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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_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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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氏451°
  译者:竹苏敏
前言
  《华氏451°》是美国著名科幻作家雷·布雷德伯里的长篇小说。故事中虚构的未来社会里,每栋建筑物都百分之百防火,消防队员已无用武之地,反而成为专业纵火员,惟一的工作就是四处焚书。华氏451 度——即摄氏233 度——正是书本的燃点。故事主人公盖伊·蒙泰戈是未来世界的一位消防队员。蒙泰戈很喜欢他的工作。十年的消防员生涯中,他从没对自己的工作产生过疑问,也从没想过焚烧书籍的原因。在他的头脑里,消防队员历来都只负责焚书,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直到一个深秋的夜晚,他在回家路上邂逅了一个17岁的女孩克拉丽丝·麦克莱伦。克拉丽丝喜欢思考问题,总是追问事情的真相以及事情背后的原因。在之后的几次接触中,克拉丽丝向蒙泰戈讲述了过去消防队员的职责,告诉他过去这里的人们并不惧怕阅读。在她的影响之下,蒙泰戈对自己的职业渐渐产生怀疑,开始思考焚书的动机和目的,并对书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冒险在焚书过程中偷偷保留下十几本书——它们是世界上最后的书本。消防队长毕缇窥知蒙泰戈私藏书籍的秘密,企图引诱他交出书本,重新臣服于消防队员的焚书职责。蒙泰戈在良知的指引下拒绝毕缇的要求,并在老学者费博的帮助之下开始他的亡命生涯。途中危机四伏,蒙泰戈历尽艰辛,几乎葬身机器猎犬的利爪之下;最后,他终于与林中的流浪学者会合,和他们一起守卫保存在思想深处的书籍。钳制人们思想的社会终于走向灭亡,城市在战争中灰飞烟灭。蒙泰戈和流浪学者满怀希望,走出丛林,准备用头脑中的书籍重建文明。
  作者雷·布雷德伯里(Ray Bradbury)出生于美国伊利诺斯州的沃基甘,从小爱读冒险故事和幻想小说,尤其喜爱根斯巴克主编的《奇异故事》。十二岁时有人送他一架打字机作为生日礼物,他从此练习写作,早在中学时代就选修了如何写小说的课程,并天天练习写一、二千字。一九四一年起他开始给几家杂志投稿,一九四三年起当专业作家,三年后获得了“最佳美国短篇小说奖”。迄今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近二十部,其中较著名的有:《火星编年史》(1950)、《太阳的金苹果》(1953)、《R 代表火箭》(1962)、《明天午夜》(1966)等。《华氏451°》是他最为著名的长篇小说之一。
  布雷德伯里不仅是世界闻名的科幻小说家,而且还是当代美国文学中数一数二的文法家,他的短篇小说几乎已被译成全世界各种文字。除了写科幻小说,他还写剧本和社会小说,曾把美国古典文学名著梅尔维尔的《白鲸记》改编成电影剧本。他本人也从古典文学中吸收营养。此外,他还深受爱伦·坡的影响。而科幻小说可以让他的想象力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在更广阔的天地内任意驰骋。他的文体简洁流畅,语言清秀细腻,形象丰富,描写生动。英国著名作家金斯莱·艾米斯说他是最有才华的科幻作家;美国著名文艺评论家伊哈布·哈桑称赞他的创作极富诗意。他的作品往往略带伤感主义色彩,借助幻想故事隐射社会现实,唤起人们对现实的思考,提醒他们提防那些能够避免也必须避免的危险。《华氏451°》也沿袭了这一特色,故事主题凝重,发人深思,探讨了书籍对于人类和文明的作用,揭示了自由的思想对于社会以及人类自身发展的意义。作者把未来世界描写成一个钳制思想束缚自由的黑暗社会,目的正是为了促使人们对当今现实进行反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从而避免悲剧的出现。
  《华氏451°》中折射出的深刻思想意义显然对当今社会不无作用,因而受到人们的关注与重视。该书将成为洛杉矶“全市共读一本书”活动中的指定书目,以此来强调书籍对文明社会的重要性,呼吁人们珍惜书籍。
  让我们的思想在《华氏451°》丰富而瑰丽的想象中自由驰骋。
第一部 壁炉和火蜥蜴 第一章 烧东西乐趣无穷
  看着东西被火苗吞噬、烧焦变形,会给人一种特殊的乐趣。手里紧握着黄铜制的喷嘴——这条巨蟒向全世界喷吐着毒液般的煤油,头脑里血脉膨胀,双手仿佛技术精湛的指挥家一般指挥着烈焰与火舌织就的交响曲,让历史的碎片和炭屑在空中四散激扬。感觉迟钝的脑袋上带着那顶象征他身份的标着451 的头盔,映满桔红色火焰的眼睛关注着下一个目标——他轻轻一击,打开喷火装置,房子上立即窜起噬人的火焰,映红了天空,把夜空照得忽明忽暗。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密集的萤火虫之中。书页像鸽子的翅翼一般扑扇着,飘落在屋前的门廊和草坪上,慢慢死去;此时,他的最大渴望——正如那则古老笑话所言——to shove a marshmallow on a stick in the furnace. 书页在闪着红光的火焰中冉冉飘飞,被升起的黑色浓烟吹向远处。
  蒙泰戈咧嘴一笑,露出被火焰熏成黝黑的男人脸上常见的那种炽烈的笑容。
  他知道回到消防站以后,他会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眨眨眼睛——那个人全身黝黑,像那些故意扮成黑人的说唱演员。随后,他就会去睡觉;然而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感到那个透着烟火气的笑容仍然牵扯着脸上的肌肉。记忆中,那个笑容从来都没有消失过,从来没有。
  他挂好那顶甲壳虫颜色的头盔,把它擦得锃亮;又把那件防火的夹克衫整齐地挂在一边;他舒舒服服地洗完澡,然后,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口哨,缓步踱过消防站二楼的楼板,接着从楼板上的那个入孔里跳下去。等到最后关头,灾难似乎已经无可避免时,他才从口袋里抽出双手,一把抓住金色的滑杆,顺势往下溜了几寸;一阵刺耳的声音过后,他停住了,脚后跟正好与地板离了一英寸。
  他走出消防站,沿着午夜的街道走向地铁。空气推动式地铁无声无息地滑翔在平滑的地下通道之中,接着,地铁喷出大团温暖的空气,把他送上自动扶梯;扶梯载着他升向地面的郊区。
  他吹着口哨,任自动扶梯轻柔地将他送到午夜寂静的空气之中。他朝着街角走过去,脑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想。然而快到街角时,他慢下了脚步,好像因为平地里旋起一阵风,又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最近几个晚上,披着满天星斗走在回家路上,每次走到街角附近的人行道时,他都有一种不确定的感觉。他觉得就在他转弯的前一秒,曾经有人待在那里。空气中荡漾着一丝异乎寻常的平静,仿佛有人静静地等候着,在他到达的前一秒,突然化作一团阴影,让他通过。也许是他的鼻子嗅到了淡淡的香水味,也许是他手背和脸上的皮肤感觉到这个地方异乎寻常的温度——因为有人停留过的地方,那里的空气就会在一瞬间上升十度。他无法理解。每次转弯之后,都只能看见那条空荡荡的苍白而曲折的人行道;也许只有一个晚上例外,有什么东西迅速掠过草坪,在他定睛细看、惊呼出声之前,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今晚,他慢下脚步,几乎已经停住。身体里的那个自己似乎已经游离而出,代替真实的自己转过街角,听到了几不可闻的低语声。是呼吸?抑或仅仅因为有人静候在那里,空气才变得如此紧张?
  他转过弯。
  秋叶在洒满月光的人行道上翩翩起舞,轻灵而缥缈;路上的那个小女孩似乎并没有行走,仿佛只是任由秋风和落叶吹拂着她往前滑行。她微低着头,看鞋子扬起飞旋的落叶。她的脸型修长,肤色如牛奶般白皙,微微透出一抹渴望了解一切的永远不知疲惫的好奇神情。那几乎是一种苍白而讶异的神情;深色双眸专注地望着这个世界,一切都无所遁形。她的白色衣裙在风中呢喃。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听见她走路时双手摆动的声音;当她发现有人等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路中央时,他觉得自己听见了她白皙面孔上涌起的波澜。
  枯叶如急雨般带着悉悉索索的巨响从头顶落下。女孩停住了,看上去仿佛要惊骇地往后退;然而她站在那里,定睛看着蒙泰戈,眼神深邃,明亮而灵动,让他感觉自己好像说了一些很讨人欢心的话。但他知道自己只不过动了动嘴打了个招呼而已。她着迷地看着他手臂上的火蜥蜴和胸前凤凰形状的圆盘,他对她说:
  “我敢肯定,”他说,“你是我们的新邻居,是吗?”
  “那你一定是”——她从表明他身份的标志上抬起眼睛“——消防队员。”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真想不到你会知道。”
  “我——我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她缓缓地说道。
  “是吗——有煤油味?我妻子总在抱怨,”他笑着说,“你永远都不能把它彻底洗掉。”
  “是的,洗不掉,”她说道,语气中有一丝惶恐。
  他觉得她好像在围着他转圈,不时从头到脚地打量他;仿佛用不着动一下,她就可以轻推他,掏空他所有的口袋。
  “煤油,”他又开口说话,因为他们已经安静得太久了,“对我来说就是香水。”
  “是这样吗,真的吗?”
  “当然了。为什么不是?”
  她思索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她转过身看着那条回家的路,“你介意我和你一起走吗?我叫克拉丽丝·麦克莱伦。”
第二章 两粒神奇的紫色琥珀
  “克拉丽丝。我叫盖伊·蒙泰戈。一起走吧。这么晚你怎么还在外面转悠?你多大了?”
  他们走在洒满银色月光的人行道上,夜色中吹拂着略带凉意的和风,空气中荡漾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新鲜杏果和草莓的香气;他四处环顾了一下,觉得这极不可能,都已经深秋了。
  现在只有这个女孩走在身边,她的面孔在月光下如白雪般明净;他知道,她现在正思考着他的问题,试图找到一个最合适的答案。
  “嗯,”她回答说,“我十七岁了,还有点疯狂。我的叔叔说这两者总分不开。如果有人问你的年纪,他说,你就要回答说十七岁、有点疯狂。现在不是晚上散步的好时候吗?我喜欢闻各种气味,也喜欢看各种东西,有时候整个晚上都不睡,一直走,然后看日出。”
  他们又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最后,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知道,我一点都不怕你。”
  他很是惊讶。“为什么你应该怕我?”
  “有很多人害怕。我是说,怕消防队员。但是,不管怎样,你也只是个人而已……”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那个缩小的黝黑的自己,悬在两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里,分毫不差,包括嘴唇的线条,以及所有的一切——她的眼睛仿佛两粒神奇的紫色琥珀,把他完完整整地包裹在里面。她的脸现在正对着他,仿佛一块精致易碎的乳白色水晶,泛着柔和恒久的光芒。不是电灯那种强烈的光芒——是什么呢?是蜡烛那种极其安逸、微微跳动的光芒。孩童时代,有一次停电,母亲把找到的最后一根蜡烛点上,在那短短的一小时里,他又重新发现了身边的一切;蜡烛的微光下,空间失去了宽广,安适地包围着他们;而他们俩,母与子,单独在一起,身形在烛光下微微改变,希冀着电不要来得太快……
  克拉丽丝说道:“你介意我问你一些问题吗?你当消防员已经多久了?”
  “从二十岁就开始干了,十年前的事了。”
  “你看过你烧毁的那些书吗?”
  他笑了。“那可是违法的!”
  “噢,当然。”
  “那可是个很棒的工作。星期一烧米莱,星期三烧惠特曼,星期五烧福克纳,把他们烧成灰烬,连灰也要接着烧。那就是我们的工作口号。”
  他们继续往前走。女孩又问:“很久以前,消防队员是灭火的而不是放火的,这是真的吗?”
  “不是。房屋向来都是防火的,相信我的话。”
  “奇怪。我曾经听说,很久以前的房子会突然着火,需要消防队员去给它们灭火。”
  他大笑起来。
  她迅速扫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笑?”
  “我不知道。”他又开始笑起来,接着止住笑。“怎么啦?”
  “你笑的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好笑的事情,而且你回答得很快。你从不停下来想想我向你提的问题。”
  他停住脚步。“你很古怪,”他说道,眼睛看着她,“你不知道要尊重别人吗?”
  “我并不想冒犯你。只不过我喜欢仔细观察别人,我想。”
  “那么,难道这对你来说就毫无意义吗?”他轻拍了一下451 这三个绣在焦黑色袖子上的数字。
  “有,”她轻声说道,一面加快了脚步。“你有没有看过喷气式汽车沿着那条林荫道赛车?”
  “你在转换话题!”
  “我有时候想,那些开车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草、什么是花,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慢条斯理地看过它们,”她说,“如果你把一团模糊的绿色给开车的人看,他会说,哦,没错!那就是草!一团模糊的粉色!那是玫瑰园!模糊的白色是房子。模糊的棕色是奶牛。有一次,我的叔叔在公路上开得很慢,一小时四十英里,他们把他监禁了两天。那不是又滑稽,又让人伤心吗?”
  “你想得太多了,”蒙泰戈有些不太自在。
  “我很少看‘电视墙’,也很少去看比赛或者去游乐园。所以我有很多时间来琢磨一些疯狂的东西,我想。你看见城外面竖在乡间的那些二百英寸长的广告牌了吗?你知道以前的广告牌只有二十英寸长吗?但是车开得太快了,所以只好把广告牌拉长,这样才能让他们看见。”
  “我可不知道!”他突然大笑起来。
  “我打赌我还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早晨的叶子上挂着露珠。”
  他突然记不清楚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这让他焦躁不安。
  “如果你抬头看”——她冲着天空点点头——“会看见月亮上面有个人。”
  他已经太久没有看过月亮。
  剩下的那段路上他们一言不发,她若有所思地静静走着,他则在局促不安的寂静中向她投去探究的目光。到她家的时候,他们发现房子里灯火通明。
  “发生了什么事?”蒙泰戈很少看见房子里亮那么多灯。
  “噢,只不过是我的父母和叔叔围坐在一起聊天。这种情况跟成为步行者一样,只是更少见些。我的叔叔又被捕了——我跟你说了吗?——因为他是个步行者。哦,我们这种人很独特。”
  “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笑了起来。“晚安!”她开始朝前走。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走回来,用充满疑问和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你快乐吗?”她问道。
  “我什么?”他大声说。
  但是她已经走了——奔跑在月光中。前门轻轻关上了。
第三章 一次奇妙偶遇
  “快乐!无聊之极!”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把手放进前门的掌形凹槽里,让它识别触摸。前门缓缓开启。
  我当然快乐。她在想些什么?我不快乐吗?他询问寂静的屋子。他站着,抬起头看客厅里空调上的格栅,突然想起格栅后面躲藏着什么,此刻似乎正在窥视他。他迅速移开目光。
  真是奇妙夜晚的一次奇妙偶遇。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有过类似的遭遇,只除了一年前的一个下午。那天下午,他在公园里遇到一位老人,和他聊了聊……
  蒙泰戈甩了甩头,看着一堵空白的墙壁。女孩的脸就在墙上,记忆中的她的确非常漂亮:事实上,是美得惊人。她的脸缥缈而单薄,仿佛半夜醒来看时间时,黑暗的屋子里那面依稀可辨的小小时钟的钟面——时钟在苍白的寂静中闪着微光告诉你几点几分几秒,它有一种无所不知的确信,知道该如何向你讲述这个匆匆而逝堕入更深的黑暗、随即又奔向新一轮红日的夜晚。
  “什么?”另一个蒙泰戈问道;这个潜意识中的白痴总在疯狂地呓语,他独立于意愿、习惯与心智之外,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他又瞥了一眼墙壁。她的脸还酷似一面镜子。真有点不可思议;你又认得几个可以把你的光芒反射到你自己身上的人呢?人们通常更像——他在寻找一个比喻,最后终于在与他工作有关的事物中找到一个合适的——火把,在熄灭之前熊熊燃烧,释放出耀眼的光芒。有多少人的脸可以洞穿你,之后又把你的思想、把你内心最深处那些令人颤栗的想法回掷到你的身上?
  那个女孩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洞察力;她像是个观看木偶戏的热切观众,在戏开始之前,就已经预见到眼睑的每一次眨动,双手的每一个动作,手指的每一次颤动。他们在一起走了多久?三分钟?五分钟?但是现在看来那段时间仿佛十分漫长。在他眼前的那个舞台上,她的身形显得分外高大;她那苗条的身体在墙上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他觉得倘若他的眼睛有点痒,她就会眨眨眼。倘若他下颚的肌肉有些微的抽动,她就会在他之前早早地打起哈欠。
  为什么,他思索着,为什么现在想来,她好像就是在那里等我,在那条街上,在这样深的夜里……
  他打开卧室门。
  仿佛是在月落之后走进一座用大理石砌成的冰冷阴森的陵墓。一团漆黑,没有一丝外面银色世界的痕迹;窗户紧闭,像一个都市喧嚣无法穿透的墓穴。房间里并非空无一物。
  他侧耳倾听。
  空气中飘荡着嗡嗡的低响,如蚊翼鼓动般不可捉摸,那是一只躲在暗处的黄蜂发出的电鸣声,此刻它正舒适地窝在它那与众不同的粉红色温暖巢穴之中。音乐声大到几乎可以让他听出旋律。
  他感到脸上的微笑慢慢溜掉,像油脂一般渐渐融化,往下流淌;像蜡烛燃烧太久之后,那原本华美的外形开始软化变形,最后连火焰也熄灭了。黑暗。他不快乐。他不快乐。他对自己说。他认识到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他把快乐当成面具戴在脸上,但是那个女孩拿走了他的面具,穿过草坪跑远了;而他也无法上前敲开她的门,再把他的面具要回来。
  没有开灯,他站在黑暗中想象卧室里的情形。他的妻子躺在床上,身上没有遮盖,全身冰凉,好像一具放在坟堆上的尸体;眼睛紧盯着天花板,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细钢丝连接起来,眼神木然,一动不动。她的耳朵里塞着精巧的海螺状无线收音机,各种声音、音乐谈话、谈话音乐以电波的形式,潮水般一浪又一浪地涌向她那清醒的大脑——那未曾入眠的沙滩。卧室里确实空荡荡的。每个夜晚,电波穿过墙壁,声浪如海潮般向她袭来,把整晚不曾合眼的她冲向黎明。过去两年里,米尔德里德没有一个夜晚不畅游在那个海洋中,没有一次不欣喜地沉浸在那片汪洋大海中。
  卧室里冷冰冰的,他感到难以呼吸。但是他不想拉开窗帘,也不想打开落地窗,因为不愿意让月光照进来。于是,伴着那种再过一小时就会因缺氧而死的痛苦感觉,他摸索着走向他那张空荡而阴冷的单人床。
  在他的脚踢到地板上的东西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会踢到一个东西。这种感觉与他差点转过弯撞上那个女孩时的感受极为相似。他的脚朝前发出声波,声波遇到前方的小型障碍物后又反弹回来;他的脚虽然仍然悬在空中,但还是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返回的声波。他一脚踢中了它。它发出一声钝响,在黑暗中滚远了。
  他笔直地站立着,在这个分外寻常的夜晚,倾听着黑暗中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发出的响动。她的鼻息非常微弱,仿佛只能搅动生命最为遥远的边缘——一枚纤小的树叶,一根黑色的羽毛,或者仅仅是一根纤细的发丝。
  他仍然不希望有外界的光芒。他抽出喷火装置,摸到刻在银色圆盘上的火蜥蜴,轻轻一按……
  他的手上窜起一朵小小的火苗,两枚月长石在火光中看着他;那是两枚沉在溪水深处的苍白的月长石;五光十色的生命随着清澈的溪水流淌,但却无法触及溪水深处的石头。
第四章 米尔德里德
  她的脸像一座白雪覆盖的岛屿,岛上可能会飘雨,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一丝雨意;云层可能会把它们的浮影投向岛屿,然而她的脸上却感觉不到影子。只有紧塞在她耳朵里的无线电收音机仍在嗡嗡作响,她的眼睛如玻璃般空洞,她的呼吸轻柔而微弱,空气在她的鼻孔中进出,而她似乎并不关心它是进还是出,是出还是进。
  方才他一脚踢开的东西此时在他的床脚边闪闪发光。那是一个用来装安眠药的小水晶瓶。今天早上瓶里还装着三十枚胶囊,但是现在已经空空如也,水晶瓶敞着口躺在小小火苗的微光之中。
  他站在那里,屋顶上的天空突然发出尖叫。震耳欲聋的撕扯声,仿佛有两只巨手正从接缝处扯下长达上万英里的黑色长线。蒙泰戈好像被切成两半。他感觉自己的胸膛已经被砍下撕成碎片。喷气式轰炸机接二连三地飞过,一架接着一架,一架接着一架,一二,一二,一二,有六架,有九架,十二架,一架又一架,一架又一架,都在为他尖叫。他张开嘴,龇着牙发出一声狂啸,所有轰炸机都停止了尖叫。房屋震颤。手上的火苗熄灭了。月长石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手猛地伸向电话机。
  轰炸机已经消失不见。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动,轻轻擦过电话听筒。“急症医院。”传来一声含糊的低语。
  他感觉星辰已经被黑色喷气轰炸机的巨响震成粉末,早晨起来就会发现地上盖了一层星粉,仿佛下过一场奇异的雪。他站在黑暗中瑟瑟发抖,脑子里转着这些愚蠢的念头,嘴唇继续不停地嗫嚅,嗫嚅。
  他们有一台这样的机器。实际上,他们有两台这种机器。其中一台滑进你的胃部,仿佛一条黑魆魆的眼镜蛇钻进深不可测的古井,在里面找寻积存多年的死水和堆积于井底的悠悠岁月。死水微澜,缓缓翻腾,它吸干了那些漾到水面的绿色沉淀物。它能吸食黑暗吗?它能吸干年复一年沉淀下的毒液吗?它默不做声地吞食着,间或因为里面的气闷和黑暗中的盲目搜寻发出一些声响。它有一只眼睛。表情冷淡的操作员在戴上一个特殊光学头盔之后,甚至可以洞穿那个正被机器抽空的病人的灵魂。眼睛看到了什么?他没说。他可以看,但是他看不见眼睛看见的东西。整个手术过程就好像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挖一条沟渠。躺在床上的女人只不过是他们在挖掘过程中碰到的坚硬的大理石层。继续,不管怎样,把钻往下推,给空处填上泥浆——如果这条颤得厉害的抽吸式眼镜蛇还能同时完成这么一项工作的话。操作员站在一旁吸烟。另一台机器也在运转。
  另一台机器由一个表情同样冷淡的家伙操纵,他身上穿着件红棕色的防污工作服。这台机器把身体里的血全部吸出,同时注入新的血液和血清。
  “必须双管齐下同时清洗,”站在静躺着的女人身边的那个操作员说道。“光洗胃不洗血是没用的。如果让那些东西留在血液里,血液就会像木槌一样敲击大脑,怦怦作响,几千次之后,脑子就不行了,转不动了。”
  “住嘴!”蒙泰戈喝道。
  “我只是说说而已,”操作员答道。
  “结束了吗?”蒙泰戈问。
  他们牢牢关紧机器。“结束了。”他的愤怒甚至都不能沾染他们。他们抽着烟,烟雾袅袅地盘旋在他们的鼻尖眼前,甚至都不能让他们的眼睛眨一下或眯一下。“五十元。”
  “那么首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她究竟能不能痊愈?”
  “当然,她会好的。我们把所有让人不适的东西都装在我们的手提箱里了,现在再也伤不着她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把旧的拿出来,换成新的,你就能恢复了。”
  “你们俩都不是医学博士。他们怎么不从急症医院派个医学博士过来?”
  “该死!”烟在操作员的唇上颤动。“这种病例我们一个晚上可以接上九到十个。病例这么多——这从几年前就开始了——我们就设计了专门机器。当然,光学眼镜是新的;其他的都是旧装备。像这样的病例,用不着请医学博士;两个杂务工就够了,半小时就可以搞定。瞧”——他朝门口走去——“我们得走了。我们的旧耳塞刚刚又接到一个电话。离这儿十个街区。有人刚把药盒打开。如果再有需要,尽管打电话。让她安安静静地待着。我们给她注射了抗镇静剂。等她醒了,会感到有点饿。再见。”
  那两个长着鼓腹毒蛇眼睛的家伙紧抿着嘴,嘴里叼着烟,拿起他们的机器、管子和手提箱——里面装着液态的忧郁和不知名的温热的暗色沉淀物,大步走出房门。
  蒙泰戈重重地倒在椅子上,看着床上的这个女人。她的眼睛轻柔地阖着,他伸出手用掌心感觉她温暖的呼吸。
  “米尔德里德,”良久,他终于叫出她的名字。
  世上有太多的我们,他想。有十几亿个我们,太多太多了。谁也不认识谁。陌生人过来伤害你。陌生人过来剜出你的心脏。陌生人过来取走你的血。老天,那些男人究竟是谁?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他们!
  半小时之后。
  女人身体里全新的血液似乎确实带来了一些变化。她的双颊变得红润,嘴唇鲜艳欲滴,柔软的双唇放松地轻抿着。她的身体里面流淌着别人的血液。要是还能换成别人的身体、大脑和记忆。要是他们可以把她的思想带去干洗店,掏空所有的口袋,把它清洗、熨烫、折叠好以后明天一早再送回来。要是……
  他站起身,拉开窗帘,把窗户都推开,让夜晚的空气涌进来。此时是凌晨两点。麦克莱伦站在街上,他走进屋子,漆黑的卧室,他的脚踢上小水晶瓶——难道这一切就发生在一小时之前?才过去一个小时,这个世界却已经融化,变幻出一种颜色匮乏的新形象。
第五章 洒满月光的草坪
  笑声溢出房子,飘过洒满月光的草坪;克拉丽丝,她的父母和叔叔——他们的笑容是多么恬静,多么真挚。最重要的是,那是无拘无束、发自内心的欢笑,完全没有一丝勉强;其他所有房子都静静地立在黑暗之中,而这所笑声萦绕的房子在如此深重的夜晚依然灯火通明。蒙泰戈听见他们继续讲着、聊着、谈着,听见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编织着那张催眠的网。
  无意识地,蒙泰戈走过落地窗,穿过草坪往外走去。他立在黑暗中,就在那所充满欢声笑语的房子外面,想着自己甚至可以去敲他们的门,轻声对他们说,“让我进去吧。我什么都不说。我只想听。你们在聊些什么?”
  但是,他只是站在那里,深夜寒气逼人,他的脸仿佛已经结成一个冰面罩;他听见一个男人(那位叔叔?)悠闲平和的声音:
  “唔,不管怎么说,这是个使用一次性器官的时代。撞上一个人,把鼻子撞坏了,把鼻子补好,再把它扔掉,又撞上一个,补好,扔掉。人人都在利用别人的提携。倘若你甚至都不能看节目,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么去支持主队呢?说到这件事情,他们在运动场上小跑着出来的时候穿什么样的彩色运动衫呢?”
  蒙泰戈回到自己的房子里,让落地窗敞着,走过去看看米尔德里德,细心地替她掖好被子,然后躺了下来;月光照着他的颧骨和他紧蹙的眉头;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凝成两道银色的瀑布。
  一滴雨。克拉丽丝。第二滴。米尔德里德。第三滴。叔叔。第四滴。今晚的大火。一,克拉丽丝。二,米尔德里德。三,叔叔。四,大火。一,米尔德里德,二,克拉丽丝。一,二,三,四,五,克拉丽丝,米尔德里德,叔叔,大火,安眠药,一次性器官,提携,撞上,补好,扔掉,克拉丽丝,米尔德里德,叔叔,大火,药,器官,撞,补,扔。一,二,三,一,二,三!雨。暴风雨。叔叔在笑。霹雳闪过。整个世界坍塌。火山喷出火焰。一切的一切都在喷涌翻滚,随着奔腾的河水呼啸着冲向黎明。
  “我什么都不再知道,”他说着,让舌尖上的安眠糖丸在嘴里慢慢溶化。
  上午九点,米尔德里德的床空空荡荡。
  蒙泰戈迅速起床,心怦怦直跳,疾步跑过客厅,停在厨房门前。
  银色的烤面包机里跳出吐司面包,蜘蛛般的金属触手夹住面包,给它涂上融化的黄油。
  米尔德里德看着吐司送到她的盘子里。她的双耳里塞了电子接收装置,时间在嗡嗡的鸣叫声中慢慢流逝。她突然抬起头,看见他,于是冲他点了点头。
  “你没事吧?”他问。
  过去十年她就一直戴着那种贝壳形状的耳塞,现在已经精通唇读。她点了点头,按了一下烤面包机,让它再来一片吐司。
  蒙泰戈坐下来。
  他的妻子说:“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饿。”
  “你——”
  “我感到饿。”
  “昨天晚上,”他开始说。
  “没睡好。感觉很糟,”她接口道,“天,我真饿。都不知道为什么。”
  “昨天晚上——”他再次说道。
  她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的嘴唇。“昨晚怎么啦?”
  “你不记得了?”
  “什么?我们开了个狂欢舞会吗?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我昨晚大醉了一场。天,我真饿。都有谁来了?”
  “才几个人,”他说。
  “我想也是。”她嚼着吐司,“胃有些疼,饿得好像里面都空了似的。希望我没在舞会上干什么蠢事。”
  “没有,”他静静地回答。
  烤面包机伸出触手,递给他一片抹好黄油的面包。他接过面包,拿在手里,觉得有些勉强。
  “你看上去倒不怎么热衷,”他的妻子说。
  傍晚时分下起了雨,世界灰蒙蒙的一团漆黑。他站在客厅里,戴上徽章——徽章上面是一条燃烧着的桔红色火蜥蜴。好长一段时间,他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客厅里那台空调的排气孔。他的妻子坐在电视厅里,搁下手中的剧本,盯着他看了很久。“嗨,”她说,“有位男士正在沉思!”
  “没错,”他说,“我想和你谈谈。”沉凝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道:“昨天晚上你把瓶子里的药都吃了。”
  “噢,我才不会那么做呢,”她大吃一惊。
  “瓶子空了。”
  “我不会做那种事情的。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她说。
  “可能你先吃了两片药,忘了,又吃了两片,又忘了,于是再吃两片,接着脑子开始糊涂,于是你不停地接着吃,直到把三四十片药全吃进肚子里。”
  “该死,”她说,“做那样的蠢事,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
  显然,她正等着他离开。“我没干那种蠢事,”她说道,“再过十亿年也不会。”
  “行了,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他回答说。
  “这正是女士的看法。”她回过头去看她的剧本。
  “今天下午演什么?”他问道,口气中充满疲惫。
第六章 缺失的部分
  她还是低着头看剧本。“嗯,十分钟后这部戏就会在电视墙上放映。今天早上他们把我的那部分寄过来了。我送去几个电子盒。他们的剧本里缺了一部分。这可是个新主意。家庭主妇——也就是我——就是那缺失的部分。轮到那几句缺失的台词时,他们就会在这三面墙上转过头来看我,我就会说出那几句台词。比方说,这儿,男人说,‘对这个主意你有什么看法,海伦?’然后他看向我,我就坐在这个处于中心位置的舞台上。我接着就说,我就说——”她停住了,伸出手指划过剧本上的一行台词。“‘我觉得很不错!’于是他们接着往下演,直到他说,‘你同意吗,海伦?’我回答说,‘当然同意!’这不是很有趣吗,盖伊?”
  他站在客厅里,眼睛看着她。
  “绝对很有趣,”她说道。
  “这部戏讲些什么?”
  “我刚刚才说了的。戏里面有这几个角色,叫鲍勃、鲁思和海伦。”
  “哦。”
  “真的很有趣。如果我们有钱安装第四面墙,那就会更有趣了。你算算得过多久,我们才能攒足钱,把第四堵墙拆了,换上第四面电视墙呢?只要两千美元就行了。”
  “那可是我三分之一年薪。”
  “只不过是两千美元,”她回答说,“我想有时候你也应该替我考虑考虑。如果我们有了第四面电视墙,这个房间就会变得好像根本不是我们自己的,而是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人的房间。用不了多少钱我们就能办到了。”
  “买了第三面墙以后,我们已经没剩下多少钱了。两个月前才安上的,还记得吗?”
  “就这样了吗?”她坐在那里,盯着他看了很久。“行了,再见,亲爱的。”
  “再见,”他说道。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是大团圆结局吗?”
  “我还没看那么多呢。”
  他走过去,看了最后一页,点了点头,接着合上剧本,交还给她。他走出房子,步入雨中。
  雨正在渐渐变小,女孩走在人行道中间;仰着头,雨滴落在她的脸上。看见蒙泰戈,她微笑了。
  “嗨!”
  他也打了声招呼,问道,“你现在干什么哪?”
  “我还是有点疯狂。下雨的感觉很好。我喜欢走在雨里。”
  “我可不认为我喜欢那样,”他说。
  “你试试就会喜欢的。”
  “我从来没试过。”
  她舔了舔嘴唇。“雨的味道也很好。”
  “你在忙些什么,到处逛来逛去,把什么事情都试上一遍?”他问道。
  “有时候是两遍,”她看着手心里的东西。
  “你手里有什么?”他问。
  “我猜这是今年最后一朵蒲公英。真没想到这么晚还能在草坪上找到一朵。你听过用它磨蹭你的下巴的说法吗?瞧。”她笑着用蒲公英轻触自己的下巴。
  “为什么?”
  “如果它沾到我的下巴上,就说明我爱着别人。沾上了吗?”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有吗?”她问。
  “下巴那儿是黄色的。”
  “妙极了!现在你来试试。”
  “它对我不会起作用的。”
  “来吧。”他还没来得及躲开,她已经把蒲公英放到了他的下巴下面。他赶紧后退,她大笑起来。“别动!”
  她仔细地盯着他的下巴,皱起了眉头。
  “哦?”她说。
  “真可惜,”她说道。“你什么人都不爱。”
  “不对,我是在爱!”
  “没有迹象。”
  “我是在爱,爱得很深!”他试图想起一张面孔来证明自己的话,但是想不出来。“我是在爱!”
  “哦,请你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是那朵蒲公英,”他说道。“你自己已经把它用尽了。所以它对我就不起作用了。”
  “当然,一定是这个原因。哦,我让你不安了,我能够看得出来;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她碰了碰他的手肘。
  “没事,没事,”他迅速答道,“我很好。”
  “我得走啦,说你已经原谅我了吧。我不希望你生我的气。”
  “我没生气。不安,确实有点。”
  “现在我得去看我的心理医生了。他们一定要我去。我得编些东西出来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他说我完完全全就是颗洋葱!剥了一层又一层,让他一刻都不得闲。”
  “我现在倾向于认为你确实需要个心理医生,”蒙泰戈说道。
  “你不是说真的吧。”
  他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最后说道,“不,我不是说真的。”
  “心理医生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出去,为什么要在森林里到处走,看鸟雀,采集蝴蝶标本。哪天我让你看看我采集的标本。”
  “好的。”
  “他们想知道我怎么打发时间。我告诉他们,有时候我只是坐着想东西。但是我不告诉他们我在想什么,让他们自己去琢磨。有时候,我对他们说,我喜欢把头往后仰,就像这样,让雨滴落进我的嘴里。雨水尝起来像酒。你试过吗?”
  “没有,我——”
  “你已经原谅我了,是吗?”
  “是的。”他想了一下,“是的,已经原谅你了。天知道是为什么。你很奇特,又很恼人,但是你很容易被人原谅。你说你十七岁?”
  “嗯——下个月。”
  “真奇怪。真是奇怪。我妻子三十岁,但是你有时候好像比她还成熟。我真搞不懂。”
  “你自己也很奇特,蒙泰戈先生。有时候我甚至忘了你是个消防队员。现在,我可以再让你生气一次吗?”
  “说吧。”
  “怎么开始的?你怎么会干起这行的?你怎么会选择这个工作,又是怎么碰巧想到要干现在的这份工作的?你和别人不一样。我见过几个;所以我知道。我说话的时候,你会看着我。昨天晚上,我说到月亮的时候,你就抬头看月亮。别人从来都不会那样做。别人会走开,让我一个人说着。或者还会威胁我。没有人再有时间去关注他人。你是极少数几个可以容忍我的人之一。所以我觉得很奇怪,你竟然是个消防队员。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工作好像不适合你。”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分成了两半,一半炙热一半寒冷,一半温柔一半冷酷,一半颤抖一半坚毅,它们相互撕扯,企图压过另一半。
  “你最好跑着去看你的心理医生,”他说。
  她跑开了,留他一个人站在雨中。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
  接着,他开始往前走,在雨中缓缓地仰起头;片刻之后,他张开了嘴巴……
第二部 万物隐在阴霾中 第一章 阴暗的角落里
  在消防站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机械猎犬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待在它那个光线柔和、微带轻响和震动的窝里。泛白的天空吐出黎明的曙光;曙光伴着月光,透过宽敞的窗户,斑斑驳驳地落在那只由黄铜和钢铁打造的轻轻颤动的猎犬身上。光落在它的红宝石玻璃上面,也落在尼龙织成的鼻孔里那些感光纤毛上面,闪烁不定;它难以察觉地轻轻颤动着,像蜘蛛一样张开八个长着橡胶垫的爪子。
  蒙泰戈从黄铜滑杆上滑下来。他走到外面,看见浓云已经彻底散去。于是他点上一根烟,走回消防站,弯下腰看着猎犬。它像是一只刚刚从外面某个充满狂野、癫狂与梦魇的野地上返回的巨蜂,载回一身沉重的花粉;此刻,它已经入睡,睡眠驱走了它体内的恶魔。
  “喂,”蒙泰戈轻声招呼它,一如往常地迷恋着这头死去的、同时又活着的野兽。
  每到夜幕降临,万物隐在阴霾中时,其实每个夜晚都是如此,消防队员们便滑下黄铜滑杆,启动猎犬的嗅觉装置,接着在消防站的空地上放出老鼠,有时是小鸡,有时可能是猫——不管怎样,它们最后都会被投到水里淹死——然后,就打赌哪只老鼠、小鸡或猫会最先被猎犬抓住。那些小东西被四散开去。三秒钟之后,游戏就结束了。老鼠、ɑ蛐〖υ诳盏厣厦慌芏嘣毒捅蛔プ×耍蝗崛淼淖ψ铀浪雷阶∷牵匀谋亲永锾匠鲆桓挠⒋绯さ目招母终耄亲⑸浯罅柯鸱然蚱章晨ㄒ?一种局部麻醉药). 之后,猎物就被丢进焚烧炉里。开始新一轮游戏。
  这种时候,大多数夜晚蒙泰戈都会待在楼上。两年前,他曾经和他们中的高手一起下注,结果输了一星期的薪水,换来米尔德里德近乎失去理智的愤怒——她气得青筋毕露,皮肤都涨出了红斑。现在,到了晚上,他就躺在床铺上,侧耳听着楼下传来的嬉笑打闹,轻微如琴弦震动的老鼠逃窜的声音,尖锐如小提琴的耗子吱吱尖叫的声音,以及如影子般尾随其后、悄无声息的猎犬——它像幽暗灯光里的飞蛾一般四处扑腾,找寻猎物,抓住它们,探出钢针,然后回到窝里,静静地一动不动,就好像关了开关一般。
  蒙泰戈碰了碰猎犬。
  猎犬咆哮了一声。
  蒙泰戈猛地往后一跳。
  猎犬在窝里半直起身子,它的玻璃眼睛突然活动起来,紧紧地盯着他,里面的霓虹灯闪烁起蓝绿色的光。它又咆哮了一声,那是一种怪异而且刺耳的声音——集合了电路咝咝的声响,金属嚓嚓的刮擦声,油锅噼里啪啦的煎炸声,以及锈迹斑斑的旧齿轮吱吱嘎嘎转动的声音。
  “别,别,伙计,”蒙泰戈说道,心怦怦直跳。
  他看见银色的钢针往前探出一英寸,缩回去,探出来,缩回去。咆哮声在它体内翻腾,它紧盯着他。
  蒙泰戈后退了几步。猎犬从窝里迈出几步。蒙泰戈用一只手抓住滑杆。滑杆立即反应,悄无声息地往上滑,载着他穿过天花板。他一脚踏在半明半晦的楼板上,全身发抖,脸色苍白。楼下,猎犬已经伏下身子,缩起那八条令人惊异的昆虫般的长腿,又开始嗡嗡作响,复眼也恢复了平静。
  蒙泰戈站在楼板的入孔边上,惊魂未定。在他身后,四个男人围坐在角落的一张牌桌周围,牌桌上方亮着一盏绿壳罩的灯;他们随意瞥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最后,一个头上戴着标有凤凰标志的队长帽,精瘦的手里抓着扑克牌的人,带着一脸好奇的神色,隔着老远跟他说话。
  “蒙泰戈?……”
  “它不喜欢我,”蒙泰戈说。
  “什么,猎犬吗?”队长琢磨着手里的扑克牌。“别胡诌了。它不会喜欢或不喜欢。它只会‘行使职责’。根据弹道学原理,它会瞄准目标,自动导向目标,然后切断电源。它只不过是一些铜线、蓄电池和电流罢了。”
  蒙泰戈咽了咽口水。“它的计算机可以设定各种组合,包括多少氨基酸含量,多少硫磺含量,多少乳脂和碱含量。对吗?”
  “这点我们都知道。”
  “消防站里所有人的化学平衡和百分比都被记录在楼下的主控档案上。因此可以轻而易举地在猎犬的内存里设定一部分组合,也许是微量氨基酸。这就可以解释刚才猎犬的行为。它对我有反应。”
  “该死,”队长说道。
  “不友善,倒还没有完全愤怒。有人刚好在它的内存里存了足够的信息,我一碰它,它就会对我咆哮。”
  “谁会做出那种事情?”队长问道。“你在这里又没什么仇人,盖伊。”
  “据我所知没有。”
  “明天我们会让技术员检查一下猎犬。”
  “这已经不是它第一次威胁我了,”蒙泰戈说。“上个月发生了两次。”
  “我们会搞定的。别担心。”
  但是蒙泰戈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想着他家客厅里那台空调的格栅和藏在格栅后面的东西。如果消防站里有人知道空调的秘密,他们会“告诉”猎犬吗?……
  队长走到入孔边上,询问地瞥了蒙泰戈一眼。
  “我刚才正在想,”蒙泰戈说道,“楼下的那条猎犬到了晚上会想些什么?它真的会对我们有所警觉吗?它让我全身发冷。”
  “它丝毫不会去想我们不希望它想的东西。”
  “真令人伤心,”蒙泰戈静静地说道,“因为我们给它的全是些关于捕猎、搜寻和猎杀的东西。如果它所能知道的就是这一切,那实在很遗憾。”
第二章 一个柔和的笑容
  毕缇轻声哼了一下。“该死!它可是项高超技术,是把很棒的来复枪,可以自动标准目标,而且每次都能正中靶心。”
  “就是因为这点,”蒙泰戈说,“所以我不想成为它的下一个牺牲品。”
  “怎么?你是不是对什么东西感到愧疚?”
  蒙泰戈迅速抬起眼睛。
  毕缇站在那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嘴角一咧,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一二三西五六七天。很多次他一走出家门,就会发觉克拉丽丝就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一次,他看见她摇晃一个胡桃树;还有一次,看见她坐在草坪上织一件蓝毛衣;有三四次,他在门廊上发现一束晚开的鲜花,一把装在小袋里的栗子,或者是一张钉在门上的白纸,纸上整整齐齐地粘着些秋天的树叶。克拉丽丝每天都陪他走到街角。有一天下雨;第二天天气晴朗;第三天狂风呼啸;再下一天温暖而宁静;宁静的日子过后,紧接着的天气热得仿佛夏日里的熔炉,克拉丽丝的脸都被午后的阳光晒黑了。
  “为什么会这样,”有一次,在地铁入口处,他开口问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你很多年了?”
  “因为我喜欢你,”她回答说,“而且我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还因为我们互相了解。”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老,感觉很像一个父亲。”
  “那你现在解释一下,”她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儿?”
  “我不知道。”
  “你在开玩笑!”
  “我是说——”他停下脚步,摇了摇头,“嗯,我的妻子,她……她从来都没想过要个孩子。”
  女孩收起了微笑。“对不起。我真的以为你只是在嘲弄我。我是个傻瓜。”
  “不,不,”他说道,“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已经很久没人有兴趣问一下了。是个好问题。”
  “我们谈点别的东西吧。你有没有闻过枯叶?闻起来难道不像肉桂吗?这儿。闻一闻。”
  “噢,不错,确实有点肉桂的味道。”
  她用清澈的深色眼睛看着他。“你好像总是大吃一惊。”
  “只不过是因为我没时间——”
  “你有没有像我说得那样看看拉长的广告牌?”
  “我想是的。没错。”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的笑声比过去动听多了。”
  “是吗?”
  “轻松多了。”
  他觉得心情舒坦,非常自在。“为什么你不在学校里待着?每天都看见你在到处转悠。”
  “哦,他们不会想念我的,”她回答说。“我不合群,他们说。我跟他们合不来。太奇怪了。我其实很喜欢和人交往。这要看你说的交往是什么意思,是吧?对我来说,跟人交往就是和你谈论类似这些事情。”她把从前院树上掉下来的胡桃踩得嘎嘎作响。“或者谈论这个世界有多古怪。和别人相处感觉很好。但是我想,把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又不让他们谈论,这并不是交往,你觉得呢?一小时电视,一小时篮球、垒球或跑步,再有一小时抄写历史或者绘画,接着又是运动;但是你知道吗,我们从来都不问问题,至少大多数人不问;他们只会把答案抛给你,乒、乒、乒,而我们坐四个多小时听屏幕上的老师讲课。那些对我来说根本就不是交往。大量的水流从无数个漏斗的喷口和底部涌出,他们告诉我们这是酒,其实根本就不是。他们使我们精疲力竭,一天结束时,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爬上床去睡觉,要不就冲到游乐园去欺负别人,要不就拿着大钢球去砸窗乐园砸窗玻璃、去毁车中心毁汽车。或者开着汽车在街上狂飚,玩玩”小鸡撞车轱辘“的游戏,看看自己离街灯柱究竟能有多近。我想我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完全没错。我没有一个朋友。这也许可以证明我确实不正常。但是我认识的人不是在大喊大叫、发疯般地跳舞,就是在相互殴打。你有没有注意到最近人们都在互相伤害?”
  “听上去你已经年纪一大把了。”
  “有时候我老得像个古人。我害怕跟我同龄的孩子。他们相互残杀。难道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吗?我叔叔说不是这样的。单单去年就有六个朋友被枪杀。还有十个在毁车时丧了命。我怕他们。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害怕。我叔叔说,在他祖父的记忆中,孩子们不会互相残杀。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的情况与现在完全不同。他们相信责任,我叔叔说。你知道吗,我是很有责任感的。很多年前,我想要得到别人对我的责任感时,我就会受惩罚。现在我亲自去采购、做家务。
  “但是我最喜欢的,”她接着说,“是观察别人。有时候我成天待在地铁上,观察他们,听他们说话。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是谁,要什么,去哪里。有时候,我甚至会去游乐园,和他们一起在午夜乘着喷气式汽车沿着城镇边缘赛车;只要他们上了保险,警察就什么都不管。只要大家都上了一万元的保险,人人都可以开开心心的。有时候,我悄悄地在地铁站里到处逛,听别人讲话。或者在冷饮柜边上听人说话,但是你知道吗?”
  “什么?”
  “人们什么话都不说。”
  “哦,他们一定会说些什么。”
  “不,什么都不说。他们通常谈论汽车、衣服或游泳池,吹嘘得不得了!但是他们都讲一样的东西,没有一个人说的东西和别人有差别。在地下室酒吧里,大多数时候,他们会把笑话盒打开,多数时候都是同样的几个笑话;音乐墙也被打开,各种颜色在墙上闪烁变幻,但也仅仅是颜色和各种抽象的东西。在博物馆里,你去过那里吗?一切都是抽象。现在那里面只有抽象。我叔叔说以前不是这样的。很久以前,有些画是有意思的,上面甚至还有人物。”
  “你叔叔说,你叔叔说。你叔叔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是。他当然是。哦,我得走了。再见,蒙泰戈先生。”
  “再见。”
  “再见……”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消防站。
  “蒙泰戈,你像小鸟窜上树丛那样爬上了滑杆。”
  第三天。
  “蒙泰戈,这次我看见你从后门进来。猎犬为难你了?”
  “没有,没有。”
  第四天。
  “蒙泰戈,有件好玩的事情。今天上午听说的。西雅图的消防队员故意把自己的化学结构输进机械猎犬,然后把它放开。你说这属于哪种自杀方式?”
第三章 克拉丽丝消失了
  五天,六天,七天。
  接着,克拉丽丝消失不见了。他不知道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但是却没有感觉到她就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草坪上没有人,树下没有人,街上没有人;虽然一开始,他甚至都没发现自己在想她,甚至在寻找她的身影,但是当他走到地铁时,心中却翻腾起朦胧的不安。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他的习惯被打破了。一个简单的习惯,不错,短短几天内养成的习惯,可是现在呢?……
  他几乎要转过身再走一遍,好让她有时间出现。他确信,假如自己按原路再走一遍,一切都会好转。但是太迟了,地铁已经到了,中断了他的计划。
  牌在甩,手在动,眼皮在眨,消防站天花板上的报时装置在嗡嗡作响“……一点三十五分,星期四凌晨,十一月四号……一点三十六分……凌晨一点三十七分……”扑克牌噼噼叭叭地甩在油腻腻的桌面上;各种声音越过他紧闭的眼睛,越过他临时竖立的屏障,一齐向蒙泰戈涌来。他可以感觉到,消防站里到处是熠熠的光芒、无声的宁静,到处是黄铜的光泽,到处是硬币和金银的光辉。那群看不见的人围坐在桌边,对着牌叹息,等候着时机“……一点四十五分……”报时钟死气沉沉地报出寒冷年份里一个冷寂凌晨的冰冻时刻。
  “怎么了,蒙泰戈?”
  蒙泰戈睁开眼睛。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收音“……随时都可能宣战。这个国家已经做好准备保卫它的……”
  一大群喷气式飞机伴着单调的呼啸声穿过凌晨漆黑的天空,消防站震颤不已。
  蒙泰戈眨了眨眼。毕缇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尊博物馆里的塑像。毕缇随时都有可能站起身,走上前来,碰触他,探究他的愧疚和内心深处的自我。愧疚?什么样的愧疚?
  “轮到你了,蒙泰戈。”
  蒙泰戈看着这些人。上千场真实的火焰、上万场想象中的火焰把他们的脸熏成黝黑,他们的工作使他们双颊通红、眼神狂热。他们打开那永远燃烧着的黑色喷管,眼睛定定地看着铂灰色喷嘴里喷出的火焰。碳黑色的头发,烟灰色的眉毛,新刮过的面颊上仍然蓝魆魆的,仿佛蒙着一层灰;但是却透出一种凛然之气。蒙泰戈突然站起身,张开了嘴巴。他见过的消防队员哪一个不是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眉毛,满脸烟火气,一张铁青的脸仿佛总也没剃干净?这些人都是镜子里的自己!难道消防队员都是根据他们的长相和脾气选出来的?他们的身上除不去煤炭和烟灰的颜色,并且永远散发着喷管的那种火焰燃烧的气味。毕缇队长在缭绕如雷雨云的烟雾中站了起来,重新打开一包烟,然后啪的一声拍裂玻璃纸。
  蒙泰戈看着自己手中的牌。“我——我在想,想着上星期的那次大火,还有我们清理的那个图书馆里的男人。他怎么样了?”
  “他大喊大叫,他们把他送去精神病院了。”
  “他已经发疯了。”
  毕缇安静地理着手里的牌。“谁要以为自己可以愚⒂夼颐牵褪窃诜⒎琛!?
  “我想试着想象一下,”蒙泰戈说,“那会是种什么感觉。我是说,让消防队员烧了我们的房子、我们的书。”
  “我们什么书都没有。”
  “但是假设我们确实有几本书。”
  “你有吗?”
  毕缇缓缓地眯起眼睛。
  “没有。”蒙泰戈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后面的墙上,墙壁上贴着上百万本禁书的打印名单。书名在火光中跳跃,他的刀斧和喷管把历史烧成灰烬——喷灌里喷出的不是水,而是煤油。“没有。”然而,他的脑海里却突然旋起一阵凉风,仿佛家里空调格栅后面吹出的凉风,柔和的凉风,慢慢地冷却他的面孔。他又一次看见自己,在一个绿意盎然的公园里,和一位老人聊天,一位年迈的老人;公园里的风也似这般透着阵阵寒意。
  蒙泰戈有些犹豫,“是——是本来就这样吗?消防站,我们的工作?我是说,嗯,从前……”
  “从前!”毕缇大声道。“这是什么话?”
  傻瓜,蒙泰戈对自己说,你会露馅的。上一场大火中,有一本童话书,他匆匆地瞥了其中的一句话。“我是说,”他接着说道,“过去,当房子还不是完全防火的时候——”突然之间,仿佛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替他讲述。他张开嘴,发出的却是克拉丽丝的声音,“消防队员不是要灭火吗,而不是点上火,让它越燃越旺?”
  “真有意思!”斯通曼和布莱克拿过他们的纪律手册,手册里面还简单记载了美国消防队员的历史;他们把册子放在蒙泰戈面前,尽管他早已熟知里面的内容:
  成立于1790年,负责烧毁殖民地内受英国影响的书籍。首位消防队员:本杰明·弗兰克林。
  纪律
  1.听到警报迅速做出反应。
  2.迅速开始点火。
  3.烧毁一切东西。
  4.立即向消防站汇报情况。
  5.随时警惕其他警报。
  所有人都看着蒙泰戈。他一动不动。
  警报响起。
  天花板上的钟敲了二百下。突然之间出现了四条空椅子。扑克牌如雪花一般撒落一地。黄铜滑杆尚震颤不已。人却早已消失不见。
  蒙泰戈坐在椅子里。楼下,桔红色的火龙噗噗作响,恢复了生机。
  蒙泰戈如梦游一般滑下滑杆。
  机械猎犬在窝里跳了起来,眼睛里燃起绿色的火焰。
  “蒙泰戈,你忘了拿头盔!”
  他从身后的墙上取下头盔,接着迅速往前跑,跳了上去。他们离开了消防站,晚风如锤子一般重重敲击着刺耳的警笛声和金属撞击发出的巨响。
  位于城市破败地段的一幢三层高的楼房,外表已经剥落,斑斑驳驳,倘若白天看去,仿佛已经是一百年前的建筑;但是和其他房子一样,它在许多年前就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防火塑料外壳;这层保护性外壳好像已经成了支撑它屹立不倒的唯一支柱。
  “我们到了!”
  引擎猛地熄了火。毕缇、斯通曼和布莱克跑上人行道;他们的身体裹在鼓鼓囊囊的防火外套中,看上去好像骤然之间变得臃肿不堪,令人憎恶。蒙泰戈跟上他们。
第四章 狠狠地一巴掌
  他们撞开前门,一把抓住屋里的女人,尽管她并没有跑,也根本不想逃跑。她只是站在那里,左右摇摆,眼睛死死地盯着空白的墙壁,好像她的头部已经挨了他们重重一击。她的舌头在嘴巴里打转,眼睛看上去好像在拼命回忆什么;终于想了起来,于是她的舌头又开始动了起来:
  “拿出勇气,里得雷主教;靠着神的恩典,我们今天要在英国点起一支永不熄灭的蜡烛。”
  “够了!”毕缇喝道。“它们在哪里?”
  他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再问了她一遍。老妇人的眼睛终于聚焦在毕缇的脸上。“你们知道它们在哪里,否则你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她说。
  斯通曼拿出电话警报卡,卡片背面记着电话投诉的内容:
  有理由怀疑阁楼;榆树城11号。
  E·B
  “可能是布莱克太太,我的邻居,”看了署名的首字母之后,老妇人说道。
  “行啦,伙计们,把它们找出来!”
  他们随即带着一身发着霉味的阴郁,提起闪着银色寒光的短柄斧砸向房门——门其实根本没上锁——然后像一群闹哄哄的小男孩一样,嘴里呼啸着,争先恐后地涌了进去。“嗨!”正当蒙泰戈颤颤巍巍地爬上陡峭的楼梯间的时候,书本就如泉水一般哗哗地落到他的身上。真令人难以置信!一直以来,这就像吹灭一根蜡烛那样简单。警察最先到场,用胶布封住受害人的嘴,然后把他五花大绑,押上他们锃亮发光的甲克虫汽车;所以,等你到达现场的时候,只能看见一所空荡荡的房子。你没有伤害任何人,你只是在伤害东西!而且,东西其实也不会受到伤害,因为它们无知无觉,也不会大声尖叫或低声啜泣,不像这个女人可能随时会开始尖叫或放声大哭起来,所以日后也没有什么会来折磨你的良心。你只不过是在清理。本质上而言,这只是清洁工的工作。让一切东西各归其位。赶紧喷出汽油!谁有火柴!
  但是今晚,此时此刻,有人出了差错。这个女人毁了他们的惯例。队员们大声喧哗,高声谈笑,打趣开玩笑,只为了盖过她激烈而愤怒的指责。空荡的房间里回响着她的指责和控诉,他们冲进房间时吸入鼻孔的愧疚的微尘也因此纷纷震落。这种行为无公正正义可言。蒙泰戈感到非常恼火。最重要的是,她不该待在这里!
  书本打在他的肩上、手臂上和他仰起的脸上。有一本书在他手里反着微光,温顺得如同一只白鸽,翅膀轻轻扇动。其中一页敞在摇曳而朦胧的光线中,仿佛一根洁白的羽毛,上面印着一行行精致美丽的文字。气氛忙乱而狂热,蒙泰戈抓住时机读了一行字;虽然仅是一瞬,这行字却像烧红的烙铁一般照耀了他的思想,在他的脑海中烙下深深的印记。“午后的阳光下,时间已经沉沉入睡。”他扔下书。紧接着,又有一本书落在他的肩上。
  “蒙泰戈,到这儿来!”
  蒙泰戈的手突然握起,好像一张突然闭紧的嘴,一把抓住了那本书,胸膛里鼓荡起几近疯狂的冲动。楼上的人把大堆杂志往下扔,扬起满天的灰尘。杂志落在地上,像一堆死去的鸟雀;老妇人站在楼下,如同一个站在尸堆中的小女孩。
  蒙泰戈什么都没做。他的手自行完成了一切,他的手,用它自己的大脑,用每根颤抖着的手指所具有的意识和好奇心,把自己变成了小偷。他的手把书塞到胳膊下面,再紧紧地塞到汗涔涔的腋窝底下,然后迅速抽了出来,像魔术师一样技术精湛!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快看!
  他端详着那只苍白的手,浑身发颤。他像个眼睛老花的人一样把手举得很远,又像个盲人一样把它放到眼前。
  “蒙泰戈!”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别站在那里,白痴!”
  书本躺在地上,仿佛一大堆等着晒干的鱼。人们在书本中间跳来跳去、跌来绊去。书名点亮他们金色的眼睛,旋即熄灭,消失不见。
  “煤油!”
  他们从缚在肩头的标着451 的油罐里抽出冰冷的液体,让它浸透每一本书,把它洒到房间的角角落落。
  接着,他们迅速跑下楼。蒙泰戈落在他们后面,摇摇晃晃地站在漫天的煤油味中。
  “走吧,女人!”
  老妇人跪在书本之中,抚摸着湿透了的皮面和纸板;她的手指划过烫金的书名,眼睛怨毒地盯着蒙泰戈。
  “你们永远都拿不走我的书,”她说。
  “你清楚法律,”毕缇说,“你的常识上哪儿去了?这些书没有一本不互相矛盾。这么多年,你都被锁在一座该死的巴比伦塔里面。摆脱它吧!书里面的那些人从来就没存在过。走吧!”
  她摇了摇头。
  “整栋房子就快烧起来了,”毕缇说。
  消防队员们笨拙地走到门口。他们回头看看蒙泰戈,他还站在妇人身边。
  “你们不会把她留在这里吧?”他提出抗议。
  “她不会走的。”
  “那就强行拉她出去!”
  毕缇举起手,他的手心里握着点火装置。“我们到时间回消防站了。况且,这些狂热分子总想自杀;这种人已经见多了。”
  蒙泰戈把手放在妇人的臂弯上。“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不,”她说。“不管怎样,谢谢你。”
  “我数到十,”毕缇说。“一。二。”
  “走吧,”蒙泰戈说。
  “你自己走吧,”妇人说道。
  “三。四。”
  “行了。”蒙泰戈伸手去拉她。
  妇人平静地答道,“我想留在这里。”
  “五。六。”
  “你可以不用数了,”她说。她轻轻地摊开一只手,手心里只有一件细长的东西。
  一根普通的厨房用火柴。
  一看见它,消防队员们立即冲了出去,远远地逃离房子。毕缇队长保持着尊严,慢慢退出前门,上千场大火、夜间激奋人心的行动把他的脸烤成深红色,在黑暗中闪着光。上帝,蒙泰戈想,无一例外!警报总是在晚上拉响。从来都不是白天!难道是因为火焰在夜晚会比较好看?更加灿烂夺目,更加迷人?此时,门边上毕缇那张深红色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妇人握着火柴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煤油的气味层层包围着她。蒙泰戈感到那本藏着的书像颗跳动的心脏在他的胸口怦怦作响。
第五章 朝前伸出的手臂
  “走吧,”老妇人说。蒙泰戈感觉自己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出大门,然后跟着毕缇,走下台阶,穿过草坪;草坪上淋漓地洒着煤油,仿佛毒蛇爬过后留下的痕迹。
  老妇人站在门廊上,纹丝不动;她曾经站在那里静静地打量过他们,她的平静是对他们的一种谴责。
  毕缇轻弹了一下手指,准备点燃煤油。
  他已经晚了一步。蒙泰戈大吸了一口气。
  妇人站在门廊上,轻蔑地望着他们,朝前伸出手臂,在扶栏上划燃火柴。
  他们急忙逃离房屋,冲上街道。
  回去消防站的路上,他们一言不发,谁都不看对方一眼。蒙泰戈和毕缇、布莱克一起坐在前面。他们甚至都没有抽烟斗。消防车转过弯,默默地一路向前;他们的眼睛望着巨型火蜥蜴的前方。
  “里得雷主教,”终于,蒙泰戈开了口。
  “什么?”毕缇问。
  “她说,‘里得雷主教。’我们进门的时候,她说了一些莫名奇妙的东西。‘拿出勇气,’她说,‘里得雷主教。’接着还说了些别的。”
  “拿出勇气,里得雷主教;靠着神的恩典,我们今天要在英国点起一支永不熄灭的蜡烛,”毕缇说道。斯通曼也和蒙泰戈一样,把目光投向队长,惊骇万分。
  毕缇摩挲着下巴。“一个叫做拉蒂莫的人对另一个名叫尼古拉斯·里得雷的人说了这番话;1555年10月16日,当他们因为异端邪说在牛津活活烧死时说的。”
  蒙泰戈和斯通曼的目光又投向街道,路面在引擎车轮下缓缓后退。
  “我脑子全是这种零零星星的东西。”毕缇说道。“大多数消防队长都得这样。有时候,我自己都会大吃一惊。当心,斯通曼!”
  斯通曼踩下刹车。
  “该死!”毕缇骂道。“你刚刚开过我们转弯回消防站的那个路口。”
  “是谁?”
  “还能有谁?”蒙泰戈说。黑暗中,他背靠着关上的房门。
  他的妻子最后说,“哎,开灯吧。”
  “我不想开灯。”
  “上床睡吧。”
  他听见她不耐烦地转了个身;床单发出嘶嘶的响声。
  “你喝醉了吗?”她问。
  于是手开始行动起来。他感到,先是一只手,接着又是另一只手,解开了他的大衣,任它落到地板上。他脱下裤子,任它落进黑暗的深渊之中。他的双手已经被感染了,很快就会轮到他的手臂了。他可以感觉到毒液沿着他的手腕慢慢上升,进入他的手肘和肩膀,接着从一个肩胛跳到另一个,好像一粒火星跃过缺口。他的双手饥渴万分。接着,他的双眼也开始感到饥渴,仿佛必须看看什么,随便什么,一切东西。
  他的妻子问道,“你在干什么?”
  他尽量保持平衡,冰凉而潮湿的手指紧紧抓着那本书。
  一分钟后,她又说:“喂,别站在地板中间。”
  他弄出了一点响动。
  “什么?”她问道。
  他又弄出了一些轻响。接着,蹒跚地走向床,笨拙地把书塞到冷冰冰的枕头底下。他一头倒在床上,他的妻子惊恐地大叫了一声。他躺在房间的另一边,离她很远,在一座被空空海洋隔开的冬季的孤岛上面。她跟他说话,仿佛说了好一阵;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全是零碎的词语,就像曾经在朋友家的育儿室里听到的那样——两岁的孩子正在咿呀学语,可爱而含混地吐着字。但是蒙泰戈一言不发;过了好一阵,当他发出的声响已经非常轻微的时候,他感到她在房间里走动;她走向他的床,站在他的身边,伸出手触摸他的脸颊。他知道,当她把手从他的脸上拿开的时候,上面一定被汗湿透了。
  深夜,他转头看向米尔德里德。她醒着。空气里跳动着一丝轻柔的旋律,她的耳朵里又塞着耳塞,她在聆听遥远的人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眼睛张得很大,凝视着头顶上方天花板里深沉的黑暗。
  以前不是有一则笑话吗?说某人的妻子总喜欢煲电话粥,于是绝望的丈夫终于跑到离家最近的商店,在那里给他妻子打了个电话,问她晚饭吃什么。呵,那他何不买下一个声讯广播台,深夜就跟他妻子说话,对她轻声低语、大喊大嚷、放声吼叫?但是,他又会低语些什么?叫嚷些什么?他又能说些什么?
  突然之间,她变得如此陌生,他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认识她。他好像是在别人的房子里,自己就像人们嘴里另一个笑话的主人公:深更半夜鹊悯笞砘丶遥砹朔棵牛砹朔考洌鸵桓瞿吧怂谝黄穑淮笤缙鹄慈ド习啵┤怂济环⑾帧?
  “米莉?……”
  “什么?”
  “我并不想吓着你。我想知道的是……”
  “嗯?”
  “我们什么时候见的面?在哪里?”
  “哪一次见面啊?”她问。
  “我是说——最早的那次。”
  他知道她一定在黑暗中蹙起了眉头。
  他说得更加清楚些。“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哪里,什么时候?”
  “哦,是在——”
  她顿住了。
  “我不知道,”她说。
  他全身冰凉。“你不记得了吗?”
  “太久了。”
  “才不过十年,就十年!”
  “别激动,我想想看。”她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一直笑个不停。“好笑,真好笑,居然记不起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和自己的丈夫见的面。”
  他躺在床上,慢慢地按摩着自己的眼睛、眉毛和后颈。他把双手盖在眼睛上方,有节律的往下按压,仿佛想把记忆压进去。突然之间,搞清楚自己是在哪里碰到米尔德里德变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没什么关系。”她已经起身,走进了浴室;他听见哗哗的水流,和她喝水的声音。
  “没错,我想也没什么关系,”他说。
第六章 电子眼的毒蛇
  他想数数她一共喝了几口,他想起了那两个操作员上门的情景:他们的脸好像涂了一层氧化锌,紧抿的嘴巴叼着一根烟,还有那条长着电子眼的毒蛇,蜿蜒着一层又一层地钻进黑夜、岩石和停滞的死水;他想冲她喊一声,今晚你都吃了多少了!那些胶囊!以后你还要这样茫然不知地吃多少?不停地吃,每个小时!也许不是今晚,也许是明天晚上!要是今晚或者明晚或者随便那个晚上,我没在家里睡觉——既然这种情形已经开始了。他想起她躺在床上,那两个操作员笔直地站在她身边,没有关切地弯腰看一眼,只是笔直地站着,双手抱胸。他又想起来,当时自己想过,如果她死了,他自己一定不会哭。因为死去的只是个陌生人,是街头上的一张面孔,报纸上的一张头像;但是他大错特错了,突然之间,他就开始哭了起来,不是因为死亡本身,而是因为想到自己会不为死亡而哭泣,想到两个相依的空虚愚蠢的男人和空虚愚蠢的女人,而那条饥渴的毒蛇正在让她变得更加空虚。
  你怎么会如此空虚?他想知道。是谁把你掏空了?前几天那朵让人讨厌的花,那朵蒲公英!它说出了一切,不是吗?“真可惜!你什么人都不爱!”为什么不爱?
  哈,说穿了,他和米尔德里德之间不是隔着一堵墙吗?确切说,不仅仅是一堵墙,到目前为止,是三堵!而且还很昂贵!还有那些叔叔阿姨、堂亲表亲、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都活在那几堵墙里面,像一大群攀在树上叽里呱啦吵吵嚷嚷的猿猴,什么都没说出来,什么都没有,却还在不停地聒噪聒噪聒噪。打一开始,他就习惯叫他们亲戚。“今天路易斯叔叔怎么样?”“谁?”“瑁迪阿姨呢?”他脑子里关于米尔德里德最清晰的记忆,事实上是一个在没有树的森林里(多么奇怪!)的小女孩,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在本来有树的草原上迷了路的小女孩,现在却坐在了“活客厅”的中央。活的客厅;现在看来这个名字还真起得不错。不管他什么时候进去,那些墙总在对米尔德里德说话。
  “必须做点什么!”
  “没错,必须做点什么!”
  “嗯,我们别站着说话!”
  “行!”
  “我快气疯了,真想骂人!”
  怒气从何而来?米尔德里德说不出来。谁生谁的气?米尔德里德不太清楚。他们要做些什么?嗯,米尔德里德说,等着瞧瞧吧。
  他等着瞧。
  墙上爆发出暴风雨般的巨大声响。音量大到振聋发聩,音乐轰击着他,震得他几乎全身骨头散架;他感到自己的下巴在颤抖,眼睛在脑袋上不停打颤。他正在遭受脑震荡的折磨。当音乐结束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刚从悬崖上扔下来,在离心机里面转来转去,然后猛地弹到瀑布上方,往下坠,往下坠,坠入无尽的虚空,永远——都——不能——落到——底部——永远——永远——都——不太能——落到——底部……坠落的速度如此之快,四边空空荡荡无法触及……触不到……永远……都……触不到……什么都……触不到。
第四部 雷声渐渐隐去音乐彻底消失 第一章 黑暗的房间里
  “好了,”米尔德里德说。
  确实非同寻常。已经发生了什么。虽然墙上的人几乎没怎么动,也没有真正解决什么问题,你却有一种感觉:好像有人开了洗衣机,好像有一台巨型吸尘器把你吸了进去。你被淹没在音乐和刺耳的声音之中。他走出房间,大汗淋漓,几乎快要崩溃。在他身后,米尔德里德坐在椅子里,声音又再次响起:
  “哈,现在一切都会好转的,”一位“阿姨”说。
  “哦,别太肯定了,”一位“表亲”说。
  “行了,别生气!”
  “谁生气了?”
  “你!”
  “我吗?”
  “你气疯了!”
  “我为什么要气疯?”
  “就是这样!”
  “很好,”蒙泰戈大声说,“但是他们在疯些什么?这些都是什么人?那个女人是谁?那个男人是谁?他们是夫妻吗,离婚了,订婚了,还是别的什么?老天哪,什么都对不上号。”
  “他们——”米尔德里德说。“嗯,他们——他们在争吵,你瞧。他们确实老吵架。你应该听听。我想他们结婚了。没错,他们结婚了。怎么啦?”
  她不是说要尽快把三堵墙变成四堵墙来圆她的梦,就是絮絮叨叨地说那辆敞篷车;米尔德里德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时速横穿小镇,他冲她喊叫,她也喊叫着回答,两人都费力地要听清对方的话,但是耳朵里只有车子刺耳的呼啸声。“至少把车速降到最小值!”他大声叫嚷。“什么?”她大声喊道。“把车速降到55,那个最小值!”他在吼叫。“那个什么?”她在尖叫。“车速!”他嚷道。她把车速提到每小时一百零五英里,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当他们从车子里出来的时候,她的耳朵里已经塞上了耳塞。
  寂静。只有风在温柔地拂动。
  “米尔德里德。”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伸出手,把她耳朵里唱着歌的小东西拔了出来。“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
  “嗯。”她的声音很轻。
  他觉得自己是以电子形式嵌在声像墙里面的一个角色,嘴里说着话,但是声音却无法穿透那道水晶做的屏障。他只能打手势,希望她会朝他看,看见他在做什么。隔着那层玻璃,他们无法触及对方。
  “米尔德里德,你认得我曾经对你说起得那个女孩吗?”
  “什么女孩?”她快要睡着了。
  “隔壁的那个女孩。”
  “什么隔壁的女孩?”
  “就是那个上中学的女孩。克拉丽丝,她的名字。”
  “哦,是她。”他的妻子回答。
  “我有好几天没见着她了——确切说是四天。你见过她吗?”
  “没有。”
  “我本来是想跟你聊聊她的。真奇怪。”
  “哦,我知道你说的那个人。”
  “我想你也知道。”
  “她,”米尔德里德在一团漆黑的房间里说。
  “她怎么啦?”蒙泰戈问。
  “我本来打算要告诉你的。后来忘了。忘记了。”
  “现在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想她不见了。”
  “不见了?”
  “全家都搬走了。她倒是去了个好地方。我想她已经死了。”
  “我们说的一定不是同一个女孩。”
  “不。就是同一个。麦克莱伦。麦克莱伦。被一辆汽车撞了。四天前。我不太确定。但是我想她已经死了。不管怎样,他们全家都搬走了。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她是死了。”
  “你并不确定!”
  “是的,不是确定,是非常确定。”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忘了。”
  “已经四天了!”
  “我完完全全忘了。”
  “已经四天了,”他躺在床上,声音很轻。
  他们躺在黑暗的房间里,谁都没动一下。“晚安,”她说。
  他听见一阵轻响。她的手在动。电子接收器在枕头上颤动,像一只螳螂,她的手碰到了它。它又回到了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侧耳听着,他的妻子在低声哼唱。
  房子外面,黑影颤动,秋风四起,瞬时又消失不见。但是,他在寂静中听出了别的声响。仿佛有一阵呼吸吹在窗户上。仿佛有一缕缥缈的发着冷光的淡绿色烟雾。仿佛有一片十月的落叶被风吹过草地,慢慢飘远。
  猎犬,他想。今晚它就在那里。现在就在那里。如果我打开窗户……
  他没有开窗。
  早晨,他发烧了,忽冷忽热。
  “你不可能会生病,”米尔德里德说。
  他闭上炽热的眼睛。“我病了。”
  “但是你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不,我不舒服。”他听见“亲戚们”在客厅里叫喊。
  米尔德里德站在他的床边,一脸好奇的神色。他感觉到她就在那里,不用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她:头发用化学药品染成浅浅的淡黄色,眼睛里瞳孔深处藏着一道看不见的瀑布,嘴巴红润微微上撅,体型因为节食消瘦得像只螳螂,身体像一块泛白的咸肉。记忆中她的长相就是这样。
  “能给我拿点阿斯匹林和水吗?”
  “你要起床,”她说,“中午了。你比平时多睡了五个小时。”
  “你能把电视墙关掉吗?”他问。
  “那些是我的家人。”
  “你就不能为了一个病人把它关掉吗?”
  “我会把声音关小的。”
  她走出房间,什么也没做,然后回到房间里。“好一点了吗?”
  “谢谢。”
  “那是我最喜欢的节目,”她说。
  “阿斯匹林呢?”
  “以前你可从来没病过。”她又出去了。
  “嗯,我现在病了。今天晚上我不去工作了。帮我给毕缇打个电话。”
  “昨天晚上你太古怪了。”她走回房间,嘴里嘟哝着。
  “阿斯匹林在哪里?”他瞥了一眼她递过来的水杯。
  “哦。”她再一次走进浴室。“发生了什么事?”
  “大火,就是这样。”
  “我的夜晚非常美妙。”她在浴室里说。
  “有些什么?”
  “电视墙。”
  “放了什么?”
  “节目。”
  “什么节目?”
  “有史以来最棒的节目。”
  “有谁?”
  “哦,你知道的,大伙都在。”
  “没错,大伙,大伙,大伙。”他按了按眼睛上的痛处,煤油气突然让他反胃起来。
  米尔德里德进了房间,嘴里哼着曲子。她大吃一惊。“你怎么会这样?”
第二章 他是个激进分子
  他一脸沮丧地看着地板。“我们把一个老女人和她的书一起烧了。”
  “幸亏地毯是可洗式的。”她拿过拖把,开始清扫起来。“昨天晚上我去了海伦家。”
  “不是可以在你自己的电视厅里看吗?”
  “当然,但是去她家感觉很不错。”
  她走了出去,接着走进电视厅。他听见她在唱歌。
  “米尔德里德?”他叫她。
  她走回房间,嘴里哼着曲子,手里轻轻地打着响指。
  “你不是要问我昨天晚上的事吗?”他说。
  “发生了什么?”
  “我们烧毁了一千本书。还烧死了一个女人。”
  “然后呢?”
  电视厅里充斥着各种声音。
  “我们烧了但丁、斯威夫特和马可·奥里利乌斯的书。”
  “他不是欧洲人吗?”
  “差不多吧。”
  “他不是个激进分子吗?”
  “我从来没读过他的书。”
  “他是个激进分子。”米尔德里德抚弄着电话机。“你不会叫我打电话给毕缇队长吧,会吗?”
  “你必须打!”
  “别冲我喊!”
  “我没喊。”他突然在床上坐了起来,火冒三丈,气得满脸通红、全身发颤。电视厅里闹哄哄的一片嘈杂。“我不能打电话给他。我不能跟他说我病了。”
  “为什么?”
  因为你害怕,他在心里想着。像小孩装病一样,你害怕打电话,因为说不了多久,谈话就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是,队长,我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今天晚上十点到达。”
  “你没生病,”米尔德里德说。
  蒙泰戈倒回床上。他在枕头底下摸了摸。那本书还藏在那儿。
  “米尔德里德,如果,嗯,有可能,我会休假一阵子,你觉得怎样?”
  “你想放弃一切吗?工作这么多年之后,就因为一个晚上,就因为有个女人和她的书——”
  “你应该亲眼看看她,米莉!”
  “她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她本来就不应该有书。这是她的责任,她应该想到这一点。我恨她。她已经让你头脑发昏了,接下来我们就要流浪街头了,没房子,没工作,什么也没有。”
  “你不在那里,你没亲眼看见,”他说。“书里面一定有一些东西,一些我们无法想象的东西,才会叫一个女人留在燃烧的房子里;书里面一定有些东西。不会无缘无故地留下来的。”
  “她太愚蠢了。”
  “她和你我一样有理性,可能比我们还多一些。我们却把她烧死了。”
  “木已成舟,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不是舟,是火。你见过燃烧的房子吗?会慢慢燃烧好几天。呵,我的下半辈子都摆脱不了这场火了。老天!我一直都在想办法把火熄灭,在我的脑子里,整个晚上。我想得都要发疯了。”
  “你在当消防队员之前就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想到!”他说。“我能有选择吗?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消防队员。就算是梦里,我也在跟着他们跑。”
  电视厅里响起一阵舞曲。
  “今天你上早班,”米尔德里德说。“你应该在两小时之前就出发的。我才发现。”
  “不仅仅是那个烧死的女人,”蒙泰戈说道。“昨天晚上,我在想过去十年里我用过的全部煤油。我还在想书。我第一次认识到每本书后面都有一个人在。一个把它们构思出来的人。一个花了很久才把它们写到纸上的人。以前,我从来都没想到过这一点。”他从床上下来。
  “有人可能花了毕生时间把他的一部分想法写下来,讲述这个世界,讲述世上众生;而我不消两分钟就把它们轰的一声!一切都结束了。”
  “别烦我,”米尔德里德说,“我可什么都没干。”
  “别烦你!确实不错,可是我怎么才能不烦自己呢?我们不应该什么都不烦,偶尔也确实需要让自己烦恼一下。离你真正觉得烦恼已经有多久了?烦恼一些重要的东西,一些真实的东西?”
  接着他闭上了嘴,因为他想起了上个星期,那两枚盯着天花板的白色石头,那条长着探测眼睛的抽吸式毒蛇,还有那两个讲话时叼着烟、一脸冷漠的男人。但是,那是另一个米吕锏拢乔辈卦谘矍罢飧鋈四谛纳畲Φ拿锥吕锏拢悄茄衬眨嬲媲星械胤衬眨徽饬礁雠舜永炊疾辉嘤觥K怼?
  米尔德里德说:“行了,你已经那样做了。房子前面。看看谁在那里。”
  “我不在乎。”
  “一辆凤凰汽车正往这边开过来,有个男人穿着件黑衬衫、手臂上绣着条桔红色的蛇,朝门前的小路走来了。”
  “毕缇队长?”他问。
  “毕缇队长。”
  蒙泰戈没有动一下,他站在原地,眼睛迅速看向面前那堵苍白阴冷的墙壁。
  “让他进来,快去!告诉他我病了。”
  “你自己去告诉他!”她在屋里踱来踱去,接着停住了,眼睛圆睁,前门上的喇叭在叫唤她的名字,声音非常非常轻柔,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有人来了。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声音慢慢消失。
  蒙泰戈确定那本书还好好地藏在枕头下面,然后缓缓爬上床,把被子拉过膝盖,一直拉到胸前,接着半坐在床上;片刻之后,米尔德里德走出房间;接着,毕缇大步走了进来,双手插在裤兜里。
  “让‘亲戚们’闭上嘴,”毕缇说着,同时环视了一下四周,只是没看蒙泰戈和他的妻子。
  这次,米尔德里德是跑着去的。电视厅里吵吵嚷嚷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毕缇队长挑了一把最舒适的椅子坐了下来,红润的脸上一副平和的表情。他慢条斯理地点上他的黄铜烟斗,接着吐出一大口烟。“我想到我应该过来一趟,看看病人怎么样了。”
  “你怎么猜到的?”
  毕缇露出他特有的微笑,能看到他嘴里粉色的口香糖和一部分洁白的牙齿。“我全都知道了。你正要打电话给晚上请假。”
第三章 用之不尽的火柴盒
  蒙泰戈坐在床上。
  “行,”毕缇说,“晚上请假吧!”他仔细摆弄着他那个用之不尽的火柴盒,盖子上写着“品质保证:此点火装置可以使用一百万次”;接着,他心不在焉地划燃化学火柴,吹灭,划燃,吹灭,划燃,说几句话,又吹灭。他看着火苗,把它吹灭;他看着升起的烟。“你什么时候会恢复?”
  “明天。也许后天。星期天。”
  毕缇喷出一口烟。“每个消防队员,迟早都会这样。他们需要被理解,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需要了解我们这个职业的历史。他们不会像过去那样糊里糊涂不把它当回事。真该死。”喷出一口烟,“现在只有消防站里的头还记得。”又喷出一口烟。“我会让你了解的。”
  米尔德里德坐立不安。
  毕缇花了整整一分钟时间让自己进入状态,回想一下自己要说的内容。
  “你问过,我们这个工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怎么出现的,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嗯,我要说它是在一次所谓的‘内战’前后才真正开始的。尽管我们的纪律手册宣称开始得还要更早一些。事实上,直到照片出现,我们才把这一点弄得比较清楚。接着——二十世纪早期出现了动态照片。收音机。电视机。东西开始大批量生产。”
  蒙泰戈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因为可以大批量生产,那些东西就变得比较普通了,”毕缇说,“书籍曾经吸引过一部分人,到处都有人看书。现在他们有能力寻求一点变化了。世界原来宽敞得很,但是后来却变得熙熙攘攘,到处都是眼睛、胳膊肘和嘴巴。人口成倍、三倍、四倍地往上增长。电影、收音机、杂志和书,都成为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你听懂了吗?”
  “是的。”毕缇凝视着吐出的烟在空中变幻出的形状。“想象一下。十九世纪的人,他的马匹、猎犬和马车,动作慢条斯理。接着,二十世纪,相机的速度大大提高。书本内容删得更短。精华本。文摘本。各种小报。所有一切快得令人窒息,匆匆结尾。”
  “匆匆结尾,”米尔德里德点了点头。
  “名著被删减成十五分钟的电台话剧,接着又被删成两分钟的图书专栏,最后紧缩成词典上十到十二行的文字概要。当然,我有点夸大其词了。词典是用来参考的。但是,有很多人他们对《哈姆雷特》的唯一所知(你当然知道这本书名,蒙泰戈;但是对你,蒙泰戈太太,它可能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传闻)他们对《哈姆雷特》的唯一所知,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就是某本书上的一页文摘,那本书还宣称:现在你终于可以阅读所有名著,与你的邻居并驾齐驱。你认识到了吗?从育儿室到大学,再回到育儿室;这就是过去五个多世纪里的知识模式。”
  米尔德里德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东西拿起来又放下。毕缇没去睬她,接着往下讲:
  “电影的速度也加快了,蒙泰戈。嘀嗒,照片,看见,眼睛,现在,电影,这里,那里,飞快,脚步,上下,里外,为什么,怎么样,是谁,是什么,在哪里,嗯?哈!叭!
  哗!哐,乒,乓,嘭!文摘之文摘,文摘之文摘之文摘。政治?一栏话,两句话,一个标题!接着,半空中,全都消失不见了!出版商、开发商、广播员的巨手把人们的思想摆弄得团团转,飞速旋转的离心机把一切不必要的、浪费时间的思想全都甩了出去!“
  米尔德里德在整理床单。她过来拍打枕头,蒙泰戈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现在,她正在拉他的肩膀让他动一动,好让她把枕头拿出来,整理好再放回去。她可能会大叫一声,惊骇地盯着他,或者她只会把手伸进去,然后问,“这是什么?”接着,天真无邪地举起那本藏着的书。
  “上学的时间也越来越短,纪律放松了,哲学课、历史课、语言课都被废除了,英语和拼写也慢慢不受重视,最后终于几乎完全忽视。生活很仓促,工作很重要,快乐全在工作之外。除了按按钮、拉开关、拧螺母和螺钉以外,为什么还要学别的东西?”
  “让我整理一下你的枕头,”米尔德里德说。
  “不用!”蒙泰戈轻声说。
  “拉链取代了纽扣,人们于是缺少了那么一段早上起来边穿衣服边思考问题的时间;黎明可是个富有哲学意味的时刻,也是个令人忧伤的时刻。”
  米尔德里德说,“行了。”
  “走开,”蒙泰戈回答。
  “生活好像一屁股摔在地上的大跟头,蒙泰戈;什么东西都在乒乒乓乓乱撞,嘭嘭,哇哦!”
  “哇哦,”米尔德里德正在用力拉他的枕头。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烦我!”蒙泰戈怒气冲冲地大嚷。
  毕缇瞪大了眼睛。
  米尔德里德的手在枕头下面僵住了。她的手指抚摸着书本的轮廓;轮廓变得熟悉起来,她的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接着骇然失色。她张开嘴正要提问……
  “戏院里除了小丑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满墙都装饰了玻璃,墙上五颜六色地涂抹着鲜艳的颜色,像是撒上了五彩纸屑、鲜血、雪莉酒或是苏特恩酒。你喜欢棒球,是吧,蒙泰戈?”
  “棒球是项很不错的运动。”
  此时,几乎已经看不清毕缇的脸,只有声音透过弥漫的浓烟传出来。
  “这是什么?”米尔德里德问道,几乎带着一丝欣喜。蒙泰戈按住她的手臂。“这里有什么?”
  “坐下!”蒙泰戈冲她喊。她猛地跳开了,双手空空。“我们正在谈话!”
  毕缇继续往下讲,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你喜欢打保龄球,对吗,蒙泰戈?”
  “保龄球,没错。”
  “高尔夫呢?”
  “高尔夫是项很不错的运动。”
  “篮球呢?”
  “不错。”
  “台球,或撞球呢?足球?”
  “全都是很好的运动。”
  “还有更多的运动,有利于团队精神,乐趣无穷,还不需要你去思考,嗯?人们一再组织各种超级运动项目。书里出现更多卡通形象。更多图片。思想吸收的东西日益稀少。急不可耐。公路上拥挤不堪,到处是前往某个地方的人们,其实根本没地方可去。一群依靠汽油为生的流亡者。城镇变成了汽车旅馆,人们像游牧民族一样四处迁移,随月球潮汐而动,今晚过夜的房间,就是中午你待过的地方,也是昨晚我过夜的地方。”
第四章 俄勒冈人和墨西哥人
  米尔德里德走出房间,一把甩上门。电视厅里的“阿姨”开始大声嘲笑电视厅里的“叔叔”。
  “现在我们说说我们这个文明中的少数派吧,如何?人口越多,少数派的种类也就越繁杂。别踩了爱犬族的脚趾,还有爱猫族,医生,律师,商人,各类长官,摩门教徒,浸信会教友,一神教派信徒,第二代中国移民,瑞典人,意大利人,德国人,德克萨斯人,布鲁克林人,爱尔兰人,还有俄勒冈人和墨西哥人。这本书、那出戏剧或者这部电视剧里的人物并不代表任何地方真实生活中的画家、制图师或者机械师。市场越大,蒙泰戈,你就越难处理争端,记住这一点!所有少数派中的少数派都想洁身自好、不趟浑水。作家们满脑子装着邪恶的思想,把你们的打字机都锁了起来。确实如此。杂志成了香草和木薯粉的精美混合物。那些该死的势利批评家说,书都是些洗碗水。难怪书会卖不出去,批评家们说。公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其中周旋自如,把连环漫画册保留了下来。当然少不了那些三维立体的色情杂志。这并不是政府下达的指令。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权威、声明或者审查,没有!技术,大规模的宣传和少数派的压力,造就了今天这个状况,感谢上帝。今天,正是由于它们的存在,你才能随时随地心情愉快,才被允许看那些连环漫画、古老而善良的教义,或者是商业杂志。”
  “没错,那么,消防队员又是怎么回事?”蒙泰戈问道。
  “啊,”烟斗弥漫出淡淡的烟雾,毕缇在烟雾中向前倾了倾身体。“你是说那件更容易解释、更理所当然的事情?学校里出来越来越多擅长跑步、跳高、赛车和游泳的人,还有擅长偷盗劫掠的家伙,与此相反,那些擅长考试、评论、思考以及富有创造力的人却越来越少;因此,理所当然,‘知识分子’这个词就变成了一个带有侮辱含义的字眼,本来就该这样。你总是会害怕那些不太熟悉的东西。你肯点还记得自己班上那个异常”聪明“的小男孩;总是由他来背诵课文、回答问题,其他孩子就像灌了铅的塑像一样呆呆傻坐着,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过后,你们不总是选择这个聪明的孩子来欺负折磨吗?肯定是这样的。我们一定都差不太多。并不是像宪法说的那样,人人生来自由平等;而是,人人都被加工成平等的。人人都长得一样,人人都很开心,因为前面没有让他们畏缩不前的巍巍山川,他们也不用对比山川来衡量自己。所以!书就是隔壁房间里一把上了膛的手枪。烧毁它。取走手枪里的子弹。钳制人类的思想。有谁能知道谁会成为知识渊博者的攻击目标?我?我一分钟都不能容忍它们。因此,当房子最终变得彻底防火的时候,世界上(前天晚上你的假设是正确的)就不再需要消防队员从事过去的职责了。他们被赋予新的任务,成为维持思想和平的监管者;人们理所当然地害怕自己会低人一等,他们就成为这种恐惧心理的焦点,成了官方审查员、法官和执行人。那就是你,蒙泰戈,那也是我。”
  电视厅的门突然开了,米尔德里德站在那儿朝里看着他们,先看向毕缇,随即又看向蒙泰戈。在她身后,满墙都是咝咝作响朝四处发散的五彩缤纷姹紫嫣红的烟花爆竹,同时乐声汹涌,几乎完全是由军鼓、手鼓和铙钹合奏而成的音乐。她的嘴巴在动,她在说些什么,但是乐声盖过了她的声音。
  毕缇在红色的手心里敲了敲烟斗,然后仔细地研究着倒出来的烟灰,仿佛那些灰是什么需要诊断的病症;他在寻找其中的含义。
  “你一定知道我们的文明深远广博,所以我们不会让少数派觉出任何混乱与不安。问问你自己,在这个国家我们最想要什么?人们希望得到快乐,不是吗?你不是总听到他们在这么说吗?我希望得到快乐,人们说。哈,难道不是吗?我们不是正在让他们的生活往这个方向走吗?我们不是正在给他们幸福快乐吗?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这些,不是吗?为了快乐,为了幸福?而且,你也必须承认我们的文化确实为此贡献不少。”
  “没错。”
  蒙泰戈可以通过唇读知道米尔德里德站在门口说些什么。他千方百计不去看她的嘴,不然毕缇也会转过头,去看她在说些什么。
  “有色人种不喜欢看《小黑人桑布的故事》。那就把书烧了。白人对《汤姆大叔的小屋》没什么好感。把书烧了。有人写了本关于烟草和肺癌的书?烟民们为此哭泣不已?把书烧了。平静,蒙泰戈,还有祥和,蒙泰戈。不要在内部争吵不休。但是最好,是把争吵带到焚烧炉里面去。葬礼让人心情不快,还是异教徒的行为?那么就把葬礼也彻底废除了。咽气才不过五分钟,就已经在去火葬场、焚烧炉的路上了;全国到处都有直升飞机服务。十分钟之后,就已经变成了一堆焦灰。我们也别再为人写什么回忆录了。忘了它们。烧了它们,把一切都烧干净。火焰是光明的,是洁净的。”
  烟花在米尔德里德身后的电视厅里归于寂静。与此同时,她的话也说完了;真是奇迹般的巧合。蒙泰戈屏住了呼吸。
  “隔壁的那个女孩,”他缓缓地说道。“现在消失了,我想,是死了。我甚至都记不起她的模样了。但是她很独特。她怎么——她怎么会这样的?”
第五章 希奇古怪的家伙
  毕缇笑了一下。“到处都有这种事情发生。克拉丽丝·麦克莱伦?我们有她家的纪录。我们一直都在仔细观察他们。遗传和环境极为有趣。你自己不可能在几年之内就摆脱所有希奇古怪的家伙。家庭环境可以使学校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无用功。那就是我们一再降低孩子上幼儿园年龄的原因;现在我们几乎是直接就从摇篮里把他们抢了过来。她家住在芝加哥的时候,我们收到过错误警报。连一本书都没找到。她叔叔的记录良莠不齐;反社会。那个女孩?她是个定时炸弹。我敢肯定,她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家庭的熏陶,从她的学校记录上就能看出这一点。她不想知道一件事情是怎么完成的,而想知道为什么。那会让人很为难的。你老是在追问为什么,结果却会使你自己非常不开心,如果你总是在不停地问。可怜的女孩,死亡对她来说倒是件好事情。”
  “是的,是死了。”
  “幸运的是,像她这样古怪的人并不多见。我们知道该怎样把他们扼杀于萌芽状态,早早就处理。没有钉子和木头,你就造不了房子。如果你不希望别人造房子,就要把钉子和木头藏起来。如果你不想让一个人对政治有所不满,就不要让他知道问题的全部,免得让他担心;只需要让他知道事情的其中一面。然而最好的做法是什么都别让他知道。让他忘了有战争这种事情存在。即使政府效率低下、机构臃肿、赋税高得让人发疯,但是宁可这样也别让人们为政府操心。安宁,蒙泰戈。让人们去参加各种竞赛,只要记住流行歌曲的歌词、州府的名字或者去年爱荷华州产了多少玉米,他们就能够获胜。把他们的脑子塞满各种冗长的数据,用各种‘事实’把他们填得满满的,几乎噎到透不过气,但是他们绝对会认为自己通晓各种信息、聪明过人。于是,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在思考,他们会有一种朝前发展的感觉,虽然事实上根本就没动过。他们就会感到幸福快乐,因为那样的事实是不会有所变化的。不要给他们像哲学或社会学这种难以捉摸的东西,别让他们觉出事情之间的联系。那会让人感到忧郁。任何一个可以把电视墙拆开又装回去的人——现在大多数人都可以做到——他们比任何一个企图测量、计算和换算宇宙的人都要快乐,测量和换算宇宙一定会让人感到愚蠢和孤独。我知道,我自己也曾经试过;让它见鬼去吧。去参加你的俱乐部、晚会,去看你的杂技演员和魔术师,你的惊险表演、喷气式赛车、摩托直升机,还有性和海洛因等等一切和机械反应有关系的东西。如果戏剧很糟糕,电影很无聊,比赛很空洞,就让泰勒明电子琴的声音刺透我的耳朵,越大声越好。我会以为自己正在对比赛做出反应,其实只是触觉对震动的反应。但是我不在乎。我只喜欢固定不变的环境。”
  毕缇站起身。“我得走了。讲座结束。我希望我已经把事情陈述清楚了。有很重要的一点需要记住,蒙泰戈,我们是‘幸福小子’,‘迪克西二人组’,你,我,还有其他人。我们与那一股小潮流势不两立,他们企图用矛盾冲突的理论和思想把每个人都搞得不开心。我们可是中流砥柱。要顶住。不要让忧郁之流和阴沉的哲学淹没了我们的世界。我们要靠你了。我想你并没认识到,对我们目前这个快乐的世界来说,你有多重要,我们有多重要。”
  毕缇握了一下蒙泰戈虚弱无力的手。蒙泰戈仍然坐在床上,整个房子好像已经在他周围崩塌,而他却一动不能动,深陷在床上。米尔德里德在门口消失了。
  “最后一件事,”毕缇说,“消防队员的一生中,至少会有一次觉得心里痒痒的。书里说了些什么呢,他在想。哦,想抓一抓痒,嗯?蒙泰戈,相信我的话,我那时候也曾经读过一些东西,想了解我的工作;但是书里一派胡言,什么都没有!没有什么可以学习、信任的东西。书里只讲了些子虚乌有的人物和想象臆造的事件,倘若是些虚构小说的话。如果不是虚构小说,那就更加糟糕,教授们互骂白痴,哲学家相互叫嚷,争论不休。他们任意妄为,遮云蔽日,就连日月星辰都光华不再、黯然失色。看那些书,只会让你迷失自己。”
  “嗯,那么,假如说一个消防队员非常意外地,绝对不带任何目的地,把一本书带回了家,那会怎么样?”
  蒙泰戈一阵痉挛。打开的房门用它那只巨大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一个很自然的错误。只不过是出于好奇,”毕缇说道,“我们不会过于焦虑,也不会因此勃然大怒。我们可以让消防队员把书保留二十四小时。如果二十四小时之后,他还没把书烧毁,我们就会出面替他烧毁。”
  “当然,”蒙泰戈的嘴巴有点发干。
  “行了,蒙泰戈。可以再值一次夜班吗,今天?也许今晚我们就能见到你?”
  “我不知道,”蒙泰戈说。
  “什么?”毕缇看上去有点意外。
  蒙泰戈闭上眼睛。“我晚一点会过去的。也许。”
  “如果你不出现,我们肯定会想你的。”毕缇说着,一边若有所思地把他的烟斗放进口袋里。
  我再也不会过去,蒙泰戈心里想道。
  “快点好起来吧,照顾好自己,”毕缇说。
  他转过身,穿过敞开的房门走了出去。
  蒙泰戈透过窗户,看着毕缇开着那辆桔红色外壳、焦黑色轮胎、闪闪发光的甲壳虫车绝尘而去。
  街对面沿路立着许多房子,房子前面光秃秃的,没有门廊。那天下午克拉丽丝说什么来着?“没有前门廊。我叔叔说以前是有前门廊的。有时候,到了晚上,人们就坐在那里,想聊天的时候就聊天,坐着摇椅聊天,不想聊的时候就不聊。有时候,他们只是坐在那里想事情,把事情想清楚。我叔叔说,因为前门廊不美观,所以建筑师就不再设计了。但是我叔叔说这只是个借口;潜藏的真正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愿意人们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只是坐着摇椅聊天;那种社交生活是错误的。人们谈论得太多了。他们还有时间去思考。所以他们就把门廊拆掉了。花园也没了。再也没有可以坐在里面聊天的花园了。看看家具,再也找不到摇椅了。摇椅太过舒适。要让人们站起来,到处奔波。我叔叔说……还有……我叔叔……另外……我叔叔……”她的声音渐渐缥缈。
第六章 一堵玻璃墙后面
  蒙泰戈转过头看向他的妻子,她坐在电视厅中央,正在和一位广播员一来一去地说话。“蒙泰戈太太,”他叫她。他们还在接着聊天。“蒙泰戈太太——”仍然在聊天,没完没了。每当广播员需要称呼他的匿名观众时,那个花了他们一百美元的变频附加装置就会自动提供她的名字,并空出一定时间让他说出正确的音节。另有一个专门的扰频器用于改变他在屏幕上的图像,让他做出元音和辅音的正确口形。他是一位朋友,毫无疑问,一位好朋友。“蒙泰戈太太——现在请你看看这里。”
  她转过头。可是很显然,她根本不在听他说话。
  蒙泰戈说,“今天不去工作,明天不去工作,甚至再也不去消防站工作,它们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但是你今天晚上就会去工作的,不是吗?”米尔德里德说。
  “我还没决定。刚才我有一种特别糟糕的感觉,真想砸东西杀人。”
  “去开开甲壳虫车吧。”
  “不了,谢谢。”
  “车钥匙就放在床头柜上面。每次我有那种感觉的时候,我就喜欢去开快车。你把它加速到九十五英里,感觉会非常棒。有时候我会开一个晚上才回来,你一点都不知道。在山区开车有趣的很。你会采弦巴茫惺焙蚧够嶙驳焦贰Hタ蛋伞!?
  “不,我不想去,这次不想。我不想放过这件怪事。天,它对我很重要。我知道是什么。我郁闷得很,我快要疯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在发胖,觉得非常臃肿。好像我积存了很多东西,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我甚至有可能会去看书。”
  “他们会把你投进监狱的,不是吗?”她看着他,仿佛他正站在一堵玻璃墙后面。
  他开始穿衣服,一边在卧室里不安地走动。“没错,那会是个好主意。在我伤人之前。你听见毕缇的话了吗?你听他说话了吗?他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他说得没错。快乐最最重要。开心就是一切。而我却坐在那里,不断地对自己说,我不快乐,我不快乐。”
  “我觉得快乐。”米尔德里德的嘴角绽开一个微笑。“并为此自豪。”
  “我要去做点什么,”蒙泰戈说。“我甚至还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要去干点大事情。”
  “这种废话我都听腻了,”米尔德里德说着,回过头看向广播员。
  蒙泰戈碰了碰墙上的音量控制键,广播员顿时哑口无言。
  “米莉?”他踟蹰了一会儿。“这是我的房子,也是你的。我想只有现在就告诉你,对你才是公平的。我早就该告诉你的,但是甚至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认。我想让你看些东西,是过去几年里藏起来的东西;我会时不时地这样做,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我确实做了,而且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
  他抬起一把直背椅,把它搬进客厅,放在靠近前门的地方,动作缓慢,稳定有力;接着爬到椅子上,在上面站了一会儿,好像一尊立在基座上的塑像;他的妻子站在下面,等待着。他抬起手,推开空调上的格栅,探出身子往右边够,又推开一片金属滑板,然后拿出一本书。他把书扔在地上,连看都没看一眼。接着又伸出手,拿出两本书,垂下手,让那两本书落到地上。他一直不停地伸手往里够,接着把书扔到地上;有的书体积较小,有的则很巨大,还有红黄绿各色封面。把全部书拿出来之后,他低下头,看着散落在妻子脚边上的二十来本书。
  “我很抱歉,”他说,“我真的没打算要这样。但是现在看来,我们已经在一条船上了。”
  米尔德里德往后退了几步,好像突然碰上了一群从地板下面钻出来的老鼠。他可以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她的脸色渐渐苍白,眼睛越睁越大。她嘴里喃喃重复着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接着,她呻吟着,冲向前抓起一本书,朝厨房里的焚烧炉奔过去。
  他拦住她,她于是开始大声尖叫。他牢牢抱住她。她拼命挣扎,伸手抓他,企图摆脱他的控制。
  “别去,米莉,别去!等等!安静一下,行吗?你不知道……安静!”他甩了她一巴掌,然后一把抓住她,使劲地摇她。
  她叫着他的名字,开始大哭起来。
  “米莉!”他说,“听着。给我一点时间,行吗?我们什么都不能做。我们不能烧了这些书。我想看看书,起码得看一次。如果队长说的是真的,我们就一起把它们烧了,相信我,我们可以一起烧了这些书。你一定要帮我。”他低下头看着她的脸,一手握住她的下巴,让她动弹不得。他不仅仅是在看着她,他想在她的脸上找到自己,找出自己要做的事情。“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我们已经身不由己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向你要求过什么,但是现在我要求你,我请求你。我们必须就此开始做点什么,弄清楚为什么我们会陷入混乱之中,你和那些吃药的晚上,还有汽车,我和我的工作。我们正在走向悬崖,米莉。老天,我不想再往前走了。这不会很容易。我们不想再这么下去了,但是也许我们可以把细枝末节串联起来,把事情搞清楚,我们可以互相帮助。我现在非常非常需要你,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了解。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感情,你就会容忍这一切的,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我要求的就这么多;然后一切都会结束,我保证,我发誓!如果我们真能从里面发现什么,哪怕只能从这一大堆乱摊子中发现一丁点东西,我们就可以再把它告诉别人。”
  她不再挣扎,于是他松开了她。她踉踉跄跄地退了开去,靠着墙壁往下滑;她跌坐在地板上,眼睛看着那一堆书。她发现自己的脚碰到了其中一本书,于是马上就把脚挪开了。
  “那个女人,前天晚上,米莉,你没有在现场。你没看见她的脸。还有克拉丽丝。你从没和她讲过话。我和她聊过天。毕缇那种人惧怕她。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害怕像她这样的小姑娘?但是昨天晚上在消防站,我还跟那群消防队员提到她;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喜欢他们,一点都不喜欢自己。我还想,消防队员如果能把他们自己烧了才好。”
第七章 拇指和食指
  “盖伊!”
  前门上的呼叫器轻声呼唤:“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有人来了,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
  声音轻柔。
  他们一起转过头盯着前门,书本散落得到处都是,纷纷乱乱地堆在地上。
  “毕缇!”米尔德里德说。
  “不可能是他。”
  “他又回来了!”她小声说。
  前门上的呼叫器又开始轻声呼唤。“有人来了……”
  “我们别去管它。”蒙泰戈又靠回到墙上,接着慢慢弯下腰蹲到地上,不知所措地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书,把它们堆到一起。他全身发抖,真想把书都扔回到空调机里面去,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面对毕缇了。他蹲在地上,接着坐了下来,前门上的呼叫器又开始叫唤了,声音更加急切。
  蒙泰戈从地上拿起一本体积较小的书。“我们从哪儿开始?”他从中间翻开书,盯着看了一眼。“还是从头开始看吧,我想。”
  “他会进来的,”米尔德里德说,“会把我们和书一起烧了的!”
  前门上的呼叫器终于噤声了。一片寂静。蒙泰戈感到门后面站了个人,他静静地等待着,听着里面的动静。接着,响起一阵脚步声,走上小径,穿过草坪,渐渐远去。
  “我们看看这是什么,”蒙泰戈说。
  他的话说得有些迟疑,糟糕的是,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这一点。他随便翻了十几页,最后读到这一段;“据估计,有一万一千人会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米尔德里德坐在客厅的另一端。“这是什么意思?完全毫无意义!队长说得没错!”
  “现在,”蒙泰戈说道。“我们重新开始,从头开始看。”
《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冰霜与烈火
  董乐山 译
  雷·布拉德伯雷(Ray Bradbury,1920—)出生于美国伊利诺斯州的沃基甘,从小爱读冒险故事和幻想小说,尤其喜爱根斯巴克主编的《奇异故事》。十二岁时有人送他一架打字机作为生日礼物,他从此练习写作,早在中学时代就选修了如何写小说的课程,井天天练习写一、二千字。一九四一年起他开始给几家杂志投稿,一九四三年起当专业作家,三年后获得了“最佳美国短篇小说奖”。他虽然也写过几部长篇小说,如《华氏451度》也颇著名,但他主要以短篇小说著称,迄今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近二十部,其中较著名的有:《火星纪事》(1950)、《太阳的金苹果》(1953)、《R代表火箭》(1962)、《明天午夜》(1966)等。
  布拉德伯雷不仅是世界闻名的科幻小说家,而且还是当代美国文学中数一数二的文法家,他的短篇小说几乎已译成全世界的文字。他除了写科学小说外,还写剧本和社会小说,曾把美国古典文学名著麦尔维尔的《白鲸》改编成电影剧本。他本人也从古典文学中吸收营养。他自称受爱伦·坡影响很大,还说他之所以写科幻小说,主要是为了让自己的想象力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驰骋,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他的文体简洁流畅,形象丰富,描写生动,英国著名作家金斯莱·艾米斯说他是最有才华的科幻作家,美国著名文艺评论家伊哈布·哈桑称赞她的创作富于诗意,但说他的作品中略带伤感主义色彩,往往通过幻想故事隐射社会现实,提醒人们提防那些能够避免也必须避免的危险。
  《冰霜与烈火》选译自《R代表大箭》,内容描写宇宙探险队到了其他星球上所遇到的厄运。布拉德伯雷的作品中常常出现这类恶梦似的情景隐射残酷的现实,但正当你对生活感到绝望时,又往往会突然发生新的转机,这反映了作者的一种哲学思想:他认为人生无常,命途多舛,既可能乐极生悲,也可能绝处逢生。这篇小说表现了作者描写幻想世界的才能,有些评论家称赞它是写宇宙冒险故事的经典之作。
  《马里奥纳特公司的机器人》选译自《雷·布拉德伯雷》(1975),该书是英国哈拉普公司供外国学生学习英语的辅助读物丛书之一。这篇小说借机器人的故事讽刺没有爱情的婚姻,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施咸荣)
第一章
  半夜里,西穆降生了。他躺在洞穴里冰冷的石块上号哭。他的血液流经全身,每分钟脉搏达一千跳。他不断地长大。
  他的母亲用发烫的手把吃的送进他的嘴里,生命的噩梦开始了。他几乎一生下来就露出警惕的眼光,接着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眼光里充满了惊吓害怕的神色。吃的东西噎住了他的喉咙,他呛着又号哭起来。他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
  周围是一重浓雾。雾慢慢散开了。洞穴显现了轮廓。一个男人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他眼前,这人疯疯癫病的,神情狂乱,十分可怕。一张垂死的脸。由于风吹雨打,显得十分苍老,好象在火中烘干了的土坯。这人蹲在洞穴的一个远远的角落里,他的眼睛转向一边,只露出了眼白,竖起耳朵听着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夜间星球上呼号的狂风。
  西穆的母亲不时地哆嗦着,一边看着那男人,一边喂着西穆石果、谷草,还有从洞穴进口处掰下来的小冰柱。西穆吃着,消化着,又吃着,越长越大了。
  蹲在洞穴那个角落里的男人是他的父亲!那个男人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尚有一丝生气。他的干瘪的手里握着一把粗糙的石匕首,他的下巴耷拉着,没有知觉。
  接着西穆的视野慢慢扩大了,他看到了他们住的地方外面地道里坐着老人。就在他看着的时候,他们开始一个个死去。
  他们的死令人惨不忍睹。他们象蜡像一样融化,他们的脸收缩起来,露出了嶙嶙的瘦骨,牙齿突出。一分钟以前,他们的脸还是很饱满的,皮肤相当光滑,灵敏而有生气。一分钟以后,他们的皮肉就开始干瘪枯萎起来。
  西穆在他母亲的怀里颠闹。她抱住了他。“别闹,别闹,”她轻声地拚命哄着他,回过头去看一下,怕这也会惹得她丈夫跳起来。
  西穆的父亲光着脚丫子快步跑了过来。西穆的母亲尖声叫喊了一声。西穆感觉到自己被拉出了她的怀抱。他摔在石块上,打着滚,用他的湿润的新生的肺部号叫!
  他父亲的满布皱折的脸俯在他的头上,高高地举着那把匕首。他还没有出生以前,在娘胎里的时候,就仿佛一再做过这样的噩梦。接着几秒钟快得象闪电一般,他的脑子里闪过了许多问题。匕首高高地举着,随时准备要他的命。西穆的新生的小脑袋瓜里涌现了这个洞穴里的整个生命问题、死亡、枯萎和发疯的问题。他怎么会懂得这个的?一个新生的婴儿?一个新生的婴儿能够思索、观察、了解、领会?不。这不对!这不可能!但这却是事实!在他身上是如此。他现在已经活了一个小时。过一分钟可能就要死了!
  他的母亲猛的扑在他父亲的背上,把举着武器的手拉下来。西穆意识到了他们互相矛盾的念头所产生的感情波动。“让我把他宰了!”做父亲的气喘吁吁地便咽着叫道。“他活着有什么意思?”
  “不,不!”做母亲的求道。她尽管年老体弱,还是趴在他父亲的魁梧的身上,抢着匕首。“他一定要活!他也许还有前途!他也许可以比我们活得长,不会马上就老!”
  做父亲的倒身靠在一个石摇篮上。西穆看到那石摇篮里还有一个人影,躺在那里,眼光炯炯有神。那是一个小女孩,安静地自己在吃着东西,一双细细的手在摸索着吃的。那是他姊姊。
  做母亲的把匕首从她丈夫的手中掰下来,她站了起来,一边哭泣着,一边把一头发发抹到脑后。她的嘴巴哆嗦着。“你别碰我的孩子,”她怒目瞪着她丈夫。“要不,我就宰了你!”
  老头儿无可奈何地、悻悻地吐了一口唾沫,双目无神地看着石摇篮。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的生命已有八分之一过去了。而她自己还不知道。这有什么用?”
  西穆看着他自己的母亲似乎不断地在变形,象烟雾一般。她的清瘦的脸增添了无数的皱纹。她痛得全身哆嗦,只好坐在他身边,把匕首紧紧地揣在她的干瘪的怀里。她象地道里的其他老人一样很快地衰老起来,走向死亡。
  西穆不断地哭着。他不论看向哪里,看到的都是恐怖。他这时感到心灵的感应,于是根据本能向石摇篮看去。他的黑黑的姊姊也在着他。他们两人的心灵象偶然接触到的手指一样碰了一下。他感到放心了一些。他开始了解了。
  做父亲的叹了一口气,合上了绿色的眼睛。他精疲力竭地说:“快喂那孩子吧。天快亮了,这是我们最后一天活命的日子了,老婆子。喂他吧。让他快快长大。”
  西穆安静下来从恐怖中产生的各种形象在他的脑海中涌现出来。
  这个星球是距太阳最近的一个星球。黑夜冷得要命,白天又热得象火烤,气候变化之大,使你无法生存。为了要逃避黑夜的冰天雪地和白天的烈火烧烤,大家都住在山间的洞穴里。只有在凌晨和黄昏时分,空气才温和香甜一些,这时住在洞穴里的人们就把他们的孩子带到外面一个多石不毛的山谷里。天一亮,冰就融化,成了溪流,日落时,白天的烈火就熄了,空气清凉了一些。就在这气温能够生活的间隙,人们从洞穴里出来生活、奔跑、游戏、作爱。这时整个星球上的生物就苏醒过来,生命奔放。草木马上生长,飞鸟掠过长空。小走兽在岩石中间奔窜;什么东西都想在这短暂的喘息时间里活个痛快。
  这个星球是无法呆下去的。西穆生下来不到几个小时就懂得这一点了。他的心中涌现了遗传的记忆。他一辈子得住在洞穴里面,一天只有两小时能到外面去。在这里,在这个石洞地道里,他只能说话,没完没了地同别人说话,但无法睡觉,躺在那里做梦,胡思乱想,但永远无法睡觉。
  而且他只能活整整八天。
  这个念头就叫他吓了一跳!八天。短短的八天。这太不可想象,但却是事实。甚至在他母亲的娘胎里,就有一种遗传的意识,用一种奇怪的疯狂的声音告诉了他,他正在迅速成胎,马上就要离开娘胎出来。
  生产快得象刀切一样。童年一闪眼就过去了。青春象个闪电,成年是个短梦,壮年是个幻觉,老年却是个奇快无比的现实,死亡是个迅速来临的必然。
  八天以后,他就要成为一个目光迟钝、干瘪枯萎,快要死去的人,就象他父亲现在那样站着,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的妻儿。
  今天这一天就是他全部生命的八分之一!他必须尽情享受。他必须从他父母的思想里寻求知识。
  因为再过几小时他们就要死了。
  这实在太没有公道了。这就是全部生命?他在娘胎里不是梦见过长寿的生命,山谷里不是发烫的岩石,而是成荫的树木,宜人的气候?是的,他梦见过!既然他梦见过,那么这些景象一定确有其事。他怎样才能找到长寿的生命呢?到哪里去找?他怎样才能够在短短的,稍纵即逝的八天里完成这个艰巨的令人丧气的毕生使命呢?
  他的同类是怎么落到今天这样的境地的?
  好象接了一下电钮,他看到了一幅景象。金属做的种籽形状一样的东西从一个遥远的绿色世界给刮过宇宙空间,拖着长长的火焰,掉到了这个荒凉的星球。从震裂的壳中踉跄地下来了男男女女。
  什么时候?很久很久以前了。一万天以前。紧急降落的避难者为了躲太阳,藏匿在山缝洞穴里。烈火、冰块、洪水把金属大种籽的残骸烧掉冲掉了。避难者象放在砧子上锤打的生铁一样,给变了形。太阳辐射把他们熬干了。他们的脉搏加速,每分钟快到二百跳,五百跳,最后是一千跳。他们的皮肤加厚,血液变质。人老得很快。孩子是在洞穴里生养的。这个过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就象这个星球上的所有其他野生动物一样,紧急降落的人男男女女都只活了一星期就死了,留下的孩子也都这样。
  西穆想,原来生命就是这样。这并不是在他思想中说出来的话,因为他不知有语言,他只知事物的景象,遗留的记忆,十二种意识,一种心灵感应,可以穿过皮肉、岩石、金属。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们产生了这种心灵感应,再加上遗传的记忆,这是这一切恐怖中的唯一的天赋,唯一的希望。因此西穆想,我是第五千代的没出息的子孙吗?我有什么办法救我自己,不至于在八天后死掉呢?有没有生路?
  他睁大了眼睛,又有一个景象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这个悬崖峭壁的山谷之外,在一座低低的山上还有一个完好无损的金属种籽躺在那里。一只金属的飞船,没有生锈,也没有被山崩撞毁。飞船丢在那里,完好无损。在全部紧急着陆的飞船中,只有这一只仍是个完整的,可以使用。但是在那么远。里面没有人帮他忙。但从此以后,那座远远山上的那条飞船就成了他的人生目标。这是他逃离此间的唯一希望。
  他的脑筋又一动。
  在这个悬崖里,有一小撮科学家在地下深处与众隔离地工作着。他长大以后,懂事以后,就要到他们那里去。他们也梦想逃亡,长寿,葱翠的山谷,宜人的气候。他们也渴望地看着那遥远高山上的那条飞船,金属完好无损,不会生锈,也不会腐蚀。
  悬崖呻吟了一下。
  西穆的父亲抬起了他的衰老的没有生气的脸。
  “天亮了,”他说。
第二章
  花岗岩悬崖到了早晨好象放松了有力的肌肉一样。这是山崩的时候。
  地道里响彻了赤脚的奔跑声。成人孩子都睁着迫切期待的眼睛挤着来着外面的晨光。西穆听到远处一声巨石的滚动,一声尖叫,接着是一片沉默。山崩的巨石滚到了山谷中去了。那些巨石一百万年来就在等待时机要掉下来,开始掉下来时是成块的巨石,可是一掉到谷底就跌成了粉碎,由于磨擦,热得发烫。
  每天早晨至少有一个人葬身在山崩之中。
  悬崖上的人并不怕山崩。这使他们本来也已经太短促,太轻率,太危险的生活多了一种刺激。
  西穆觉得他父亲一把抓住了他。他给粗暴地抱着在地道里走了一千码,来到光亮出现的地方。他的父亲的眼里有一种闪闪发光的发疯的神色,西穆动弹不得。他意识到就要发生的事。在他父亲的背后,跟着他的母亲,怀中还抱着小姊姊小黑。“等一等!小心点!”她向她丈夫叫道。
  西穆感觉到他父亲蹲了下来,竖起耳朵听着。
  悬崖上面有一阵颤动,一阵哆嗦。
  “跳吧!”他父亲叫道,纵身向外一跳。
  一块山崩的巨石向他们压了下来!
  西穆的印象里是刹那间天崩地裂,飞沙走石,一片混乱。他的母亲失声喊叫。他感到身子猛的一荡,掉了下去。
  结果却是他的父亲一步把他带进了白昼。崩落的巨石在他身后咆哮。他母亲和小黑刚才站着的洞口,堵满了碎石和两块百斤重的巨石,已落在远远的后方。
  一震天撼地的山崩过去了,现在只有一些细砂还在往下掉。西穆的父亲纵声大笑。“闯过来了!天呀!活着闯过来了!”他轻蔑地看了一眼悬崖,吐了一口唾沫。“呸!”
  母亲和姊姊小黑在石块中间爬出来。她驾丈夫;“傻瓜!你差一点把西穆的命给送了!”
  “我现在仍旧可以送他的命,”做父亲的反驳道。
  西穆没有听他们吵架。他的注意力让山崩在隔壁一个地道口留下的石块吸引了过去。一大堆石块下面有血流了出来,浸透了地面。别的就看不到了。有人想闯过来,但失败了。
  小黑迈开她细长灵活的脚,向前奔着,她赤着脚,步履很稳。
  山谷里的空气仿佛是山脉中间滤过来的美酒。天空一片蔚蓝,令人宁静;不是晌午时分那样白热的一片,也不是黑夜里漆黑。的一片,虽有繁星点缀,却象浮肿的乌青块一样。
  这是个潮流汇合的地方,各种不同的变化激烈的气候的潮流在这里撞击,后退。现在这个地方是一片安静,空气清凉,生机蓬勃。
  笑声!西穆听到了远远的笑声。为什么奖?他的同类怎么还有时间寻欢作乐?也许他以后会发现个中原因。
  山谷里突然呈现一片动人的色彩。在短暂的黎明中解了冻,各种植物从你最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进了出来。你一边看着,它一边就开了花。在光秃秃的岩石上出现了淡绿色的卷须。几秒钟后,叶尖就垂着沉甸甸的果实。父亲把西移交给了母亲,赶紧收获这昙花一现的紫色的、蓝色的、黄色的果实,把它们塞进他腰部系着的一只皮袋里。母亲摘下露水晶莹的新叶,放在西穆的舌上。
  他的感官这时特别灵敏,求知欲旺盛。他懂得了爱情、结婚、风俗、愤怒、怜悯、气愤、自私、各种复杂的感情、现实和反映。从一件事联想到另一件事。葱绿的植物在他眼前象万花筒一样旋转,使他应接不暇,在这个世界上,由于缺少时间给你作解释,你就不由得自己去思考领会。食物吃到肚里的饱胀感觉使他对自己的体质、精力、运动有了了解。象一只雏鸟刚从壳中孵化出来一样,他就马上成为一个完整的,什么都能领悟的单独存在。遗传和心灵感应充实了每一个人的头脑,而每一个人的头脑又充实了他的头脑。他为他自己的能力感到高兴。
  他们父母子女一起走着,到处闻着香味,看着小鸟在悬崖之间飞来飞去,好象投来扔去的石子一样,做父亲的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记得吗?”
  记得什么?西穆躺在摇篮里。他们一共只活了七天,要记忆什么还不容易?
  做丈夫的和妻子的互相看了一眼。
  “难道这只是三天以前?”妻子说,全身哆嗦,闭起眼睛来想。“我不能相信。这么不公道。”她哽咽着说,抹了一下脸,咬着干枯的嘴唇。风吹吻着她的灰发,“现在轮到我哭了。一个钟头之前是你!”
  “一个钟头等于半辈子。”
  “来吧,”她挽起丈夫的胳膊。“让咱们看个够,这是咱们最后一次了。”
  “太阳在几分钟之内就要升起,”老头儿说。“咱们该回去了。”
  “再呆一分钟,”女的央求道。
  “太阳会赶上咱们的。”
  “让它赶上咱们好了!”
  “你不是那样想的吧?”
  “我什么想法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女的哭道。
  太阳升得很快。山谷里的葱绿马上给烤糊了。炙人的热风在悬崖上吹过。远处阳光迫射着悬崖,裂开了石面,欲崩而未扇的大石块这时就松动起来,象剥皮似的掉了下来。
  “小黑!”父亲叫道。那女孩子嘴里答应着,在山谷里暖热的地面上蹦跳过来,披的一头黑发仿佛抱在后面的一面旗子。她跑了过来,手里尽是绿色的果实。
  太阳在天际烧起了一道烈火,空气热得发出呼呼的啸声。
  洞穴人吃了一惊,一边叫喊,一边抱起孩子,带着大包小包的果实和青草,回到他们的洞穴深处去。不一会儿,山谷就闻无一人,只有一个不知是谁遗忘了的小孩。他在平地远处跑着,但体力不够,还没有跑过一半的山谷,炎热的阳光已从悬崖上直射下来。
  花朵烧成了灰烬,青草象被火烧伤的蛇一样缩回到岩石缝里。花籽在热风中吹刮,最后落到岩石缝里,到今天晚上日落时分再生长开花,然后又结籽死去。
  西穆的父亲瞧着那在山谷底里孤身奔跑的孩子。他和他妻子,还有小黑和西穆已安然无事地回到了洞口。
  “他来不及的,”父亲说:“别看他,老婆子。看了不好受。”
  他们转过身去。只有西穆没有,他的眼睛瞥见了远处金属的闪光。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的眼睛一片模糊。远处,在一个低低的山顶上有一个从宇宙空间飞来的金属种籽,闪烁着炫目的光芒!这仿佛是他在娘胎里做的一个梦终于实现了似的!一个金属做的宇宙空间飞船,完好无损地停在一个山顶上!这就是他的前途!这就是他的求生存的希望!这就是几天以后他长大了——这种想法真奇怪——以后要去的地方!
  太阳光象火山熔浆一样投到山谷中来。
  逃跑的小孩子失声喊叫,阳光把他烧成一把火,叫声中断了。
  西穆的母亲突然老了,她在地道里吃力地走着,中途停了下来,伸起手,把昨天晚上结的两根最后冰柱掰了下来,递了一根给她丈夫,自己留下一根。“咱们一起来喝最后的一杯酒。为了你,为了孩子。”
  “为了你,”他向她点头道。“为了孩子。”他们举起了冰柱。冰块在他们干渴的嘴里溶化了。
第三章
  整整一天,太阳光始终炙烤着山谷。西穆无法看到。但是他的父母脑海里的生动图象足以证明这自昼烈火是怎么一回事。光线射进来象水银一样,炙烤着洞穴,但没有照射得很深。它把洞穴照亮了,里面又温暖又舒服。
  西穆尽量想使他父母保持年轻。但是不管他心中和想象中怎么努力,他们在他面前已经变得侵尸一样。他的父亲越来越老。西穆不禁恐惧地想,我很快也就要变成这样了。
  西穆不断地成长着。他感觉到体内的消化运动。他不断地给喂着吃的。不断地吞着、咽着。他开始找到了语言来形容他看到的各种景象和事情。其中之一就是爱。这不是个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过程,一下喘息,一种晨间空气的香味,一阵心跳,搂抱他的胳膊,他的母亲俯视的脸。他看到了这些过程,于是他在俯视的脸的背后开始寻找,在她的脑海中找到了可以马上使用的一个字儿。他的嗓门开始要说话。生命在推着他,赶着他奔向湮灭。
  他感觉到指甲在长,细胞在调整,头发在繁密,筋骨在发展,脑部柔软的灰白质的皱纹在加深。他的脑子在生下来的时候象一块冰一样光滑,纯洁无暇,但瞬息之间,好象给石块砸了一下似的,马上有了斑斑的裂痕,那是无数思想和发现所造成的蜂隙。
  他的姊姊小黑同其他暖房里的孩子一样跑来跑去,不断地在吃着。他的母亲守在他旁边哆嗦着,她没有胃口吃东西,她的合上的眼睛四周尽是皱纹。
  “日落了,”他的父亲最后说。
  白昼过去了。光线黯淡下来,外面起了风。
  他的母亲站了起来。“我要再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再看一眼……。”她呆呆地注视着,全身哆嗦。
  他的父亲眼睛紧闭,他靠墙躺着。
  “我起不来,”他语不成声。“我起不来。”
  “小黑!”母亲喊了一声,女孩子跑着过来。“给你,”她把西穆递给了女儿。“把好西穆,小黑,喂他吃的,照顾好他。”她最后一次亲了一下西穆。
  小黑一言不发,抱紧了西穆,她的绿色的大眼睛眼泪晶莹。
  “去吧,”母亲说。“在日落时候带他出去。你们去玩吧。找吃的,一边吃,一边玩。”
  小黑头也不回就走了。西穆在她的怀抱里挣扎,他的悲哀的眼睛不能置信地国过头来看一眼。他哭了起来,嘴里说出了生下来的第句话:
  “为什么……?”
  他瞧见她母亲头一抬。“孩子说了话!”
  “是啊,”他父亲说。”你听到了他说的是什么吗?”
  “我听到了,”母亲消们地说。
  西穆最后看到的他父母的活着的形象是他母亲四肢乏力,摇摇晃晃地慢慢走到她已经无声的丈夫身旁躺了下来。这是他最后一眼看到他父母的动作。
第四章
  黑夜来了,又过去了,接着开始了下一天。
  在夜里死去的人的尸体都送到一座小山顶上去埋葬。送葬的队伍很长,因为死人很多。
  小黑走在送葬的行列里,一只手牵着刚会走路的西穆。就在天亮之前一小时,西穆刚学会走路。
  在冰山顶上,西穆又一次看到了远处一颗大种籽一样的金属做的东西。别人都没有看它,也没有提到它。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缘故?它是不是一种幻觉?他们为什么不跑到它那里去?礼拜它?想法登上去,飞到宇宙空间去?
  送葬的悼词都说了。尸体给放到了地上,一会儿以后,太阳光就会把它们火化掉。
  送葬的行列这时就转过头来,跑下山,急于要享受几分钟的自由时间,在甜蜜的空气中跑啊,玩啊,笑啊。
  小黑和西穆象小鸟一样蝶蝶不休,在岩石缝里找果实吃,交换生命的知识。他生下来刚第二天,她刚第三天。他们总是给生命的流星速度追赶着。
  他的生命又有一章揭开在他面前。
  五十个年轻人从悬崖上跑下来,粗大的手中握着尖石做的匕首。他们大声喊叫着,奔向远处一片黑黑的小悬崖。
  “打仗!”
  这个念头在西穆的脑海中出现,使他吃了一惊,十分恐慌。这些人是跑到别人居住的黑色小悬崖中去打仗,杀人的。
  但这是为什么?不打仗,不杀人,生命不是已经够短促的吗?
  他从极远的地方听到了厮杀的声音,不觉脊梁骨凉了大半截。“为什么,小黑,为什么?”
  小黑也不知道。也许到明天他们就会明白了。至于现在,要紧的还是找吃的维持生命。小黑那样子仿佛是一只蝎子,粉红色的舌尖老是在舔着,老是想吃东西。
  脸色苍自的孩子们在他们周围跑着。一个甲壳虫一样的男孩子在岩石上乱闯乱跑,他把西穆推开,把他手中的一只特别甜美的红果抢了去,那是西穆从一块岩石下面采来的。
  西移还没有站住脚跟,那孩子已迫不及待地把那果子吃了。西穆摇摇晃晃地冲了过去,两人扭在一起,跌了下去,在地上翻滚着,还是小黑使劲把哭闹着的两个人拉开。
  西穆流了血。象一个神一样,他站在一旁说:“不应该是这样。孩子们不应该是这样。这不对!”
  小黑把那个闯祸的小孩赶开。“走吧!”她叫道。“你叫什么名字,坏孩子?”
  “奇昂!”那孩子笑着叫道。“奇昂,奇昂,奇昂!”
  西穆使尽了他幼小的无邪的脸上的全部狠劲,盯着他看。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就是他的仇敌。仿佛他早就料到,在等待着这个吵架场面和仇敌似的。他已经懂得了山崩、冷、热、生命的短促,但这些都是属于地方、场面的事情——属于无思想性质的无声的、过度的表现,其唯一推动力量是地心吸力和阳光辐射。而现在,在这个顽劣的奇昂身上,他看到了一个有思想的敌人!
  奇昂跳了开去,走远之后回过头来挑衅道:
  “明天我就长大了可以来宰你!”
  他在一块岩石后面不见了。
  别的孩子都笑着从西穆身旁跑过去。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在这么短促的生命中怎么会有时间形成友敌呢?不管友敌,都根本没有时间听,是不是?
  小黑猜透了他内心的思想,把他拉走。他们一边寻找吃的,她一边在他耳边厉声轻语:“抢吃的就成了仇敌,送花草就成了朋友。仇敌也是因为意见和想法的不同。你刚才在五秒钟里面就造成了一个终生的仇敌。生命太短促,结怨也得快。‘她笑道,这句讽刺的话出诸于她这么年轻的人之口,听起来是很奇怪的,真可说是少年老成。“你一定要拚命保护自己。别的人,有的很迷信,会要杀死你。他付相信杀人者可以从被杀的人那里吸收生命力,因此可以多活一天。你明白吗?只要有人相信这种念头,你就处于危险之中。”
  但是西穆没有在听。在一大群纤弱的女孩子——明天她们就会长高,变得文静一些,后天就会苗条起来,大后天就会找丈夫结婚——中,西穆瞥见了一个头发是紫蓝色的小女孩。
  她跑了过去,从西穆身旁擦过,两人的身子碰了一下。她的眼睛象银子一样晶莹,她看了西穆一眼。他这时知道,他已找到了一个朋友,一个爱人,一个妻子,一个一星期以后会同他一起躺在死人堆上让阳光把他们烧成枯骨的人。
  只有这么一瞥,但这一瞥在一瞬间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在她后面叫道。
  “莱特!”她笑着回首。
  “我叫西穆,”他困惑地回答。
  “西穆!”她重复一遍,继续跑开去。“我会记得的!”
  小黑推一推他。“喂,吃吧,”她对心不在焉的弟弟说。“你不吃,就长不大,就没法去逮她。”
  奇昂不知从那里冒了出来,他在旁边跑过去说,“莱特!”他学着他们的腔调,心怀恶意地跳着说:“莱特!我也会记得莱特的!”
  小黑站在那里,身材苗条,一头黑发象乌云一样,她摇着脑袋悲哀地说:“我看到了你的未来,小西穆。为了得到这个莱特,你不久就需要武器了。现在,快走吧——太阳升起来了!”
  他们跑回到了洞穴里。
第五章
  他的四分之一的生命已经消逝了。孩提时期已经过去。他现在是个少年了!夜,山谷里大雨倾盆。他看着山谷里出现了新的河道,一直流过那金属飞船所在的那条山。他把这个知识存储起来,以备日后应用。每天晚上出现一条新的河道,一条新冲刷出来的河床。
  “山谷那边是什么?”西穆心里纳闷。
  “没有人去过,”小黑解释道。“要想爬过山到平原去的人不是给冻死就是烧死了。我们所到的地方都只是半小时奔跑的距离。半小时去,半小时回。”
  “那末没有人到过那金属飞船?”
  小黑一撇嘴。“那些科学家,他们试过。都是些傻瓜。他们不知道知难而退。没有用。太远了。”
  科学家。这名字使他心中激动。他几乎已经忘记了他生前生后所梦见的景象。他的口气很殷切。“科学家在哪里?”
  小黑掉转脸,不去看他。“我知道也不告诉你。他们会杀死你,做实验!我不要你去参加他们。爱惜你的生命,别为了到山上那个破玩意儿去而牺牲生命。”
  “那么我会向别人打听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没有人会告诉你!他们憎恨科学家。你得靠你自己的力量去找他们。找到了又怎样呢?你能救我们吗?好吧,你救我们吧,傻小子!”她一脸不高兴。她的生命有一半已经过去了。
  “我们不能这样坐着,光说话吃饭,”他抗议道。“别的什么也不做。”他跳了起来。
  “你去找他们吧!”她悻悻地反驳。“他们会帮你忘记的。是啊,是啊。”她一不小心全说了出来。“帮你忘记你再过几天你的生命就要完了!”
  西穆在地道里到处找。有时候他当真以为已经弄清楚了科学家是在哪里,但是当他向旁边的人打听到科学家所在的洞穴怎么走法时,大家的一阵愤怒的口答,把他反而弄胡涂了。说起来就是这些科学家不好,把他们送到这个要不得的星球上来!西穆在大家咒骂交加下,只好编起了脖子。
  他就悄悄地到一个中央大洞里,同别的孩子们坐在一起,听大人说话。这是上课的时间,也叫讲话的时间。不管他多么急不可耐,尽管生命迅速消逝,死亡象颗黑色的管星一样迅即降临,他还是知道他需要知识。今天是上课的夜里。但是他坐的不安稳。生命只有五天了。
  奇昂坐在西穆的对面,他的嘴唇很薄,脸色傲慢。
  莱特出现在他们两个之间。刚过了几小时,她已长得亭亭玉立。她的头发更有光泽了。她微笑地坐在酉穆身旁,不去理会奇昂。奇昂就神态不自然起来,不再吃东西。
  屋子里话声不断,麻麻啪啪。象心跳一样快,一分钟要说上一千个、二千个字。西穆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他虽然没有闭上眼睛,却好似进了梦境一般,人感到懒洋洋的,朦朦胧胧的,几乎象在娘胎里那样。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话声,这些话声在他的脑海里织成了知识的锦缎。
  他梦见了没有岩石的绿草如茵的草地,迎着晨熹走去,没有彻骨的寒冷,也没有炙人的炎热。他走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头上飞过金属飞船,空中气温固定不变。什么事情都很慢,很慢,很慢。
  需要一百天、二百天、五千天才长大的大树上停着飞鸟。什么都停在它们原来的地位上,小鸟并没有因为阳光的照射而不安地扑翅,树木也并没有因为阳光的倾注而枯萎。
  在这个梦境里,人们走路悠闲自在,从来不跑,他们的心律平匀,不快不慢。青草常在,不会在一把烈火中烧掉。梦中的人说的总是明天的生活,不是明天的死亡。这梦境是这么熟悉,当有人握住他的手时,他还以为这也是梦境呢。
  莱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做梦吗?”她问道。
  “是的。”
  “什么事情都有东西抵消的。为了抵消我们生命的不公平,我们的头脑常常会回到想象中去,到那里去寻找值得一看的好东西。”
  他不断地拍着石头地板。“这样仍旧不公平!我痛恨!这反而使我想到世界上有别的好东西,我却不能享受到!为什么不干脆让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浑浑噩噩地活着,浑浑噩噩的死去,不知道这种生活是不正常的?”他的半张半闭的嘴里喘着粗气。
  “什么事情都有个目标,”莱特说。“这给了我们目标,使我们努力想办法找到一条出路。”
  他的眼睛发出炽热的光,“我很慢很慢地爬上了一个长满青草的小山,”他说。
  “是我一小时爬过的小青山吗?”她问。
  “也许是。很象。梦境比现实要好。”他眨一眨眼,又细眯着。“我观察了梦里的人,他们不是老在吃东西。”
  “也不讲话?”
  “也不讲话。而我们却老是在吃东西,老是在讲话。有时,梦境里的人就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在莱特看着他的时候,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觉得她的胜黑了起来,有了皱纹,呈了老态。她两鬓发白,眼睛失掉了色泽,眼角尽是折子。她的牙齿掉了,嘴唇于瘪,纤细的手指象焦炭一样挂在枯萎的手腕上。就在他看着的时候,她的姿色已经消失,他吓得抱住她几乎要叫了出来,因为他以为自己的手也枯萎了,他排命忍着才没有惊叫出声。
  “怎么回事,西穆?”
  一听到这活他嘴里的唾沫就干了。
  “只有五天了……”
  “科学家。”
  西穆一惊。谁在说话?在昏暗的光线中有个高个子在讲话。“科学家把我们送到这个星球上来紧急着陆,到现在已经糟蹋了无数的生命和时间。没有用。没有用。让他们去,可是别把你们的时间给他们。你们要记得,人生只有一遭。”
  这些可恨的科学家在哪里?现在,在学习时间、讲话时间以后。他准备去找他们。现在,他至少知道了足够的情况,可以为自由,为飞船而努力了下。
  “西穆,你到哪里去?”
  但西穆已经走了。他奔跑的脚步声消失在一条已经磨得很光滑的石头地道中。
  看来已经有半夜功夫给浪费掉了。他摸了十几条死胡同,多次遭到年轻人的袭击,要他的精力延长他们的寿命。他们的迷信叫喊在他身后追逐着。他们的指甲在他身上留下了抓痕。
  可是他找到了他的目标。
  在悬崖深处的一个玄武岩的小洞穴里有六个人,他们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些西穆虽然不熟悉却打动了他心弦的东西。
  科学家们是分批工作的。老的几个做重要的工作,年轻的人一边学一边问,他们的脚下还有三个小孩。他们是一个过程的几个阶段。每隔八天就有一批新的科学家在研究一个问题。完成的工作量很不够。他们刚刚到达创造性阶段,人就老了,要死了。每个人有创造成果的时间实际上只有整个生命中的十二个小时。四分之三的生命用在学习上,接着有短短的一段有创造力的时期,然后就衰老,昏聩,死亡。
  西穆进去时,他们回过头来看他。
  “难道我们添了一个新手?”他们中间年纪最大的一个问。
  “我不相信,”一个年轻些的说。“把他赶出去。他可能是战争贩子。”
  “不要那样,不要那样,”年老的说,光着脚丫子向西穆走了过来。“进来吧,孩子,进来吧。”他的眼光友善,缓慢,不象悬崖上面那些急躁的人。灰色的眼珠,神态安详。“你想干什么?”
  西穆迟疑了一下,低下头,不敢正视那安详温和的眼光。“我要活下去,”他轻声说。
  那个老头儿轻轻地笑了。他摸一下西穆的肩膀。“你是新的人神吗?还是你病了?”他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地问西穆。“你为什么不去玩?你为什么不做准备迎接你恋爱,结婚,生儿育女的阶段?你不知道到了明天晚上你就长大了吗?你不知道要是不加珍惜,你就会错过这一辈子的生活乐趣吗?”他停了下来。
  西穆听到一个问题,就眨巴一下眼睛。他看一眼桌子上的仪器。‘我不应该来这里吗?”他问。
  “当然,”老头儿大声说,声音严厉。“但是你来了,这真是奇迹。我们已有一千天没有从群众中间来的志愿人员了。我们只好自己孕育科学家,结果成了世代家传!你数一数,我们只有六个人!三个孩子!不算多吧?”老头儿向石头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我们征求志愿人员,大家却口答,‘去找别人吧!’或者‘我们没有时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说吗?”
  “不知道。”西穆退缩了一下。
  “因为他们自私。是啊,他们要活得长寿一些,但是他们知道,他们不论干什么都不能保证自己的生命能延长一些。他们可能为他们将来的后代保证生命延长一些。但是他们不肯放弃寻欢作乐,放弃他们短暂的青春,连一次日落或日出的时间都不肯放弃!”
  西穆靠在桌边,认真地说:“我明白。”
  “你明白吗?”老头儿呆呆地望着他说。他叹口气,轻轻地拍一下这孩子的手臂。“是啊,你当然明白。现在已经不太有人明白这道理了。你是个例外。”
  别的人上来把西穆和老头儿团团围住。
  “我叫迪恩克。明天晚上科特就要来代替我。那时我就死了。再过一个晚上,又有别人来代替科特,接着就是你,如果你肯努力,并有信心的话,但是首先,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如果愿意,可以回到你的游伴那里去。你有爱人吗?回到她那里去。生命是短促的。为什么要你为未来的后代操心?你有享受青春的权利。如果你愿意,马上可以走。因为如果你留下来,你就没有时间干别的,只有不断的工作,老死在工作岗位上。但是这工作是有意义的。怎么样?”
  西穆看了一眼地道。远处刮着大风,传来了烧东西的香味,赤脚的走动声,年轻人的笑声,这都是很好听的声音。但是他不耐烦地摇一摇头,眼睛润湿。
  “我要留下来,”他说。
第六章
  第三夜和第三天过去了。到了第四夜,西穆才深入他们的生活。他知道了远处山顶上的金属种籽是怎么一回事。他听他们说起原来的种籽——叫做飞船的东西,紧急降落以后,幸存者躲在悬崖上挖洞逃生,他们很快就老了,为了忙着求生存,把科学都忘了。在这样一个火山口一样的星球上,机械知识是无法保存的。每个人只图“眼前”生存。
  昨天过去了就算了,明天却呆呆地瞪着他们每个人的脸。阳光的辐射使他们迅速衰老,但是后来也在他们身上产生一种心灵感应,新生的婴儿靠此可以吸收观感、思想。遗传的记忆成了一种本能,能够保存对另一个世界的记忆。
  “我们为什么不到那条山上的飞船那里去呢?”西穆问。
  “太远了。我们需要有东西保护不受阳光的炙烤,”迪恩克解释道。
  “你们想办法制造过保护的东西吗?”
  “各种各样的油膏,用石头和鸟翼做的保护服,最近还尝试的粗糙的金属。这些都没有用。也许再过一万代,我们能够制造一种金属,里面放了冷水,可以保护我们到飞船那里去。但是我们的工作太慢了,太盲目了。今天早晨,我生长成熟了,拿起了仪器。明天我就要死了,又放了下来。一个人在一天之内能做些什么呢?要是我们有一万人,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我一定要到飞船那里去,”西穆说。
  “那你就会死,”老头儿说。西穆的话一出口。屋子里就一片沉默。大家都瞧着他。“你是个非常自私的孩子。”
  “自私!”西穆不满地叫道。
  老头儿挥一挥手。“这种自私我倒欢喜。你要活得长寿一些,你会想尽办法去实现。你会想办法到飞船那里去。但是我告诉你,这是没有用的。不过,如果你要那么做,我也无法阻拦你。至少你比我们中间有些人要强,他们为了多活几天不惜打仗。”
  “打仗?”西穆问道。“这里怎么会打仗呢?”
  他全身打了一个寒战。他不明白。
  “明天有的是时间说这个,”迪恩克说。“现在听我说。”
  那天晚上就过去了。
第七章
  早上。莱特从过道里跑过来,一边叫,一边哭,她投进了西穆的怀抱。她又变了。她又长大了,更加美丽了。她全身哆嗦,紧紧地抱住他。“西穆,他们来逮你了!”
  过道里传来了赤脚奔跑的声音,接着到了洞口。奇昂站在那里笑着,他也长高了,两只手里都握着一块尖石。“好呀,你在这里,西穆!”
  “走开!”莱特猛的转过身去向他喊叫。
  “我们把西穆带走就走开,”奇昂向她保证。然后他向西穆笑道。“那就是他跟我们一起打仗去。”
  迪恩克急忙走上前来,他的眼睛眨巴着,双手软弱无力地挥舞着。“走开!”他尖声叫喊。“这孩子如今是科学家了。他同我们在一起工作。”
  奇昂收起了笑容。“还有更值得的工作要做。我们现在要到最远的悬崖那里去同他们打仗。”他的目光殷切。“你一定会跟我们一起去的吧,西穆?”
  “不去,不去!”莱特拉住他的胳膊。
  西穆拍拍她的肩膀,然后向奇昂说。“你们为什么要去打他们?”
  “跟我们去的人都可以多活三天。’
  “多活三天?”
  奇昂坚定地点点头。“要是我们打赢了,就可以活十一天,不止八天。他们住的悬崖有一种矿物质,能保护你不受辐射。考虑一下,西穆,整整三天美满的生命。你参加我们吗?”
  迪恩克插了进来。“你们走吧。西穆如今是我的学生!”
  奇昂反唇相讥道:“你去死吧,老头子。到今天日落时,你就烧成焦炭了。你算老几,可以命令我们走开?我们还年轻,我们要活得长寿一些!”
  十一天。西穆觉得这话有些不可信。十一天。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要打仗。要是你的生命可以延长几乎一半,谁不会去打仗呢?可以多活那么多天!是啊。为什么不去打仗!
  “多活三天,”迪恩克的声音刺耳地说,“但是你得不死,但是你得在打仗时没有给打死。但是,但是!你们从来没有打赢过。你们几乎总是输的!”
  “但是这一次,”奇昂失声说,“我们一定胜利!”
  西穆感到不解:“我们都来自同一祖宗。我们为什么不合住最好的悬崖呢?”
  奇昂听了大笑,握紧了手中的尖石。“那些住在最好悬崖的人认为他们比我们高明。有权的人的态度就是那样。而且那边的悬崖小一些,只能住三百人。”
  多活三天。
  “我跟你去,”西穆对奇昂说。
  “好啊!”对于这个决定奇昂很高兴,简直太高兴了。
  迪恩克听了目瞪口呆。
  西穆转身过来向迪恩克和莱特说,“我如果打赢了,就可以走近飞船半里。而且我有额外三天的时间可以想法到飞船那里去。我看只有这么办。”  迪恩克悲哀地点点头。“只有这么办。我相信你。现在去吧。”
  “再见,”西穆说。
  老头儿听了一惊,接着又对西穆对自己开的玩笑感到好笑。“是啊——我不会再见到你了,是不是?那么,再见。”他们握了手。
  奇昂、西穆、莱特他们三人一起走了出去,后面跟着别人,都是一些马上要长成好斗的青年的孩于。奇昂的眼中露出的眼光可不是好玩的。
  莱特同西穆一起去了。她为他拣了石块带着。不论他怎么说,她都不回头。太阳刚露出地平线,他们走过了山谷。
  “莱特,请你回去吧!”
  “等奇昂回来?”她说。“他打算在你死后要我嫁给他。”她倔强地摇一摇头,她的一头秀发,黑得令人难以相信。“我要同你呆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西穆的脸色严峻起来。他长得很高,一夜之间,世界似乎缩小了。成群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叫喊着过去,寻找吃的,他冷眼看着他们,不禁觉得奇怪:难道四天以前自己也是那样?真奇怪。在他的脑海中有过了许多天的感觉,仿佛是真的已经活过了一千天。他所经历的事件和所想过的念头重重叠叠,丰富多采,多种多样,使人难以相信,在这样短的四天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打仗的人三二成群。西穆抬头看那黑色小悬崖。原来我的第四天就是这样过的——他这么想。但是我仍没有走近那条飞船,也没有走近别的,甚至——他听到莱特在他身旁的轻巧脚步声——也没有接近她,为我带武器、拣果实的人。
  他的一半生命已经完了。或者说,三分之———如果他打仗得胜的话。如果。
  他跑起来很轻快,两条腿一前一后地举起又放下。这一天使我意识到了自己的体格。我一边跑,一边吃;一边吃,一边长;一边长,一边看莱特,看得我有些目眩。她也那样温存地看着我。这是我们青春的日子。我们是不是在把它浪费掉?我们是不是在把它浪费在一场梦里,一件蠢事上?
  他听到远处的笑声。小的时候他会奇怪。现在他懂得了笑声。这种笑声是由于爬岩石,摘绿草,饮晨冰,吃石果,尝新味而发出来的。
  他们走近了敌人的悬崖。
  他看到了莱特挺秀的身材。她的脖子又白又嫩,你一碰到就能摸出她的脉搏,握在你手中的手灵活、柔软、不安份……
  莱特侧过头去。“瞧前面!”她叫道。“要知道将来——只要瞧前面就行了。”
  他觉得好象是在他们的生命旁边跑过去,留下了青春在路旁,连看都不看一眼。
  “我老看石头,眼都看花了,”他一边跑一边说。
  “那么再拣几块石头。”
  “我看到了石头——”他的声音柔和起来,象她的手心一样。他眼前的风景在飘过去。一切都象一阵和风,迷迷糊糊地吹了过去。“我看到了石头的深谷,在清凉的阴处,那里的石果多得象泪珠。你碰一下石块,红色的果实就象默默无声的山崩一样落了下去,青草如茵……”
  “我没有看见!”她加快了步伐,掉过头去。
  他看到了她脖子上的绒毛,象在石块阴处长的发白发亮的青苔一样,你对它轻轻吹一口气,就会颤动起来。他低头看一眼自己,一边跑向死亡,一边双手紧握着拳头。他的手这时已青筋毕露,强壮有力了。
  莱特把吃的递给他。
  “我不饿,”他说。
  “吃吧,吃个饱,”她厉声命令道,“那样打起仗来才有力量。”
  “天听!”他痛苦地叫道。“谁管它打仗不打仗?”
  他们前面已有石块扔下来。有个人脑壳开花倒了下去。战争开始了。
  莱特把武器递给他。他们一言不发跑进战场。
  大石块从敌人的碉堡上滚了下来,象山崩一样。
  现在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人,把别人的寿命夺为己有,在这里夺得一个落脚点,能够活着跑到飞船那里。他东跑西窜,躲躲闪闪,抓起石块投扔出去。他的左手握着一块石板做盾牌,挡住弹如雨下的石块。到处有石块落地的噼啪声。莱特跟着他跑来跑去,一边给他打气。有两个人在他前面倒了下来给杀死了,胸口露出了肋骨,鲜血进流。
  这场争斗实在没有必要。西穆马上觉察到这件事简直是发疯。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攻打那座悬崖,崖上石如雨下。有十几个人倒了下来,脑袋开花,另外六、七个人给打断了胳膊。有一个尖叫一声,两块石头连续击中他的膝盖,结果皮开肉绽,露出了关节的白骨。人都绊跌在一起,倒在地上。
  他的面部肌肉紧张,开始后悔来到这里。但是他仍抬着头,眼光四射,警惕地望着那些悬崖。他非常想在那上面居住,非常想有那个难得的机会。他必须坚持到底。但是他已无心作战。
  莱特失声喊叫。西穆的心一沉,转过身来看见她的一只手软软低垂,指节上受了伤,鲜血直冒。她把手夹在腋窝里止痛。他怒从心起,大喝一声。一怒之下他向前猛冲,把石块扔了出去,目标异常准确。他看到一个人中了他的投石,四肢朝天地倒了下去,从上层洞穴上掉到下面一层。他自己大概是喊叫得太厉害了,只感到肺部膨胀得快要裂了开来,唇焦舌干,在他奔跑的脚底下,地面仿佛在疯狂地旋转。
  有一块石头击中了他的脑袋,使他晕头转向,朝后倒去。他口中尽是砂石。整个天地一片昏黑。他站不起来。他躺在那里知道这是他的末日,他的最后一息了。他的囚周战斗仍在进行,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莱特蹲在他的身边。她的手摸着他的额角,使他感到清凉。她想把他拉到战斗圈子外面去,但是他躺在那里,喘着气,叫她走开。
  “停手!”有人喊道。整个战场似乎停了下来。“后退!”那人马上下命令道。西穆侧着身子躺在那里,看到周围的同伴们都转身向家里逃跑了。
  “太阳出来了,我们没有时间了!”他看到他们强壮的背部,看到他们双腿紧张地飞奔。死的就扔在战场上了。受伤的大声喊救。但大家都没有时间顾得上受伤的。腿长的人气急败坏地,抓紧时间逃回家去,在太阳升起把他们烧死以前冲进地道。
  太阳!
  西穆看见另外一个人向他跑来。那是奇昂!莱特已把西穆扶了起来,轻声地鼓励着他。“你能走吗?”她问道。他呻吟道,“我想行吧。”“那么走吧,”她说。“先慢慢走,再加快速度。我们来得及的,我知道我们是来得及的。”
  西穆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奇昂跑了上来,他的脸上表情奇特,目露凶光。他把莱特推开,拿起一块石头,在他脚脖子上猛击一下,结果皮开肉绽,这一切都是一声不响地做的。
  他现在站了开去,仍没有说话,咧开了嘴笑着,好象夜里从山上下来的一头野兽,胸口一起一伏地,一边看一眼自己干的事,一边又看一眼莱特。他喘过气来以后,朝着西移点头说。“他来不及了。我们只好把他留在这里。莱特,跟我走吧。”
  莱特象只野猫似的扑向奇昂,要抓他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喊叫。她的手指在奇昂的胳膊和脖子上都留下了血淋淋的抓痕。奇昂骂了一声,跳了开去。她向他扔了一块石头。他嘴里咕啃一声,躲了开去,又跑了几步,回过头来向她叫道:“傻瓜!跟我走吧。西穆马上就要死了。走吧!”
  莱特转过身去。“你不背我,我就不走。”
  奇昂的脸变了色。他的眼睛发暗。“没有时间了。我背你的话,咱们两个都得死。”
  莱特向他身后远处望去。“那么你走吧,我就是要这样。”
  奇昂一言不发,害怕地看了一眼太阳,就逃跑了。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但愿他跌了一交,摔断脖子,”莱特轻声说,恶狠狠地看着他的身影跳过一条沟。她又回过来对西穆说:“你能走吗?”
  他的脚脖子上的创口发出一阵痛。他居然挖苦地点头说,“我们走着回去,来得及在两个钟头之内赶到洞口。我有一个主意,莱特。你背我。”他对这个玩笑还感到好笑。
  她挽着他的胳膊。“我们还是走。来吧。”
  “不,”他说。“我们留在这里。”
  “为什么?”
  “我们到这里来找个家。要是我们走,我们就会批要死,我宁可死在这里。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他们一起衡量了一下太阳的高度。“几分钟,”她说,她的声音迟钝。她紧紧地挨着他。  太阳光一开始普照,一悬崖上的黑色岩石就变成了紫色、褐色。
  他真是个傻瓜!他本来应该留下来同迪恩克起工作,一起空想,一起做梦的。
  他猛舱抬头,向悬崖上面洞穴里的人叫喊道:
  “派一个人下来,同我决一死战!”
  一片静默。他的喊声在悬崖上发出回响。空气很温暖。
  “没有用,”莱特说。“他们不会理你的。”
  他又大声喊叫。“听到我吗!”他用一只没有受伤的脚站着,受伤的左腿血液流过伤口就发痛。他挥了一挥拳头。“派个不怕死的战士下来!我决不回身往后跑!我是来打一场光明正大的仗的!派个愿意保卫他的洞穴的人下来!我一定杀死他!”
  又是一片静默。地面上滚过一阵热浪。
  “是啊,”西穆双手插腰,抬起脑袋,张开了嘴讥嘲道,“你们那里肯定有人不怕同一个被于打仗的!”一片静默。“没有人?”一片静默。  “眼么我把你们算错了。我错了。那末我就站在这里,一边等着太阳把我的皮肉烧焦,一边等你用难听的活。”
  终于有人回答了。
  “我可不喜欢有人骂我,”一个男人的声音。
  西穆向前一步,忘记了他的破腿。
  第三层的一个洞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下来吧,”西穆叫他“下来吧,大胖子,下来杀死”_
  那个人狠狠地骂了对手一阵子,就慢慢走了下来。双手空空,没有带武摄这时上面洞口上都出现了人头。他们是看热闹的。
  那人走近了西穆。“我们按规矩来打,你懂得规矩吗?”
  “我边打边学吧,”西穆说。
  那人听了这话很高兴,他警惕地看了一眼西穆,但是态度并不是不友善的。“那么我告诉你,”他毫不吝啬地说。“要是你死了。戏就收容你的伴侣,她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因为她是个好汉的妻子。”  西穆很快地点一点头。“我准备好了,”他说。
  “规矩很简单。我们除了用石块,互相不许碰身无!只有石块和太阳,可以送我们的命。现在是时候了许——”
第八章
  地平线上出现了太阳尖。“我叫诺杰,”西穆的敌手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拣起一些小石块,掂了一掂分量。西穆也这样。他感到饰物,他已好几分钟没有吃东西了。饥饿是这个星球上的人的克星——空肚子老是要不断地填饱。他的脉搏软弱。血液流过血管时一阵紧,一阵热,他的胸口急切地一起一伏,一伙一起。
  “动手吧!”悬崖上三百个观众喊道。“动手吧!”他们男女老幼都有,都挤在悬崖边上齐声叫喊。”马上动手吧!”  太阳好象是应声而出般地升了起来。他们好象被一块烫手的石头打了一下。两个人在热浪冲击之下站立不稳,光着的大腿和屁股都流出了汗,胳膊底下和脸上更是一片湿透。
  诺杰站稳了,看了一眼太阳,并不急于作战。接着他一声不响,突然用拇指和食指弹出一块石头,打中了西穆的脸颊,他不觉往后一退,脚脖子上一阵疾痛,直捣心窝。他尝到了面颊上的血腥味。
  诺杰的动作极稳健。他的神手弹指三下,就有三枚很小的似乎不能伤人的石子象飞鸟一样疾飞过来,都狠狠地击中了目标,都是西穆的神经中枢!有一枚击中他的肚子,几乎把他在十小时内吃的东西都翻同上来,到了喉咙口。第二枚击中他的额角,第三枚击中他的脖子。他躺倒在发烫的沙土上。他的膝盖碰在硬地上发出一声难听的声音。他面无血色,眼睛紧闭,热泪夺眶。但是就在他倒下去的时候,他也排了全身的力气把手中的石头投了出去。
  石头在空中疾飞,有一块,也是唯一的一块,击中了诺杰。打在他的左眼珠上。诺杰叫了一声,马上伸手去按住受伤的左眼。
  西穆禁不住发出一声苦笑。这就是他的全部胜利。他的敌手的眼珠。这使他能够有时间。哦,天呀——他心里想,肚子一阵紧,喘不过气来——这是个讲时间的世界。只要再给我一些,只一点点!
  诺杰只剩了一只眼,痛得摇摇晃晃,但仍弹如雨下地把石头投向西穆的东躲西门的身子。但是他现在瞒不准了,石头不是投空了,就是软弱无力。
  西穆拼命站立起来。他从眼角里可以看到莱特等在一旁看着他,嘴里说着鼓励和希望的话。他全身汗湿,仿佛淋了一阵大雨。
  太阳现在已经完全升上了天际。你闻也闻得到。石块晶晶发亮,好象镜子一样,沙土开始发烫冒泡。山谷里到处出现了幻影。西穆觉得同他对垒的不止诺杰一个战士,而有十几个战士,个个站好了要投出石块来。十几个战士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象青铜铸的一样,在他的面前晃动。
  西穆拼命喘着气。他的鼻孔一张一闭,他口渴的嘴巴吸进去的不是氧气,而是火焰。他的肺部一吸进火焰就象丝绸做成的火炬一样易燃,他的身体精疲力竭,毛孔里的汗珠一流出来就蒸发掉了。他觉得自己在萎缩。越缩越小,仿佛看到自己象父亲一样,又老,又枯萎,逐渐消亡!沙土在哪里?他动得了吗?是的,世界在他脚下摇晃,但是他还是站起来了。
  不会再打了。
  这是悬崖上的一阵嗡嗡声告诉他的。上面那些脸上给太阳照得发烫的观众大声叫喊,鼓励他们的战士。“站起来,诺杰,留着力气,站着出汗!”他们这么向他喊叫。于是诺杰站着,在天边发射过来的炽热阳光中,好象钟摆一样稍许有些慢慢摇晃。“别动,诺杰,留着你的力气!”
  “考验!考验!”高处的人们叫道。“太阳的考验!”  这是这场战斗中最艰苦的部分。西穆痛苦地看了一眼悬崖,在他的眼光中,悬崖已经变了形。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他的父母;他的父亲的颓丧的脸,黯淡的眼光,他的母亲的头发在热风中飘着。象上阵灰色的烟雾。他一定要到他们那里去,何他们一起,为他们而生!  西穆在他身后听到莱特在轻声便咽。沙上上有一阵皮肉磨擦的声音。她已跌倒在地。他不敢口头。回头所化的力气会要他的命,教他痛得陷入一片昏暗。  他的膝盖发软。他心里想,我要是倒了下去。我就会死在这里烧成灰烬。诺杰在哪里?话杰在那里,离他几尺远,弯着腰站着,全身汗如雨下,好象腰椎上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一样。
  “倒吧,诺杰,倒吧!”西穆心里想。“倒吧,倒吧!你倒了,我就可以接替你的位置!”
  但是诺杰不倒。他的软弱的左手里的石块一个个地掉在发烫的沙地上,诺杰的嘴巴干枯,唇焦舌燥,眼睛发直。一但是他不倒。他的求生意志强烈。好象是有一根头发牵着他不倒似的。
  西穆的一条腿却跪了下来!
  “啊!”悬崖上的人们发出了早已期待的叫声。他们等着看他死。西穆抬起头,好象在做一件傻事时给人捉到一样傻笑着。“不,不,”他迷迷糊糊地坚持站了起来。他全身痛得已经麻木没有知觉了。这时四周响起了一阵沸腾的声音。悬崖顶上发生了山崩,”好象给一场无声的戏剧降幕一样。除了一阵嗡嗡低语,一切寂然无声。他现在看到的诺杰有五十个影无个个都穿着汗水的盔甲,眼珠痛苦地突出,双颊干枯,嘴唇焦裂,好象一只干了的水果皮一样。但是那一根头发仍牵着他不倒。
  “现在”,西穆口齿不清地说,他的发烫的嘴巴里,舌头已经给烘干了。“现在我要倒下去,躺在地上做梦了。”他说这话时心中反而感到很高兴。这是他原来的计划。他知道必须这样。他要按计划去做。他抬起头来看一眼观众是不是在看他。
  他们不见了!
  是太阳把他们赶走了。只留下一两个胆于大的。西穆象喝醉了似的发出了笑声,看着干枯的手上流出了汗珠,一颗颗掉在沙土上,还没有着地就化为蒸气了。
  诺杰倒了下去。
  那根头发断了。诺杰俯身倒在地上,口喷鲜血。他的眼珠泛白,茫然无神。
  诺杰倒了下去。他的五十个幻影也一起倒了下去。
  山谷里刮着唱歌的风,呻吟的风,西穆看到了一个蓝色的湖,有一条蓝色的河与它相连,河边有低低的白色房子,人们在房子之间,高大青葱的树木之间来来往往。河边的树木比七个人还高。
  “现在,”西穆终于向自己解释。“现在我可以倒下去了。倒——到——湖——里——去。”
  他向前倒了下去。
  他发觉倒了一半马上有手扶着他,感到很吃惊。那些手把他抬了起来,高高地抬在空中,飞奔而走,好象举着火炬一样。
  “死真奇怪,”他心里想,接着眼前一片昏黑。
  他醒来发现脸上有凉水流过的感觉。
  他担心地睁开眼睛。莱特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她的手指送吃的到他嘴边。他又饿又累,但是恐惧把饭和累的感觉都忘掉了。他看到了头顶上异样的洞穴形状,挣扎着要坐起来。
  “现在什么时候了?”他问。
  “仍旧是比武的那一天。别动,”她说。
  “仍是那一天!”
  他高兴地点点头。“你没有损失什么生命。这是诺杰的洞穴。我们是在黑崖里。我们可以多活三天。满意吗?躺下吧。”
  “诺杰死了?”他躺了下去,喘着气,心怦怦地跳着。他慢慢地缓和下来。“我赢了,我赢了。”他深深地吸一口气。
  “诺杰死了。我们也几乎死了。幸亏他们及时地把我们抬了进来。”
  他粮吞虎咽地吃着。“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们必须强壮起来。我的腿——”他看了一下腿,试了一下。创口上包着黄色的长草,痛楚已经消褪了。他一边看着,他身上的血液就加速流通,清除了绷带下的污秽。他心里想,在日落之前必须复元。必须那样。
  他站了起来,在洞里跛着腿走来走去,好象关在牢笼里的猛兽一样。他觉察到莱特的眼光注视着他。他没有敢正视她。最后他还是没有办法,转过身来。
  她打断了他。“你要到飞船那里去吗?”她轻轻地问。“今天晚上?日落之后?”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是的。”
  “你不能等到早晨?”
  “不能上”
  “那么我跟你一起去。”
  “不!”
  “要是我跟不上,就不用管我。我对这里没有什么留恋的。”
  他们久久地看着对方。他软弱地耸一耸肩。
  “好吧。”他终于说。“我知道,我不能拦阻你。我们一起去吧”
第九章
  他们在自己的洞口等着。太阳落山了。石块凉了,可以在上面行走。现在差不多可以跳出去,奔向激处山上那条闪闪发光的金属飞船了。
  马上就要下雨。西穆想起了以前几天每天晚上他看着雨水流进小溪,流进河道的景象。第一个晚上河是向北流的,第二天晚上又有一条向东北流的河,第三天挽上向西流放河。也谷里不断出现激流冲刷而成的新的河床。地震山崩把旧的河床填平。每天都出现新的河床。他动脑袋里好几个小时反复思考的就是这个每天出现新河和河流方向问题。也许可能——反正,得等着瞧。
  他注意到了在这个新悬崖上的生活已经放慢了他的脉搏,放慢了一切。这是矿物质造成的结果,可以保护自己不受太阳辐射的伤害。生命仍很短促,但已不如以前短促了。
  “跑吧,西穆!”莱特叫道。
  他们一起跑去。跑在热死和冷死之间,一起跑出悬崖,跑向远处向他们招手的飞船。
  他们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跑过。他们赤脚的奔跑声在大块岩石上,山谷里,山边上不断发出回响。他们的肺部大口大口地评吸着空气。在他们的身后,悬崖迅速后退,现在已无法再反顾了。
  他们一边跑,一边没有吃东西。为了节约时间;他们在洞里就吃饱了肚子,他得几乎肚子要服裂了。现在要做他只是跑步就行了,双腿一前一后,双臂一抬一举,绷紧了肌肉,呼吸进空气,那空气本来还是火辣辣的,如今已开始清凉了。
  “他们在看我们吗?”
  莱特的气吁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着,盖过了他的心跳。
  谁?但是他知道指的是谁。当然是悬崖上的人。多久没有看到这样的赛跑了?一千天?一万天?多久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在全族人民众目睽睽之下冒险穿过清凉的平原奔向溪谷?后面有没有相爱的人停止了笑声,来看远处成了两个黑点的一男一女奔向他们命运所系的地方?有没有在吃新鲜水果的孩子停止了玩耍,来看这两个人同时间赛跑?迪恩克是不是还活着,视力消退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长眉的眼皮,用微弱的声音挥舞着瘦小的手鼓励他们往前?有没有人嘲笑他们?有没有人叫他们是傻瓜,白痴?他们这一阵叫喊是不是鼓励他们向前跑,希望他们能跑到飞船那里?
  西移很快地看了天空一眼,夜幕将降。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不知从什么地方乌云开始密集,在他们前面二百尺的地方下了一阵小雨,飘过了溪谷。远处山顶上有闪电,空气中有一股浓烈的臭氧味。
  “跑到半道了,”西穆气吁吁地说,他看见莱特的脸有一半转过去,留恋地想看一下她丢在后面的过去生活。“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如果要回去,还来得及跑回去。再晚一分钟——”
  山间间雷隆隆。开始出现了山崩。先是小小的,后来却越来越大,最后大得怕人。阵雨掉在莱特的光滑白皙的皮肤上。她的头发马上给淋湿了,晶莹发光。
  “现在太晚了,”她赤脚奔跑着,大声喊叫。“我们一定得勇往直前!”
  现在太晚了,西穆从距离来判断,知道现在已不能再跑回去了。
  他的胆开始痛起来。他放慢了脚步。马上起了风。寒风刺骨。但是那风是从后面悬崖那里吹过来的。顺着他们的方向,帮助他们前进。他心里想,是不是吉兆?不是。
  因为时间一分钟一分钟的过去,他慢慢地发现他算错了距离。他们时间不多了,但是距离飞船仍远。他没说什么,但是腿部肌肉的迟钝引起了他无可奈何的愤恨,眼睛里流出了热泪。
  他知道莱特心中的想法同他一样。但是她象一只白色的小鸟一样在他身边飞掠,脚跟从不着地似的。他听见她喉咙里的呼吸声,就象一把擦得崭亮的利刃插进刀鞘又拔出来一样。
  天空有一半已经黑了下来。星星开始在乌云后面张望。他们面前山边的一条小径上一阵闪电,大雨和雷电劈头盖脑地浇在他们头上。
  在长满青苔的光滑石块上他们跌跌撞撞。莱特摔了一跤。一边咒骂,一边又爬起来。她的身上弄脏了,但雨水又把她冲出干净。
  大雨猛扑西穆。雨水流进他的眼睛,流在脊梁上象河水一样灌注下去,他真想大声呼喊。
  莱特倒了下去,爬不起来,她进住气,胸口起伏。
  他扶了她起来,搀住她。“快跑,莱特,快跑!”
  “别管我,西穆。你跑吧!”她的嘴里尽是雨水。到处都是水。“没有用。别管我,你跑吧!”
  他站在那里,全身发冷,一无办法,心中一阵徐希望的火沙灭了。整个世界是一片黑暗,冰冷的雨水。还有绝望。
  “那么我们慢慢地走,”他说。“一边走。一边憩。”
  他们慢慢地、毫不吃力地走了五十彻好家孩子出去散步一样。他们前面的溪谷涨满了水。很快地流向天际,发出潺潺的流水声。
  西穆叫了起来。他拉着莱特向前奔跑。“一条新河道,”他指着说。“每天雨水冲刷的一条新河道来。来吧,莱特!”他俯身在河面上。
  他跳进水里,把她带着一起跳了进去。
  洪水把他们带走,家小木片一般。他们拚命想在着身子,水灌进了他们的嘴里,鼻腔里。他们两旁的陆地飞快地向后掠去。西穆紧紧地抓住莱特的手指,只觉得自己打着筋斗给河水冲走,他还看到夫空上的闪电,心中产生了强烈的新希望。既然他们跑不动了,那末让河水给他们跑腿吧。
  这条新出现的激流速度极快,不断地把他们握在岩石上。把他们的肩膀和大腿擦伤撞破。“他边来!”西穆在雷声中大喊,拚命向对岸划去。飞船所在的那座山就在前面。他们可千万不能错过。他们在激流中挣扎着,终于给撞到了对岸。西移纵身一跳,抓住了岸边的一块是石,双腿夹住了莱特!引身向上爬去。
  暴风雨来的迅猛,去的也突然。闪电消失了。雨停了。乌云淡薄,终于散开。风也停了,一片寂静。
  “飞船!”莱特躺在地上。“西穆,飞船!这就是飞船停泊的山,”
  现在寒冷袭来。彻骨的寒冷。
  他们踉跄地拚命向山上爬去。寒冷次坏了他们的四肢,钻进了血管里,减慢了他们的速度。  飞船就在他们前面,给雨水冲刷一新,晶晶发亮,就象一场梦。西移不能相信真的到了那里。还有二百码。一百七十码。
  地上结了冰。他们跌倒又爬起。他们后面的那条河已结了队成了一条淡蓝色的冰凉的蛇。不知从什么地方掉下来几滴雨,硬如冰雹。
  西穆一下子趴在飞船船身上。他真的摸到了它。摸到了它!他听见莱特高兴得硬咽着说不出话来。这是金属做的飞船。在过去漫长的日于里。能有多少人摸过它?他和莱特终于做到了!
  这时,他的血管冷得几乎要凝结起来。
  进口的地方在哪儿?
  你跑啊,游啊,差不多淹死,你咒骂,流汗,排命,你到了山下,爬上了山,你碰到了金属,你高兴得喊叫,但是——你却找不到进口的地方!
  他找命让自己镇静下来。他对自己说,慢着,可是也别太慢。绕飞船走一团。他伸手摸着,那金属益是冰冷的,冷得他出汗的手几乎马上要结冰了。他现在绕到边上,莱特跟着他。寒冷把他们摒在一起,紧紧地象只拳头。
  要找进口的地方。
  仍是金属。冰冷的沉默的金属。合上的地方有一道细缝。他这时不顾三七二十一,用手捶打起来。他感到肚子里一阵冷。他的手指冻得麻木了,眼睛几乎冻住在眼眶里了。他开始用拳头插打,寻找,叫喊。“开门!开门!”他忽然发现碰到了什么东西……咔嚓一声!
  这是气锁的声音。金属在橡皮垫上膺擦了一下,门就悄悄地向旁移开了,缩了进去。
  他看见莱特跑上前来,手抓住胸口,掉到一个光洁的小室里。他盲目地紧跟在后面进去。
  气锁门在他身后又关上了。
  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心脏开始慢了下来,几乎要停止跳动了。
  他们现在已掉在飞船里了,但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他慢慢地蹲了下去,喘不过气来。
  原来他为活命而投奔的飞船使他的脉搏慢了下来,使他的脑海一片漆黑。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一阵快要断气的恐惧,心里明白他快要死了。
  接着是—片漆黑。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时间的逝去,感觉到自己在思索,在挣扎,要使自己的心脏跳得快一些……要使自己的眼睛看得清楚些。但是他体内的血液在血管里慢吞吞地流着,不慌不忙,他听到自己的脉搏一跳一停,一跳。停,间歌之长,令人昏昏欲睡。
  他动不了,手,脚,甚至手指都无法动弹。要抬起眼皮也得费千钧之力。他甚至没有力气抬头看一看躺在身边的莱特。
  他听到了她的不规则的呼吸。听上去好象是一只受伤的小鸟在鼓那张开的翅膀。她就近在身旁,”他可以感到她的体热;但是又似乎远在天边。
  我怎么越来越冷,他心里想。死的滋味就是这样吗,血液流通逐渐减慢;心跳逐渐减慢,身体逐渐冷下来,脑子越来越昏昏沉沉,死的滋味就是这样吗?”
  他看着飞船的天花板,视线跟着复杂的管子和机器转移。关于这条飞船的构造和怎样操纵的知识慢慢地渗透到他的脑里。他开始慢慢地了解他所看到的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了。慢慢地。慢慢地。
  有一个仪器上面有块白色发亮的面盘。
  那是干吗的?
  他象潜在水底的人一样,只能慢慢来。
  有人用过这面盘。有手碰过。有人修理过,安装过。有人在造这面盘,安装它以前,在修理、使用它以前就梦见过它。这个面盘里有使用和制造的记忆,它本身的形状就是一种梦一般的记忆,把为什么制造它,它的用途是什么告诉了西穆。只要有时间,不论什么东西只要好好看一下,他就能从中得到他所需要的知识。他的思想深处在拆卸这些东西的内容,然后加以分析。
  这个面盘是记时间的!
  上面记了好几百万小时!
  但是怎么可能呢?西穆睁大了眼睛,炯炯发光。当初需要这个仪器的人到哪里去了?
  他的眼睛里面血液汹涌。他闭上他的眼睛。
  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慌。这一天已过去了。他心里想,而我却躺在这里,听任生命飞逝。我动不了。我的青春在飞逝。我多久才能动了
  他从船窗口中看到夜去昼来,昼去夜来。星星在隐隐闪烁。
  他心里想,我在这里要躺上四、五天,身体很快衰老干枯。飞船使我动弹不得。要是我当初留在悬崖上的家里度过我这短促的一生也比在这里强呀。到这里来有什么好处?我错过了黎明和黄昏。莱特尽管在我身边,我碰也碰不到她。
  他神志昏迷,各种各样的想法在飞船里旋转。他闻到了合金的刺鼻气味。他听到了船身日胀夜缩。
  天亮了。  又是一个黎明!
  今天我该完全长大了。他咬紧牙关。我一定要起来,我一定要走动,我一定要享受这时光。  但是他动弹不了。他感觉到血液睡意朦胧地从一个心房流到另一个心房,流过他全身,通过一张一收的肺部的净化。
  飞船里暖和起来。不知什么地方机器咔嚓一下,气温就自动降了下来。一阵气流通过室内。
  又是夜。又是白天。
  他躺着,看着自己的生命又过去了四天。
  他不想挣扎。挣扎也没有用。他的生命完了。
  他现在也不想侧过头去了。他不想看到莱特的脸象他受苦的母亲那样——眼睑死灰,眼珠发暗,面颊枯萎干瘪。他不想看到她的脖子象一根干木头,手象火中升起的烟雾,胸脯象干枯的树皮,乱蓬蓬的头发象野草一样!
  那么他自己呢?他成了什么样子?他的下巴陷削了下去没有?他的眼眶深陷了下去没有?他的额角添了皱折没有?
  他的体力开始恢复。他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动慢得出奇,一分钟一百跳。不可能。他感到十分清凉,舒服,悠闲,自在。
  他的脑袋掉到一边。他看到了莱特。他吃惊得叫了出来。
  她又年轻又美丽。
  她也在看他,因为身体太弱,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睛象银镜,圆圆的脖子象孩子的胳膊。她的一头秀发如云,身体纤美。
  已经有四天过去了,但她还是很年轻……不,甚至比他们刚进飞船时还年轻。她仍在青春期。
  他不能相情。
  她的第一句话是,“这样下去能维持多久?”
  他小心地回答。“我不知道。”
  “我们仍很年轻。”  “这是因为飞船的缘故。我们有金属保护,切断了阳光和阳光中使我们衰老的东西。”
  她的眼光若有所思。“那么,如果我们呆在这里——”
  “我们就会年轻下去。”
  “多六天?十四天?二十天?”
  “也许不止多这么些天。”
  他躺在那里不响。过了很久,她说,“西穆?”
  “唔?”
  “我们留在这里吧。我们别回去了。要是我们回去,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我不知道。”
  “我们又会开始衰老的,是不是?”
  他转过头去,看着天花板和指针移动的钟。“是的,我们会衰老的。”
  “要是我们马上老了起来,那怎么办?我们一出飞船,变化就会很大,我们是不是吃得消?”
  “也许。”
  又是一阵静戳。他开始挪动四肢,试一试。他很俄。“别人在等我们,”他说。
  她的下一句话叫他吃了一惊。“别人早已死了。”她说。“或者再过几小时就死了、我们认识的人都很老了。”
  他想象不出他们的老态,想象不出他的姊姊小黑年迈龙钟的样子。他把一摇头,不再去想它。“他们可能死,”他说。“但是还有生的。”
  “那些人我们连认识都不认识。”
  “不管怎么样,是我们自己人。”他答道,“我们不去帮助他们,他们只能活八天,或者十一天,”
  “但是我们年轻,西穆!我们能够保持年轻!”
  他不想再听这话,因为这话太有诱惑力了。留在这里,活下去。“我们已经比别人长寿了,”他说。“我需要人工作。修理这条飞船的人。我们现在站起来吧,先找东西吃。再看一看这条飞船能不能动。我不敢自己发动。它太大了。我需要帮手。”
  “但这就需要再跑回去!”
  “我知道。”他软弱无力地撑起来。“但是我还是要这样做。”
  “你怎么能把他们搞来?”
  “利用那条河。”
  “如果它仍在那里,它很可能流到别处去了。”
  “那么就等到它流回来。我必须回去,莱特。迪恩克的儿子在等我,还有我的姊姊,你的哥哥,他们都老了,快要死了,但在等我们的消息——”
  过了很久,他听到她移动的声音,听到她吃力地挪到他身边来。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上,闭着眼睛,摸着他的胳膊。“对不起。请原谅我。你必须回去。我是个自私的傻瓜。”
  他笨拙地摸一摸她的脸颊。“这是人性之常。我了解你。没有什么要原谅的。”
  他们找到了吃的。他们在飞船上走了一遭。船上空无一人,他们在控制室才发现有个人的残骸,那一定是首席航天员。别的人肯定是用紧急救生艇空降在空间了。这个航天员独自坐在控制定整把飞船降落在这座可以看到别人空降,把救生艇撞毁的山上,由于地势高,才免遭洪水。首席航天员在降落后不久就死了,大概是因为心脏病发作。飞船就留在这里,完好如新,象一只鸡蛋一样,但是默然无声,几乎就在其他幸存者的附近,这么过了几千几万天?要是航天员当初没有死,西移和莱特的祖先的遭遇就会完全不同了。西穆想到这一点,不由得感觉到了遥远的不祥的战争的余波。星球之间的大战的结果如何?谁胜谁败?还是两败俱伤,想不到来找回幸存者?究竟谁有理?谁是敌人?西穆这个人种有罪还是无罪?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匆匆忙忙地把飞船检查了一遍。他根本不知道飞船航行的原理,但是他一边走。一边抚摸着各种机器,他就学会了。飞船只需一批机务人员。要发动起来飞行,一个人是办不到的。他把一只手放在一只圆形的猪鼻似的机器上,好象烫手似的,吓了一跳。”
  “莱特!”
  “怎么回事?”
  他又碰了一碰机器,摸弄着它,手哆嗦得厉害,眼眶里满孕着泪水,嘴巴张开又合上,他看着机器,说不出的喜爱,接着又看一眼莱特。
  “有了这机器——”他轻轻地、几乎无法相信地、结统巴巴地说。“有了……有了这机器,我可以——”
  “可以什么,西穆?”
  他把手插进一只酒杯样的玩意儿中,里面有一根扳手。他通过面前的舱眼,可以看到远远的悬崖。“我们原来担心这座山边不会再有条河流过,是不是?”他兴高采烈地问。
  “是的,西穆,但是——”
  “会有一条河的。我今晚就可以回来!我要带他们一起来。五百个人!因为我可以用这机器开一条河道直通悬崖,河水就会汹涌而来,把我们的人很快的冲过来,这是回来的可靠办法!他抚摸着那机器的桶状机身。“我一碰到它,它的用途和方法就传到了我身上!”他一按扳手。
  飞船前面喷出了一道白热的火光,尖叫作响。
  西穆不慌不忙地。正确地开出了一条河道来。他一边开河,一边就夜尽昼来了。
  回到悬崖去的任务由西穆独力完成。莱特留在飞船里。以防万一发生意外不测。起初看来,回去的行程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河水把他冲向目的地,节省时间。他得在天明时分一股劲儿地跑毕全程,很有可能没有安全到达日的地。太阳已经赶上他了。
  “唯一办法是在太阳升起之前就开始。”
  “但是你要冻死的,西穆。”
  “你瞧这里。”他把那个刚才在山谷底里岩石中间开出一条河床的机器调整了一下。他抬起了枪口,按下杠杆,放了下去。这时就有一股裂口喷向悬崖。他调整了一下距离,把火焰发射到三里以外。然后他转身向莱特说,行了。可是莱特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打开气锁门。“现在外面冷得很,离天亮还有半小时。如果我按这喷射的火焰方向平行奔跑;只要挨得近一些,虽然温度不够,但就不至于冻死。”
  “这可不安全,”莱特不同意。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事情是安全的。”他向前跨了一步。“我这样可以抢先半小时,这就来得及跑到悬崖了。”
  “要是你在挨着火焰跑的时候,机器失灵了呢?”
  “但愿不会这样。”他说。
  他马上就到了外面。他好象腹部给踢了一脚一样站立不稳。他的心脏几乎要爆炸了。周围的环境又迫使他过高速度的生活。他觉得脉搏加速,血管里血液的涌流。
  外面还是很冷。飞船发出的一股火焰穿过山谷,嘶嘶作响,传来一股暖气。他向火焰靠近了几步i$得近近的。如果在奔跑时稍有差错——。  “我会回来的,”他向莱特叫道。
  话音未了,他就随着火焰向前飞跑出去了。
  大清早,洞穴里的人就看见了长长的一条橘红色的火焰和旁边在飞跑的一个白色的人形。大家都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只有惊叹的份儿。
  等到西穆最后跑到他童年时代的悬崖时,他看到到处都是陌生人的脸孔。没有熟悉的人。他马上意识到要想见到熟人的脸是件何等愚蠢的事!有一个年纪大一些的人盯着他问道:“你是谁?你是从敌人那里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西穆,是西穆家的儿子!”
  “西穆!”  他上面的洞穴上一个老妇人失声一叫。她蹒跚地从上面下来。“西穆,西穆,原来是你!”
  他不解地看着她:“但是我可不认识你呀!”
  “西穆,你本认识我吗?哦,西穆,是我呀。我是小黑!”
  “小黑!”
  他心中感到一阵难受。她投到了他的怀抱里。这个年老颤抖的女人,眼睛已经半瞎了,原来是他姊姊。
  上面又出现了一张脸。一张老头子的脸。一张凶狠、怨毒的脸。他看着西穆叫道:“赶他走!他是从敌人那里来的。他住在那里,他仍年轻!到过那里的人决不能再回到我们这里来。叛徒!“一块大石头扔了下来。。
  西穆拉着老妇人跳向一旁。
  大伙儿一阵呼叫,他们挥着拳头向西穆跑来。“宰了他,宰了他!”那个老头儿叫道,西穆也不知他是谁。
  “站住!”西穆举起双手道。“我是从飞船来的!”
  “飞船?一大伙儿停了步。小黑紧紧地拉着他,看着他的年轻药脸,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光滑。
  “宰了他!宰了他!宰了他!”那个老头子挤命叫,又拣起了一块石头。
  “我给你们再多活十天,二十天,三十天!”
  大伙儿呆了。他们张大了嘴,露出不信的目光。
  “三十天?”大伙儿重复着。“怎么可能呢?”
  “跟我一起回飞船。到了里面可以永远活下去!”
  那个老头儿举起了一块石头,接着全身痉挛。向前一冲,从石块缝里跌了下来,趴在西穆的脚下。
  西穆低头看一看这个老头儿,看一看他的茫然的眼睛,耷拉的嘴巴,踯缩的身子。
  “奇昂!”
  “是他,”小黑在他身后说,声音苍老。“你的仇敌奇昂。”
  那天晚上有两百个人奔向飞船。新河道上水流汹涌。其中有一百个人给淹死或冻死了。其他一百人同西穆一起到了飞船那里。
  莱特在那里等着,打开了金属的门。
  这样过了几个星期。悬崖上有好几代的人生了下来又死了,而科学家们和工人们在飞船上努力工作,学会它的操作。  到了最后一天,二十多个人在飞船上各就各位。现在就马上要启航了。
  西穆按了手指下面的操纵面盘。
  莱特擦着眼睛,来到了他身旁,坐在地板上,迷迷糊糊地靠在他的大腿旁。“我做了一个梦,”她瞧着远方说。“我梦见我住在一个又冷又热的星球上的一个悬崖里,那里的人在八天内就衰老死亡。”
  “这梦多么古怪,”西穆说。“这样一个恶梦般的生活是没法过的。忘掉它。你现在梦醒了。”
  他轻轻地按着操纵面盘。
  飞船升了起来,飞到了太空。
  西穆的话不错。
  恶梦终于醒了。
《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苍白先生
  “那个男人病得很重。”
  “他在哪?”
  “在C 舱,是我把他搬上床的。”
  医生叹了口气。“我这一趟是出来旅行度假的,好吧,好吧。”“原谅我走开一会。”他对他妻子说。他跟随着士兵向上穿过飞船的通道,同一时间,飞船正以每秒一千英里的速度,燃着橙红色的火焰穿过太空。
  “我们到了。”勤务兵说。
  医生从入口处转过身来,看到了那个倚壁的床铺上躺着的男人。那人个子很高,瘦得皮包骨头。他的身体很虚弱,大而失色的牙齿痛苦的咬住嘴唇,留下了牙印。他的双目深陷如杯,那是一片闪闪发光的阴影,他的躯体已经瘦得和一具骷髅一般了,双手雪一样的白。医生拉过一把磁力椅坐下,抓住那个人病殃殃的人的手腕。
  “毛病大概出在什么地方?”
  虚弱的男人先头没说话,只是用几近无色的舌头舔了舔薄削的嘴唇。
  “我在迈向死亡。”他终于说,似乎想笑一笑。
  “我们会把你治好的。怎么称呼,先生?”
  “苍白,和我的脸色很相配,苍白这名字很合适。”
  “苍白先生。”这是他有生以来接触到的最凉的手腕,他就像在医院停尸房里给尸体加标签时碰到的那种死亡的手。冰凉的手腕上早就探不出脉象。倘若是有脉象的话,那也一定过于微弱,以至于被医生搭脉的手指间微弱的脉搏掩盖了。
  “情况很糟,是不是?”苍白先生问。医生一言不发,仍用他的银制听诊器检查这半死的男人赤裸的胸膛。
  从听诊器中传来微弱的遥远的呼喊。一声遥远处的叹息,百万种声音一起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尖叫,而不是一声心跳。冰冷的胸,冰冷的声音,对医生的耳朵和他自己的心而言,那是黑暗空间中的一阵阴风,听到时使他窒息。
  “我没事的,对吧?”苍白先生问。
  医生点点头:“也许你能告诉我……”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苍白先生毫无血色的脸上泛起微笑,他闭上双眼说,“我没有东西吃,我在挨饿。”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解决。”
  “不,不,你不明白。”那人轻声说道,“我为了能及时赶上飞船才变成了这个样子。在那边,我还很健康呢——就在几分钟以前。”
  医生转向勤务兵说:“是精神错乱。”
  “不,”苍白先生说:“不是的。”
  “这出了什么事?”一个声音说,是船长走进了房间,“HELLO ,这位是谁?我不记得……”
  “我替你省了这份心吧,”苍白先生说,“我不在乘客名单上。我是刚刚才到的。”
  “你不可能是刚刚才到的!我们已经离开地球这么远了。”
  苍白先生叹了口气:“我几乎就失败了。我用尽了所有能量来追赶你的船。倘使你再开的远一点的话……”
  “显然是个偷渡者,”船长说,“而且还喝醉了,毫无疑问。”
  “一个非常虚弱的人,”医生说,“不能移动他。我将做一次彻底的检查……”
  “你会发现我完全健康,”苍白先生无力的说,他躺在床上,显得瘦长、苍白而且孤单,“只是需要食物。”
  “我们会处理好的。”医生边说边卷起衣袖。
  一个钟头过去了。医生坐回到他的磁力椅上。他在出汗:“你说的对。你完全没有病,只是饿了。但你生活在一个像我们这样丰饶富裕的文明国度里,怎么可能变成这个样子?”
  “噢,你吃惊了?”那个又白又瘦的冷冰冰的人说。他是声音如一阵寒风吹过屋内。“大概一个钟头以前,他们拿走了我的食物,这是我自己的过错。几分钟之内你就会明白了。你瞧,我非常非常的老了,有人说我有一百万岁,有人说我是十亿岁。我早就算不清了。我忙得连数数的时间都没有了。”
  疯了,医生想,彻头彻尾的疯了。
  苍白先生微微一笑,就好像看穿了医生的想法。他摇摇疲惫的脑袋,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闪烁。“不,不,老,非常老。而且愚蠢。地球是我的,我占有它。十亿年了,我在地球上过的很好,拥有无上的地位。我保留着这个星球是为了自己,它为我提供食物,就如我使它保持生命的均衡。而现在,以所有黑暗势力之名,我却在这里,奄奄一息。我从没想到过自己会死。我从没想到过我也会像所有被的人类那样被杀掉。可现在,我知道什么是害怕了,知道要死是怎么回事了。在十亿年之后,我才知道,而那是可怕的,因为这庙宇没了我可怎么办啊?”
  “好了,放松点,我们会把你治好的。”
  “不,不。你什么忙都帮不上。我自己玩过头了。我活得随心所欲,我发动战争又重建和平。但这次我走过头了,自杀行为,是的,我做了。到那边的舷窗口去,向外看。”苍白先生在颤抖,“向外看。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地球,那个行星地球,在我们身后。”
  “那么,稍等一会。”苍白先生说。
  医生等待着。
  “现在,”苍白先生温柔的说,“现在它就要发生了。”
  令人目眩的火光充满了天空。
  医生失声大叫:“我的天,我的天,这太可怕了!”
  “你看到了什么?”
  “地球!它着火了,它在燃烧!”
  “是的。”苍白先生说。
  大火使宇宙中充满了滴滴答答的蓝黄色火焰。地球炸成了成千上万片,碎片在火光中溅落,消弭于无形。
  “你看到了什么?”苍白先生问。
  “我的老天!我的老天!”医生蹒跚着倒在舷窗上,撕扯自己的胸膛和心口。他开始像个孩子似的痛苦起来。
  “你看,”苍白先生说,“我是个怎样的傻瓜呀。太过分了,我想我做的太过分了。何等样的盛宴,何等样的盛宴啊!然而现在,一切都完了。”
  医生的身子滑了下去,跌坐在地上,他抽泣起来。飞船在太空中前行。在通道下方,你可以隐约听到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与震惊的啼哭。
  虚弱的男人躺在他的床上一言不发,缓缓的前后摇头,痉挛的吞咽着。在五分钟的颤抖和哭泣后,医生恢复了正常,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坐回椅子上,望着那位一直躺在那里、骨瘦如柴、好像闪着磷光的苍白先生。从这半死人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异常浓重的味道,一种很苍老、很冷漠、死气沉沉的味道。
  “你怎么看?”苍白先生说,“我不希望事情变成现在这样的。”
  “闭嘴!”
  “我希望它再持续十亿年,高高在上的生活,选择、挑拣着,哦,我就是国王。”
  “你疯了!”
  “每个人都怕我。而现在我害怕了。因为那里没有什么可以死掉的人了。这飞船上还有那么些人。火星上还有几千号。所以我一定要到火星,到那儿我还能活,如果我能到那里的话。因为要让我活下去,被谈起,能存续生命,必须有别的活人死,而当所有生命都死亡,没有剩余的了,苍白先生自己就必须死了。你看,生命在这个宇宙中是很珍贵的,只有地球上有,而只有我为了地球上的活人在那里生活。但现在我太虚弱了,过于虚弱。我无法动弹。你必须帮助我。”
  “疯子!疯子!”
  “到火星还需要两天时间。”苍白先生计算清楚后说,他的两手跌落在身体两侧,“这段时间内你必须喂我。我动弹不得,不然我会照料自己的。噢,一小时以前,我还拥有伟大的神力,想想看一瞬间我从那么多死亡中得到的能量吧。但为了赶上这趟飞船我分散了所获的能量,并且这种能量本身是自我限制的。现在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除了为你,你妻子,以及20个其他乘客和船员,还有火星上的那一些。我的活力源泉,你瞧,越来越弱,越来越弱……”他的声音化为一声叹息。之后,他吞咽了一下,继续说,“你是否想过,医生,为什么在你们在火星上建立基地的六个月以来,火星上的死亡率为零呢?我不可能无所不在。从生命在地球上诞生的那一天起,我就出生了。这些年来我一直等待着搬到外星去。几个月前我就该走了,可我拖延了下来,而现在,我感到遗憾。真是傻瓜,我是一个多么贪得无厌的傻瓜啊!”
  医生站起身,僵硬的往回缩,紧靠着墙壁。“你头脑发晕了。”
  “是我发晕吗?再向舱外看一眼,地球还剩下什么?”
  “我不会听你的。”
  “你必须帮助我。你必须立即作出决定。我要船长。他必须第一个来见我。一次输血,你可以这么理解。然后是各位乘客,一个接一个,让我维持现状,使我存活。然后,当然了,也许连你,或者你的妻子也要死。你不想长生不老吧,你想吗?如果你让我死掉了,那就可以变成现实。”
  “你在胡扯!”
  “你敢相信我是在胡扯吗?你敢冒这个险吗?如果我死了,你们所有人都会永生不死。那是人类一直都想要的,不是吗?永远活着。但我告诉你,那会发疯的。日复一日重复的日子,再想想无边无际的记忆的负担!想一想!考虑吧!”
  医生背靠着舱壁,站在屋中的阴影里。
  苍白先生耳语般的说到:“还是帮助我比较好。还是在你可能活上个十亿年之前死掉的好。相信我。我知道。我几乎是乐于死去的。几乎,但并非彻底的————自我保护嘛。如何?”
  医生到了门口。“我不相信你。”
  “别走,”苍白先生喃喃的说,“你会后悔的。”
  “你在说谎。”
  “别让我死……”现在那声音是如此遥远,那声音几乎没有颤动,“请别让我死。你需要我。所有生命都需要我,需要我使生命有意义,给它价值,予它对比。别……”
  苍白先生变得越来越瘦小,血肉似乎在以更快的速度消融。“不,”他叹息,“不……”坚硬发黄的牙齿后面发出呼呼声,“请你……”那深陷的双目把它们的目光牢牢钉在天花板上。
  医生冲到屋外,猛的关上门,紧紧闩住。他背靠在门上,再一次哭泣起来。穿过飞船时,他看到飞船里的人们一群群站在那里,回望地球曾经存在过的那片空寂的空间。他带着一种极大的非真实感,摇摇晃晃走着,穿过飞船的走廊,在一个小时后找到了船长。
  “船长,谁都不许进入那个病人所在的房间。他患了瘟疫,绝症。精神失常了。在在一个小时内就会死去。要把那间屋的门焊住。”
  “什么?”船长说,“哦,好的,好的。我会招办的,我会的。你瞧见了吗?看到了地球的灭亡?”
  “我看到了。”
  他们麻木的分开走了,医生在他妻子身边坐下,而她直到丈夫用手臂搂住自己时才认出他是谁。
  “别哭,”他说,“别哭。别哭了。”
  她的双肩抖动。他死死的抱住她,他的身体在颤抖,紧闭双眼。他们就这样坐了好一个小时。
  “别哭,”他说,“想想别的事。忘了地球。想想火星,想想未来。”
  他们表情漠然的坐回位子上。他燃起一支烟却觉不出味,给自己再点了一支。“你觉得,再做我一千万年的老婆怎么样?”
  “哦,我愿意。”她叫出声来,把身体转向他,把他的臂膀插入自己的腋下,猛力用它们环住自己。“我非常非常愿意!”
  “你会么?”他说。
《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城市
  译者:曾真
  这座城市已经等待了两万年。
  行星在太空中穿行,田野里的花儿开了又败,城市依旧等待着;行星上的江河水涨水落,终化尘埃,城市依然等待着;曾经年少轻狂的风变得老成宁静,只剩下曾被撕裂的云朵白茫茫地飘散在空中,城市仍在等待着。
  城市与它的窗户,它黑色的战壕的围墙,它那高耸入云的塔,它那未升起信号旗的塔楼一起等待着;城市与它那未经踩踏的街道,未被触摸过的门扭锁,纤尘不染地等待着;当行星在太空中的轨道上围绕一轮蓝白色的太阳,划着圆弧行进时,城市等待着;当四季轮回,冬去春来,绿野变成夏日中金黄的草场时,城市等待着。
  直到第20000年的一个夏日的午后,城市才停止了等待。
  在天空中出现了一艘火箭。
  火箭高飞而去,又划了个圈儿,掉转头飞了回来,在距离战壕围墙五十码的页岩草场上着陆。
  稀疏的草地上留下了皮靴走过的脚印,火箭内的人正在叫唤着火箭外的人。
  “都准备好了吗?”
  “好,伙计们。注意!进城。金森,你和哈奇逊在前面巡视,眼睛擦亮一点,查仔细了。”
  城市在黑色的围墙内张开了隐藏的鼻孔,一个坚固的吸收孔从城市内部将大量的空气吸入通道,穿过蓟草仿生过滤器和吸尘器进入了闪耀着银光而微微颤动的精致的蛇管和织网中。这样的深吸气一次一次地进行着,草地上传来的气味被一次一次地从暖暖的风中挤压进城市中。
  “有火的气息,一颗滑落的流星的气味,是热金属发出的。有一艘飞船从另外一个世界来了。带黄铜味儿,燃尽的火药的硝烟味儿,以及硫磺和火箭硫磺石的味儿。”
  这些信息被录在磁带上,通过链齿轮送入一条狭孔,滑落下黄色的齿轮,进到了机器深处。
  嘀哒,咔哒,咔哒,咔哒。
  一台计算器发出了类似节拍机的声音。五,六,七,八,九。九个人!这条信息立即被同步打字机打在一条纸带上,纸带倏然滑落,消失了。
  嘀哒嘀,嘀哒,咔哒,咔哒。
  城市静候着他们的橡胶靴子踏出的轻柔的脚步声。
  城市巨大的鼻孔再度张开了。
  从这些昂首阔步的人们身上散发出些许淡淡的黄油味道,飘浮于城市的空气之中。偶尔有一丝半缕被吹进了城市巨大的鼻子,勾起了关于牛奶、奶酪、冰淇淋、黄油以及奶制品经济气息的回忆。
  嘀哒,嘀哒。
  “小心了,伙计们!”
  “琼斯,把你的枪掏出来,别犯傻!”
  “这座城是空城,担什么心呀?”
  “那可说不准。”
  在这场拌嘴似的交谈中,耳朵们被吵醒了。它们曾听过风儿轻柔柔地吹,近过雪化时树叶从枝条上探出头来和小草毛茸茸地舒展开的响动,如今不知多少个世纪过去了,耳朵们给自己上了点儿油,润滑一下,仿佛一面紧绷的大鼓,使得这些外来者的心跳如鼓点一般砰砰直敲起来,像蚊蚋的翅膀,颤动不已。耳朵仔细地谛听着,鼻子则在吸入越来越多的气体。
  提心吊胆的人们开始冒汗了,汗水在他们腋下积成水洼,而他们紧握着枪托的手也是如此。
  鼻子仔细筛选和思虑着这些气味,宛如一名行家在鉴赏品味一杯陈年的葡萄酒。
  嘁哒,嘁哒,咔哒,嘀哒。
  信息被储存在滚动的平行轨迹卡带上。流汗,氯化物含量为百分之几,硫酸盐含量为百分之几,氮化合物,氮化铵,由此得出:肌酸,糖分,乳酸,好了!
  铃声大噪,小小的数据们全蹦了起来。
  鼻子嘟哝着排出已检测过的空气。大耳朵仔细地聆听着:
  “我想我们应该回到火箭上去,船长。”
  “是啊,先生。”
  “你,上那边去!去巡视一下!看见什么了吗?”
  “没有,先生。看上去像是沉寂很久了!”
  “明白了吗,史密斯?没什么可害怕的。”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它。你有没有感觉到你从前见过这个地方?哦,对了,这座城市很眼熟。”
  “胡扯,这个行星系与地球遥隔几十亿英里,我们不可能曾经到过这儿。我们的火箭是当今世上惟一的一艘光年火箭。”
  “不论如何,我的确感觉如此,先生。我认为我们应该离开这儿。”
  外来者们的脚步迟疑了,凝滞的空气中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声。
  耳朵听见了,加快了节奏。轮转机滑动起来,被不同配方调制着的液体闪着光,像小溪顺次流过各个真空管和玻璃管。片刻之后,按照耳朵和鼻子的指示,一阵清新的蒸汽从城墙的一个大洞中吹出,飘向那群外来者。
  “闻到了吗,史密斯?啊,碧绿的芳草,你闻过比这更妙的香味儿吗?哦,我的天,我只想站在这儿品味这阵馨香。”
  吹向这些站立着的人们的只是看不见的叶绿素。
  “啊!”
  前进的脚步继续着。
  “没出什么事儿,对吧,史密斯,来吧!”
  耳朵与鼻子稍微松了一口气,诱敌深入成功了。它们的魔爪又继续往前探进。
  现在,城市那朦胧可见的眼睛从雾气中显现出来。
  “船长,看那些窗户!”
  “什么?”
  “那些房子的窗户,那边!我看见它们动了!”
  “我可没看见。”
  “它们动了,还变了颜色,从暗色变成了亮色。”
  “在我看来,它们只是普普通通的方窗。”
  模糊的事物渐渐显出轮廓,清晰起来,在城市的机械深谷中,上了油的轴陷了下去,平衡盘浸入了绿油池子中。窗框弯曲了一下,窗户闪闪发光。
  窗下的街道中,走着两个巡查的人,在一段安全间隔后,跟随着另外七个人。他们穿着白色制服,脸颊呈现出粉红色,像被打过一样,眼睛则是蓝蓝的。他们用后脚直立行走,拿着金属武器。他们脚上穿着靴子,是男性,有眼睛、耳朵、嘴巴和鼻子。
  窗户颤动了一下,继而变薄了。它们像无数只眼睛的虹膜一样,只很不易被察觉地扩大了一点点。
  “跟上。”
  “我要回去,先生。”
  “什么?”
  “我要回到火箭上去。”
  “史密斯先生!”
  “我不想掉进任何陷阱!”
  “你害怕一座空城?”
  别的人很不自然地笑了起来。
  “笑啊,继续笑!”
  街道是由石头铺成的,每块石头长六英寸,宽三英寸。随着尽可能不引起注意的一动,街道完成了它的任务——称量外来者的体重。
  在地下机器室中,一根红色的棍子指着一个数字:178磅……210,154,201,198——每个人都被称过了,登记下来,记录被卷入了黑暗中相应的地方。
  现在城市已完全清醒了。
  此刻吸收孔正呼吸着空气、外来者口中的烟草味和他们手上绿色香皂的香味,甚至连他们的眼珠子也有一种淡淡的气味。城市发觉了,将这条信息也组成数据,紧接着又飞快地被用于计算别的数据。水晶窗玻璃熠熠生辉,耳朵竖直起来,绷紧了鼓膜,再紧些——城市将全部精力集中起来,像无形的雪片飘飞充斥于空气中,计算着这群人的呼吸和隐藏的模糊的心跳,仔细地倾听着、观察着、品味着。
  街道像舌头一样,每当人们走过一个地方,他们脚后跟的味道便从石头的孔中透过,经过石蕊检测得到推算结果。这一如此精巧收集的化学总数,被附加入正在增长的数额上,等待着那将从这些旋转的轮子和轻响的轮辐中产生的最终结果。
  脚步声。有人在跑。
  “回来!史密斯!”
  “不,见你的鬼!”
  “抓住他,伙计们!”
  一阵急速奔跑的脚步声过去了。
  最后一项测试。城市在倾听、观察、品尝、感觉、称量、结算以后,开始进行最后一项任务了。
  一个绳套在路中央大大地抛开着。没被别的人看见的船长跑了过来,消失不见了。
  船长被倒吊起来,一把剃刀划过他的喉咙,另一把切过他的胸膛,内脏转瞬被掏空,尸体被摆在一张桌子上。在街道下一间隐蔽的小屋中,他死了。巨大的水晶显微镜凝视着红色的肌肉组织;没有身躯的机械手指探进了还在搏动的心脏。当机械手像一名急切好奇的棋手,用红色的爪子将他血淋淋的身体的不同部位转移开时,他那被切成片的皮肤被钉在了桌子上。
  在上面的街道中,人们奔跑着,史密斯也奔跑着;人们叫喊着,史密斯也叫喊着。在下面这间神秘的房间里,流进胶管的血液被摇动、旋转,在涂片上被堆成血液观察片,放到了倍数更高的显微镜下;数据已记录下来,温度也测好了,心脏被切成十七片,肝脏和肾脏被老练地剖成两片;头颅被钻开,脑髓从脑腔中被舀了出来;神经像废弃的开关控制板上的电线一样被抽了出来,肌肉被扯下来测弹性。与此同时,在城市的电动地下室中,大脑最终得出了它最宏伟的结论,所有机器进入了可怕的暂停阶段。
  结论得出。
  他们是人,来自一个遥远的世界,一颗特定的星球。他们有那样的眼睛,那样的耳朵,他们两腿直立,以一种特定的步态行走,拿着武器,会思考和战斗,他们有独特的心脏和所有这一切器官,正和很久远以前留下的记载吻合。
  街道上面,人们朝火箭奔去。
  史密斯也在狂奔。
  结论得出。
  他们是我们的敌人,是我们守候了20000年想再次见到的人,他们正是我们等着要复仇的人。他们来自一颗叫地球的行星,20000年前,他们宣布了对岛兰星作战,将我们置于奴隶制度下,并带来一种可怕的疾病彻底毁灭了我们。而在掠夺了我们世界以后,他们远走到另一个星系,以躲避他们自己带来的疾病。他们已然忘却那场战争和那段岁月,也忘记了我们。但我们却不曾遗忘他们,他们是我们的敌人,这是肯定的。我们的等待总算到头了。
  “史密斯,回来!”
  赶快了,在红色的桌子上,摆放着船长摊开的已掏空的尸体,新的机械手开始飞快地运作。在湿漉漉的体内,铜、黄铜、白银、铝、橡胶和丝织的器官被放了进去;蜘蛛吐丝织就了黄金网,刺入皮肤;心脏被安置好了。脑颅中注入了白金脑髓,嗡嗡作响,闪动着小小的蓝色火花,电线穿过身体导向手臂和大腿。身体立刻被缝合,伤口被蜡封好,在颈部、喉部和头颅四周愈合——一个完美、新鲜、全新的个体。
  船长坐了起来,屈动了一下手臂。
  “停下!”
  船长再次出现在街道上,抬起枪,开火。
  史密斯倒了下去,子弹穿过他的心脏。
  别的人转过身来。
  船长跑向他们。
  “这个傻瓜,害怕一座城市!”
  他们看了看躺在脚下的史密斯的尸体。
  他们又看了看他们的船长,瞪大了的眼睛又缩小了一点点。
  “听我说,”船长说,“我有件重要的事跟你们讲。”
  现在,城市在动用了几乎全部能力来称量、品尝和嗅过他们之后,准备用它最后一项能力——说话的能力。它没有用它那坚如磐石的围墙或塔楼的愤怒和仇恨说话,也没用它的石子路以及机械炮台的庞大说话。它用了一个人平静的嗓音开了口。
  “我不再是你们的船长了,”他说,“我也不是一个人。”
  人们惊得向后倒退了几步。
  “我是这座城,”他笑着说道。“我已等候了200个世纪,”他说,“等待着他们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们回到这儿来。”
  “船长,先生!”
  “让我说下去。谁制造了我?这座城市,那些已死去的人们制造了我——那个曾居住在这儿的古老的种族。他们被地球人遗留下来,死于一场可怕的疾病,一种无药可救的麻风病。那个古老种族的人们,梦想着有一天地球人会回来这里,于是在这颗黑暗之星上,靠近世纪之海的海滨,紧挨着死亡山脉建成了这座城市,它的名字叫复仇。一切都是如此的悲凉惨伤。这座城市被设计成了一台结算机,一张石蕊试纸,一只测试所有未来太空旅行者的触角。在这20000年中,只有另外两艘火箭曾在此着陆。其中一艘来自一个遥远的叫恩特的星系,那艘火箭上的来者被测试、称量后,证明不是我们想要的人,他们毫发无损地被放走了。第二艘上的造访者也是一样。但是今天,你们终于来了!复仇计划将被毫无遗漏地执行。那些远古的人们已死去200个世纪了,但他们留下了一座城市在这儿欢迎你们。”
  “船长,先生,你是不太舒服吧,也许你应该回到飞船上去,先生。”
  城市颤栗着。
  人行道裂开了一条口子,人们尖叫着掉了下去。此时,他们看见许多白亮的刀刃,闪着寒光,等待着他们!
  时间很快过去了,不久,传来了这样的叫喊:
  “史密斯?”
  “到!”
  “金森?”
  “到!”
  “琼斯,哈奇孙,斯布林格?”
  “到!”
  “到!”
  “到!”
  他们站在火箭的门边上。
  “我们立刻返回地球。”
  “是,先生。”
  他们脖子上的伤口已看不见了,正如他们体内隐藏的黄铜心脏、白银器官和优质的金线神经一样。只是从他们头部传出了微弱的电流嗡嗡声。
  九个人飞快地将金黄色的病菌培养炸弹运进了火箭。
  “它们将被空投到地球上。”
  “是的,先生。”
  火箭的大门猛地关上了,火箭冲上了云霄。
  当火箭的轰响渐去渐远时,城市躺在了夏日的草场上。它的玻璃眼睛缓缓地黯淡了下去。耳朵放轻松了,大鼻孔呼吸停住了,街道不再称量或结算,隐秘的机械也在一摊机油中停止了工作。
  火箭在天空中越飞越小。
  慢慢地,城市惬意地享受着消逝的奢华。
《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二年八月夜遇
  译者:李罗鸣
  进入蓝色的群山之前,托马斯·戈梅兹在那间孤零零的加油站前停下来,给车加油。
  “这儿有点冷清,是吗老爹?”托马斯说。
  老头擦着小卡车上的挡风玻璃:“还不坏。”
  “你觉得火星怎么样,老爹?”
  “挺好,总有些新鲜玩意儿。去年刚来的时候我就打定了主意。我总会遇到些啥,问些啥,或者为啥吃惊。咱们得忘掉地球和那儿的东西,咱们得看看在这儿自个儿算什么,得看到这有多特别,就是这儿的天气都让我觉得有意思极了。这就是火星的天气,白天热得像地狱,晚上冷得像地狱。我真喜欢这儿特别的花和雨。我来火星是为退休,我想到个啥都特别的地方退休。老头需要特别,年轻人不肯跟他谈,其他的老家伙又受不了他。所以我想对我来讲最好有个地方,能特别得让你要做的就是睁开眼,尽情欣赏。我弄到了这个加油站,要是事太多,我就搬到其它不太忙的旧公路去,在那儿我既能挣钱糊口,又有时间去感受这里特别的东西。”
  “主意真不错呀,老爹。”托马斯说,棕色的手随意地搁在方向盘上。他心情很好。他已在一个新殖民地连着干了十天,现在有两天空,打算去参加一个聚会。
  “我再不为啥而吃惊了,”老头说,“我只是看,只是体验。要是你不能把火星看成它本来的样子的话,你大概也会回地球去。这里啥都有点疯疯癫癫的:土壤,空气,当地人(我还没见过,但我听出他们在周围),钟表。连我的钟都走得不对劲,这儿连时间都发了疯。有时我觉得就我一个人在这儿,整个该死的星球没别人了。我打赌是这样。有时我觉得自己只有八岁大,身子骨缩成一团,其它东西都变高了。老天,这正是个给老头准备的地方,让我警觉,叫我高兴。你知道火星是什么吗?就像七十年前我得到的圣诞礼物——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一个——他们叫它万花筒。里边尽是碎水晶,破布头,小珠子和其它杂七杂八的东西。你把它举起来对着阳光看,就会大吃一惊。那些图案可真绝!那就是火星。尽情享受吧,让它保持原样,别要它变成别的。老天,你知道那边的公路吗?火星人修的,过了十六个世纪还没坏。一共一美元五十美分,谢谢,晚安。”
  托马斯把车开上那条古公路,默默地笑了。
  这条路很长,一直延伸到黑暗和群山中。托马斯抚着方向盘,时不时从午餐篮子里摸出块糖来。他安安稳稳地开了一个小时,路上没见一辆车,也没有一点亮光。只有这条路不断延伸,在卡车发出的细微的嗡嗡声和洪亮的轰响中延伸。火星就在眼前,如此静寂。火星一向安静,但今晚比以往更宁静。他驶过沙漠和干涸的海洋,驶过以星星为背景的群山。
  今晚空气里有股时间的味道。他笑了,脑海里转着这么个怪念头。是有这样一个想法。时间闻起来是个什么味儿,是尘土味,是时钟味,还是人类的味道?想知道时间是种什么声音吗?它是黑暗的洞穴里流动的水声,是哭喊声,是尘土落在空盒盖上的声音,还是雨声?再想远点儿。时间是什么样的?时间是静悄悄落进黑屋子的雪;时间是古代影院里上映的影片,一百亿张脸像新年气球一样坠落,坠落,直至消失。这就是时间的味道、形状和声音。今晚——托马斯把一只手伸出窗外,迎着风——今晚你几乎可以摸到时间。
  他在时间的山峦间行驶,感到脖颈有点刺痛,就坐直了,看着前方。
  他把车开进一座废弃的火星小镇,关上引擎,全身心投入寂静中。他默然坐下,注视着月光下的白色建筑。多少世纪都没人住了,完美无缺,毫无瑕疵。一片废墟,没错,但无论如何,还是完美无缺。
  他又发动引擎,开了大约一英里就停了下来。他带着午餐篮子爬出车来,走上一个小小的岬角,在那里他能回望那片城市废墟。他打开保温瓶,倒了杯咖啡。一只夜鸟飞过。在这片宁静中,他感觉好极了。
  约五分钟后传来了声音。山那边古公路转弯的地方,出现了一点动静,又闪出一道微弱的光,然后传来一声咕哝。
  托马斯手拿咖啡杯,慢慢地转过身。
  山中出现了一个怪物。
  这是台机器,看起来很像只玉绿色的虫子,比如说螳螂,灵巧地从寒冷的空气中蹿出。它身上有无数模糊不清的绿钻石和红宝石,绿钻石像在眨眼,红宝石的各个刻面都在闪烁。
  它的六条腿落在古公路上,发出雨滴似的声音。机器后部坐着个火星人,眼睛像熔金。他俯视托马斯,就像在看一口井。
  托马斯举起手,不自觉地想说“你好”!但他的嘴一动不动,因为这是个火星人。可托马斯在地球的蓝色河流中与路遇的陌生人游过泳,在陌生的房子里与陌生人吃过饭。他的武器就是笑容。他从不带枪,现在也没觉得有这个必要。尽管因为一点小小的恐惧,他的心脏缩紧了。
  火星人的手也是空的。他们隔着寒冷的空气对视了一会儿。
  托马斯先动了。
  “你好!”他叫道。
  “你好!”火星人用自己的语言说。
  双方都没弄明白彼此的意思。
  两人都问:“你是在说‘你好’吗?”
  “你刚才说什么?”他们又问,各用各的语言。
  两人都怒形于色。
  “你是谁?”托马斯用英语问。
  “你在这儿干嘛?”陌生人用火星语问。
  “你去哪儿?”两人都说,看起来都挺迷惑。
  “我叫托马斯·戈梅兹。”
  “我叫木河·加。”
  两人都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不过他们说话时拍胸的动作使一切都清楚了。
  火星人大笑:“等一下!”托马斯感到头被碰了一下,但没有手触到他。“嗨!”火星人用英语说,“这下好多了!”
  “这么快你就学会了我的语言!”
  “没什么大不了的!”
  新的沉默使他们不安,两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托马斯手中的咖啡。
  “不一样的东西?”火星人看着托马斯和咖啡,也许指的是他们两者。
  “想喝一杯吗?”托马斯问。
  “谢谢。”
  火星人从机器上滑下来。
  托马斯又倒了一满杯热腾腾的咖啡,把它递给火星人。
  他们的手碰到了,但——就像雾一样——都落了空。
  “老天爷!”托马斯叫道,杯子掉到地上。
  “老天在上!”火星人用自己的语言说。
  他们都轻声说:“你看到发生了什么吗?”
  两人都浑身发凉,吓得要命。
  火星人弯腰去拾杯子,却碰不到它。
  “天哪!”托马斯说。
  “真是这样。”火星人一次又一次试着去拾杯子,总办不到。他站起身想了一会儿,从腰上解下一把刀。“嘿!”托马斯惊叫道。“你误会了,接着!”火星人说,把刀抛了过来。托马斯伸出双手去接,刀穿过他的身体落下,打着了地面。托马斯弯腰去拾,可碰不到它。他往后一退,发起抖来。
  现在他透过火星人看到了天空。
  “星星!”他叫道。
  “星星!”火星人也叫道,同样看着托马斯。
  火星人躯体上的星星又白又刺眼,它们像缝在他身体上的火花,这种火花是包在胶状海鱼那发着磷光的薄膜里的;还可以看到火星人胃里和胸腔里的星星,像紫蓝色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他手腕上的星星呢,真像些珠宝首饰。
  “我能看透你!”托马斯说。
  “我也是!”火星人说,向后退了几步。
  托马斯摸摸自己的身体,感到暖意,于是确定了。我是真实的,他想。
  火星人碰碰自己的鼻子和嘴唇。“我有血有肉,”他说,提高了嗓门,“我活着。”
  托马斯怒视陌生人:“如果我是真实的,你一定已经死了。”
  “不,你死了!”
  “鬼呀!”
  “幽灵!”
  他们互指对方,星光在他们四肢燃烧,像匕首,像冰柱,又像萤火虫。他们又开始费劲地检查自己的肢体。双方都发现自己完好无损,热乎乎的,激动不已,不知所措且畏惧万分;而对方呢,是呀,那边的那个,不真实,是个鬼一般的折光物体,闪烁着从远方世界聚来的光芒。
  我喝醉了,托马斯想。我明天不会把这个告诉任何人的,不,不。
  他们站在公路上,谁也没动。
  “你从哪儿来?”最后,火星人发问了。
  “地球。”
  “那是什么?”
  “那儿。”托马斯冲天空点点头。
  “什么时候?”
  “一年多以前我们着陆,记得吗?”
  “不。”
  “你们都死了。大多数人都是,除了几个,你很稀罕,知道吗?”
  “那不是真的。”
  “是真的,死了。我看到了尸体,黑乎乎的,屋里屋外都是。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哪。”
  “可笑。我们还活着哪!”
  “先生,你们被人进攻,只有你不知道。你一定是逃走了。”
  “我可没逃,没什么可逃的。你是什么意思?我正要去参加运河边的节日庆祝会呢,在埃尼阿尔山附近。昨晚我也在那儿。你没看见那儿的城市吗?”火星人指点着。
  托马斯只看到了废墟:“啊,这城市几千年前就毁灭了。”
  火星人大笑起来:“毁灭?我昨晚就是在那儿睡的!”
  “我上周和上上周都在那儿,现在我刚好又开车经过那里,那儿只剩下一堆废墟了,看见柱子的碎块没有?”
  “碎块?嗨,我可看得清清楚楚,幸亏有月光,柱子挺直的。”
  “街上只有尘土,”托马斯说。
  “街上干净得呢!”
  “那边的运河已经干涸了。”
  “运河里尽是些淡紫色的酒!”
  “水早干了!”
  “水多着呢!”火星人抗议道,又笑了,“噢,你大错特错了。看见庆祝会的灯火没有?那里有女人一般苗条的船,船一般纤细的美女。我看见她们了,那么小,在街上跑来跑去。我正要去那里参加庆祝会,整晚我们都飘浮在水上,唱歌,喝酒,做爱。你看不见吗?”
  “先生,这城市已经毁了,像只干死的蜥蜴。谈谈我们的聚会吧,今晚我去绿城,它是伊利诺斯公路附近新建的殖民地。你弄糊涂了吧,我们带来一百万板英尺的俄勒冈木料和成吨的上好钢钉,我们造出了你从没见过的顶漂亮的小村子。今晚我们在其中一个村子里集合,地球上又来了些火箭,带来了我们的妻子和女友。聚会时会跳舞,还有威士忌……”
  火星人不安了:“你说的那些都在那边?”
  “那儿就是火箭。”托马斯把他带到山边,指着下边,“看见了吗?”
  “没有。”
  “妈的,就在那儿!那些长长的银白色的东西。”
  “没有。”
  这回托马斯笑了:“你是个瞎子呀。”
  “我看得很清楚。你才看不见呢。”
  “可你看见那座新镇了,是不是?”
  “我只看见了海洋,水面上起了点小浪。”
  “先生,四十个世纪以前水就蒸发干了。”
  “啊,够了。”
  “我告诉你,是真的,”
  火星人变得很严肃。“再给我讲讲吧。你确实没看到像我描述那样的城市?柱子雪白,船儿纤细,还有彩灯。噢,我看得清清楚楚!听!我能听见他们唱歌。没多远了。”
  托马斯听了听,摇摇头:“听不见。”
  “另一方面,”火星人说,“我也看不到你描述的东西。行啦。”
  他们又变得冷冰冰的了,身上像是有块冰。
  “它可能是……”
  “什么?”
  “你说‘来自天上’?”
  “地球。”
  “地球,一个名字,什么也不是。”火星人说,“但是……一小时前,我从那条小路过来时……”他摸摸后颈,“我感到……”
  “冷?”
  “是。”
  “现在呢?”
  “又感到冷了。奇怪,有件东西,向着亮光,向着群山,还有路,”火星人说,“我有种陌生感,还感觉到亮光和路。有一会儿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活着的最后一个人……”
  “我也是!”托马斯说。现在就像是和旧时的老友交谈,随着话题产生了信任,人也感到温暖了。
  火星人闭上眼又睁开:“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一定与时间有关。是的,你是过去的一块碎片。”
  “不,是你来自过去。”地球人说,现在有时间来考虑这问题了。
  “这么肯定?你怎么证明谁来自过去,谁来自未来呢?今年是哪一年?”
  “二OO二年。”
  “这对我来讲有什么意义?”
  托马斯想了想,耸耸肩:“没有。”
  “这就像我告诉你,今年是4462853S.E.C.一样。毫无意义!哪儿有时钟告诉我们星星是怎么排列的?”
  “但废墟可以证明!它们证明我来自未来,我活着,你已经死了!”
  “我身上的一切都否认这点。我的心脏在跳动,肚子饿了,口干舌燥。不,不,我俩既没死,也不是活着。比其它任何东西更有生气,我们是被卡在生死之间了。两个陌生人晚上遇见了,就是这么回事,两个过路的陌生人。你说,是废墟。”
  “是。害怕了?”
  “谁想看到未来?谁又看到过?人可以面对过去,但想想——你说柱子粉碎,而且海水枯竭,运河干涸,女郎们死了,花朵也凋谢了?”火星人沉默了,之后便望向前方,“但她们在那儿,我看见了。对我来说这不就够了吗?不管你怎么说,现在她们在等我。”
  对托马斯来说,远方的火箭,小镇,地球来的女郎,也在等着他。“我们永远不可能一致了。”他说。
  “我们可以就不一致来达成一致,”火星人说,“如果我们活着,谁是过去,谁是将来又有什么关系?该在后的就会在后,不管是明天还是一万年后。你怎么知道这些破旧倒塌的庙宇不是属于一百世纪后你们文明的呢?你不知道,那就别问。但是良宵苦短。表演会的火堆映红了天空,还有鸟儿。”
  托马斯伸出手,火星人也照做了。
  他们的手并没接触,而是与对方融合了。
  “我们会再见吗?”
  “谁知道?也许某天晚上。”
  “我真想跟你一起参加那个表演会。”
  “我也想去你的新镇,去看看你说的船,去看看那些人,听听发生过的事情。”
  “再见。”托马斯说。
  “晚安。”
  火星人驾驶他的绿色金属机器无声地进入群山。地球人开动卡车,静悄悄地驶向相反方向。
  “上帝,这是怎样的一个梦啊。”托马斯叹道。他把手放在方向盘上,想起了火箭,女人,纯威士忌,弗吉尼亚对面舞,还有聚会。
  多么奇怪的景象,火星人想,继续向前飞驰。他想起了庆祝会,运河,船,金眼女人和歌声。
  夜正黑,月亮已经下去了。星光在空旷的公路上闪烁,那里再没有一丝声晌,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人,什么也没有。夜又黑又冷,余下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
《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译者:Prayer Savan
  浪将整个世界与我隔绝开来。天空中的小鸟不见了,海滩上的孩子不见了,站在岸边的妈妈也不见了。有那么一会儿,幽绿的静寂包围了我。不久,浪退了下去,将我重新-抛回那片有天空,有沙滩,充溢着孩子们笑语的天地。我向湖岸上走去,整个世界等待着我的归来。世间万物和我离去前一模一样,几乎没有丝毫变化。
  我一路跑上沙滩。
  妈妈用一条毛茸茸的大毛巾给我擦了擦身子。“站在原地,把身上的水晾干。”她说。
  我乖乖地站着,只见阳光静静地抹去了我手臂上的水珠,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鸡皮疙瘩。
  “起风了,”妈妈说,“套上毛衣吧。”
  “我正研究鸡皮疙瘩呢。”我说。
  “哈罗德。”妈妈埋怨道。
  我穿上毛衣。潮水一波波地抚上沙滩,又一波波地褪去。它的动作并不僵硬,并不笨拙,反倒显出种胸有成竹般的雅致风度来。这种幽绿色的优雅是踏着歪斜醉步的酒徒们-永远无法企及的。
  时值九月。夏天最后的日子里,一切都无缘无故地让人黯然神伤。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沙滩上只有六个人,显得冷清而寂寥。呼哨着的凉风也许让孩子们也感到些许悲戚。他-们不再一起玩球,而是静静地坐在沙滩上。秋天的气息沿无尽的湖岸徐徐迫近。
  所有热狗店都已歇业,店外钉上了一条条厚木板。芥末,洋葱,和肉类的香味已经随漫长而欢乐的夏日一起,被封存在层层木板之后。夏天仿佛被分割得支离破碎,塞进了-一副副棺材里。其他店家也一个接一个地撤下招牌,关上店门。风拂过沙滩,卷走了七八月间沙地上那不计其数的脚印。九月时的水边清清冷冷,只剩下我那双橡胶球鞋留-下的足迹,以及唐纳德与德拉斯·阿诺德的脚印。
  人行道上蒙着一层随风飘来的细沙。旋转木马已经被人们用帆布盖了起来。所有木马都穿在铜杆上,僵硬地停在半空。它们咧着嘴,依然在静态中奔驰。但音乐已经消逝,-只有帆布下穿梭来去的冷风为它们伴奏。
  我静静地站着。其他孩子都已经去学校了,只有我还没开学。明天,我将随一列横穿美国的火车去往西部。今天是妈妈和我最后一次来沙滩上玩。
  一片孤寂中,我突然想离开妈妈,自己待上一会儿。“妈妈,我想到沙滩那头去看看。”我说。
  “好吧,别去太久就行。还有,别到水边去。”
  我撒腿跑去。沙在我脚下飞溅,我乘着风飞驰。你一定知道那种感觉:张开双臂飞跑时,风吹过你的双手,让你觉得指间生出一层薄薄的纱幕,仿佛自己长出了翅膀。
  妈妈静坐着的身影越来越远。很快她就成了我视野中一块小小的褐斑。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人。
  对一个十二岁大的孩子来说,独处可算是种新奇的体验。他习惯于身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能在臆想中缔造孤身一人的世界。现实中有太多大人包围着他,教导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因此,想拥有自己的世界时,他只能沿着漫长的沙滩远远地跑开,或是在脑海中勾画出自己远离人群,跑过沙滩的情景。
  现在,我的的确确是孤身一人了。
  我向水中走去,直到冰冷的水漫过我的腹部。以前,周围往往交织着太多目光,我不敢向这边张望,不敢到这片水域来,更不敢念着那个名字在水中摸索。但现在——
  湖水仿佛一位不可思议的魔术师,将我生生分成了两半。我的身体好象从水面那儿一分为二。水下那一半身体犹如正在融化的软糖,静静地溶在水中。水波幽凉。不时有浪-头带着优雅的力道涌过,浪尖上点缀着水沫缀成的蕾丝。
  我喊出她的名字,——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
  “泰莉!泰莉!噢,泰莉!”
  小时候,你总是觉得只要呼唤什么人,就一定能得到回答。那时的你总以为自己想象中的一切都会成为现实。的确,有时候这样的想法也算不上大错特错。
  我心里想着泰莉。去年五月,她一路欢笑着在水中游去,脑后拖着金黄的马尾辫。阳光照在十二岁女孩小小的肩膀上。我记起,她的身影消失在水中,救生员跳进湖里,泰-莉的妈妈尖叫起来……但泰莉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救生员一定是去劝她回来的,但她不愿回到我们的世界来。救生员上岸时,他那双骨节粗大的手里只有几缕水草。泰莉走了。学校里我身边那张课桌后再也不会有她的身影-;夏夜的青砖路上再也不会有我们嬉戏时的笑声。她走得太远,湖把她留下了。
  在这孤独的秋日里,水面与天空显得无比辽阔,沙滩长得异乎寻常。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我孤身一人,最后一次来到这里。
  我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泰莉,噢,泰莉!
  吹过我耳际的风无比温柔。拂过贝壳们嘴边,聆听它们低语的,就该是这样的风。水升起来,漫到我的胸口,不久又沉下去,褪到我膝侧。水波来来去去,起起落落,轻吻-着我的双脚。
  “泰莉!回来啊,泰莉!”
  我只有十二岁。但我很清楚我是多么爱她。这种爱无关欲望,无关伦常,如永远比肩而卧的风,海,沙一般纯洁无暇。这种爱来自我们在温暖的沙滩上共度的悠长假期,也-来自乏味的学校里那波澜不惊的单调生活。多年来那些漫长的秋日里,我曾一次次地帮她从学校把书背回家……
  泰莉!
  最后一次喊出她的名字时,我不禁颤抖起来。我觉得自己脸上有水。真奇怪,浪不会溅得这么高。
  我转过身,走回沙滩上,在那里伫立了半小时之久。我希望能看到一些迹象,一些征兆,再次捕捉到泰莉存在过的证明。最后,我跪下来,小心翼翼地堆起沙堡来。以前,-泰莉和我在沙滩上垒过无数沙堡,但这次我刚垒好一半就站了起来。
  “泰莉,如果你听见我在喊你,就来把这沙堡盖完吧。”
  我向视野中那个褐色斑点走去。那是妈妈。水漫上沙滩,一圈圈地环绕着沙堡。小小的城堡一点点分崩离析,沙地逐渐平滑如初。
  我静静地沿湖岸向回走去。
  远远地,一只木马发出一阵干涩的轻响。但那不过是风开的玩笑。
  第二天,我乘着火车出发了。
  火车的记忆力总是很糟糕。它把一切都留在身后。伊里诺斯州的棉花田消失了,童年时嬉戏的小河不见了。小桥,湖水,山谷,农舍……痛楚和欢乐纷纷隐没。火车沿路抛-洒着记忆,很快就将它们遗落在地平线后。
  我身材逐渐高大,换上了一幅更为强健的躯壳,同时也用成熟的思想取代了童年的稚拙。我扔掉不再合身的旧衣服,从初级学校转入高中,后来又上了大学。再后来,我在-萨克拉曼多结识了一个年轻女孩。我们交往了一段时间后就结婚了。二十二岁时,我几乎把东部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玛格丽特建议我们去东部度次迟来的蜜月。
  火车是可以双向运行的,——和记忆一样。它可以埋葬过去,也可以把长年来尘封的一切瞬间拉回你面前。
  拥有一万人口的布拉夫湖城出现在天穹下的地平线上。玛格丽特穿着新衣服,显得温柔而美好。旧世界的一切将我向它们身边拉去,她静静地打量着我。火车驶入布拉夫站-时,她一直挽着我的手。我们的行李被人运了出去。
  漫长的岁月间,时间改变了人们的脸,重塑了他们的身形。我们并肩从小镇中走过时,我放眼看去,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有些人脸上飘荡着缥缈的回声。——那是多年前-谷中远足时遥远的笑语。有些人脸上藏着微弱的笑声。——以前,初级学校放假时,往往有这样的笑声回荡在金属链条下的秋千旁,萦绕在一上一下的跷跷板上。但我什么-也没说。我走着,看着,用记忆填充着自己,一如收集着待烧的秋叶。
  我们在镇里待了两星期,故地重游,看遍了所有老地方。那些日子里,我非常快乐。我觉得,我是爱玛格丽特的。——至少,我觉得我爱她。
  还有几天就要离开镇子时,我们从湖边走过。和多年前那天比起来,夏天的脚步还没有走远。然而,沙滩上已经出现了寂寥的先兆。人已经稀少下去,几个热狗摊子外也已-经钉上了木板。只有风声一如平常,徘徊在沙滩上,为我们歌唱。
  我仿佛看见妈妈还坐在她以前常坐的地方。那种促使我独处的冲动又一次从心底泛起来。但是,我不能对玛格丽特说这些。我只能握着她的手,无声地等待着。
  天渐渐晚了。大部分孩子都回家了。只有寥寥几个大人还在夹杂着风声的阳光中伸展着身子。
  救生艇靠岸了,救生员步伐迟缓地从船里走了出来。他怀里抱着一样东西。
  我屏住呼吸,僵在原地,只觉得自己就这样缩小下去,变回了十二岁时的模样。我渺小得微不足道,心中充满了恐惧。风声呼啸。玛格丽特不见了,我的视野里只剩下沙滩-和救生员。他抱着一个灰色的袋子,缓缓从船里出来。那袋子并不重,但他脸上铅云密布,严肃得可怕。
  “站在这儿别动,玛格丽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
  “什么?”
  “待在这里就好,别问别的——”
  我穿过沙滩,向救生员走去。他抬头看着我。
  “那是什么?”我问道。
  救生员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他的声音仿佛卡在喉咙里。他把手中的袋子放在沙地上。湖水低语着漫过来,环着布袋,不久重又褪了下去。
  “那是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真奇怪。”救生员静静地说。
  我等着他的下文。
  “真奇怪,”他柔声说道,“这算是我见过的事里最奇怪的啦。她已经死了很久了。”
  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他点了点头。“我想她已经死了十年了。今年这里还没有孩子溺水。1933年以来,在这里出事的一共有十二个孩子。一般来说,不出几小时,我们就能把他们捞起来。-我记得,只有一个孩子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袋子里装的就是她。她已经在水里待了十年……这可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我看着他怀里那个灰色袋子。“打开它。”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风声更大了。
  他犹豫地托着袋子。
  “快点,老兄,打开它!”我吼道。
  “我想我最好别这么干。”他说着,随即被我脸上的表情吓到了。“她还这么小——”
  他把袋口拉开一半,但那已经足够了。
  沙滩上一片荒凉。我的世界中只剩下天空,风,湖水,以及在孤寂中徐徐迫近的秋天。我低下头,看着她。
  我反复默念着什么。那是一个名字。救生员看着我。“你是在哪儿找到她的?”我问道。
  “那边的沙滩下,浅水里。她已经在那儿躺了很久,很久了,不是吗?”
  我摇了摇头。
  “是的,很久了。上帝啊,很久了……”
  人人都在变。我长大了,她却一如往常。她还那么小,那么年轻。死亡的字典里没有成长,也没有改变。她的头发还泛着金色的光泽。她将永远年轻下去,我也将永远爱她-。上帝啊,我将永远爱她。
  救生员又将袋口合了起来。
  几分钟后,我孤身一人沿着沙滩走去。突然,我停下脚步,低头向脚边看去。救生员就是在这里发现她的,我对自己说。
  那里,立在水边的,是一座盖了一半的沙雕城堡。以前,泰莉和我在沙滩上垒过无数这样的沙堡。她盖一半,我盖另一半。
  我看着沙堡,屈膝跪了下来,只见一串小小的脚印从湖中延伸到我面前,然后又折回了湖中。
  ——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会帮你盖完这城堡。”我说。
  我没有食言。轻手轻脚地盖好沙堡后,我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我不想看见身后的沙堡在浪花中倾圮。——万事万物,都有在浪花中倾圮的一天。
  我沿着沙滩向回走去。那里,一个名叫玛格丽特的陌生女人正微笑着等待我的归来。
《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火箭飞行员
  译者:isabel
  电子萤火虫在妈妈的黑发上盘旋,照亮着她的路。在我穿过寂静的大厅时,她正站在她卧室的门口看着我。“这次,你会帮助我留住他的,对吗?”她问道。
  “我想是的。”我答道。
  “一定帮帮我。”萤火虫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点点移动的光斑。
  “这一次他一定不能再走了。”
  “好吧,”在那里站了一阵后我说,“但这不会有用,不会的。”
  她走了,而那些萤火虫,在它们的电路驱动下,在她身后扑打着翅膀,犹如陪伴她的星座,照亮她在黑暗中要走的路。我听见她的话声隐约地传了过来:“不管怎样,我们都得一试。”
  其他的萤火虫则跟了我进了我的屋。当我身体的重量触动了床的一个开关后,它们闪灭了。已是午夜,妈妈和我等着,在床上等着,我们的房间被黑暗隔开着。床开始摇起来,唱起了摇篮曲。我按下一个开关,一切都停了下来。我不想睡,根本就不想睡。
  这个夜晚与我们度过的上千个其他的夜晚没有什么区别。我们会整夜无眠,感受着空气由凉变热,感受着风里的火,或是看到墙瞬间燃成了火焰,于是我们知道,正是他的火箭飞过了我们的房子——他的火箭,那些橡树在这个会面中迎风起舞。我会躺在那里,眼睛大睁着,妈妈在她的屋里。她的声音会通过对话波段对我说:“你感到了吗?”而我会说,“那是他,没错。”那是我父亲的飞船掠过我们的小镇,一个很小的从没有火箭光顾的小镇,而我们会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醒着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的心事。“现在爸爸在斯普陵菲尔德着陆了,现在他在塔马克上,现在他在签署文件,现在他在直升机上,现在他越过了河流,现在越过小山,现在他在格林村的小飞机场里停下了他的直升机……”
  现在,夜应该过去了一半,而妈妈和我在我们各自凉凉的床上,一直听着,听着。
  “现在他会沿着贝尔街走了下来。他总是走路的……从不坐出租车……现在越过了公园了,这会儿拐过了俄克赫斯特那个拐角,而现在……”
  我从枕头上抬起了头。在街道远远的那头,越来越近地响起了,聪明的,迅捷的,轻快的——脚步声。这时拐过了我们的房子,上了回廊的楼梯。而妈妈和我,当我们听到前门识别身份后打开,安静地欢迎了一句,而后又关上时,我们会在黑暗里会心而笑。
  这一切就在楼下……
  三小时后我屏住呼吸,轻轻的转动他们房间的黄铜门把手,在如同行星际空旷的黑暗中找寻着自己的方向。我的手前伸着,去够就在我父母睡的床脚边放着的那个小黑箱子。我拿着它悄悄地跑回我自己的房间,心里还想着,他是不会告诉我的,他根本就不想让我知道。
  打开箱子,飞溅而出的是他的黑色制服,象黑色的星云,星星在这里那里闪着亮光,远远的,在布料中。我用温暖的手摩挲着这神秘的黑色布料;我闻到火星上铁的味儿,金星上绿色长青藤的芳香,而水星,则有着硫磺与火的气息;我还可以嗅出乳白的月亮和星星的硬度。我把制服放进那年我在九级商店里造的离心机中,开始离心。很快细细的粉末沉淀了下来。我把这些粉末放在玻片上,在显微镜下细细观察。当我的父母还在他们的房间里沉沉安睡,当我们整个房子都在熟睡,自动烤面包机、食物机,以及机器人清洁工都放在一个电气储柜里时,我透过显微镜注视着那些熠熠闪亮的粉末。那些陨尘、彗尾以及来至遥远木星的肥沃土壤自成世界,以可怕的加速度把我拽进延伸进空间数百万英里的管道之中。
  晨曦微露,我的旅行和可怕的发现把我折腾得筋疲力尽。我把装在箱子里的制服送回他们的卧室。
  然后我睡过去了,只被窗下干洗车吵醒过一次。他们连箱子带制服都拿走了。我庆幸自己没有等,因为制服会在一小时后送回来,不再有些许旅途和目的地的痕迹。
  我再次睡了过去,睡衣口袋里是那一小管魔力的粉尘,就在我跳动的心上。
  当我下楼的时候爸爸正在早餐桌前,咬着他的烤面包片。“道格,睡得好吗?”他问,仿佛他一直在这里,根本没有出航三个月似的。
  “很好。”我说。
  “烤面包片?”他摁了一个按纽,早餐桌给我烤出四片黄澄澄的面包片。
  我记得爸爸那个下午一直在花园里挖啊挖的,好象一个动物在找寻着什么。他颀长黎黑的胳膊迅速地动着,种着,拍着,修着,砍着,耕着,黝黑的面孔总是对着土地,目光总是专注着他在干的事,从不看我,甚至也不看妈妈,除非我们与他一起跪下,一起感到泥土一直漫上膝盖,而我们的手伸进黑色土壤,永不看这明亮疯狂的天空。然后他会左右看看,看看妈妈和我,冲着我们温柔地霎一霎眼睛,再弯下腰去,脸朝着大地,只让天空瞪着他的脊梁。
  那个晚上我们坐在机械秋千上,秋千荡着我们,让凉风习习,歌声阵阵。这是夏天,是月光。我们啜着柠檬汁,手拿冰凉的杯子,爸爸读着立体报纸。报纸插在他头戴的特殊帽子上,如果连续眨三下眼睛,放大镜前的缩微报纸就会启动。
  爸爸抽着香烟,告诉我在1997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事情。一阵沉默后他象以往那样问道:“道格,你为什么不玩踢罐头盒的游戏?”
  我没有回答,不过妈妈说:“他玩的,当你不在这里的一些晚上。”
  爸爸看了我一眼,然后那一天里第一次看了看天。当他看星星的时候妈妈总在注视着他。他回来的第一天和第一晚总不会看太多的天空的。我在想着他狂热地一直干着花园里的活,脸快埋进土里的情形。不过第二晚他会看天多一些。
  妈妈不怎么害怕白昼,但她确实想关掉夜晚的星星,有时我几乎可以看见她伸手去够脑子里的开关,却总不能找到。到了第三晚爸爸也许就会在回廊上一直待过我们睡觉的时间,而妈妈会象有时候把我从街道上叫回去那样唤他进去。然后我会听到爸爸一声叹息,把电子眼门锁定在某个位置。次日早上我在早餐上会看到当他往烤面包上涂黄油的时候他的小黑箱子就在脚边,而妈妈则会睡到很晚。
  “那么,道格,再见了。”他会说,我们就握手言别。
  “又是大约三个月?”
  “是的。”然后他会沿街走出去,不会坐直升机或是“甲虫”或是公共汽车,胳膊下夹着他装制服的小黑箱子;他不想让别人觉得他因为自己是火箭飞行员而虚荣。
  妈妈会在一个小时后出来吃早饭,一片干面包。
  但现在是今晚,第一个晚上,很好的晚上,他根本没有怎么看天。
  “我们去电视狂欢节吧。”我说。
  “好啊。”爸爸说。
  妈妈冲着我微笑。
  我们坐着直升机赶进城,带着爸爸看了上千个展览,让他的头他的脸一直往下看着我们而不是其他地方。当我们哈哈大笑地看着滑稽的节目,严肃地看着凝重的节目的时候,我在想,父亲去过土星、海王星和冥王星,可他从不给我带礼物。别的男孩的父亲如果进入太空,会带回木卫四的矿石或是大块的黑色陨石或是蓝色的沙子。但我要自己收集我的藏品,就得和其他男孩交换。
  那些火星的岩石和水星的沙子充塞着我的房间,爸爸却从不发一言。
  记得有一次他带了些东西给妈妈。他在花园里种了些火星的太阳花,但当他走后大概一个月,而太阳花长得很张扬的时候,妈妈有天冲了出来,把它们全铲掉了。
  当我们在一个三维展览前驻足的时候,我想也没想就问爸爸:“它是什么样的,在太空里?”
  妈妈惊恐地狠狠瞪了我一眼,但已经太迟了。
  爸爸站在那里足足有半分钟,想找出答案,最后他耸耸肩。
  “是一生中最好的东西里最好的。”然后他赶紧止住,“噢,它根本没什么。刻板的常规操作。你不会喜欢的。”他担心地看着我。
  “但你总是回去。”
  “习惯。”
  “下次你要去哪里?”
  “我还没决定。要好好考虑一下。”
  他总是好好地考虑过。在那个时代火箭飞行员很少,他可以挑挑拣拣,选自己喜欢的工作。在他回家的第三个晚上你会看到他在星星里选择着。
  “来吧,”妈妈说,“我们回家。”
  到家了还是很早。我想爸爸穿上他的制服。我不应该提出的——这总让妈妈不高兴——但我没法控制自己。虽然他总是拒绝,我还是一直缠着他。我从没见过他穿制服的样子。最后他说:“噢,好吧。”
  当他乘着空气流上楼的时候我们在厅里等着。妈妈木木地看着我,好象不相信她自己的儿子会对她做这样的事情。
  我避开了她的目光:“我很抱歉。”
  “你根本没有在帮忙,”她说,“根本没有。”
  过了一会儿传来气流的嘶嘶声。
  “我来了。”爸爸安静地说。
  我们看着制服里的他。
  光亮的黑色,银色的扣子,银色的镶边直至鞋跟:它看起来象是从星云里削出的觳埠屯群人形,带着淡淡的星?.那么合身,就象手套戴在修长的玉手上一样熨贴,而它闻起来有着冰凉的空气和金属和空间。它闻起来是火和时间。
  父亲站在屋中间,尴尬地笑着。
  “转一圈。”妈妈说。
  她的眼睛那么遥远地望着他。
  当他走后她从不谈起他。她从不对任何事有任何看法,除了天气和我的脖子和需要毛巾来洗我的脖子,或是她晚上总失眠这个事实。有次她说晚上的光线太亮了。
  “这个星期没月亮啊。”我说。
  “可是有星光。”她说。
  我去商店给她买了些颜色更深更绿的窗帘。当我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我能听到她把窗帘严严地一直拉到窗底,悉悉嗦嗦了好长时间。
  有次我试着割草。
  “不。”妈妈站在门口。“把割草机放一边。”所以草会疯长三个月而没人割。爸爸回家后会割。
  她也不让我做其他的任何事情,比如修理电子早餐制造机或机械阅读器。她把所有的事都存了起来,就象为圣诞节存东西一样。然后我会看到爸爸敲敲打打的,对着干的活儿微笑,而妈妈也幸福地微笑着看着他。
  不,她在他走后从不谈论他。而爸爸,他从不在数百万英里以外联系我们。
  有次他说:“如果我打电话给你们,我会想和你们在一起的。那样我就不会快乐。”
  有次爸对我说:“你妈有时候对我,就象我不存在,就象我是看不见的。”
  我看到她这么做过。她目光落到他以外,看过他的肩,看着他的下巴或是他的手,但从没有看着他的眼睛。如果她真的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好象有层膜,就象要睡着的动物。她在适当的时候微笑着说“是”,但总是慢了半拍。
  “对她来说我好象没有在那里。”爸爸说。
  但在其他的日子里,对她来说他存在着,对他来说她也存在着,他们会手牵手散步,或是一块儿骑马,妈妈的头发象年轻姑娘那样飘散着,而且她会关了厨房里所有的机械设备,为他烤她无与伦比的蛋糕和馅饼和小甜饼,深深地看着他的脸,笑着她真实的微笑。但是每当他对她来说存在的日子结束的时候,她总会哭。而爸爸会无助地站着,死盯着房间好象要找出答案,但他从来没有找到过。
  爸爸穿着他的制服,慢慢的转着,让我们看。
  “再转一圈。”妈妈说。
  第二天一早,爸爸冲进屋,手里攥着一把票。去加利福尼亚的粉色火箭票,去墨西哥的蓝票。
  “快!”他说,“我们要买些一次性的衣服,弄脏了就烧掉。看,我们坐中午的火箭去落杉矶,两点的直升机去圣芭芭拉,九点的飞机去恩森纳达,在那里过夜!”
  然后我们去了加利福尼亚,沿着太平洋海岸线上上下下玩了一天半,最后在马里布的海滩待了下来,做着维也纳式晚餐。爸爸总是倾听着或唱着或看着他周围的一切,把握着一切东西,似乎世界是个高速旋转的离心机而他随时会被甩了出去远离我们。
  在马里布的最后那个下午妈妈在旅馆的房间里,我和爸爸在烈日下的沙滩上并排躺了好久。
  “啊,”他说,“这就是了。”他的眼睛温柔的阖着,仰卧着,饮着太阳。
  “你真的错过了。”他当然是指“在火箭上”.但他从来不说“火箭”,从来不提火箭或是所有你在火箭上不可能有的东西。在火箭上你不可能有咸咸的海风或是蓝天或是金色的太阳或是妈妈做的饭。在火箭上你不可能和你十四岁的儿子聊天。
  “让我们听听要说些什么。”他最后说。
  而我知道现在我们将谈话了,就象一直以来的那样,满满地说上三小时。整个下午我们会在懒懒的阳光下咕哝过来咕哝过去我的成绩,我能跳多高,我能游多远。
  每当我说的时候爸爸总是点头微笑还在我胸口赞许地轻轻拍几下。我们谈着。我们不谈火箭和太空,但我们会谈论起墨西哥,我们曾经开了一辆古董车去过哪些地方,还在绿色温暖的墨西哥雨林里抓蝴蝶,看到几百只蝴蝶绊在我们的辐射器上,在那里垂死挣扎,扑打着它们亮蓝猩红的翅膀,扭曲,美丽,而伤感。我们说着这些,而不是我想说的那些事情。他听我说着。这就是他在做的事,好象要把他能听到的一切用来填满他自己。他总是全心全意地听着风声,退潮的声音,还有我的说话声,注意力那么集中,好象都滤去了物理的存在而只注意着那些声音。他闭上眼睛听着。我会看到他在手动割草而不是遥控机器割的时候听着割草机的声音,我能看见当割下的草从割草机后如泉飞溅向他时他闻着青草的芳香。
  “道格,”大约下午五点,我们收拾起我们的毛巾沿着海滩回去的时候他说,“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要成为一个火箭飞行员。”
  我停了下来。
  “我是说真的。”他说,“因为你在外的时候你想回来,而回来后你又想出航。别开始。别陷进去。”
  “可是——”“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每次我在外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我能再回到地球我就待那儿,再也不走了。可我总是再次出航,大概永远都要出航。”
  “我考虑成为火箭飞行员有很长时间了。”他没听见。
  “我真的试着留在这里。上周六我回家的时候我那么该死地努力着要留下来。”
  我记起了他在花园里汗流浃背的干着活,还有那么多的旅行、做着什么事、听着什么声音。我知道了,他做这一切,都是在试图说服自己大海以及镇子还有大地还有他的家庭是对他来说唯一真实的东西好的东西。但我知道今晚他会在哪里:在我家门廊里,望着那些天鹅绒上镶着的珠宝。
  “答应我你不会象我这样。”他说。
  我犹豫了一会儿。“好吧。”我说。
  他握了握我的手。“好孩子。”他说。
  那天的晚餐很丰盛。下午的时候妈妈出入厨房,拿着好些桂皮还有发好的面团,锅盆叮咚做响;而现在,一只大火鸡在桌中央冒着香气,浇了甜酱,红莓酱,还有豌豆和南瓜馅饼。
  “在八月中旬吗?”爸爸很吃惊地说。
  “你在感恩节的时候不会在家了。”“哦,我不会在了。”他闻着。他揭开每个大碗的盖子,让香气飘过他被太阳漂黑的脸。对每样菜他都说了声“啊”,他看了看屋子,又看了看手。
  他盯着墙上的画,盯着椅子,桌子,我,还有妈妈。他清了清喉咙。我能看到他下了决心。
  “莉莉?”
  “什么事?”妈妈从桌上直望了过去。桌子被她设成了银质陷阱,这是充满奇迹的不劳而获,而她的丈夫就象过去的野兽被柏油陷阱粘住一样,最终会被抓住并留了下来。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莉莉,”爸爸说。
  接着往下说啊,我疯狂地想。快说:说你这次要留下来,为了更好的生活,而且永不再离开;说啊!
  正在这时一架路过的直升机掠过房间,窗框摇着,发出清脆的声音。爸爸扫了一眼窗户。
  晚间蓝色的星星在那里,红色的火星正冉冉在东方上升。
  爸爸看了妈妈足有一分钟。然后他盲目地把手伸向我:“我能要些豌豆吗?”
“请原谅,”妈妈说,“我去拿点面包。”她冲进厨房。
  “但桌上就有面包啊。”我说。
  爸爸开始吃饭的时候没有看我。
  那晚我不能入眠。半夜一点我下了楼,月光照在所有的房顶上,有如白霜,草地上的露珠象雪原一样闪着亮光。我穿着睡衣站在门口,感受着夜晚温暖的风,而后我知道爸爸正坐在门口的机械秋千上轻轻晃动着。我能看到他的身影向后仰去,正在看天空里轮回着的星星。他的眼睛象灰色的水晶,每只眼里有个月亮。
  我走了出去,坐在他旁边。
  我们在秋千里晃动了一会儿。
  最后我说:“在太空里有多少死去的方式?”
  “上百万。”
  “说说看。”
  “一个陨石击中你。空气从你的火箭里漏了出去。或者彗星带着你和它们一起走。脑震荡。窒息。爆炸。离心力。加速太快。
  太慢。热,冷,太阳,月亮,恒星,行星,小行星,类行星,辐射……”
  “他们会埋葬你吗?”
  “他们永远不会找到你。”
  “你将会去哪儿?”
  “十亿英里以外。飞行的坟墓,他们这样叫它们。你变成个陨石或者类行星,永远在宇宙中航行。”我什么也没说。
  “就一件事。”过了会儿他说,“在太空里很快的。死亡。一下子就完了。你不会弥留。多数时候你都不会知道。你死了,就那样。”
  我们又回到了床上。
  清晨到了。
  爸爸站在门口,听着金色笼子里的黄色金丝雀呢啾着。
  “好吧,我决定了,”他说,“下次回来我就不走了。”
  “爸爸!”我说。
  “你妈妈起来的时候告诉她这个。”他说。
  “你真的决定了?”
  他严肃的点点头。“三个月后再见吧。”
  他沿街走了下去,夹着他装制服的秘密小箱子,吹着口哨,看着高大的绿树,从桑树旁走过时还采了桑椹,在走进初露的晨曦时他把它扔向了前方……
  父亲走了几小时后,那个上午我问了妈妈几件事。
  “爸爸说你有时候对他就象你没看见或者听见他。”然后她安静地向我解释了一切。
  “当十年前他进了太空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他已经死了。或者和死差不多。那么就认为他已经死了吧。每年他回来四五趟,回来的根本不是他,只是一段美好的记忆或是一段梦。如果一段记忆或是一个美梦中断了,远没有那么疼。所以大多数时候我当他已经死了——”
  “而另外的时间——”“另外的时间里我没法控制自己。我烤了馅饼招待他就象他还活着,而那总是很疼。不,最好还是认为他已经死了十年了而我永远不能再见他了。那不会那么疼的。”
  “他不是说了下次回来就安顿下来吗?”
  她慢慢的摇摇头:“不,他已经死了。我很有把握。”
  “那他会复活的。”我说。
  “十年前,”妈妈说,“我在想,他如果死在金星上怎么办?那我们永远不会再看金星了。他死在火星上怎么办?那我们永远不会再看火星,还有天上一切红的,也不用想着要进屋锁上门。他死在木星或土星或天王星上呢?当这些行星高悬在天空的时候我们不会看任何星星的。”
  “我想也不会。”我说。
  第二天消息传来了。
  信使把通知给了我,我站在门口读着。日头西沉。妈妈站在我身后的纱门里,看着我把通知折起来,放进口袋。
  “妈妈。”我说。
  “不要告诉我任何我早就知道的事情。”她说。
  她没哭。
  恩,杀了他的,不是火星,也不是金星,也不是木星或土星。
  我们不会每次在看到木星或土星或火星高照着夜晚的天空的时候想到他。
  这次不一样。
  他的飞船掉进了太阳。
  而太阳是庞大的残酷的无情的,而且它一直在天上,你不可能避开它。
  所以我父亲死后很长时间,我母亲白天只睡觉,哪儿也不去。
  我们在午夜吃早饭,在半夜三点吃午饭,在冰冷昏暗的早上六点吃晚饭。我们去看通宵演出,在日出时上床。
  还有,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只在下雨而没有太阳的时候出门走走。
《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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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气球
  译者:武振民
   《火气球》是他杰出的短篇之一,描写地球上的神父到火星传教的故事。通过神父们的心理活动和对话,通过火星人的举止和对宗教的看法,小说讽刺了宗教的虚伪,赞颂了火星人的“美德”,暗示了宗教并不能拯救人们的罪恶。这种以宗教为题材的讽喻科幻小说,在60年代以前,曾经影响到许多作家。
  夏夜,一团火在草坪的上方突然出现。人们看到叔叔阿姨的面孔在火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焰火向下散落,照着门廊里表兄弟们亮晶的褐色眼睛;完全烧焦的焰火残体,噼噼啪啪地落在远处干枯的草地上。  最受尊敬的神父约瑟夫·丹尼尔·伯尔格林睁开了眼睛。多美的梦!仿佛多年以前,在祖父古老的俄亥俄州家里,他在和表兄弟们纵情地玩耍!  他躺着,其他神父躺在小隔间里,倾听教堂沉重的钟声。在“十字架号”火箭发射的前夜,他们也躺着回忆七月四日吗?是的。这好像是独立日那天的黎明,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第一个冲出去,涌向清新的人行道,欢呼非凡的奇迹。
  就在这微风吹拂的黎明,主教神父们乘焰火飞向火星之前,把香火撒在天鹅绒般的空间教堂。
  “我们真的该走吗?”伯尔格林神父低声说,“难道我们不应该在地球上赎清自己的罪孽?我们不是在逃避这儿的生活吗?”
  他站起来,笨重地走着;肥胖的身体上长着莓状痣、乳白斑、一块块坚实的肌肉。
  “要不就是懒惰?”他感到疑惑。“我惧怕这次旅行吗?”
  他走进盥洗室淋浴。
  “我要把你带到火星上去,身体。”他对自己说。“把旧的罪孽留在这儿。到火星上去发见新的罪孽?”这近乎是个令人高兴的想法。这样的罪孽从来没有人想过。哦,他自己写了一本《关于其他世界罪孽的问题》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没有引起他同教会人们的重视,认为它不够严肃。
  就在昨天晚上抽着最后一支雪茄的时候,他和斯通神父曾谈过此事。
  “在火星上,罪孽也许像是美德。在那里,我们一定要警惕那些过后可能被发现是罪孽的善良行为!”伯尔格林神父微笑着说道。“多令人激动!几百年来,一个传教士的前程伴随了多少险景!”
  “我会辨认出罪孽,”斯通神父直截了当地说,“即使在火星上面。”
   “哦,我们神父自夸我们是石蕊试纸,只要一出现罪孽颜色就发生变化。但是,如果火星人的化学是我们根本不能得到颜色的那种化学,结果会如何呢!假如在火星上存在新的意识,你必须承认有可能认不清罪孽。”伯尔格林神父反驳道。
  “要是没有预谋,就没有罪孽,也就没有惩罚——上帝使我们确信这点。”斯通神父回答道。
  “在地球上是这样。但是,也许火星人的罪孽以心灵感应的方式来唤起无罪恶的潜在意识,使人们有意识的思想随意行动,看起来没有预谋!那又怎么样呢?”
  “新形式的罪孽在那儿会怎么样呢?”
  伯尔格林神父使劲向前屈了一下身体。“亚当独自不会犯罪。添了夏娃就增加了诱惑。再添上一个人,他就使通奸成为可能。由于增加了性或人,也就增加了罪孽。假如男人没有胳膊,他们就不可能用手杀人,也就没有那种特定的杀人罪。增加了胳膊,就增加了新的行凶的可能性。变形虫之所以不能犯罪是由于它们通过裂变而再生。它们不渴想妻子,也不会互相凶杀。假如给变形虫添上性,添上胳膊和腿,它们就会犯凶杀和通奸罪。添上一只胳膊或一条腿或一个人,或去掉其中一个,它就增加或减少可能的罪孽。在火星上,如果我们想像不出有五种新的意识、五个新的器官、五个无形的躯体,结果会怎么样呢?会有五个新的罪孽存在吗?”
  斯通神父气吁吁地说:“我看你很喜欢这种事情!”
  “我对这种事很敏感,神父;只是敏感而已。”
  “你又在耍戏法,不是吗?——镜子、火炬、盘子。”
  “是的。这是因为教堂有时看起来好像那些已经摆好的杂技场,揭开台幕,男人,白色的,氧化锌的,滑石粉的塑像聚集在一起呈现出抽象的美人。绝妙极了。但我希望在这些塑像中间始终有我奔跑的地方。你呢,斯通神父?”
  斯通神父走开了。“我想我们还是去睡觉吧。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要腾空而起,去看你的新的罪孽,伯尔格林神父。”
  火箭随时可发。
  神父们祈祷之后在寒冷的早晨走着,许多是从纽约、芝加哥或洛杉矾来的最好的神父——教堂都派出最好的神父——他们穿过城镇走向严寒的田野。伯尔格林神父边走边想主教的话:“伯尔格林神父,你作传教士的首领,斯通神父当你的助手。选择你去执行这个重要的任务,我觉得我的理由非常不明确,神父。但你写的那本关于行星罪孽的小册子不是没有读过。你是个灵活的人。火星就像我们已忽视了几千年的肮脏的密室。罪孽像古玩一样积聚在那里。火星的年龄是地球的两倍,因此周末夜晚的数量、酒醉的次数、以及对裸体女人光滑白嫩的肉体感到吃惊的次数,也增加了一倍。在我们打开那密室的门时,这些事情就会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们需要一个聪明灵活的人——一个精神可以超脱的人。任何有点固执的人都可能失败。我觉得你有恢复的能力。神父,这个任务由你去办。”
   主教和神父们跪在地上。
  他们祈神赐福,还给火箭撒了点圣水。主教站起来,对他们说道:“我知道,你们要去火星人中间传教,上帝会保佑你们。愿你们在旅行中多动脑筋。”
  他们鱼贯地走过主教,共20个人。教袍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们握握丰教善良的手,然后走进经过净化的火箭自动推进器。                在最后时刻伯尔格林神父说:“不知火星是不是地狱?专等我们到达那里,然后一下子变成硫磺和火焰。”
  “上帝,保佑我们,”斯通神父说道。
  火箭发射了。
  来到宇宙之外就像来到他们所看到的最美的大教堂之外。接触火星就像你对上帝膜拜5分钟以后走到教堂外面的普通人行道上一样。
  神父们小心翼翼地走出热呼呼的火箭,跪在火星的沙地上,伯尔格林神父感恩祷谢。
  “上帝,我们感谢你让我们在你的空间中旅行。上帝,我们已到了一个新的国土,所以我们必须有新的眼睛。我们要听新的声音,所以必须有新的耳朵。这里还会有新的罪孽,所以我们请求赐给我们更好、更坚定、更纯洁的心。阿们。”
  他们站了起来。
  这儿就是火星,它像一个大海,在海的下面,我们好似海底生物学家,艰难地跋涉,寻找着生命。这儿就是罪孽隐藏的地方。哦,他们必须保持平衡,他们多么小心!好像是灰色的大雁,在这个新的自然环境里,深恐走路本身或者呼吸,或者仅仅是斋戒,都可能是罪恶!
  这时,第一个城市的市长伸出双手来抑接他们。“你们来这儿有什么事呀,伯尔格林神父?”
  “我们想了解火星人。因为只有了解他们,我们才能很好地规划教堂。他们有10呎高吗?我们就造高大的门。他们的皮肤是蓝的、红的还是绿的?把人物塑像放在彩色玻璃里的时候我们必须知道这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涂上正确的肤色。他们很重嘛,我们就为他们造结实的座位。”
  “神父,”市长说,“我想你不必为火星人担心。火星上有两个种族。其中一个差不多死光了;剩下少数的也藏起来了。另一个种族——嗯,他们还不完全是人。”
  “哦?”伯尔格林神父的心脏加快了跳动。
  “他们是圆形的发光球体,神父,住在那些山上。是人是兽,谁说的清呢?但我听说他们很聪明。”市长耸了耸肩膀。“当然,他们不是男人,所以我想你们不会关心——。”
  “恰恰相反,”伯尔格林神父迅速地说,“你说他们很聪明,是吗?”
   “有一个传说,一个勘探者在那些山上把腿摔断了。他本来会死在那儿。发蓝光的球体碰到了他。当他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条公路上,他不知道如何到了那里。”
  “是喝醉了,”斯通神父说道。
  “这就是那个传说,”市长说。“伯尔格林神父,由于大多数的火星人都死了,只有这些发蓝光的球体,所以我直率地说,你住在这第一个城市的境况较好。火星正在开发,现在这是个边远地区。跟旧时在地球上一样,还在边远的西部和阿拉斯加。人们正在向这里涌来。在这第一个城市里,总共有2000名爱尔兰黑人机工、矿工以及做散工的人,他们都需要拯救,因为随同他们一起来的坏女人太多了,而且火星上还有过多的千年陈酒——”
  伯尔格林神父凝视着柔和的蓝色的小山。
  斯通神父清了清嗓子说,“嗯,神父?”
  伯尔格林神父没有听见。“蓝色的球体在发光?”
  “是的,神父。”
  “哦,”伯尔格林神父叹了口气。
  “蓝色气球,”斯通神父摇摇头,“一个马戏场!”
  伯尔格林神父感到他手腕上的脉搏砰砰地跳动。他看到这个小小的边远城市有着原始的、刚刚形成的罪孽,他看到这些古山上有着最老的然而也许甚至是一种更新的罪过。
  “市长,你的爱尔兰黑工人还能在狱火中再熬一天吗?”
  “为了你们我愿意把他们翻翻身再涂一层油脂,神父。”
  伯尔格林神父对着群山点了点头,“那末,那儿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人群中出现了一片嘁喳声。
  “到城市去太容易了,”伯尔格林神父解释说,“我倒是认为,假如上帝走到这儿,人们说,‘这是一条路平了的道路。’上帝一定会说,‘给我看看野草在那里,我要辟一条新路’。”
  “然而——”
  “斯通神父,想想看,如果我们遇见罪孽而放手不管,那对我们该是多么沉重。”
  “可那是火球呀!”
  “我想我们人刚刚出现时,在其他动物看来也是可笑的。然而人有灵魂,尽管看着丑陋。所以,直到我们有另外的证据之前,让我们假设火球也有灵魂。”
  “好吧。”市长表示同意,“但你会回到城里来的。”
  “我们看吧。先吃早点,然后你和我,斯通神父,单独到山里去。我并不想让机器或人群惊吓那些火一般的火星人。我们吃早点好吗?”
   神父们默默地吃着。
  黄昏时刻,伯尔格林神父和斯通神父来到了深山。他们停下来,坐在一块岩石上,一边休息一边等候。火星人还没有出现,他们俩没有什么表情,感到有些失望。  “我不知道——”伯尔格林神父擦了擦脸,“你觉得如果我们说‘喂!’那些火星人会答话吗?”
“伯尔格林神父,难道你是在开玩笑?”
  “除非上帝在这里。哦,请不要看上去这样害怕、上帝并不是非常严肃的。事实上,除了爱之外,要了解上帝还做什么是有些困难。爱离不开幽默,不是吗?因为如果你不能忍受某人,你就不能爱他,对不对?而且,如果你不能对某人发笑,你就不能经常地对他容忍。难道这不是事实?当然,我们是些可笑的小动物,沉迷于精碗里的甜食,所以上帝必然会更爱我们,因为我们迎合了他的幽默。”
  “我从来没有想到上帝是幽默的,”斯通神父说。
  “鸭嘴兽、骆驼、驼鸟和人的造物主?哦,得啦!”伯尔格林神父大笑起来。
  然而就在此刻,从暮色苍苍的山里,火星人出现了,宛如一串为给他们引路而点的蓝灯。
  斯通神父第一个看到他们。
“瞧!”
  伯尔格林神父转过身来,止住了笑声。
  这些蓝火球在闪星中徘徊,隐隐约约,飘忽不定。
  “怪物!”斯通神父惊跳起来。
  伯尔格林神父一把抓住他。“等等!”
  “我们本该到城里去!”
  “别说话,你听,瞧!”伯尔格林神父恳求说。
  “我害怕!”
  “不要怕,这是上帝造的!”
  “魔鬼造的!”
  “不,不是的,别说话!”伯尔格林神父使他平静下来,接着,他们蹲下身子,火球越来越近,柔和的蓝光照着他们向上抬起的面孔。
  又是一个独立纪念日的夜晚,伯尔格林神父想着,浑身颤抖。他感到像个孩子,又回到7月4日夜晚,天空崩裂,一簇簇火星儿四向散射,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窗子震得叮叮作响,像是成千个浅塘中的薄冰正在断裂消融。姑母、叔父和表兄弟们大声喊叫“哦!”好像是求助于天上的医生。夏夜的天空五彩缤纷。宽厚的祖父把火气球点燃,紧紧握在他非常温柔的手里。哦,回想起那些可爱的火气球,光芒柔和,翩翩飞舞,如薄绢,如羽翅,如黄蜂蜕皮后新展的彩翼,蓝的、红的、白的、爱国的——火气球!
  祖父点燃的小蜡烛在温暖的空气里形成火球,在他的手里散发出光芒,他模模糊糊地看到死去很久的、已经发了霉的亲戚们的脸庞;那是光明的幻象,舍不得让它离去;因为它一旦离去就意味着生活又失去了一年,又失去了一个7月4日,又失去一种美丽的东西。从家里的门廊下,人们静静地望着火气球,红的、白的、蓝的,在温暖夏夜的星空中飘呀,飘呀,飘过伊利诺斯地区,飘过静静的河流,飘过沉睡的公寓大楼,最后消失在远方,永不复返……
  伯尔格林神父感到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在他的上方,火星人犹豫徘徊,好像不是一个,而是上千个火气球在窃窃私语。他随时都可以发现早已死去的神圣的祖父站在身边,凝视着上方的美景。
  可这是斯通神父。
  “咱们走吧,神父!”
  “我要给他们说话,”伯尔格林神父急速向前,但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因为他过去对火气球没说什么,只不过心里想:你真美,你真美。现在这样做是不够的。他只好举起笨重的手臂,像从前常常愿意向吸引人的火气球呼喊那样,仰天喊道,“喂!”
  然而火球只是燃烧,像一块黑镜子中的影像。它们似乎永远是固定不变的、气态的、不可思议的。
  “我们是随上帝来的。”伯尔格林神父对着天空说。
  “傻瓜,傻瓜,傻瓜。”斯通神父用手捂着嘴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伯尔格林神父,住口吧!”
  可是磷火球现在飘到了山上。刹那间不见了。
  伯尔格林神父又喊了起来,最后一次喊声在山上回荡。他转过身,看到一块山石滚滚而下,掀起一团团灰尘;山石稍微停了一下,接着迸发出霹雳般的轰鸣,顺着山坡向他们压来。
  “看你于了些什么!”斯通神父喊道。
  伯尔格林神父差不多惊呆了,感到非常可怕。他转过身,意识到他们跑不了几呎就会被山石碾碎。他只能有时间咕哝一声:“哦,上帝!灾难来了!”
  “神父!”
  他们像麦壳脱离小麦一样分开了。圆球闪耀着蓝光,寒星转移,一阵呼啸,他们站在200叹以外的一块岩石顶上,眼望着他们差点被几吨石头碾成齑粉的地方。
  蓝火消失了。
  两个神父紧紧地靠在一起。
“发生了什么事?”
  “蓝火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的!”
  “我们跑来着,不是吗?”
  “蓝火球救了我们。”
  “不可能!”
  “确实他们救了我们。”
   天空一片寂静。好像一个大钟的鸣声刚刚停止,回声依然缭绕在他们的心头。
  “我们离开这儿吧,否则你要毁了我们的。”
  “多年来我一直是不怕死的,斯通神父。”
  “我们什么也没证实。这些蓝光一听到喊声就跑了。没有用。”
  “不。”伯尔格林神父满怀难以消除的疑惑。
  不管怎样,他们救了我们。这说明他们是有灵魂的。”
  “这只能说明可能是他们救了我们。一切都乱了。也许是我们自己跑掉的。”
  “他们不是动物,斯通神父。动物不会救命,特别是陌生人。这里有仁慈和怜悯。也许明天我们会得到更多的证实。”
“证实什么?如何证实?”斯通神父现在非常疲劳了;古板的面孔上显出他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受到伤害。“乘直升飞机跟踪他们,找到他们的出处?他们不是人。他们不像我们,没有眼睛、耳朵,也没有躯体。”
  “但对于他们我总觉得有些事,”伯尔格林答道。“我知道一个伟大的发现就在手边。他们救了我们。他们也这样认为,让我们活着还是死去,他们可以选择。这证明他们是自愿的!”
  斯通神父点燃一堆篝火,他望着手中的柴枝,灰烟呛得他透不过气来。“我自己愿为幼小的雌鹅开一个女修道院,为圣猪开一个寺院,而且我要在一台显微镜里设置一个微型的拱点,以便革履虫可以参加礼拜仪式,用它们的鞭节祷言。
  “哦,斯通神父。”
  “对不起,”斯通神父隔着火眨了眨映红的眼睛。“这就像鳄鱼在吃掉你之前为它祈神赐福一样。你在让整个传教远征队冒险。我们属于第一个城市,任务是不让男人喝酒,不让他们乱搞女人!”
  “难道你在这非人的东西里辨认不出人性?”
  “我倒宁愿在人性中能辨认出非人的东西。”
  “但是,假如我证实了这些东西会犯罪,知道罪孽,知道过道德生活,有自由的意志和才智,那又怎么样呢,斯通神父?”
  “那就有巨大的说服力了。”
  夜晚很快就冷起来了。他们一边吃着饼干和浆果,一边注视着火堆,像是要从中发现他们最狂热的思想。不久,他们在和谐的星光下缩成一团,准备睡觉。斯通神父想了好久,想找点事打扰伯尔格林神父。
  就在最后一次要翻身之前,他望着柔和粉红的木炭盆说,“火星上不是亚当和夏娃,没有原罪。也许火星人在上帝的恩赐下生活。那我们就能回到城里,从事拯救地球人的工作。”
  伯尔格林神父想起要为斯通神父祈祷一下,因为他有些疯狂,而且想进行恶意的报复。愿上帝保佑他。
“是啊,斯通神父,但是火星人杀害了我们一些移民,这是有罪的。这里一定也有原罪,一定有火星上的亚当和夏娃。我们要找到他们。人毕竟是人,不幸的是不管他们是什么形状,总是很容易犯罪。”
  但斯通神父假装睡着了。
  伯尔格林神父并没有闭上眼睛。
  当然,他们不能把这些火星人怎么中文样,能吗  们能违背良心回到新的殖民地城镇去吗?这些城镇到处都是罪恶,秋波闪闪的女人,玉体裸露,孤独的劳动者跟她们一起在床上寻欢作乐。难道那不是神父们应去的地方吗?这种到山里艰苦跋涉难道不是一种个人的狂想?他真地在想上帝的教堂还是满足好奇心呢?这些圣·安东尼火光似的蓝色球体——怎么竟在他心上燃烧!要发现假面具后边的人,要在非人的东西里发现人性,简直是一个挑战。假如他能说,甚至秘密地对自己说,他已从根本上改变了火球的信仰,难道他不骄傲吗!多么罪过的骄傲!简直可以罚以苦行!但人们出于爱做了很多骄傲的事情,而且又非常热爱上帝,感到非常幸福,以致想使其他所有的人也都幸福。
  在入睡前,他最后看到蓝火球又回来了,像闪光的天使在飞舞,默默地唱着促他安歇。
  清晨,伯尔格林神父醒来,蓝色火球的梦景依然挂在天上。
  斯通神父像一根木头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静静地睡着。伯尔格林神父注视着火星人,他们一边飘游,一边看着他。他们是人——他知道。但他必须证实这一点,否则就要去见面目严肃的主教,主教就会慈善地让他停职。
  但是,假如他们藏在很高的天穹里怎么去证明他们的人性呢?如何能使他们靠近些来为许多问题提供答案呢?
  “他们从山崩中拯救了我们。”
  伯尔格林神父站起来,离开一块块岩石,向最近的一座山攀登。他爬到一个地方,一块悬崖垂直地矗立在200呎的地面上,于是他停了下来。他冒着严寒,拼命地攀登,累得透不过气来。他站起身歇口气。
  “如果我们从这儿摔下去,一定就没命了。”
  他掷下一块卵石。过了一会,卵石才咔嗒一声落在下边的石头上。
  “上帝决不会饶恕我的。”
  他又扔下一块卵石。
  “这并不是自杀,是吗?假如我是出于对上帝的热爱……”
  他抬起头来,把目光转向蓝色的球体。“但首先要再试一次。”他对着这些蓝色球体大声喊道:“喂,喂!”
  回声飘荡,前后交织,然而这些蓝火球既没闪亮也没移动。
  他向他们说了5分钟。当他停下来的时候,他向下看了看,发现斯通神父还在下面的小帐篷里愤愤地睡着。
  “我非把一切都搞清楚不可。”伯尔格林神父走向悬崖的边缘。“我上了年纪,死就死了。上帝一定会懂得我是为了他才这样于的吧?”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的一生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想,过一会我就要死吗?恐怕我太喜欢活着了,但我更喜欢其他的事情。  这样想着,他走下了悬崖。  他跌下去了。
  “笨蛋!”他喊道。他在空中翻滚着。“你错了!”
  岩石向他涌来,他看到自己撞在这些岩石上,上了西天。
  “为什么我干这种事?”但他知道为什么这样干、片刻过后,一片寂静,他摔下去了。风在他周围呼啸,岩石猛飞过去迎接他。
  然后,群星移动,蓝光隐约出现。他感到自己被蓝光所包围而悬浮起来。又过了片刻,他轻轻地落在岩石上。他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他没有死。他摸摸自己,抬眼望着这些迅速通去的蓝光。
  “你们救了我!”他小声说。“你们不愿意让我死去,你们知道死是错误的。”
  他跑向还在熟睡的斯通神父。“神父,神父,醒醒!他摇晃着他,使他醒来。“神父,他们救了我!”
“谁救了你?”斯通神父眨眨眼睛坐了起来。
  伯尔格林神父把他的经历讲述了一遍。
  “一个梦,一个恶梦;回去睡觉吧。”斯通神父烦躁地说。“又是你和你那马戏气球。”
  “但我是醒着的!”
  “好啦,好啦,神父,你镇静一下。好啦。”
  “你不相信?你有枪吗?说真的,喂,把你的枪给我。”
  “你要干什么?”斯通神父把小手枪交给了他,那是他们为防止蛇或其他类似的预想不到的动物而带来的。  伯尔格林神父抓住手抢。“我向你证实一下!”
  他用手枪对准自己的手开了一枪。
  “住手!”
  一道闪光过后,他们眼看着子弹在离手掌一时的空气中停止了。子弹悬挂了片刻,周围就出现了蓝色的磷光,接着,噗哧一声落入尘埃。
  伯尔格林神父对着他的手、腿和身子连开了三枪。这三颗子弹开始逗留一下,发出亮光,然后像死了的昆虫,落在他们的脚旁。
  “你明白了吗?”伯尔格林神父说着放下手臂,使手枪顺着子弹的方向落下。“他们知道。他们能理解。他们不是动物。他们在道德的环境里去思考、去判断、去生活。什么样的动物能这样保护我呢?什么动物都不能这样做。只有另一种人才行,神父。 现在你相信了吗?”
  斯通神父凝视着天空和蓝光,接着,默默地跪下一条腿,捡起还发热的子弹,用手心托着,然后紧紧地攥上。
  太阳正在从他们的背后升起。
  “我想我们最好下山去找其他神父,告诉他们这些情况,把他们带到这儿来,”伯尔格林神父说。
  太阳爬上了中天,他们踏上了返回火箭的道路。
  伯尔格林神父在黑板的中间划了一个圆圈。
  “这是救世主,上帝的儿子。”
  他假装听不见其他神父急剧的吸气声。
  “这是救世主,上帝的光荣,”他继续说。
  “这看起来像是个几何问题,”斯通神父评论着。
  “这是个很好的比喻,因为我们这里说的是象征问题。你必须承认,不论用圆圈表示还是用方块表示,救世主永远是救世主。几百年来,十字架一直象征着他的慈爱和悲痛。所以,这个圆圈就是火星人的救世主的象征,这就是我们要把救世主带到火星上来的方式。
  神父们一阵骚动,面面相觑。
  “马赛厄斯兄弟,你去用玻璃做一个这样的圆圈来,它象征一个充满火光的球体。将来好放在圣坛上。”
  “这只不过是个不值钱的小魔术,”斯通神父咕哝着说。
  伯尔格林神父继续耐心地说:“恰恰相反。我们要给他们带来一个可以理解的上帝的形象。如果在地球上,如果救世主像一条章鱼似的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会马上承认他吗?”他伸开双手。“通过耶稣,以人的形状把救世主带给我们,这难道是上帝的不值钱的魔术吗?当我们把在这里造的教堂以及这里面的圣坛和这种圆的圣像都神化之后,难道你认为救世主不会接受我们面前的这个形象吗?你们心里明白,他会接受的。”
  “但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动物躯体!”马赛厄斯兄弟说。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讲过了。自从今天早晨回来,已讲过好多遍了,马赛厄斯兄弟。这些生物从山崩中救了我们。他们意识到自杀是有罪的,所以一次又一次地阻止此事发生。因此,我们必须在这些山上修建一座教堂,和他们一起生活,发现他们自己独特的犯罪方式——外星人的方式,并帮助他们认识上帝。”
  神父们看起来对前景并不满意。
  “是不是因为他们看起来很古怪?”伯尔格林神父有些惊奇。“但是形状是什么?只不过是上帝赐给我们大家装智慧灵魂的一种杯子。假如明天我突然发现海狮有自由的意志、才智、知道什么时候不犯罪、知道什么是生活、并且恩威兼施,热爱生活,那末我就会修建一座海底大教堂。 同样,如果麻雀明天凭着上帝的意志奇迹般地获得永生的灵魂,我就用氦气运来一座教堂,并且照他们的样子建造圣像;因为所有的灵魂,不管是什么形式,只要有自由的意志,知道他们的罪孽,都会在地狱里受罪,除非他们得到适当的圣餐。我也不愿意让球体火星人在地狱受罪,因为它只不过在我眼里是一个球体而已。当我闭上眼睛,它就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是一种智慧,一种爱,一种灵魂——我不能否认它。”
  “但是那个玻璃球仅是希望放在祭坛上的,”斯通神父反对说。
  “想想中国人,”伯尔格林神父冷静地回答,“中国的基督教徒信仰什么样的救世主?自然是东方的救世主。你们大家都看过东方耶稣诞生的情景。救世主穿的什么样的衣服?穿着东方的长袍。他在哪儿生活?在中国的竹丛树林,在烟雾缭绕的山上。他的眼睑细长,颧骨突出。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给我们的上帝增加了些东西。这使我想起瓜德罗普圣母,整个墨西哥都爱她。爱她的皮肤吗?你们是否注意到她的画像?它的皮肤是黑的,和她的崇拜者一样。这是亵渎神明吗?根本不是。人们应该接受另一种与他们不同颜色的上帝是不符合逻辑的,不管它是多么真实。我经常想,为什么我们的传教士在非洲做得很好,虽然救世主肤色雪白。也许因为对非洲的部族来说,白色是一种神圣颜色。随着时间的推移,救世主在那儿难道不也可能变黑吗?形式无关紧要,内容才是根本的东西。我们不能期望这些火星人去接受外来的形式。我们要按照我们自己的形象把救世主带给他们。”
  “在你的推论中也有不足之处,神父,”斯通神父说。“难道火星人不会怀疑我们伪善吗?他们会认识到,我们不崇拜一个圆形球体的救世主,而是崇拜一个有着躯体和脑袋的人。我们怎么来解释这种区别呢?”
  “向他们说明没有差别。救世主会拯救任何信奉他的人。不管是肉体还是球体,他都存在着;每个人都要崇拜他,虽然存在的方式各异。此外,我们必须信任这个我们称之为火星人球体。我们必须信任一种形式,尽管其外表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这个球体将是救世主的象征。并且我们必须记住,对这些火星人来说,我们自己和我们地球上救世主的形状是没有意义的,是荒唐的,是一种物质上的浪费。”
  伯尔格林神父把粉笔放在一边。“现在让我们进山去建造我们的教堂吧。”
  神父们开始整理他们的行装。
  这个教堂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教堂,而是在一座矮矮的山上,辟出一块没有石头的高地,把高地上的土弄平,打扫干净,再修建一个祭坛,然后把马赛厄斯兄弟做的火球放在上面。
  工作到六天头上,“教堂”建成了。
  “这东西怎么办呢?”斯通神父轻轻地敲着带来的一个铁钟。“这个钟对他们有什么意义呢?”
  “我想带它来是为了自我安慰,”伯尔格林神父承认道。“我们要随便些。这个教堂看起来不大像教堂。在这里确实有点可笑——我也有同感;因为改变另一个世界的人对我们来说也是生疏的事情。我总感到像一个滑稽演员。所以我就向上帝祈祷赐给我力量。”
  “许多神父感到不愉快,有些还对此开玩笑,伯尔格林神父。”
  “我知道。不管怎么样,为安慰他们,我们要把这个钟放在一个小塔上。”
  “风琴怎么办呢?”
  “明天第一次礼拜式上我们演奏。”
  “然而,火星人——”
  “我知道,可是,为了自我安慰,我想还是用自己的乐器。以后我们可以找到他们的乐器。”
  礼拜天早晨他们起得很早。一个个像面色苍白的幽灵在严寒中走着,衣服上的白霜叮叮作响;宛如全身都发出和谐的钟声,银白色的水珠摇落在地上。
  “我不知道这火星上今天是否是礼拜天?”伯尔格林神父沉思着。但看到斯通神父畏缩不前,他赶紧走上去。“今天也许是礼拜二或礼拜四——谁说得清呢?但没关系。我在瞎想。对我们来说今天是礼拜天。来吧。”
  神父们走进平坦宽阔的“教堂”,跪在地上,冻的浑身发抖,嘴唇发紫。
  伯尔格林神父祈祷了一会,接着把冰凉的手指放在风琴的键上。音乐像美丽的鸟儿飞翔。他按动着琴键,像一个人在荒园的杂草间移动着双手,把美好的东西惊起,飞入山中。
  音乐声使空气显得宁静。人们可以嗅到早晨清新的气味。音乐声飘荡到山里,在尘雨里把矿粉摇落。
  神父们等待着。
  “喂,伯尔格林神父,”斯通神父眼望着寂静的天空,太阳冉冉升起,红如炉火。“我没有看到我们的朋友。”
  “让我再试一次。”伯尔格林神父出汗了。
  他建起一座巴赫式的建筑,精致的石头堆起一个音乐大教堂,它如此宽大,以致最远的圣坛设在尼奈夫神那里,最远的穹顶高到圣·彼德的左手。乐声绦绕,似乎奏完之后也没有消失,而且随着一缕缕白云向远处飘去。
  天空依然空空荡荡。
  “他们一定会来的!”但伯尔格林神父感到有点惊慌,起初不明显,但越来越厉害。“我们祈祷吧,请他们到来,他们懂得我们的愿望,他们知道。”
  神父们又跪在地上叽里咕噜,低声祈祷。
  礼拜天早晨七点钟,或许在火星上是礼拜四早晨,或许是札拜一早晨,从东方的冰山里出现了柔光闪闪的火球。
  这些火球翩翩徘徊,徐徐下降,布满了颤抖着的神父们的周围。
  “谢谢你们;哦,谢谢你们,上帝。”伯尔格林神父紧紧地闭上眼睛,又奏起音乐来。演奏之际,他转过头去,注视那些令人惊奇的教徒。
   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了起来,这个声音说:“我们已经来了一会儿了。”
  “你们可以呆在这儿,”伯尔格林神父说。
  “只呆一会儿,”这个声音轻轻地说。“我们是来告诉你一些事情的。我们本应该早点给你说。但我们设想如果没人管你,你会照自己的方式干下去的。”
  伯尔格林神父开始说话,但这个声音却使他沉默下来。
  “我们是造物主,”这个声音说道;好像蓝色的气体火焰,钻进他的身体,在胸中燃烧。“我们是古代的火星人,离开大理石般的城市,来到这山里,放弃了我们原来的物质生活。在很久以前我们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东西。我们也曾像你们一样,是有躯体,有胳膊有腿的人。传说我们当中有一个人,一个好人,发现了一种解放人们灵魂和才智的方法,能解除人们肉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悲伤,能解除死亡和形体变化,还能解除阴郁和衰老。这样,我们就采取闪光和蓝火的形式出现了。从那以后,我们一直居住在风里、天空和山中,既不得意也不傲慢,既不富有也不贫穷,既不热情也不冷淡。我们不和我们留下的那些人——这个世界上另外那些人——住在一起。我们的来历已被忘却,整个过程全忘了。但我们将永远活着,也不损害别人。我们已摆脱了肉体上的罪孽,得到上帝的保佑。我们从不觊觎别人的财产;我们没有财产。我们不偷盗,不杀人,不好色,不怨恨。我们在幸福中生活。我们不能繁殖;我们不吃,不喝,不发动战争。当我们的躯体被抛弃时,我们摆脱了一切淫荡幼稚和肉体上的罪孽。我们已远离了罪恶,伯尔格林神父,它像秋天的树叶一样被烧掉了,像冬天令人讨厌的积雪一样被清除了,像春天有性生殖的红黄花朵一样凋谢了,像使人喘不过气来的酷热的夏夜一样过去了。我们的季节温和宜人,我们这地方思想丰富。”
  伯尔格林神父站了起来,因为这声音使他异常激动,差一点使他失去理智。狂喜和热火在他的全身激荡。
  “我们希望告诉你,我们感谢你们为我们修建的这个地方。但我们并不需要它,因为我们每个人对我们自己都是一个寺院。我们不需要任何地方来净化自己。请原谅我们没有早点儿到你这儿来。可是我们不在一起,而且离的很远,一万年来跟谁都没说过话,也没有以任何方式干涉过这个垦球的生活。现在你认为我们是这田野上的百合花,既不耕田也不织布。你说的对。所以我们建议你把这教堂的各种部件搬到你们自己新的城市里,去那里把它们净化。你放心好了,我们和平相处,十分幸福。”
  在一大片蓝光之中,神父们跪在地上,伯尔格林神父也跪在那儿,他们全都在哭泣。时间白白地流失,没有关系,对他们来说,毫无关系。
  蓝球咕哝着,一阵冷风吹来,又开始升起。
  “我可以”——伯乐格林神父喊道,他闭着眼睛,不敢发问,“——我可以——某一天——我可以再来——向你们学习吗?”
  蓝火闪闪发光。空气微微颤动。
   是的,有一天他可能再来,会有那么一天。
  接着火气球飘忽不见。伯尔格林神父像个孩子一样,跪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他对自己喊道,“回来!回来!”祖父随时会扶起他,把他带到早已不存在的俄亥俄州城内楼上的卧室里去……
  日落时分,神父们从山上鱼贯而下。回头张望,伯尔格林神父看到蓝火在燃烧。不,他想,我们不能为像你们这样的东西修建教堂。你们自己就十分美好。什么教堂能与这纯洁灵魂的焰火相比呢?
  斯通神父默默地在他旁边走着。他终于说:“照我看来,在每个行星上都有上帝。他们都是主,是上帝的组成部分。他们就像一台坚锯的部件,某一天一定会组合在一起。这已是一番震惊的经历。我再也不会怀疑了,伯尔格林神父。因为这儿的上帝和地球上的上帝一样真实,他们肩并肩地躺在一起。我们要到其他世界,增加上帝的组成部分,直到有一天,整个上帝站在我们面前,像新时代的曙光一样。”
  “你说的真不少啊,斯通神父。”
  “我现在有点感到遗憾。我们要到下面城里去管理我们自己的同类。现在那些蓝光,当它们在我们身边飘绕时,那声音……”斯通神父颤抖着。
  伯尔格林神父伸手拉住斯通神父的胳膊,一起走着。
  “你知道,”斯通神父最后说,眼睛盯着小心翼翼地抱着玻璃球走在前面的马赛厄斯兄弟,蓝色的磷火永远在里面闪闪发光。
  “你知道,伯尔格林神父,那里的火球——”
  “什么?”
  “这就是上帝,毕竟它代表上帝。”
  伯尔格林神父微笑着,他们下了山,朝着新城的方向走去。
《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火星人
  译者:郑云深
  不知道什么原因,妈妈提出全家一起去钓鱼。但是蒂莫西心里明白:这并不是妈妈的主意,而是爸爸的主意,不过是由妈妈出面替他提出罢了。
  爸爸一面在一堆火星石子上来回蹭脚,一面表示同意,于是大家就在一片吵嚷声中动手准备起来。不一会儿,就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好,塞进袋子和箱子里了。妈妈穿上了旅行服,外面套上一件短外套。爸爸哆哆嗦嗦地装满了烟斗,眼睛凝视着火星上的天空。3个男孩子吆吆喝喝地挤着上了汽船,除了蒂莫西以外,另外2个孩子根本没想到照顾一下妈妈和爸爸。
  爸爸按了一下启动键。汽船的发动机声隆隆震耳。只见河水迅速后退,船头直冲向前,这时孩子们大声欢呼:“好哇!”
  蒂莫西和爸爸坐在船尾,他的小手放在爸爸毛茸茸的手指上,眼看着前面婉蜒的河道。汽船驶过了他们的小型飞船降落的那块地方,他们是乘坐这艘飞船由地球起飞,穿越浩瀚的太空飞了很长的路程才来到这里的。他还记得,他们离开地球的头一天晚上那股忙乱劲,他不知道爸爸从哪里莫名奇妙地弄来了这艘飞船,说要来火星度假。来这里度假可真够远的,不过蒂莫西考虑到自己的两个弟弟,什么话也没有说。他们就是这样来到火星的。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照妈妈爸爸的说法是钓鱼去。
  船正在逆流而上,爸爸的眼神里露出了古怪的神色。蒂莫西猜不出这种神色是什么意思。爸爸的眼睛闪烁着光辉,也许是一种轻松的表情。他脸上深深的皱纹,条条都在笑,没有顾虑,也没有忧愁。
  他们的汽船驶过那架冷却了的飞船,转了个弯,继续向前驶去。
  “我们还得走多久?”罗伯特说,一面将一只手伸进河里玩水。那只手活像一只小螃蟹在蓝紫色的河水中上下跳跃。
  爸爸吸了一口气说:“100万年。”
  “哎啃!”罗伯特叫了起来。
  “看啊,孩子们,”妈妈抬起一只柔软修长的胳臂指着说,“一座死城”
  他们立刻朝着妈妈指的方向望去。一座渺无人烟的死城,静谧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这座城正在火星的一个炎热的夏日里酣睡。
  爸爸看到这座已经空无一人的城似乎显得很高兴。
  在沙丘上,有一大片死气沉沉的粉红色的岩石和几根倒坍的柱子;一座孤零零的神殿,连着的是连绵不断,一望无际的沙漠。运河的沿岸一带是白色的沙滩,远处是一片蓝色的沙漠。
  就在这时候,一只鸟儿飞了过来。它好像扔出的一颗石子一样,冲着蔚蓝的河水深深地潜下去,不见了。
  爸爸看见这只鸟时吓了一跳,说:“我还以为是一艘飞船哪!”
  蒂莫西望着浩瀚无垠的太空,很想看一看地球和那里进行的战争,以及被摧毁城市的废墟,更想看看自从他生下来那天起就在互相残杀的人类、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战争是那样陌生,那样遥远,就像在一座宏伟静谧的大教堂的拱门下进行殊死搏斗的两个苍蝇一样。战争正像这种搏斗一样地愚蠢。
  威廉·托马斯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忽然觉得,似乎有一个小毒蜘蛛在胳臂上爬着,他吓了一跳。一看,原来是他儿子正在用手摸他,他笑了起来,问他儿子说:“怎么样,蒂米①?”
  【①蒂米是蒂莫西的爱称。】
  “太好了,爸爸。”
  蒂莫西猜不出坐在他身旁的身材魁伟的爸爸在想些什么。他的爸爸长着高大的鹰钩鼻子,皮肤晒得黝黑,都脱了皮——他那一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很像在地球上夏天放学后,弹的玛瑙色的玻璃球一样;肥大的马裤裹着他那又粗又长的大腿。
  “爸爸,你盯着看什么哪?”
  “我正在思索地球上的逻辑、常识、健全的政府、和平,还有责任感。”
  “那里都有吗?”
  “没有,我没有看到。那里再也找不到这些了,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了。如果说那里曾经有过这些东西,那只不过是我们自己欺骗自己而已。”
  “啊?”
  “看看那条鱼吧。”爸爸用手指着说。
  3个男孩马上高声叫了起来。他们把船弄得直摇晃,他们弯下那柔软的脖颈看着鱼。他们哇啦哇啦地乱喊乱叫。一条像银环似的鱼游到他们船边又浮上水面,随着波浪起伏,像眼睛的虹膜似的闭拢起来,一刹那,就把纤细的食物一口吞食掉了。
  爸爸看着这条鱼,用低沉的声音轻轻地说道:“就像战争一样啊。战争到处游荡,看见了食物,就把它吞吃了。弹指间——地球就消逝了。”
  “威廉。”妈妈开了腔。
  “对不起。”爸爸说。
  他们一动也不动地坐在船里。清澈、晶莹的河水急速地奔流着。耳际作响的只有马达的嗡嗡声和潺潺的流水声。到处都洒满了阳光。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看见火星人啊?”迈克①忽然大声喊了起来。
  【①迈克是迈克尔的爱称。】
  “也许快了。”爸爸说,“可能在今天晚上。”
  “是吗,不过火星人这个种族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妈妈说。
  “不是这样。他们还存在。我会让你们看到火星人的,一定。”爸爸立刻回答说。
  蒂莫西只是皱着眉头,一句话也没有说。现在的一切情况都有点古怪。度假啦,钓鱼啦,爸爸妈妈的眼神啦,这一切都叫人莫名其妙。
  另外两个孩子这时急忙用手遮着阳光向运河的七英尺高的石头堤岸上眺望,找起火星人来了。
  “他们长的是什么样子?”迈克非要刨根问底不可。
  “你一看见他们,就会知道了。”爸爸笑呵呵地说。蒂莫西看到,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有一根青筋在蹦跳。
  妈妈的身材修长,是那么端庄,那么娴静。她把满头的金发梳成一根辫子盘在头上。眼睛像运河荫处的一泓流水,深邃而又平静,不时闪烁着唬拍纹理般的光辉,那眼神好像鱼儿游来游去——有希望,有忧郁;有时一个念头飘然而来,瞬息即逝;有时却是那么淡漠,那么恬静。她朝着地球原来的方向眺望的时候,她的眼睛却是那么呆滞无神。她坐在船头,一只手搁在船舷上,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藏青色马裤的膝盖上。她那裸露在衣领外面的柔软的脖颈,晒得黑油油的,外衣领子挡住的没有陌到的部分,白得好像一朵花。
  她一直朝着前方眺望。但她总也没能看清前面究竟有些什么,于是她回过头来望望自己的丈夫。从丈夫的眼神中,她却看到了前面的景像;她看到他的表情中透露出他那一贯的坚强果断,她马上消除了疑团,放宽了心。她突然明白了他们下一步要怎么办,她把头又转了回去。
  蒂莫西也在看着前方。但是他所看到的只是一条笔直的运河,紫色的河水在宽阔的浅谷中奔流。两岸夹峙着低矮的受到流水冲蚀的丘陵,河水流向远方与太空融成一色。这条运河一直向前奔流,经过一座座死城,这些死城好像是一个干瘪的头盖骨里的甲虫,只要是摇晃一下,就会格格作响。100~1000个这样的死城正在酷热的夏日和凉爽的夏夜里酣睡。
  这一家人飞越了几百万英里来旅行——来钓鱼。飞船上还配备了一尊火炮。这是度假吗?那么为什么把足够他们吃好些年的食品全都藏在飞船附近的一个地方呢?
  真的是度假吗?在度假这块面纱后面,并不是一副轻松的笑脸,而是艰难困苦、甚至也许是一场使人恐怖的恶梦吧!蒂莫西对这个“谜”,真是百思不解。另外的两个孩子,一个10岁,一个8岁,还只懂得新奇好玩呢?
  “还没看见火星人,真糟糕。”罗伯特用手托着他的尖下巴,瞪圆眼睛,朝着运河的前方瞭望着。
  爸爸带来了一只原子收音机,戴在手腕上,它是根据过时的原理驱动的;只要把它贴近耳朵边,就可以听到唱歌或是说话的声音。爸爸现在正在听。他的脸就和火星上的一座死城一样坍了下去,于瘪得几乎像一副死人的面孔。
  过了一会儿,他把收音机交给了妈妈,她一听,吓得目瞪口呆。
  “你听见什……”蒂莫西刚要提出问题,但是根本没有说完他所要说的话。
  因为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了两声惊心动魄的爆炸声,接着又是5~6声小的余响。
  爸爸突然抬起头,立刻加快了船速。汽船猛地跳了起来,流星似地向前疾驶。
  这样突如其来,罗伯特可吓坏了,迈克尔虽然也有些害怕,但却欣喜若狂地叫了起来。他紧紧抱住妈妈的腿,看着一连串溅到他鼻子上的水花。
  爸爸突然调转船头,减缓速度,把汽船迅速开到小河汉附近的一个古老破旧的石头码头。这个码头散发出一阵阵螃蟹肉的气味。船着力地猛撞在码头上,船上的人都往前扑了一下,幸好没有伤着人。这时爸爸正以惊慌的神情查看运河里的波浪是否会涌到他们停船的地方。细浪冲了过来,拍打着岩石,又溅了回去,两股水汇合在一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绚丽多彩。溅过来的水又都流到运河里去了。
  爸爸在屏息细听。别人也都在听。
  爸爸喘气的声音,好像拳头打在码头上冰冷潮湿的石头上发出的回声。妈妈站在背荫处,她那灵活的眼睛注视着爸爸,想从他的表情上猜出下一步要干什么。
  爸爸不那么紧张了,他喘了一口气,忽然自己笑了起来。
  “当然是那艘飞船了。我是有点神经过敏了。是飞船。”
  迈克尔问:“什么事,爸爸,出了什么事?”
  “噢,我们刚才把自己的飞船炸掉了,就是这么回事儿,”蒂莫西硬装做很了解情况地说,“我从前听见过飞船爆炸的声音。刚才是我们的飞船爆炸了。”
  “为什么要炸掉我们的飞船呢?”迈克尔又问,“啊,爸爸?”
  “这是游戏的一部分呀,傻瓜!”蒂莫西说。
  “游戏!”迈克尔和罗伯特都很欣赏这个字眼。
  “这是爸爸预先安排让它爆炸的,这样万一他们要找我们的下落的话,就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在哪里降落,也不会知道我们上哪儿去了!明白了吗?”
  “好家伙,这可是秘密呀!”
  “叫我们自己的飞船给吓坏了,”爸爸向妈妈坦白了这一点,“刚才我有点神经紧张。我太蠢了,哪里还会有别的飞船呢?要是爱德华兹夫妇的飞船不出问题,倒还有可能有一艘飞船到这里来的。”
  他又把他的微型收音机放在耳边。两分钟后,他把手猛然耷拉下来,就好像扔掉一块破布一样。
  “全完了,”他向妈妈说,“收音机里的原子波束刚刚消失。其他世界的电台也全都完了。近几年来,这些地方的电台已经减少到两、三个了。现在太空已经全然是一片寂静了。这种情况可能要继续下去。”
  “到什么时候为止呀?”罗伯特问。
  “也许——也许你的重孙子才会再听得到。”爸爸回答说。这时,他就在那里坐着,孩子们看见他那种惊恐畏惧、经受挫折、委屈求全、逆来顺受的表情都吓呆了。
  后来他又把船开到运河里去了。他们朝着原来的航向继续行驶。
  天色越来越晚了。太阳已经下山了,一座座渺无人烟的死城接连出现在他们的前面。
  爸爸非常安详,温柔地和3个儿子谈着话。过去,他总是让人觉得比较冷漠,不大与孩子们接近,但是现在,他却在拍着他们的脑袋,说上一两句话,这一点孩子们也察觉出来了。
  “迈克,你挑选一座城吧。”
  “爸爸,你说什么?”
  “儿子,挑一座城。从我们经过的城里面挑一座。”
  “好啊,”迈克尔说,“我怎么挑啊?”
  “挑一个你最喜欢的。你们俩,罗伯特、蒂姆①,也都挑一座,挑你们最喜欢的。”
  【①蒂姆也是蒂莫西的爱称。】
  “我要挑一座有火星人的。”迈克尔说。
  “我保证你一定如愿。”爸爸说。他的话是对孩子们说的,可是眼睛却盯着妈妈。
  他们在20分钟里经过了6座城。爸爸再也没谈起爆炸的事;好像他最感兴趣的事就是跟儿子们开玩笑,让他们高兴。
  迈克尔喜欢他们经过的第1座城,但是却被否决了,因为别人都认为,只看了这么一眼就马上作出决定,是不太可靠的。大家都不喜欢第2座城。那座城是地球人开拓的居住地,是用木头构筑的,都已经朽坏了。蒂莫西喜欢第3座,因为它挺大。第4、第5座都太小。第6座博得了全家人的喝彩,连妈妈也在内,大家一起乱喊乱哄起来:“好呀!”“啊呀!”“快来看呀!”
  那座城里还矗立着50~60所巨大建筑物,街上有许多灰尘,但却铺得很平整。
  广场里还有1~2个古老的人造喷泉在喷水。这是惟一有生气的东西——喷泉水在夕阳的余晖下上下跳跃。
  “这正是我们想要的城。”每个人都这么说。
  爸爸把船驶近码头,跳了上去。
  “我们到地方了。这就是我们的城。从现在起我们就在这里住下了!”
  “从现在起?”迈克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站了起来,朝四面看了看,然后朝着原来停放飞船的方向眨着眼望着,说:“我们的飞船怎么样了?明尼苏达州呢?”
  “听听这个。”爸爸说。
  爸爸掀起迈克尔蓬松的金发,把那个小收音机放在他耳边。“听听吧!”
  迈克尔听了一会儿。
  “什么也听不见啊。”他说。
  “是啊。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都没有了。再也没有明尼阿波利斯市①了,再也不会有飞船了,连地球也不存在了。”
  【①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城市。这里指威廉·托马斯一家原来在地球上时就住在那里。】
  迈克尔想到地球已经毁灭,就开始抽噎起来了。
  “别哭,”爸爸马上说,“迈克,作为交换,我给你的东西可多得多呢!”
  “什么?”迈克尔把眼泪憋了回去,他非常想知道:作为交换,爸爸究竟会给他些什么。要是爸爸说的话还跟原来一样会让他害怕的话,他可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作出接着哭下去的架势。
  “迈克,我准备把这座城给你。这座城归你了。”
  “归我?”
  “你、罗伯特,还有蒂莫西,归你们三个人啦!”
  蒂莫西下了船,跳到岸上。喊道:“喂,小伙子们,都归我们了!一切都是我们的啦!”他跟爸爸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待一会儿等这件事过去,等事情都安排好了以后,他准备自己跑到一个地方去哭它10分钟。但是现在是在作游戏,是一次全家的旅行,必须让另外2个孩子接着玩下去。
  迈克尔和罗伯特也跳上岸来了。接着,他们把妈妈也搀了上来。
  “照顾好你们的妹妹。”爸爸说着,可谁也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一直到后来才明白。
  他们急急忙忙走进了这座宏伟的粉红色石头建筑的城廓。这时大家都小声说着话,因为这些渺无人烟的死城有那样一种气氛,使人们不由得不放低声音说话,不由得不望着那落日余晖。
  爸爸轻声说:“大约再过5天,我要先上我们降落飞船的地点去,把藏在废墟里的食品运到这里来;我还要在那儿搜寻一下伯特·爱德华兹和他妻子、女儿们的下落。”
  “女儿们?”蒂莫西问,“几个呀?”
  “4个。”
  “我看,以后准会出麻烦的。”妈妈慢吞吞地点了点头说。
  “女孩子们。”迈克尔做了个鬼脸,活像古代火星人的石像,又重说了一次:“女孩子们。”
  “他们也乘飞船上这儿来吗?”
  “是的,要是他们能办到的话。私人飞船是用作登月旅行的。不是为了上火星的。我们能到这里来算是走运。”
  “这飞船你是从那里搞来的啊?”蒂莫西小声地问,这时另外2个孩子正在往前跑。
  “我存心保存下来备用的。我已经保存20年了,蒂姆。我把它藏了起来,本来希望永远没有必要使用它。我还想过,是不是我应当把它献给政府用于战争?可是,我一直在惦记着火星……”
  “也惦记去野餐吧?”
  “是啊。这话可就是咱俩知道。我一看,地球上的一切都要完了,我等到最后的时刻来临之前,就叫咱全家都上了飞船。伯特·爱德华兹也藏起来一艘飞般,我们考虑到万一有人要想把我们击落,因此决定分别起飞,这样会更安全些。”
  “爸爸,为什么你要把飞船炸掉呢?”
  “这样,我们就永远回不去了。还有,如果有任何坏人来到火星的话,他们就不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这就是你一直在担心的缘故吧?”
  “是的,真是多余。再也不会有人追踪我们啦。他们没有进行追踪的工具。我真是有点小心过分了,好啦。”
  迈克尔跑了回来。“爸爸,这座城真的是我们的吗?”
  “这整个行星都是我们的,孩子们。整个行星!”
  他们是山中之王,高原的主人,无际河山的统治者,至高无上的君主和总统。
  他们站在那里,想弄清楚拥有一个世界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想了解这个世界究竟有多么广阔。
  夜幕迅速地降临到这个稀薄的大气层中,他们都在广场的喷泉近旁。这时,爸爸离开他们到船上去了。等到回来的时候,他两只大手抱着一箩纸。
  他把这些文件胡乱地扔在一座古老的庭院里,然后点起一把火。为了暖和一点,大家都蹲在熊熊燃烧的火焰旁边,笑着。当文件被火舌吞没时,蒂莫西看到上面的一些小字就像受惊的野兽似的跳动起来。文件像老人的皮肤一样起着波绉;纸灰四周都是些密密麻麻的字:
  政府公债;1999年商业图表;论宗教偏见;军事后勤科学;泛美统一问题;1998年7月3日的证券行情;战争文摘……
  爸爸坚持把这些文件带来正是为了这个原因。他坐在那里,一页一页地把文件投到火里,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并且开始告诉孩子们,他烧掉这些文件的含意。
  “现在应当告诉你们几件事了。我认为不应该把好些事都瞄着你们。我不知道你们懂不懂,但是我还是要讲给你们听,即使你们只能弄清楚一部分也好。”
  他又把一页一页文件扔在火里。
  “我正在烧掉一种生活方式,就像在地球上现在正把这种生活方式烧得一千二净一样。假如我说话的口气像一个政治家的口吻的话,希望你们原谅我。我毕竟是一个前任的州长,正因为我是一个正直的人,他们才恨我。地球上的人向来没有存心做过任何好事。科学发展得太快了,使我们无法驾驭。人们在众多的机器面前不知所措,这正像孩子们喜欢好看的玩意儿一样,喜欢小装置啊,直升飞机啊,火箭啊;人们过度重视错误的项目,重视机器,却不重视用机器去干什么。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最后就把地球毁灭了。收音机不出声了,正说明了这个问题。我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逃出来的。
  “我们是幸运儿。现在已经没有飞船了。现在你们应当知道,我们这次出来根本不是什么钓鱼旅行。我一直迟迟地没有告诉你们,地球已经不存在了。若干世纪之内不会再有星际航行,也许永远不会再有了。那种生活方式证明,它本身就是错误的,而且它是用自己的手把它自己掐死的。你们都很年轻。我每天都要向你们重复这几句话,直到你们真正理解它为止。”
  他停了下来,又往火堆里投进去几张文件。“现在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我们,还有几天以后要在这里降落的其他几个人。我们这几个人足足可以从头于起来。完全能够一反过去地球上的一切情况,我们一定能闯出一条新路来……”
  熊熊的火焰跃跃上窜,好像使他的话加重了分量。接着,他把剩下的文件都扔到火堆里了,只留下了一张。地球上的全部法律和信仰都烧成了一片片的热纸灰,这些纸灰待一会都会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爸爸把最后一张纸也扔到火里。蒂莫西的眼睛盯着这张纸。这是一张世界地图。
  它立刻烧着了,变成了灰烬——它太容易烧着了——,并且像一个带着热气的黑蝴蝶飞走了。蒂莫西把身子背了过去。
  “现在我要把火星人指给你们看了,”爸爸说,“你们都来。往这边走,艾丽斯。”他拉着妈妈的手。
  迈克尔哇哇地哭着,爸爸把他举起来抱在怀里。然后他们穿过了废墟,向运河的方向走去。
  运河。明天或者后天,他们未来的妻子就要乘船从运河里来啦!那几个笑盈盈的小女孩,就要和她们的爸爸妈妈一起来啦!
  他们被笼罩在夜幕中,天上繁星闪烁。但是蒂莫西没有找到地球。地球已经消失了。这件事真是发人深省啊。
  他们往前走的时候,听见一只夜莺在废墟的上空啾啾地叫着。爸爸说:“你妈妈和我一定会尽力教导你们的。我们也许教不好。我希望不会是这样。我们已经看到了、也学到了许多东西。我们在许多年前,在你们生下来以前,就筹划了这次旅行。我想,即使没有发生战争,我们也会到火星上来的。在火星上生活,我们要创造出我们自己的生活准则。可能要再过一个世纪,火星才真正会受到地球文明的毒害。现在,当然……
  他走到了运河岸边。那漫长的、笔直的、清凉的河水在夜空下映射出闪闪的星光。
  “我一直想要看一看火星人,”迈克尔说,“爸爸,他们在哪儿呢?你不是答应过我吗?”
  “他们就在那儿。”爸爸说着,于是把迈克尔举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往下面指着。
  火星人就在那里。蒂莫西打起哆嗦来了。
  火星人就在那里——在运河里——是河水映照出来的火星人。有蒂莫西、迈克尔、罗伯特,还有妈妈和爸爸。
  这几个火星人在细浪涟漪的流水中静静地与他们相互凝视了许久,许久……
《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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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奥纳特公司的机器人
  晚上十点,他俩顺着街道慢慢走着,安静地谈着话。他俩都三十五岁左右,头脑都非常清醒。
  “可是干嘛这么早?”史密斯说。
  “因为,”布莱林说。
  “多少年了,你头一夜出来,就要在十点钟回家。”
  “神经紧张,我想。”
  “我捉摸不出你是怎样安排的。十年来,我一直想约你出来安安静静地喝一杯。这会儿,好容易有一个晚上出来,你倒坚持着要早回家。”
  “不能乱碰运气,”布莱林说。
  “你用什么办法,在你妻子的咖啡里放了安眠药?”
  “不,那样做是不道德的。你马上就会知道。”
  他们拐了一个角。“说实在的,布莱林,我要在不愿说这话,可你对她真耐心。一你也许不肯向我承认,可结婚对你来说是可怕的,对不对?”
  “我不愿这么说。”
  “不管怎样,到处在传说,她是怎样让你跟她结婚的。那是在一九七九年你要到里奥去的时候——”
  “亲爱的里奥。尽管我作了种种计划,可始终没去成。”
  “她怎样撕破她的刻民打散她的头发,威吓着要叫警察,除非你跟她结婚。”
  “她神经容易紧张。你要明白,史密斯。”
  紧凑球所家话了。你并不爱她。你据实告诉她了,是不是?“
  “我记得在这个问题上我很坚决。”
  “可你照样跟她结了婚。”
  “我得考虑我的事业,还有我妈妈和爸爸。出了那样的事,准会要他们的命。”
  “说话十年过去啦。”
  “可不,”布莱林说,他那双灰色,眼睛目光坚定。“可我想,现在也许情况改变啦。我想,我等待已久的事情快要发生了。瞧这个。”
  他拿出一张长长的蓝色票子。
  “哎哟,这是星期四去里奥的火箭票!”
  “不错,我终于如愿以偿恕!?
  “妙极啦!你真的受之而愧!可她会不会反对?惹麻烦?”
  布莱林神经过敏地微微一笑。“她不知道我走。我去一个月就回来,除了你谁也不知道。”
  史密斯叹了口气。“我真希望能跟你一起去。”
  “可怜的史密斯,你的婚姻也不太如意吧?”
  “不太如意,我娶的那个女人做得太过火了。我是说,归根到底,在结婚十年之后,你总不会希望妻子每天晚上在你怀里一坐两小时,在你办公时候每天给你打十二次电话,在电话里跟你撒娇。再说照我看来,最近一个月来,她的情祝似乎更糟了。我在怀疑她是不是有点傻?”
  “啊,史密斯,你总是那么保守。嗯,我的家到了。瞧,你想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我今天晚上是怎样出来的?“
  “你真愿意告诉我吗?”
  “抬起头来,瞧!”布莱林说。
  他们都抬起头,穿过夜空眺望。
  在他们头顶上二层楼的一个窗口,有扇百叶窗拉起来了。有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低头看着他们,他两鬓微微斑白,有一双忧郁的灰眼睛和一撮稀疏的小胡子。
  “哎哟,那不是你吗!”史密斯嚷道。
  “嘘——,别这么大声!”布莱林朝上掉了挥手。窗口的那个男人会意地做了个手势,就不见了。
  “我准是疯了,”史密斯说。
  “稍等一会儿。”
  他们等待着。
  公寓临街的门开了,那个有一撮小胡子和一双优郁眼睛的瘦高男人走出来迎接他们。
  “哈罗,布莱林,”他说。
  “哈罗,布莱林,”布莱林说。
  他俩一模一样。
  史密斯瞪着原。“这是你的双他胎兄弟?我一直不知道——”
  “不,不,”布莱林消声说。“贴近他,低下头去。把你的耳朵强紧布莱林二号的胸膛。”
  史密所犹豫一下,随即弯过腰去,让他的脑袋贴紧那个并不提出异议的男人的肋骨。
  嘀—嗒—嘀—嗒—嘀—嗒。
  史密斯鲍跄地后退一步,眨巴着眼皮,吃惊得张口结舌他伸出手去,摸了摸那东西温暖的手和双颊。
  “你从哪儿把他弄来的?”
  “他模样儿是不是无可挑剔?”
  “真叫人难以相信。哪儿?”
  “把你的名片给他,布莱林二号。”
  布莱林二号变了下戏法,拿出一张白色名儿马里奥纳特股份有限公司复制你自己或你的朋友们;1990年新型塑料机器人,保证经久耐用。从7 ,600 元起。到特等货15,000 元。
  “不,”史密斯说。
  “是的,”布莱林说。
  “一点不错,”布莱林二号说。
  “有多久啦?”
  ‘有了他才一个月。我把他放在地下室里的工具箱中。我妻子从来不下楼,那箱子只有一把锁,我有唯一的一把钥匙。今天晚上,我说我要步行出去买一支雪茄。我走到地下室,从箱子里取出布莱林二号,叫他上去陪我妻子坐一会儿,我就出来看你了,史密斯。“
  “妙得很!他甚至跟你一个味儿:庞德街和麦拉克利诺斯公司的气味!”
  “说这话也许是吹毛求疵,可我觉得这样做非常道德。归根到底,我妻子所要求的主要是我这个人。这个马里奥纳特机器人在形体上报我分毫不差。今天晚上我整晚在家。下个月我也要跟她一起呆在家里。与此同时,另一位先生在等待十年以后,要到里奥去了。等我从里奥回来,布莱林二号将回到他的箱子里去。”
  史密斯沉吟了一、两分钟。“不补充给养,他能行动一个月吗?”最后他问。
  “如果必要,六个月都可以。按照他的构造,干什么都行了——吃饭。睡党,出汗——什么都行,完全跟正常人一样。你会好好照顾我妻子的,对不对,布莱林二号?”
  “你裘子很不错,”布莱林二号说。俄对她已经有了好感。“
  史密斯开始哆嗦起来。“马里奥纳特公司开始营业有多久啦?”
  “秘密营业两年了。”
  “我能不能——我是说,有没有这个可能性——”史密斯热切地攥住他朋友的胳膊肘。“你能不能告诉我可以从哪儿给我自己也弄一个,一个机器人,一个马里桑纳特公司的产品?你会给我地址吧,是不是?”
  “拿去吧。”
  史密斯接过名片,把它转来转去。“谢谢你,”他说。“你不知道这有多大意义。
  有个喘息时间。一两个晚上,哪怕一个月一次。我妻子爱我得厉害,不肯放我离开她哪怕一个钟头。我很爱她,你知道,可是记住那首古诗:“攥得太松了,爱情会飞去;攥得太紧了,爱情会死去。‘我只是希望她稍稍放松一点。”
  “你报运气,至少你妻子爱你。我的问题是恨。不那么简单。”
  “哦,南帝爱得我要命。我的任务是让她爱得我舒服。”
  “祝你幸运,史密斯。我在里奥的时候请你也常来。要是你突然不来了,我妻子会觉得奇怪的。你对待这儿的布莱林二号要象对待我一样。”
  “好吧!再见。还要谢谢你。”
  史密斯面带笑容沿街走去。布莱林和布莱林二号转身走进公寓。
  上了穿越市镇的公共汽车以后,史密斯轻轻吹着口哨,用指头转动那张白色名片:顾客们必须保证秘密使用,因为使马里奥纳特公司的机器人合法化的提案在国会尚未通过,非法使用这种机器人一旦被发现,将判重罪。
  “呃,”史密斯说。
  必须从顾客的身体印制模子,并检查顾客的眼睛、嘴唇、头发、皮肤等等。以决定颜色指标。复制整个模型需时两个月。
  时间不算太长,史密斯心想。从现在算起。两个月后我那些被压坏的肋骨会有机会复原了。两个月后,我那只经常被紧握的手可以治好创伤了。两个月后,我那伤痕累累的下嘴唇可以恢复原来的形状了。我并不是忘恩负义……他把名片翻了个过儿。
  马里奥纳特股份有限公司成立已两年,凡是跟它有过交往的顾客都很满意。我们的格言是“不附带条件”。
  地址;威斯利东道南四十三号。
  公共汽车到站了;他下了车,当他哼着歌曲上楼的时候,不由得心里想:南蒂和我有一万五千元共同积蓄。我悄悄取出八千元,可以说是拿去投资做生意。那个机器人说不定会从许多方面偿还这笔钱,外加利息。南蒂不必让她知道。他打开门锁,一分钟后进了卧室。南蒂躺在那儿,面色苍白,身材高大,睡得正香。
  “亲爱的南蒂。”他看到半明半暗中那张天真无邪的脸,难过得几乎悔恨起来。“你要是醒着。就会吻得我透不过气来,同时还会在我耳畔喁喁情话。说实在的,你真使我觉得自己象个罪犯。你一直是个多情的好妻子。有时候我简直难以相信你会抛弃你一度喜欢过的布德·查普曼而跟我结婚。从上个月开始。你爱我仿佛比过去更疯狂了。”
  他热泪盈眶。突然间,他想要吻她,吐露他的爱情、撕掉那张名片,把有关机器人的事一古脑儿丢在脑后。但他挪动身予正要这样做时,他的手疼起来。他的肋骨格格作响,呻吟不已。他停住了。眼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随即转开身去。他走出卧室,进了门廊,穿过一些黑洞洞的房间,他呼着歌曲打开书房里的腰子形书桌,取出银行存执、“只提取八千元。”他说。“决不多取。”他顿住了。“等一等。”
  他发疯似的重新检查一遍银行存折。“瞧哪!”他嚷道。“少了一万元!”他跳起身来。“只剩了五千元!她干了什么啦?南蒂拿这笔谈干了什么啦?买帽子,买农服,买香水!要不,等一等——我知道啦!她买下赫德森河畔那座小宅子了,过去几个月里她倒是老谈起它,可买的时候连招呼也没跟我打一声!”
  他理直气壮、怒气冲冲地闯进卧室。她这是什么意思,象这样随便动用他俩的钱?
  他朝她弯下腰去。“南蒂!”他喊道。“南蒂,醒醒!”
  她没动弹。“你拿了我的钱干什么去啦!”他吼道。
  她象痉挛似的动弹几下。街上的灯光照在她美丽的脸颊上。
  她有点异样。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的舌头发干。他浑身发抖。他的双膝突然发软。他瘫痪了。“南蒂,南蒂!”他嚷道。“你拿了我的钱干什么去啦!”
  接着,那个可怕的思想!随即恐惧和孤独吞噬了他。接着是头脑发烧和幻想破灭。
  因为他虽然不愿意那样做,结果还是把身子弯了下去,弯了又弯,直到他那只发烧的耳朵紧紧地、一动不动地贴住她那圆滚滚的粉红色胸脯。“南蒂!”他嚷道。
  嘀一嗒一嘀一嗒一嘀一嗒。
  当史密斯在夜色中顺着大街走开去的时候,布莱林和布莱林二号转身进了公寓大门。“我很高兴,他也会变得快乐了,”布莱林二号说。
  “不错,”布莱林心不在焉地说。
  “嗯,你布二号住到地下室箱子里去。”布莱林攥住机器人的胳膊肘领他下楼到地下室去。
  “我正要跟你谈谈这问题,”布莱林二号说,这时他们已走到下面,正穿越水泥地板。“地下室。我不喜欢它。我不喜欢那只工具箱。”
  “我想办法让你住得更舒服些。”
  “马里奥纳特机器人造出来是要行动的,不是躺着不动的。你愿意一天到晚老躺在一只箱子里吗?
  “你准不愿意。我精力充沛。已经没法把我关掉。我富于生命的活力,我也有感情。”
  “现在只剩几天啦。我马上要到里奥去,你不必再呆在箱子里了。你可以住到楼上去。”
  布莱林二号没好气地做了个手势。“等你玩够了回来,我又要回到箱子里去了。”
  布莱林说:“在马里奥纳特车间里他们没告诉我给我的是一个很难侍候的机器人。”
  “他们不了解我们的地方多着呢,”布莱林二号说。“我们很新。我们也很敏感。
  我不愿意想到你一个人离开这儿到里奥去,躺在阳光里欢笑,而我们冷冷清清地留在这儿。“
  “可我这辈子一直想作这么一次旅行呢,”布莱林悄没声儿地说。
  他包斜着眼,仿佛能看见大海、群山和黄沙。涛声在他想象中很好听。太阳照在他赤裸的肩膀上很舒服。酒是上等佳酿。
  “我再也去不了里奥,”另外那人说。“你想到过这一点吗?”
  “没有,我——”
  “另外一件事。你的妻子。”
  “她怎么啦?”布莱林问,开始溜向门边。
  “我已经很喜欢她了。”
  “我很高兴你喜欢你的工作。”布莱林神经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你恐怕不明白。我想——我爱上她了。”
  布莱林又迈了一步,就站住不动了。“你说什么?”
  “我一直在想,”布莱林二号说,“在里奥该有多快乐,我压根儿去不了那儿,我还想到你妻子——我想我们可能非常幸福。”
  “那——那很好。”布莱林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漫步向地下室门边走去。“你稍等一会儿,好不好?我要打个电话。”
  “打给谁?”布莱林二号皱起眉头。
  “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打给马里奥纳特股份有限公司?叫他们来抓我?”
  “不,不——没那样的事!”他想要冲出门去。
  两只钢铁般的手紧紧搂住他的两只手腕。“别跑!”
  “松开手!”
  “不。”
  “是我妻子叫你这么干的吗?”
  “不。”
  “她猜到了吗?她跟你说了吗?她知道了吗?是那么回事吗?”他尖叫道。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你决不会知道了,可不是?”布莱林露出温柔的笑容。“你决不会知道了。”
  布莱林挣扎着。“她一定猜到了;她一定影响了你!”
  布莱林二号说:“我要把你放到箱子里,锁起来,丢掉钥匙。随后我给你妻子另买一张去里奥的票。”
  “喂,喂,等一等。停一下。别莽撞。咱俩好好谈一谈!”
  “再见,布莱林。”
  布莱林呆若木鸡。“你说‘再见’是什么意思?”
  十分钟后,布莱林太太醒来了。她用手摸着半边脸颊。有人刚吻过它。她哆嗦一下,抬起头来。“嘿——你有多少年没这么做了,”她嘟嚷说。
  “咱们再瞧瞧还有什么可做的,”有人说。
《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浓雾号角
  译者:李德恩
  (本书又译《大海深处》)
  海水已经冻上了,但我们依然彻夜不眠地等待着雾圈的到来,我们给铜制的机械上抹了一层油,在灯塔的塔顶上点起灯光。麦克登和我就像两只飞翔在灰黯色天空中的鸟,在塔顶上向瞒砌而来的船只打着灯光,忽而是红色,忽而是白色,接着又是红色……如果海上的船只看不见我们的灯底光,但总能听到我们的声音。这高昂深沉的警报声,使海鸥惊恐颤抖,像一副扔在空中的纸牌,急骤地向天际飞出。这个声音遮盖住了海水上涨时撞击海岸所掀起。
  “这种生活太枯燥无味了,好在已经习惯了,你说是吗?”麦克登问道。
  “是啊!”我说,“幸好和你这个碎嘴的人在一起。”
  “这样吧。明天你上岸。”麦克登笑着说道,“和姑娘们跳跳舞,再喝它几盅。”
  “要是我走了,你一个人在这儿想些什么呢”
  “想什么?想大海的秘密呗!”
  麦克登使劲地抽着烟斗。天很冷,已经是十一月傍晚七点一刻了。灯塔的灯光转动着,向四面八方发射出去,警报器在灯塔的塔尖上发出尖利的叫声。在离海岸一百五十公里周围没有人烟,只有一条穿过荒漠的田野,通往海边的孤零零的小道,为数不多的船只停泊在宽度只有三公里的海峡的冰冷海面上。
  “大海的秘密。”麦克登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相信吗?大海像纷纷飘落的鹅毛大雪,千姿百态,光怪陆离,它会移动,也会增多,稀罕至极!一天晚上,还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一个人在这儿,那时,大海里形形色色的鱼类都竞相游到海风似乎有东西把它们都托出海面,让它们在海面上飘荡,好像灯塔的灯光,时而红色,时而白色地落在它们的身上,叫它们发抖。这时,我窥见了这些鱼的小眼睛。我毛发恍然了,它们竟像火鸡的尾巴在那儿一直呆到深夜,然后,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一百多万条鱼就这样游走了。也许它们是到这儿来朝圣的吧。太离奇了!你可以想象得到它们会把矗立在海面上高二十米的塔灯看作了上帝,从上帝那儿发出了一束光柱和猛兽般的吼叫。你相信它们看见了上帝吗?”
  我吃惊得发愣了。我眺望那浩瀚无垠、绿色草原似的大海,它向远处伸展,一直到达无边的天涯。
  “噢!在大海里还有不计其数的奇珍异宝。”麦克登眨巴着眼睛,神经质地抽着烟斗。他这一整天都处在不安的状态中,他也不对我说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尽管我们有仪器,还有人们叫做潜水艇的玩意儿,但我们踏上这块沉陷的土地之前,那儿神话般的王国将要久历一千个世纪,像慧星那样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你想想,那儿还正处在公元三十万年前呢!当我们吹着号、唱着歌行进的时候,他们却生活在十八公里的海底。”
  “是一个古老的世界”
  “你来,你上来看看。”
  我们边谈、边缓慢地爬上八十级的石阶。我们来到了一所房子,麦克登关上房里的灯,墙上和玻璃上的反光都消隐了。灯上的圆盘在上了油的轴承里轻微地转动,并发出吱吱声。警报器每十五秒钟便响起有规律的叫声。
  “警报器像野兽那样的吼叫,你说是吗?”麦克经说道,“它像一只硕大、孤独的野兽,只在夜晚叫唤的野兽。它对着海底的深渊喊了大约有一百亿年了,它喊着‘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深渊里的怪物也回答它‘我在这儿,我在这儿!’约翰尼,你只要在这儿住上三个月,你就会明白这儿发生的一切了。你看,“麦克登指着黑夜和雾雹继续说道:“不速之客要来拜访灯塔了。”
  “鱼群来了?”
  “不是,是一位客人。我以前没对你说过,因为我怕你说我在发疯。如果我没有弄错,现在是晚上,我不想多说,你就坐在这儿,自己看好了。明天,假如你愿意,你就收拾你的东西,坐上小船,把放在码头边车棚里的汽车开出来,向地中海边的一座小镇驶去,然后,你就住在那儿,但晚上绝不要点灯。我不会怪罪于你的。在这三年里,仅仅只有一次,有人和我在一起等着、瞧!”
  半小时过去了,我们只是低声细语地交谈了几句。当我们等得不耐烦的时候,麦克登才对我谈起警报器的一些趣闻。
  “很多年前,有一天,天色灰黯,有一个人,在寒冷彻骨的海岸边上静听海洋的倾诉,”他说道,“我们需要一种能在海面上呼唤的声音,警告往来如梭的船只。我会发这种声音,无论在什么时候,它将像一张空床,每晚陪伴着你。我发出的凄凉悲切的声音,将使所有的人都能听到。人们听到我的声音,他们的灵魂将要呻吟,住在远处的人将庆幸没有出门。我发出的声音和制作的仪器,人们称它为警报器,谁要听到这种声音,他会感到人间的痛苦和生命的短促。”
  “我记起这段历史了,”麦克党小声说道、“我给你讲讲为什么不速之客每年都来光顾灯塔吧。我想大概是警报器把它招来的,它来了……”
  “但……”我不解地说道。
  “嘘”麦克登阻止我说道,“在那儿!”一个东西朝着灯塔游了过来。
  我刚才说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寒气进入了灯塔,灯光在黑夜中来回地照射,警报器在浓雾中吼叫,在这漆黑的晚上,要是一个人在这儿,他既不能看得很远,也看不清楚,但是在那儿,在深海里,一个扁平无声的像陶土般灰色的东西正在黝黑的大陆周围游动。起初,在海面上掀起了涟游,接着一个海浪,和伴随海浪的浪花滚滚而米。霎时间,一脑袋,一个灰色的大脑袋伸出了海面,脑袋上还有睁得圆的大眼睛。然后,它的脖子,然后……它的躯体还没有,可是它的脖子却越伸越长。它的细长而又好看的灰脖子离开水面足有二米,它像一座娇小的珊瑚岛,又像一软体动物,或者说像一只烧螃,从海里露出它的躯体,而猛烈地拍打着海水。我估计这头怪物大约长二十米,三十米。
  我不知道当时我说了些什么,我肯定我说了几句话.“伙计,你要镇定,要沉着。”麦克登对我耳语道。
  “真难以想象!”我惊疑地说道。
  “约翰尼,我们人才是难以想象的。一千万年前那就是那个样,从来没走过样。而我们自己,我们全都发生过变化,我们倒成了今后难以想象的了。”
  这头怪物缓慢地游动着,在冰冷的海水里显得又丑又庄严。雾在它的身边时隐时现地遮掩着它。它的一只眼睛,在我们强烈的灯光下,一会儿闪烁光,一会儿反射着白光。它的宁静意味着黑夜的平静。
  我紧紧地抓住扶梯的扶手,弯着身子远眺。
  “是一条恐龙”“好像是一条恐龙。”
  “恐龙不是都灭绝了吗?”
  “没有,它们都躲在深海里,藏在海底最深的深渊,约翰尼,我说的是真话,也是实话。海底的深渊是世界最黑和最冷的地方。”
  “那末,我将干些什么呢?”
  “我们又能干什么呢?我们在这儿比把我们带上岸的任何船只还安然无恙。那头怪物大而凶猛,游起来飞快。“
  “但它为什么游到这儿来呢?”马上我就得到了回答。
  警报器狂叫了。
  那头怪物即刻也作了回答。
  这是一种越过浓雾和海水,经历百万年的声音。这种声音是如此的凄凉和孤独,不禁使我浑身打颤。怪物张开长满牙的血盆大口,从嘴里发出犹如警报器的叫声,但孤单、高亢和遥远。寒冷的夜晚,无涯的大海和孤独的叫声,这就是一切。
  “现在你明白,”麦克登嘟吹着说道,“它为什么来到这儿了吧。”我赞同地点了点头。
  “约翰尼,那头可怜的怪物每年都上这儿来,潜人海下三十公里和离海岸一千公里的地方盘桓时光。也许这头顾影自怜的怪物已经有一百万年的历史了,你想想,它已等待了一百万年!你能等那么长的时间吗?或许它是恐龙中的幸存者了,我是这样认为的。五年前,有些人来到这儿,建起了这座灯塔,安装了警报器,它的叫声传到恐龙所在的地方,进入它的梦乡,唤起它的回忆,使它记起在这世界上还有和它一样的成千上万的同类。但现在它孤身一人,我找了立于这个不属于它的世界上,生括在它要逃避的世界上。
  “警报器的叫声向远方传播,接着就消失了。它又扩开来,接着又远适了。恐龙在海底深渊的污泥里转动着子,睁开它那对匣于似的、五十厘米氏的眼睛。它缓慢过轻微地转动着身子,因为海洋的重量都压在它的身上,使动弹不得。但警报器的叫声穿过海水,在它的似炉膛的子里燃起了火焰。它缓缓地欠起了身子。它以吞食成群鳄鱼和水母为生,整个的秋天都在缓慢地往上游。当九份大雾弥漫,十月浓雾笼罩的时候,警报器仍然在叫着,十一月份的最后几天,它以每小时几米的速度,一天一天向上游去。
  就这样三个月以后它终于到达了海面,它又了几天的时间才游到了灯塔旁,它就在那儿,在那儿。约尼,海里的大部分的怪物都在那儿。这儿是灯塔,恐龙像塔一样伸着脖子,像一座灯塔直立在海面上,尤其是它用和警报器类似的声音呼唤着,约翰尼,你听懂了吗?你听我的意思了吗?”警报器又发出锐利的叫声。那头怪物也应声而答。“去年,”麦克登说道,“那头怪物整夜地在周围游来去。
  第二天大雾消散、太阳当空,天空呈现一片似画般扩蓝色。它绝望了,为了逃避寂静和炎热,再也没有回来。整年累月地念及这儿,它的心全在这儿呀!”
  现在那头怪物离我们不到一百米,它和警报器轮召叫唤,当灯光照射在它身上的时候,它的眼睛像一团人但冷若冰霜。
  “这就是生活,”麦克登说道,“人总是要等待一去不归的人,从来就是爱上不爱自己的人,到头来,只能一毁了之,结束终生的遗恨。
  “那头怪物向灯塔靠近。警报器嚎叫着。”我们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麦克登说道。
  他关上了警报器。万籁俱寂,我们清晰地听到了我们心脏的跳动和灯在旋转时轻微滑动时的响声。那头怪物静止不动了,它的一双像灯泡的大眼睛闪烁着。它张开大嘴,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犹如火山爆发一般。它向两旁转动脑袋,仿佛寻找在浓雾里消逝的警报声。它仰视着灯塔,内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它的眼睛里燃起了激愤的火焰。它拍打着海水,游近灯塔。它欠起身躯,愤怒而又悲拗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灯塔。
  “麦克登!”我喊道,“打开警报器!”麦克登小心翼翼地去找开关。但在警报器重新发出警报之前,那头怪物已经挺着了身子。我依稀看到了它巨大的爪子。它举起皮肤上闪耀着光亮的足,向灯塔扑来,他忧郁的大眼睛,活像一口大锅,狂叫着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真害怕掉进那口大锅里。灯塔摇晃着。警报器的叫声和怪物的喊声浑然一体,它抱住灯塔,用它的爪子敲打着玻璃,把玻璃打得粉碎。
  麦克登抓住我的手臂。
  “往回跑!”他对我喊道。
  灯塔颤巍巍,晃悠悠,开始往后倾斜,警报器和怪物齐怒吼。我们摇摇晃晃地往下走,几乎是从楼梯上掉似的。我们到底层时,灯塔在我们面前裂开,我们赶紧到楼梯下面的一间石头砌的地下室里。这时,乱石纷飞,报器的叫声夏然而止,怪物趴在倒塌了的灯塔上。我双膝跪地。当灯塔倒塌时发出令人胆颤的爆炸声我们二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了。
  转瞬间一切都过去了,留下来的只是黑暗和海浪冲着石阶的拍打声。
  “你听!”麦克登低声地说道。
  我们静候了一会儿,我似乎听到了怪物喘粗气的声,然后是叹息声和惊骇声。它倦伏在我们的头顶上叫和喊叫,可它身上令人作呕的恶臭充塞我们的地下室。塔倒塌了,灯光不见了。那头怪物张开大嘴声嘶力竭喊,一次又一次地对着警报器在吼。在深海里的船只见灯光,什么也望不见,但却能听到那头怪物犹如警报叫声:索利塔利亚海湾的警报器在那儿,声音就是从那出来的。
  我们就这样过了那个夜晚。
  第二天下午,太阳照射着柔和的黄光,救护队把我从埋在瓦砾堆的地下室里救了出来。
  一句话,灯塔倒塌了。
  “麦克登沉重地说道,”海水把灯塔冲倒了。“麦克登说完,紧紧地捏着我的手臂。
  一切都过去了。大海是平静的,天空是蔚蓝的。绿草掩盖了瓦砾,岛上的岩石散发着海藻的味儿。苍蝇在周围嗡嗡地叫,浩瀚无涯的海水拍击着海岸。
  第二年一座新的灯塔建立起来了。但我那时在镇上找到了一个工作,并成了家,住在舒适的,但不很大的房子里。在秋天的夜晚,房子的窗榻是黄色的,门是紧闭的,烟囱冒着烟。至于麦克登,他负责新的灯塔,不过这座灯塔是水泥的,用钢加固的。一天下午,我开车到那儿,瞧着那蓝色的海水,倾听每分钟发出的警报声。警报器在那儿,孤零零地在那儿。
  “怪物呢?”我向麦克登问道。
  “它一去不复返了。”麦克登说道,“它回到了海底的深渊。它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它不太痴心了。它将在海底深渊的最深处再等上一百万年,啊!可怜的生灵。在这个微不足道的,令人哀悯的星球上来去匆匆时,它却在那儿等待,等待……”
《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弄巧成拙
  译者:杨汝钧
  夜晚十点钟,两个人漫步在大街上。他们都是三十五岁,正在轻声地交谈着。
  “你为何要那么早回家呢?”史密斯问道。
  “因为……”布雷林回答着。
  “这是你十年中第一次在夜晚外出,你干吗又要匆匆地在十点钟就赶回家中呢?”
  “嗯……”
  “十年以来,我一直在力图让你走出家门,到外面安静地喝上一盅。今天你总算如愿以偿了,可你却急着要回去。”
  布雷林淡淡地笑了一下。
  “说真话,布雷林。我极不愿意这样说,但我非说不可。你的妻子‘捆绑’住了你的手脚,使你穷极无聊,心灰意懒,死气沉沉,对吗?”
  “那可不能完全这么说。”
  他们转了一个弯。
  “她以往一直逼着你娶她,这是众目昭彰、尽人皆知之事。早在公元二零七九年,你就向往着去里约热内卢一游,对吗?”
  “我亲爱的里约热内卢啊,我可从未见到过它的倩影哪!”
  “人们都说,她当时自己把衣服撕开,并威胁着要去报告警方,说你污辱了她。是有这回事吧?她还对你说:‘亲爱的,只要你娶了我,我就什么也不说了。’她就是这样强迫着你娶了她。”
  “唉呀,史密斯,她一贯总是相当的……”
  “相当的粗野泼辣,盛气凌人,睥睨一切!那可太不公平了!你并不爱她。你曾经跟她说过这一点,是这样吗?”
  “我记得,我曾经开诚布公、直言不讳地对她谈及过此事。”
  “可你依然讨了她做老婆了。”
  “如果不这样做,就会使一切毁于一旦,甚至会使我的双亲命归黄泉。”
  “你就这样娶了她整整十年,布雷林,整整十个年头啊!”
  “是的,”布雷林答应着,脸部流露出了黯然神伤、怅然若失的神情,“不过我想,所有这一切现在也许都能得以改变了。长年累月、朝朝夕夕我一直在等候着,企望着……你看这个吧。”
  他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张蓝色的票证。
  “嗬,那是一张去里约热内卢的机票!是星期四的班机呢!”
  “是的,我终于能够心满意足,额手称庆了!”
  “这可确是奇迹啊,真是千载难逢之事!那么,令夫人有否无理取闹、制造是非呢?”
  布雷林显露出了一些冷漠和惨淡的微笑:“她将对此一无所知,我在一个月以后将会返回此地。到时候,只要谨言慎行,守口如瓶,那么,除了你以外,就不会再有别的人知晓此事了。”
  史密斯瞬间流露出了哀伤的神情,接着说道:“我多么希望能与您同机前往里约热内卢啊!”
  “我可怜的史密斯,看来,你在家庭中的遭遇与我同样不幸呀,是吧?”
  “也不全然如此,我娶的妻子倒象是个没有成熟的女孩,我们结婚已有十年了,可她每天仍然得花上整整两个小时坐在我的膝盖上。我上了班,她则老是给我打电话,一天总有那么十来次。她说起话来象个孩子,几乎是同我作婴儿式的交谈!上个月,我感到她愈来愈糟了!有时候,我不由得纳闷,她的头脑是否完全正常。”
  “唷,史密斯,我的家已经到啦。喂,你是否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我今晚是如何离家外出的吗?”
  “你真的想告诉我吗?”
  “你不妨抬头往公寓楼上面瞧瞧。”布雷林说道。
  在暮色笼罩之中,史密斯和布雷林同时抬起了头。
  他们见到了在公寓楼的一间窗户之中的一位男人,他年约三十五岁,略显灰色的头发梳向两边,长着一双灰色的忧愁哀伤的眼睛。他正在俯瞰着他们两人。
  “咦,那个人不就是你嘛!”史密斯不由得高声叫了起来。
  “嘘!嘘!不要喊得那么响呀!”
  布雷林举手向上面那个人做了个手势,那个人随即退回去,离开了窗户。
  “唉,我的这双眼睛哪,”史密斯说道,“我的眼睛越来越不中用了,比我想象的更为糟糕。”
  “你不妨稍候片刻,史密斯。”
  他们等候了一会儿。
  公寓的前门开了,原先靠在窗口的那位男人走了出来。
  “你好,布雷林。”那位男人说道。
  “你好,布雷林。”布雷林答道。
  他们两个人的长相完全一模一样,毫无二致。
  史密斯的双眼瞪得又大又圆,惊愕得不知所措。
  “这……这是你的兄弟吗?我……我可从未得悉过……”
  “不,不,”布雷林迅即答道,“你到这儿来。对,把你的耳朵紧紧地靠到布雷林二号的胸前去!你再仔细听听!”
  霎时间,史密斯显得不知所措,无所适从。随后,他还是把头靠到了布雷林二号的胸前,屏气凝神、专心致志地倾听着。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喔,不!这不可能!”
  “就是这么回事!”
  史密斯再次把耳朵紧靠在布雷林二号的胸前,全神贯注地倾听。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史密斯旋即后退了一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布雷林二号。紧接着,他伸出了手,抚摩着那个物体温暖的双手和脸颊。
  “你在哪儿得到它的呢?”
  “难道它一点儿也不显得栩栩如生、维妙维肖吗?”
  “我对此简直不能置信。嗨,你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啊?”
  “布雷林二号,请你送一张名片给那位先生吧。”
  布雷林二号的手中出现了一张精致的白色卡片。
  奇异的复制品
  复制您本人或者您的朋友们的精品
  崭新的材料
  永远不需维修!
  每件价格:7600至15,000美元。
  “不!”史密斯说着。
  “是这样!”布雷林答道。
  “确实如此!”布雷林二号附和着。
  “你得到它多长时间啦?”
  “已经有足足一个月了。我将它保存在一只箱子之中,并把箱子放在屋子底下的地下室里面。今天晚上,我把布雷林二号从地下室的箱子中取了出来,我让它和我的妻子坐在一起。接着,我就外出看你来了,史密斯。”
  “奇迹!简直是绝无仅有、前所未闻的奇迹!它身上发出的味儿也同你的气味毫无区别呢。”
  “一开始,我曾反复考虑了一段时间。也许,它会出现什么差错?但我想了许久,觉得它准会使我志得意满、称心如意的。我的妻子所需要的就是我。布雷林二号就是‘我’。今晚‘我’一直在家,下个月‘我’也将一直陪伴她。在此期间,我布雷林本人在朝思暮想、梦绕魂牵了整整十年以后,将正式去里约热内卢观光,领略一下那儿的云蒸霞蔚,海阔天空。当我从里约热内卢返回之时,布雷林二号将重新进入它的箱子之中。”
  史密斯思索了一、二分钟以后,终于问道:“它整整一个月不吃不喝,能到处自由自在地走动吗?”
  “它被制成了一个万能者,能吃,能睡,能干一切事情,同我宛若一人。”布雷林话毕,又转向了布雷林二号,“你会很好地照应我的妻子。对吗,布雷林二号?”
  “您的妻子相当漂亮,理想极了,”布雷林二号说着,“我当然会喜欢她的。”
  史密斯显得异常激动,接着问道;“奇异复制品公司开张营业已有多久了?”
  “已经有二年了。不过,这是个秘密!”
  “我……我能否……如果可能的话……”史密斯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朋友的臂膀,语无伦次地说着,“请……请你告诉我……我也想为自己购到一件奇异复制品……你……你能给我一个该公司的地址吗,嗯?”
  “地址就在这上面。”
  史密斯随即拿到了一张卡片,马上翻来覆去地看着。
  “谢谢你!”他说道,“你不知道,事情是多么的……呵,这可是一个奇迹。这样,我有时候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转悠了,特别是夜里!哪怕一个月只有一次也好。我的妻子爱我爱得不得了——爱得几乎发了狂!她不让我离开她哪怕一个钟点。要知道,我也是真心实意地爱着她呀。”
  “你的妻子至少还是爱着你的,史密斯,”布雷林说道,“麻烦就出在我的身上。这不是一朝一夕能轻易解决得了的。”
  “唔,那我就不得而知了。爱的疯狂有时候比爱上一丁半点儿更加糟糕。”
  “我在里约热内卢期间,你得常常到我处看看,史密斯。你是我家的常客。如果你突然不来我处,我的妻子会看出破绽,怀疑其中有异。你对布雷林二号的举止、情感和态度应该表现得同以往绝无毫厘之差才是。”
  “那当然!那当然!再见啦。谢谢你的好意!”
  史密斯迈步在大街上,脸上显现了微笑。布雷林和布雷林二号一起转身进了公寓。
  公共汽车抵达了一个车站,史密斯下了车。他在跨上家屋的台阶之际,嘴中仍然在乐不可支地哼着小曲。
  史密斯在思忖着:“我和内蒂在银行有一万五千美元的存款,我可以花上八千美元购一个奇异复制品。这个嘛,就没有必要告诉内蒂了。这是一笔交易。说不准那件奇异复制品还会为我挣钱呢,会为我偿还这笔钱款——甚至更多。”
  他开了门,很快地走进了卧室。内蒂此时正躺在床上熟睡着。他看着内蒂那洁白的肌肤,丰满的身躯,优美的曲线,不禁产生了心荡神迷之感。
  “亲爱的内蒂!”他的内心在说着。
  在半明半暗之中,她的脸蛋真象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史密斯的心里继续在说着:“如果你醒着,你准会在我的脸上发狂般地吻个不止,在我的耳际讲着婴儿般的甜言蜜语。唉,真的,我开始感到有愧于你了。你一向对我是那么的温情脉脉,体贴入微,是我的一位值得爱恋的好妻子。上个月,我觉得你比以往爱我爱得更加疯狂了。”
  他的双眼湿润了。猛然间,他想亲吻她一下,向她吐露自己心中的情爱,并把那张白色的卡片撕个粉碎,把不久前产生的那种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但是,他想到了自己是内蒂的丈夫,他回忆起了爱情给他带来的沉重负担。这样,他的勇气否定了他刚才的那种出自内心的感情流露。
  史密斯从床边走开了,并在黑洞洞的各个房间之中摸索着。他进了藏书室,打开了书桌的抽屉,取出了银行存折。
  “只要取出八千美元就足够了,就是这么回事儿,”他在思忖着,“没有必要超过这一数目嘛。”
  突然,他倏地停了下来。
  “不对,等一下!”他慌乱地盯住了那张存折,“存折上怎么只剩下了五千美元呢!”
  “一万美元已经被取走了!”史密斯高叫着,并惊跳起来,“上面只留下了五千美元啦!内蒂究竟干了些什么呢?她用那笔钱买了些什么呢?买了更多的帽子、更多的衣服、更多的鞋子?哦,等等,我想起来了,她准是用那笔钱购置了小河旁的那间小屋子。数个月以来,她对此曾谈论过不知多少次了。唉,她竟然不同我商量一下,就我行我素、自作主张地去办理了!”
  史密斯怒不可遏,暴跳如雷地冲进了卧室。那笔钱不仅是她的,也是他的呀!她竟敢如此明目张胆、无法无天地擅自动用钱款!那还了得!
  “内蒂!”他高声叫着,“内蒂,你快醒来!”
  她没有移动分毫。
  “你拿了我的钱究竟干什么来着?”他吼叫着。
  她从侧睡翻身成了仰卧,从外面街上射进的微光,恰好照到了她的身上,她的脸蛋显得出奇般的美丽。这时,史密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东西……使他感到不太对头的某种东西。
  他的心脏以空前未有的速度七上八下地“怦怦”敲击着,他显得口干舌燥,他的膝关节似乎突然肿了起来。
  “内蒂,内蒂!”他气急败坏地吼叫着,“你拿了我的钱究竟干什么用啦?”
  接着,他突然出现了一种可怕的、使人毛骨悚然的想法。一种极度的畏惧和恐怖,犹如一股冰凉的海水,刹那之间浇满了他的全身。
  他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着……弯下了身……接着把他的耳朵紧紧地贴到了她那柔软、丰满而又滑润的胸脯上。
  “内蒂!”他高叫着。
  他在耳际听到的回答是: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史密斯当时在夜阑人静的街道上同布雷林分手以后,布雷林和布雷林二号进了公寓的大门。
  “史密斯将会过上愉快的日子了,我对此颇感高兴。”布雷林说道。
  “是的。”布雷林二号答道。它的双眼中流露出一种心不在焉的、恍惚的神色。
  “到啦。你可以进地下室的箱子中了,布雷林二号。”布雷林拉着它的胳臂,领着它走下了通往地下室的台阶。
  “我想跟你商谈一事。”布雷林二号说道,“地下室是个鬼地方,我并不喜欢它。我对那只箱子也产生不了任何兴趣。”
  “我可以设法为你找一个更加舒适的藏身处。”
  “公司制造出奇异复制品是用来活动的,绝不是四脚朝天地躺着的。如果你的极大部份的时间在箱子里度过,请问,你会感到愉快、惬意吗?”
  “那……”
  “你当然不会觉得舒服的。你要知道,我体内的所有器械一分一秒也未曾停止过工作。所以,我也不能老是躺着一动也不动呀!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物。我有七情六欲,喜、怒、衰、乐、爱、憎……什么都有。”
  “其实嘛,你只要再在箱子中呆上几天就得了。我即将飞赴里约热内卢游览观光,你到时就不用再睡在箱子之中了,你可以在楼上生活下去。”
  布雷林二号顿时怒形于色,横眉瞪目。
  “是呀,”它说道,“你即将逍遥自在、随心所欲地去过好日子了。当你从里约热内卢返回以后,我又得躺进那只该死的大箱子中去了。”
  布雷林二号话毕,就怒火万丈地用拳头猛捶着那只箱子。
  布雷林说道:“你现在面临了困难的局面。可是,奇异复制品公司并未把此事告诉我呀,我对此可以说一无所知哪。”
  “其实,他们对我们的特性知之甚少,”布雷林二号说道,“我们是一种崭新的产品,我们对一切事物都有感觉。你即将奔赴里约热内卢,你可以悠闲地躺在沙滩之上,在阳光下面尽情地欢笑,寻找一切乐趣。而我呢,我得冷冰冰地躺在这儿。我可不愿意接受此种不公平的方式。”
  “我在一生中一直在向往着去里约热内卢的海滨度假。”布雷林平静地说道。
  他半闭着双眼。啊,里约热内卢!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烟波浩渺、波澜起伏的大海,看到了削壁巉岩、连绵不断的高山。看到了广阔无际、金黄一片的沙滩;他在倾听着海水发出的温柔亲切的呼唤声,想象着阳光洒在他背上的那种暖洋洋的感觉。
  “我将永远也不可能去里约热内卢,”布雷林二号说道,“对此,你是否想到过呢?”
  “没有。我……”
  “除此以外,我还有另一件事情要同你商量。”
  “什么事?”
  “你的妻子。”
  “她又怎么啦?”布雷林问道。
  此时,他正在折向一条通往地下室门口的小道。
  “我挺喜欢她。”
  “你能够热爱你所从事的工作,对此我感到无比的高兴。”
  “恐怕你未曾完全理解我说的话。我的意思是:我非常爱她!”
  布雷林又跨前了一步,随即突然停顿了下来。
  “你说的究竟是什么?”
  “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件事情,”布雷林二号说道,“你在里约热内卢准会过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我呢,只能是望尘莫及,相形见绌。故而,我就想到了你的妻子。她是那么的漂亮,那么的可爱。嗯……我想,我同她准会男欢女爱,比翼双飞,如胶似漆的。”
  “那……那当然……当然很好。”布雷林这时正在向地下室的门口走去,但步子却越来越缓慢无力,最终竟停滞不前了,“看来,你得稍候一会,行吗?我要去打个电话。”
  “打给谁?”布雷林二号咄咄逼人地追问着。
  “不是什么显要的人物。”
  “打给奇异复制品公司吧?要他们上这儿来把我取走,是不是?”
  “不,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布雷林边说边向外面冲了出去。
  一双强壮有力的大手顷刻抓住了他的双臂,把他拖进了地下室。
  “不许你跑出去。!”
  “把你的手放下来!”
  “不行。”
  “是我的妻子要你这样干的吗?”
  “不是。”
  “她曾谈及过此事吗?她知道此事吗?”布雷林高声地叫着。
  一只手掩住了布雷林的嘴巴。
  “你将永远也不会得悉真情的,”布雷林二号眉开眼笑、得意忘形地说道,“你什么也不会知道。”
  布雷林一面在挣扎,一面在说:“她一定已经知道了此事,她准已知道了。”
  布雷林二号气势汹汹地说着:“我得把你放进箱子中去!接着,我就同你的妻子去里约热内卢度蜜月。当然,我得再为你的妻子买一张去里约热内卢的机票。”
  “务请等一下,请稍候片刻不成吗?你不要急着出去嘛。咱们不能再谈谈吗?”
  布雷林二号不由分说地把布雷林关进了箱子之中,随口说了一声;“再见了,布雷林。”
  十分钟以后,布雷林夫人醒了过来。
  在此之前,有人在她的脸颊上狂乱地吻了一番,把她弄醒了。
  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抚摩着脸颊,睁眼往上瞧了一下。
  “你已经有多年不这样吻我了。”她温存亲切地说着。
  “我们应该比往日更加亲热些才是。”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说道。
《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杀“妻”
  译者:孙维梓
  “您打算杀掉妻子吗?”坐在写字台后的黑发人问。
  “是的,不……不全这样,我只是想……”
  “姓名?”
  “是她的还是我的?”
  “您的。”
  “乔治·希尔。”
  ”住址?”
  “格伦维·南詹姆斯11号。”
  那人冷静地写着。
  “您妻子的名字?”
  “凯特琳,或叫凯蒂。”
  “年龄?”
  “31岁。”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头发的颜色,眼睛,皮肤,喜爱的香水,衣服的尺码等等。
  “您有她的立体相片、录音带吗?啊,我看见您都带来了。很好,现在……”
  足足花了一个小时,黑发人站起身严厉地盯住乔治说:“您不再考虑一下吗?”
  “不!”
  “您知道这是违法的吗?”
  “是的。”
  “本公司对可能产生的后果不负任何责任,你知道吗?”
  “看在上帝的份上,赶快着手行动!”乔治捺不住性子大吼道。
  那人从嘴角闪过一丝微笑。
  “要准备好您妻子的复制品得花三个小时,您不妨打一会盹——这会使您平静一些。沿走廊左面第三个带镜子的房间是空着的。”
  乔治惘然若失地走进那房间,躺在蓝绿绒的卧榻上,身体的压力使天花板上的镜子旋转起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低吟:“睡吧……睡吧……”
  “凯特琳,我不想上这儿来,这是你逼的……,我不想打死你……”在半睡中乔治轻声地说。
  镜子在无声地旋转,他入睡了。
  在梦中他发现自己重新回到年轻的时代,他和凯蒂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奔跑。风儿吹拂着凯蒂的金发。她在甜笑。他和凯蒂亲吻……
  突然。凯蒂和列昂那德·菲尔普斯在一起,如此亲热,如些缠绵。这是怎么回事?菲尔普斯,是谁?为什么他要闯进我们的生活?
  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年龄的差别吗?乔治进入五十而凯蒂还年轻,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乔治含泪醒了过来。
  “希尔先生,一切为您准备好了。”
  他笨拙地从卧榻上爬了起来,在镜子中看见了自己。是的,他已经五十岁了。这是个可怕的错误,人们总想讨个年轻姑娘做老婆,以后才不可避免地发现她们迟早要从怀抱中溜走,象蜜糖在水中溶化一般。他厌恶地望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浮肿的下巴和发胖的体形……
  黑发人把他领到另一间屋里,乔治屏住呼吸:这正是凯蒂的房间。
  “我们公司力求满足顾客的要求。”
  乔治·希尔签了张一万元的支票,那人拿了支票便离去了。
  房间里非常安静。
  乔治坐下来摸摸口袋里的手枪。是啊,花了一大笔钱……但是有钱人不怕豁出钱来进行这种“干净的谋杀”,这是非暴力的暴力,没有死亡的死亡,他会由此而感到轻松一些。他开始平静下来瞧着房间。这个他已等待足有半年之久的时刻终于逼近了,一会儿房里就要进来那个美丽动人的拷贝机器人,一个被看不见的线操纵的偶物,然而……
  “您好,乔治!”
  “凯蒂!”他急速转过身去,脱口而出。
  她正站在身后的门边,穿了一袭柔若轻雾的绿色长衣。一头波浪般的秀发在玉颈后撩拂,眼睛放出蔚蓝色的光彩。
  他满心震撼,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来:“你真美!”
  “难道我有时不美吗?”
  “让我好好看看你。”他的声音异样缓慢,象梦游者似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触及她的躯体。
  “你怎么啦。这么多年都没看够我吗?”
  “永远也看不够……”泪花在他眼里打转。
  他虚弱地坐在软榻里,战栗的双手放在胸前,两眼眯着缝说:“这太不可思议了,犹如梦幻,他们怎么造出你来的?”
  “我们被禁止谈论这些,一切会被破坏的。”她的目光冷森森的,但他想吻她。
  “乔治!”耳边一声震喝,连眼前的房子都在晃动。
  “好,好,马上,就一分钟……”他晃了下脑袋,似乎要甩掉刚才的余震,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他暗想:在他熟睡的三个小时里,他们在她身上安装了微型的钟表发条,再戴上金刚钻和红宝石,造出了这般美人!
  “你……”
  “你是想谈关于我和菲尔普斯的事。”凯蒂打断他的话说。
  “等一等,这件事可以放一下。”
  “不,就现在谈。”她坚持不让。
  其实在他看见她以后,心中的怒气似乎已被一扫而空。此刻他想到自己是那么使人可厌。
  “不,回答我。如果是有关菲尔普斯的,那么你早该知道,我是爱他的。”
  “别说啦!”他双手掩耳,但她却不饶不让。
  “你清楚地知道,我现在整天和他在一起,下周我们将飞往雅典。”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你没有罪,没有罪!”他跳起身并抓住了她,“你还只刚刚出现在这世界上,你不是她,有罪的是她而不是你,你完全是另一个人!”
  “不对,”这女人说,“我就是她,我和她完全一样,没有一丝一毫是她所没有的。实际上我们是同一个人。”
  “但你和她一样行事吗?”
  “我正好和她一样。我吻过菲尔普斯!”
  “这不可能,你只是刚才产生的!”
  “不错,但我已具备了她的过去和你所记得她的一切。”
  “听好,”他一面央求一面强使她听自己说,“也许,也……也许能……嗯,付更多的钱,能把你带走?我们飞到巴黎去,到斯德哥尔摩,随便哪里都行!”
  她笑了:“我们是不出售的,仅供租用。”
  “但是我有钱!”
  “这在很久以前就试过了,不行,人们会因此而发疯的。现在谁这样做谁就犯法,我们之所以存在至今只不过是当局故作聋哑而已。”
  “凯蒂,我只求一件事——和你在一起。”
  “这不可能——要知道我就是凯蒂本人,连每个细胞都是。再说现在是绝对禁止把我们这些复制人运出公司大厦的,这是为了防止竞争,否则把我们一解剖就会知道制造我们的秘密。够了,我已经警告过你,别谈论这类事了。如果你不满意的话,你可以离开这里。不过你是付了钱的——那就干你想干的事吧。”
  “但是我不想杀掉你。”
  “在你的内心深处是想的,你只是在克制这种欲望,不使它爆发而已。”
  他从袋里掏出手枪说:“我真是老混蛋,真不该上这儿来……你是如此美丽!”
  “今晚我还要和他约会。”
  “闭嘴!”
  “明天早上我们将飞往巴黎。”
  “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
  “再打那儿上斯德哥尔摩,”她愉快地笑了,还摸摸他的肚子,“就这样,我的胖子。”
  他面色泛白,隐藏的愤怒、羞辱和仇恨在他内心激荡。他忽然明白是装在她头脑里的心灵感应器在捕捉他的每一个反应,她只是个机械偶物!是他本人在通过看不见的线操纵着她,但他已到了几乎失控的程度。
  “老东西,你的青春已经逝去了。”
  “停下来!”
  “你老了,老了,而我还只有三十一岁。唉!乔治,你真是昏了头——光顾工作,而我在同时又陷入了爱河。他真是迷人,对吗?”
  他举起了枪:“凯蒂,别逼我!”
  但她还是依然喃喃自语:“他真迷人!他真……”
  “砰!”枪声响了。
  凯蒂倒下了。
  她躺在地上,还在微微抽搐,那失去知觉的嘴还大张着。
  乔治·希尔同时也昏了过去。
  潮湿的毛巾在额上轻轻擦拭,乔治苏醒了。
  “一切都已结束。”黑发人说。
  “结束了?”乔治低声重问了一遍。
  黑发人点点头。
  乔治无力地望望自己的手,他记得手上曾是血污狼藉的,他清楚地记得当他倒下时地板上流淌着殷红的鲜血。
  “我得离开这里。”乔治·希尔挣扎着站起来说。
  “只要您感到自己还行的话……”
  “我行。”他站了起来。
  “凯蒂已经死了?”
  “啊哈,那当然,我刚杀了她!先生,那血是真的……”
  希尔从电梯下到底层来到门外,天正下着霏霏细雨,但他还想站一会儿。他刚从仇恨和杀人的渴望中解脱出来。回想起来真可怕,他明白自己再不会想杀人了,哪怕凯蒂就在眼前。
  雨点打在面颊上,他想,这种“干净的谋杀”真正的意义还在于能防止现实的犯罪:当你想殴打、杀害或折磨某人时,能让你在偶物的身上尽情发泄一通……他站在人行道旁,深深吸进一口新鲜空气。
  “是希尔先生吗?”他身旁有个声音在问。
  “是的,什么事?”
  在他手上响起了手铐的咔嚓声。
  “您被逮捕了。”
  “但是……”
  “跟我走,斯密特,把楼上的其他人抓来。”
  “您没有权利这样做……”
  “对于谋杀罪——我们有权。”
  天空猛然炸响雷声。
  乔治·希尔被带进了监狱。
  狱门哗啦一声,进来一位律师。律师瞧了一下站在窗前的希尔说:“一切完了,今晚您将被处决。”
  “我不是凶手,我打死的是个机器复制人。”希尔愤怒地说。
  “法律就是这样,谁也无法改变。您知道,对其他人也是这么判的。替身机器人公司的老板定于午夜处死,他三个助手是在午夜一点,而二点半就轮到了您。”
  “谢谢,”希尔说,“您已经尽了力。看来,谋杀毕竟是谋杀,尽管打死的不是活人,但是有预谋,只是少了活的凯蒂而已。”
  “再见,希尔先生。”律师走了,狱门又关上了。
  乔治·希尔依然站在窗前,双眼呆滞。这时墙上亮起了红灯,扩音器中传来声音:“希尔先生,您妻子在这里,她请求和您会面。”
  他双手抓紧铁栅。
  “她已死!”他想。
  “希尔先生。”那声音还在喊他。
  “她死了,是我杀了她!”他在墙上猛击一掌说,“她死了,死啦!我杀死了她。我不想再见她,她死了!”
  四周一片沉寂。
  这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他被痛苦扭曲的脸。他迷糊地感觉从监狱办公室出来两个披雨衣的人影。
  这是凯蒂,和她在一起的是列昂那德·菲尔普斯。
  “凯蒂!”
   凯蒂转过身,挽住那男子的手,两人穿过黑沉沉的雨幕,越过马路,进了小汽车。
  “凯蒂!”他摇晃铁栅,捶打着水泥墙,“她活着!喂,监狱官!我看见了她。她还活着!我没有杀死她,放我出去!我什么人也没杀死,这全是开玩笑,是误会,我见到了她!凯蒂,回来,对他们说,你还活着!凯蒂!”
  监狱官进了狱门。
  “你们不能判我刑!凯蒂活着,我刚才看见了她!”
  “我们见到她了,先生。”
  “那就放我出去!快放!”
  “法庭已经作出了判决,先生。”
  “这是不公正的!”
  他跳上桌子,紧握窗栅,狂野地嚎叫。
  汽车载着凯蒂和菲尔普斯,渐渐远去。监狱官抓住了乔治·希尔,而他还在叫詈不休……
《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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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机
  莫舒韵 译
  “这里似乎是一个机器之乡哦,”道格拉斯一边跑一边说,“奥夫门先生和他的快乐机、费尔小姐与罗伯培小姐和她们的环保机。那么,查理,你要给我们看什么玩意儿?”
  “时光机!!”查理·伍德门紧跟在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可是母亲们、侦察员们,还有印第安人的骄傲啊!”
  “你是说能够穿梭过去与未来的时光机?”约翰·赫夫从容地往返于他们俩之间。
  “只能回到过去,世事无完美啊!我们到了。”
  查理·伍德门在一道树篱笆前停了下来。
  道格拉斯在这座老房子前四处张望:“嘿,这可是弗里利上校的地盘。他那个年代还没有时光机吧,他也不可能是发明者啊。如果他是,我们早在几年前就应该知道关于时光机的重要消息啦。”
  查理和约翰踮起脚走上了前门的台阶。道格拉斯哼了一声,摇了摇头,始终呆在台阶底下不愿往前。
  “得了吧,道格拉斯,”查理不耐烦地说,“你真是一个笨蛋。弗里利上校当然没有发明时光机。他只是拥有专利罢了,而时光机也一直就在这儿,只是我们太愚昧了,才没有注意到。好啦,道格拉斯·斯巴尔丁,再见!”
  查理挽起约翰的手,如同护送一位女士一般,打开前门的隔板,走了进去,但隔板门并没有马上关上。道格拉斯把门拉住了,悄悄地跟了进去。
  查理穿过一道隐蔽的长廊,在一扇大门上敲了敲,便推门进去了。接着他们三人便来到一个昏暗的大堂,一条走道一直通向一间明亮的房间,就像一个海底洞穴,淡淡的绿色,朦朦胧胧,还湿润润的。
  “弗里利上校在吗?”
  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
  “他的听力不太好,”查理小声地对他,们说,“但他跟我说只管进去,喊上校就行了。上校!!”
  查理的叫声把大堂四周和螺旋楼梯上的灰尘震落了下来,发出了“刷刷”的声音,除此以外献设有别的声音了。然后,在大堂的那头,“海底洞穴”传来微微的骚动。
  他们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着,最后来到了房间前。他们往里面瞧了瞧,里面只有两件物品——一个老人和一张椅子,你能看出他们是如此的瘦弱不堪、弱不禁风,却又完美地相互支撑着靠在一起。此外,就只有那满地未经修饰的地板、四面裸霹的墙壁和天花板,周围寂静一片,就连空气也似乎凝结在空中。
  “他好像死了。”道格拉斯小声地说。
  “不,他只是在为新目的地而思考,”查理得意地轻声说,“上校?”
  其中一件褐色的物体移动了,他就是上校。他吃惊地打量着四周,慢慢地看到了他们,投以一个热情的微笑。虽然他的牙齿已经掉光了,但仍看得出他很兴奋:“查理!”
  “上校,这是道格拉斯和约翰,我们到这来……”
  “欢迎你们。来,孩子们,坐下,坐下!”
  几个孩子艰难地坐到了地板上。
  “但是,那个……”道格拉斯刚想开口,查理猛地戳了他一下。
  “那个什么?”弗里利上校好奇地问道。
  “那个啊,他是说我们今天要聊得那个话题是什么。”查理给了道格拉斯一个脸色,然后微笑着对这位慈祥的老人说,“我们没什么有趣的事情要说哦。上校,不如你来说说你以前的故事吧。”
  “但是,查理,要知道老人只有在被人提问时才能想到他的过去,然后才能把他们的故事娓娓道来。这如同一部生了锈的电梯,即使在轴杆的拉动下也只能缓慢地运作。”
  “那就说说程连苏吧。”查理很随便地建议道。
  “嗯?”老人似乎不太明白。
  “波士顿,”查理提醒他说,“1910年。”
  “1910年的波士顿……”老人皱了皱眉头,“是的,程连苏,当然!”
  “是的,上校。”
  “先让我想一想……”老人喃喃自语地说道,思维在脑海中搜寻着那个字眼儿,“让我想想……”
  孩子们耐心地等待着。
  老人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1910年10月1日,这是一个平静凉爽的秋夜,在波士顿杂耍剧院,是的,就是在那里,整个剧院里的人都在等待着。接着,乐队奏起了音乐,喇叭号角都响了起来,幕布拉开了。程连苏(模仿中国人而著名的美国魔术师,真名叫威廉·鲁宾逊),那个伟大的东方魔术师,就是他,站在了舞台上。而我呢,就坐台下前几排的正中间。‘枪打活人’,他大喊,‘我儒要自愿者的帮忙’。坐我旁边的那个人站了起来。‘请检查一下这支来复枪,然后在子弹上做一个记号!’他说道。‘好,现在用这支来复枪射向我的脸,我会在舞台的另一端用我的牙齿把那颗做了记号的子弹接住。’程最后说。”
  老人深呼吸了一口气,停了下来。
  道格拉斯死死地盯着他看,既疑惑又惊恐。而约翰和查理则完全被老人的故事吸引了。现在老人又要继续他的故事了,可是除了他的嘴巴在动以外,他的脑袋和身体一直是处在僵硬的状态。
  “‘准备,瞄准目标,开火!’程连苏高声发号施令。‘砰’的一声,来复枪发射了;‘砰’的又一声,程连苏惨叫起来,踉跄了几步,接着跌倒在地上,满脸涨得通红。场内马上沸腾起来,观众们喊的喊、跑的跑。那支来复枪可能出了点儿问题,这时还有人大喊‘死人了’!是的,他们说得没错,魔术师死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的脸涨得很红,幕布很快被拉下,很多女的哭个不停。1910年……波士顿……杂耍剧院……可怜的男人……可怜的男人……”
  老人慢慢地睁开他的双眼。
  “噢,上校,太精彩了!”查理兴奋地说,“不如再说说(北美)波尼族的印第安人比尔吧。”
  “印第安人比尔……?”
  “就是你从牧场回来的途中。”
  “印第安人比尔……”老人又合上了眼睛,“1875年……是的,我和印第安人比尔在牧场里骑在马背上等着。‘嘘!’比尔说,‘听!’这时的牧场就像是一个大舞台,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上演。一声雷响并不太响亮,然后又是一声雷响,比之前的要响亮。放眼望去,整个牧场都被乌云闪电笼罩着,那片云长方50英里,高一英里,离地面却不到一英寸,似乎马上就要坠落下来了。‘天哪!’我大喊,‘我的天哪!’我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地在摇晃着,就像是一颗心在狂烈地跳动,孩子们,那是一颗恐慌不安的心啊。我从骨干里感到害怕。大地在摇晃着:轰隆!轰隆!隆隆的雷声,对,就是这个词儿,隆隆的雷声。啊,一场壮观的暴风雨就在我们的四周——上下左右,在整个牧场里无情地下了起来,然而细看那片乌云,里面居然什么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儿?’比尔大叫。我们看到云里全是尘埃!没有水蒸气,没有雨滴,什么都没有。只有从牧场里的枯草漂逸到空中的灰尘,就像精制的玉米粉,甚至是花粉。而后太阳也出来了,它们在阳光的照射下灼烧着。这时我又大喊了起来!为什么?牧场另一头扬起了另一场沙尘暴,我发誓我看到了!那是大草原最原始的捍卫军队:野牛,还有水牛!”
  说到这儿,老人听了下来,喘了口气,又继续:“它们的脑袋长得像黑人的巨大拳头,身体就像火车
  头。20、50,应该是2000万颗钢铁导弹从西方发射过来,选离出轨道,撞击着四周的尘埃,那一双双的眼睛就像是燃烧着的煤炭,闪闪发亮。隆隆的声响也被遗忘了。”
  “我看见尘土飞扬,而且就在那么一会儿,一片小圆丘的海洋,一团团黑色的鬃毛出现在我的眼前,上下震动着……‘开枪!’比尔对我喊道,‘快开枪!’我拉起扳机,瞄准目标。‘开枪!’比尔又喊。而我却一动不动地矗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一雄伟的景象,那是力量的爆发,它们就在我的眼前奔跑而过,在那个晌午,仿佛一列闪烁的灵车,黑压压的一长串,散发出悲哀的气息。你们说我能向它们开枪吗?要是换作你们,你们会开枪吗?会吗?当时我只希望那片乌云能再次降下来,把这片引起剧烈不安和骚动的黑影覆盖了。孩子们,结果它真的压下来了,遮盖了这片把它招来的土地。我听到比尔嘴里不停地咒骂着,还不断拍打我的手臂。但我很庆幸没有去招惹那片乌云或是那隐藏在乌云里的那股能导致灭亡的力量。我只想就那样在那儿看着所有的骚动暴乱远离牧场。”
  “一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六个,这场风暴才离开了我的视线。印第安人比尔早已离开了,牧场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这时我已经耳鸣得什么都听不到了。我完全是麻木地往南行走了100英里左右,穿过了一个小镇,完全没有听到附近有人的声音,而我也很庆幸没有听到。就在那一刹那,我很想把那雷声记住。每当夏季午后下起大雨,就像现在,我就会清晰地听到雷声在耳边响起。那是一种可怕的令人惊讶的声音……我希望你们也能听听。”
  一道黯淡的光线掠过老人的鼻子,那只大大的鼻子,像一只盛着淡淡热茶的白瓷杯。
  “他睡着了吗?”道格拉斯最终忍不住问道。
  “不是,”查理回答道,“他只是在补充能量,就像电池要再充电一样。”
  老人快速而平和地呼吸着,似乎刚跑完一段很长的路,最后他张开了眼睛。
  “你好,上校。”查理钦佩地向他打招呼。
  “你好,查理。”老人不解地向他们微笑。
  “这是道格拉斯,这是约翰。”查理向他介绍说。
  “你好,孩子们。”
  道格拉斯和约翰也向老人打了招呼。
  “但是……”道格拉斯又要开口了,“那个……”
  “我的天哪,你别出声!”查理用肘子撞了撞道格拉斯的手臂,然后转向老人,“上校,是您在说话吗?”
  “是我吗?”老人自言自语地说。
  “内战,”约翰·赫夫在一旁静静地提议道,“您还记得吗?”
  “我还记得吗?”老人马上接过话头说,“啊,我记得,我记得!”他又合上了双眼,同时声音还在颤抖着,“我记得一切的经过,除了……我是为哪一方而战以外……”
  “那您的军服酌颜色是……”查理开始引导他了。
  “颜色是会褪去的,”老人小声地追溯着,“很模糊了。我能记起和我在一起的战友们,至于他们身上的衣服和帽子的颜色,我已经忘了。我在伊利诺斯州(美国东北部)出生,在弗吉尼亚州(美国东部)长大,在纽约结的婚,又在田纳西(美国东南部)建了一座房子。现在我老了,上帝啊,我又回到了这个格陵小镇。所以你们也能想象得到,颜色在我的脑海里早就没有了概念……”
  “那您记得您是在哪边的山头作战的吗?”查理的声音里依然充满着敬佩,“太阳是在您左边还是右边升起来的呢?您有向加拿大或是墨西哥行军吗?”
  “有时候太阳好像从我右手边升起,有时候又好像是在我左手边。我们会向各个方向行军。那也是差不多70年前的事了,都这么久了,哪还能记得当时的太阳啊。”
  “那您应该还记得战争的结果吧?是一场胜利的战争吗?”
  “不,”老人深沉地说,“我不认为这样的战争对任何人来说会是一场胜利的战争。查理,战争是永远不会为你带来任何东西的,相反,它只会让你一直地失去,而最后失去的那一个便会认为自己是胜利的。对于这场战争,我只记得有很多的失去,很多的悲伤。除了它的结束,我不见得有什么是好的。查理,这场战争的结束是自然而然的,没有任何一方获得胜利。所以我想那不会是你们想听的那种胜利之战。”
  “安铁顿(美国内战时的战场),”约翰又提议说,“谈一谈安铁顿吧。”
  “是的,我当时是在那儿。”
  几个孩子一听,欣喜万分,几双小眼睛直发光。“布尔朗战役(1861年7月27日,美国南北战争期间,南北两军在距离华盛顿不远的马纳萨斯爆发的战斗),那么布尔朗战役呢?”
  “这个我也清楚。”老人轻声地说。
  “那么夏伊洛(美国南北战争时的战场)呢?”
  “这些我想我都经历过。夏伊洛,这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名字,可是却只有在战争的记录中才能看见它,这又是多么可悲啊!”
  “夏伊洛之后,那么桑特堡(美国查尔斯顿港,内战时期)呢?”
  “我看到了第一缕轻烟。”一个梦游般的声音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了。“我回想起很多事情,啊,好多事情啊。我还记起一些歌谣。‘今夜的波拖马可洞(美国东部重要河流,流经首都华盛顿)寂静无声,士兵们安静地躺在那儿做着美梦;他们的帐篷在皎洁的秋月下,在篝火的映照下,若隐若现。’还有,还有……,今夜的波拖马可河寂静无声,淙淙的溪水也没能打破宁静;露珠温柔地从死者的脸上划过,他们的使命也完成了,永远完成了!’……战争结束以后,林肯先生站在白宫的露台上示意奏响音乐,‘把脸转过去,把脸转过去,把脸转过去,南方实行奴隶所有制的各州……’然后就是一位波士顿小姐做了一首传颂千年的曲子,‘我亲眼目睹了上帝驾临时的光辉,他无视那个藏起愤怒的葡萄的收获季节。’有些夜里我会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就哼起另一个时代的歌。‘南方的战士,阿!保卫南方海岸的战士……’‘当你们凯旋归来之时,兄弟们,你们会获得应有的荣誉……’这么多的歌谣,它们都曾流行于交战的双方,任凭晚风的吹拂,从南传向北,又从北传向南。‘我们快到达了,伟大的亚伯拉罕总统(林肯的称号),再多走30万英里……’,今晚要扎营,今晚要扎营,扎营于那古老的露营地。’‘好哇,好哇,我们迎来了大赦年(天主教),好哇,好哇,我们在飘扬的国旗下得到了自由……’”
  老人的声音渐渐地小了。
  孩子们一动也不动地坐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后,查理转过头来,看着道格拉斯和约翰说:“好了,那么你们说他是不是?”
  道格拉斯深呼吸了两遍,然后说:“他绝对是。”
  老人睁开他的眼睛,好奇地问:“我是什么?”
  “时光机,一部时光机。”道格拉斯怯怯地说。
  老人定定地看着这群孩子,足足看了5秒钟,然后很害怕地说:“你们就是这样称呼我的?”
  “是的,上校。”
  “是的。”
  老人慢慢地坐回他的椅子上,看看这几个孩子,又看看他们身后的那堵空墙。
  查理站了起来。“好吧,我想我们也该走了。谢谢您。上校,再见!”
  “什么?哦,再见,孩子们。”
  道格拉斯和约翰,还有查理踮起脚走了出来。
  而弗里利上校呢,并没有看到他们出去,尽管他们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走过。
  他们刚走到大街上,就听到从二楼的窗户传来一个叫声,几个孩子都被吓着了。
  “嘿!”
  他们循声往上看。
  “上校?”
  他们看见弗里利上校从窗户里探出身来,还挥动着一只手:“孩子们,我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了!”
  “我们说什么?”
  “对的,你们是对的!为什么我之前从没想过呢!时光机,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我是一部时光机!”
  “是的,上校。”
  “再见了,孩子们。有空再来玩,我随时欢迎!”
  他们在大街的尽头又往回瞧了瞧,发现弗里利上校还在那儿挥手。于是他们也向上校挥了挥手,才继续往前走。
  “噗噗,”约翰还在兴奋中,“我回到12年前的过去了,噗噗!”
  “是啊,”查理边说边往那栋旧房子看,“可惜不能回到100年前的过去。”
  “不会啊,”约翰心里想,“虽然不能回到100年前的过去,但我已经真真切切地回去过了,这才重要。”
  他们一行三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走着,安静了整整一分钟。最后他们来到了一道栅栏前。
  “谁最后跳过这道栅栏,”道格拉斯说,“谁就是——女的。”
《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时间狩猎
  墙上的牌子仿佛在一层飘忽不定的热气后颤动,牌子上的字迹闪烁着:时间狩猎公司到过去任何时代狩猎您说出想打的猎物我们带您去猎杀艾克尔斯咽下喉咙里涌上的一口热痰。他嘴边的肌肉挤出一个微笑,同时伸出手去,向桌后坐着的那个人摇着一张一万美元的支票。
  “这次狩猎能保证我活着回来吗?”
  “我们什么也不保证,”职员说,“除了恐龙。”他转过脸去,“这是查维斯先生,你在过去时代的狩猎向导,他会告诉你射什么,向哪儿开枪。要是他说不要射,就不要射。要是你不服从命令,回来后会有另一万美元的高额罚款,政府还可能起诉你。”
  艾克尔斯的视线掠过这间宽大的办公室,望着那堆乱糟糟的、弯弯曲曲的、嗡嗡作响的线路和钢箱①,望着那条变幻着橘色、银色和蓝色的闪烁不定的光带。从那儿传来一种声音,像一堆燃烧着所有时代的巨大篝火,所有的岁月、所有的羊皮纸历书、所有的时刻都高高堆起来喷吐着火舌。
  只需用手一触,这燃烧着的东西即刻就会美妙地倒转。艾克尔斯一字不差地想起了广告上的话:从炭与灰中,从尘与煤中,古老的岁月、黛绿的年华将会像金色的火蜥蜴②般跃起;玫瑰在风中再吐芬芳,白发变得乌黑,皱纹消踪敛迹;一切都飞回芽胚,逃离了死亡,冲回它们的起点,太阳从西天升起,落向灿烂的东方,月亮也完全颠倒了盈亏的方向。一切都像中国盒子一样层层相套,像兔子回到魔术帽子里一样,一切都返回到那充满活力、生机勃发的绿色的涅磐状态,返回到起始之前的时刻。用手一触就能做到这些,只需用手一触。
  “天哪,天哪,”艾克尔斯喃喃道,机器的光照在他的瘦脸上,“一台真正的时间机器。”他摇着头,“想想看,要是昨天的选举不如人意,今天我在这儿就会跑得远远的。感谢上帝,基斯赢了,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美国总统。”
  “是啊,”桌后的那个人说,“我们很幸运。要是那个德国佬赢了,我们就会有一个最糟的暴政。那是个反对一切的家伙,一个好战分子,反基督、反人类、反理性。你知道,人们打电话给我们,半开玩笑地说,如果德国佬当了总统他们宁愿生活在1492年。当然,我们的业务是组织狩猎远征而不是领导逃亡。不管怎么说,现在基斯当了总统,你们只需操心……”
  “猎杀我的恐龙。”艾克尔斯替他把话说完。
  “一头霸王龙,有史以来最可怕的巨兽。请签上这个。你遇到的任何事,我们都无法担保。那些恐龙都饿着呢。”
  艾克尔斯气红了脸:“想吓唬我么?”
  “老实说,是的,我们不想让任何一个打第一枪就会发慌的人去。去年有六个狩猎向导和一打猎人送了命。我们给你一个真正猎人所需的最大鼓励,你将回到六千万年前去打那有史以来最大的猎物。你的私人支票在这儿,不去就撕了它。”
  艾克尔斯久久看着支票,他的手指颤抖着。
  “祝好运,”桌后的那个人说,“查维斯先生,他归你了。”
  他们沉默地穿过房间,带着枪,走向那台机器,走向那银色的金属与闪耀的光带。
  先是一个白昼,一个夜晚,一个白昼,一个夜晚,接着是昼——夜——昼——夜迅速更替,一星期,一月,一年,十年!公元2055,公元2019,1999! 1957 !
  飞逝!机器轰鸣着。
  他们戴上氧气头盔,测试内部通话设备。
  艾克尔斯在软椅上摇晃着,他脸色苍白,牙关紧闭。他感到手臂在颤抖,低头一看才发现手里紧攥着崭新的来复枪。机舱里还有四个人:狩猎向导查维斯、莱斯普兰斯,和另外两个猎人比林斯和克莱默。他们坐着面面相觑,岁月在他们周围燃烧。
  “这些枪能撂倒恐龙吗?”艾克尔斯开口问道。
  “只要你打得准。”查维斯在头盔话筒里说,“有些恐龙有两个大脑,一个在脑袋里,另一个在脊柱下部。我们得避开它们,不然就太冒险了。头两枪先射眼,要是你做得到的话,射瞎它们,再射穿大脑。”
  机器轰鸣着。时光像一部倒放的影片。
  机器慢下来,尖啸声变成了喃喃低语,机器停住了。
  烈日当空。
  笼罩着机器的雾气散开了。三个猎人、两个狩猎向导和他们横在腿上的蓝色金属枪,正处在一个古老的时代,一个确实非常古老的时代。
  “基督尚未降生,”查维斯说,“摩西还没有上山去与上帝交谈。建金字塔的石头仍在泥土里,等着被切割和堆砌。‘回忆’一下,亚历山大、恺撒、拿破仑、希特勒——一个都还不存在呢。”
  人们点着头。
  “那边,”查维斯先生指着说,“是基斯总统之前六千两百万零五十五年的丛林。”
  他又指着一条在巨大的蕨类植物与棕榈之间,在蒸腾的沼泽之上伸进荒野的金属小径。
  “而这,”他说,“是走道,是时间狩猎公司铺设供你们使用的。它悬浮在地面上六英寸,没有碰到一片草叶、一朵花或一棵树。这是一种反重力金属,其目的是防止你们以任何方式接触这个过去的世界。留在走道上,不许离开。我重复一遍,不许离开,不论什么理由!
  倘若你们跳下去,就会受到处罚。未经我们同意不要射杀任何动物。“
  “为什么?”艾克尔斯问。
  他们坐在远古的荒野中。风中传来远处的鸟鸣以及盐海、潮湿的草地和血红的花朵的气息。
  “我们不想改变未来,在过去的时代里我们并不属于这儿。政府不喜欢我们在这儿,我们得付出巨额贿赂才能保住我们的许可证。时间机器可是个麻烦透顶的该死营生,我们可能在无意中杀死一个重要的动物,一只小鸟,一条鱼,甚至践踏了一朵花儿,从而毁掉一个物种发展中的一个重要环节。”
  “我不太明白。”艾克尔斯说。
  “好吧,”查维斯接着说,“假设我们在这儿偶然杀死了一只老鼠,这意味着这只老鼠的整个未来家族的毁灭,对吗?”
  “对!”
  “还有这只老鼠的家族的家族的家族!你用脚踩死了头一个,就等于毁灭了一打,一千,一百万,十亿只可能存在的老鼠。”
  “于是它们死了,”艾克尔斯说,“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查维斯嗤笑道,“那么,那些靠吃这些老鼠活命的狐狸会怎样呢?因为少了十只老鼠,一只狐狸饿死了;因为少了十只狐狸,一头狮子饿死了;因为少了一头狮子,全部种类的昆虫、鹫鸟和数以亿计的生命形式被抛入了混乱与毁灭。最终就会导致这么一个结果:五千九百万年后,一个饥饿的人,整个世界上寥寥可数的几个人之一,来打一头野猪或剑齿虎充饥。而你,朋友,已经通过踩死一只老鼠而‘踩死’了这个地方所有的老虎。结果那个人饿死了,而那个人,请注意,不是随便一个可以牺牲的人,不!他是整整一个未来的民族。他可能生出十个儿子,而他们可能生出一百个儿子,如此延续下去直至产生一个文明。毁灭了这个人,你就毁灭了一个种族,一个民族,一部完整的生命史,这就好比杀死了亚当的一个孙子。你的脚在一只老鼠身上一踩,可能引起一场地震,其结果可能彻底动摇我们的世界与我们未来的命运。因为一个饥饿的人的死,十亿可能出生的人被预先扼杀了。或许罗马永远不会在它的七座小山上建成,或许欧洲永远是一片黑暗的森林,而只有亚洲变得繁荣昌盛。踩死一只老鼠,你就等于摧毁了金字塔;踩死一只老鼠,你就在永恒上留下了大峡谷般的脚印……或许根本就不会有美国。因此小心,呆在走道上,不许离开!”
  “我明白了,”艾克尔斯说,“那么说来,就连碰倒一根草也会付出代价?”
  “不错!毁掉一株植物也会后患无穷。此时犯的一个小错会在六千万年间累积起来,大得超乎想像。当然,我们的理论可能是错的,或许时间不会被我们改变,或许只会有细枝末节的改变。此时的一只死老鼠或许只会打破以后的昆虫界的平衡,接着是一次人口失控,再后是一场庄稼歉收,一次经济萧条,饥荒,而最终是在遥远的异国引起一种社会气候的变化,或诸如此类更微不足道的事。或许只有像一阵微风、一声低语、一根头发或风中花粉般细微的变化,以至凑到眼前才能看清。谁知道呢?谁真能说他知道呢?我们不知道,我们仅是猜测而已。但除非我们能确定我们对时间的干涉会在历史上造成什么结果,否则我们就得当心。你知道,这台机器,这条走道,你们的衣服和身体,在这次旅行前已经消过毒了。我们戴着这些氧气头盔就是为了防止我们把细菌带到远古的大气中。”
  “我们怎么知道射击什么动物?”
  “它们被标上了红点,”查维斯说,“今天,在我们动身之前,我们派莱斯普兰斯乘机器回到这儿。他在这块特定的区域追踪某些动物。”
  “考察它们么?”
  “对,”莱斯普兰斯说,“我在它们的整个一生中跟踪它们,注意它们交配了多少次。次数也不多,因为寿命太短。当我发现其中一个被一棵树砸得奄奄一息,或是淹死在泥淖里,我就记下当时准确的时刻,然后射出一颗染色弹,在它皮上留下一个红点,以免我们认错它。然后我调整我们到达过去的时间,正好在这巨兽死前两分钟内遇到它。这样,我们只杀死那些没有未来的、不会再去交配的动物。你瞧我们有多认真。”
  “但如果你在这个早晨及时回来,”艾克尔斯急切地说,“你必定遇到了我们,我们的狩猎队!其结果怎样?成功了吗?我们全都活下来了吗?”
  查维斯和莱斯普兰斯对视了一眼。
  “那是一个矛盾,”后者说,“时间不允许出现这种混乱局面——让一个人遇到他自己。当真要发生这种意外时,时间滑开了,就像一架飞机撞到了一个气潭。
  在我们停下之前你没感到机器跳了一下么?那就是我们在返回未来的路上经过了我们自己。我们什么也没看见,无法说出这次冒险是否成功,我们是否打到了巨兽,或是我们全体——包括你,艾克尔斯先生——是否都活下来了。“
  艾克尔斯脸色苍白地微笑着。
  “说够了!”查维斯厉声说,“大家起身吧!”
  他们准备离开机舱。
  丛林高耸,一望无际;丛林就是这整个世界,永无尽头。空中充满乐音和类似帐篷扇动的声音,那是翼手龙在用呼呼作响的灰色翅膀滑翔,像是在谵妄与夜间高烧时才能见到的巨大蝙蝠。艾克尔斯在狭窄的走道上站稳脚,开玩笑地举枪瞄准。
  “住手!”查维斯说,“假装瞄准也不行,该死的!要是你的枪走了火——”
  艾克尔斯红了脸:“我们的霸王龙呢?”
  莱斯普兰斯看看怀表:“就在前面。六十秒钟内我们将见到它的足迹。寻找红点!等我们下令再开枪。呆在走道上,呆在走道上!”
  他们在晨风里向前移动。
  “多奇怪,”艾克尔斯喃喃自语道,“近在眼前,六千万年,选举日结束,基斯当选总统,大家都在庆祝,而我们却在这儿,数千万年消失了,而人类还不存在。
  我们成年累月甚至一辈子都在操心的那些东西还没产生、没被想到过呢。“
  “全体打开保险。”查维斯命令道,“艾克尔斯,你开第一枪;比林斯,第二枪;克莱默,第三枪。”
  “我打过老虎、野猪、野牛和象,可这次,噢,这次才够劲儿。”艾克尔斯说,“我哆嗦得像只羊羔。”
  “啊!”查维斯说。
  大家都站住了。
  查维斯举起手。“就在前面,”他低声说,“它在雾里。吾王陛下驾到了。”
  丛林一望无际,充满啁啾声、沙沙声和喘息声。
  突然万籁俱寂,好像有人关上了门。
  寂静。
  一声雷鸣般的怒吼。
  一百码之外,从雾气中走来了霸王龙。
  “不,”艾克尔斯低声说,“不!不!”
  “嘘!”
  它迈着油润而有弹性的巨腿跨步而来,这巨大的凶神,巍然高出树腰之上三十英尺。它那钟表匠般灵巧的爪子,在油腻腻的胸脯前蜷着。每条后腿都像一个活塞,一千磅骨骼深掩在厚实的筋肉中,外面包着一层带卵石花纹的皮,像一位可怕斗士的锁子甲。从那巨大的起伏喘息的上身前探出的是两只相对纤巧的前肢。当它弯起长颈,前肢上的爪子就能将人像玩偶一样抓起来端详。它的头就像一吨重的石雕,轻易地举在空中。它的嘴大张着,露出一排匕首般的利齿。它的鸵鸟蛋般的眼睛转动着,充满饥饿的神情。它闭上嘴,死神般地狞笑着。它跑着,身躯压倒了树丛灌木,脚爪抓着潮湿的泥土,在落足之处留下六英寸深的足印。它以一种似轻盈的芭蕾舞步跑着,极其平稳地平衡着它的十吨体重。它警觉地走进一片阳光灿烂的空地,它的漂亮的爬虫爪子感受着微风。
  “我的天!”艾克尔斯的嘴唇抽搐着,“它能伸手抓住月亮。”
  “嘘!”查维斯气冲冲地说,“它还没看见我们。”
  “我们杀不了它。”艾克尔斯轻声断言道,好像对此毋庸置疑,这是他权衡再三后得出的结论。来复枪在他手中就像一只玩具枪一样。“我们来这儿是犯傻。我们根本干不了。”
  “住口!”查维斯申斥道。
  “那是个梦中恶魔。”
  “回去,”查维斯命令道,“悄悄回到机器里去。我们会退给你一半费用。”
  “我没料到它这么大,”艾克尔斯说,“我估计错了,仅此而已。现在我要退出。”
  “它看见我们了!”
  “它胸前就是那个红点!”
  霸王龙抬起身。它那披甲的身躯像一千个绿色的硬币在闪亮。硬币上满是黏液,冒着热气。许多小虫在黏液里蠕动着,以至于这巨兽的整个身躯即使在静止时也仿佛在痉挛般动弹。它喘息着,阴冷躯体的恶臭飘散到荒野中。
  “带我离开这儿,”艾克尔斯说,“以前从未像这次这样,我总以为我能生还。
  我有好的狩猎向导、好的狩猎队和安全保证,可这次我想错了。我碰到了对手,我认输,我应付不了这个。“
  “不要跑,”莱斯普兰斯说,“回去,躲在机舱里。”
  “是。”艾克尔斯好像麻木了。他盯着自己的脚,好像试图使之移动。他无能为力地呻吟着。
  “艾克尔斯!”
  他视而不见地迈出几步,浑身发抖。
  “不是那条路!”
  巨兽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嗥,猛扑上来,在四秒钟内它越过了一百码。来复枪急忙上膛开火,人们淹没在这野兽口中喷出的黏液与污浊血液的恶臭中。巨兽咆哮着,利齿在阳光下闪耀。
  艾克尔斯头也不回,盲目地跑到走道边上,胳膊上挂着枪,跳下走道,在丛林里漫无目的地跑着。他的脚陷进了绿色的苔藓,他的腿带动着他。他感到自己独自一人,远离了身后发生的一切。
  来复枪再次开火,枪声的尖啸消失在爬虫的吼叫声里。那巨大的爬虫尾巴左右甩动着,抽打着,树木被打得枝叶横飞。巨兽抽搐着它那珠宝匠般灵巧的爪子向下面的人抓去,想把他们撕成两半,把他们像浆果一样捣烂,把他们塞进嘴里大嚼一番。它那巨石般的眼睛盯着众人。他们看见自己映在里面的影子,向那金属般坚硬的眼睑和炯炯闪亮的黑色虹膜开了枪。
  霸王龙像一座石像、一场山崩一样倒下来。它怒吼着,抓着树木,把它们一起带倒在地上,撞坏并撕裂了金属走道。人们急忙向后退去。它的身躯,十吨又冷又硬的肉撞了上来。猎枪开火,巨兽甩着它那甲皮厚厚的尾巴,扭动着长颈,躺下不动了。一股血从它的喉咙里喷出来。它体内的某个液囊破了,令人作呕的血淋了猎手们一身。他们站着,浑身血光。
  吼声消失了。
  丛林悄然无声。山崩之后,一片绿色的宁静;噩梦之后,来了黎明。
  比林斯和克莱默坐在走道上呕吐。查维斯和莱斯普兰斯拿着冒烟的来复枪站着,若无其事地咒骂着。
  在时间机器里,艾克尔斯脸朝下趴着发抖。他已经设法回到走道上,爬进了机舱。
  查维斯走进来,瞥了艾克尔斯一眼,从一个金属盒里取出纱布,回到坐在走道上的其他人那儿。
  “擦干净。”
  他们擦掉头盔上的血,也开始咒骂起来。巨兽躺着,像一座结实的肉山。在它体内,你能听见那濒死的内脏发出的叹息与低语般的声音。器官失灵,血液不再流动,一切都永远中断、关闭了。就像站在一台损坏的机车或废弃的蒸汽铲旁边,一切阀门都大敞四开。它的骨头断了,数吨重的躯体失去了平衡,变得死沉。纤巧的前爪抽搐着,抓着地皮。肉体堆委在地上,颤抖着。
  又一声爆响,在头上,一根巨大的树杈从茂密的树顶断落下来,以致命的力量砸在死兽身上。
  莱斯普兰斯看看表,“正是时候。就是这棵大树先砸死这头野兽。”他瞥了那两个猎人一眼,“你们想拍张纪念照么?”
  “什么?”
  “我们不能把猎物带回未来,这具尸体就得留在它原来死去的这个地方,以便昆虫、鸟和细菌能像原来一样得到它。一切原封不动,尸体留下,但你们可以站在它旁边留个影。”
  两个人想了想,还是摇头放弃了。
  他们沿着金属走道走回机舱,精疲力尽地瘫坐在靠椅里。他们扭过头盯着那死去的巨兽,那纹丝不动的肉丘。在那热气蒸腾的甲皮上已经有奇特的鸟儿和金色昆虫在忙碌了。
  机舱地板上传来的一个声音使他们一愣。艾克尔斯坐在那儿颤抖着。
  “我很抱歉。”他最后说。
  “站起来!”查维斯叫道。
  艾克尔斯站了起来。
  “出去自个儿呆在走道上。”查维斯说,他用来复枪指点着,“你并没回到机舱里来。我们要把你留在这儿!”
  莱斯普兰斯抓住查维斯的胳膊:“等等……”
  “你别管!”查维斯把胳膊挣脱出来,“这个傻瓜差点儿害死我们。不仅如此,不,瞧瞧他的鞋!他跑到走道外面去了,这可毁了我们!谁知道我们会被罚款多少!上万美元的保险!我们保证过没有人会离开走道,他离开了,噢,这个该死的笨蛋!我不得不报告政府,他们会吊销我们的旅行许可证。天知道他对时间、对历史做了什么!“
  “想开点儿,他不过惹了点儿麻烦。”
  “我们怎么知道?”查维斯吼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全都是一个该死的谜!
  滚出去,艾克尔斯!“
  艾克尔斯摸索着衬衣:“我可以赔偿一切。十万美元!”
  查维斯盯着艾克尔斯的支票簿啐了一口:“出去。那头怪物就在走道边上,把你的胳膊伸进它嘴里去,然后你才能回到我们这儿。”
  “那是发疯!”
  “那怪物死了,你这笨蛋。子弹!子弹不能留下来。它们不属于这儿,它们可能会改变什么。这是我的刀,把它们挖出来!”
  丛林又活跃起来,充满了古老的骚动与鸟鸣声。艾克尔斯慢慢转过身去盯着那堆远古的废物,那梦魇与恐怖之山。过了好半天,他才像一个梦游者一样,沿着走道蹭了过去。
  五分钟之后,他回来了,浑身发抖,胳膊直到肘部都被浸红了。他伸出双手,每只手都握着几颗钢制弹头。然后他倒下去,躺着一动不动了。
  “你不该让他做这事。”莱斯普兰斯说。
  “我不该?这话说得太早了。”查维斯碰碰那一动不动的身子,“他死不了,下次他就不会这样打猎了。行了。”他疲倦地对莱斯普兰斯晃晃拇指,“启动,我们回家。”
  1492——1776——1812. 他们擦净手和脸,换下已经板结的衣裤。艾克尔斯又起来活动了,一言不发。查维斯瞪着他足有十分钟。
  “别看我,”艾克尔斯叫道,“我什么也没做。”
  “谁知道呢?”
  “不过是跑出走道,鞋上沾了一点儿泥,仅此而已——你想让我做什么——跪下祷告么?”
  “我们或许需要祷告。我警告你,艾克尔斯,我还可能宰了你。我已经准备好了枪。”
  “我是清白的,我什么也没做!”
  1999——2000——2055. 机器停下了。
  “出去。”查维斯说。
  房间像他们离开时一样在那儿,但又和他们离开时不尽相同。同样的人坐在同样的桌子后面,但人和桌子又和以前有所不同。
  查维斯警觉地环顾四周:“这儿一切都好吗?”
  “好极了。欢迎回家!”
  查维斯并没有松懈下来,他好像在察看空气中的微尘,阳光透过一扇大窗户照在那上面。
  “好了,艾克尔斯,出来。别再斗嘴了。”
  艾克尔斯动弹不得。
  “你听见没有?”查维斯说,“你在盯着什么?”
  艾克尔斯站在那儿嗅着空气,空气中有种东西,一股化学物质的腐味儿,它是那么微弱、稀薄,只有他下意识里一声模糊的叫喊在警告他它存在着。那墙壁、家具和窗外天空的颜色:白色、灰色、橘色……他有种异样的感觉。他的身体颤栗着,他的手抽搐着,他用全身毛孔吸进这种奇异的感觉。肯定有人在某处尖叫,那声音只有狗能听见,而他的肉体也无声地尖叫着回应。在这个房间外面,在墙壁外面,在这个与以前不尽相同的人和这张与以前不尽相同的桌子外面……有一个街道与人群的完整的世界。现在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不得而知。他能感到人们在墙外走动,像许多被干风吹散的棋子……
  但他即刻看见了那块钉在办公室墙上的牌子,那块当他今天早晨第一次进来时读到的同一块牌子。
  但是,那上面的字竟然变得别字连篇了:寺间守猎公司到过去壬何时代守猎尼说出想打的猎勿我门带尼去猎杀艾克尔斯跌坐在椅子上,他发疯般地在鞋底的厚泥中摸索。他举起一团儿脏东西,颤抖着。“不,不可能,不会是这种小东西。不!”
  一只蝴蝶嵌在泥里,闪着绿、金、黑三色的光,极其美丽,但已经死了。
  “不会是这种小东西!不会是一只蝴蝶!”艾克尔斯叫喊着。
  它掉在地上,一个纤弱的小东西,它打破了平衡,像撞倒多米诺骨牌一样引起一连串从小到大的连锁反应,改变了未来的一切。艾克尔斯头晕目眩了。它不可能改变什么,杀死一只蝴蝶不可能如此严重!可能吗?
  他脸颊冰冷,嘴唇哆嗦着问:“谁——谁赢了昨天的总统选举?”
  桌后的那个人笑了,“你开玩笑?你知道得很清楚。当然是德国佬!还有谁?
  不是那个该死的可怜虫基斯。老天作证,我们现在有了一个铁腕人物,一个有魄力的人!“这个职员停下来,”有什么不对吗?“
  艾克尔斯呜咽着,他跪下来,用颤抖的手指拨弄着那只金色的蝴蝶。“我们就不能,”他向世界、向自己、向职员们、向那台机器恳求道,“我们就不能把它送回去吗?不能让它再活过来么?不能从头开始么?不能……”
  他一动不动,闭上了眼睛。他等着,颤抖着。他听见查维斯在房间里喘着粗气,听见查维斯摆弄着枪,咔嗒一声打开保险,把枪举起来。
  一声霹雳。
  注释:
  ①指时间机器。
  ②传说中一种生活在火里的动物。
《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太阳的故事
  “准备好了吗?”
  “好了。”
  “现在吗?”
  “很快了。”
  “科学家们真的知道吗?就在今天,对不对?”
  “看呀,看呀,你自己看”
  “孩子们紧贴在一起,像许许多多玫瑰,又像许许多多小草,混杂在一起,探出头凝视那躲藏着的太阳。
  下着雨。
  雨下了七年了。无数的日子里,雨一刻不停地下着。有时雨声轰响,大雨倾盆;有归下些阵雨,雨点好似甜蜜的水晶,有时暴雨来临,声如雷鸣,又无数次重新长了出来,等待下一次毁灭。这就是金星上永远的生活方式,这里就是孩子们的学堂。这些孩子的父母是太空人,他们来到这个雨下不停的星球,建立文明,顽强地生存下去。
  “要停了,要停了!”
  “是呀,是呀!”
  玛格特站得离他们远远的。这些孩子不记得曾有过一段日子,那时不像现在,雨下呀下呀下个不停。他们都只九岁,就算七年前有那么一天,太阳出来一个小时,把脸儿转向目瞪口呆地世界,他们也不记得了。有时,晚上玛格特会听到其他孩子在回忆中微动,她知道他们在做梦,想起了黄金、黄蜡或者一枚大得可以买下全世界的硬币。她知道他们认为自己记得那种温暖,它就像是一道红晕,出现在脸上,身体上,胳膊、腿和颤抖的双手上。但之后他人便会惊醒,因为他们听到敲击的鼓声,从屋顶上不断滴落下来的亮晶晶的球链发出的声响,走路声,花园里的声响,森林里的声音,然后他们的梦便消失了。
  昨天一整天上课时他们读到的都是有关太阳的故事,关于它怎么像一个柠檬,还有它多么热。他们还写了些小故事、散文或者诗。
  我想太阳是朵花,只开一会就谢啦。
  那是玛格特的诗。在宁静的教室里,她用一种平静的声调读着。这时,外面雨正在不停地下。
  “哦,你不会那样写吧!”一个男孩抗议道。
  “不”,“玛格特说。”我是那样写的。“
  “威廉!”老师说。
  但这些都是昨天的事了。现在雨下得越来越小,孩子们都挤在又大又厚的窗前。
  “老师在哪儿?”
  “她马上就来。”
  “她最好快点儿,我们会错过的!”
  他们激动不已,像是兴奋的轮子上弄乱了的辐条。
  玛格特孤零零地站着。她是个非常柔弱的女孩,看起来象是在雨中迷失了很多年,雨水冲掉了她眼中的湛蓝,唇上的红润和发丝的金黄。她是相册中一张尘封的旧照片,早已褪色。开口说话时,她的声音活象个鬼魂。她远远地站着,瞪视着雨和窗外那又湿又吵的世界。
  “你在看什么?”威廉问。
  玛格特没有回答。
  “别人跟你讲话要回答。”威廉使劲推了她一下。但她没动,或者不如说,她只是让自己被推动了,仅此而已。
  孩子们从玛格特身边悄然走开,看也不看她一眼。她感到他们离开了。这都是因为她从不和他们在地下城那充满回声的隧道中玩耍。如果他们逗弄她,她只在他们身后眨着眼,却不跟上来。当全班唱着歌,歌颂幸福,生活和游戏时,她几乎都不张嘴。只有当他们唱到有关太阳和夏天的歌时,她才动动唇。而这时,她的眼睛是话着铁栅窗的。
  当然,她犯下的最大罪行是她5 年前才从地球来到这里,她记得太阳和天空的样子,那时她四岁,住在俄亥俄州。而其他孩子呢,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金星上,上次太阳出来时,他们才两岁。他们早已忘记了太阳的颜色和热心热量,以及它的真实情况。但玛格特记得。
  “太阳就象枚硬币,”一次她闭眼说。
  “不,不是的!”孩子们叫道。
  “它就象炉子里的火,”她又说。
  “撒谎,你不记得了!”其他孩子叫道。
  但她记得。她静静地站着,离他们远远的,凝视看雕花窗根。一个月前,她曾拒绝在学校浴室淋浴。她的手紧护住头和耳朵,尖叫着不让水碰到她。那之后,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与从不同。其他孩子也知道了她的奇怪之处,离她远远的。
  据说玛格特的父母打算明年将她带回地球去。他们这么做对她非常重要,尽管这意味着她们要损失很多钱。其他孩子因为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原因恨她。他们恨她雪般苍向的脸,她那有所期待的沉默,她的瘦弱以及她可能拥有的未来。
  “走开!”威廉又狠狠地推了她一下。“你在等什么?”
  然后,她第一次转过身来看着他。她所期待的全写在眼里了。
  “喂,别在这儿等!”威廉狂暴地说。“”你什么也看不到的!“
  她的嘴唇动了动。
  “什么也看不到!”他叫道。“这只是个玩笑,对吗?”他向其他孩子:“今天什么也不会发生,是不是?”
  其他人全都冲他眨着眼,然后大家都明白了。大伙大笑着摇头:“什么也不会发生的!什么也不会!”
  “噢,但是……”玛格特轻声说,双眼显得那么无助。“但就在今天,科学家们预报说,他们说,他们知道,太阳……”
  “全都是开玩笑!”威廉说,粗暴地抓住她。“喂,伙计们,老师来以前,把她关到柜子里去吧。”
  他们上来围住了她,不管她又是抗议又是哀求最后还哭了。他们抓住她,推着她穿过隧道,进入一个房间,把她关进柜子。他们用力关上柜门,把门锁好。
  他们站在那儿,看着门,看着它因她的捶打和撞击而颤动。然后他们笑着走出房间,回到隧道里。这时,老师来了。
  “孩子们,准备好了吗?”老师看了看表。
  “是的!”大家齐声回答。
  “都来了吗?”
  “是!”
  雨下得更小了。
  孩子们挤到大门口。
  雨停了。
  现在就象是在看一部有关雪崩、龙卷风、飓风、火山爆发,总而言之是不好的东西的电影时,音响设备出了故障,于是声音变得模糊,最后一切声响都消灭了,所有噪声、回音和雷鸣都不见了。之后,象是把那部影片的胶片从放映机中取出来,又插入一部平和的热带风光片,它可是既不抖又不震的。整个世界静止不动。这寂静无边无际,令人难以置信。你可以感到双耳朵,互相站得远远的。
  大门慢慢打开,他们闻到了那沉寂而期待着的世界的味道。
  太阳是烧红的铜的颜色,非常大。它周围的天空是令人炫目的蓝瓷砖色。从林像是被阳光烧着了,从咒诅中解放出来的孩子们冲出隧道,叫着喊着冲进了春天。
  “不要走太远,”老师在后面叫道。“你们知道只有两小时。不想在外面被抓到吧。”
  但他们只顾跑,把脸儿仰向天空,感受看太阳照在脸上的感觉,就像是一块温暖的烙铁;他们脱下夹克,让阳光照耀自己的双臂。
  “比太阳灯还好,是不是?”
  “好多了,好多了!”
  孩子们停下来,站在覆盖着金星的巨大从林中。甚至在你看的时候,它一直都茂盛的生长,从未停止过。它像个章鱼的窠,其间丛生着巨臂般的肉质野草,在这短暂的春天里摇摆开花。因为多年未见阳光,这片丛林呈现出橡皮与灰颜色,呈现出石块,白色奶酪和墨水的颜色,呈现出月球的颜色。
  孩子们在丛林辅成的地毯上散开,大声笑着,听见丛林在他们脚下叹息、吱吱作响,逐渐恢复了活力,再次复苏。他们在树丛中奔跑,他们滑倒在地,他们互相推搡,他们玩捉迷藏和捉人游戏。但大部分人只是斜睨着太阳,直到泪水从面颊上滑下来,他们伸手去够那金黄和令人惊异的蔚蓝,他们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倾听着令自己疑心置身于一片无声无息、寂然不动的神圣的海洋。他们观察一切,他们欣赏一切。然后,他们像从笼中逃出的动物一样,疯狂地围成圈又叫又跳,跑了一个小时都没打算停下。
  然后——跑着跑着一个孩子哭了起来。
  大家都停住了。
  女孩站在空旷处,伸出手来。
  “噢,看呀,看呀,”她颤抖着说。
  其他人小心地凑过去看她那只张开的手掌。
  那只卷成杯状的手中,有一点雨滴。
  看着那雨滴,她哭了起来。
  他们静静地注视着天空。
  “噢,噢。”
  几滴冰凉的雨点落在他们的鼻子,脸颊和嘴上。太阳在一团雾后显得黯淡了许多。一阵风吹得他们顿生凉意。他们转过身,走回地下房屋,每个人的手都垂在身体两侧,笑容早已消失了。
  一阵迅雷惊醒了他们。像台风来临前的叶子一样,他们互相推搡着,跑了起来。闪电照亮了十里,五里,一里,半里。一瞬间天空便如午夜般黑暗了。
  他们在地下城的大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雨下得大起来。他们关上门,听到倾盆大雨落下来发出的巨大声响,无处不在,永不停息。
  “还要等七年吗?”
  “是的。七年。”
  一个孩子轻叫了一声。
  “玛格特!”
  “什么?”
  “她还在那个我们关她的柜子里呢。”
  “玛格特。”
  他们就像是被人强迫似的站着,像一根根钉进地里的木桩。他们面面相觑,又躲开彼此的眼光。他们看看外面那不停地下着雨的世界,不敢对视,面孔严肃而苍白。他们看看自己的手脚,脸儿都垂下了。
  “玛格特。”
  一个孩子说:“那么……”
  没有动弹。
  “去吧。”那女孩悄声说。
  他们在冰凉的雨声中慢慢走进大厅,在雷声和风暴声中穿过门闸进到房里。
  闪电照在他们脸上,蓝幽幽的,分外狰狞,他们慢慢走到柜门前,站在旁边。
  柜门后只有寂静。
  他们更缓慢的打开门,把玛格特放了出来。
《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细雨即将来临
  译者:王赟
  主持人的话:
  雷·布雷德伯里的科幻之旅最初源于一些探险漫画,他把这称为“未来的奇异世界和激情之园”。他于1920年在伊利诺斯州出生并长大。他的童年在魔术和太空故事写作中度过。高中毕业后,他上街卖报纸并不辍笔耕,每天均试着写2000字。
  布雷德伯里后来成为了一位成功的作家,出版了许多短篇和长篇小说。他最初的成功之作包括《邪恶在逼近》。布雷德伯里是美国最好的科幻作家之一,他曾坦然承认,虽然他笔下的人物能平静地进行星际旅行,但他本人却不敢尝试乘坐飞机的感觉。
  当然,重要的是我们对这个短篇故事的感觉:一个故事里没有人,只是矗立着一所房子;只是叙述,而没有拟人化的企图。美国堪萨斯大学科幻小说研究中心主任岗恩教授在与编者谈到他时说:“布雷德伯里从来就是个醉心于语言的作家。”他写核战之后的大悲剧,“人物”是被烧焦的人的剪影,精妙的构思与语言使这篇小说有寓言一般的丰富与单纯。
  (怡雯)
  这座房子是一座很不错的房子,在1980年那一年,由打算居住的人设计建造。像许多在那年建造的住宅一样,它会自动地向居住者提供饮食、寝卧和娱乐,使他们有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那位丈夫和他的妻子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十分舒适地住在这里,生活美满幸福,甚至在世界动荡不安的时候也是如此。一切精美的生活用具,保温取暖设备,音乐与诗歌,会说话的图书,会自己变暖和自行铺理的床铺,还有会自己在晚上生火的壁炉,在这座房子里一应俱全。生活在这儿使人感到心满意足。
  然而后来有一天,地球剧烈地痉挛起来,一声爆炸的巨响,随后是千千万万声爆炸,血红的燎天烈焰,一阵密密匝匝的放射性尘埃雨过后,幸福的日子就此告终。
  起居室里的人声闹钟正唱得起劲:“嘀嗒,七点了,快起床。起床了,七点整!”它生怕没人照它的话去做,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继续提醒主人:“七点九分,吃早餐,七点九分!”
  厨房里,炉子咝咝地响了一下,便从温暖的炉箱里推出一套早饭:八片烤得金黄的面包,八个煎了一面的鸡蛋,六片熏肉,两份咖啡和两杯盛满的牛奶。
  “今天是2026年8月4日,”厨房的天花板接过话头,“加利福尼亚的阿利达尔市。”为了强调,它把日期重复了三遍。“今天是费莱斯顿先生的生日,今天也是特丽塔的结婚纪念日。今天要支付保险金以及水、电、燃气费用。”
  墙里的什么地方,记忆磁带正在电子程序的监控下嗒嗒地滑动着。
  “八点零一分,嘀嗒,八点零一分,上学啦,上班啦,赶快,赶快,八点零一分了!”但是,没有关门声,没有橡胶鞋跟在地毯上的走动声,屋外下着雨,前门的天气预报盒轻快地唱着:“雨儿,雨儿,快躲开;胶鞋,雨衣,别忘带……”雨点轻轻地落在屋子前后,细微的声音在四周回响。
  车库的门轰然开启,它等着车子开出去。停留稍许,才缓缓落下。
  八点三十分。鸡蛋缩水了,面包硬得像石头。它们被一块铝板刮进下水道,顺着热水来到一个金属通道中。在那儿,它们被压碎并被冲到遥远的海里,脏盘子则在一个热水洗盘机里洗得干干净净。
  “九点十五分,”闹钟唱道,“大扫除。”许多机器小鼠飞快地从墙里的小洞中钻出来。不久,房子中所有的塑胶和金属上都爬满了这种小清洁工。它们砰砰地靠近椅子,转动触须把地毯脱落的绒毛揉成团,轻轻地把隐藏在缝隙里的灰尘吸走。然后,它们如同神秘的侵略者,急速奔回先前的小洞。它们浅红的电子眼熄灭了,房子被打扫得焕然一新。
  十点十分。太阳从雨后探出身子。这所房子孤零零地立在这个城市的废墟中,它是核战后唯一的幸存者。入夜,几英里外都能看见这座城市发出放射性的荧光。
  十点十五分。洒水管从院子里缓缓地旋出地面,水花给清晨柔和的空气带来了闪烁的光辉。水珠溅到窗玻璃上,又顺着烧焦的西墙流下来。这幢房子原本上了白漆,西墙几乎焚毁了,只有五个地方保留着原来的漆色。就像映在底片上一样,这儿显出一个正在修剪草坪的男人的轮廓,还有一个妇女在弯腰摘花。远一点的地方,一个小男孩双手伸向空中,高一点的地方是一只掷出的球的影像。小男孩的对面站着一个女孩,她正要接那只球,但是这只球永远也不会落下了,就在那威力巨大的一瞬间,他们的剪影被墙面烧焦的部分记录下来。
  五幅画:男人,妇女,孩子们,还有那只球——静止的球。薄薄的浅色墙壁,保存下了核浩劫降临大地那一瞬间,一个充满生命的欢欣的场景。淅沥而下的雨水闪着粼光,充溢了整个院子。
  直到今天,房子都超然地保持着宁静。它总是仔细地向每个来访者询问:“你是谁?密码是什么?”当然,从独行的狐狸和哀鸣的野猫那儿是得不到回答的。于是,它关闭所有窗子,拉下窗帘。在那个有些神经质的电子自我保护装置的控制下,房子有如一个老处女般敏感。
  听到一点儿动静它都会颤抖——确实是这样。如果一只麻雀飞到窗户边,房子会突然掀起帘子,把麻雀吓个半死。这所房子甚至不让一只鸟靠近!
  这房子又是一个祭坛。它里面有一万个侍者,大的,小的,服务的,照顾的,唱着圣歌的,然而神已经离去。房子仍固执地进行它的宗教仪式,即使那既愚蠢也不起任何作用。
  正午十二点。
  一只狗在门廊上呻吟着,不住地打战。
  前门识别出狗的声音,自动打开了。这只曾经强壮有力的动物现在已是皮包骨头,样子很痛苦。它挪进屋子,穿过房间,身后留下一条泥迹。愤怒的小清洁鼠气呼呼地冲出来——它们不得不把泥土拾起来,这工作很不容易。
  甚至连一片残叶都没有机会落在门廊上,因为这些铜屑般的小鼠会及时地从墙上的镶板后呼啸而出。那些胆敢触怒它们的灰尘,毛发或者纸屑会立即被它们用钢制颚骨衔回小洞中。这些垃圾会由一些管道进入地下室的焚烧炉,那个炉子就像邪恶的巴尔神①,躲在阴暗的角落里。
  狗窜到楼上,对每扇门歇斯底里地狂吠。最后,它明白,如同房子早已了解的——那里只有寂静。
  狗嗅到了香味,它用爪子徒劳地抓着厨房的门。门后,炉子正在准备薄煎饼,屋子里弥漫着焙制煎饼的枫蜜糖的气味。
  狗口吐白沫,靠着门躺下。它使劲嗅着,眼睛冒出了火。不久,它又疯狂地绕着圈儿跑,试图咬自己的尾巴。它不停地转着,直到死去。它就在起居室里静静地卧着。
  “两点了。”一个声音唱道。
  房子灵敏的嗅觉终于觉察到腐烂的气味。一大群清洁鼠嗡嗡地跑出来,轻轻地,如同离子风暴中的落叶。
  两点十五分。狗被移走了。
  焚烧炉突然闪出一缕火星,它们悠悠地顺着烟囱飘了出去。
  两点三十五分。长桌从天井的一堵墙里伸出来,纸牌洗好了放在垫子上,马提尼酒和一份鸡蛋沙拉三明治出现在橡木椅上。四周响起音乐。
  桌旁静悄悄的,也没有人动牌。
  四点正。桌子像只大蝴蝶那样折起身子,收进镶板墙里。
  四点三十分。育儿室的墙壁渐渐亮起来,隐约出现了动物的轮廓:黄色的长颈鹿,蓝色的狮子,粉红的羚羊,紫色的豹都闪现在透明物质上。这些墙是玻璃物质制成的,它们色彩绚丽而且影像逼真。隐藏的胶片由高度润滑的齿轮带动,并在这些墙上显像。育儿室的地毯被织得像一块葱郁的草地,铝蟑螂和铁蟋蟀在上面轻盈地跳跃。燥热无风的空气中,细心织出的红色蝴蝶在动物的气息中静静地扇动双翼。一个黑色的箱子不时发出如同一个黄色大蜂巢中蜜蜂的嗡嗡声,一只狮子懒洋洋的低啸声,“####狓②”的快跑声和热带丛林淅沥的雨声。那雨声犹如马蹄在夏日干硬的草丛上的轻踏。现在,墙已融入了遥远的烈日炎炎下的草地中,一片草地绵延到无边的天际。动物们躲进了荆棘丛生的树林和小水潭边。
  这是孩子们的时间。
  五点正。浴室备好了热水。
  六点,七点,八点。晚餐变魔术似的呈现出来。书房的壁炉响了一下,腾起火焰,房间弄得很暖和。壁炉对面的金属立橱正伸出一支雪茄,半英寸成了灰烬,却还在静静地燃烧着、等待着。
  九点。书房的天花板开始说话了。
  “麦克·克林兰夫人,您今晚想欣赏哪一首诗?”
  屋里一片寂静。
  最后,那声音说:“既然您没选好,我将随机挑选一首。“莎拉·特斯达尔,我想这是您最喜欢的……”轻柔的背景音乐响起,配合着朗诵:
  “细雨即将来临,大地的气息,
  闪烁出声响,伴着雨燕翱翔;
  池中的青蛙,将在夜晚鸣唱,
  野柏树,瑟缩在白光中,
  知更鸟披着轻盈的火,
  在低篱上倾诉它的愿望;
  当战争成为现实,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忧伤。
  如果人类悲哀地死去,
  没有人在意,甚至鸟和树也是这样。
  春天她自己,却在黎明苏醒,
  她并不知道我们已灭亡。”
  火焰在石板上摇曳着,雪茄已经成了烟托里安静的灰。空空的椅子互相凝视,四周是无声的墙。音乐仍是那么柔和。
  从十点钟起,这座房子开始走向死亡。风刮倒一棵树。树枝冲进厨房的窗子,碰碎了盛清洁剂的瓶子,溅出的液体遇到火立刻燃着了。
  “火!”一个声音尖叫道。灯开始闪烁,水泵从天花板向下喷水。然而清洁剂一点点地顺着油地毡渗到门外。那个声音接着叫道:“火,火,火!”
  房子试图挽救自己,它紧紧锁住门,但热量烤碎玻璃。风助火势,房子不得不做出让步,火舌卷着无数愤怒的火星轻而易举地从一个房间烧到另一个房间并往楼上蔓延。吱吱尖叫的小鼠匆忙地来回运水向火射去,墙上的喷水器也在帮忙,一个劲地灭火。
  太迟了。某个水泵失望地叹息一声,便停住了。这些日子用来淋浴和洗盘子的储备用水也所剩无几。
  火舌舔着台阶向上伸展,它吞噬着毕加索和马蒂斯的画,就像在品尝美味佳肴。火焰吞食了它们涂油的身躯,留下烧焦的画布。
  火焰在床上、窗上变幻着色彩!
  机器水龙头黑洞洞的眼睛从顶楼的活门里向下张望,旋即吐出了绿色的化学物质。
  火焰惊恐地退却了,如同一头大象见到了死蛇。地板上有二十条蛇向火吐出了绿色晶莹的毒液。
  然而火是机敏的,它早已把手臂伸出屋外直到房顶的水泵那儿,并制造了一起爆炸。它欣喜地看见指挥水泵的大脑被撕成铜片,散落在房梁上。
  火焰重新冲进每一个暗橱,触摸悬挂其中的每一件衣服。
  房子在颤动。它那光秃秃的焦黑的橡木骨架在热气中瑟瑟发抖,它的电线暴露于炽热的空气中,就像外科医生剥去表皮后显出的红色动脉和毛细血管。“救命,救命,火!快逃,快逃!”火舌舔噬着镜子,如同在熔化冬日脆弱的薄冰。房子哭泣着:“火,火,快跑,快跑。”那语气仿佛在唱一首悲伤的儿歌。十几个声音,高的,低的,像森林中垂死的孩子,那么孤单,那么无助。随着电线熔成一个个滚烫的栗子般的小球,这些声音变得虚弱了。渐渐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声音陆续消失了。
  火也没放过育儿室里的森林。蓝色的狮子咆啸着,黄色的长颈鹿疲于奔命,豹子们绕着圈狂奔,不时变幻颜色。无数的动物在火焰前奔跑着,直到它们消失在通往一条遥远的河的途中……
  又有不少声音听不见了。最后几秒里,在熊熊大火中可以清晰地听到报时声,音乐声,遥控除草机修理草坪的声音和一把伞发疯似的打开,合拢的声音以及砰砰的开门关门声。这些噪音如同钟表店里所有的钟狂乱地打点一样,但它们既嘈杂又在某种程度上是统一的;歌唱声,尖叫声,最后一批清洁鼠仍勇敢地去搬那些灰!在这种情况下,甚至还有一个声音高雅地朗诵那首诗,朗诵声回荡在烈火熊熊的书房里,直到所有的胶片盘被烧焦,直到所有的电线和电路不再工作。
  厨房里,就在大火随着屋梁下坠前,烹调炉还在傻呼呼地做着早餐:120只鸡蛋,6条土司,240片熏肉。它的成果都进了大火的肚子,这使得它不停地工作,发出歇斯底里的咝咝声!
  房子终于支持不住了。房顶的水龙头砸到厨房和起居室上,又压住了地下室。最后第二层地下室也坍塌了,冷柜、扶椅、胶片、电路、床……所有被烧毁的物品一齐落在地底的深坑中,杂乱地堆在一起。
  烟,寂静。腾起许多烟。
  东方,黎明将至。废墟里,只有一面墙站立着,它是那样孤独。墙的内部,一个低沉的声音说着,一遍又一遍,直到阳光洒在这堆废墟和冉冉而升的水蒸气上的时候也没有停止:
  “今天是2026年8月5日,今天是2026年8月5日,今天是……”
  注:
  ① 巴尔神:一位古代的神灵。
  ② ####狓:产于非洲中部的一种类似长颈鹿的动物。
《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雨一直下
  译者:曾真
  雨继续下着。这是一场猛烈的雨,一场久不停歇的雨,一场令人焦躁不安的潮潮的雨。这是一场豪雨,如抽在眼睛上的鞭子,又如齐膝涌动的暗流。这场雨淹没了所有和雨相关的记忆。大雨滂沱,劈打在密林中,像枝剪一样砍开了树木,修齐了草坪,在土地上砸出了地道,又褪下了灌木丛的叶子。它将人们的手淋得像人猿皱巴巴的前掌。这场顽固而呆滞的雨从未停过。
  “还有多远啊,中尉?”
  “我不知道。一英里,十英里,或许一百英里。”
  “您也不肯定吗?”
  “我怎么肯定?”
  “我不喜欢这雨。只要我们知道去太阳穹庐还有多远,我就会感到好受些。”
  “离这儿还有一两个小时的路程。”
  “您真这么认为吗,中尉?”
  “当然。”
  “大概您只是为了让我们高兴而在撒谎吧?”
  “我就是在为了让你们高兴而撒谎。你给我闭嘴!”
  说话的两个人正并坐在雨中。在他们身后,萎靡不振地坐着两个全身湿透且倦怠不堪的人,像两块正在融化的泥团。
  中尉抬起头来。他那曾经褐红的脸膛现在已被雨水冲成一片惨白,眼睛也因雨水的涤荡变成了白色,一如他的头发。他从头到脚白成一片,甚至连制服也开始泛白,也许还带上一点点绿绿的菌类的颜色。
  中尉感到了雨打在他的脸颊上:“金星上上次停雨是几百万年前的事儿了?”
  “别发疯了,”另外两个人中的一个说,“金星上从来就不停雨,雨老是不断地下啊下的。我在这儿已经住了十年了,却从未见过有一分钟,甚至于一秒钟,天没在瓢泼似的下雨。”
  “这真跟住在水底没什么区别。”中尉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耸耸肩把枪扛正,“行了,我们最好启程吧,还得找那个太阳穹庐呢。”
  “或许我们根本找不着它。”一个玩世不恭的人说道。
  “大约还有一小时左右。”
  “您现在是在对我说谎,中尉。”
  “不,我现在是对自己说谎。这是一个不得不说谎的时候。我不大能受得了。”
  任何地方都识别不出方向。那里只有灰蒙蒙的天空,仍在下的雨,密林和一条小路,以及远在他们身后的那艘他们乘坐过并已坠下的火箭。火箭中还坐着他们的两个朋友,全身淌着雨水,已死了。
  “动手吧,西蒙斯。”中尉点点头吩咐。西蒙斯从背包中拿出一个小包,在隐藏的化学药物的作用下,充气成了一艘大船。在中尉的指点下,他们飞快地砍下树木制成船桨,在平静的水面上敏捷地划动船桨启航了。
  中尉感到冰凉的雨水流在他的双颊、颈部和挥动的手臂上,那阵寒意直渗入肺部。
  他感觉到雨水冲刷着他的耳朵、眼睛和大腿。
  “我昨晚一宿没睡。”他说。
  “谁睡得着?谁睡了?什么时候?我们总共睡了几个晚上?三十个日日夜夜!谁能在雨狠狠击打头部时入睡?我愿以一切代价换得一顶帽子。一切代价,只要雨不再敲打我的头。我头痛,疼得厉害呢,它时时刻刻都在搅扰着我。”
  “我很后悔来了中国。”另外一个人说。
  “这是我头一回听人把金星叫做中国。”
  “是的,中国。中国的药剂治疗法——记得那种古老的折磨人的方法吗?把你用绳子捆在一根柱上,每隔半小时滴一滴水在你头上,你为了等待下一滴水而急得快要疯掉。
  喏,这便是金星,只不过规模更大些罢了。我们不适应这满是水的世界,这让人不能入眠,不能正常呼吸,你会因整日湿淋淋的而疯狂。如果我们以前为坠毁作好了准备的话,我们就应该带上防水的制服和帽子。可不是别的,偏偏是打在头上的雨袭击了你。雨下得这么大,像气枪子弹一样。我不知道我还能忍受多久。“
  “天啊,我多盼望太阳穹庐的出现!想到这个好主意的人真是了不起。”
  他们渡过了河,在这期间不断地想着太阳穹庐在前面某个地方密林中闪耀着光华。
  那将是一座金黄色的房子,又圆又亮,宛若太阳般。房子有十五英尺高,直径达一百英尺。那里温暖而宁静,有热气腾腾的食物,还可免受淋漓之苦。当然,在穹庐的中央,是一个太阳——一个金黄色的小火球,自由地飘浮于建筑物的顶部。你可以从你坐的地方看到它,可以吸烟或看书,或者喝你那加了小块方糖的热咖啡。那金色的小球会在那儿,如地球的太阳,温暖而持久,只要他们呆在里面消磨时光,便可忘却金星的雨世界。
  中尉转过身,回头看了看正咬紧牙关划着桨的三个人。他们和蘑菇一样白,跟他并无二致。在几个月内,金星漂白了一切,甚至密林也成了一片广阔的卡通梦魇——没有阳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直下着的雨和不变的黄昏,如此一来,密林又怎么可能是绿色的呢?苍白的密林,灰白的叶子,如覆上了一层卡蒙伯奶酪的土地和像巨大的毒草一样的树干——一切非黑即白。你又能有几次看到真正的土壤本身?它不就主要是小溪、河流、水坑、池塘、湖泊、江水,最终归为一片汪洋吗?
  “我们靠岸了!”
  他们跳上了岸,抖抖身体,溅落下水花。船被放了气,收进一个烟袋里。接着,他们站在下着雨的岸上,试图点燃烟。大约过了五分钟,他们抖抖索索地揿燃了倒置的打火机,将手搭成杯状,猛吸了几口,但那带着不稳定火光的烟随即在一阵雨水的横扫下脱离了他们的嘴唇。
  他们继续前行。
  “等会儿,”中尉说道,“我想我看见前面有些什么东西了。”
  “太阳穹庐。”
  “我不太确定,雨又挡住了我的视线。”
  西蒙斯开始奔跑:“太阳穹庐!”
  “回来,西蒙斯!”
  “太阳穹庐!”
  西蒙斯消失在了雨中。别的人跟着跑了过去。
  他们在一小块空地上找到了他,并且停下来看着他和他的发现。
  火箭。
  它正躺在他们离开它的地方。他们莫名其妙地兜了一个圈儿,回到了最初出发的地方。在火箭的残骸中,绿色的霉菌从两个死人的嘴里长了出来。当他们凝目而视时,霉菌开了花,花瓣在雨中凋落,然后死去了。
  “我们是怎么搞的?”
  “一定是有一场雷电风暴快到了。把指南针扔掉,那便是恶因。”
  “你说得对。”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重新上路。”
  “老天爷,我们完全滞步未前!”
  “我们得保持冷静,西蒙斯。”
  “冷静,冷静!这雨只会逼使我变得野蛮!”
  “如果我们仔细安排的话,我们的食物还够吃两天。”
  雨在他们的皮肤和湿透的制服上翩翩起舞,从他们的鼻子、耳朵、手指和膝盖上川流不息地淌下。他们看上去仿佛僵在密林中的石头喷泉,从每一个毛孔中喷出水来。
  正当他们站着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轰响。
  接着,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雨中。
  那怪物被一千只蓝色电动腿支撑着,以敏捷而可怕的步态前进着,每重重地走一步都带着一阵劲风。在每条腿扫到的地方,都有一棵树倒下并燃烧起来。浓烈的臭氧气味充斥着雨中的空气,烟雾被风驱散,被雨冲刷开。那怪物有着宽半英里、高一英里的庞大身躯,像一个巨大的瞎眼东西触及大地。有时,在一瞬间,它的腿隐没了,然后那一千条蓝白色鞭子样的腿又忽地从腹部伸了出来,行进在密林中。
  “雷电风暴来了,”他们中的一个人说,“就是它毁了我们的指南针。它朝这边来了。”
  “趴下,各位。”中尉嚷道。
  “快跑!”西蒙斯说。
  “别傻,趴下。它只击中最高的事物,我们有可能毫发无损地通过。在离火箭五十英尺的地方趴下,它可能会在那儿释放能量而留我们在这里。趴下!”
  人们重重地倒在地上。
  “它来了吗?”过了一会儿,他们相互询问着。
  “来了。”
  “走得更近些了吗?”
  “还隔两百码。”
  “更近些了吗?”
  “它到了!”
  怪物来到了他们身边,居高临下地站着。它抛下十道蓝色闪电,击中了火箭。火箭像被击打了的铜锣炫着光,发出金属的鸣响。那怪物又投下另外十五道闪电,像在演出一出谎诞不经的哑剧般触及密林和潮湿的土壤。
  “不要,不要!”一个人一跃而起。
  “趴下,你这个笨蛋!”中尉吼道。
  “不!”
  闪电又屡次击中了火箭。中尉扭转头,看见了蓝色的炽烈的闪电,看见了树木裂开,崩塌倒地,还看见了那怪异恐怖的暗色云朵在头顶上空变得宛如一张黑色圆盘,发射出成百束的电流柱。
  跳起来的那人正疲于奔命,像跑在一个有许多支柱的大厅中。他奔跑着闪躲于柱子间,终于在一根柱子下砰然倒下,传来的声音就好像一只苍蝇落在捕蝇电网上的叫声。
  中尉是儿时在农场生活时记住这声音的。随之而来的还有人炙烤成灰烬的气味。
  中尉低下了头。“别抬头看。”他告诉别的人们。他担心自己随时也有可能跑起来。
  头顶的风暴又连续发出了几次闪电,然后走开了。整个世界再次由雨独霸,并很快清除了空气中那股烧焦的气味。有好一阵子,剩下的三个人坐在原地,等待着心跳再次平息下来。
  他们向那具尸体走过去,想着可能还有办法救那个人的命。他们不能相信已经没有办法救他了,这是还未接受死亡的人的自然反应,直到他们触摸了他,把他翻过来并计划着是把他埋掉还是任由飞快生长的密林在一小时内将他掩埋。
  尸体被扭曲,坚硬如钢,包在烧焦的皮革中。它看上去像一具石蜡人像模型,先是被扔进了焚化炉,待到石蜡变成木炭骨架后再拖出来。惟一洁白的是牙齿,它们闪闪发光,像从紧攥的黑色拳头中半掉下来的奇怪的白色项链。
  “他不该跳起来。”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甚至当他们还站在尸体旁时,它便开始消失,蔓延的植被——小小的树条,长青藤,匍匐茎,甚至悼念死者的花——正渐渐爬上来。
  远处,风暴在蓝色闪电中走开,逐渐消逝。
  他们横渡了一条江、一条小溪,以及十多条各式各样的河流。在他们眼前,江水奔流着显现出来。当原来的河流改变河道时,新的河流又展现开它的面孔。
  他们来到了海边。
  辛格海。金星上只有一片大陆,长三千英里,宽一千英里,环绕这块岛屿的便是覆盖了整个下着雨的星球的辛格海。它一动不动地躺在暗无血色的海滨……
  “往这边。”中尉向南边点点头,“我确定离这边不远处有两个太阳穹庐。”
  “他们在这儿时,为什么不多建一百个穹庐呢?”
  “这儿现在已经有一百个了,不是吗?”
  “到上个月为止,已有一百二十六个了。一年前,他们试图在地球上让国会通过一项议案以多建几十所穹庐,但是,如你所知,不行。他们宁愿让少数几个人因淋雨而疯狂。”
  他们向南边出发了。
  中尉、西蒙斯和第三个人皮卡德,行进在忽大忽小的雨中。雨水倾泻,片刻不停地落在土地、海洋和行走的人们身上。
  西蒙斯率先看见了它:“它在那儿!”
  “什么在那儿?”
  “太阳穹庐!”
  中尉眨去眼边的水珠,抬起手挡开雨水的频频敲击。远处的海边,密林的边缘,有一个金黄色的发光体。那的确是太阳穹庐。
  三人相视而笑。
  “看来您对了,中尉。”
  “运气来了。”
  “伙计们,单看到它就让我浑身来劲。来吧!谁最后到谁是孬种!”西蒙斯开始一路小跑起来,另两个人也不由自主地喘着气跟着跑起来。尽管疲惫不堪,却仍奋力往前赶。
  “我要一大壶咖啡,”西蒙斯边笑边喘着粗气说,“还要一整盘肉桂小蛋糕。天啊!我要躺在那儿让古老的阳光照耀着我。发明太阳穹庐的人应该获得一枚荣誉勋章!”
  他们跑得更快了。金黄的发光体越来越明亮。
  “猜猜看有多少人在完成治疗以前疯掉了?想想这是多么显然的事呀!几乎不用怎么想也知道。”西蒙斯喘着气,和着自己跑动的节奏说,“雨,雨!多年前,在密林外,发现了,我的,一个朋友,四下游荡。他在雨中,一遍又一遍地说,‘知道得不够多,进来,到外面的雨中去。知道得不够多,进来,到外面的雨中去。知道得不够多——’就像这样。可怜的疯子。闭上你的臭嘴!”
  他们一阵奔跑。
  他们全笑了起来。他们笑着来到了太阳穹庐的大门前。
  西蒙斯急切地把门拉开。“嗨!”他大喊着,“把咖啡和蛋糕拿出来!”
  没人回答。
  他们跨进了门。
  太阳穹庐又空又黑,并不见有金黄色的人工太阳发出咝咝的声响悬于蓝色的天花板中央,也不见有预备好的食物,房子冷得如同墓穴。从屋顶才刺穿的成千个孔中,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浸湿了厚厚的毯子和沉重的现代家具,溅落在玻璃桌子上。丛林在房中地面、书架顶和沙发上像苔藓一样生长起来,雨水从洞中如鞭打一般落在三个人脸上。
  皮卡德开始暗暗笑出声来。
  “闭嘴,皮卡德!”
  “老天,你看这儿为我们布置了什么——没有食物,没有太阳,一切空空如也。金星人——当然是他们干的!”
  西蒙斯点点头,雨水漏在他脸上,流进了他银色的头发和白色的眉毛。“每隔一段时间便有金星人从海里出来袭击太阳穹庐。他们知道如果他们毁了太阳穹庐,便能毁了我们。”
  “不是说有枪支保护着太阳穹庐吗?”
  “当然有,”西蒙斯走到旁边一个稍干一点的地方,“但金星人上次试图袭击至今已有五年了。防备松懈了,他们在未被察觉的情况下攻下了这座穹庐。”
  “那死尸在哪儿呢?”
  “金星人把他们拖下了水。我听说他们用一种悦人的方法淹死你。他们大约用八小时来完成这项工作,令人十分愉悦。”
  “我打赌这儿压根儿没吃的东西。”皮卡德笑道。
  中尉向西蒙斯皱皱眉,又点点头,以让他看见。西蒙斯摇摇头,走回到椭圆形会客室一侧的房间里。厨房里撒满了湿透了并且长了一层绿毛的面包和肉,雨水从厨房屋顶的几百个洞中漏下。
  “很好。”中尉向那些洞瞟了一眼,“我不认为我们能把这些洞全堵起来,然后舒舒服服地呆在这儿。”
  “没吃的吗,先生?”西蒙斯轻蔑地哼了一声,“我留意到太阳机器已支离破碎了。
  我们最好继续前进,去下一个太阳穹庐。它离这儿有多远?“
  “不远。我记得他们在这儿建了两座离得很近的穹庐。或许我们在这儿等着,会有救援部队从另一个穹庐……”
  “也许他们几天前来过,现在已经走了。再过六个月,当他们从国会拿到钱时,他们会派一支小分队来修缮这个地方。我认为我们最好别等了。”
  “那也好。我们先把剩下的口粮吃了,然后再去下一个穹庐。”
  皮卡德说:“但愿这雨别再打在我的头上,哪怕停几分钟也好,只要让我能记起不受雨打搅是什么样子。”他把手放在头颅上,并紧紧抱住了它,“我记得当我还在学校时,一个爱欺侮弱小者的人曾经坐在我的后排,成天每隔五分钟便拧我一下,连续这样做了几星期以至几个月。我的手臂淤青一片,疼极了,我觉得我快被拧疯了。终于有一天,我一定是被这连续不断的伤害弄得有些不正常了,我回转身,拿起一个机械绘图用的金属三角尺,差点儿把那小子给杀掉。在他们把我拖出教室之前,我快把他下贱的头切下来,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了。而且我还大叫道,‘他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好好呆着?他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好好呆着?’我的天!”他的双手紧箍住头骨,全身颤栗,蜷成一团,双目紧闭,“但现在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打谁,我叫谁住手别再烦我?这该死的雨,就像有人在不断地拧你。雨就是你所能听到和感受到的全部!”
  “我们今天下午四点能到达下一个太阳穹庐。”
  “太阳穹庐?看看这个吧!如果金星上所有的太阳穹庐都消失了怎么办?那时能做什么?如果所有天花板上都有洞,雨都能漏进去怎么办!”
  “我们不得不碰碰运气。”
  “我已厌倦了碰运气。我所想要的一切就是一个屋顶和些许宁静。我想单独呆着。”
  “如果你坚持的话,只有八个小时了。”
  “别担心,我会一直坚持下去的。”皮卡德笑了,没把视线放在他们身上。
  “吃吧。”西蒙斯注视着他说。
  他们向着海岸边出发了,再次朝南方前行。四小时以后,他们不得不朝岛内方向走一段以绕过一条河。那河足有一英里宽,河水湍急,无法船渡。当他们朝内陆走了大约六英里时,河水突然像受了致命的伤一样从地底沸腾起来。在雨中,他们踏在坚实的地面上,重新转回了朝海的方向。
  “我得睡觉,”皮卡德终于一边说着一边猝然倒下,“四个星期没睡过了,再累也没能睡。就在这儿睡会儿吧。”
  天空变得更加阴沉了。金星上的夜幕已经降临,四周漆黑一片,行走十分危险。西蒙斯和中尉也跪了下来。中尉说:“好吧,想想我们能做些什么。我们以前试过,但我不知道。在这样的天气里,睡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们完全舒展开身体,闭上眼睛,把头支撑起来,好让雨水不流进嘴里。中尉全身一阵痉挛。
  他没睡。
  有东西在他皮肤上爬动,也有东西在他身上一层层地生长。雨滴落下,相互汇成细流慢慢滑落。当雨水淌下时,小树林开始在他衣衫上植根,慢慢成长起来。他感到常青藤附着上来,为他做了又一件长外套;他感到小小的花蕾绽放、凋零,雨点仍轻拍着他的身体和头部。在有些光亮的夜晚——因植被在黑暗中闪烁——他能看见另外两个人的轮廓被勾划出来,像倒下的木头被青草和花掩上了一层紫色的遮蔽物。雨打在他的脸上,他用手捂住脸;雨打在他的颈上,他在泥泞中翻身俯卧在橡胶质的植物上;雨又打在他的脊背和腿上。
  他忽然纵身一跃而起,拂去身上的水。他感觉似乎有一千双手在触碰他,而他又不想再被碰到,他再也不能容忍了。挣扎中,他碰到了什么东西。他知道那是西蒙斯站在雨中,打着喷嚏,咳着嗽,哽咽着。过了一会儿,皮卡德也站了起来,大叫着四下奔跑。
  “等会儿,皮卡德!”
  “别再下雨了,别再下雨了!”皮卡德尖叫着,向夜空连开了六枪。在火药光的照耀下,他们能看见大群的雨点,似乎被爆炸声所惊吓而犹豫,悬在半空,像凝结于一整块巨大的琥珀中。一百五十亿颗水珠,一百五十亿颗泪滴,一百五十亿颗装饰珠宝,被映衬在白色天鹅绒的观赏板前。当光线渐暗时,悬浮着等待拍照的水滴猛烈地掉在了他的身上,像一片冰凉刺痛的云朵。
  “别再下了!别再下了!”
  “皮卡德!”
  但皮卡德只是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儿。当中尉点亮一盏手灯,在他的面孔前晃了几下后,他的眼球扩大了。他大张着嘴,脸朝天,雨水在他的舌头上溅起水花,淹没了他瞪大的眼睛,也在他鼻孔上咕噜噜地起着泡。
  “皮卡德!”
  他没有吭声。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呆立在雨中,任凭气泡在他已被漂白的头发上破裂,听任雨水像珠链一样从他手腕和颈部坠落。
  “皮卡德!我们得走啦,还要赶路呢。随我们来。”
  雨水从皮卡德耳根连成线滴下。
  “听见我说话了吗,皮卡德!”
  这跟朝一口井底喊话无异。
  “皮卡德!”
  “让他一个人呆在这儿。”西蒙斯说。
  “我们不能把他抛在这儿。”
  “那怎么办,难道扛着他?”西蒙斯厉声说,“这对我们或他自己都没好处。你知道他在干吗?他只是站在那儿等着给淹死。”
  “你说什么?”
  “到现在你也该明白了。你不知道那个故事吗?他会一直站在那儿仰着头,让雨水冲进鼻孔和嘴巴。他会吸进雨水。”
  “没听说过。”
  “这是那次他们找到门德特将军时的情形。他坐在石头上,头向后仰,吸着雨水。
  他的肺部全积满了水。“
  中尉再次把灯转向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孔。皮卡德的鼻孔中发出微微的水响。
  “皮卡德!”中尉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甚至不能感觉到你,”西蒙斯说,“在这样的雨中呆上几天,你自己几乎都不能感觉到自己的脸或手脚的存在。”
  中尉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他再也不能感觉到它了。
  “但我们不能把皮卡德留在这里。”
  “我来告诉你我们能做什么。”西蒙斯说着对他开了一枪。
  皮卡德摔在了雨地上。
  西蒙斯吼道:“别动,中尉。我的枪也为你上了膛。好好考虑一下吧,他只会或站或立地在那儿给淹死,这样死还快些。”
  中尉冲着尸体眨了眨眼:“但你杀了他。”
  “是的,要不这样,他会成为我们的负担,让我们也跟着去死。你刚才看见他的脸了,一脸的疯狂。”
  过了一会儿,中尉点点头说:“好吧。”
  他们又走进了茫茫的雨中。
  天黑了,手灯昏黄的光只能穿透雨帘前不到几英尺的地方。半小时后,他们不得不又停下来,饥肠辘辘地坐着静候黎明的到来。拂晓时分,天灰蒙蒙的一片,雨一如既往地下着,他们又开始向前走。
  “我们算错时间了。”西蒙斯说。
  “没有,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大声点,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西蒙斯停下来,笑了笑,“我的天,”他说着,摸了摸耳朵,“我的耳朵,它们仿佛不属于我了。这倾盆大雨都快将我的骨头也弄麻木了。”
  “听见什么了吗?”中尉问。
  “什么?”西蒙斯一脸迷惘。
  “没什么。走吧。”
  “我想我要在这儿等会儿,你先走。”
  “你不能那样做。”
  “我听不见你,你走吧,我好累。我觉得太阳穹庐不在这条路上,就算在,也很有可能像上一个一样,屋顶上全是洞。我想我就坐在这儿吧。”
  “你起来!”
  “再会了,中尉。”
  “你现在不能放弃。”
  “我的枪告诉我,我得留在这儿了。我再也不想干什么了。我还没疯,但也快了。
  我不想疯掉,所以当你走出我的视线时,我就用枪结束我的生命。“
  “西蒙斯!”
  “你叫了我的名字,我能从你的唇形上看出来。”
  “西蒙斯。”
  “喏,这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我要么现在死,要么再过几个小时,等到了下一个太阳穹庐(如果能到的话),发现雨水从屋顶漏下时才死。那岂不是更惨?”
  中尉又等了一会儿。之后,他又踏着雨向前迈动了步伐。他曾回头喊了一次,但西蒙斯只是手握着枪坐在那儿,等着他走出视野,并冲他摇摇头,挥手让他快走。
  中尉连枪响都没听见。
  沿途上,他开始吃路上的花。它们无毒,但不太能维持体力,只在他胃里停留了一会儿,也就一分钟左右,他便开始恶心得呕吐。
  有一次,他摘了一些叶子来为自己做一顶帽子,尽管他以前已经试过,可惜雨水将叶子从他头上融化掉了。那些植物一旦被采下来便很快腐烂,在他指间化为灰白的一团。
  “再过五分钟,”他对自己说,“再过五分钟我就会走进海里,并永不回头。这样的环境不适合我们,没有一个地球人能忍受,过去不曾,将来也不会。振作点,振作点。”
  他挣扎着穿过一片烂泥和树叶的海洋,来到一座小山前。
  远方冰冷的雨幕中,隐隐显出一个黄色的小点。
  下一个太阳穹庐。
  透过树林能看到远方有一座长圆形的金黄色建筑。他站在那儿,轻晃着看了好久。
  他开始奔跑,接着又因担心而放慢了步子。他没有欣喜地大叫,如果这一个也是和上一个一样怎么办?如果这也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太阳穹庐,没有太阳在里面怎么办?他想。
  他跌了一跤,跌坐在地上。就躺在这儿吧,他想,这穹庐没用。就躺在这儿。这没用。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但他仍设法支撑着再度爬了起来,横过了几条小溪。那金色的光芒越来越明亮。他又奔跑起来,脚步声像踏上了镜子和玻璃,手臂挥动着如宝石般的水珠。
  他站在了金色的大门前,门楣上刻着太阳穹庐。他抬起麻木的手去触碰它。接着,他扭动了门锁,踉踉跄跄地跌了进去。
  他站了一阵子,打量着四周。在他身后,雨点急旋着打在门上。面前的一张矮桌上摆着一满银壶热气腾腾的咖啡,旁边一个倒满咖啡的杯子上还有一块方糖;边上的另一个托盘上,厚厚的三明治夹着肥嫩的鸡肉、鲜红的西红柿和绿色的洋葱圈;眼前的横木上搭着一条厚厚的绿色土耳其大毛巾,一个放湿衣服的箱子;右边的小隔间里,热射线能立刻将人全身烘干,椅子上方有一套崭新的换洗制服,在等待着任何一位客人——他,或是一名迷途者——来使用它。更远些,有咖啡在铜壶里冒着热气,留声机静静地播放着音乐,书被红色或褐色的皮革装订得整整齐齐。书旁边有一张床,一张毫无遮蔽的温暖的床。一个人大可躺在上面,在占据了整个房屋的那个明亮事物的光线中尽情地吃喝。
  他把手挡到眼睛上方,看见有人朝他走过来,但他没向他们说什么。片刻,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制服上淌下的水在脚边积了一摊,他感到水正从他的头发、脸庞、胸膛、手臂和腿上渐渐蒸发开来。
  金色的太阳挂在屋子正中央,巨大而温暖,它没发出一丝声响,整个房间鸦雀无声。门关紧了,雨对于他微有痛感的躯体来说仅是一场回忆。太阳高悬在屋顶蓝色的天空,温暖,晴朗。
  他朝前走去,边走边脱下衣服。
《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作者简介
  雷·布拉德伯雷(Ray Bradbury,1920—)出生于美国伊利诺斯州的沃基甘,从小爱读冒险故事和幻想小说,尤其喜爱根斯巴克主编的《奇异故事》。十二岁时有人送他一架打字机作为生日礼物,他从此练习写作,早在中学时代就选修了如何写小说的课程,井天天练习写一、二千字。一九四一年起他开始给几家杂志投稿,一九四三年起当专业作家,三年后获得了“最佳美国短篇小说奖”。他虽然也写过几部长篇小说,如《华氏451℃》也颇著名,但他主要以短篇小说著称,迄今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近二十部,其中较著名的有:《火星纪事》(1950)、《太阳的金苹果》(1953)、《R代表火箭》(1962)、《明天午夜》(1966)等。
  布拉德伯雷不仅是世界闻名的科幻小说家,而且还是当代美国文学中数一数二的文法家,他的短篇小说几乎已译成全世界的文字。他除了写科学小说外,还写剧本和社会小说,曾把美国古典文学名著麦尔维尔的《白鲸》改编成电影剧本。他本人也从古典文学中吸收营养。
  他自称受爱伦·坡影响很大,还说他之所以写科幻小说,主要是为了让自己的想象力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驰骋,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他的文体简洁流畅,形象丰富,描写生动,英国著名作家金斯 场 艾米斯说他是最有才华的科幻作家,美国著名文艺评论家伊哈布·哈桑称赞她的创作富于诗意,但说他的作品中略带伤感主义色彩,往往通过幻想故事隐射社会现实,提醒人们提防那些能够避免也必须避免的危险。
主要作品:
  ◆《火星纪事》[未完],(又译《火星编年史》)
  ◆《冰霜与烈火》 译者:董乐山
  ◆《华氏451》 译者:竹苏敏
  ◆《浓雾号角》(又译《大海深处》)
  ◆《太阳的故事》
  ◆《城市》
  ◆《时间狩猎》
  ◆《火箭飞行员》
  ◆《马里奥纳特公司的机器人》
  ◆《雨一直下》
  ◆《苍白先生》
《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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