堵墙壁,朝着东西两侧婉蜒伸展开去,仿佛要环抱山下的土地;在那无边无际绵亘起伏的平原上,一条大河穿流而过。这是片肥沃富饶的土地,沙恩的族人可以在这儿耕耘播种了,至少在收获前不必再勿勿逃走。
  接着,沙恩又抬头向南看去,这时他明白一切希望都巳破灭。在那里,在大地的边沿闪烁着炫目的死亡之光,那是他过去在北方常常看到的。他知道,这是地平线以下的冰反射出来的。
  前面没有路了。在他们逃亡着的这些年代里,南来的冰河也一直在朝着他们迎过来,不久,这两堵移动着的冰墙就会把他们统统挤得粉碎.
  南方的冰河经过一代人以后才到达山脚。在那最后一个夏天,沙恩的儿子们把这个部族的圣物带到那孤零零地俯瞰着平原的石堆前。过去在地平线下闪光的冰,现在几乎就在他们脚下,到了春天,它们就会冲击这道山屏。
  如今已没有人懂得这些圣物是什么东西。它们来自遥远的过去,任何—个活着的人都无法了解。它们的来由已经消失在缭绕着黄金时代的迷雾中。它们是怎样终于落到这个流浪的部族手中,是永远说不清楚的,因为这是一个无法追忆的文明的故事。
  这些可怜的遗物一度是由于某种明显的理由被珍藏起来,如今它们已经成为圣物,尽管它们的意义早巳失传。那些古书上的字在多少世纪前就已褪色了,虽然许多字迹都还能念出来——如果有人来念的话。但是,已经有多少代人,谁也不曾用过七位对数表、世界地图和西比留斯第七交响乐总谱——从扉页来看,它是北京朱洪逵父子公司在2021年印刷的。
  古书被虔敬地放在专为它们修的小地窟中。随后又放进去一堆零碎杂乱的东西:一些黄白金币,一个破了的远距摄影机的镜头,一只表,一盏日光灯,一只话筒,一个电动剃刀,几只微型电子管——这是那伟大的文明之潮永远退落之后遗留下来的垃圾。这一切都被细心地收藏在它们最后的归宿地。后来又增加了三件,它们是人们最不理解、因而也最为神圣的。
  第一件是一片形状奇特的金属片,呈现出灼热的颜色。
  在所有这些过去的标志当中,它是最令人悲伤的。因为它说明了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以及人类原来可能有的前途。它的红木座上有一个带题词的银盘:
  太空船右翼喷射器辅助引爆装置“晨星号”,地球一月球,公元1985年
  其次是古代科学的另一奇迹;一个透明的塑料球,其中嵌有一些奇形怪状的金属片。它的中心是一只微型综合无线电元件盒,四周围绕着一些能沿着整个波谱改变它的辐射频率的变换屏。只要其中的放射性物质还有效,这个球体就是一个微型全向无线电发射器。这样的球,人类总共只制造了几个,是为标明小行星轨道而设计的永久性信标。但人类从来到达过小行星,这些信标也就从未使用过。
  最后一件是一只扁平的团盒,非常扁,封得严严实实,摇起来嘎嘎作响。据这个部族的传说,如果打开它,灾难便会接踵而至。没有人知道,里面装的是将近一千年前的一件伟大的艺术品。
  两人把这些东西放好,又将石头滚回原处,就慢慢地下山了。即使在末日来临的时候,人类对于未来也仍然抱有一些幻想,仍然力图为后代留下一些东西。
  那个冬天,巨大的冰浪开始了第一次攻击。它从南北两方冲撞山麓。山脚的小丘巳在最初的冲击下粉碎了,被冰河压成粉末。可大山却稳稳地站着。夏天来到时,冰暂时退却了。
  冬去,冬又来,战斗就这样继续着。崖坍山崩,岩石冲撞,坚冰迸裂,一阵阵轰轰声惊天动地。人类的战争从未如此凶猛,从未如此彻底地将地球吞噬。直至最后,汹涌的冰浪终究未能彻底地征服这条山脉;它平息了,缓缓地沿着山脉两侧退去;虽然山谷和通道仍被冰河牢牢地冻成一片。战斗陷入了僵局:冰河这一次遇到劲敌了。
  但,冰河的退败已经太晚,丝毫无补于人类。
  多少个世纪过去了,随后发生的事情,是宇宙中每个世界的历史上至少必然要发生一次的,无论那个世界有多么遥远和孤单。
  五千年以后,金星的宇宙飞船姗姗来迟,但飞船上的人并不知道这一点。当飞船远在百万英里之外时,望远镜就观测到那件由坚冰织就的尸衣——它使地球在空中光芒四射,仅次于太阳。在炫目的冰原上,这里那里散布着黑色的污点,显示出几乎全被冰层所覆盖的山峦。此外别无他物。起伏的海洋、平原和森林、沙漠和湖泊——昔日人类世界的一切,都已被寒冰封死,也许是万劫不复了。
  太空船驶近地球,进入离地面不到一千英里的轨道。它环绕这颗行星飞行了五天。五天里摄象机拍摄了剩留下来的一切可以拍摄的东西,一百架仪器收集了可供金星上的科学家研究许多年的情报。太空船不打算着陆,因为看来那没有什么意义。但是,第六天情形变了。一个调到最大限度的全景监视仪,探测到那个有五千年历史的信标所发射的微弱信号。这些世纪以来,它一面在发射着信号,虽然随着放射性中心逐渐损耗,信号不断地减弱了。
  监视仪跟踪到了信标的频率。控制室里响起报信的铃声。片刻之后,金星人的飞船便离开原来的轨道斜着飞向地球——飞向仍旧傲然耸立在冰原之上的一座山峦,飞向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而几乎仍然如旧的圆锥形灰色石堆。
  一度把金星掩藏起来的云雾现在已完全消散,空中万里无云,强烈的巨大日轮光焰四射。不论引起太阳辐射变化的是什么力量,它至少毁灭了一个文明,又缔造了另一个文明。
  将近五千年前,半野蛮的金星人第一次看见太阳和星星。地球上的科学开始于天文,在金星上也是如此。在这个人类从未台见过的温暖而富饶的世界上,进步快得不可思议。
  也许金星人是幸运的。他们根本没有经历过束缚人类达一千年之久的黑暗时代。他们也没有在化学和机械领域走过漫长的弯路,而是直接掌握了更重要的放射物理学的原理。
  在人类从金字塔过渡到喷气推进宇宙飞船那么长的时间内,金星人已从发展农业进步到发现反引力——这是人类未曾了解到的最高奥秘。
  在一直维持着这颗年轻行星绝大多救生物的温暖的海洋中,微波懒洋洋地拍击着海边的沙滩。这片大陆是如此年幼,连沙粒都非常粗糙.海洋还没来得及把它们磨光。海里有许多科学家,他们半浸在水中,漂亮的两栖身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最有智慧的金星人都从各个岛屿聚集到这块海滩来。他们还不清楚将听到什么报告,只知道是关于第三个世界以及冰期之前栖息征那里的神秘的种族的。
  历史学家站在岸上,因为他想使用的机器需要防水;他身旁,一件大机器吸引着同事们好奇的眼光。一组透镜从机器中凸出来,对着十二码外的白色屏幕;显然,这机器与光学有关。
  历史学家开始讲话。他扼要地告诉大家关于第三行星和它的神秘人类的点滴发现;他谈到几世纪的研究毫无结果,地球上的文字一个单词也没有破译出来。曾经有一个技术能力极高的种族生活在那个行星上,在山峦上的圆锥形石堆里发现的几片机器碎片至少证明了这一点。
  “我们不明白这个如此发达的文明为什么会终结。几乎可以肯定,他们的知识足够度过冰期。他们的毁灭,一定有我们所不知道的其他原因。有人甚至设想,我们史前时期所特有的种族冲突,在第三行星上可能持续到科技时代到来以后。有些哲学家坚持认为,机械知识并不一定意味着高度文明。从理论上说,一个拥有机械力量、飞行器以至无线电的社会,仍然可能发生战争。这种概念与我们的想法格格不入,但我们必须承认这是可能的。它确实足以说明这个已消失的种族灭绝的原因。
  “过去人们一定认为,我们对曾经生活在第三行星上的生物的形体会永远一无所知。许多世纪以来,我们的艺术家一直在描绘那个已经灭亡的世界的某些历史场景,让各种希奇古怪的生物在其中生活。但这些臆造的生物都或多或少与我们自己相似。尽管经常有人指出,不能因为我们是两栖的,就认为各种有智能的生命也是两栖的。现在,这个在历史上最令人困惑的问题已经有了解答。经过五百年的研究,我们终于发现了在第三行星上占统治地位的生命的准确形象和性格。”
  在场的科学家发出一阵惊讶的低语。有一会儿功夫,有些科学家甚至惊奇到没入海洋寻求抚慰,所有的金星人在紧张时刻都常常这样做。历史学家等待着,直到同事们在他们不太喜欢的空气中重新露面。历史学家自己在这个环境中倒很安然自得,这要感谢那些不断喷洒在他身上的小飞浓,由于它们,他可以在陆地上呆许多个钟头而不必回到海洋中去。
  激动的感情慢慢平静下来了,演讲者继续讲下去。
  “我们在第三行星上所发现的最令人迷惑的物体之一,是一个扁平的金属容器。那里面装着一条很长的透明塑料带,它的边缘有孔,紧紧地缠在一根圆轴上。这条透明带乍一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但经新式亚电子显微镜检查后,我们发现并非如此。我们的眼睛是看不见什么的,但在适当的照射下,这条带的表面极清晰地显示出成千上万个微型图象。我们认为,这是用某种化学方法在带上印就的。经过漫长的岁月,这些图象已经模糊了。
  “这些图象显然是记录了第三行星上的文明达到顶峰时期的真情实况。各个图象是互相关联的,两幅相连的图象几乎一模—样,只是那上面生物的动作的细节略有不同。这种记录的意图显而易见:就是要将这些图片迅速地连续地映射出来,以便使人产生一种连续动作的错觉。为此我们已制造了一部放映机。我这里还有一套这种连环图象的准确的复制品。
  “你们就要看到的景象,将把大家带回几千年以前,回到我们那个姐妹行星的盛世。它们将显示出一个非常复杂的文明社会。其中的许多活动,我们只能有模模糊糊的了解。
  看样子,那行星上的生活是充满活力的,激烈的。但大部分图象会使你们莫明其妙。
  “显然,曾有若干不同的种族生活在第三行星上,但它们都不是两栖的。这对我们的自豪感不啻是一种打击,但这个结论不可避免。主要的生命形态似乎是一种双臂两足动物,它直立行走,用某种有伸缩性的材料遮盖身体,这大慨是为了御寒。甚至在冰期之前,那个行星的气温就比我们这个世界低得多。
  “我不想让你们久等了。现在就请看看我所说的记录。”
  放映机射出一道耀眼的光,发出一阵柔和的呼呼声,屏幕上出现了几百个奇怪的生物,跳动着走来走去。画面围绕着其中一个生物展开着。科学家们可以看出历史学家的描述是正确的。那个生物有两只眼睛,相距很近,但面部其余部分的轮廓却不很清楚。他的头部下方有一个不断开合的孔,可能是用来呼吸的。
  这个奇特的生物卷进一系列奇异的冒险,科学家们看得入了迷。他与另一个只有少许区别的生物之间发生了难以想象的暴力冲突。看起来它们似乎都会送命——但是不然;当冲突结束时,双方看来都毫无损伤。接着,他驾驶着有非凡运动能力的四轮机器疾驰过很长的路程,最后在一个城市里停下来了;那城市到处飞奔着速度惊人的运载工具。其中两部机器迎面相撞,撞得粉身碎骨,谁看了也不奇怪。
  那以后的事情就更错综复杂了。显然,需要许多年的时间才能分析和理解图象中的那一切。再有一点也很清楚,这记录是一件艺术品,它是按一定的风格编写的,而不是如实地重现第三行星上的实际生活。
  这一系列图象放映终了时,屏幕上最后是一片动乱,一度为观众集小注意的那位主角陷入某种巨大的、令人无法理解的灾难之中。映象缩为一个圆圈,集中到它的头部。最后的镜头是它的面容的特写,显然表现出某种强烈的情感,是悲,是挑衅,是听天由命还是其他别的情感,却无从揣测。
  映象消失了,接着有某种文字在屏幕上出现了片到,然后全部终了。
  有好几分钟,除了海浪拍打沙岸的低鸣,一切悄寂无声。科学家们由于诧异而目瞪口呆。地球的文明一瞥全然打乱了他们的思想。然后,人们三五成群,开始谈话。说话声起初较低,而当由于交谈他们所看见的一切的含义比较清楚起来时,他们就开始大声谈论。这时,历史学家叫大家注意,重新开始讲演。
  他说,“为了理解记录中一切可以理解的东西,我们正在拟定一个庞大的研究计划,正在为所有参与这项研究的人复制成千份拷贝。你们自然了解这要涉及多少问题。心理学家尤其会遇到艰巨的工作。但我毫不怀疑我们一定会成功。
  再过一代人之后,谁能说我们对这个奇妙的种族一无所知呢?
  在大家散去之前,让我们再看看我们的远亲。他们的智慧也许超过我们,但遗留下来的东西却如此之少。”
  图象又一次映射到屏幕上,但这一次却一动不动,因为放映机停了下来。
  科学家们带着类似于敬畏的心情,凝视那来自昔日的静止的形象。而那个小小的两足生物也凝视着他们,一付脾气不好,傲慢不逊的典型表情。
  在余下的永恒岁月中,它将成为人类的象征。金星上的心理学家将分析它的行为,观察它的每一动作,直至能够把它的思想想象出来。关于它,还要成千上万本地著书立论,想出复杂的原理来解释它的行为。但这一切努力,这一切研究都将于事无补。
  也许,屏幕上那孤傲的形象是在恶意地嘲笑这些科学家,嘲笑他们开始漫长而徒劳的搜索。它的秘密将和宇宙同存,因为没人能读懂地球的业已失传的语言。
  在未来的岁月中,那最后几个字将在屏幕上闪现几百万次,但没有人能猜透它们的意思:沃尔特·狄斯尼电影公司出品。
  (李平 译)
  摘自《机器人AL-76走失·世界优秀科幻小说十篇》
  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
《阿瑟·克拉克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技术故障
  朱丽 译
  这是一桩不能归咎于任何人的意外事故。为了读取温度计读数,确定液氦的超低温没有透过绝缘保温层扩散,理查德`奈尔森已经进出过发电机芯十几次了。这是世界上第一台应用超导原理的发电机。巨大的线圈浸在液氦池里,导线有几英里长,但其电阻以微小到用人类已知的方法都测不出了。
  奈尔森满意的看到,温度并未低出正常值。绝热外罩运转良好,如果在把发电机的转子放进机芯里就更好了。这个重达一千吨的擎天巨柱现在正悬在距奈尔森头顶五十英尺高的地方,像个随时会一屁股坐下来的猛犸象的尊臀。等到它被放下来安在轴承上并牢牢固定在涡轮机的杆上,奈尔森和电站的其他人就能长吁一口气了。
  内尔森受起记录簿,向梯子走去。就在这个巨穴的几何中心,他遭遇了命中注定的那个时刻——
  在这之前的一个小时里,随着暮色悄然笼罩整个大陆,供电网络的负载在持续不断的增加。当晚霞中射出的最后一缕阳光也渐渐淡去时,高速公路上几英里长的水银弧光灯霍然迸发出明亮的生机;城市里无数的荧光灯开始闪亮,主妇们打开微波炉烹制晚餐。
  百万瓦的电表上,指针开始在刻度盘上悄然爬升。
  这些都是正常的负载。但是在一小时前宇航员发现了一颗位于天蝎座的超新星,于是,南部300里以外的一座山上,一台庞大的宇宙射线分析仪被骤然启动了,等待着预期射线束的到来。它那500吨的电池线圈很快就耗尽了整流器输送的强大的电流。
  将近一千英里的地方,大雾正向东半球最大的机场弥漫过来。现在人们不会为有雾而焦虑了,因为凭借着机上雷达,每一架班机都可以在能见度为零的情况下安全降落。但毕竟还是没有雾更好,于是,巨大的散雾器全都轰然开动。夜色中,将近十亿瓦的电量输了过去,用以凝结雾滴,在团团雾其中辟出大块的晴朗区域。
  电站的电流输出表又向上跳了一格,于是值班的工程师就启动了副发电机。他希望那台庞大的新型发电机能尽快投入使用,这样就不会出现像现在似的供电紧张时段了,不过他想这些负载目前还应付的来。但半个小时后,收音机里播放了气象局的霜冻警告。
  60秒之内,又超过100万台的电热炉打开了。输电表的指针跳过了警戒刻度,而且还在不断上升着。
  随着一声巨响,三个巨型的电路短路器跳闸了。在一阵猛烈的氦气喷射之下,它们发出的弧光熄灭了。三条电路被断开了——但是第四个断路器没能完全跳闸。慢慢的,铜质的闸条开始变成灼亮的樱桃般的鲜红色,绝缘体灼少的呛鼻气味四处弥漫,熔化的金属一滴一滴重重的砸落下来,又立刻在水泥地面上凝固了。突然间闸条软化陷落并燃烧起来,闪出耀眼的绿色弧光,又随着电路的断开而归于沉寂。闸条熔化断开的一头从几乎十英尺高处落了下来,砸在下面的设备上。几乎就在刹那间,它们已经和通向新型发电机的导线焊合在一起了。
  于是,人类有史以来创造的最巨大的能量开始在这台机器的线圈里咆哮越动起来。这里没有电阻,但这些超级大线圈的自感稍稍延迟了电流最大值的到来。电流值在一个周期为数秒的波动中达到了波峰,就在这个瞬间,内尔森走到了发动机芯的中心——
  随后,电流努力要达到自我稳定,它来回震荡着,振幅越来越小,但是最终没有实现稳定状态:某个地方的保险装置起作用了,这条本来永远不应出现的电路终于被切断了。在一阵几乎和诞生时一样激烈的垂死挣扎之后,这股电流迅速的消失了。
  当备用灯亮起来之后,奈尔森的助手来到机芯旁。他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想问题一定很严重,正待在50英尺深的地下的奈尔森也一定正在纳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嗨,迪克(奈尔森昵称)!”他喊道,“你测完了没有?我们最好去看一眼出了什么事。”
  没有回答。他谈神像下看,光线太差了,再加上转子投下的阴影,很难看清楚下面。起初机芯里看上去似乎没有人,可是这不可能,几分钟以前他亲眼看见他下去的。他又喊道:“嗨!你没事吧,迪克?”
  还是没有回答。助手现在有些不安了,他开始顺梯而下。下到一半,一个奇怪的声音传来,想远远的一个玩具气球的爆裂声。
  他扭头向下看去,这回他看见奈尔森了,就在巨穴的中央,躺在暂时用木头包裹的涡轮机轴上。他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儿,身体弯成一个十分别扭的角度。
  门被推开了,物理部部长拉尔夫
  赫斯从他零乱不堪的书桌上抬起头来。那完的事故过去之后,一切正逐渐恢复正常,幸运的是那场麻烦对他的物理部影响并不大,因为发电机并未受损。他很庆幸自己不是工程部部长:摩得克可能还被埋在雪片似的书面汇报里翻不了身呢。
  想到这一点,赫斯博士赶到莫大的安慰。
  “你好,大夫,”他向来访者问候,“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你的病人恢复的怎么样啦?”
  山得森医生简单的点了下头算作致意:“再过一天他差不多就能出院了,但我想和你谈谈他的情况。”
  “我不认识那家伙——我从来不到工厂去,除非董事们集体屈膝邀请我。毕竟,摩得克才是被雇来在厂里跑上跑下的。”
  山得森嘲讽的一笑。工程部部长和这位天才的年轻物理学家向来是针锋相对的,他们的个性格格不入,何况理论家与实干家之间不可避免会存在对抗。
  “我认为这属于你的研究范畴。不管怎么说,至少不是我们能解释的。你听说奈尔森的遭遇了吗?”
  “电流通过我设计的新型发电机是他正好在里面,不是吗?”
  “没错,电力恢复后,他的助手发现他被击昏了。”
  “被什么击昏了?不可能是电击,线圈是被绝缘体包裹的,绝对是。而且无论如何,我听说他们发现他时时在机芯的中央。”
  “真是事实,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现在醒过来了,看上去没什么不对劲——只除了一点。”医生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行了,快说吧!别吊人胃口了!”
  “我见奈尔森没有危险就离开了,但是一小时后马丁打电话叫我,说奈尔森有急事要和我谈。我赶到病房,看见他正坐在床上,盯着一张报纸,一脸的困惑。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回答说:‘我有点儿不对劲,医生。’于是我说:‘当然你会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只要过几天就会没事的。’
  他摇摇头。我能看得出他的眼渗透着忧虑。他捡起刚才那张报纸,指着他说:‘我不能读报了。’
  “我诊断他是得了失忆症,心想:这下麻烦了,不知道还忘了些什么,奈尔森想必看出了我的心思,因为他接着说:‘噢,我仍然认得这些字母和单词——但是他们的顺序全都反过来了!我想一定是我的眼睛出毛病了。’他又举起报纸,‘它看上去就好像我从镜子里看到的一样。’他说,‘我能分别拼出每个单词,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念。您能给我一面镜子吗?我想做个试验。’
  “我拿给他镜子。他把报纸那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影像,然后他就开始以正常速度朗读。当然这是任何人都能够掌握的技巧——排版工人在排版时就必须如此——因此我并不惊奇。另一方面,我不理解为什么像奈尔森这么一个聪明的家伙会喜欢玩这种把戏。我才这次意外一定让他有点神经不正常了,于是我决定先迎合他的说法。我认定他正被妄想症所困扰,虽然表面上看他完全正常。
  “过了一会,他把报纸丢开,说:‘医生,您对这事怎么看?’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不伤害他,于是转开话题,说:‘我想应该把你交给赫姆朴瑞医生,他是心理专家。这超出了我的专业范畴。’结果他就针对赫姆朴瑞医生以及他的职能测验发表了一番评论,从中我可以得出的结论就是:奈尔森曾经在他手里吃了不少苦头。”
  “没错,”赫斯插话,“每个人在加入公司前都要先被心里部考得焦头烂额。话又说回来,能通过这番‘严刑拷打’的人都是异常优秀的。”
  山得森医生笑了,继续他的故事。
  “我正要离开,奈尔森又说:‘哦,差电网了,我想我跌倒时一定是压在右胳膊上了,好像手腕扭伤了。’‘让我瞧瞧,’我说着,弯腰抬起他的右臂,‘不,是这一只胳膊。’奈尔森抬起他的左臂。我还是迎合他,说:‘随你怎么叫它们都行。但你刚才说的是你的右胳膊,不是吗?”
  奈尔森似乎一时摸不着头脑。‘那又怎样?’他说,‘这就是我的右胳膊,我的眼睛可能出毛病了,但这是右胳膊,毫无疑问。我的结婚戒指可以作证,五年来我想尽办法都没能把这该死的玩艺摘下来。’
  这大大的动摇了我的看法。因为,你知道,他所抬起的是他的左臂,而结婚戒指带在他的左手上。看得出他没撒谎。那媒介只要想摘下来,除非把他弄断,于是我问:‘你有什么特殊的疤痕吗?’他说:‘据我所至没有。’
  “‘牙齿补过吗?’
  “‘是的,补过不少呢。’
  “在护士去取奈尔森的牙科纪录期间,我们俩默不作声的互相看着对方。‘四目相投,思绪万千’,要是个作家可能会这么描述我们。没等护士回来,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这个想法很荒谬,可是整件事情已经变得不能以常理度之了。我问奈尔森我是否可以看一下他一直装在衣服口袋里的东西。就是这些。”
  山得森医生掏出一把硬币和一个皮质封面的笔记本。赫斯立刻认出后者是电气工程师的工作日记本,他自己口袋里也又一本。他从医生手里接过本子,随手翻开,怀着一丝轻微的犯罪感:那是当一个人拿到陌生人——甚至朋友的日记本时常常会感到的。
  对赫斯来说,在随后的一刹那,支撑他的世界的基石骤然分割离析了。在此之前,他还一直以超然的态度听着山得森的叙述,奇怪他为什么这样小题大做。但现在,无可争辩的事实就谈在他手上,直逼眼帘,动摇了他的理智——
  奈尔森的日记他一个字也读不出来。里面无论是印刷体还是手写体,全都是逆向拼写的,像从镜子里看到的一样。
  赫斯博士站起来,在屋子快步兜着圈子,山得森一言不发的望着他。兜到第四圈,他在窗前停了下来,眺望着外面在白色巨坝的遮掩下变得影影绰绰的湖水。这似乎让他重新平静下来,他又转向山得森:“你指望我会相信,奈尔森的身体以某种方式做了一次严格意义上的翻转,结果他的‘左’和‘右’全都互换了?”
  “我没有指望你会相信什么,只是向你提供事实罢了。
  如果你能就此得出别的结论,我一定洗耳恭听。我得再插一句,我已经核对了奈尔森的牙科纪录,所有的牙齿填充物都换到了相反的一边。如果可能的话也请解释一下,此外,那些硬币也很耐人寻味。”
  赫斯捡起那些硬币,包括一枚先令,一枚簇新漂亮的银币和几个便士、半便士。如果在找换零钱时,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接过他们的。作为一个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他从未留意过硬币上的女王头像是扭向哪侧的,但是这些阳文字母却——赫斯想象得出,一旦这些奇异的硬币被皇家铸币厂发现,那里将出现什么样的恐慌景象。它们也想那本日记一样不折不扣的被翻转了。
  山得森的话打断了他的沉思。
  “我叫奈尔森别把这事说出去。我准备就此事写一份详尽的报告——它一发表肯定会引起轰动。考虑到你是这台新型发电机的设计者,我先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赫斯博士恍若未闻,他端坐在办公桌前,双手长大,五指摊开。平生第一次,他认真的考虑起左与右的区别来。
  山得森又留奈尔森住了几天院。在这期间,他忙这安插这个特殊的病人,为他的报告做准备。他的检查数据显示,奈尔森完全正常,支持了他时左右换位的。他正在重新学习阅读,克服了最初的不适应之后,他进步很快。很可能他再也不会像意外发生之前那样的使用工具了,今后,在外人眼中他将是一个左撇子。但无论如何,左撇子又不会让他丧失劳动能力。
  山得森已经不再关心导致奈尔森变异的原因了,他对电学几乎一无所知,那是赫斯的工作。他绝对确信,这个物理学家会用某种方法找出答案——他就是这么能干。
  这家公司可不是什么慈善机构,他们雇用赫斯绝不是没有理由的。那台新型发电机在一周之内就能投入运转了,那可是从他的脑袋里蹦出来的——虽然后来的机械工程细节他没有参与。
  赫斯博士对自己可没这么信心十足,这个问题简直重要的可怕。虽然山得森对此毫无觉察,他却已经意识到,这涉及到一个全新的科学领域。他知道只有一种方法能够使物体翻转为它的镜像,然而一个如此匪夷所思的理论怎么才能得到证实呢?
  他收集了这个后果惊人的事故的所有的相关资料,经过计算,已经得出了在发电机运作的那几秒钟里,流过线圈的电流的估算值。但这个数字在很大程度上仅是猜测而已,他希望能通过重复实验得到精确数值。可是如果他去问摩得克:“您是否介意,在今晚的什么时候我给一号到十号的发电机来一次漂亮的短路?”相信摩得克当时的表情一定很逗。不,这绝不可能。
  所幸他还保留着工作模型,通过在模型上的实验,他对发电机芯产生的电场有了一些概念,但具体数值就只能靠推测了。可以肯定的是数字一定非常之大,那些线圈还能保持完好真是个奇迹。差不多又一个月,赫斯把自己埋在演算纸里,也迷失在原子物理的世界——这一领域,自从走出校门他就一直小心避免涉足了。
  但是,一套完整的理论还是开始在他脑子慢慢成型了。
  离最终证明还差得远,但思路已经清晰了,再过一个月就能完善了。
  至于那台曾在过去整整一年里让他心无旁骛的巨型发电机,现在似乎已变得无足轻重了。当它通过了最终检测并开始以数百万千瓦的发电量投入使用时,他几乎懒得去应酬同事们的祝贺。他们一定觉得他有点怪,不过大家早就公认他是个性为古怪琢摩不透的家伙,这也正是大家所希望的——要是一个天才规矩老实毫无怪癖的话,那才叫人失望呢。
  两周之后,山得森医生又来拜访了,他一脸的严肃。
  “奈尔森又祝愿了。”他宣称,“我曾说他会没是的,我错了。”
  “他怎么了?”赫斯惊讶的问。
  “他将营养不良而死。”
  “营养不良?你在说些什么呀?”
  山得森医生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过去的几周里我一直没来打扰你,”他开始解释,“因为我知道你正忙着研究你的理论。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关注着奈尔森的情况,以完成我的报告。起初,像我原先告诉你的,他看上去完全正常,我好不怀疑一切会进展顺利。
  “然后我注意到他在变瘦。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才确定这是真的,于是我开始观察别的更多的症状。他开始抱怨浑身乏力和精神恍惚,表现出维生素缺乏症的一切症状。我给他开了一些维生素药片,但是毫无用处,于是我就来想你求助了。”
  赫斯开始显得迷惑不解,然后不耐烦的说:“那又怎样?你才是医生!”
  “是的,但是我的观点需要有人支持。我只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医务人员——在一切都变得无可挽回之前,没人会理睬我的。奈尔森就快死了,而我想,我知道为什么……”
  罗伯特先生起初坚决反对,但是像以往一样,赫斯博士最终还是说服了他。现在,董事会成员甚至已经在陆续走进会议室了,他们对这次刚刚通知的临时全体会议牢骚满腹又十分好奇。当听说赫斯博士将到场发言,他们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这位物理学家的大名无人不晓,可他是科学家而他们是商人。萝卜特先生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此时的赫斯,所有这些麻烦的制造者,也正在为自己的怯场而烦恼。他对董事会印象不佳,但对罗伯特先生由衷敬佩。他们没什么可怕。的却,他们可能觉得他是个疯子,但他一直以自己的成果来证明他不是。而且不管是不是疯子,反正对他们来说,他只几千镑的身价。
  山得森医生面带鼓励的微笑望着他走进会议室。这个微笑很勉强,可是对赫斯很有帮助。萝卜特先生刚刚结束发言,他摘下眼睛,情了清喉咙,看上去十分紧张。赫斯博士不止以此感到奇怪:这个看上去古板又拘谨的老家伙怎么可能通知这么巨大的一个商业帝国呢?
  “好了,先生们,这位是赫斯博士,他将会——呃——像你们解释全部情况。我已经提醒过他不要讲得太过专业化,万一他不小心又跃上了令人窒息的高等数学的云端,你们随时可以打断他的话。赫斯博士,请吧。”
  物理学家开始讲述事件的原委。开始很慢,取得了听众的信任之后,他越讲越快了。奈尔森的日记本在董事们当中引发了一阵惊叹,而那些被翻转的硬币在他们那里则成了令人爱不释手的稀罕玩意儿。赫斯高兴的看到,他已经激起了这些听众的极大兴趣。他身席了一口气,开始了他一直畏惧的从表象到本质的骤然下潜:
  “先生们,你们已经对奈尔森的奇遇有所了解,而我现在要讲的甚至更加离奇,因此我需要你们的全部注意力。”
  他从会议桌上拿起一张矩形的记录纸,眼对角线折了一下,然后撕开。
  “我们这里有两个全等的直角三角形。我把他们摆在桌上——像这样。”他把两个纸三角形并排放在桌面,两个直角相对,形成一个纸鸢的形状,“现在,像我如此排列,每个三角形都是另一个的镜像,你们可以想象又一面镜子竖立在两个直角交点。请注意,下面是关键:如果我不把三角形从桌面上拿起来,尽管我可以让他们眼桌面任意滑动,却永远不能是一个与另一个完全重叠——就像一副手套,左手的与右手的不能交换,虽然他们的尺寸,形状完全相同。”
  他停顿片刻,等这些话渗进他们的脑子里,没有人提出疑义,他便继续讲下去:
  “现在,如果我把一个三角形拿起来,在空中翻个个儿再放下,他们俩就不再是镜面对称了,而是成为了完全一致——像这样。”他演示了一遍,“这种方法似乎非常简单,确实如此。但是他却给我们上了至关重要的一课。灼伤的三角形是限制在二维空间的平面图形,要是一个变成另一个的镜像,我必须拿起它,在第三维中旋转。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环视一下众人。一两个董事脸上透出第一线领悟的曙光,迟疑这点了点头。
  “同样道理,为了让一个三维物体,例如一个人,变成他的相对物即镜像,就得把他在第四维空间中翻转。重复一下——第四维空间。”
  一阵尴尬的沉默。有人咳嗽了一声,但只是表示紧张,并非准备发难。
  “正如诸位所知,”——要是他们真的知道那菜窖怪呢——“四维几何体系在爱因斯坦时代之前就已成为数学研究的主要工具之一,然而到目前为止他还只是一个数学上的虚构,从未在现实的物理世界中出现。如今,诸多现象表明,在那一瞬间通过我们发电机线圈的电流,史无前例的高达数百万安培的电流,一定曾经在思维空间拓出过一个区域,只存在了一刹那,大小却足以容纳一个人。我做了一些计算,而且得出了令人满意的结论:事实上,一个边长大约10英尺的‘超空间’曾经产生过一个10‘四次方英尺’——不是立方英尺——的空间。奈尔森曾进入了这片空间。当电路断开时,这个空间的突然塌陷导致了空间翻转,于是奈尔森就被逆转了。
  我不得不请大家接受这个理论,因为这件是不可能存在别的解释。这里我备有演算过程,有人想要过目一下的话请便。”
  他把演算纸在众人面前晃了晃,让他们看到些密密麻麻的吓人的方程式,这一招起作用了——他向来百试不爽——董事们很明显的退缩了一下。只有部长麦克伯森是个顽固角色,他在专业技术上算是个半瓶醋,又很是读过一些科普书,一有机会就把自己所知的罗列出来晾一晾。他也很聪明,乐于接受新东西,赫斯博士在办公室常常和他讨论一些科学新理论。
  “你说奈尔森在第四维空间被翻转了,但我认为爱因斯坦已经说过,第四维度是时间。”
  赫斯暗中呻吟了一声,他早料到这个程咬金会杀出来。
  “我所说的是空间的另一维度。”他耐下心来解释,“也就是说,一个与我们通常的三维成垂直状态的空间维度或方向。只要有人乐意,他就可以称它为第四维度。然而,这种命名实在是专横的越位了。既然我要求各位承认空间的四维性,我们就不得不把时间称为第五维。”
  “五个维度!天哪!”有人忍不住叫到,滑到了桌子底下。
  赫斯没有错过时机。“在亚原子物理学中,数百万维度的空间常常被视为是理所当然而且是必然存在的。”他平静的加了一句。
  一阵惊愕而不知所措的沉默。没有人显出想要争辩的样子,甚至麦克伯森也没有。
  “现在我将开始第二部分的叙述。”赫斯博士继续道,“在奈尔森发生翻转几周之后,我们发现他有些不对劲。
  他正常进食,却似乎不能正常的吸收营养。山得森医生已对此提出了解释,并带领我们进入了有机化学的领域。
  很抱歉下面我将讲得像教科书一样枯燥,但是诸位将很快认识到这个问题对公司来说是生死攸关的。而且如果我说我们即将涉足的是一个对你我来说同样陌生的领域,相信大家会稍感安慰。”
  这么说并不准确,因为赫斯还记得化学课的一些零星片断。可是这么说会给这些“化学盲”们一些鼓励。
  “有机化合物是有碳原子、氢氧原子和其它元素在空间上一复杂的方式排列而形成的。化学家们喜欢有毛衣针和彩色塑料小球来制造他们的模型,总是非常漂亮,看上去像现代派的艺术作品。
  “现在,又一种可能性就是,俩个有机化合物分子的原子数目和种类完全相同,但排列顺序不同:一个是另一个的镜像。他们被叫做同分异构体。这在糖类中十分普遍,把它们的分子放在一起,你就会发现它们有像左手套和右手套一样的关系,事实上它们被称为左旋或右旋化合物。这么说希望大家都能明白。”
  赫斯博士热切的环视了一下,看上去似乎如此。
  “同分异构体具有几乎一模一样的化学成分,”他继续,“但是它们之间也有些细微的差异。山得森医生告诉我,在过去几年中人们已经发现,某些基本食物,包括凡登伯格教授发现的新型维生素,其营养成分和作用取决于它们原子的空间排列。换句话说,先生们,对生物体来说,某种左旋化合物可能是构成生命的基本要素,而它的右旋化合物却可能毫无价值,虽然实际上两者的化学分子是完全相同。
  “现在你们可能明白了,为什么奈尔森的逆转要比我们最初预想的要严重的多。这并不仅是一个重新学习阅读的问题——想必而言这是个最微不足道的问题,事实上,他在吃饱喝足的同时却将因饥饿而死,因为他不再能够吸收事物中的某些分子了,就好像我们不能把左脚的靴子套在右脚上一样。
  “山得森医生已经通过实验证明了这一理论的正确。他克服种种困难,得到了大部分维生素的同分异构体。凡登伯格教授得知我们的问题之后,亲自合成了维生素。
  服用之后,奈尔森的状况大有改观。”
  赫斯停了一下,拿出一些资料,他认为自己应该给董事们一些时间喘息一下,以承受接下来的打击。如果不是关乎一个人的生死的话,这里的情形倒会是很有趣的。
  董事们的“七寸”马上要挨到重重一击了。
  “先生们,你们一定已经意识到,既然奈尔森是在工作期间受伤的——如果你们认为这可以称作‘受伤’的话——所有治疗费用都必须由公司支付。我们已经发现了治疗方法。各位可能不理解我们为何占用大家这么多时间来讲这些,其实原因很简单:治疗所需的同分体够体的制造几乎和镭的提取一样困难——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更难一些。山得森医生告诉我们,维持奈尔森的生命需要500镑一天。”
  半分钟在一片死寂中度过,然够突然间整个会场一片喧哗躁动,群情激愤。罗伯特先生锤了一下桌子,才暂时恢复了会场秩序,但台下的舌战已经开始。
  三个小时之后,精疲力竭的赫斯离开了会议室去找山得森医生。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找到了心神不定的医生。
  “怎么样?什么决定?”医生问。
  “我最害怕的决定。他们要我再把奈尔森翻转回来。”
  “办得到吗?”
  “坦白的说,我不知道,我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准确的复制当初事故发生的条件。”
  “没人提出别的方案吗?”
  “方案到不少,但大多数都很蠢。麦克伯森的建议算是最好的,他想让我利用发电机来对普通食物进行四维翻转,这样奈尔森就能食用了。我不得不提醒他,让这么大型得机器停止正常工作而用来干这个,这会一年花掉我们几百万镑。何况这样的情况再多来几次的话,线圈也受不了。于是这个方案就作废了。罗伯特先生则想知道,你是否能保证我们没有漏掉任何维生素,抑或还有某些必须的维生素我们却未发现。他的意思是,尽管我们人工合成了奈尔森的食物,可能还是无法让他活下去。”
  “怎么回答的?”
  “我不得不承认却由此可能。于是罗伯特先生打算和奈尔森谈一谈,希望说服他冒这个险再被翻转一次。万一实验失败,我们也会照顾他的家人的。”
  有好一阵俩人一言不发,后来山得森医生打破了沉默。
  “现在你一定体会到外科医生常常不得不做出的是怎样一种决定了。”
  赫斯点点头:“真是标准的进退维谷,不是吗?一个绝对健康的人,但维持他的生命却要两百万美元一年——即使如此我们还不能确保他会活下去。我很清楚,董事会作此决定更多时基于他的预算平衡报表而不是别的,可是除此之外,我也确实想不出别的解决办法。奈尔森必须冒这个险。”
  “你不能先作个实验演习一下吗?”
  “不可能。把转子提出来是一项巨大的机械工程,而且我们必须系统负载最小的时候完成实验。然后我们把转子放回去,再清理这起人为短路所造成的混乱:所有这些都必须在用电高峰到来之前完成。可怜的老摩得克,他一定会被这么多工作逼疯的。”
  “我理解他的心情,实验什么时候进行?”
  “至少这几天不行。即使奈尔森同意了,我也得需要时间把装置安装好。”
  在两人相处的几个小时里,没有人知道罗伯特先生是如何把奈尔森说服的。当赫斯博士的准备工作进行得差不多的时候,电话响了,老家伙用疲惫的声音告诉他:“赫斯吗?把你的实验设备准备好,我已经跟奈尔森谈过了。我们把时间定在了周二晚上,在那之前你能让一切就绪吗?”
  “可以,罗伯特先生。”
  “很好。每天下午交一份进程汇报给我,直到周二,就这样。”
  巨大的房间被擎天柱般的转子占据了,他被吊倒离光洁的塑料地板30英尺高的地方。一小群人静静的站在机芯的边缘,耐心的等待着。大团的临时线路迷宫般纠缠交错着,通向赫斯的装置——百万瓦特电表,振幅仪,微秒表,还有特制的继电器,他会在预定的时刻制造回路。
  这正是最棘手的问题所在:赫斯不知道应该何时闭合电路,是在电压最大时,为零时,还是在一个正弦波的某个中点上?他选择了最简单也最安全的方案:回路将在电压为零时形成,至于在何时被断开则要看断路器的灵敏度了。
  十分钟之内,供电区内最后一个大型工厂也将下班收工了。预报说天气会很好,所以在黎明到来之前不会有额外的负载。而在黎明之前转子就会被放回机芯,发电机又可以运转了。很走运,他的独特构造使重新组装不是很困难,但时间还是很紧迫,得争分夺秒才行。当奈尔森在罗伯特先生的陪伴下走进来时,他的脸色苍白。赫斯暗忖,也许他正在走进他的刑场呢。这个念头是如此的不合时宜,他赶紧把它抛开。
  正好还有时间作最后一次不必要的检查。他刚刚检查完毕,就听见罗伯特斯先生平静的声音:“我们准备好了,赫斯博士。”
  赫斯有些踉跄的走到机芯的边缘。奈尔森已经下去了,并且正如他所要求的,站在正中央。在如此深远的井底,他仰起的脸只是一个白色的小点。赫斯鼓励的向他挥一挥手,转身回到了仪器当中。
  他轻轻打开测波器,然后进行同步调节,直到主波的一个单周期图形稳定的呈现在荧光屏上。随后他调整了波相:两个明亮的光点沿着波形靠拢,最终在它们的几何中心重合。他迅速的向摩得克那边瞄了一眼,后者正密切注视着百万瓦特电表,他向赫斯点头示意,赫斯暗自祈祷着,拉下了电闸。
  继电器爆出一束极微弱的火花。瞬间之后,当电闸室的粗大电缆坠下时,整栋建筑似乎都被震动了。
  灯光暗了下去,几乎灭掉了。然后一切都过去了:断路器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重又断开了电路。
  灯光恢复了正常,电表的指针也回落到了正常值。
  系统经受住了超负荷的考验,但是奈尔森经受住了吗?
  赫斯博士惊讶的看到,罗伯特先生,尽管已年届花甲,却已飞快的赶到了发电机前,从边沿向机芯里探望。慢慢的,赫斯来到他身旁。他不敢走快,一种不想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他心里早已浮现出奈尔森缩作一团躺在井底,翻着一双毫无生命的眼睛谴责的盯着他们的景象。紧接着一个更加可怕的想法突然袭来:假如那个空间塌陷得太快,而翻转过程只来得及进行一半……然而,接下来的一刻让他明白了什么才是最糟糕的。
  再也没有比这更叫人措手不及的打击了,因为对此毫无心理准备。赫斯博士在来到发动机之前几乎事先预料到了所有可能的结果,几乎,但并非真的所有的——
  他没有预料到自己将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随后发生了什么他记不太清了。后来摩得克好像就接管了一切,现场一片忙乱,工程师们一窝蜂的拥进来,把转子复位。恍惚中他听见罗伯特先生的声音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遍又一遍:“我们尽力了——我们尽力了。”不管怎么说,他一定曾作了回答,但这一切在他脑子里就象个了层纱一样。
  离拂晓还有一阵,天空透出青灰的亮色。赫斯从他断断续续的睡眠中醒来了。整个晚上,他都陷于噩梦,被古怪的多维几何图形纠缠不休。梦里尽是些稀奇古怪的幻想,一个充斥着匪夷所思的图形和交错穿插的平面的另类世界,而他注定要和它们作无休止的斗争,借以逃脱某种不知名的恐惧。
  至于奈尔森,他梦见,则被陷在某个不属于人类的维度里面了,能够看到四周是他所熟悉的世界,但奇怪的扭曲着,被一堵看不见的墙与自己隔开……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噩梦终于渐渐隐去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抱着头坐在那儿,他的思路开始清晰起来了。这并不稀奇: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他从梦中获得灵感了。
  现在他脑子里这幅拼图已接近完成了,只差一片还没找到。只差一片——忽然他找到它了。是有关奈尔森的助手在描述最初那起事故时说的几句话,当时似乎无关紧要,赫斯早就把它抛在脑后,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当我朝下看时,底下好像没有人,于是我开始爬下梯子……”
  他有多蠢啊!老麦克伯森毕竟说对了,至少有一部分对了。
  那个区域确实让奈尔森在第四维度进行了翻转,但是同时也让他在时间上进行了转移。第一次时间中的时间只是几秒钟的事,而这次,尽管他竭尽全力,条件还是发生了变化,那么多的未知因素,何况他的理论又有大半是推测。
  实验结束了,奈尔森不在发动机芯里了。但是他将会在的。
  赫斯博士感到全身冷汗淋漓,他脑海里出现了那台1000吨的擎天柱在5千万马力驱动下旋转的情景。如果有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出现在他所占据的空间里……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抓起电站的内线电话。要分秒必争——转子必须马上被挪出!稍候再向摩得克解释……
  轻轻的,什么东西撼动了他房子的地基,好像睡意十足的孩子在摇晃着他的玩具。一片片塑料从天花板剥落,墙上好像施魔法般出现了网状的裂纹,灯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赫斯博士一把拽开窗帘,向群山看去,电站在山的那一边,这里看不到。但是,在晨曦的寒光中,一柱慢慢升起的巨大的蘑菇云已经把他的位置标示得明明白白了。
《阿瑟·克拉克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仇恨之火
  杨汝钧 译
  (一)
  船上,唯独厨师乔伊醒着。
  在黎明前那寂静而又充满凉意的夜晚,一个火球掠过了新几内亚的上空。
  乔伊目睹着火球高高地越过了他的头顶,并瞬间在船头撒下了一道微光。它照亮了摆放在船上的一大堆绳索,并使一公里以外低矮小岛上的丛林历历在目。
  火球向东南方向飞去,到达了空旷的太平洋水域上空。接着,它开始爆裂了,并迸发出耀眼的火焰。一道道光柱划破了夜空,向远处飞去,并旋即熄灭了。
  乔伊未能观察到火球爆裂后的最后结果,因为它在冲向大海的刹那间,海面又成了漆黑一片。
  周围万籁俱寂。乔伊倾听着,倾听着,但未曾听见什么声响。他不断地观察着,观察着,但没有看到任何动静。几分钟过去了,乔伊猛地觉得有什么东西撞击着船只,不由得惊跳了起来,原来那是一条在船边漫游的大鱼。
  一切均已恢复了平静,乔伊很快进入了梦乡。
  (二)
  蒂博对发生的事情却一无所知。他既未听到什么,亦未看到什么。他躺在紧靠轮机旁边的一张狭窄的床铺上,正在呼呼大睡。干了一整天苦活以后,他已经精疲力竭,连梦都做不成一个。即使入梦,也都是他不愿意见到的发生在过去的事情。
  他在悉尼、布里斯班、达尔文和星期四小岛都有情妇,可是,在他的梦中却一个也没有。有时候,他在安静而又湿热的小房间中醒来之际,只能回忆起这样的梦境:俄国的军队在侵占布达佩斯时燃烧起的战火和扬起的尘土。他的梦中包含着的不是爱,而是仇恨。
  船长尼克在摇醒蒂博之时,蒂博梦见自己正在逃离匈牙利军营。他得花上几秒种的时间,才能从梦境中一万五千公里以外的故土返回到现实中船只停泊的大堤礁处。接着,他踢掉了脚趾上的昆虫,站了起来。
  早餐总是同样的食物,米饭、鸡蛋和肉类,接着就是一种含糖的浓茶。厨师乔伊并非烹调方面的高手,但食物供应的数量总是绰绰有余。
  早餐用的碗碟刚刚洗净、擦干,太阳已经从海面升了起来,阿拉富勒号船也开始缓慢地驶向海面。船只离岛之时,尼克正在乐滋滋地哼着歌曲,他以捕捞珍珠赚钱。这几天,他雇用的潜水员们发现了一个在他的一生中从未遇见过的、极其丰富的珍珠产地。
  就在前一天,蒂博曾经说过:“这是我所见到过的质量最好的珍珠,这儿也是一个最大的贝类栖息处。要不了一两天,我们的船内将会装满贝壳,船只即将满载数以半吨计的贝壳驶回星期四小岛。你是否相信这一点呢?”
  尼克对此当然坚信不疑,这正是他悠然自得地哼着歌曲的缘故。
  这一次海下作业以后,蒂博将不再从事潜水员的工作,准备返回到熙熙攘攘的大都市去。他在堤礁处花上了整整九个月的时间,对此,他并不感到遗憾。那位希腊船长尼克待他挺好,蒂博曾经多次发现了长满高质量珍珠的贝壳群。尽管如此,潜水到海底干活既困难,又存在着危险。现在,他所得到的报酬已经足够充裕的了。
  发动机停了下来,阿拉富勒号船只已经不再往前行驶了。小岛离开船只的停留处已有三公里之距,远远望去,只能看到一片低矮的绿色的突出地带。它那映照着阳光的沙滩宛如一根白色炽热的金属,一丛小树林使它增添了美色。在它那柔软的地表下面,数以千计的海鸟筑窝栖息,繁衍后代。
  三位潜水员互不吭声地穿起了衣服,每个人都知道该做些什么。他们需要的是时间。蒂博正在扣上短而厚实的外衣,布兰科则在擦洗着护目镜。接着,蒂博沿着绳梯拾级而下,头上戴着一顶沉重的头盔。
  在这暖和的水域里面,潜水员无需其他特定的服装,戴上头盔只是为了增强下沉的重量。如果潜水员遇上危险,可以卸去头盔,这样就可以轻易地上浮。
  蒂博已经下到了最下面的一级绳梯,他的一只手抓住了盛放贝壳的袋子,另一只手则抓住了安全绳。每当此时,蒂博的脑海之中总会产生这一种感觉,他要离开这一熟悉的世界了——这是短时间分手呢,还是永远分离?
  下沉到海底,既能觅宝,又会送死,谁都无法对两者作出预测。蒂博曾经看到过他的朋友们在潜水过程中遇难,在深海之中,你只能听从命运的支配。
  蒂博从绳梯上跳了下去,蔚蓝天空和充满阳光的世界再也不存在了。笨重的头盔开始推着他的头部下沉,他的双脚还得不停地踩着水。当他缓慢地潜到海底时,周围已是一个蓝色朦胧的世界。
  海底显得松软、平坦,他只能看到短距离内的景物。在他的左侧,一条小鱼正在吃着一种红色的海生植物。这就是一切。大海并不美丽,但极为富裕。这当然是至关重要的。
  蒂博的身体变轻了,他开始缓慢而又大步地跳跃前进。他是第二号潜水员,在船身的前面作业,那位主潜水员比利则在船身的后部作业。在他们之间,是潜水员斯蒂芬,他完全是个新手。
  在水下,潜水员之间不可能相互见面,他们都有自己的地域。但有时候,蒂博在他的地域尽头处,偶而会见到远处的黑色身影。
  你寻找贝壳无需费劲。海生植物虽然常常会覆盖住它们,但是贝类在移动之际,则会暴露它们自己。当它们觉察到潜水员的动静时,就会立即合上贝壳。你可以迅即抓住它们,丢进贝壳袋中。
  (三)
  蒂博非常熟悉这一个水域。可是今天,他第一次感到了惊讶。当他看到深水中的一个新出现的影子时,不由得停了下来。
  一开始,他认为是架失事的飞机,但以后证明并非如此。它的体积很小——只有七米长、三米宽,它的外壳有很多圆形的门框。
  整个金属体看来并未受损。它的一端呈现黑色,可能是由于灼热所致;在另一端有着不少金属支柱。但在那个金属体溅水入海以后,那些金属支柱大部份折裂了。现在看上去,犹如一只巨大昆虫的许多大腿。
  蒂博已经深知它是何物,他的另一个疑问则未花吹灰之力就找到了答案。在金属物体上有着明显的字迹,虽然有些字迹因为炽热而模糊不清,但大部分的字体仍然很清晰。上面书写的是俄文。
  蒂博显露出了愉快的微笑。
  “这么看来,它是属于俄国人的。”他在自忖着。
  很明显,当时那艘宇宙飞船从空中飞快地坠落,而且掉到了一个错误的去处,它好象一块石头般溅入了深海之中。
  所以说,乔伊讲的话是对的。当时谁也不相信乔伊的陈述,但是,这艘宇宙飞船就是一件极好的物证。那时候,飞船扔掉了不需要的推进火箭,那些推进火箭穿过大气层时烧毁了。乔伊看到的就是这一切。
  蒂博长时间双膝着地停留在海底,他仔细地观察着这个从宇宙中返回的金属体。此时,他的头脑显得昏昏沉沉。当然,他因为发现了这艘宇宙飞船,本来可以钱财满贯,飞黄腾达,但是,他对此却不屑一顾,视如敝屣。在这一时期,俄国的宇宙技术确实在世界上遥遥领先,而在这儿——在无人获悉的海底,蒂博——这个从布达佩斯来的蒂博,目睹了俄国人的又一次宇宙探索的卓越成就。
  (四)
  对于蒂博而言,这是一次打击他的宿敌的良好时机。那是一艘来自他所深恶痛绝的国家的宇宙飞船。他并非经常想到这些刻骨之仇,除了在梦中以外。蒂博生活在一个海洋、蓝天和沙子的平静世界之中,从来不愿去回忆过去的事情。
  但是,郁结在蒂博脑海中的仇恨从未被冲刷掉。有时候,它会突然惊醒过来,仇恨之火就会急剧地在他的体内燃烧着。在那个时候,他只是想毁灭一切。直到现在,他从未杀过一个人,但总有一天……
  布兰科在水面上拉动了一下安全绳,这使蒂博从沉思中清醒了过来。他也拉动了一下,表明这儿一切正常,安然无恙。接着,他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盯住了那艘宇宙飞船。它究竟有多重?人们能轻易地把它拉上水面吗?在他付诸行动以前,有许多事情得弄清楚。
  他很快地朝目标潜游而去,随后,他把手放到了宇宙飞船的金属表面,推动了一下。它竟移动了,那艘宇宙飞船在海底轻微地滚动着。也许,人们能把它吊出水面!阿拉富勒号没有那么大的动力,不过,也许宇宙飞船的实际重量比起它从外表看来的估计重量要轻得多。
  蒂博把头盔贴在飞船平坦的表面倾听着,毫无动静,无声无息。他用刀子戳击着金属表面,他在寻找着一切答案。这金属表面究竟有多厚?有否浅薄之处?在他第三次戳击时,他竟获知了结果。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使他惊愕万分。
  宇宙飞船给予了他答复,从飞船内部出现了十来次轻微的敲击声。
  蒂博作梦也未曾料到,在飞船内部竟会有人!飞船看上去太小了!
  霎时间,他头脑中模糊不清的思想变得清楚无遗了!他在护目镜的后面得意地露出了笑容。
  “这一次,可绝不是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攻击,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报复!”蒂博在默默地说着。
  (五)
  “你在海底呆的时间够长的啦,是吗?”尼克问道,“你究竟发现了什么呢?”
  “发现了一艘宇宙飞船,”蒂博答道,“那是俄国人的。依我看,我们可以在飞船上捆一根绳子,接着,就可以把它从海底吊上来。不过,你可休想把它安置在船上,它可笨重得很呢。”
  尼克对此思考了一番以后说道:“蒂博,这决非拯救那艘飞船的良策,因为我们得多次向外界告知此事。到时候,我们所处的水域变得人人皆知了。人们都会汇聚到这儿来,这个贝类集结的地区再无秘密可言。待到其他的潜水员们成群结队地蜂拥而至之时,这里的贝壳群马上就会被扫荡一空!不值得啊。另一件事情是,我不能把我的手下人派去干此事,这有着某种危险呢。”
  “我给你说吧,”蒂博答道,“那只是一艘宇宙飞船。我可以下水去。”
  这是蒂博所指望的最佳办法。如果其他的潜水员们听到了飞船内部的敲击声,事情就会弄糟了。他单枪匹马地干当然是最为理想不过的事了。
  他指了指地平线上的那美丽的绿色小岛,对尼克说道:“听着,尼克。我们只能做一件事情。如果我们能把宇宙飞船稍稍拉动一下,就可以将它向小岛那儿移去。船只进入了浅水以后,我们就可以把飞船拖向沙滩。这并不是难以办到之事,必要时我们可以使用小船,也许,得在一棵大树上绕一根绳子。”
  尼克依然在考虑着此事,他对此主意仍然不很乐意接受。但是,他确确实实想把那艘飞船从他的珍珠产地移开。也许,他们能把它拖到别的地方.然后再发出电报不迟。
  “好的,”尼克终于说道,“你下潜吧。那种两英寸直径的绳子是最牢固的了,你最好就带那种绳子。你在下面不要磨蹭得过久,我们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啦。”
  (六)
  蒂博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六个钟点的时间足够长的了,这是他从宇宙飞船内部已经获知的第一部份信息。
  他不可能听到飞船里面那个俄国人的声音,对此,他深为遗憾。可是,那个俄国人却能听到蒂博的声音,这是最重要不过的事情。当蒂博把头盔紧贴在飞船表面之际,他高声地叫唤着,他的绝大部份的话语进入了飞船。直至现在,他同那个俄国人之间进行的是友好的交谈,他不想让那个俄国人尽早地发现他内心的真实意国。蒂博正在等待着适当的时机。
  当时面临的第一个难关是,那个俄国人如何去回答蒂博所提出的问题呢?他们作出了约定,敲击一下表示“肯定”,敲击两下表示“否定”。在那以后,一切信息就颇为容易地得悉了,蒂博只需提出一些急切的问题就能获知一切。他的俄语知之甚少,但是,那位宇航员却精通英语。
  现在,宇宙飞船上留下的氧气只够使用五个钟头了。那个宇航员受伤了吗?没有。但是,俄国已经知道了飞船溅落的水域。
  蒂博对于最后那个问题的回答深为震惊。也许,那名宇航员在说谎吧,但这不大可能。飞船从宇宙返回地面时出现了失误,但是,在太平洋中的俄国舰只准会根据无线电讯号追踪而来。不过,他们是否确切地知道飞船的溅落处呢?他们是否知道就在这一带的海域呢?
  俄国舰只也许未经堪培拉当局的许可,径直冲进澳大利亚水域,尽管如此,他们也得花上一些日子才能抵达此地。蒂博已经获悉了一切,
但俄国对此却无能为力,即使他们抵达了这儿,一切也已为时过晚了。
  (七)
  那根粗实的绳子曲曲弯弯地沉到了海底。阳光已经高照在天空,水下不再是乌黑一片了。海底尽管无色,但很明亮。
  蒂博的能见度几乎有五米,其实,他在这个时候才首次真正看清了那艘完整的宇宙飞船。在海底世界之中,它显得非同一般。它的两端呈同一种形状,蒂博看不出它的头尾的区别之处。
  他把头盔靠到了飞船的金属表面,随即高声地说道:“我在这儿。你能听见吗?”
  一声敲击。
  “我取来了一条绳子,准备用它捆住飞船的一头。我们离开一个小岛有三公里之遥,一旦我把绳子捆好,我们就把飞船移向小岛。我们的船只无法直接把飞船吊出水面,所以,我们只能把飞船拉至小岛的沙滩之上。你听懂了吗?”
  一声敲击。
  没有多久,他已捆好了飞船。在阿拉富勒号开始拖拉以前,他得离开这里,但是,他首先得做一些事情。
  “喂,”他高喊着,“我已用绳子捆好啦,我们马上就要拖拉了。你听见了吗?”
  一声敲击。
  “那么,你准能听到我下面说的话了:你将永远也不能从飞船中活着出来。我对此是确信无疑的。”
  两声敲击。
  “你再过五个小时就活不成了。我的哥哥也早已死啦,他是被你们的军队击毙的。你知道吗?我是匈牙利人,来自布达佩斯。我恨透了你和你的国家,你们使我家破人亡。我现在多么想见到你的面孔——我要亲眼看着你死去!那时候,我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哥哥死的!当我们的船只把飞船拖到半途时,这根绳子就会断裂,我已经在绳子上砍了一个深深的切口。绳子断裂以后,我会潜下水去再捆上一根绳子,而那根绳子依然会断裂。”
  蒂博突然停止了说话。他对自己现在所处的心理状态几乎产生了恐惧,这种极其强烈的仇恨之火是空前未有的。
  仇恨俄国人吗?不仅如此,他也恨他自己。他甚至比俄国人做得更多,他在以往接受莫斯科的指令比谁都快速。当他终于看清了一切之时,已经为时过晚矣!即使到了那个时候,他并未奋起反击,而是从匈牙利的军队中脱逃了。
  他逃出了国土,走遍了世界,但他并未因此而洗涤掉自己的耻辱。只有两件事情帮助他忘掉了过去:女人和冒险。他在生活中的唯一乐趣是女人。在陆地上,他寻找女人,企求从她们那里获得爱情,但是,她们给他的并非爱情。在水下作业中,他一直在冒险。
  在宇宙飞船中未曾出现任何动静,它似乎在嘲笑着他的行为。蒂博愤怒地用刀子戳刺着飞船表面。
  “你听到我的讲话了吗?”他怒吼着,“你听到我的讲话了吗?”
  没有回答。
  “你在里面。我知道,你正在听着!如果你不作回答,我就在飞船上戳洞了,海水将会灌进去!”
  可是,蒂博一点也不愿意这样做。这样做未免太快速了,太容易了。
  飞船内依然毫无声响,蒂博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他怒目切齿、暴跳如雷地最后猛击了一下飞船,接着拉动了一下绳子。
  (八)
  蒂博返回船上以后,尼克说道:“从星期四岛上的电台获悉,俄国正在要求所有的人帮助寻找他们的宇宙飞船。看来,他们急于想找到飞船。”
  “俄国人有否谈及别的什么呢?’蒂博缓慢地问道。
  “唔,还有。他们说,那艘飞船已经绕月球转了两圈。”
  “就这么一些吗?”
  “我实在记不起别的什么了。”
  蒂博对此并不惊奇,俄国人对于发生的任何差错,总是严守秘密的。
  “你有否告诉星期四小岛的电台,说我们已经发现了飞船?”
  “什么!你以为我的神经错乱了不成?绳子已经捆扎妥当了吧?”
  “是的,你现在可以把它拖离海底了。”
  阿拉富勒号的轮机响了起来,没过几秒钟,绳子已被拉得笔直了。海面上一片平静,但阿拉富勒号却在颠簸着行进。船在水面上下浮沉着,因为它在拉动着好几吨的重物。
  绳子在海水中不停地升降着,阿拉富勒号发出了响亮而又强烈的引擎声。蒂博一度曾担心,那根绳子会不会过早断裂,可是,它并没有断裂……那艘宇宙飞船已经离开了原处。
  阿拉富勒号开始缓慢地向着星期四小岛行进。它拉着的那个离奇的重物就在水下,但无人能看得见。
  在灼热的阳光下,蒂博潮湿的外衣正在变干。多少个月来,他第一次感到心情舒畅,喜不自胜。他想到了在船只下面的那个俄国人。蒂博不仅仅在消灭一个俄国人,消灭一条生命——这决非重要之事(对于俄国人而言,生命能值几何?)。他正在削弱他们的权势,破坏他们的名声,消毁他们的秘密。在这一场小小的对抗俄国的战争中,他——蒂博已经获得了胜利。
  他们向星期四小岛航行了已有一半以上的路程,但那条绳子依然未断。飞船中的氧气只能使用四个钟点了,时间还多着呢。蒂博第一次意识到,他在这场斗争中可能会彻底失败,尼克也许会很快地把飞船拖到岛上。
  伴随着“嘣”的一声深沉的震响,那条绳子象条巨大的水蛇似的猛然溜入了海底。它使海水溅到了每个人的身上,船只也随之猛烈而又危险地颠簸了一下。
  “我曾料到过这一着,”尼克说道,“绳子断啦,它又掉到海底了!你愿意再下去一次吗,蒂博?要不,我就派别的伙计下去?”
  “当然由我下去,”蒂博迫不及待地答道,“我要比别人动作快得多。”
  (九)
  蒂博说的倒是真话,他只花了二十分钟的时间,就打到了那艘飞船。飞船很明显地受到强烈的震动,但它并未损坏。它倾斜地躺在海底,宛如一辆遇上了车祸的汽车。里面的宇航员准会颇感不适,这是无可非议之事。可是,他是在绕月球运转了两圈以后,才返回到地球的,飞船的内侧肯定覆盖着柔软的防震材料。蒂博希望他能安然无恙,否则就会把余下的三个钟点白白地浪费了。
  他再次把头盔紧靠着飞船的金属表面。
  “喂,”他高叫着,“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霎时间,里面响起了一声敲击。
  “你还活着。我对此颇感高兴,”蒂博说道,“事情似乎是在沿着好的方向进展着,不过,我还得把绳子的切口砍得更深些。”
  飞船里未有任何回答。
  就这样,每逢绳子断了以后,蒂博一次又一次地下潜到海底,一次又一次地对着飞船喊话,但从未听到过任何回答。
  接着,海上起了风暴,船只要过两个钟点才能重新拖拉飞船。蒂博最后一次下潜到海底时,整整六个钟点早已过去了。对此,他并不显得特别高兴,因为他多么想最后一次对着飞船喊上一通。不过,他仍然呼喊了一遍,尽管他意识到这样做完全是多余的。
  (十)
  临近下午,阿拉富勒号已经接近了星期四小岛,船下的水深只有数英尺了。
  那艘宇宙飞船已经被拖到了浅水下的沙滩处,尼克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
  “今晚海潮退下去以后,我们就能乘小船靠近飞船了。”尼克说道。
  他们在等待着夕阳西下。
  电台里陆陆续续地传来了一些报道,俄国人的搜索舰只已经越来越向这儿靠近了,但其距离还远着呢。
  接近傍晚时分,那艘宇宙飞船几乎已经完全露出了水面。
  船员们乘着一条小船向它驶去。
  “在它的侧面有一个舱门呢,”尼克倏地说道,“天哪,你们看,会不会有人在里面呢?”
  “这很有可能。”蒂博说着,他的声音并不象他想象的那么冷漠。
  尼克迅即瞥了他一眼,他的那位第二号潜水员整整一天的举动显得怪异莫测和不可思议,但他未曾对此妄加评论。
  在平静的海面上,小船摇晃着靠近了宇宙飞船。
  尼克跨步而出,抓住了飞船上的一根金属柱子,接着,象猫似地爬上了呈弧状的外壳。
  蒂博并未跟着尼克上去,而是站在小船上观察着。
  尼克在审视着飞船舱门上的各种迹象。
  “到底如何把它打开呢?”他在自语着,“看来,你准得从外面开启它,如果不需要任何特定的工具就能开启就好了。 ”
  实践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开启处”一词用十种文字书写在舱门的周围,他终于找到了拉动舱门的正确部位。
  (十一)
  舱门一打开,尼克的脸色突然刷白了。他瞧着蒂博,想寻求他的帮助,但蒂博却无动于衷,默不作声地站着。
  随后,尼克缓慢地爬进了飞船。
  他进入飞船的时间很久。
  终于,尼克的头部从舱门旁出现了,他的脸色阴郁,双眼湿润。
  蒂博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产生了空虚之感,很显然,舱中出现了极其可怕的事情。他正在考虑着答案,不过,“答案”马上就公诸于众了。
  尼克从宇宙飞船中抱出一具似孩子般的尸体。
  布兰特接下了这具尸体。
  蒂博则已退到了小船的后部,他在凝视着显得很平静的,毫无表情的死者的脸部。死者的一只手放在胸前,手似乎在紧紧地捏握着。
  与此同时,深藏在蒂博内心的切齿的仇恨和强烈的意愿均已烟消云散。他在一次小小的战争中取胜了,现在,他已深知这场战争所付出的代价。
  这位死去的姑娘也许比她在生前显得更加美丽。她的年岁不大,但已经是一位宇航员了。她躺在蒂博的脚下,这时,她似乎既非俄国人,又非敌人,而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蒂博却杀了她!
  (十二)
  尼克正在讲话,可是,他的声音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发出来的。
  “她一直带着这个,”尼克轻声地说着,“她一直把它紧紧地捏在手中,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它取了出来。”
  这时,蒂博根本就不再听取尼克的谈话,他连正眼也不曾瞧一下尼克手中的那只扁平的磁带圆盘。他也压根儿不知道,他在海底的所有讲话声均已录到了那盘磁带上面。此时此刻,他正在回忆着发生的一切。
  全世界的人们很快就会知道那是磁带,他们都会听到磁带上蒂博的声音。
  蒂博的仇恨将会传遍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的仇恨将会象一团团滚滚燃烧的火球,向蒂博的身上扑去。
《阿瑟·克拉克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地球历险记
  陈军 译
  “外层空间。人类生存。是大多数人的看法。但是究竟有没有,谁也没有绝对的证据。克拉克在这里想像了外星人在地球上的遭遇,这也许是没有科学根据的幻想。但是,他所描写的地球上的各种情况以及地球土人们对外星人的看法却是实实在在的现实的缩影,清楚地反映了这位科学家出身的科幻作家的立场和观点。
  飞碟穿云破雾,急驶直下,在离地面约50英尺的地方猛然刹住,然后是一阵剧烈的碰撞声,飞碟降落在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上。
  “这次降落真卑劣!”船长吉克斯普特尔说道。显然他的用词并不确切,他说话的声音,在人类听起来,就像只生气的母鸡在咯咯叫。机长克尔特克勒格把他的三只触手从控制盘上挪开,把四条腿伸了伸,舒适地放松了一下。
  “这不是我的错,自动控制装置又出故障了,”他喃喃抱怨着说,“可是你对这条五千年以前拼凑起来的飞船,又能有多大指望呢?要是这该死的东西是在基地的话……”
  “行了!我们总算没摔成碎片,这比我预料的要好得多。让克利斯梯尔和当斯特到这儿来吧,我要在他们出发前跟他们说几句话。”
  克利斯梯尔和当斯特显然同其他船员不一样。他们只有一双手和两只脚,脑袋后面也没有长眼睛,还有一些他们的伙伴极力回避的生理缺陷。然而正是由于这些缺陷,才使他们被挑选来执行这一特殊任务。这样,他们用不着怎么化装,就能像人类一样顺利地通过各种盘查。
  “你们完全了解自己的使命吗?”船长问。
  “当然了解,”克利斯梯尔有点生气地说道,“我跟原始人打交道又不是第一次,要知道我在人类学方面所受的训练……”
  “好。那么语言呢?”
  “那是当斯特的事。不过我现在也能说得相当流利。这是一种非常简单的语言,何况我们研究他们的广播节目已有两年多了。”
  “你们在出发前还有什么问题吗?”
  “嗯——只有一件事,”克利斯梯尔犹豫了一下,“从他们广播的内容来看,很明显,他们的社会制度是很原始的,而且犯罪和违法现像到处都是。有钱人不得不使用一种叫做‘侦探’或‘特务’的人来保护他们的生命财产。当然我们知道这是违反规定的,但是我们不知道是否……”
  “什么?”
  “是这样,如果我们能随身带两只马克m号分裂器,就会感到更安全了。”
  “这样对你们并不安全!如果大本营听到这话,我会受到军法制裁的。如果你们伤害了当地的居民——那‘星际政治局’、‘土著居民保护局’,还有其他几个有关机构就会缠住我不放了。”
  “如果我们被杀了,不一样也很麻烦吗?”克利斯梯尔显然有些激动。“不管怎么说,你对我们的安全要负责。别忘了我给你讲的那个广播剧,剧中描写了一个典型的家族,在开演不到半小时,就出现了两名杀人犯!”
  “嗯……好吧。不过只能给你们马克0号……希望你们在遇到麻烦时不要造成太大的破坏。”
  “谢谢,这样我们就放心了。我会像你要求的那样,每30分钟向你报告一次,我们离开你不会超过两小时的。”
  吉克斯普特尔船长目送他俩消失在山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道,“为什么一船人非选他们俩不可?”
  “毫无办法,”驾驶员回答说,“这些原始人碰到怪事会受惊吓的。如果他们看到我们来了,就会恐慌,到那时,当炸弹扔到我们头上来时,我们还不知怎么回事哩。所以对这事你不能急躁。”
  吉克斯普特尔漫不经心地把自己的触手弯成一个6条腿的支架,他在忧虑时总爱这么做。
  “当然,”他说,“如果他们回不来,我仍然可以回去,然后报告说这个地方太危险。”他心里忽然一亮,接着说:“对,这样还可以省不少麻烦。”
  “那我们这几个月对地球的研究就白干了?”驾驶员挖苦地说。
  “这不算白于。”船长回答说,“我们的报告对下一批考察船会有用处的,我建议等过——对,等过五千年以后再来一次。那时,这鬼地方可能变文明了。虽然,坦率地说,我并不相信这一点。”
  山姆·霍金斯波斯姆正准备吃他那配有奶酪和苹果酒的美餐,忽然看到有两个人影沿着小巷向他走来。他用手背擦了擦嘴,把酒瓶小心地放在像篱笆一样整齐的工具旁边,用略带惊骇的眼光凝视着他们走来。
  “早上好!”他口含奶酪,微笑着向他们招呼。
  陌生人停下来。其中一个偷偷地翻一本小书。这本小书收集了一些常用短语和套话,例如“在播送天气预报以前,先播送一项大风警报,”“不许动,把手举起来!”“向所有的汽车喊话!”等等。但当斯特不需要这本书帮助自己的记忆,他立刻走上前去答话。
  “早上好,伙计!”他操着BBC(英国广播公司)播音员的口音说,“你能把我们带到离这儿最近的村庄、城镇或类似的公民集居的地方去吗?”
  “什么?”山姆一边说,一边怀疑地对两个陌生人瞟了一眼。他发现他们的衣着有些奇特。他隐约地意识到这个人没穿一般人常穿的翻领衬衫和时兴的细条纹外衣。那个一直迷在书里的家伙实际上穿的是晚礼服,除了一条发亮的红领带、一双土气的靴于和一顶布帽子之外,简直可以说无假可击。克利斯梯尔和当斯特曾在衣着方面,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他们看的电视剧太多了!在没有任何其他资料的情况下,凭电视来缝制的服装虽然可笑,至少也会被人们理解。
  山姆一边用手搔头,一边暗自猜想:是皮货商吗?可城里人也不会这么打扮呀!
  他用手指指路,以一种BBC对西部地区广播的浑厚的口音告诉他们应去的方向。这种口音只有西部地区居民才能听懂,其他地区的人恐怕连三分之一也难以明白。
  克利斯梯尔和当斯特,这两个来自遥远行星的天外来客,面对这种情况简直一筹莫展。他们彬彬有礼地退了回去,极力想弄清楚一个大概意思,同时开始怀疑自己的英语是否像他们想像的那么好。
  人类和天外来客的第一次史无前例的会见,就这样匆匆结束了。
  “我看哪,”当斯特若有所思,但又不大有把握地说道,“是他不愿意帮忙吧。这倒也省了我们不少麻烦。”
  “我看不像。从他的衣着和所干的活计来看,他不会是个有知识的或者说有价值的人。我怀疑他是否明白我们是谁。”
  “嘿,又来了一个!”当斯特嚷道,用手指了指前面。
  “小心点,动作别太猛,要不会惊动他的。我们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吧,让他先讲话。”
  前面那人大踏步地走过来了,好像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可是当他们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人又忽然向远处跑去。
  “怎么啦!”当斯特说道。
  “没什么,”克利斯梯尔像哲学家似的回答,“也许他也没有什么用处。”
  “别自我安慰了。”
  他们生气地盯着菲西蒙斯教授离去的背影。只见他身穿老式旅行装,一边走一边聚精会神地读着一本“原子理论”,逐渐消失在小巷之中。克利斯梯尔开始不安地觉得,跟人打交道真不像他以前想像的那么简单。
  小米尔顿是一个典型的英国村庄,半隐半现地座落在一个笼罩着神秘色彩的小山脚下。夏天的早晨,路上行人很少。男人们都干活去了。村妇们在她们的主人离家之后,正在整理家务。克利斯梯尔和当斯特一直走到村子中央,才遇到一个送完邮件骑自行车回来的投递员。他满面怨气,因为他不得不多走两英里多路去把一封一个便士的明信片送到道格逊农庄,而且计那·依万斯这个星期给他妈妈寄回的换洗衣服比平常要重得多,里面还夹了他从厨房里偷来的四听牛肉罐头。
  “请原谅,”当斯特有礼貌地说。
  “我没功夫,”邮递员根本就没有心思应酬这一偶然的问话。“我还得再跑一趟哩!”说完他就走了。
  “真叫人无法容忍!”当斯特嚷道,“难道他们都是这样吗?”
  “你还得耐心点。”克利斯梯尔说,“别忘了他们的习惯同我们的大不一样。要取得他们的信任还得需要时间。以前,我同原始人打交道时也遇到过这种麻烦。作为一个人类学家,一定要习惯这点。”
  “那么,”当斯特说,“我建议咱们到他们家里去,这样他们该没法逃走了吧。”
  “好吧,”克利斯梯尔半信半疑,“可是,千万别走进那些像寺庙一样的房子,否则我们会遇到麻烦的。”
  老寡妇汤姆金丝的住宅谁也不会弄错,即使最没经验的探险家也不会弄错。这位老太太看到有两位绅士站在她家门口,显得非常激动。至于两个人的衣饰的奇特之处,她丝毫也没有注意。她正在想那笔意料之外的遗产和新闻记者对她一百周岁生日的采访(她实际只有95岁,但她隐瞒了这一点)。她拿起一直挂在门边的石板,愉快地走向前去同她的客人打招呼。
  “你们要说什么都写下来吧,”她手拿石板痴笑着说,“这20年来我一直耳聋。”
  克利斯梯尔和当斯特沮丧地面面相觑,这真是一个预料不到的障碍,因为他们惟一见过的文字就是电视节目里出现过的通知,而且他们至今也未完全弄懂它的意思。但是,有着像照相机一样记忆力的当斯特,这时随机应变,趋步向前,尴尬地拿起粉笔,在石板上写了一句他自认为一定适合这种场合的英语。
  她的神秘的客人悲伤地走了。
  汤姆金丝太太无限困惑地凝视着石板上的符号,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猜出那是些什么字(当斯特把好几个地方都写错了)。可是,面对着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她仍然搞不清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是:
  “通话将尽快恢复。”
  当斯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这位老太太一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们又到另外一家去试。这次运气好一点。出来开门的是一位年轻妇女,说起话来满脸堆笑。可是过不一会儿,她就翻了,“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门内传出歇斯底里似的笑声。这时,克利斯梯尔和当斯特心情沉重,开始怀疑他们伪装成普通人的本领并不象想像的那么有效。
  在第三家门口,他们遇到非常健谈的史密斯夫人。她说话像连珠炮似的,每分钟120个字。可是她的口音却像山姆一样,根本听不懂。当斯特好不容易找机会道了声歉,然后又继续向前走去。
  “难道这些人跟他们广播里讲的话不一样吗!”当斯特叹道,“他们要是都这么说话,那怎么能听得懂自己的节目呢?”
  “莫非是我们把着落地点搞错了?”克利斯梯尔说。他这个一贯自信和乐观的人,也开始动摇。他们为自己的错误感到沮丧和难过。
  在第六次,也许是第七次试探中,他们见到的不再是家庭妇女。门开了,一个瘦削的青年走出来,湿润的手上拿着一样东西,使这两位来客大为着迷。这是一本杂志,封面是一枚巨大的火箭,正从一个布满弹坑的行星上飞起。不管这是什么行星,反正不是地球。画面深处印着几个字:“伪科学惊险小说,售价25美分。”
  克利斯梯尔看了看当斯特。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说明他们一致认为:他们终于在这里找到了能够理解自己的人。当斯特兴奋极了,于是走上前去,跟那个青年人讲话。
  “我想你一定能帮我们,”他彬彬有礼地说,“我们发现要使这里的人理解我们非常困难。我们刚从太空来到这个行星上,很想同你们的政府取得联系。”
  “呵!”吉米·威廉斯说,他还没有从土星外部空间的探险中完全恢复过来。“你们的飞船在哪儿?”
  “在山里边;我们不愿意惊动你们。”
  “是火箭吗?”
  “啊,天哪!那东西早在几千年前就淘汰了。”
  “那么它是怎样飞行的呢?是用原子能吗?”
  “我想是的,”当斯特说,他的物理学不怎么好。“还有其他动力吗?”
  “别扯远了,”克利斯梯尔有点不耐烦地说道,“我们问问他,看他知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们的官员。”
  当斯特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一个尖厉的声音从房内传来。
  “吉米,谁在那儿?”
  “两个……”吉米有点怀疑地说,“起码,他们看起来像是人,他们是从火星上来的。我不是常说,这种事会发生的。”
  随着一阵沉重的声音,一个体壮如牛的女人满脸凶气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她用一种嫌恶的眼光瞪着这两个不速之客,又看了看吉米手里拿着的杂志,然后说。
  “真不知羞耻!”她说着。打量了一下克利斯梯尔和当斯特。“我们家养了这么个没用的孩子,简直糟透了。他整天浪费时间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都是没有人管教的结果呀!你们是从火星上来的吗?我看你们是从那些飞碟上来的吧!”
  “我从来就没有说我们是火星上来的呀!”当斯特无力地申辩道。
  “砰”的一声,门关了,屋里传出了激烈的争吵声,然后是撕书的声音和一阵恸哭声。
  “好了,”当斯特终于说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为什么说我们是从火星上来的呢?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火星是离我们很远的星球啊!”
  “我也不知道,”克利斯梯尔说,“但是我想他们会很自然地想到我们是从邻近的星球上来的。要是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会大吃一惊的。火星,哼!从我看到的报告来看,那儿比这里更糟。”很明显,他的科学超然态度已开始动摇了。
  “咱们离开这些屋子吧!”当斯特说道,“外边会有更多的人的。”
  他们的话完全正确,还没走多远,就发现自己被一群孩子团团围住了。这些小男孩说话也是那么粗俗和令人费解。
  “我们要不要送点礼物哄哄他们?”
  “好,你带礼物了吗?”
  “没有,我还以为你……”
  当斯特话还没说完,这几个家伙已经一溜烟似地跑到旁边一条街上去了。
  这时,从街上走来一个身穿蓝色制服、仪表威严的人。
  克利斯梯尔睁大了眼睛。
  “是警察!”他说道,“大概是去调查一件凶杀案的吧。也许他会跟我们说两句话。”他半信半疑地补充道。
  P·C·亨克斯惊奇地看着这两个陌生人,极力不让自己的感情流露出来。
  “你好,先生们!你们在这儿找什么东西吧?”
  “是的,正是这样。”当斯特用最友好、最讨人喜欢的语调回答道,“也许你能帮我们的忙吧。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刚降落在这个星球上,想和你们的有关当局取得联系。”
  “什么?”亨克斯大吃一惊,愣住了。但不一会儿他又恢复了平静,因为享克斯毕竟是一个聪明的青年人,他并不打算一辈子在这里干乡村警察。“那么,你们是刚着陆的,是吗?是坐太空船来的吧?”
  “是的。”当斯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警察既不怀疑,也不发火,这要是在其他原始星球上,听到这种话肯定会激动的。
  “好,好!”亨克斯用一种他希望能引起对方信任和好感的腔调说(即使他们使用暴力也没有关系,因为他们看起来是那样的瘦小)。“你们需要什么就尽管说好了,我会尽力帮忙的。”
  “你真好,”当斯特说,“我们选择这么一块偏僻的地方着陆,因为我们不愿意制造恐慌。在跟你们的政府取得联系之前,知道我们的人越少越好。”
  “我完全明白,”亨克斯回答道,一边急躁地用眼四处看了看,想找个人帮着给警长传个信。“那你们打算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在这里谈论我们对地球的长远规划恐怕不合适。”当斯特怀有戒心地说道,“我能说的只是宇宙的这一部分应当得到调查和开发。我们一定能在很多方面帮助你们。”
  “那真是太感谢你们了,”亨克斯会心地说道,“我看最好的办法是请你们跟我到派出所去一趟,在那儿我们可以给总理打个电话。”
  “非常感谢。”当斯特怀着感激的心情说道。他们信任地跟亨克斯并排走着,尽管他有点想故意走在他们后边。就这样,他们来到了村派出派。
  “这边走,先生。”亨克斯说,有礼貌地把他们领进一间陈设简陋、照明很差的房间。这间房简直是最原始的房间。他们还未来得及看完周围的环境,只听“咔”的一声,一扇铁栅栏门就把他们同向导隔开了。
  “别着急!”亨克斯说道,“一切都会顺利的,我一会儿就回。”
  克利斯梯尔和当斯特用惊奇的目光互相打量了一下,很快地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我们被关起来了!”
  “这是一座监狱!”
  “现在该怎么办?”
  “我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家伙懂不懂英语,”黑暗里传出了一个怠倦的声音,“你们倒是让我睡个安稳觉呀!”
  这两个囚徒这才意识到他们并不孤独,在这地窖的墙角里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衣着不整的青年人,正用一双不满的眼睛迷茫地注视着他们。
  “天哪!’当斯特嚷道,“你看他是个危险的罪犯吗?”
  “暂时看起来不像很危险。”克利斯梯尔审慎地说道。
  “喂!你们怎么也进来了?”青年人问道,摇晃着身子坐了起来。“看来你们是刚参加完化装舞会吧。哟,我这该死的头!”他难受的朝前俯伏下去。
  “化了装就得像这样被关起来吗?”善良的当斯特说道,然后继续用英语说:“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我们只是告诉了警察我们是从哪儿来的,这就是全部经过。”
  “那么,你们是谁?”
  “我们刚刚降落——”
  “喂,没有必要再重复了,”克利斯梯尔打断他的话,“没有人会相信的。”
  “嘿!”青年人再次坐了起来,“你们用什么语言讲话?我才疏学浅,从来未听过你们这种话。”
  “我看,”克利斯梯尔对当斯特说道,“你应该告诉他,反正在警察回来之前什么也于不成。”
  这时,亨克斯正在电话中同当地疯人院院长认真地交谈着,院长一再坚持他的病人一个也没有少,然而还是答应再检查一遍,待有了结果就给他回电话。
  亨克斯怀疑是否有人在故意跟他开玩笑,放下听筒后,便悄悄地走向地窖。看起来这三个犯人正在友好地交谈,他便踮起脚尖走开了。应该让他们冷静一下,这样对他们有好处。他轻轻揉揉眼睛,脑子里还索绕着他清晨时抓格拉哈姆进监狱时的那场搏斗。
  这位年轻人现在已经清醒过来了,他对昨天能参加圣餐庆祝会并不感到后悔。可是当他听到当斯特讲的故事并期望得到他的回答时,又开始担心是否自己还未完全清醒。
  格拉哈姆想,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还是在幻觉消失以前就把这事尽量当成真的。
  “如果你们真在山里有飞船,”他说道,“那你们肯定可以同他们取得联系,并让他们派人来救你们。”
  “我们想自己解决,”克利斯梯尔不卑不亢地说,“另外,你还不了解我们的船长。”
  格拉哈姆想,看来他们非常自信。这整个故事凑在一起也很合理,可是……
  “你们能建造星际飞船,可是连一座乡村派出所也出不去,真叫人有点不敢相信。”
  当斯特看了看拖着沉重脚步的克利斯梯尔。
  “要逃出去真是太容易了,”人类学家说道,“但是,我们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会轻易使用暴力手段的。你不了解这会引起什么麻烦,也不了解我们将填写一种什么报表。此外,如果我们逃走了,你们的追捕队恐怕会在我们到达飞船以前就会抓住我们的。”
  “起码在小米尔顿是抓不着的,”格拉哈姆咧开嘴笑着说,“如果我们能设法穿过‘白鹿’,他们就更抓不着了,我的汽车就在那儿停着。”
  “啊,是这样呀。”当斯特说道,他的精神又重新振作起来。他转过身去和他的同伴激动地交谈了几句,然后谨慎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钢瓶,他小心翼翼地摆弄着它,就像一个少女第一次拿着一支上了膛的火枪一样。克利斯梯尔很快地退到地窖的墙角里。
  就在这时,格拉哈姆忽然肯定地觉得自己非常清醒,确信刚才听到的故事完全是真的。
  没有忙乱、没有电火花或五颜六色的射线,一段3英尺见方的墙壁静悄悄地溶化了,崩溃成一堆锥形的小沙堆。阳光射进了阴暗的地窖,当斯特松了一口气,一边把他那神秘的武器收了起来。
  “好了,过来吧,”他对格拉哈姆说道,“我们等你呐。”
  没有人追他们,因为亨克斯还在电话中争吵不休。如果几分钟以后他回到地窖时,一定会发现他政治生涯中最叫人惊奇的事。当格拉哈姆重新在“白鹿”出现时,没有人感到奇怪,他们都知道昨天晚上他到哪儿去了,并希望在开庭审判时法官会宽恕他。
  克利斯梯尔和当斯特极为不安地爬进一辆“班特力”牌小轿车的后座里,这辆汽车样子奇特,显得很不平稳,可是格拉哈姆亲切地称它为“玫瑰”。幸而放在一个生了锈的铁罩子下面的发动机是好的,很快,他们以每小时50英里的速度吼叫着驶出了小米尔顿。这简直是一种慢得惊人的相对速度,因为近几年来,克利斯梯尔和当斯特一直是以每秒钟几百万英里的速度遨游太空,现在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当克利斯梯尔稍微恢复正常后,便掏出袖珍报话机向飞船喊话。
  “我们正在返回途中,”他在狂风中嚷道,“我们找到了一个非常有知识的人,他现在正跟我们在一起,我们大概——呜——对不起——刚才我们正穿过一座桥——10分钟以后就回来。什么?不,当然不是,我们一点麻烦也未遇到,一切都很顺利。再见。”
  格拉哈姆回过头看了一眼他的乘客,这一看使他感到很不安,他们的耳朵和头发由于粘的不够牢,已经被风吹掉了,他们的真面目开始显露出来。格拉哈姆开始不安地怀疑,这两人似乎连鼻子也没有。唉,没什么,习惯成自然,呆长了什么都会习惯的,今后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同他们打交道。
  以后的事当然不说你们也会知道,可是这个关于第一次到地球着陆的故事,以前从来还未记述过。就是在那种特殊的条件下,格拉哈姆成了人类奔赴浩瀚宇宙的第一位代表。我们这些材料,都是当我们在天外事务部工作时,经过克利斯梯尔和当斯特的允许,从他们的报告中摘录出来的。
  很明显,由于克利斯梯尔和当斯特在地球上获得的成功,他们被上司挑选去拜访我们神秘的邻居火星人。同样,毫无疑问,克利斯梯尔和当斯特鉴于上次的经历,当他们登船出发时,是那样的勉强。而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消息。
《阿瑟·克拉克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科学的失败
  孙维梓 译
  主持人的话:
  通讯卫星之父阿瑟·克拉克,在中国科幻迷心目中,是一个非常响亮的名字。但接触过他的科幻小说的读者想来并不很多。
  本期介绍给大家的《科学的失败》是篇非常有意思的作品。照理说,克拉克作为一个用自己的科学幻想为信息时代的到来奠定了坚实基础的科幻作家,在其创作中应该为科学的发展进步而欢呼。但在这篇小说中,平实的标题便点出了全文的主旨,并在文中明确指出“失败的唯一原因在于:我们的科学水准比敌人更高”。
  在小说中,科学上占据了先机的一方,在星际战争的三个阶段推出了三种强大的武器,结果,三种武器正好导致了三次战役的失败,使得前任军事指挥官自杀,接任的指挥官被推上法庭被告席。
  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作者写来却合情合理。道理很简单,任何新的科学进步都需要一定的时间吸收、消化和完善,而正在进行的战争偏偏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考虑到我们这个时代,某些技术在自身惯性与商业利益的双重驱使下,以一种超常的速度对我们造成相当的压迫感,这部小说也就有更多的意味了。
  从写法上讲,采用被告的自供状,使小说的线索变得明晰简单,不断插入的说明,有助于主题的生发。
  (怡雯)
  尊敬的法官先生:
  在这次向最高法庭作书面陈述时,我首先希望明确表示:这是我完全自愿的行动,我绝不企图博取公众的同情或请求减轻对我的判决。我写下这些话,是为了反驳某些虚假报道,因为在狱中我曾从报纸上读到,或从无线电转播中听到过这些报道,它们给战争失败的真实原因抹上一层假象。而作为战争后期宇宙舰队总司令的我,认为自己有责任对此提出严正抗议,抗议对我部下军官的无耻诽谤以及毫无根据的横加指责。
  我同样希望,这份声明能够解释何以我曾两次向法庭提出单独关押的请求,我要求尽快满足这个请求,因为我看不出法庭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我们失败的根本原因很简单,根本不像报道中所宣传的那样,由于士兵勇气不足,或是舰队的行动无能。失败的唯一原因在于:我们的科学水准比敌人更高。再重复一遍,正是敌人在科学方面的劣势才导致了我们的这次失败!
  战争刚开始时,没人怀疑我们必将获得最后胜利。我们的联合舰队无论在数量或装备上都远远胜过对方,所有的军事科技优势也都在我们这一边。我们相信这种优势定能保持下去直至战争结束,唉,后来的事态表明,这种盲目的乐观多么可笑可悲!
  战争初期,宇宙舰队的主要武器是远射程自动瞄准鱼雷,遥控球状闪电以及各种各样的激光脉冲射线,我们宇宙舰队的所有飞船全都拥有这些武器。尽管敌人也有这些手段,但他们武器的功率一般说来都远低于我们。此外,军事科研中心也是我们武装力量的主要支柱,其规模比敌人的类似机构要庞大得多。我们当然指望它的高科技水平能使我们保持已有的优势。
  起初战争的确在按我们的预定计划进行,直至“五日战役”结束为止。那时我们占据了上风,但敌人比我们所预料的还要顽强。事情很明显,要取得胜利并不那么轻而易举,也不会如我们原来所想那么唾手可得。为了讨论下一步的战略,当时舰队的总司令塔克萨里斯将军召开了高级军事会议,我也是与会者之一。
  那次,上将诺登教授首次参加了会议。他是军事科研中心的新任领导人,是在我们杰出的科学家马尔瓦逝世后才赴任的。我们武器的精良及强大在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马尔瓦而不是别人,他的死对我们无疑是个巨大的损失。但当时谁也不怀疑他的继承人具有卓越的才能,尽管许多人认为任命一位理论科学家来负责这种至关重要的岗位可能不太合适,但反对意见很快就被束之高阁。
  我记得很清楚,诺登在这次会议上的发言产生了很大影响。过去,每当军事家们遇上难题,通常总会去向科学家求助。这次军事家问:能否再改良现有的武器,以扩大目前已有的军事优势?
  诺登的回答出乎人们意外。从前马尔瓦也常被问及此类问题,但他总能够给予满意的答复。
  “老实讲,先生们,”那天诺登说,“我很怀疑进一步改良武器能否达到预期效果,现在的各类武器已经不太能有所改进了。我说这话绝不是想否定我的前任以及科研中心几代人所付出的辛勤劳动,只是想让大家能注意到:近一百年来现有武器没有作过任何本质上的变革。我担心,人们把继承优良传统不知不觉地化为了僵死的保守主义。长期以来,科研中心仅仅只对老式武器修修补补,以此代替发展新的武器。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对手并不比我们高明多少。不过长此以往,我可不能保证情况永远总会这样。”
  诺登的话无疑使出席者产生了很大的震动,他乘机进一步发挥说:“我们就是需要新式的,从未有过的武器!它们应该被制造出来,只是需要时间。从我接任以来,我已让一些老科学家离职退休,并任命一些杰出的青年人,命令他们对某些全新领域着手研究,这些领域看来大有前途。我相信,我所采取的步骤能取得成效,会使军事形势出现真正的改观。”
  其实当时我们对诺登的发言抱有很大怀疑,还有人注意到他为人十分傲慢,感到此人过分自高自大。但我们并不知道,他通常只是在实验成果已进入最后研制阶段才发表这种声明的,他心中早已有数。
  果然,还没有过上一个月,诺登就向所有的怀疑者们证明,他可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人。他宣布了“湮灭之球”的诞生,这种武器可将半径为几百米范围内的物质完全毁灭,化为乌有。于是我们大家陶醉于新武器的无比威力之中,却没有注意到它有一个致命弱点:湮灭之球在球形范围内发挥毁灭作用,所以在爆炸后,就连安放在它内部的极其复杂的启动装置也将一并被毁,因而它无法使用载人飞船来发射,载体只能使用可控导弹。这样,我们就必须着手实施一个规模大且代价高昂的计划,把原有的自动鱼雷都进行改装,使其能携带新式武器。这需要让一切军事进攻都暂时停止。
  现在我们才比较清醒地认识到,一旦采取了这些步骤,我们就已犯下第一个错误。我和以前一样认为这是种非常自然的错误,因为我们那时只想到现有的武器多么陈旧落后,我们甚至把它们看成是原始过时的。但是我们没有估计到要把革命性的超级武器应用于战场实践时,需要经历一个过程,也没估计到这个任务的艰巨性。由于这种事已有上百年没发生过,所以谁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或体会。
  对现有自动鱼雷的改装工程比预先设想的要困难得多。我们不得不另行设计新型的鱼雷,因为原有标准型的鱼雷太小,不适合作为载体。这就牵涉到要用更大吨位的宇宙飞船才能发射这种新型鱼雷,但我们仍然准备作出这种牺牲。六个月后我们舰队的大型飞船就已全部装上了湮灭之球,作战演习以及试验都说明它们能满足实战需要,我们也已准备投入行动。诺登为即将到来的胜利而欢呼,他甚至含蓄地暗示说还有更惊人的武器将要问世。
  这时出了件意外,在训练飞行中我们有一艘主力宇宙战舰突然无影无踪地消失了。调查结果表明:远程雷达的启动能在飞船刚刚发射鱼雷时立即触发湮灭之球!这艘主力舰就是这么被自我毁灭的。为了消除这一缺陷所需的改装工程倒不太大,不过预定的战役又将推迟一个月,同时这也引起了宇宙飞船上的军官和科学家之间关系的恶化。正当我们即将发起进攻时,诺登宣布湮灭之球的毁灭半径已扩大到十倍之远,也就是说消灭敌方战舰的可能性又扩大了一千倍。
  于是我们重新部署了改装工程,不过这次所有人都一致认为所得会大于所失。这时原来相当沮丧的敌人,由于我方意外停止了所有的军事进攻行动,却反转给我们以突然的打击。我方飞船上此时连一枚自动鱼雷也没有,因为军工厂已停止对它的生产。我们不得不临时退却,丢失了库兰星系及弗洛拉纳斯星系,还有作为战略要地的雷姆桑德兰行星。
  这事当然有点令人难受,但损失还不算太大,因为夺回这些星系并不太难。我们毫不怀疑,在将来不久我们就能弥补一切——现在只需忍耐,等到我们的新式武器完全配备停当就行。
  当我们最大限度地使飞船装备了这种能毁灭一切的武器的同时,敌人也在拼命建造他们的战船。虽说他们的战船相当老式,装备的武器也很落后,但其数量已经超过了我们。只要战斗一旦打响,我们就常遇上这种情况:敌人的数量往往比预料的两倍还多,这就导致自动武器在瞄准上的混乱和失误,使我方损耗更大。敌人方面自然也蒙受到巨大的损失,因为只要湮灭之球一经发挥威力,那么目标就会百分之百地被彻底毁灭,但我方所占的优势似乎并不如所料想的那么大。
  此外,当我们的主力舰船忙于交战时,敌人又对防卫力量较弱的星球发动果敢的进攻。结果是埃里斯顿星系、杜兰纳斯星系、卡玛尼多星系和法拉尼东星系全被占领。敌军离我们的根据地只剩下五十光年的距离。
  接下来的一次高级将领军事会议上出现了众多的相互指责,对诺登的指责更多,特别是舰队总司令塔克萨里斯将军声称,由于盲目信任似乎是万能的武器,我们现在已比从前明显削弱。据他看来,我们应当还是继续建造普通类型的飞船,以保持我们在数量方面的优势。
  诺登大光其火,他把舰队指战员统统称之为忘恩负义,笨手笨脚。不过我想他内心中也和大家一样,对事态的发展感到不安。他在发言中表示,有办法在最短期间扭转局势,使我们重新占据有利地位。
  我们知道,科研中心多年来一直在研制某种战斗分析器,此时诺登正式向我们公开披露了这方面的进展,使我们大喜过望。诺登的论点极其诱人并具有说服力。他说,即使敌方飞船在数量上是我们的两倍,那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我们的战斗效率可以提高到两倍甚至三倍?数十年来,在交战中起决定作用的因素主要是生物性而不是机械性的——这是因为在三维空间中瞬息万变的战斗形势使个人或是群体都感到难以应付。诺登手下的数学家们曾分析过历史上一些典型战例,结果表明即使在我方战胜时,我们飞船战斗力的发挥也还达不到理论值的一半。
  战斗分析器可以极大地改变这一切,只要用超级电子计算机来取代作战时的指挥官就行。这种设想从理论上讲并不新鲜,但至今这只是纯属乌托邦式的空想。我们中的许多人很难相信它能付诸实施,但是当我们从头到尾进行了若干次极为复杂的假想战争演习以后,我们全都心服口服了。
  于是我们决定在仅有的四艘重型战斗飞船上都配备上这种分析器,使每支主力舰队各有一台。从这时开始麻烦也又随之而来,尽管我们到后来才明白其中道理。
  由于战斗分析器包含有上亿万个电子元件,这就需要有支上百人的技术人员队伍去维护并使用它。这么多的人员是宇宙战斗飞船所无法容纳的,所以这四艘重型战舰又各自需要有一艘辅助飞船伴随,以便所有不值班的技术人员能在辅助船上休息。另外,安装工程也十分缓慢,工作极其复杂细致。所幸由于大家奋不顾身地拼命工作,六个月之内也终于全部完成了。
  接下来我们又一次面临困境。本来有上千名熟练人员被挑选出来进入技术学校进行强化训练,以便从事对分析器的操作和维护。但七个月后,医生发现竟有百分之十的得了神经衰弱症,只有不到百分之四十的人勉强通过。
  这一次,每个人又都相互指责别人。诺登当然声称科研中心对此不能负任何责任,而这却引起训练部门的强烈抗议。最后决定暂时只使用两台分析器,其余两台要等人员训练完成后再行投入。这又耽误了一些时间,同时敌人始终在加紧进攻,他们的士气日益高涨。
  第一支配备上分析器的舰队被指定夺回已经沦陷的埃里斯顿星系。不料在途中,由于某种偶然性,载有技术人员的辅助飞船遇上了一颗空中流动地雷。通常的战船有时尚可幸免于难,但这艘辅助飞船上的全部人员却伤亡殆尽,于是这次行动也只能被迫取消。
  另一舰队的远征起先非常成功。毫无疑问,战斗分析器完全实现了设计者的意图,敌人在首次交战中就遭受到沉重的打击,他们退却了,我们重新占领了萨菲拉星系、勒康星系和赫克赞那星系。不过他们的情报人员必然注意到我们所有战术上的变化,还有那艘莫名其妙的辅助飞船存在于舰队之中。他们必然也曾发觉在我们第一支舰队中有过一艘类似的船只——而且当此船被毁后,整个舰队就自行撤退了。
  所以在第二次交战中,敌人利用他们数量上的优势,发起一场势不可挡的猛烈攻击,集中火力对付装有分析器的主力舰和非武装的辅助飞船。这种带有自杀性的攻击尽管损失惨重,但他们却达到了预期目的。而我方飞船由于群龙无首,又无法换用老一套的作战手法,结果在敌方强大火力下又一次撤退,不但拱手交出刚刚收复的失地,还损失了罗里米阿星系、依斯玛纳思星系和西德纽思等等星系。
  这一次,舰队总司令塔克萨里斯将军愤而自杀,以表达他对诺登的抗议,而我只好接任了最高指挥官的职务。
  眼下的情势既严重又使人万分恼火。敌人依然顽固坚持老一套,他们完全没有我们这样的开拓精神,但却在一步步扩大战果,尽管他们使用的全是老式低效(不过数量上大大超过我方)的战船。我们痛苦地认识到,如果当初不去搞什么新式武器,而只是建造旧式的,如今的处境定会有利得多。后来我又召集过不少次军事会议,诺登在会上受到大量攻击,但他继续为科学家们辩护。问题在于:诺登每次总能为他的主张提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为每一次的损失作出充分的辩解。而我们眼下再也无法后退——只能继续依赖于威力更大的新式武器。起先我们这样做是为了早点结束战争,而现在是被迫这样做,如果我们不想被彻底打败。
  我方现在处于劣势,诺登也是如此,他尤其抱定宗旨要重建他个人和科研中心的威信。不过我们已经有了两次失败的教训,所以再也不希望重蹈覆辙。毫无疑问,诺登手下的两万名科学家肯定能生产出更为先进的武器,不过我们这次可要等着瞧一瞧再说。
  结果这一次我们又错了。这最后一件武器实在离奇得使人不敢置信,它的名字叫什么指数场,使人吃不准它究竟是干什么的,也说明不了它的潜在威力。这是诺登手下的数学家们在对空间性质进行一系列纯属理论性研究时偶然发现的,当初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发现会具有战争的现实意义。
  看来很难向门外汉说清指数场的作用,不过我们大家在学校的数学课上恐怕多少学过指数函数,对这种函数的图像在坐标平面上的急剧上升还留有印象。那么按照专家们的解释:指数场能“产生一种特殊的(即指数)空间状态,使普通(即线性)空间里的有限距离在这个伪空间内迅速增长成无限的距离”。诺登曾给出一个比喻,使我们中间多数人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就是说假定有块平坦的橡胶圆膜,它代表普通空间的一个区域。然后把圆膜中心点拉向无穷远,而让圆膜的四周仍保持不变,于是圆膜的“半径”就将是无限的了。这正是指数场发生对周围空间所产生的效应。大家只要回想在初中数学中所学到的指数曲线急剧向上递升的情况,就能明白这种武器为什么要取这个名称了。
  不妨举个实例,假定我们有艘装有指数场发生器的战舰已被敌船团团围住,那时只要启动这个发生器,所有敌方的船只就都会觉得,这艘战船以及位于直径另一边的船只都突然消失,但是位于包围圈周围的一切依然不变,而是去中心的路程所需的时间成为无限大。离中心越近,空间的“比例”也越来越大。
  这真是神奇无比,难以想像,但对我们极为有利。装上这种发生器的飞船对敌人来说已成为无法捉摸,像是处于宇宙的另一端。当然,反过来说,除非关掉发生器,否则我方舰只也无法还击,不过这依然有莫大的好处,不仅对于防御也是为了进攻,因为装有发生器的飞船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出现在敌人心脏地带,从而进行突击。
  这一次的新武器看来没有什么缺陷。毋庸讳言,在做出决定以前我们考虑了各种可能的反对意见,幸好它的装置还算简单,也不需要大量操作人员和保养。经过若干次的讨论,我们决定将它投入生产,因为时不我待,战争对我们越来越糟。现在我们几乎损失了所有曾占领的地盘,敌人的武装力量已对我们的太阳系本土发动过多次袭击。
  这时提出一个战略上的问题:需要争取时间,以便重新装配战舰以及制订新的战术。在使用指数场作战时需要事先测定敌人的位置,确定航向和距离以便截击他们,然后根据计算结果,设置定时开关。如果计算精确,那么在发生器一旦停止时,我们的飞船就将突然位于敌人中间,肯定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造成对方的极度混乱,并可使我方飞船在必要时撤离。
  第一次的演习取得令人满意的效果,发生器的装置非常管用。接下来又进行多次模拟攻击,乘务员们已习惯了这种新技术。我参加了这次试验性的飞行,指数场发生器打开后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我们周围的飞船变得越来越小,就像是在一个急剧膨胀的肥皂膜上似的,它们转眼间全都不见,甚至连星星也是如此——只有银河还依稀在望,像条模糊的光带。事实上我们这个伪空间的虚半径并非无穷大,而是约为数十万个光年,所以最远的星系与我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显著增加,尽管那些邻近的星辰已近乎消失不见。  但这次演习还是提前结束了,因为操作上仍有不少次要的技术麻烦存在,特别是在通讯联系方面实在让人烦恼。不过这不太重要,我们打算在返回基地后再行解决。
  正在这时,敌人已然打算要对要塞伊通行星进行一次决定性的攻击,这颗行星位于太阳系的边缘,所以我们的舰队不得不离开基地火速投入战斗,上述的检查修理也没来得及进行。
  敌人必定以为我们掌握了什么隐身的秘术,起码他们在感觉上是这样的。我们的战船竟然突然消失,一会儿又能给他们以毁灭性的打击。不过胜利只是暂时的,接着就出现了某些令人困惑费解的事情。
  当问题出现时,我正在旗舰“赫卡尼亚号”上坐镇指挥。我们彼此各自作为独立战斗单位,并为每艘战船都分配了目标。我船的搜索定位器在指定区域内观察到敌舰的群体,于是军官在极其精确地测定距离后,输入了程序并打开了发生器。
  指数场应当在我们通过敌方舰队中心时被中止,但结果大出意外,我们竟然出现在离敌人数英里之远的普通空间处,当我们发现敌人时,他们也同样发现了我们。于是我们只好撤退,再次重新尝试。这次可好,仍旧离开他们不远,甚至让他们首先发现了我们!
  显然,这里一定出现了什么严重故障,所以我们首先打破通讯上的沉默,想和舰队里的其它战船进行接触,看看他们是否也经历过类似的麻烦。但结果石沉大海,杳无回音——这简直不可思议,因为通讯设备是完好的。我们只得从最坏处去考虑,尽管有些荒唐,就是说我方的其它船只已全部覆灭。
  我不想再描述后来这批溃不成军的舰队如何各自狼狈归来的情景。实际上我们的伤亡并不算严重,不过战船都已丧失了作战功能。所有的舰只都无法互通音讯,它们测距装备也全部出了奇怪的差错。看来指数场就是这一切故障的根源,因为这些情况在使用发生器以后越来越明显。
  现在即使我们弄明了原因也已为时过晚,即使诺登大丢面子,可是这和战争失利相比又能算得上什么?原来指数场发生器在一定半径内会使空间产生畸变,在这人为的伪空间内,中心附近的实际距离误差越来越大,我们本来以为当发生器关上后一切就能恢复正常。可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要想完全一模一样地恢复成原来的空间状态是不可能的。指数场发生器反复开开关关,就等于把这艘载有发生器的飞船时而拉长又时而缩短,这里存在一个滞后效应的问题,飞船上的一切物体的原始状态都已无法精确复原。在启动指数场时,船上的每种电子仪器都已受到影响,种种变形和不对称在累积以后,尽管造成的总误差还不到百分之一,可是这已足够了。这至少意味着测距的精度和通讯仪器内的调谐状态全都出了偏差,一艘单船是发现不出这种偏差的——只有当它和其它仪器比较或进行相互联系时才能发现出了岔子。
  后来造成无比混乱的后果使人无法形容。没有一艘战船的任何元件能替换到另一艘战船上去使用,连一枚螺丝或螺母也无法互换,所有零件的尺寸全都变了样,修理工作也根本不可能进行。其实只要有时间,这些困难我们都能克服,但是敌人的上千艘飞船业已发起猛攻,他们所用的武器看来要比我们的落后上百年。而我们气势宏伟、巍峨壮观的战舰却被自己的科学弄得焦头烂额,只得苦苦支撑直至被击毁或者投降。装上指数场发生器的战船倒是仍能不受伤害,不过作为战斗单位,它们已无济于事。每次只有在敌人攻击时逃之夭夭,它们的设施所受到的永久性畸变不断在增加,一个月以内也全部报销了。
  以上就是我们的真实记录,我没作任何夸张或失实,也绝对不企图博取最高法庭法官的同情。我的声明,如前所述,纯粹是为了反驳那些对我手下军官的诽谤,也打算弄清谁才是造成我们失败的真正责任者。
  最后,我请求把我的声明看成是一份极为诚恳的请求,我这种请求的理由十分充分,希望最高法庭一定要予以满足。
  尊敬的法官们当然知道,目前我们居住的条件以及日夜的监视对我们所造成的种种生活上的不便。不过我对此并不抱怨,而且我也不埋怨设施方面的匮乏,尽管这些对于囚禁双人的牢房是必不可少的。
  但是我严正声明,今后我可不再对我的行动负责,假如当局依然继续强令把我和诺登教授——这位可憎的前科研中心的负责人——关押在同一间牢房里的话!
《阿瑟·克拉克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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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朋友
  由于食品短缺,地方政府通过一项禁止生小孩的法律。很久以前人们就意识到随着地球人口的日益膨胀。终有一天会有人没饭吃,而这一天终于在这儿降临了。
  塞德和安妮在山背后有个农场,那天政府发言人在传达这个法律时他们没能听到,后来还是一位邻居告诉他们的。
  “这项法律对于已经出世的小孩是没关系的,”邻居莱西告诉他们,“同样,以后十一个月内出生的小孩也没问题。但此后就必须停止生育。”
  莱西讲得有点神秘兮兮,好像他们自己就是那么制订法律的政府。他已上了年纪,一直是单身,靠打猎,做生意谋生。
  “要是人们无视法律而继续生孩子,他们怎么办呢?”塞德问。莱西事实上也想不起来了,这件事与他没直接关系,他也没认真去听。而且,当时政府在宣布这项法律时他还在村庄晒谷场的人群后边进行一项浣熊皮的交易。但在回答塞德提出的问题时他毫不犹豫地说:“当然除掉他们。这是法律的法律。”
  “不,不”安妮说。
  “他们会那样干的。莱西说:“就像当年执行清教徒法律杀小猪那样。”“那样太残忍了”。塞德说。
  “这是没办法的。”莱西说,“否则没有人能填饱肚子。政府发言人说,因为一般的谈话没有像设想的那样奏效。人们不肯尽职,所以现在只好采取这个措施。”
  “永远不能生小孩吗?”安妮问,“如果他们真的那样做以后就不会再有人了。”
  “不是永远。”莱西说:“他没有说‘永远’,他说十年,因十年之后,随着事态的发展人口又会回到平衡状态。”
  塞德用鞋子在他们小屋面前的泥地上画字样。他说:“安妮和我还有孩子,我们当然盼望在法律实施之前生一个。”
  莱西斜了安妮一眼,见她正在低头看她丈夫用鞋子画的那些字样。
  “好吧”,莱西轻蔑地咧嘴一笑,“你最好马上动手。”
  不管塞德和安妮怎样努力,在法律规定的期限内他们没有孩子,也许是因为他们太努力了。一个月过去了,然后是一年。但一年半之后正当非法时间,安妮意识到她怀孕了。她没有告诉塞德,但一段时间之后塞德便注意到了。
  “我们怎么办呢?”她问。“咳,我们不能去自首,”塞德说:“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他们一旦发现就会把他带走的。”
  “他们不会发现的。”他说:“我们与大多数村庄的距离够远的了,如果真有人来我们就不让他们见到。”
  “让我来对付他们吧。”她丈夫说。
  婴儿偏偏选了一个下暴风雨的日子出生了。因为没有接生婆,安妮经历了非常艰难的时刻,但没过多久婴儿就被藏进了塞德制作的摇篮里。而安妮也终于盖着许多东西睡着了。塞德很不自然地为他那可怜的小儿子哼歌。这时突然有人敲门。
  塞德跳了起来,差点弄倒摇篮,婴儿哭着醒了。他连忙哄他。但敲门声不停。直到婴儿再安静下来。他在摇篮前面拉上帘子再走到门边。
  “谁呀?”他说着打开一条门缝凝视着外面漆黑的雨夜。
  “我”莱西的声音。
  “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想我要什么?我想进来躲雨。”说着,他就推门。
  塞德拦住了。
  “你不应该下雨天出来。”塞德想,不知莱西听到婴儿的哭声没有。
  “这是什么话,塞德?”他又推门了。“让我进去。我全身都湿透了。”
  “不”寒德说:“走开。”他关上门,闩上闩,又拦上门栅。
  他听到莱西叫喊、发誓的声音。但过了会儿,又恢复平静了。
  一阵闪电使塞德转向窗口,作看到了印在窗上的男人的身形。然后又见那人跑着冲过空地,他消失在树林里了。
  塞德回到了摇篮旁边。盯着熟睡的婴儿。弯下身,笨拙地用毯子的一端裹起他,说:“儿子,那个莱西要给我们惹麻烦了。”
  塞德在玉米地边干着什么。天很热,他摘下帽子擦了擦脸和脖子。
  莱西从树林间缓步而来,他腰间皮带上挂着几张皮子,肩上搭着一只麻袋。
  “玉米长得怎样?”他问。
  “长得很好。”塞德回答说。
  给我挑些好的。看到人家富裕我很高兴。”
  “我们勉强混日子。”
  “安妮和……怎样?”
  塞德严厉地看了他一眼。
  “她很好。”
  “还有那个呢?”
  “那个什么?”塞德问。“你究竟要打听什么,莱西?”
  莱西笑笑,没有看塞德。顺手拿起一棒塞德刚采下的玉米,剥开壳底,闻了闻。
  “这玉米很好,”他说,“我每天要半打,还要两个萝卜,几个西红柿。人的粮食中需要新鲜的蔬菜。”
  塞德眯了眯了眼睛,“你说得很对,”他说。“我想我们能收很多。你能给我们什么呢?我们也许想吃点兔肉。”
  “莱西拍打一下那竖在田边的夯。说:“我没想过我必须给你东西作为交易。”
  “那不是交易。”
  “不是?”莱西问:“对吗?”
  “老兄,有话你就大声讲吧。”
  莱西把那棒玉米的苞片推上,放进麻袋,又拿了另一棒。
  “住手。”寒德说。
  “我听到镇上传说,”莱西拿了六根玉米棒子慢慢地说,“那儿已开始实行给告发非法婴儿的人发赏金。”
  他定定地盯着塞德看他反应如何。寒德尽量地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曾因猎到一只恶狼得过一笔赏金,”莱西说:“那让我手头宽裕了一阵子,当然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在小孩身上得到一笔赏金。”
  “现在,把萝卜和西红柿给我。”莱西说。
  人口计划中心主任在向小组委员会代表会议作报告时说:“城市地区配合工作搞得很好,农村地区的进步总的来说也令人满意,不服从法律的没比我们预计的多。我们正在采取措施确保以后的情况更好。”
  “什么样的措施呢?”委员会主席问:有人传说举报宽限期后生的小孩有赏金。”
  “那是假的,”那位主任说:“完全不正确。酬劳那些为找出非法小孩而提供信息的人,倒是确有其事。但这根本不是赏金。”
  “对很多人来说,”主席说:“这也许是没有区别的区别。”
  “当小孩被找出来后,”别一位委员问:“他们会怎样呢?”
  主任朝记者桌那边满意地点点头。“这问题我想在结束时回答。”他说。
  塞德第一次见到这陌生人是一天上午,他正出去放牛。这头牛—马蒂尔德,正在缓步前进,摆着尾巴打着两肋的苍蝇。合着步子在反刍,这条路穿过一行树,其中的一棵由于靠着一个人而弯倒了。这人嘴里刁着一根细枝,头戴一顶滑稽的圆帽子。
  马蒂尔德看到她,恐惧地后退,并且惊叫了一声。
  “早上好。”陌生人对塞德说。
  “早上好。”塞德说。他有些惊奇但不失礼貌。
  这位陌生人比塞德要矮一英尺,看上还不到5英尺。他穿着硬梆梆的粗布工作外套和全新的工作衬衫,衣服存放时叠过的折皱还很显眼。脚上穿的是高帮工作鞋,虽蒙有一层泥土,但看得出也是全新的。
  只有那顶圆帽子好像戴过几天。它是鲜绿色的。塞德说不清是布做的还是皮革做的或其他什么做的。甚至有可能是金属做的。戴在这陌生人头上非常适合,两边刚齐耳朵,前面到眉毛。
  这陌生人没有眉毛。他头上凡是塞德看见的部位都没有任何毛。
  他脸色很苍白,似乎很少呼吸户外的空气。而且他的鼻子也有点不对劲。
  但塞德没有盯着他看。他拍拍马蒂尔德臀部安抚它几下说:“我叫塞德?康尼克尔。我相信以前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你。”
  “是不大可能,”陌生人说,“我刚来。”
  “我欢迎你,”塞德说,他忍住不指出这陌生人非法进入他的私人领地。“人们叫你什么?”
  “格林。”陌生人说。“如你的帽子。”塞德说。
  “对。像我的帽子。”格林笑着点点头说。
  “你不是政府派来的。”塞德作了这番陈述意识到自己对这陌生人并不怀疑。
  “是的,我不是。”
  “你家在这儿附近吗?”
  “不在这儿附近。”
  “那么你就可以自由地去我的家——安妮和我的。”
  “还有孩子的,”格林说:“谢谢你。”塞德听到此话没有惊恐。但要是莱西说这话,他就会捏紧拳头、咬紧牙关以示对这种挖苦的愤怒。现在从格林嘴里说出来就没关系。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知道事情就这样。
  “对,也是孩子的家,”塞德说:“你的来临会使我们都感到自豪。”
  “我会尽力而为,”格林说:“我想我能够帮助你们。”
  “也许你能帮助我们。但我不愿你仅仅是为此而来。”
  “我很乐意来。”
  “那我们随时欢迎你来。”塞德说。
  他吆喝了一下马蒂尔德,牛就慢慢前进了。陌生人继续靠在那棵树上,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
  当他们的身影消失时,他就把那根嫩枝从嘴里吐出。解下他的鼻子,搔了搔鼻子下面的皮肤。转身朝塞德刚来的那条路走去。直到看到那间小屋他才记起手上还拿着那个鼻子。他迅速把它放回原处。然后朝小屋走去。
  安妮后来说:“他敲门,我就问是谁,他说是格林先生。他说:‘康尼克太太,我碰到你丈夫了’,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肯定没问题,于是就欢迎他进来了。他很有礼貌,稍微谈了一会天气和庄稼,就说我们的这头牛多好。然后当他看到孩子时就大大表扬了他一番。”
  “那你没受惊?”塞德问。
  “一点也没,他好像是一位和蔼年长的叔叔——虽然他的年龄很难猜测。”
  “孩子反应如何?”
  “笑得咯咯作响像个傻瓜。他从来没有像注意格林先生那样注意我们。他似乎是为这个人而活着的,有些动作只有比他大两倍的人才会有。”
  “他对我说会帮助我们,”塞德说:“而且他说话的样子使我相信他。他有没有跟你说这类话?”
  “说的。他说我们需要他时他会来这儿的。这是他就要离开时说的,但他没有说往哪里去。”
  莱西说他每天要一打而不是半打玉米棒子,西红柿和萝卜也要增加一倍。他还要拿点牛奶。
  塞德告诉他不能要这么多:“我给你的已经公平了,如果敲诈有公平可言的话。”
  塞德说:“如果再多给你点我们自己吃的就不够了。”
  “你会给我的,”莱西说:“因为你必须给,想想那笔赏金吧。”
  “这超过了你能吃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多人们所必不可少的东西呢?”
  “没有法律规定我不能把多余的卖掉,对吧,我要它,从今天起,别忘了牛奶。我麻袋里有个大壶。”
  塞德想想没法与他讲道理。“牛奶就免了。”他说:“除一壶牛奶其余的都满足你。”
  “牛奶也要给我,”莱西说。他的声音和脸充满着邪气。“你必须一切照我说的办,如果想要保住那孩子的命的话。”
  无奈塞德把牛奶也给他了。
  那天晚上格林先生戴着帽子在与他们一起用餐,他小心翼翼地在安妮做的一片面包上涂了一层薄薄的他们自己炼的黄油。
  “味道好极了,康尼克太太。”他津津有味地嚼着说,然后又转向塞德:“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安妮惊骇地看了塞德一眼。他丈夫说:“我儿子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当他稍长大点就是说他比这年龄大就可以混过去。没有人知道他的非法。这样撒谎来保全生命已够受的了,我不想让他长大后知道父亲是个谋杀犯。”
  格林先生从桌布上捡起点面包屑抛进嘴里,温和地说:“我说先生,对付莱西这种情况不该叫谋杀,这就像杀掉一只森林里闯出来的威胁家庭的野兽。”
  “杀动物只是杀,”塞德说:“但杀人就是谋杀了。”
  “我们那个地方,”格林先生说:“可不是这样看问题,如果我杀了莱西能解决问题吗?”
  “不。”安妮还没来得及开口塞德就抢着说:“莱西是我的麻烦,不是你的。”
  “但是我说过要帮助你,那也就成了我的麻烦了。”
  “那方式不好,格林先生,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很感激你的。”
  “那么我得想一个别的行之有效的办法,”格林先生说:“我已许诺过,你知道的。”
  “再吃一片黄油面包吧。格林先生,”安妮说:“因为没其他东西可吃了。”
  “不,非常感激,康尼克太太。我知道因为那个卑鄙的莱西,你们所剩无几了。除了礼节所需我不会再打扰你们了。我非常感激你的好意和无私。我们家乡也是这样的。因此在这儿犹如在自己家里。”
  “请原谅我的冒昧,格林先生,你家乡在哪里,你知道你从来没说过,听起来像是很遥远。”
  “不必说原谅不原谅的,康尼克太太。我家乡很远、很远,可以说在月球的另一端。”
  “你的意思是在欧洲,”她说:“我听说过欧洲,它很远。”
  “恐怕比欧洲还远。我想确切地告诉你,但你会认为我在胡编。”
  “噢,不会的。”
  “那么我告诉你。你必须尽量相信我。”格林先生在鼻子边搔了下再朝窗外看看。“就从这儿你能看到的。那颗星,看到了吗?我家乡就在那附近。与你们之间的距离跟你们离太阳的距离差不多。你能相信吗?”他看看塞德,又看看安妮,然后转向壁炉旁的小床。“这很难说,”安妮说:“非常难说。”
  “我不知道,”塞德说:“我听到过这种故事。”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格林先生微笑着说。但这微笑带着悲伤。他再看看窗外面的那颗星。“从某个方面说但愿事实不是这样。这儿很愉快,也许在别的情况下我想留在这儿。但大家都知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我想家了。”
  “可怜的格林先生,”安妮说着想去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安慰,但她最终没这样做,而是说了句:“再吃片黄油面包,吃吧!”
  格林先生非常和善地看了看她。
  “谢谢你,”他说:“我会吃的。”
  他走了之后他们还在谈论。塞德为了睡觉时能看到那颗星把床都换了个位置。
  “现在我相信他的了,塞德说:“他这么温和,亲切,你不得不相信他说的一切。”
  “奶牛。”
  “是的。我知道哪儿能卖个好价钱。”
  “你疯了。如果你认为我们会放弃我们的奶牛,那你就是世界上最疯狂的人了。你把自己想得太幸运了,莱西。”
  “我要么带着奶牛马上离开这儿,要么不走。如果不走,我就直接去地方政府代理人那儿告你非法婴儿。那么会发生什么你也明白。记得那个《蓝鹰法》是怎样处置小猪的?杀死。塞德,他们就这样做。”
  “你最好走,莱西。”塞德的声音有种不祥的预兆。“最好乘你还会走的时候离开这儿,否则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莱西慢慢地后退了。“我要去政府代理人那儿告你,别以为我不会去,记着那些小猪……”
  塞德抬起了脚,当莱西转身时在他臀部重重踢了一脚。莱西痛得大叫,拔腿就跑。
  “你不应这样做,塞德。“莱西边跑边嚷嚷。“这是你自己不好。现在我就去找政府代理人,你等着瞧吧!”
  莱西一瘸一拐地跑向树林,那口麻袋在他背上颠簸震动着。
  塞德注视着莱西消失的地方,他惊疑为什么没杀了他。要是莱西给孩子带来任何直接威胁,他就会杀了他,会即刻杀了他,并为此而感到高兴。但在温和的阳光下,在自己的土地上,在自家的小屋的视线内,去杀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不是他能做的。如果要杀,这样的时候多的是。塞德转回家时,格林先生刚好从另一个方向穿过空地而来,他的粗布工作服看上去像是新的,那件工作衬衣也像塞德第一次见到时一样新。而他的那顶绿帽子与他的衣着很不协调。
  有一样东西变了,格林先生没戴他的鼻子。
  他们在门口碰到的,塞德向他提醒了一下,他说得很委婉有礼。但格林先生仍然稍微有点窘迫。
  “我丢了!”他说:“想不起在哪儿丢的,这当然是个假鼻子,我戴着只是为了看上去不显得那么奇怪。”他平整的脸中间有两个小鼻孔。
  他们进屋后格林先生又向安妮解释了一番。安妮说她不在乎,本质好才是重要的。
  “我在其他方面也异常,”格林先生说:“譬如,你们知道我的年龄吗?”
  “三四十岁左右。”塞德说。
  “接近3000岁了。我们那儿寿命都很长。一旦我们想到会永存并且事实确乎如此,于是我们就停止生孩子了。不过这不是我们想停止的,而是事实如此。谁也想象不出其中的原因,也许是自然界为了生态平衡吧。”
  “但如今你寿数快到了。”安妮直接说:“所以你来找个孩子为你传宗接代。”
  塞德惊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看看格林先生。
  “你说得很对,康尼克太太,”他说:“现在整个宇宙都有我们的人,我们出来都带着自己的使命。如果找到了一个孩子,他也愿意和我一起回去,那他就成了我的孩子,在我家抚养长大。你们知道,我家里还有太太,她已回家在等我了。”
  “见到她时请代我们向她问好。”安妮说。
  “一定转告。”
  “你的意思是你到这儿来想看看我们的孩子是否是你想要的?”塞德说:“你想把他从我们这儿带走?”
  “只要你们愿意我这样做,我并不生气,只是想知道实情。”
  “这非常自然。”
  “如果我们要你把他带走,你怎么带呢?”安妮问。然后她对塞德说:“我看到你和莱西的那场争吵,而且也听到了某些话。”
  “用我的船,”格林先生说:“就在山背面。我把它隐藏起来是为了不惊忧任何人。”
  “他会生活得很好吗?”
  “给我们没鼻子人所能给的最好的待遇。”格林先生说:“我们邻居收养的孩子中也会有他的同龄朋友。那是个很好的世界,康尼克太太。”
  “如此听起来似乎比这儿好。”她说。
  这时听到外面空地上有喊叫声。他们全部都一齐往窗外看。摇篮里的婴儿开始哭了。
  莱西和另外两个人正往这里走来。那两个人手里还端着步枪。
  “滚出此地!”他喊着。“滚开!否则我要把人们甩出去了。”
  “你不能把任何人赶到别的地方去,”莱西在那两人后面叫:“他们是联邦官员,来看看我是否能拿赏金。”
  3个人一齐拥进了小屋。
  “就在那儿!”莱西说。安妮正企图把他藏在食品橱里。
  莱西朝她冲过去。而那两个人紧握着枪随时准备射击。莱西夺走了孩子,疯狂咯咯笑着跑出了门。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塞德想阻止莱西反而绊了一脚,横躺在门前的台阶上。
  “等一等。”格林先生说。
  塞德想挣脱但做不到。这时那两个带枪的人已弄清了方向,刚才由于阳光下昏暗的房间,他们一时适应不了。他们已经把枪口瞄住了塞德。
  “放开我,该死的!”塞德对着格林先生大嚷:“你为什么帮他们。”
  莱西跑了点路程,在树林边缘停住了。用一只手臂和一条腿支撑着孩子,好像他是从陷阱里带来的伤势很重的小动物。婴儿的毯子已掉到地上,他在哭。莱西似乎决定不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向那两个带枪的人叫道:“你们快来呀!”
  “我要杀了他。”塞德说。无视那对着他的枪口,并试图从格林先生那儿挣脱出来。
  “请让我去杀了他。”
  “住口,先生。”其中一位官员说:“我们不想伤害你的妻子。我们要的是这个婴孩。现在别制造麻烦了,有我们在这儿,你什么都甭想得到。”
  他的同伴和他开始慢慢转向莱西,但枪仍然对着塞德。
  塞德拚命一挣,终于挣脱了出来,头前脚后地向前爬去,然后疾步跑向莱西。
  格林先生赶忙取下他的帽子作了个手势。
  安妮叫出的声音半路中断了。一瞬间万物俱静。
  安妮站在那儿,张着嘴巴,半举着手像要把塞德拉回来。塞德凝固了一样,一动不动,像一尊运动员百米冲刺的雕塑。他前面的莱西正紧紧抓住婴儿不让塞德夺走。一个官员的资势活像搏物馆里的蜡像,靠着他的步枪。而另一位刚好在把枪举向臂膀时中断。
  在这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中心,安妮显然看到了悬在空中被阳光映得的熠熠发亮的子弹,而这粒子弹是注定要射进塞德的背脊的。
  风停止了,鸟不作声了,树一动不动像是在画中,只有林格先生在活动。
  他走向塞德轻轻推了他一把,塞德就扑面跌倒了。然后他就从容地走向莱西把孩子抱过来。再慢慢到安妮身边。他那没戴帽子的头顶长得很怪。孩子的手臂和腿如洋娃娃一样僵硬。在那冷冰冰的脸上呈现着恐惧的表情。
  格林先生站在安妮旁边,用一只手臂摇着婴孩,然后朝周围看看:现在情况好了。他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于是又戴上他的帽子。
  瞬间,万物又苏醒了。一阵突发的喧闹,打破了沉默的真空世界。鸟在歌唱,风在细语,树叶在沙沙作响。子弹又向前飞了。
  安妮的手臂抱着那受惊的孩子,格林先生把她推进了他面前的小屋。
  塞德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
  莱西大叫一声,子弹从他胸膛穿了过去。
  那两个来调查的人惊呆了。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莱西,这个“原告”被一个官员的子弹意外打死。那个小孩(如真有那小孩的话)不见了。那所谓的小孩子的双亲:康尼克先生和康尼克太太拒不承认有孩子,只是康尼克太太孩提时期就有一个洋娃娃,而她把它当成了婴儿。那两个官员认为他们看到过一个活的男孩。但莱西抱着他跑得太快了,所以他们也没把握。
  那个没鼻子的呢?他很滑稽。他们看到过他,或者以为看到过,但现在也不见了。
  后来官方进行了审讯,解除了那个打死莱西的官员,然后埋葬了这个捕猎人。又向康尼克夫妇道了歉就离开了。
  塞德修了修灯带,点着油灯,把它挂在低矮的天花板钉钩上,然后坐在桌旁。安妮注视着那张空荡荡的小床。
  “他没有说要回来?”塞德问。
  “没说。他说该走了。我给了他一些剩下的尿布和一瓶油。这没花几分钟。刚好外面发生了那些疯狂的事。”
  “那么他做了些什么?”
  “他坐下来让孩子坐在膝上,紧紧地抱着,孩子又笑了,然后他们就逐渐消失了。”
  “是逐渐消失了?”
  “越来越模糊,”安妮说:“过了一会儿我仍能认出他们,他俩在满意地笑。后来就再也不见的。”
  “你觉得没错吧?”
  “这一点我确信。”她说。
  “但愿这是事实。”
  外面有种非常急促的叹息。塞德和安妮同时往窗外瞧。但太暗什么也看不见。后来有敲门声了。
  站在门口的格林先生。他没有穿工作衣和工作衬衫,也没穿高帮鞋。但披着一件拖到双足的会闪光的斗蓬,那顶绿帽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闪光,与斗蓬很配。
  “我必须匆匆离开。”格林先生说。
  “孩子在哪儿?”安妮问。
  “在外面的船里。他很好。我们现在就走。”
  “船?”塞德说。
  “是的。恐怕在降落时把你们的玉米地糟塌了。我太不小心了。”
  “你们走以前能让我们再看看孩子吗?”安妮问。
  “当然可以。”格林先生说:“虽然他已睡着了。”
  “嗬。”
  安妮低头看看地板,格林先生沉默了一会儿。
  “我在考虑,”他说:“如果你们想去的话有什么理由不能一起去呢。”
  “一起去?”塞德说。
  “跟我和孩子一起去。船里和家里都有足够的空间。我知道我太太也会喜欢你们去的。”
  “我们去那儿干什么呢?”
  “做孩子的父母——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你们想要的孩子的。我和我太太不一定收养你们的孩子,做他的爷爷奶奶也同样高兴。相反地我们可以收养你们。”
  塞德看看他的妻子说:“你的看法呢,安妮?”
  “我们的奶牛怎么办呢?”她问:我们不能把它丢在这儿。”
  “对,”塞德说:“我差点忘了。”
  “当然把它也带去。”格林先生说。
  “好。”塞德说,好像那就决定了一切。
  “我得整理行装了。”安妮说。
  他们的朋友笑了“你们需要的一切东西都在船里。除了——你可以带点你自己烧的面包。我知道,如果你们能告诉我太太烧面包的方法,她会很高兴的。
  安妮把最后两只面包放进旧面粉袋。明天是烧面包的日子。塞德旋下灯带吹灭火焰。
  他们离家上了飞船。
《阿瑟·克拉克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不情愿的兰花
  贺克尔斯,身高1.49米,体重44公斤,这也许能说明贺克尔斯为什么社交生活很少。他所有真正的朋友都在他花园潮湿暖房中的花盆里长着。他的需求很简单,自己花钱很少,但他种植的兰花和仙人掌却很棒。事实上他对仙人掌类的爱好名声远扬,常常会从遥远的世界某个角落收到包裹,里向散发言腐殖土和热带丛林的气息。
  贺克尔斯在人间只有一个亲属,哈莉塔大婶与他正好是再鲜明不过的对比。她身材阔大,高1.83米,总是穿一件色彩俗艳的哈利斯花呢大衣,一辆美洲虎牌汽车让她开得风风火火,还一支接一支地抽雪茄。她父母是把她当男孩子养大的,却不知道她是否成就了他们的心愿:,哈莉塔早已自立了,且生活得不错。她养了许多品种不同的狗,她出门时很少不带几条最新品种,这些品种可不是那个一般女上能够放在手提包里的……
  哈莉塔无疑要将男人看作是弱小的性别,她从未结过婚,不过因某种原囚,她对贺克尔斯有一种叔叔般的(是的,就是这样)关爱,每个周末都要来看望他。这可是一种奇特的关系:也许哈莉塔觉得贺克尔斯使她产生一种优越感、若他是男性中的典型,那么他们可真够可怜的,不过即使这真是哈莉塔的动机,她上未能意识到。她看上去真的喜欢这个小侄子,她以保护人身份出现,却并非出于恶意。
  恰如预料之中,她的关照对贺克尔斯严重的自卑情绪无助于事。他起初容忍了他的婶婶,后来开始害怕她的定期来访,她洪亮的嗓音和让他骨头折裂的握手让他承受不住,渐渐他开始恨她。最后仇恨主宰了他的生活,甚至超过了对兰花的爱。但他小心地不显露出这一点,他知道要是哈莉塔婶婶知道了他对她的情感,她也许会把他折两段扔给她的狗群……
  于是,贺克尔斯无法表达他的真实情感,他即使在想杀处她时都要表现得很有礼貌,他真想杀死她,尽管他知道自己不会做任何越轨的事,直到那一天……
  按经销商的说法,这棵兰花来自“亚马孙河流域的某个地方”——包裹上的邮寄地址非常含糊,贺克尔斯第一次看到它时,即使如此喜爱兰花,也没对它产生好感。乱糟糟一团根,有拳头那么大——只此而已、它有股腐朽之气,好像是某种腐肉发出的气息。贺克尔斯甚至觉得它无法成活,并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经销商。也许就是这一点使他只付出了极低的价钱,他就这样不经意地把它带回了家里。
  第一个月它好像死了一样,但这并末使贺克尔斯担忧。后来,一个小绿芽钻了出来,自那以后,这棵植物长得飞快。不久类似人的小臂般粗的枝十长了出来,且绿油油的富有生机,枝干顶部有许多奇特的突状物盘绕着。贺克尔斯现在开始按捺不住了:他确认一种鲜为人知的新品种出现了。
  它现在的生长速度已令人惊讶了:它已超过了贺克尔斯,这本身还不说明大多问题,更奇特的是那些嫩芽发育极快,使人觉得兰花很快就会盛开。
  贺克尔斯急切地等待着,他清楚有些花一开就谢,所以他尽可能多地待在暖房里。尽管他小心观看,花还是在一天晚上他睡着的时候开了。
  第二天一早,兰花的四周长出八个触须,几乎挂到地上,它们一定是先隐藏在植物体内,然后以一种——就植物世界而言——爆炸性的速度长出。贺克尔斯注视着这一切,目瞪口呆。随后他若有所思地继续去工作。
  那天晚上,当他给这个植物浇水并检查土壤时,忽然注意到一种更奇特的现象:那些触须在变粗,而且井非静止不动,它们在轻微地、却是毫无疑问地摆动着,好像蕴含着生命。尽管贺克尔斯对植物充满了兴趣和热情,但对此现象也感到不安和惶惑。
  几天后,一切都更清楚了。当他接近兰花时,那些触须就不祥地伸向他,兰花露出一种饥饿感。这使贺克尔斯非常不安,他心底模模糊糊地出现一个念头,过了很长时间这个念头才变得清晰了。“对了!我真蠢!”他跑到当地图书馆。在那里花了半个小时津津有味地再读了一遍H·G·威尔斯的小说《异样的兰花》①。
  “我的天啊!”贺克尔斯读完了这篇故事,心里暗暗叫道。尽管没有让人一闻就昏厥的气味,但其它特征都太相似了。贺克尔斯回家的路上心中忐忑不安。
  他打开暖房的门,站在由各种植物排成的过道上看着自己的超级品种。他仔细估量着触须的长度——他已不知不觉地把它们称为触须了——并走到似乎较安全的地方。这棵植物给人一种警醒。威胁的感觉。这种感觉更适合于对动物而非植物世界的任何品种。贺克尔斯记得弗兰肯斯坦博士的不幸遭遇,心情沉重。
  可是,这太荒唐了!这类事不该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好吧,有一种方法可以对其进行测试……
  贺克尔斯走进房间,几分钟后拿着一把扫帚回来。扫帚把的一端绑着一块生肉。他觉得自己很蠢,就像个驯狮员在用餐时间接近一头狮子。
  等了一会,平安无事。有两个触须似乎在激动地扭动。它们开始来回摇摆,好像在打定主意。突然它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了过来,缠住了那块肉。贺克尔斯感到扫帚柄上端猛地一震,肉没了:兰花将它缠住,卷到了胸前(我们只好暂且将其称为胸了)。
  “活见鬼了!”贺克尔斯喊道,他可真是很少使用这种强烈的词语的。
  兰花整整24个小时毫无生命迹象。它在等肉变质,同时在生长出一种消化系统。第二天,一些须根己包住了仍依稀可见的肉块,到了晚上,肉消失了。
  植物尝到了血腥气。
  贺克尔斯在观察他的杰作时感情很复杂。他简直觉得在做噩梦,他预见到许多可怕的情景。兰花现在已十分粗壮,如果走到其触须范围之内,他可能被干掉。不过当然了,这种危险对他而言丝毫不存在。他安排了一种灌溉系统可以在安全距离之外给植物浇水。要喂不很正统的食物时,他只是将食物扔到植物触须所及的距离内。它现在一天要吃一磅生肉。他不祥地预感到若有机会它可以适应更大的数量。
  总体而言,贺克尔斯内心的不安被胜利感所压倒,他的手中有这样一一个植物界的奇迹,只要他愿意,他就会成为世界上最著名的兰花种植人。他从未想到过除了兰花以外还有人会对他的其他宠物感兴趣。这正说明他的目光狭窄。
  这个生物现在已高1.83米了,而且显然还在生长——尽管比以前慢得多了。贺克尔斯担心它会吃人,所以把周围植物挪开以免他在伺弄这些花草时有危险。他在那兰花周围围了一圈绳子,防止自己偶然闯进那八条悬须的范围之内。
  很显然兰花已发育出一套完善的神经系统,以及一种接近智力的东西,它知道什么时候会喂它,会作出显然是愉快的表示。最奇特的是——尽管贺克尔斯还不敢肯定——它好像能发出声音。有好几次,在用餐之前,他仿佛听见某种尖利的哨声,声音只是勉强能听到。新生的蝙蝠也会发出这类声响,他弄不清这声音意味着什么。兰花是在用声音引诱猎物吗?若是,他认为这种声音可不会对他发生作用。
  贺克尔斯在不断发现一些有趣现象的同时,也还在不断地受到哈莉塔大婶的骚扰和她那群恶狗的袭击,那群狗从未像她说的那样训练有素。她常常是在星期日下午驾车一路鸣着喇叭过来,旁边座位上蹲着一条狗,另一条狗占据了货箱的大半。然后她会一步两级走上楼梯,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向贺克尔斯问候,用让他半身麻痹的力量跟他握手,往他脸上喷着雪茄烟雾。有时候他甚至会恐怖地以为她要亲吻他。但他早已意识到这种亲呢的表示对她是很陌生的。
  哈莉塔大婶鄙夷地看待贺克尔斯的兰花,她认为把业余时间花在暖房完全是一种无谓的消遣。当她想要放松一下时,她就去肯尼亚打猎。这可不会增加贺克尔斯对她的好感,他最恨血腥的狩猎了。尽管他对完全把他压倒的大婶的反感与日俱增,每个周日他却尽职尽责地为她准备好茶点。并且——至少在表面上——很友好地和她共进茶点。哈莉塔大婶从未想到贺克尔斯在为她倒茶时,恨不得放点毒药在里面。在一个强大的外表下面,她基本上还是个好心人,这一类的念头常使贺克尔斯深深地不安。
  贺克尔斯从未对哈莉塔大婶提过他的“植物章鱼”,他有时候会向她展示一些有趣的品种,但这棵植物是他的一个秘密。也许,在他完成自己可怕的计划之前已经在下意识地为此作准备了……
  又是个星期日的深夜,当美洲虎牌汽车在夜色中消失,贺克尔斯来到暖房里渐渐恢复他崩溃的神经时,那个主意忽然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他注视着兰花,看到它的触须已经粗得像男人的大拇指,忽然一个令人欣慰的幻觉闪现在他眼前,他仿佛看到哈莉塔大婶在怪物的缠绕中挣扎着,难以逃脱那食人花的束缚。是啊,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罪恶。当无助的侄子失魂落魄地来到现场时一切为时已晚,警察接到他惊慌失措的电话赶到时会看到这是一场可怕的事故。毫无疑问,会进行调查,但看到贺克尔斯如此的悲痛,验尸官的鉴定也会温和得多……
  他越考虑这个计划,就越满意。他看不出任何破绽,只要兰花合作就行。而这点当然会是最大的问题。他要给那个生物进行系统训练。它看上去已经够凶恶的了,他必须给予它一个与外表相称的本质。
  考虑到在这方面没什么先例可寻,也无权威可以请教,贺克尔斯做的工作也算是想当专业了。他用鱼杆挂一块肉悬在兰花范围之外,等那东西猛地甩出触须来抓肉。每到这个时候就出现一种依稀可辨的尖叫声,贺克尔斯也搞不懂它怎么会发出这种叫声。他也弄不清它的感觉器官长在何处。这又是一个谜,未经细致的检测无法解开。也许,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哈塔大婶会有短暂的机会来发现这些有趣的事实——不过她恐怕没有时间向后人公布这些了。
  毫无疑问这个怪物要对付它的牺牲品是够强大的了,它曾经将扫帚从贺克尔斯手中一下抢过来。尽管扫帚柄本身体积不大,但木头碎裂的“咔咔”声却使训练者的薄嘴唇上露出笑意。他开始更加友好体贴地对待婶子了。从任何方面来讲,他都确实是个模范侄子。
  当贺克尔斯认定他的诱导术已使兰花进入所需状态后,他想试试能否使用活物诱饵,这个难题使他踌躇了好几个星期。这段时间一上街看到猫啊狗啊的他就仔细打量,但最后他放弃了这个主意。理由很特别,他大仁慈了,以至于无法将这些用于实验,哈莉塔大婶只好做第一个试验品了。
  他在实行计划之前让兰花饿了两个星期,这是他所敢冒险的最长期限——他不想让那东西身体衰弱——只是想吊起它的胃口,以便使计划实施更有保证。于是,在将热茶端回厨房,坐在哈莉塔大婶雪前烟的上风头时,他似乎漫不经心他说道:“我有些好东西想让你看看,大婶,我一直想给你一个惊喜,它一定会让你乐死的。”
  他觉得,这个说法并不准确,但大致的意思说出来了。
  大婶把雪茄从嘴边拿走,吃惊地看着贺克尔斯。
  “好啊!”她吼道,“奇迹无处不在!你在搞什么鬼,小混蛋?”她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把所有的气体都从他肺里压了出来。
  “你绝不会相信,”贺克尔斯恢复呼吸后咬着牙说出了这几个字,“它在暖房里。”
  “哦?”大婶说道,露出一脸困惑。
  “是的来看看吧,它一定会引起轰动。”
  大婶喷了口烟,显得难以相信,却跟上贺克尔斯,不再问什么了。两条忙着咀嚼地毯的阿尔赛狗急切地望着她,半站起身来,但她一摆手把它们赶开了。
  “好吧,孩子们。”她粗声粗气地命令道,“我一会儿就回来。”可贺克尔斯并不这么想。
  那是个漆黑的夜晚,暖房里的灯都关着。他们迸房时,大婶大声说道:“天啊,贺克尔斯,这个地方怎么像是屠宰场,我还是在巴拉西亚射杀大象时闻到过这种味道。我们找了一个星期才找到它。,”
  “对不起,大婶。”贺克尔斯边道歉边把她推进一片阴森之中,“我在用一种新的肥料。这种肥料有最神奇的效果。再往前走一再走一二米,我要给你一个真正的惊喜。”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大婶满怀疑虑,脚步踉跄地往前走。
  “我保证不是开玩笑。”贺克尔斯回答道。他站下来,手放在电灯开关上。他可以隐隐看见兰花巨大的身影:大婶距兰花只有3米。他等她进一步走入危险区域,打开电灯。
  灯光照亮全景时,一切都静止下来。哈莉塔大婶立定不动,双手叉腰,面对着巨大的兰花。有一阵贺克尔斯担心在兰花采取行动之前她会撤回来,随后他看到她平静地仔细打量它,拿不准这是个什么怪物。
  兰花过了整整五秒钟才作出反应。悬垂的触须忽然舞动起来——可并不是朝着贺克尔斯希望的方向。那植物保护性地把自己包起来一同时发出一种完全是恐惧的尖叫。在一阵极度的失望之后,贺克尔斯意识到了可怕的现实。
  他的兰花是个可怜的胆小鬼,它也许适应亚马孙的荒野生活,但突然面对哈莉塔大婶却使它神经崩溃。
  至于计划中它的俘获物一一哈莉塔大婶,站在那里观察着这个生物,先是吃惊,随后立即改变了态度。她转过身来,用手指着她的侄子…
  “贺克尔斯!”她咆哮道,“这个可怜虫被吓坏了,你是否一直在折磨它?”
  贺克尔斯只能怀着耻辱和愤怒低下头。
  “不一一一不,婶子。”他颤声说道,“我想它只是有点紧张。”
  “是啊,我只习惯动物,你应该早点来找我。你必须坚定地对待它们——还要温柔:,只要让它们知道你是主人,善意总会起作用的,乖——乖,小东西——别怕婶婶——我不会伤害你的……”
  这简直太让人难以接受了,贺克尔斯在一片绝望中想道。哈莉塔人婶以一种令人惊讶的温柔大惊小怪地安抚着那东西。,她轻轻拍打着、花直到它的触角放开,惊恐的尖叫声逐渐消失。经过几分钟的抚弄,那东西似乎摆脱了恐惧。当它的一根触须慢慢伸出开始轻叩哈莉塔骨节粗大的手指时,贺克尔斯终于憋着哭声逃了出去……
  从那天以后,他垮了,更糟的是,他再也摆脱不了那种预谋犯罪的心理。哈莉塔得到了一个新宠物,不仅仅是周未来访了,她一周起码要来两三次。她显然不相信贺克尔斯会妥当地伺弄兰花,一直怀疑他在虐待它,她常常会带一些食品,对这些食品她的爱犬不屑一顾,可兰花却非常喜欢。于是原来只有在暖房里才能闻到的味道现在进了房间……
  这样一来,对双方似乎都不错:兰花很高兴,哈莉塔大婶又有了一个统治对象。常常有老鼠钻进暖房,吓坏了兰花,哈莉塔会冲进去给它安慰。
  至于贺克尔斯,却根本没机会再给双方制造任何麻烦了,他似乎具有了植物的特征,他一天天变得更像那棵兰花了。
  当然,是像那种无害的……
  【注①:在这个故事中,威尔斯描述了一棵兰花用一种强烈的气味杀人。】
  【注②:玛丽·雪莱书中的人物,他制造了一个怪兽,最后怪兽失了控。】
《阿瑟·克拉克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闹鬼的航天服
  卫星控制中心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观察舱里写当天的进展报告。观察舱是从航天站的轴上突出来的一个玻璃、圆顶办公室好象是轮子的塑盖。
  这并不是一个真正理想的工作场所,因为视野太开阔了。我可以看到建筑队在距离只有几码的地方建航天站,就象在拼凑大型拼板玩具,他们工作的时候象是在跳慢动作芭蕾舞。下方二万英里外,欣欣向荣的蓝绿色地球在错综复杂的星云衬托下飘浮着。
  “我是站长,”我回答道,“什么事情?”
  “我们的雷达显示,两英里外有一个小小的回波,几乎是固定不动的。大约位于天狼星西五度,你能为我们提供有关这一物体的直观报告吗?”
  和我们的轨道如此准确吻合的物体不大可能是流星,一定是我们的什么东西掉了——也许是某一个器材没有固定好,从航天站里飘出去了。这是我的想法,可是当我拿出望远镜,在猎户座周围天空进行搜索时,我马上发现自己的想法错了。虽然那一航天物体是人造的,但是它和我们毫无关系。
  “我找到了,”我向控制中心报告,“是一个试验卫星——呈锥形,有四根天线。从设计判断,说不定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美国空军的试验卫星。我知道,当时由于发报机损坏,他们有好几个试验卫星失踪了。他们作了多次努力,最后才进入了这一条轨道。”
  控制中心查了档案,证实了我的猜测。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发现,到了1988年,华盛顿对我们这类发现还是一点不感兴趣。要是这种试验卫星再次失踪,华盛顿方面也无所谓。“我们不能让它再失踪了,”控制中心说,“即使没有人要它,它对航行也是个威胁。最好有人出去把它拿进来,使它离开轨道。我意识到,他们说的“有人”一定是指我。我不敢从组织严密的建筑队中抽出一个人来,我们已经落后于计划,而工程每拖延一天就要多耗费一百万美元。地球上所有的广播和电视网都在急切地等待着,希望早日通过我们播送节目。提供第一次真正的全球性服务,从南极到北极,跨越整个世界。“我出去把它拿进来,”我回答道。虽然我把话说得好象是要为大家做一件大好事,但私下里我一点也没有不高兴?我出来起码有两个星期了。在通往过渡密封室途中,我遇到的唯一工作人员是汤米,它是我们最近刚得到的一只猎。在离开地球成千上方英里的地方,养点动物对人有着重大的意义。但是能适应失重环境的动物不多。当我离开它,爬进肮天服时,汤米悲伤地喵喵叫个不停。可是我因为太匆忙了,没有时间和它玩。
  现在,也许我应该提醒你,我们在航天站所使用的航天服,和人在月球上活动时穿的柔韧航天服完全不同。我们的航天服是一种很小型的航天船,只能容纳一个人。航天服成粗短圆柱形,大约七英尺长,装有小功率喷气发动机,上端有—对象手风琴一样的袖子,供操作人员放手臂之用。
  我在只供我一人使用的航天服里安顿好之厉,马上打开动力,检查小型仪表板上的各种仪表。所有的指针都在安全区里。我对汤米眨了眨眼。表示祝它好运,然后把透明的半球状物罩在头上,把自己密封起来。因为这一次的旅程很短,所以我没有检查航天服内部的各个小柜子,那些柜子是在执行持久任务时用来装食品和特殊设备的。
  当传送带把我送进过渡密封室时,我觉得自已象一个北美印第安人的婴孩,被它的母亲背着走。接着,抽气机使压力降到零,外门打开,最后的一丝空气把我吹到群星中去,我慢慢地翻了个筋斗。
  航天站离我只有十几英尺,但是现在我巳经是一个独立的行星了——我自已的一个小天地。我被密封在一个微小的机动圆柱体里,对整个字苗一览无余,但是我在里面实际上完全没有行动自由。所有的操纵装置和柜子,我的手脚虽然都够得着,但是加垫椅和安全带使我不能转身。在太空里,太阳是大敌,它可以在一瞬间把你的眼睛烧瞎。我小心翼翼地把肮天眼“夜间”一侧的黑色滤光器打开,然后转过头去看星星。同时,我还把头盔上的外部遮篷转到“自动”的位置上,这样,我的航天服无论转到哪一个方向,我的眼睛都能得到保护。
  过了一会儿,我找到了我的目标——一个银色的光斑。它的金属闪光使它和周围的群星明显区别开来。我踩了一下射流操纵脚蹬,小功率火箭使我离开肮天站的时候,我可以感到加速的轻微冲击。经过十秒钟稳态推力飞行之后,我切断了动力源。靠滑翔飞完剩下的旅程还要五分钟,要把我打捞上来的东西带回来,所需的时间也多不了多少。就在我飞往茫茫太空的那一瞬间,我发觉出了严重问题了。
  在航天眼里面,从来不会完全没有声音。你随时可以听到氧气的轻微咝咝声,风扇和马达的微弱飕飕声,你自己呼吸的沙沙声。如果你仔细听,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有节奏怦怦声。这些声音在航天服里到处回响,无法逃逸到周围的真空中去。在宇宙空间,它们是不受注意的生命的伴音。只有当这些声音出现异常时,你才会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现在这些声音发生了变化。除原有的声音之外,又增加了一种我无法辨认的声音。是一种时断时续的低沉的乒乒乓乓声,有时还伴有叽里呗啦的声音。
  我一下子楞住了,我屏住气,想用耳朵找出这种陌生声音的来源。控制台上的各种仪表看不出什么问题,刻度盘上的所有指针都一动不动,预示灾难已经迫在眉睫的红灯忽亮忽灭的情况也没有出现。这算是一点安慰,但不是很大的安慰。
  我很早以前就懂得,碰到这种事情时,要相信自己的本能。这时,它们的报警位号在忽闪。通知我要及早赶回航天站……
  即使到了现在,我也还是不喜欢回忆后来那几分钟的情况。恐慌象涨潮一样,慢慢充满了我的脑袋。在宇宙的奥秘面前人人都必须构筑的理智和逻辑的堤坝被冲垮了。这时我才明白面临精神错乱是怎么回事。再没有其他的解释更适合当时的实际情况了。
  把干扰我的声音说成是某种机械装置出故障造成的,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虽然我处在完全孤立的境地,远离人类或任何物体,但我并不孤单。无声的真空给我的耳朵送来了微弱的、然而是确实无误的生命活动之声。
  在那令人胆战心惊的最初时刻,好象是有什么东西想要进入我的航天服——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企图摆脱冷酷无情的太空真空,寻找一个庇护所。我一边坚持工作,一边疯狂地急速旋转,仔细察看周围的整个视野,除了面对太阳的耀眼锥形禁区以外。当然什么也没有找到。太空中不可能有什么东西,但是那有意乱抓的声音却听得更加清楚了。
  尽管有人写了不少废话来攻击我们字航员,但是说我们迷信是不切合实际的。可是当我丧失理智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伯尼·萨默斯死亡的地点并不比我离开肮天站更远,你能责怪我吗?
  伯尼发生的那次事故是“绝无仅有”的。同时发生了三个故障:氧气调节器失去控制,压力迅速上升;保险阀门不能喷气。一个不良焊接点熔化。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他的航天服向太空敞开了。
  我过去不认识伯尼,但是因为我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他的命运突然对我具有极大的重要性。这类事情是秘而不宣的,但是航天眼毕竟太值钱,损坏了也舍不得扔掉,即使穿某一件航天服的人死了,人们也会把它修理好,重新编号,然后发给另一个人穿……
  一个人远离他原来的世界,在群星之间死去,他的灵魂将会怎样呢?伯尼,你还在这里,还依附在这件航天服上吗?
  四面八方好象都响起了乱抓乱摸的声音。我与周围可怕的声音搏斗着,心中只剩下一个希望。为了保持神志正常,我必须证明这不是伯尼用过的航天服,这些紧紧把我封闭起来的金属壁从来没有充当过另一个人的棺材。
  我试了好几次,才按对了按钮,把发报机转到紧急波长上。“我是肮天站!”我气喘吁吁地说,“我巳陷入困境!请查一下档案,核对我的航天服——”我讲个没完,他们说我把麦克风都嚷坏了。一个人在太空里,处于孤零零的绝对孤立状态,突然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脖子后面轻轻拍打,他能不叫嚷起来吗?
  尽管绑着安全带,我一定是向前撞了,狠狠地撞在控制板的上缘上。几分钟后,营救队赶来时,我还没有恢复知觉,前额上横着一条愤怒的伤痕。
  在整个卫星中继系统中,我最迟知道真实情况。一小时后,我方苏醒过来,所有的医务人员都聚集在我床边,但是过了好久,医生们——当然还有那位漂亮的太空小护士——才看了我一眼。他们都在忙着和三只小猫玩儿,那是被大大叫错了名字的汤米在我的航天服第三贮藏柜里生下来的。
《阿瑟·克拉克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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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机器人
  那帮盛气凌人的家伙又吵起来了。老主人刚一死,他们就没完没了地吵架。
  失去了老主人,小机器人的生活困难多了。他几乎没法工作,因为没人顾得上给他充电,他身上的零件吱吱作响,可谁也想不到给他加油。更没有人想到给他编制新程序。
  突然,他的触角天线剧烈地颤动起来,小马达也差点不转了——听啊,那帮家伙正在谈论他呢!
  这么久没加过油,要想到移动身子时不发出声响可真不容易。不过,为了能听见他们讨论分家的事儿,他还是蹑手蹑脚地爬了过去,他也算得待分的财产啊。那帮家伙正在为怎么分家吵得不可开交呢!
  机器人在数学计算方面灵极了,可他从来没储存过能教他把自己的身体分成一份一份的数据,他的记忆库里没有怎么分机器人的密码。
  那帮家伙在那儿你争我吵地讨价还价,乱成了一锅粥。小机器人心里暗暗盘算:他们会不会把他这儿拆一只胳膊,那儿卸一条腿呢?谁将要他的脑袋瓜儿呢?他还从来没见过卸成一块一块的机器人会到处跑呢。
  突然,那帮家伙同时大叫起来,要小机器人给他们拿点心吃,而每人要的又都不一样,气力不足的小机器人东跑西颠,紧赶慢赶,结果负载量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界限。他噗的一声摔倒在地上,浑身象散了架似的,身上劈劈啪啪乱响,马达呼呼地喘着。那帮家伙又尖叫着催他上点心,可小机器人太衰弱了,怎么也站不起来。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他的小马达发出“呼一劈啪,呼一劈啪”的响声。
  那帮家伙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瞧着胖乎乎的小机器人在地上挣扎。当他在一阵“呼一劈啪”的喧响中快要爬起来的时候,一个家伙粗暴地朝他的控制中心和脉动节点中间踢了一脚。顿时,他全身震颤起来,信号灯忽明忽暗,不时发出刺眼的闪光。身子里轰轰乱响,嘴里冒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语言。他身上的自动收报机纸带轻轻抖动着,发出滴滴嗒嗒的响声。最后,只听“哗”地一声,就再也没动静了。
  在一楼另外一个机器人的小房间里,小机器人被充上了不对号的电流,那是清扫天花板的机器人专用的最大功率的电流。小机器人开始干活儿了。
  充电之后,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飘飘然的感觉。这种感觉既令人兴奋,又让人晕眩。这里面有点儿不正常的东西。可还没等他琢磨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时,一件怪事出现了。他把插头拔出来,向着自己那间有家用机器人专用电流的小房间走去。奇怪!每走上三、四步,身子就腾空而起,飘上一会儿。这种事以前从来没发生过!一二三,飞!一二三,飞!他飞呀,飞呀,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忽然间,他心里冒出了一个主意。
  给自己充完电,他走到电脑旁,拧开人工脑的电纽。他把垂挂在身上的接线都插进人工脑的插销里,把旋钮拨到“判断与指导”的位置上,结果真让人吃惊。
  “你已经得到了一些重新编制的程序,同时也失掉了一些旧的程序。”人工电脑瓮声瓮气地说。接着,他开始说明在小机器人捱那一脚时闪亮的各种灯丝所出的毛病。他的脉冲扩散器的线路也被检查了一遍。
  人工脑继续说:“你现在与众不同了。这次偶然发生的撞击推进了主人的试验。你现在已经有点儿‘意志’了。虽然你还不能深入思考和自由地选择,但你可以作出一些决定,采取一些行动。刚才,你不是给自己充了电吗?你现在也能有一些人的知觉和情感了。”
  知觉和情感?
  “你已经获得了一些精神上、肉体上的感觉。你尽管不能体会细腻的知觉和情感,可是你有,你有,你有……”人工脑说不下去了。自从那帮家伙到了这儿,塔楼里的样样东西都没维修。中心人工脑也是如此。小机器人根本不会修理电脑。他拔下身上的接线,把电脑存储器的旋钮扭到“感情描述”档,心里盘算着拿这个中心脑怎么办。这个惹人心烦的电脑还在不停地说着“你有,你有,你有……”
  电脑存储器开始按照字母表顺序一条一条地把小机器人新获得的情感列出来。小机器人发现A感代表忧虑,D感代表愉快,E感代表激动。后两种情感都比A感令人愉快。他正在暗自寻思不要F感(因为F感代表恐惧),忽然发现那帮家伙来到了门口,他心里立刻充满了恐惧。
  小机器人手忙脚乱地关掉人工脑和电脑存储器,呼地一下从窗口跳了出去。他落在了一个百合花水池里,这时他才开始体会到C感(寒冷)。他身上灌满了水,沉甸甸地上不来。他踉踉跄跄地摸到池边,从芦苇丛中向塔楼那边窥望。
  在塔楼周围,东一个西一个地躺着各种出了故障、不能工作的机器人。叫人害怕的怪叫声随着微风飘过来。那帮家伙发怒了——因为小机器人失踪了。
  当他们还在筹划怎么分掉小机器人时,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回去了。他爬进一片柠檬树林,放开腿小跑起来。前面是花坛、草坪和一堵高墙。在一条沟里有一台被人遗忘在田里的悬空除草机,它沿着一片光秃秃的草地来来去去地转着。眼看那除草机就要割到花了,小机器人也顾不到管,只是一门心思地打量着那堵高墙。那儿既没有门,也没有台阶或是通道什么的。他是不甘心在这儿被捉住的,可他又不能一下子翻过墙去。
  他躲在柠檬树林里,把面临的这个难题送进身上的计算器里。这次摔倒以前,他从来没这么做过。这真有意思,他就好象一个能自己管自己的机器人,又好象一个身上布满线路的真人。他迅速地查询着各种可能性,最后找到了解决办法。他回到墙那儿去,开始用他那两条短短的带衬垫的腿笨重地沿着墙根儿拼命跑起来。跑到第三十步时他纵身一跃,就从墙头上飞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落地。地面很硬,可因为裹着衬垫,他落地时一点儿没事。他沿着公路急如星火地跑着,塔楼渐渐被抛在后面了。这时塔楼里的其他物品已经被分了个精光。
  当他相信自己已经远离塔楼、不会再有什么危险时,就跳到大路的另一边去。霎时,他心里充满了B感(惶惑)。不知怎么,你现在往前跑得再快也没用。有一种什么力量总使他沿着原路退回去。他要是不往前走,光站着不动,那就后退得更快。相反,一些无人照看的包裹却向着他想去的方向飞快地滑过去。他这才发现,这个高速公路是在自动地移动着,路的两边分别向相反的方向移动,路中间有一条白线。他赶忙跳回到跑那边去,继续赶路。那些包裹在一些中转站拐弯了。小机器人呢,还接着往前走。身上的电还很足,他高高兴兴地又是跑、又是跳。中间也不时地坐下来。或站上一会儿,好让他的电力保持在正常功率上。
  他沿着公路走了一天又一天,一路上看到行人,还有机器人和货物从他面前经过,朝着相反方向移去。他路过了无数城市和村庄。有时候他在枢纽站随便换个方向再走。这样到处走走倒是挺好玩,不过有时觉得C感(迷惑)袭上心头。
  小机器人是个家用机器人,他存储的记忆主要是数字计算和家务活计,他不会应付户外的各种情况。真实,他新获得的感觉和思想对他来说太陌生了。他觉得它们没什么用。后来,他发现有情感既是好事又是坏事。代表愉快的D感是挺让人高兴的,可代表恐惧的F感却让人害怕。他还发现自己不能自由地选择感情。感情象个不速之客,好象知道什么时候该到似的。
  有时,当大路上只剩下他一个人赶路时,他会产生一种挺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什么呢?电脑储存器没来得及告诉他。真可惜,刚才听完A-K感他就匆匆逃走了。从L感到Z感都没顾上听。这个说不上名字的感觉反正不是个愉快的感觉。
  慢慢地他了解到无人看管的货物必须贴着行李签,而无人看管的机器人应该戴着终点牌。他只好碰到检查员就逃到另一条轨道上去,或是躲在大批货物中间混过去。
  在塔楼的时候,他是管递送日用品的,银行存折的密码刻在他腕上的圆牌上。现在,他发现在需要补充能量时,可以用这个圆牌在机器人服务站充电或加油。他现在对自己这种新的生活方式很满意。他连续旅行了好几个星期,一路上哼着一支自己编的、专为在有H感(快乐)时唱的歌。可是后来,一天晚上,出了件可怕的事儿。
  他在一个报刊商亭前停了下来。电视上在漫画和商业广告之间闪过一个短暂的寻找丢失机器人的启事。因为他以前在老主人的镜子里见过自己胖乎乎的样子,他一下子就认出这个被寻找的机器人正是自己。接着荧光屏上出现了他的背影。他屁股的衬垫上印着F.R.E.D.四个字母。他一屁股坐了下去,A感(惊慌)占据了他的心。
  一对年轻夫妇对着荧光屏笑了。
  “那几个字母是什么意思?”女的问道。
  “不是说了吗,那是个弗莱德——功能不全的次品。我们这儿机器人市场上有时候也卖弗莱德。这玩意儿很便宜,只要你能修好它。”
  便宜?一个……次品?H感(羞耻)把小机器人吞没了。
  他头上的触角天线耷拉下来。可他还得坐在那儿听,因为他一站起来人家就会看见他屁股上的F.R.E.D.四个字母了。
  那个男的接着说:“我认识一个小伙子,他把一个弗莱德改装成了一个赛跑运动员。看那个机器人的样子你绝对想不到他会是个场场赢的主儿。弗莱德总是这样,你甭想猜出他们身子里面是怎么回事儿。”小机器人心里乱成了一团儿。他过去的毛病——颤抖和他新获得的各种感觉一下子都消失了。他担心被人认出来,送回到塔楼里去。所以,等那对年轻夫妇刚一离开,他就悄悄跑回公路,手背在后面,捂着屁股上的F.R.E.D。
  第二件可怕的事出在他想要充电的时候。机器人服务站不承认他的圆牌,说这个户头已经撤销了。那天傍晚的时候,他身上快没电了,全身直发软。他正在一个枢纽站附近徘徊,忽然听见广播里在播送寻找他的启事。他一下子跳到一条最空荡的路上,一屁股坐下来,好把名字盖住。
  这是一条上山的小路。越往上走越冷。可他不能往回走了,因为这是条旧式的路,只能朝一个方向移动。这条小路蜿蜒而上,直通到一个风景极美的地方。那里到处覆盖着晶莹的白雪,只是气候酷寒。雪片簌簌地落在他身上,一颗颗铆钉都凝结着冰花。他全身越来越没劲儿了,关节因为缺油嘎嘎直响。在风雪刮得最猛的地方,路坏了,不能再往前走了。小机器人终于倒了下来。
  小机器人就那么躺在那儿,一直到春天来临,养路工又把这条路开动起来。小路向着山谷滑去,象一条放开的缎带。路面上的小机器人,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象块石头。小路运行到了枢纽站,这里是那些整个冬天都在不停地安全运行、穿山越岭的热路汇接的地方。两个乘热路来的种检验草的工人,在观察他们的活动房屋时,发现了滑过来的小机器人。
  “看,莫特!是什么玩意儿从那条又冷又旧的路上下来了?”年轻一些的那个种草人叫起来。
  莫特抬起头来,因为是按劳计酬,他正忙着种草呢!“那玩意儿在那儿呆了一个冬天了,除了当废品,没别的用处。来吧,本诺,活儿快完了,把它扔进保险箱里去,以后把它交上去算了。”
  可是,本诺把种草机扭到“等待”档,开始研究起小机器人来。
  “莫特,这是个家用机器人,在它的圆牌上没有旅行密码。我们只要不误了干活,看一下这个机器人也没什么坏处嘛。”本诺恳求地看着莫特,“我们可以把它交上去,在下一站通知仓库的保管员,是不是?它丢了一个冬天了,过一两天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这个专爱修修补补的家伙。”莫特责怪地说。不过他还是帮助本诺把小机器人抬进了活动房屋。他们并没有在下一个站上把它交给仓库,在下下个站,下下下个站上也没有。本诺用万能电源检查了一下小机器人,结果它差点儿劈劈啪啪地站起来,本诺高兴极了。他给小机器人上了润滑油,把搞乱了的触角天线也整好了。
  莫特却抱怨他可能是在冒险。他说:“咱们又不知道它的过去,这小机器人说不定是专门用来干什么可怕的事的呢!”
  本诺争辩地说:“这是个家用机器人,是专做家务事的。”
  “这是个弗莱德,鬼知道人们又把它改装成什么了。”莫特说。
  小机器人告诉他们,他是专做家务事的。在这么长时间的孤独后,终于有人和他讲讲话了,小机器人乐得直想跳舞。他费了好大劲儿才装出一副只有普通程序的机器人的样子来。他被派去管理汽车房和帐目。他们沿着一条干线到铀矿市场去。本诺和莫特沿路种植着检验草,这种草可以检验里面涂了一层铅铀容器是否正常。他们订的合同是种一千哩,要穿过沙漠和沼泽,跨越平原和森林。这种草可以在任何土壤和气候条件下生长。
  小机器人越来越喜欢别人叫他弗莱德了。他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莫特和本诺一点也不知道他具有情感,也不知道他可以自己作决定,偶尔在听到小机器人唱H小调(高兴小调)的时候,本诺和莫特会跟他开玩笑,说他好象有点人的感情,还有自己的脑子。他们一点儿没觉得小机器人是会唱歌那种类型的,在小机器人独自遇到什么害怕的事情时,他还会这样唱:“我没有F感(恐惧),我只是个弗莱德式的机器人。”
  一天,莫特从外面买了许多新鲜食品和一张机器人资料报回来。他和本诺一起在路边读报。小机器人在一旁听。一会儿,他听出来,报上谈到的财产继承人就是以前要瓜分他的那些家伙。他们为了争夺遗产一直吵个不休,结果把这份遗产完全毁掉了。当这些无人照管的机器人被发现后,那帮家伙被重重地罚了款。他们的机器人被没收了,执照也被收回了。按照惯例,丢失了六个月以上的小弗莱德,可以属于第一个够格申请使用它的人了。不到一个星期,莫特和本诺的申请就被批准了,他们还特别为这件事庆祝了一番。
  就这样,小机器人有了名字,有了家。莫特他们待他很好。他每天记帐,做家务事——他本来就是专门干这些活儿的,所以干得特别好。有时他还种检验草,摘红花儿绿草儿来装饰房间。他觉得他找到了归宿。可是,他没想到,这个幸福的生活竟有完结的一天。因为铀城到了,路走完了,他们的旅程合同也结束了。
  弗莱德一点儿没想到会发生什么事儿。莫特他们把汽车和住房卖掉了,住进了海边一家汽车游客旅馆。他们接受了在另一个星球上种植检验草的新合同,还被邀请去那个星球参加一个检验草种植者代表大会。不幸的是,他们一时搞不到机器人星际旅行的护照和必要证件。
  弗莱德正过着好日子。他不太知道另一个星球是什么样儿。对一个家用机器人来说,天文学和地理学不是必备的知识,所以没人给他编过这方面的程序。不过他对整理行装,洽谈生产很感兴趣。他喜欢这个人来人往的旅店,也喜欢瞭望波涛汹涌的大海。
  在一条支线上,有好几天小机器人高高兴兴地帮莫特和本诺修理汽车和住房,为的是卖掉它。观察一个个的买主是件挺有趣的事儿。汽车的新主人是个善良敦厚的老实人。在办移交手续那天,他把他的两个有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成天光着脚乱跑的孩子也带来了。
  可到这时为止,还没有一个人告诉过小弗莱德,他将要和莫特、本诺分手呢。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会一个人留下来。
  可是,一天,本诺把他装进一个租来的气垫船,开到海湾对面铀市中心一个机器人市场,进了一家经修商店。小机器人全身抖成一团儿。他怎么也不相信。这个一路上照料他、修理他的本诺竟然想把他卖掉。本诺磨掉了铆钉上的锈,给所有的关节都上了油,他还把小机器人身上的防护补垫补好,不露一点儿痕迹。小机器人觉得自己被出卖了。不管怎样,他现在看起来又漂亮又可爱。买主们纷纷出价了。有几个买主掐了掐他的防护衬垫,想看看小机器人有什么本事。本诺差一点哭了,他仓促地把小机器人塞进他们租来的气垫船,回旅馆去了。
  莫特抗议说:“可我们总得有个办法啊,我们毕竟不能带着他走啊!”
  “要是他能去一个好人家,我本来不会在乎的,可是那些买主一个个都象凶煞神!”本诺说。
  那个和气而本分的人来交买活动住房的最后一笔款子。莫特和本诺交换了一个眼色,向那人建议把小弗莱德一块儿买了去。可那人所有的钱都用来买这个活动住房和种草工具了。本诺看了看莫特,莫特点了点头。
  “我们得到他的时候没花一分钱,你也不用花钱就把他拿去吧。”那人犹疑地摇了摇头:“可是我还得花使用费,这是我第一次开业,我得想着我的老婆孩子啊!”
  “你再想想看。”莫特说。
  那人又摇了摇头。他走了以后,本诺和莫特也走了出去,把小机器人一个人留在屋子里。过去,除了需要充电的时候,他们从来没有让他独自在屋子里呆过。
  这次他们离开了很久。小机器人等呀等呀,从前没有朋友一人流浪时感觉过的那种空虚而又难以形容的感觉,充满了他的全身。他今后会怎么样呢?他会到什么地方去呢?他所经历过的最长久的一段美好日子已经到头了。最后,他下了一个决心。
  他离开了旅馆,上了一条高速公路,一直走到他最后一次见到本诺和他的活动住房的那条支路上。活动住房正沿着横跨铀湾大桥的引桥缓缓地爬着坡。新主人站在一条不动的小路上看着。
  小机器人走到他身后,小声地说道:“对不起,我能帮您种草。”
  那人吓了一跳,猛然转过身来,吃惊地看着小机器人。从活动住房的后门走出来一个笑盈盈的女人,后面跟着两个好奇地东张西望的孩子。
  “我的使用费也许不象您想象的那么高,再说,我什么帐都会算,什么都能干。”
  那个人似乎什么也没听懂,还是直愣愣地瞪着小机器人,然后慢慢地晃了晃头,转身去追赶那间活动住房。他走到活动房子的门口,又回头看了看,小机器人犹豫了一下,向前迈了几步。那个人又摇了摇头,他看看自己的家人。好象是要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小机器人产生了H感(这一次“H”代表“绝望”)。他的步子迈得越来越沉重,后来就停下来了,道路还载着他向前走。他头上的两支触角式天线越垂越低。
  那两个孩子先是瞪着大眼睛迷惑不解地打量着小机器人,后来又焦急地抬头看着他们的父母。做父亲的又看了看小机器人,犹犹豫豫地说:“你们看,它们都是有感情的生物,看起来很孤独。”
  他的大女儿问道:“什么是孤独啊?”
  她父亲就给她解释。
  这正是机器人平时常常感到而又叫不出名字的那种感觉。他猜对了,这种感觉是在L感到Z感之间,这就使他们感到非常孤独,一个没人要的废品。海水在下面拍打着海岸,一只海鸥尖叫着。慢慢地机器人跨到了往回走的移动道路上。
  “呃——,呃——,小机器人!弗莱德,别走!”是那个人在叫。
  弗莱德停下了,可是移动道路还是载着他向前。
  “如果你想和我们在一起,就回来吧!”
  机器人害羞地耸拉着脑袋瓜儿,连身子都不敢挪一挪就到了路的另一边,背着身向活动住房滑去。
  “回来,弗莱德先生。”男孩子叫着。
  机器人头上的一只触角抖动了几下,立了起来。
  小男孩叫了:“别一个人落在后边儿,孤独的机器人。”
  机器人另一只触角也伸直了。小机器人转过身,一边喊一边追赶那家人,一边跑一边用脚板打着拍子一边哼着H小调。
《阿瑟·克拉克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冷酷的方程式
  他并非孤单一个人。
  除了他座前仪表板上那个小小的温度表的白色指针外,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说明这个事实。控制室里只有他孑然一身,除了发动机的嗡嗡声之外,别无其他声响——然而,白色指针却是移动了。当这艘小飞船从“星尘”号上发射的时候,指针指在零上;而现在,一小时之后,指针跳了上去。它说明:在控制室对面的供应室里有样东西,是散发热量的某种躯体。
  这只可能是一种躯体——一个活着的人体。
  他向后靠在驾驶椅上,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考虑着他非做不可的事情。他是个急救飞船的驾驶员,对死的景象已经熟视无睹,不以为然了。他早已习惯了无动于衷地看着另一个人活活死去。对于必须做的事情,他是没有选择余地的。不可能有别的办法——但是,即使对一个急救飞船驾驶员来说,思想上作好准备,穿过房间,冷酷而故意地去剥夺他尚未见过面的那个人的生命,多少也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当然,他会这样做的。这是法令,这是无情的星际条例第八章第五十节里极其率直而明确地规定的法令:急救飞船内一经发现偷渡者,应立即抛出舱外。
  这是法令,而且是不容上诉的法令。
  这也不是可以任人选择的法令。它是根据太空拓荒地带的情况而制定的必不可少的法令。随着超外层空间飞行的发展,银河系扩张了。由于人们在拓荒地带里东分西散,怎样和与世隔绝的第一批殖民地及探险队保持联系就成了问题。庞大的超外层空间巡航飞船是地球集体的智慧和勤奋的结晶,但是建造这样一艘飞船却花时长久,耗资巨大。巡航飞船数量有限,因此供不应求,小殖民地是分配不到的。巡航飞船按照排得十分紧凑的时刻表把殖民者运往他们的新世界,并对这些新世界作周期性的访问。但是,飞船不能停下来转而去访问安排在另一时间访问的殖民地,这样的耽搁会影响计划,造成混乱,产生不稳定性,从而导致古老地球和新开拓世界之间复杂的、互相依存的关系的破裂。
  当未列入访问计划之内的某个世界发生了紧急情况,就需要采取某种方式提供物品或者援助。急救飞船就是派这个用处的。它们体积小,可以折叠,在巡航飞船舱架上不占地方。因为是用轻金属和塑料制成,由一架小型火箭发动机驱动,所以燃料消耗比较少。每艘巡航飞船载有四艘急救飞船。当距离最近的巡航飞船收到求援呼号,就立刻下降到正常空间内,停留足够的时间以发射载有所需供应物品或者人员的急救飞船,然后继续它的航程,再次消失在超外层空间里。
  巡航飞船是由原子转换器提供动力的,而不是用液态火箭燃料。但是,原子转换器过于庞大复杂,无法在急救飞船内安装。出于需要,巡航飞船被迫装载一定量的笨重的火箭燃料。燃料的分配是十分仔细的。巡航飞船的计算机考虑到航线坐标、急救飞船本身的重量、驾驶员和货物的重量,决定每艘急救飞船的航程所需燃料的精确额。计算极为精确,一无疏漏。然而,计算机无法预见,因而也不能允许偷渡者的额外重量。
  “星尘”号收到驻在沃登星球上的一个探险队的呼救,该队六名成员不幸被绿色卡拉摇蚊叮咬,正发高烧,而他们自己所携带的血清在龙卷风刮掉他们帐蓬的时候已经损毁。“星尘”号按照惯例,降到正常空间,发射了载有退热血清的急救飞船,然后再次消失在超外层空间之中。现在,一小时之后,温度表却指出:供应室内除了一小纸板盒的血清外,还有别的东西。
  他的目光注视着供应室窄小的白色房门。那儿,就在里面,另一个人活着,呼吸着,他甚至以为,驾驶员即使现在发现他,为时已晚,也无法挽回了。是太晚了——对于门后的那个人来说,现在比他想象的要晚得多,要相信这个事实,在某种意义上,将会是可怕的。
  不可能有别的办法。飞船在减速的数小时里将要额外地消耗些燃料以补偿偷渡者的额外重量。只有当飞船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燃料消耗极微量的增加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于是,在离地面的某一高度,近至千英尺,远至数万英尺——这取决于飞船和货物的重量和前阶段的减速情况,燃料消耗微量的增加将显示出它的危害性。急救飞船会随着一声爆裂而耗尽最后一滴燃料,失去控制,呼啸着坠落,飞船的金属和塑料,驾驶员和偷渡者的血肉之躯会在冲撞中混成一团,化为残骸,深深地陷入土中。偷渡者一旦躲进飞船,就是给自己签发了死亡证;不该让他再带走另外七个人的生命。
  他又看了看那告密的白色指针,站起身来。他必须履行职责,对他和偷渡者来说都将是不愉快的。了结得越早越好。他穿过控制室,站到白色房门前。
  “出来!”他的命令严厉而唐突,压过了发动机的嗡嗡声响。
  他似乎听以了室内蹑手蹑脚的轻微声响,接着却又是一片寂静。在他的想象中,那个偷渡者畏缩在角落里,突然担忧起他的举动可能产生的后果,原先的自信正在烟消云散。
  “我说了出来!”
  他听到偷渡者遵从他的命令,走近门来,就一边警惕地注视着房门,一边把手移近身边的弹射器,等待着。
  门开了,偷渡者微笑着从里面走了出来。“好吧——我认输了。怎么样呢?”
  是位姑娘。
  他凝视着她,默默无言,手从弹射器上放了下来。眼前的景象对他来说仿佛是个沉重而意外的打击。偷渡者不是男人,而是位十几岁的姑娘。她站在他的面前,穿着白色吉卜赛凉鞋,棕色的卷发,个儿只有他的肩头高,身上微微散发着一股香味,抬着笑脸,莫名其妙而又毫无畏惧地对视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怎么样呢?”倘若这是一个男人用低沉而又带有挑衅的口气问的话,那么,他早就会用行动给予回答,干净利落。他早就会取下偷渡者的身份标签,命令他进入气舱。如果偷渡者企图违抗,他就会使用弹射器。要不了多少时间,一分钟之内,那个躯体就会被弹入太空——要是偷渡者是个男人的话。
  他重新坐到驾驶椅上,并示意她坐到他身边靠墙的箱子似的发动机控制装置上面。姑娘听话地坐了下来。他的缄默使她收敛起了笑容,露出温顺而内疚的表情,宛如一只小狗在淘气的时候被抓住,知道要受惩罚一样。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她说,“我有罪。现在会拿我怎么样呢?罚款,还是别的处罚?”
  “你上这儿干吗?”他问。“你为什么要偷渡这艘急救飞船呢?”
  “我想见见我哥哥。他是沃登星球上政府考察组的成员。我已经有十年没有看见他了。自从他离开地球参加政府考察组工作,就一直没有见过他。”
  “你在‘星尘’号上的旅行终点是哪里?”
  “米默星球。那儿等着我上任呢。哥哥一直向家里汇钱给我们——我,父亲和母亲——他还为我的语言学特别课程付了学费。我毕业要比预期的早,他们就给了我去米默星球的这份工作。我知道格里哥哥要等到结束了沃登星球的工作才能到米默星球上来,这差不多还要一年呢。因此,我就躲进了供应室,就在那儿。那儿很宽敞,完全能容得下我,我也心甘情愿付罚款。家里只有我们兄妹俩——我和格里——我又那么久没见过他了。现在既然可以看到他,我可不愿意再等上一年。当然,我知道这样做会违反某种条例。”
  我知道这样做会违反某种条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既然对法令一无所知,就不该责怪她。她是属于地球的,还没有意识到太空边界的法令必然与产生这些法令的环境一样严峻而冷酷。然而,为保护象她一样的人不至于因为对拓荒地带一无所知而遭遇不幸,在通向‘星尘’号存放急救飞船处的门上早有指示牌,字样清楚,十分醒目,足以引起注意:
  未经许可,
  严禁入内!
  “你哥哥知道你乘‘星尘’号到米默星球去吗?”“喔,知道的。离别地球一个月前,我给他发了太空电报,告诉他我已经毕业,就要乘‘星尘’号去米默星球。我已经知道一年多以后他也将去米默星球工作。到那个时候,他就会晋升,就以米默星球为基地了,不再象现在这样不得不一年跑一个地方了。”
  在沃登星球上有两个不同的考察组。所以,他问,“他叫什么名字?”
  “克罗斯——格里·克罗斯。他在第二组——他的地址是这么念的。你认识他吗?”
  第一组请求血清;第二组相距八千英里,在西海那边。
  “不,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他说,然后转身朝着控制盘,将减速降到引力的一个小数。这样做的时候,他心里明白,这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然而,这是他为了拖延时间所能采取的唯一措施。飞船集体突然坠落,姑娘情不自禁地吓了一跳,身子从座位上半提了起来。
  “我们现在飞得更快了,是吗?”她问。“为什么这样做呢?”
  他直言相告。“节省一会儿燃料。”
  “你是说,我们燃料不多?”
  她那么早就问到了这个问题,这是必须回答的。然而,他没有马上回答。“你是怎么设法躲进来的?”
  “没有人朝我看的时候,我就这么走进来的。”她说,“我当时在和本地姑娘练习吉兰语,她是巡航飞船供应办公室的清洁工,有人进来传达了向沃登星球上的考察人员供应物品的命令。急救飞船准备完毕,就在你进来前一会儿,我溜进了那儿的舱房。偷渡的主意完全是一时冲动,就为了能见到格里哥哥——不过,你老是用冷冷的目光盯着我,看来这个冲动好象并不聪明。
  “不过,我会是个模范的罪人——也许该说是模范的囚犯吧。”她又对他莞尔一笑。“除了付罚款外,我也打算付我的生活费。我会烧饭,会给大家补衣服,我会做各种各样有益的事情,甚至也懂点护理。”
  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知道考察人员要求提供的是什么东西吗?”
  “怎么啦,我不知道呀。我想,总是工作中需要的设备吧。”
  她为什么不是一个心怀鬼胎的男人呢?一个逃避法律制裁的罪人,希望到新开辟的原始世界里去隐迹;一个投机取巧的人,设法被运送到新殖民地去大发洋财;一个神经不正常的怪人,负有某种使命——”
  也许,急救飞船驾驶员一生中总会在船舱里发现一个这样的偷渡者,一个失去常态的男人,卑鄙而自私,凶残而危险;然而,以前却从来也没有遇到过一位笑容可掬的蓝眼睛姑娘,她为了见见哥哥,心甘情愿地付罚款,并愿意用劳动来偿付旅途中的生活费。
  他转向仪表盘,转动给‘星尘’号发信号的旋钮。打电话不会有什么用处,但是,他只有在那个徒劳的希望也落空之后,才会抓住她,把她塞进气舱,就象他对付一头动物,或者一个男人那样。此时,急救飞船在小数引力下减速,因此,拖延点时间并不会产生危险。
  通话器传来了讲话的声音。“‘星尘’号。先报身份,然后发报。”
  “巴顿,急救飞船34G11。紧急情况。替我接司令官德尔哈特。”
  他的请求通过准确的频道传递着,线路里有轻微杂乱的噪声。姑娘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脸上不再有一丝笑容。
  “你打算命令他们来带我走?”她问。
  通话器卡嚓一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说:“司令官,急救飞船请求——”
  “他们要来带我走?”她再次问。“那我仍然见不着我哥哥?”
  “巴顿?”通话器传来了司令官德尔哈特爽直粗率的声音。“什么紧急情况?”
  “偷渡者。”他回答说。
  “偷渡者?”问话里含有一丝惊奇。“这倒有点不寻常——不过,为什么打‘紧急情况’的电话?你及时发现了他,也就不会有多大的危险了。我相信你已经通知巡航飞船档案室了。这样,他们就能通知他的家属。”
  “这就是我不得不首先打电话给你的原因。偷渡者还在舱里,情况非同寻常——”
  “非同寻常?”司令官打断了他,口气有点不耐烦。“怎么可能非同寻常呢?你明白你的燃料有限;你和我一样也知道法令:‘急救飞船内一经发现偷渡者,立即抛出舱外’。”
  姑娘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是什么意思?”
  “偷渡者是位姑娘。”
  “什么?”
  “她要见见她的哥哥。她还是个孩子,不懂自己究竟干了什么。”
  “明白了。”司令官的声音不再那么粗率了。“所以你打电话给我,希望我能够帮帮忙?”不等回答,他又继续说。“对不起——我无能为力。巡航飞船必须按计划飞行,不是一个人的生命,而是许多人的生命取决于它。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我没有力量帮助你。你不得不履行职责。我给你接巡航飞船档案室。”
  通话器里只剩下轻微的沙沙声,他转向姑娘,只见她向前靠在板凳上,呆若木鸡,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
  “履行职责——他是什么意思?抛我出舱……履行职责——他是什么意思?听上去不象是这样……他不可能。他是什么意思……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的时间太少了,宽慰的谎言对她来说也已成为无情飞逝的奢望。
  “他就是那个意思。”
  “不!”她象挨了他打似地畏缩起来,半举起手,仿佛要挡住他,两眼充满了绝对不愿相信的神色。
  “不得不这样。”
  “不!你开玩笑——你疯了!你不是这个意思!”
  “对不起,”他缓慢而温和地对她说。
  “我本应该早就告诉你——我应该那样,但是我不得先尽我的努力。我不得不给‘星尘’号打电话。你也听到了司令官的话。”
  “但是你不能——如果你让我离开飞船,我会死的!”
  “我知道。”
  她打量着他的脸,不愿相信的神色从她的眼睛里消失了,慢慢地变成了迷糊的恐惧。
  “你——知道?”她拖长着声音,麻木而惊疑地问。
  “我知道。不得不这样。”
  “你是这个意思——你真是这个意思。”
  她瘫软了下来,靠在墙上,娇小而柔弱无
  力,就象一只小小的布娃娃,已经不再有一丝的抗议和疑惑的表示了。
  “你要履行职责——你要处死我。”
  “对不起。”他再次说。“你不会明白我心里是多么难受。但是不得不这样,宇宙中没有一个人能够改变这种情况。”
  “你要处死我。而我却没有做过什么事该去死——一点也没有做过——”
  他叹了口气,深沉而带有倦意。“我知道你没有,孩子。我知道你没有——”
  “急救飞船,”通话器传来轻快的、金属般的声音。“这里是巡航飞船档案室。告诉我们犯者身份标签上的全部内容。”
  他离开座椅,站到她的身边。她本能地抓住了座位的边缘,那张抬起的小脸在棕色的头发下面显得灰白,涂口红的嘴唇翘起,就象爱神血红的弓。
  “现在?”“我要你的身份标签。”他说。
  她松开了座位边缘上的手,颤抖而不听使唤的手指摸索着颈上悬挂身份标签的链条。他弯下身体,替她解了扣子,然后,拿着标签,回到了椅子上。
  “档案室,这是给你的资料:身份号码T837—”
  “等一等,”档案室打断问。“这当然是归入灰卡档案了?”
  “对。”
  “执行时间?”
  “我以后会告诉你的。”
  “以后?这太反常了;必须先知道犯者死亡的时间才能——”
  他尽力保持口齿清楚。“那么,我们就按太反常的方式处理这件事吧——你先听我念标签。犯者是位姑娘,她正听着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你能不能理解这一点?”
  在一阵短暂的,几乎是震惊的静默之后,档案室的人温顺地说:“抱歉,念吧。”
  他开始念标签,念得很慢,尽量拖延那无法避免的结局。他尽心尽力地帮助她,给予她所能争取到的点滴时间,让她从当初的恐惧中苏复过来,镇静地去接受和听从处理。
  “号码T8374—y54。姓名:玛里琳·里·克罗斯。性别:女。出生日期:2106年7月7日。她只有18岁。身高:5.3米。体重:110磅。体重这么轻,但是加在蛋壳般薄的球状急救飞船的重量里竟是致命的。头发:棕色。眼睛:蓝色。皮肤:白色。血型:O型。下面是一些毫不相干的资料。终点站:米默星球波特城。下面是一些已经失效的资料——”
  他念完之后,说:“我以后再打电话给你。”当他再次转向姑娘,只见她靠在墙上,缩成一团,用麻木而迷惑不解的神情注视着他。
  “他们等着你来杀我,是吗?他们要我死,是吗?你和巡航飞船上的每个人都要我死,是吗?”她不再麻木了,声音里充满了惊疑的孩子气。“大家都要我死,我却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我没有得罪任何人——我只想见见我哥哥。”
  “事情并不象你想的那样——根本不是那样。”他说,“没有人要那样。如果有任何人为的可能可以改变目前的情况,没有一个人会袖手旁观的。”
  “那么,为什么呢?我不懂。为什么?”
  “这艘飞船正载着卡拉退热血清,送给沃登星球上的第一考察组。他们自己的血清给龙卷风毁坏了。第二组——你哥哥的那组人,在西海外八千里,他们的直升飞机无法飞越西海去帮助第一组。除非血清及时送到,否则寒热必将会致人死命。除非这艘飞船按期到达,否则第一组的六个人都将死亡。这些小飞船总是只配给到达终点所需要的勉强足够的燃料。如果你呆在船上,飞船就多了份你的体重,这将使飞船在着陆之前就耗尽所有的燃料。它就会坠毁,我和你会死于非命,还有等着退热血清的六个人也会被夺去生命。”
  整整一分钟之后,她才开了口,在她思忖着他的话的时候,麻木的表情从她的眼睛里消失了。
  “是这样吗?”她终于问。“就因为飞船没有足够的燃料?”
  “是的。”
  “我可以一个人去死,或者我会带上另外七个人和我一起去死——是这么回事吗?”
  “就是这么回事。”
  “并没有人非要我死不可?”
  “没有。”
  “那么,也许——你肯定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人们能够的话,他们会帮助我吗?”
  “每个人都乐意帮助你,可是都无能为力。我打电话给‘星尘’号,这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可它不会回来了——但是,也许还会有别的巡航飞船,会有吗?会不会在某个地方,有某个人,他有办法帮助我,到底有没有这种希望呢?”
  当她等待回答的时候,她的心情急切得把身体都稍稍向前倾了过来。
  “没有。”
  这两个字就象冰冷的石块扑打下来,她又无力地向后靠在墙上。热切的希望从她的脸上消失了。“你能肯定——你知道你能肯定?”
  “我能肯定。在四十光年的距离之内,没有其它巡航飞船;没有东西,也没有人来改变这一切。”
  她呆呆的目光落在膝上,手指开始搓着裙褶,当她在思想上渐渐认识了这严酷的现实时,便默不作声了。
  这样更好些。随着所有希望的消失,恐惧也会消失;随着所有希望的消失,她就会处之泰然。她需要时间,她只能得到极少的时间。到底还有多少时间呢?急救飞船没有船身冷却的装置;在进入大气层之前,它们不得不降到中等速度。它们以0.10引力减速着,以计算机无法计算的极高的速度接近目的地。当‘星尘’号发射急救飞船时,它离沃登星球就很近;他们现在的速度是以秒计算地越来越接近沃登星球。当他不得不继续减速时,就会面临一个关键的时刻。那时刻,姑娘的体重会由于减速的引力而成倍增长,突然变成至关重要的因素,这种因素是计算机在决定急救飞船燃料所需量的时候没有估计到的。减速开始时,她非离开不可,没有别的办法。这该是什么时候呢——他还能让她呆多久呢?
  “我还能让她呆多久呢?”
  这多么象是他自己思想的回响,他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多久?他不知道。他将不得不问问巡航飞船的计算机。每艘急救飞船另外配给了一些极少量的燃料,以补偿大气层内的不利条件。这部份燃料暂时正被较少量地消耗着。计算机的记忆库仍然保存着关于急救飞船飞行航线的所有资料;这种资料只有等到急救飞船到达目的地之后才会被抹去。他只要向计算机提供一些新的资料:姑娘的体重和他减速到0.10的确切时间,就可以得到姑娘问话的回答。
  “巴顿。”正当他开口要呼叫星尘号的时候,通话器突然传来司令官德尔哈特的声音。“我和档案室核对了一下,看来你还没有报告完毕。你减速了吗?”
  显然,司令官明白巴顿的一片恻隐之心。
  “我正以0.1减速”他回答说。“我在17∶50中断减速,姑娘的重量是110磅。只要计算机许可,我愿意保持0.1。是否请你问问他们?”
  一位急救飞船驾驶员对计算机为他制订的航线或者减速程度擅自更动是不符合规章制度的;然而,司令官对此却一字不提,也不询问原由。他没有必要问。身为星座巡航飞船的司令官,他决没有失去理智,决没有丧失对人情的理解。他仅仅说:“我会把问题输入计算机的。”
  通话器哑然无声了。巴顿和姑娘等待着,两个人都一声不吭。他们不必久等,计算机是一问就答的。新的情况将输入第一记忆库的钢肚,电流脉冲随带着信息通过复杂的线路,在计算机的某个部位,继电器卡嗒一响,小小的箝齿反转过来,无形、无脑,肉眼看不见的电流脉冲就是找出答案的关键,它绝对精确地决定着他身边脸色苍白的姑娘还能在世上活多久。随着第二记忆库里的五个小小的金属片一个接一个地在色带上穿梭移动,第二根钢肚就会吐出印有答案的纸带。
  当司令官再次讲话的时候,仪表盘上的计时器读数是18∶10。
  “你在19∶10继续减速。”
  她朝计时器扫了一眼,又立刻转向别处。“是那个时候……我离舱?”她问。他点点头,她又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膝上。
  “我会让你知道修正的航线的。”司令官说。“一般来说,我决不允许这样。但是,我理解你的处境。除此之外,我也爱莫能助了。你可不能背离这些新的指示。19∶10全部报告完毕。下面是修正的航线。”
  一个不相识的技术员的声音念着修正的航线,他一字不漏地记在夹在控制盘边上的拍字薄上。他明白了,当他靠近大气层,减速会是五个引力——而在五个引力的时候,110磅就会变成505磅。这时候将会出现减速的周期。
  技术员念完后,巴顿给对方稍稍打了个招呼,就中断了联络。他犹豫了一会儿,就伸手关掉了通话器。现在是18∶13。在19∶10之前,他没有什么可以报告的。而在这段时间里,让别人听到她临终前可能说话,看来是不大恰当的。
  他开始检查仪表的读数,动作慢得出奇。姑娘将不得不接受这种处置,而他却无法给予帮助,说几句同情的话反倒会使她迟疑不决。
  在18∶20的时候,她才动弹了一下,开了腔。
  “那么,我就该那样了?”
  他转身向着她。“你现在懂了,是吗?如果可以挽回的话,没有一个人会愿意那样。”
  “我懂了,”她说。她脸上有点红润了,涂唇膏的嘴也不再红得那么显眼了。“燃料不够,所以我不能呆下去。当我躲进这艘飞船的时候,我就陷入了莫名其妙的险境,现在不得不自食其果了。”
  她违反了人为的法令,这法令指出:严禁入内。但是,这惩罚却不是人为的,也不是人的意愿。人们是无法废除它的。一条自然法则已作出规定:h量的燃料可为重量m的急救飞船供给安全到达目的地的动力;第二条自然法则又规定:h量的燃料不能给重量m+x的急救飞船供给安全到达目的地的动力。
  急救飞船只服从自然法则,人们不论对她多么同情都不能更改第二条法则。
  “可是我害怕。我并不想死——不想现在就死。我要活,可惜没有人在努力帮助我;大家听凭我去死,就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我就要死了,人家却不以为然。”
  “我们都关心你,”他说,“我、司令官、巡航飞船档案室的职员,我们都关心你。大家都关心你。每个人都尽他微薄的能力来帮助你。这是不够的——这几乎等于零——可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也就是这些了。”
  “燃料不够——这我能理解。“她说,好象并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但是,为了这个缘故就该去死。我,孤单单的——”
  要她接受这个事实是多么困难呵。她根本不懂死亡的危险,根本不懂这种环境。这里,人的生命犹如撞击峻峭海岸的浪沫一样脆弱而短暂。她属于温和的地球,属于和平安全的社会。
  在那里,她可以和伙伴们在一起,充满青春的活力、欢乐,嬉笑;在那里,生命如此珍贵,又受到良好的保护;在那里,始终可以深信明天必将到来。她属于那个世界;轻风煦阳、音乐月光、温文尔雅,却不属于这严峻冷酷的拓荒地带。“我怎么会碰上这种事,真快得吓人。一小时之前,我还在‘星尘’号上,驶向米默星球。现在我不在‘星尘’号上,它继续向前驶去了,而我却要去死。我再也见不到格里哥哥、妈妈和爸爸了——我什么也见不到了。”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怎样对她解释,使她真正理解,不要以为自己是丧尽天良的、暴戾恣睢的不公正的牺牲品。她不知道拓荒地带是怎么样的,她是用安全的地球的概念来思考的。漂亮的姑娘在地球上是不会被抛出舱外去死的,法律禁止这么做。在地球上,她的处境会传遍新闻广播,高速的黑色巡逻艇会飞驶而来拯救她。四面八方,人人都会知道玛里琳?里?克罗斯,人人都会不遗余力地来拯救她的生命。然而,这里不是地球,也没有黑色巡逻艇,只有“星尘”号,以数倍于光速的航速驶离他们。没有人来帮助她,明天的电视新闻中也不会有玛里琳?里?克罗斯的笑脸。玛里琳?里?克罗斯只将是一个急救飞船驾驶员辛酸的回忆,只将是巡航飞船档案室灰卡上的一个名字。
  “这儿不同,不象在地球上。”他说,“并不是无人关心你,大家都爱莫能助。拓荒地带辽阔,这儿,沿着它的边缘,殖民地和探险队东分西散,人员稀少,相间遥远。如沃登星球仅十六人——整个世界只有十六个人。探险队、考察人员,小小的第一殖民地——他们披荆斩棘,与陌生的环境作斗争,努力为后来者开辟道路。而环境却向这些人反击。先来的人,一般说来,一次过失,就将丧命。在拓荒地带的边缘线上,没有安全的地带,在为后来者的道路未曾开辟之前,在新的世界被驯服和定居之前,也不会有安全的地带。人们将不得不因为犯错误而受惩罚,而且得不到帮助,因为这里不会有人来帮助他们。”
  “我要到米默星球去,”她说,“我不知道拓荒地带;我只要到米默星球去,那里是安全的。”
  “米默星球是安全的,可是,你离开了要把你送往那里的巡航飞船。”
  她沉默了一会儿,“当初的情况真是好极了。这船上有好大的地方可以容纳我,我又很快就可以看到格里了……我不知道燃料的情况,也不知道我会出事——”
  她的话音渐渐消失。他也把注意力转到显象屏上,再也不忍心望着她,因为她内心正在斗争着,黑色的恐惧将消失,她将会镇静地去接受灰色的死亡。
  沃登星球是个球状体,周围笼罩着蓝色的大气层。在星星点缀的死一般的黑暗的衬托下,它游荡在太空里。梅宁大陆幅员辽阔,象硕大的砂漏延伸东海,而东大陆的西半部仍然隐约可见。沿着星球右侧边缘,有一条狭小的阴影,随着星球绕轴自转,东大陆正渐渐在阴影里消失。一小时之前,整个大陆还历历在目,现在却已有千里之地进入了阴影的狭小的边缘里,转向披盖着这个世界另一面的黑夜里。那深蓝色的地方就是荷花湖,它正向阴影靠拢。第二组的营地就在湖南岸附近。那儿夜幕很快就要降临。就在夜幕降临的瞬间,沃登星球的自转将使第二组超出飞船的无线电波。
  他必须告诉她,否则她就太晚了,来不及和她哥哥通话了。如果彼此不通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对他们两人都会更好些,然而,这不是可以由他来决定。对他们两个人中的每一个人来说,临终之言将是值得保存和珍惜的,它象刀刃一般锋利,又将是无限宝贵的忘记。这忘记,她只能保存在行将消逝的生存时间里,而对他来说,他将在整个的余生里缅怀它。
  他向下按了按引起显象屏栅线闪亮的电钮,用沃登星球的已知直径来估计荷花湖南端超出波限的路程,大约五百英里。五百英里;三十分钟——计时器的读数现在是18:30。即使估计略有出入,沃登星球的自转切断她哥哥的声音最迟不晚于19:05。
  随着沃登星球左侧的展现,西大陆的第一边境已经遥遥在望。这里,四千英里之外,就是西海岸和第一组营地的位置。龙卷风就是在西海形成的,它如此狂暴地袭击了营房,毁坏了半数的预制式房屋,包括存放药物的那一间。两天前,龙卷风还无形无踪,还只是宁静的西海上空的大片温和的气团。当时第一组正外出进行日常的考察,对海外大片气团的汇集一无所知,也意识不到这种汇集可能引成的力量。龙卷风突然袭击了营房,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一切,吞噬一切。它滚滚向前,留下一片废墟残骸。它破坏了数月来人们劳动的果实,又要致六人于死地。这以后,它仿佛完成了使命,又开始还原成温和的气团了。尽管龙卷风好似凶神恶煞,它却不怀恶意,也没有什么企图。这是一股盲目的,无意识的力量,它服从于自然的法则,即使人不存在,它也将以同样的狂暴重复同样的过程。生存需要秩序。这里有秩序,自然的法则,不可废除,不可变更。人们可以学会利用它们,但是不能改变它们。圆的周长始终是π乘直径,人类的科学永远不可能使它变样。A化学物和B化学物在C条件下的结合必定产生D反应。引力定律是个严格的方程,它对叶子的下落和双元星体系统迟滞的周转一视同仁。原子转换过程给载人飞航星体的巡航飞船提供动力,而以新星形式进行的同样过程却会以同样的效率毁灭一个世界。法则存在着,宇宙则顺从法则运行。沿着拓荒地带,各种自然力量排列成阵,他们有时候会毁灭来自地球的那些向外奋斗的人们。拓荒地带的人们早已痛苦地认识到,诅咒那些会毁灭他们的力量是徒劳无益的,因为这些力量又聋又瞎。希求天体的恻隐之心也是枉费心机的,因为银河系的星星在两亿年漫长的岁月里一直在大幅度地动荡,它们也被法则无情地控制着,而这些法则既不懂得仇恨,也不懂得怜悯。
  拓荒地带的人们已经熟知这一切——然而,来自地球的一位姑娘又怎么会完全理解呢?h量的燃料不能给重量m+x的急救飞船供给安全到达目的地动力。对他,对她哥哥,对她父母来说,她是个十多岁的,长着一张惹人喜欢的脸的姑娘;而对自然法则来说,她是x,冷酷方程式里不受欢迎的因素。
  她又在座位上动弹了一下。“我可以写信吗?我要给妈妈爸爸写封信,我也想和哥哥讲几句话。你可以让我用你那边的无线电同哥哥讲话吗?”
  “我试试看。”他说。
  他开了正常空间的发话机,按了信号钮,马上有人回答了蜂音器。
  “你好。你的同事们现在情况怎样——急救飞船在来的路上吗?”
  “这里不是第一组;这是急救飞船。”巴顿说。“格里·克罗斯在吗?”
  “格里?他和另外两个人今晨乘直升飞机外出了,还没有回来。现在太阳快下山了,他马上就该回来了,最多不要一个小时。”
  “你能接通我和他直升飞机的无线电吗?”
  “嘿——这已经两个月不好使用了,一些印刷线路杂乱不堪,下一艘巡航飞船在附近停靠之前,我们什么也领不到。有重要的事吗——他有坏消息,还是别的什么事?
  “是的——很重要。他一回来,你就尽可能快地替他接通发话机。”
  “行。我派一个小伙子开辆卡车等在机场。还要帮什么忙吗?”
  “没有,我想就这些。尽快送他到那里,马上给我发信号。”
  他把音量拨到最低限度,这样做,就不会影响信号蜂音器的工作,然后从控制盘上取下拍字薄,撕下记载飞行指示的那张纸,就连笔带本子一起递给了她。
  “我最好也给格里写封信。”她伸手接笔和本子的时候说。“也许他不能及时赶回营地。”
  她开始写信,拿笔的手指仍然有点犹豫,不听使唤。当她停下来斟酌词句时,笔尖微微颤抖着。他转过身凝视着显象屏,可是,茫茫然什么也看不见。
  她是个孤独的孩子,想说些临终告别的话,她要向他们倾吐衷肠。她要告诉他们,她是多么地爱他们,她告诉他们,不要为她的死而忧伤,因为死是每个人终将会遇到的,她并不害怕。最后这句话是谎话,这可以从歪歪扭扭的字里行间里看出来。微不足道,却十分勇敢的谎话,这将使他们更为悲伤。
  她哥哥属于拓荒地带,他会理解。他不会因为急救飞船驾驶员没有办法挽救她而抱有仇恨。他知道驾驶员是无能为力的。他会理解,虽然当他获悉妹妹的死讯时,理解并不能减轻他的震惊和悲痛,可是其他人,她的父母——他们可不会理解。他们属于地球,他们考虑问题的方式就象那些从来没有生活在生命安全线如此狭窄,有时根本就没有生命安全线可言的地方的人。他们对把她送交死神的不知姓名、素不相识的驾驶员会怎么想呢?
  他们会以无比冷酷可怕的心情仇恨他,不过,这确实没有关系,他永远也不会遇见他们,永远也不会认识他们。只有记忆会提醒他;他只会害怕黑夜,那时候,穿着吉卜赛凉鞋的蓝眼睛姑娘将进入他们的梦乡,重演她走向冥府的一幕。
  他怒气冲冲地注视着显象屏,竭力把思绪引向感情不那么冲动的地方。他爱莫能助。姑娘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置于一条法则的惩罚之下,这条法则既不会同情,也不懂宽恕,懊悔是不合逻辑的——然而,认识到不合逻辑是否就会不懊悔了呢?
  她偶而停下笔来,似乎在推敲恰当的字眼,向他们诉说她想让他们知道的事情,不一会儿,笔又在纸上沙沙作响地写了下去。她把信折成四方,在上面签了名,这时候是18:37。她又开始写另一封信,一边写,一边对计时器望了两次,生怕黑色指针在她写完之前就会到点。当她把信象第一封那样折好,写上名字和地址的时候,已经是18:45。
  她伸手把信递给他,“请费心给套上信封寄出去,行吗?”
  “当然。”他从她的手上接过信,塞进灰色军装衬衣的口袋里。
  “这些信要等下一艘巡航飞船在附近停靠时才能邮出,而‘星尘’号早就会把我的情况告诉他们,是这样吗?”她问。
  他点点头。
  她继续说:“从一方面来说,这样就使信显得不重要;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些信对我、对他们来说却非常重要。”
  “我认为我是完全理解你的,我会把它们寄出去的。”
  她朝计时器望了一眼,又转回来看着他。“它看上去老是越走越快,是吗?”
  他没有答话,实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她又问:“你认为格里会及时回到营地吗?”
  “我想会的。他们说过他马上就该回来。”
  她开始把铅笔放在手掌中搓来搓去。“我希望他马上回营地。我有点恶心,有点害怕,我想再听到他的声音,这样我也许就不会再感到那么孤单了。我是胆小鬼,可这有什么办法呢。”
  “不,”他说,“你不是胆小鬼,你害怕了,但不是胆小鬼。”
  “这有区别吗?”
  他点点头。“大不相同。”
  “我真感到孤单。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好象孤苦伶仃的,没有任何人关心我出的事。以前总是有妈妈爸爸在身边,周围还有朋友。我朋友挺多,他们在我离开前的那个晚上还为我举行了欢送会。”
  朋友、音乐、笑声出现在她的记忆之中——而显象屏上荷花湖正向阴影移去。
  “格里也是这样的吗?”她问。“我指的是,如果他搞错了什么事,也只有死路一条吗?孤单单的,没有别人来帮助他?”
  “拓荒地带上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只要有拓荒地带存在,情况将永远是这个样子。”
  “格里没有对我们说过这些。他说薪水很高,他一直给家里寄钱来,因为爸爸的小店只能勉强度日。但是,他没有告诉过我们情况会是这样。”
  “他没有告诉过你们他的工作很危险?”
  “嗯——说过的。他提起过,不过我们不理解。我一直以为拓荒地带的危险是挺有趣的事情,是激动人心的冒险,就象立体电影里的一样。”她脸上浮掠过带有倦意的笑容。“可惜不是这样,对吗?根本不同。因为,要是这是真的,电影放完后,你就回不了家了。”
  “是的,”他说,“回不了家了。”
  她的目光从计时器跳到气舱门,再落到仍然拿着的拍字薄和铅笔上。她稍微改变了一下坐的姿势,把本子和笔放在身边的板凳上,一只脚向外略为伸了伸。他这才发觉姑娘穿的不是凡根吉卜赛凉鞋,而是廉价的仿制品;不是昂贵的凡根皮革,而是一种有纹理的塑料;不是银扣,而是镀金的铁扣;不是宝石,而是彩色玻璃。爸爸的小店只能勉强度日——她想必是二年级就离开了大学,参加语言学的课程,课后做些零活,尽量挣钱,以便能够独立谋生,帮助哥哥一起赡养父母。她在‘星尘’号上的私人物品将送回给她父母——这值不了多少钱,也不会在回航时占用多少存放的地方。
  “这儿——”她欲言不言,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这儿冷吗?”她道歉似地问。“你不觉得冷吗?”
  “呀,是很冷。”他说。主温度表上的指针说明室里温度是完全正常的。但他还是说:“是的,不该这么冷。”
  “我希望格里不会回来得太晚。你真地认为他会回来吗?你不是仅仅为了使我好受才这么说的吧?”
  “我想他会回来的——他们说过他很快就会回来。”在显象屏上,荷花湖除了它西边的湖岸的狭小蓝线外已经大部分进入了阴影。显然,他把她可以同哥哥通话的时间估计过多了。他不得不对她说:“几分钟后,你哥哥的营地就不在无线电波限之内了;他将在沃登星球的阴影那一边了——”他指着显象屏的映象说,“沃登星球的自转使他超出了联系范围。当他回来时,剩下的时间也许就不多了——说不上几句话,他就会从显象屏上淡出。我希望对此还能做点什么——如果可能,我马上就对他呼号。”
  “通话的时间甚至比我呆在这里的时间还少?”
  “恐怕还少。”
  “那么,”她振作了一下精神,怀着钦弱无力的决心朝气舱望了望。“那么,当格里超出波限的时候,我就离舱。我不再等了,我也没有什么要等的了。”
  他又一次感等无话可说了。
  “也许,我根本不应该等,也许,我光想到自己了——也许,事后你把这种事转告格里,对他更好。”
  她话音里情不自禁地含有恳求别人说她讲得不对的意思。他会意地说,“他决不希望你不告而别,他希望你等着他。”
  “他呆的地方已经一点点黑了,是吗?他的面前将是漫长的黑夜。而妈妈爸爸还不知道我再也不会象我向他们保证的那样回去了。我惹所有我爱的人都伤心了,是吗?我并不要这样,我并不是有意想这样。”
  “这不是你的过失。”他说,“这根本不是你的过失。他们会明白的,他们会理解的。”
  “起先,我真害怕去死,我是胆小鬼,光想到我、我、我。现在,我发现自己多么自私。象这样地死去之所以可怕倒并不在于我完了,而在于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再也不能告诉他们,我知道他们为了让我生活更幸福而作出的牺牲,我知道他们为我做的一切;我爱他们胜于我过去的表白。我从来没有对他们讲过这些话。当你还年轻,生活展现在你的面前,你是不会对他们讲这些话的,你怕听上去怪傻,怪伤感的。
  “可是,当你不得不去死的时候,就不同了。你希望在还可能的时候全都告诉他们。你希望能告诉他们,对以前做过的不好的事,说过的难听的话,心里是多么懊悔。你希望能告诉他们,你确实从来也不想伤他们的感情,希望他们只记住,你爱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爱他们。”
  “这你不必对他们讲,”他说。“他们会知道的——他们始终是知道这一点的。”
  “你肯定吗?”她问。“你怎么能肯定?对你来说,我家里的人是陌生的。”
  “你随便走到那里,人性和人心总是一样的。”
  “那么,他们会知道我要他们知道的事——就是我爱他们?”
  “他们始终是知道这一点的,在某种程度上,知道得远比你用言语所能表达的更清楚。”
  “我老是想起他们为我做的事情。他们为我做的那些小事情,现在对我来说就好象是最最重要的。象格里——他在我十六岁生日那天,送给我一只火红宝石的手镯。好看极了——一定花了他一个月的薪水;想起我的小猫在街上给压死的那天晚上,他为我做的事,我就更想念他。我那时只有六岁,他把我抱在怀里,擦去我的眼泪,劝我别哭,说弗洛雪只是离开一会儿,去给自己弄一件新的皮大衣,就那么一会儿时间。第二天早晨,它就会回到我的床脚上的。我相信了他,不哭了,睡着了,梦见的小猫回来了。第二天醒来,弗洛雪果然穿了件崭新的白色毛大衣蹲在我的床脚上,就象哥哥说的一模一样。很久以后,妈妈才告诉我,格里在清晨四点钟就把玩赏动物商店老板从床上叫醒。当那个人因此而发火的时候,格里对他说,要么下楼去把小白猫卖给他,否则就要他的命。”
  “往往是那些小事情令人难以忘怀,使你记住了别人。他们做这些事情全然为了你。你对格里,你对父母,也同样做了这些这样的小事情,你也许已经不记得了,他们却决不会忘记。”
  “我希望做过这样的小事情。但愿他们会象你说的那样想念我。”
  “他们会的。”
  “我希望——”她把话咽了下去。“我死的方式——我希望他们永远不要想到这一点。我从书里看到过死在太空的人的模样——内脏炸得四分五裂,肺伸出牙间,几秒钟后,就干枯了,不成样子,丑得可怕。我不要他们把我想象成那个样子,僵死,可怕。”
  “你是他们自己的,他们的孩子,他的妹妹。他们决不会把你想得和你的意愿不一样。在他们的心目中,你永远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你时的那付模样。”
  “我仍然害怕,”她说,“这没有办法。不过我不要让格里看出来。如果他及时回来,我要表现得一点也不害怕——”
  信号蜂鸣器打断了她的话,迅速而命令似的。
  “格里!”她站了起来,“是格里,呵!”
  他旋转音量控制钮,问:“格里·克罗斯吗?”
  “是的,”她哥哥回答说,声音低沉,紧张。“有坏消息吗?——什么事?”
  她站在他后面,俯身朝通话器稍微靠了靠,冷冰冰的小手搁在他的肩上,代他回答。
  “你好,格里。”一阵细微的颤抖使她那装得若无其事的声音露出了破绽。“我原想看看你——”
  “玛里琳!”呼喊名字的声音里含有一种突然的恐惧。“你在那个急救飞船上干吗?”
  “我原想见见你。”她又说,“我想见见你,所以躲在这个船上——”
  “你躲在船上?”
  “我是个偷渡者……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玛里琳!”这是一个对已经永远离开他的人的绝望的呼喊。“你干了什么!”
  “我——不是——”那时候,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冰冷的小手痉挛地抓住巴顿的肩头。“别那样,格里——我只想见见你;我不想使你伤心。格里请不要那样——”
  温热而湿润的东西溅在巴顿的手腕上,他悄悄离开座椅,扶她坐了上去,把麦克风凑到她的面前。
  “不要难过——不要让我在离开人间的时候知道你难过——”
  她竭力克制的呜咽哽在喉咙口。哥哥对她说,“别哭,玛里琳。”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深沉而又无限温和,把所有的痛苦都抛弃了。
  “别哭,妹妹——你不该哭。没什么,亲爱的,一切都会好的。”
  “我——”她的下唇在颤抖,她狠狠地咬住了它。“我不要你感到难过。我只想说句告别的话,‘因为我马上就不得不离去了。’”
  “当然——当然,该这样的,妹妹。我并没有刚才那种意思。”然后,他的声音变成一种急促的要求。“急救飞船——你打电话给‘星尘’号了吗?你跟计算机核对过吗?”
  “就在一小时之前,我就打电话给‘星尘’号了。它不能转回来,在四十光年的范围之内也没有别的巡航飞船,而这里燃料不够。”
  “你肯定计算机的数据正确——你什么都能肯定吗?”
  “是的。你以为我如果不能肯定。就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吗?我已经竭尽全力了。如果现在还有我能帮忙的,我当然义不容辞。”
  “格里,他尽力帮助我。”她的下嘴唇不再颤抖了,擦过眼泪的衬衣袖子也湿润了。“没有人能帮助我。我也不想再哭了。你,爸爸和妈妈都会很好的,是吗?”
  “当然——当然会很好的。我们会很好地理解的。”
  她哥哥的话渐渐变轻了,巴顿把音量控制拨到最高点。“他正在超出波限。”他对她说。“一分钟之内就听不到他了。”
  “格里,你的声音越来越低了。”她说。“你正在超出波限,我要告诉你——可是现在不行了。我们那么快就得告别——但是,也许我还会见到你。也许我会梳着辫子出现在你的梦中,哭着,因为我怀里的小猫死了;也许我会化为微风,从你身旁吹拂而过,对你切切细话;也许我会成为你曾讲过的金翅膀云雀,对你傻乎乎地唱个不停;也许我常常是你看不见的影形,但是你完全知道我就在你的身边。就这样想我吧,格里;始终这样想。千万不要从别处去想呀。”
  由于沃登星球的自转,答话传来时已经轻得象耳语了:“始终这样想,玛里琳——始终这样想,千万不要从别处去想呀。”
  “格里,时间到了——我现在不得不离去了,再——”她的声音中断了,她的嘴歪扭着,快要哭出声来。她用手紧紧捂住了嘴。当她再次讲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显得又清晰又真挚。
  “再见,格里。”
  通话器的冰冷的金属传来了最后的话音,微弱、温柔、说不出的辛酸:“再见,小妹妹——”
  她在随之而来的静谧里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在谛听消逝的话音的影形般的回声。然后,她从通话器那边转向气舱。巴顿拉了拉身边的黑杆,气舱的内房门迅速滑开,露出了正在等待着她的空洞洞的舱室,她走了过去。
  她昂着头走了过去,棕色的卷发抚摩着肩头,穿着白色凉鞋的脚,在小数相力许可的情况下,走得如此稳健,镀金的鞋扣闪烁着蓝色、红色、水晶般的点点亮光。他让她一个人走去,没有扶她。他知道她是不希望他扶的。她步入气舱,转过身来面朝着他,只有她颈项上的脉搏显露出她心房的狂跳。
  “我准备好了。”她说。
  他把黑杆向上推去,门迅速地把他们两个人隔开了,她被关入漆黑一团之中去度过生命最后的瞬息。咔嚓一声门锁上了,他把红杆向下推去。随着空气从气舱涌出,飞船轻轻地晃了晃,墙壁有点振动,好象什么东西在经过的时候撞在外层门上,接着什么也没有了,飞船又稳稳当当地下降着。他把红杆推回原处,关上已经空无一人的气舱的门,转过身来,象一位困倦的老人步履龙钟地向驾驶员的座椅走去。
  他回到驾驶员的座椅上,按了按正常空间发话机的信号钮。没有反应,他并没有期望会有什么反应。她的哥哥将不得不彻夜等待,直到沃登星球的自转允许他通过第一组进行联系。
  还不到恢复降速的时候,他等待着。飞船和他一起不断地下降,发动机猫叫似地轻声呜咽着。他看到供应室温度表上的白色指针停在零上了。
  冷酷的方程式已经平衡,他现在在船上真正是孤单一个人了。
  一件不成样子,丑得可怕的东西在他前面匆匆飞向沃登星球。那里,她的哥哥正彻夜等待着。然而,片刻之间,姑娘的倩影仍留在空洞洞的飞船里,她对那没有仇恨,没有恶意,却杀人的力量茫然无知,她仿佛还坐在他身旁的金属箱上,娇小、迷惑不解而又心惊胆颤,话音在她留下的空处清晰地,不断回响:“我并没有做过什么事该去死——一点也没有做过——”
《阿瑟·克拉克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月球的第一次马拉松
  “请确认所有系统工作正常。”罗伯特·辛格的耳边响起了发令员的声音,“一号?”
  “OK。”
  “二号?”
  “在。”
  “三号?”
  “没问题。”
  不过来自加州理工的四号选手却并没有回答。她笨拙地从起跑线走开了。
  那就只剩下六个了,辛格想,同时心里闪过一丝同情。从那么远的地球过来,却在最后一分钟因为装备问题退出了,简直太倒霉了。在地球上进行相关的测试几乎不可能,因为没有足够大的模拟器。而在月球上,则很简单,只需走出气闸就可以得到足够的真空了。
  “开始倒计数:十、九、八……”马拉松可不象那些在起跑线就可以决定胜负的运动。辛格在“零”以后等了一会儿,仔细地估计了出发角之后,才开始跑了起来。
  月球上的跑步涉及到很多数学问题。甚至连亚里斯塔克斯空间技术学院(辛格所在的月球大学,亚里斯塔克斯是古希腊天文学家)的主机都分出了差不多一毫秒来计算这一问题。月球的六分之一重力加速度是最重要的,但决不是唯一的因素。宇航服的硬度,最佳的供氧速率,热负荷,疲劳——所有这些都必须加以考虑。这也让人们开始真正考虑一个一直存在的争议,一个从人类第一次登上月球就开始的争议:单脚快蹦和长距离跳跃,哪个更快?
  这两种方法其实都不错,但和辛格现在所尝试的动作无关。直到今天,宇航服仍然是肥大的,约束了穿着人的活动。其重量也让人在开始移动,或者停下来时,很费力气。但是辛格现在穿的宇航服并不一样。
  在比赛前接受一次例行采访时,辛格曾经试图解释那些不同之处——当然是不泄漏任何商业机密的前提下。
  “为什么我们能把它做的这么轻?”他对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这个,因为它并不是为白天使用设计的。”“这有什么关系吗?”
  “它并不需要一个冷却系统。太阳的热量超过一千瓦,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在晚上比赛。”
  “哦。我还曾经奇怪这个来着。但是你不会变得太冷吗?难道月球夜晚的温度不是零下几百度?”对这样一个憨直的问题,辛格勉强让自己不要笑出来。
  “你的身体会提供所有你需要的热量,即便是在月球上。同时,如果你在跑马拉松的话,会比你需要的还多。”
  “但是就像被绑起来的木乃伊,你能真的跑起来吗?”
  “等着瞧好了!”在演播室中,他自然有足够的信心那么说。但是现在,站在空旷的月球平原上,“象个木乃伊”这话不禁在他脑海里萦绕起来。那可不是让人高兴的比喻。
  他安慰自己,这个比喻并不很准确。他并不是被绷带给绑起来的,而是被两套紧身的外衣包裹——一套有源的,一套无源的。里层外套是棉制的,把他从脖子到脚踝包起来,紧贴着的是排列好的多孔管,排汗并且散热。外面是坚硬但非常柔韧的保护外套,用类似橡胶的材料制成,和头盔连在一起,从而可以有一百八十度的视角。辛格曾经问过,“为什么不是三百六十度的?”他被郑重地告知:“当你跑的时候,永远不要往后看。”现在,是动真格的时候了。两条腿一起,有意地用尽可能最小的力量,他以一个浅角度向上跃起。两秒钟之后,他达到了弹道曲线的最高点,在差不多四米的高度平行于月球表面飞行着。这个高度在地球上会是一个新的记录,那里跳高的世界记录已经在接近三米的地方停留半个世纪了。
  有那么一会,时间变得慢吞吞的。他知道广袤的大平原一直伸展到远方连续的地平线。地球的光芒从右肩上斜照过来,让他有种强烈的错觉,虹湾像是被雪覆盖了。其余的参赛者都在他前面,沿着他们各自的浅抛物线上升或下降。其中一个马上就要头先着地了——至少他不会真的错误计算了这么尴尬的角度。
  辛格的脚先着地,激起了一小团灰尘。他呆在那里,等到向前的动量让他的身体转到了正确的角度,才又开始重新跃起。
  很快他就发现,月球赛跑的秘密是不要跳的太高,否则当你降落下来的时候便会因为和月球表面的碰撞而损失太多的动量。经过几分钟的试验,他找到了折衷的办法,保持在一个稳定的节奏。他跑的有多快?在这种毫无特征的地形上是没有办法估算的。不过他离前面一公里的标志的距离已经少于一半了。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超过了所有其他的选手,最近的人也在一百米之外。他没理会“永远不要回头看”的建议,他能够很奢侈地把时间浪费在观察竞争者上。当他看到只有另外三个人在的时候,他并不算过于吃惊。
  “变得越来越冷清啊,”他说“怎么回事?”理论上这应该是一个专用信道,不过他很怀疑这点。几乎可以肯定,其他队和新闻媒体都在监听着。
  “戈达德大学选手的宇航服漏气了。你的情况怎么样?”
  “状态七。”所有监听的人肯定会去猜测这是什么意思。这没什么关系。七被认为是一个幸运数字,辛格希望在比赛中他的状态一直是七。
  “刚刚通过一公里标志,”耳旁的声音说道,“用时四分钟十秒。二号选手离你只有五十米了,注意保持距离。”我应该跑得更快一点,辛格想。甚至在地球上,谁都能在四分钟里跑完一公里。当然,我才刚刚开始跑起来。
  在两公里标志的地方,他已经建立起来一个稳定、舒适的节奏。这一次他用了刚刚不到四分钟。如果他能够保持这一速度的话——尽管不太可能——他就可以在三小时内到达终点线。没人知道在月亮上跑传统马拉松的四十二公里会用多长时间。预测的时间五花八门,从最乐观的两个小时到十小时。辛格希望他能够在五小时内完成。
  他的宇航服工作正常,就像广告上说的:它没有过度限制他的运动,同时氧压调节器也能够按着他肺部的需求提供正确的氧气量。他开始享受这一切了。这不仅仅是一场赛跑,这是人类历史上的一章,掀开了竞技体育新的一页,甚至可能不止这些。
  五十分钟后,十公里标志处,他收到了恭喜的声音。
  “干得不错。又有一个人退出了——齐奥尔科夫斯基大学的。”
  “她出什么事了?”
  “别管这个,以后再告诉你。她自己没事。”辛格胡乱地猜测了一下。在开始他训练的时候,有一次他穿宇航服的时候几乎恶心得吐出来。那可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搞不好会导致很让人痛苦的死亡。他回忆起那种可怕的阴冷潮湿的感觉,当时他把氧气开大,温度挑高才觉得舒服了些。事后他找不到任何发病的原因:可能仅仅是因为神经紧张,或者他吃的里面什么东西。他的食物淡而无味,热量很高但残留物很少,因为没有几个宇航服是自带全套卫生间的。
  他可不想一直想着这种无益的事情,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呼叫了教练。
  “如果这么一直继续下去,也许我走着就可以拿冠军了。这还没多久,就已经有三个人退出。”
  “别太自信了,鲍勃。别忘了龟兔赛跑的故事。”(不知道这为什么要叫他鲍勃,是什么惯例?)
  “从来没听说过。不过我知道你的意思。”在十五公里标志的地方,他有些更明白了教练的意思。他渐渐发现他的左腿变得越来越僵硬了。当他落地的时候越来越难弯曲左腿,从而导致其后的起跳不太平衡。他已经觉得疲倦了,但是这很正常。宇航服仍然工作非常正常,所以他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问题。也许停下来休息一下是个好主意,规则上并没有禁止这个。
  于是他完全停了下来,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什么变化,除了东方的赫拉克利特山尖稍微低了一些。身后的随行人员,包括月球吉普、救护车和摄影车仍然和三名剩下的选手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
  看到克莱维斯厂的选手仍然处在比赛中,他并没有觉得惊奇。令他没有想到的到是地球虫麻省理工的选手逐渐跟了上来。罗伯特·斯蒂尔——真是古怪的巧合,他和辛格不但有相同的姓名首字母,而且连名字都一样——实际上领先于克莱维斯厂的选手,尽管他不可能有任何真实的练习。麻省理工的工程师们知道什么本地人不知道的秘密吗?
  “你还好吧,鲍勃?”他的教练不安地问道。
  “仍然是七。就是歇一下。不过我倒是有点担心麻省的选手,他干的可挺漂亮。”
  “对,对一个地球佬来说。记住我说过的,永远不要回头看。我们会盯着他的。”他开始集中精神做些体操动作,这些在常规宇航服中是不可能做到的。他甚至躺在了柔软的月球灰上,快速地像是骑着自行车那样蹬了几分钟。这又是一个月球第一了。他希望观众们能喜欢。
  当他重新爬起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克莱维斯厂的选手在三百多米以后,左右晃晃悠悠地前进着,很明显过于疲劳了。你宇航服的设计者可跟我的差远了,辛格对自己说,用不了多久我就不用买你们的宇航服了。
  对于麻省理工的罗伯特先生来说,情况则完全不同。他看起来越来越接近辛格了。
  辛格决定改变他运动的方式,从而能够使用不同的肌肉来防止教练提醒的另一种危险——抽筋。袋鼠跳效率高,速度快,但是弹跳式的大跨步更舒服,也不那么容易疲倦,因为它更自然。
  不过在二十公里的标志处,他又变回了袋鼠跳,让他的肌肉获得同等运动的机会。
  他觉得渴了,便从头盔里嘴边的吸管吸了些果汁。
  还剩下二十二公里,现在也只剩下一个竞争者了。克莱维斯厂的选手终于放弃了。
  在第一次月球马拉松中,将不会有铜牌。比赛变成了月球和地球之间的直接对话。
  “恭喜,鲍勃。”他的教练在几公里后咯咯地笑着说,“作为人类,你正好已经跳跃了两千大跳。尼尔·阿姆斯特朗会为你骄傲的。”
  “我才不相信你真的数了,当然听说这一点也不错。我这出了点小毛病。”
  “什么毛病?”
  “听起来好笑,我的脚变得越来越冷了。”对方沉默了很久,以至于辛格重复抱怨了一次。
  “正在检查,鲍勃。我相信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希望如此。”看起来那确实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是在太空中没有无关紧要的问题。在过去的十或者十五分钟内,辛格开始察觉到轻微的不舒服:他觉得他像是穿着双隔热不好的靴子走在雪地里。而情况还在变得越来越糟。
  当然,在虹湾是没有雪的,尽管地球的光线经常给出那种错觉。但是在月球的午夜,月球灰要比南极冬天的雪还要冷——至少要冷一百多度。
  但是月球灰应该无所谓,它的热导很差,而他的鞋应该足够绝热从而给予充足的保护。显然,它没做到。
  教练抱歉的咳嗽声在他的头盔里响起。
  “很抱歉,鲍勃。我猜那些靴子的鞋底应该更厚一些的。”
  “现在你才告诉我。好吧,我能忍住。”二十分钟后,他不那么有把握了。不舒服的感觉逐渐增加,最终变成了疼痛。他的脚开始感觉到冻了。他从来没有在真正寒冷的天气里呆过,所以这是一个全新的体验。他不太清楚怎么去解决它,或者什么才是危险的征兆。那些极地探险者们不是就有丢掉脚趾,甚至整条腿的危险吗?辛格可不想在再生病房里浪费时间,不光是其中的难受之处。重新长出来一只脚要花整整一个星期……
  “哪出问题了?”教练不安地问道,“你看起来有麻烦了。”他没有麻烦,他有的是痛苦。每次他的脚碰到地面,在吸取他生命力的泥土中艰难前行的时候,他都要尽最大努力忍住不要疼出声来。
  “我必须休息几分钟,把这个问题好好想一想了。”辛格慢慢弯下身子,在柔软的地面躺了下来。他有些担心寒冷是否会立刻从他宇航服的上部渗透进来。还好没有任何征兆暗示这一点,他放松下来。他可能在这几分钟内是安全的,并且在月球试图冷冻他的躯体之前收到很多的警告。
  他把两条腿伸在半空中,试着弯曲着他的脚趾。至少他还能感觉到他的脚趾,而且它们也还在服从着命令。
  现在怎么办?远处观察车的记者们肯定会认为他疯了,或者表演着什么晦涩的宗教仪式——把他脚的精神献给群星。他怀疑他们会告诉遥远的观众们什么东西。
  他已经觉得舒服了不少。他的血液循环逐渐在和他已经不在接触的热量流失的战斗中获胜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想象还是真的,他觉得他的背部的一小片区域开始冷了起来。
  他突然想到另一个令人不安的想法。我正在抗争着夜空,整个宇宙,来温暖我的脚。每个学校里的学生都会知道,宇宙的温度是绝对零度以上三度。比较起来,月球灰像是开水一样热了。
  那么我做的对吗?很显然,我的脚看起来还没有在和宇宙热沉的战斗中失败。
  几乎俯卧在虹湾上,他的腿扭曲着奇怪的角度对着几乎看不到的群星和闪耀的地球,罗伯特辛格从物理上开始深思这个小问题。对于一个简单的答案来说,可能涉及太多的因素,但是这个作为一级近似应该可以解决……
  问题在于热导与辐射之间的比较。他太空靴的材料更利于前者。当太空靴物理接触在月球灰时,他身体的热量流失的速率比产出的要快。但是当它们向空中辐射热量时,情况刚好相反。对他来说这很幸运。
  “麻省理工的选手正在接近你,鲍勃。最好开始前进了。”辛格必须赞赏他坚持不懈的追随者了。他应该获得一块银牌。真该死,如果我让他赢了金牌的话。好吧,再来吧。只有另外一个十公里了——或者说,几千个跳跃。
  头三个或者四个跳跃还不错,但是寒冷开始再次侵袭进来。辛格知道如果他再次停下来,那么他就没法继续了。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咬紧牙关,假装那些痛苦仅仅是一种错觉,从而可以被意志所抹掉。他在哪看到过一个最好的例子?在他终于在记忆里面找到那个例子的时候,他又跑了痛苦的一公里。
  几年前,他看了一个世纪以前的录像带,内容是地球上在某些宗教仪式上完成的火中行走。地上被挖了个长条型的坑,里面铺满了红热的木炭。皈依者们好像走在砂子上一样,缓慢而小心地光脚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尽管这没有证明任何神的力量,但是它令人惊讶地表现了勇气与自信。他当然也可以做到,只是现在很不容易想象他走在火上……
  月球上的火中行走!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有那么一会疼痛几乎消失了。所以“精神战胜物质”真的起作用了,至少几秒种之内。
  “只有五公里了——干得不错。但是麻省的马上就要超过你了,别放松。”放松!辛格多么希望他可以放松。因为他脚上的刺痛已经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几乎没注意到疲倦已经让他越来越难以前行了。他已经不在跳,而是变成了慢慢的摆动着跨步。这种跨步在地球上会是足够让人惊奇了,但是月球上则仅仅是令人同情。
  还有三公里的地方,他几乎要放弃,呼叫救护车了。要救回他的脚可能已经太晚了。然后,就在他觉得他已经忍无可忍的时候,他注意到了前方一些他肯定以前看过,但是从来没有认真注意过的景象。
  远处的地平线不再是一条分开闪光地表和黑暗空间的直线了。他正在接近虹湾的西方边缘,拉普拉斯海角柔和的圆顶从月球的曲线上升起。眼前的景象,以及经过努力他终于看到了那些山脉的事实,给了辛格最后冲刺的力量。
  现在,宇宙中除了终点线不存在任何事情了。就在越过终点线的几米前,他顽强的对手以一种轻松的冲刺超过了他。
  当罗伯特·辛格恢复了知觉,他已经躺在了救护车里,浑身疼痛,但却并不痛苦。
  “你会有段时间没法行走了,”他听到一个声音说,好像光年之外,“这是我看到过的最严重的冻伤。不过我已经给你局部麻醉了,而且你并不需要买一双新脚。”这到是一种安慰,不过它根本无法补偿失败的辛酸,他所有的努力,而胜利曾经离他那么近。不知道谁曾经说过,“胜利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它是唯一的事情。”他怀疑他是不是会去领那块银牌。
  “你的脉搏恢复正常了。感觉怎么样?”
  “很糟糕。”
  “那么这个可能会让你高兴起来。你准备好了一个惊奇——惊喜了吗?”
  “试试吧。”
  “你赢了。不,别试着坐起来!”
  “怎么可能?怎么回事?”
  “奥委会气的要死,但是麻省理工却乐晕了头。比赛一结束他们就承认,他们的罗伯特是真的机器人(robot)——通用自导型号,标号9。当然,他——它——第一个冲过了终点。所以你的表现才更让人印象深刻。人们的庆贺正在没完没了的来了。你出名了,不管你喜欢不喜欢。”
《阿瑟·克拉克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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