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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龙三部曲 2 化石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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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圣卷》之一
  五千个千日之前,上帝产下了八个创世之蛋。它们孵化,世界由此诞生。
  第一个蛋产生了水,上帝让水沿着巨大的圆周循环流动,水汇成了大河。
  第二个蛋产生了土地本身,上帝让上地漂浮在大河上。
  第三个蛋产生了空气,上帝让空气流动在除了水和土地之外的所有地方。
  第四个蛋产生了太阳,光和热的源头。
  第五个蛋产生了恒星、行星和月亮,上帝让它们高挂在天空。
  第六个蛋产生了花、树、蔬菜和根茎,以及植物的其他一切组成部分。
  第七个蛋产生了以植物为生的动物,包括铲嘴、雷兽、角面和甲壳背。从第七个蛋中还产生了鱼、蜥蜴和生活在水中的贝类。
  从第八个,也是最后一个蛋中,产生了食肉的巨兽,有恐爪兽、黑死兽、奔跑兽和尖齿颚,等等。
  八个蛋都孵化了,但上帝仍然没有满足。她还需要别的,能够思考和祈祷的生命。沉思许久之后,她咬掉自己的左臂,让它掉落在地。从残肢处淌下的鲜血使土地变得肥沃,左手手指从手掌上断开,每根手指变成了最初五名伟大而骄傲的猎手中的一个:鲁巴尔、梅克特、卡图、霍格和贝尔巴。五位强壮、勇敢、聪明的女性。上帝对这五位猎手很满意,她看着她们在大地上四处狩猎。
  但猎手们自己却不满足,她们开始向上帝祈祷。“你产下了创世之蛋,”她们说,“我们同样希望能够下蛋,拥有创造的能力。”
  第一次,大地震动了。最初的五位猎手的无礼使上帝震怒了,但是随后,她展示了仁慈。“只有我能独立创造,”她说道.“但我会赋予你们与他人合作创造生命的能力。”上帝再一次作出牺牲,咬掉自己的右臂。同样地,断臂掉落在地,流出的鲜血使大地变得更为富饶。它的五根手指变成了另外五个昆特格利欧。这些昆特格利欧与原来的五个既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的地方。他们都是男性,每个人承担了不同的任务:瓦科夫是最早的探险家;达古成为第一个医治者;塔库德,第一个学者;乔斯塔克,最早的手艺人。为了让其余的人能严格服从上帝,第五根手指变成了圣人德图恩,第一位祭司。
  曾经是上帝手指的十位昆特格利欧结合了,产下了五窝蛋,每窝蛋有八个。但是,上帝说,如果让所有的蛋都活下来,大地很快就会挤满昆特格利欧。因此,她指派梅克特负责吞下八个新孵出生命中的七个,于是梅克特成了第一个血祭司。
  但是随即,鲁巴尔宣布某一片土地属于她;卡图则说,某片土地是属于她的;梅克特也划出了属于她自己的土地;同样地,霍格也宣布对某片土地有专有权;贝尔巴也声称拥有自己的一片土地。随后,男性们以同样的方式瓜分了剩余的土地。
  上帝愤怒了,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但为了制造五个女性和五个男性,她已经牺牲了自己的手臂。在手臂再生之前,她什么也做不了。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一章
  弗拉图勒尔省
  他们中的一个即将死去。
  托雷卡,陆地地质勘探队的队长,纯粹是出于偶然才看到了这场对峙。
  他正在悬崖上工作,作业面位于悬崖高度的十分之九处,就在书签层的下方。他在寻找化石。
  和往常一样,托雷卡没能发现什么。他的鹤嘴锄已经在白垩层紧下方的灰色页岩上刨了无数下;每刨一下,除了石头之外,什么也发现不了。这是个累人的活计,因此他决定休息一会儿。他把自己牢牢地固定在一道岩石缝隙里,随后从一个被他用作水壶的铲嘴膀胱中喝了口水。他侧过身来看着悬崖外面。他脚下的崖壁高高耸立,距地面足有一百步之多。但在许多地方,崖壁仍然有一定的倾角,攀爬起来还不算十分困难。在岩石不能提供足够支撑的点位上,他的勘探队员已经支起了由登山绳编成的网。
  悬崖底部是一小片沙滩,沙滩之外是灰色的波涛,一直延伸到地平线。波涛上方很远的地方,只见一只很大的翼指在盘旋飞动,毛茸茸的铜色翅膀在紫色的天空中很是扎眼。今天的天空中没有云彩。太阳像个小小的白色圆盘,挂在跟天穹顶点的一半处。朝天空放眼望去,天空还能看到三个黯淡的月亮。
  托雷卡的眼睛向下看去。
  他的勘探队由八名昆特格利欧组成。他能看到其中的两个此刻正在下方远处的沙滩上。他们太小了,几乎无法分辨,好在他们的绿色皮肤与米色的沙滩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勉强能分辨出离他较近的那位的四肢与尾巴,另一个就看得不怎么清楚了。
  他们俩之间的距离近得吓人,可能只有五六步远。
  托雷卡用一只手在眼睛上搭起凉棚。他们移动的方式有些奇怪——
  上下跳动着——
  震惊之下,托雷卡的爪子弹了出来。他用手拢住鼻口,大声喊道:“不要!”
  他们听不到。风刮走了他的声音。他开始沿着崖壁匆匆向下攀爬。这么一来,他变成了背对他们,因为他得看着岩石,寻找落脚点。
  勘探队的其他成员在哪儿?要么在别的地方发掘,要么就是看到这场地盘争斗,已经跑开了,免得自己受惑于跳动的躯体,也跟着有节律地上下跳动起来……
  托雷卡迅速地向下爬着,爪子抠出了一粒粒的岩石碎片。他来到一条狭窄的岩石缝隙跟前,开始沿着覆盖在缝隙表面的粗绳网向下爬。他已经下到了悬崖的半腰,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那两位了。
  离他较近的那位是戴尔帕拉丝,一个中年女性。在这个距离上看过去,她仍然显得太小,除了那根独特的蓝橙双色饰带,根本无法根据她的体型特征来辨别她。她的躯体向前倾着,尾巴明显地抬离了地面。以臀部为轴,她的身体在不停地一起一伏。
  快点,她们随时会咬断对方的喉咙。托雷卡还是略微停顿了一下,让自己有时间再次喊出:“不要!”但是,要么是大风仍然阻挡了声音的传递;要么是她们已经深深陷入“达加蒙特”①的疯狂之中,什么都听不到了。
  【① 指昆特格利欧恐龙被杀戮欲望所控制的疯狂状态。】
  他已经爬到了绳子末端,开始沿着岩石表面向下爬。三趾脚上强有力的爪子在岩层间的缝隙中寻找支撑点,尾巴垂在身后,是个沉重的拖累。快,顾不上那么多了——
  托雷卡失足了。幸好崖壁表面有足够大的斜度,他没有直接摔下去,而是腹部着地向下滑了下去。岩石擦伤了他腹部的浅色皮肤,撕开了他的地质勘探皮饰带上纵向排列的许多口袋中的两个。他疯狂地四处乱抓,想要找个着力点,但下滑仍在继续,腹部擦在岩石上,皮肤被撕开——
  又碰到了登山绳。他伸出左手,五根手指抓住绳索网。下滑顿时停止了。但他觉得左臂快从躯干上扯断了。他匆匆看了一眼腹部:擦伤很严重,不过,只有一两处伤口在流血。这实在太糟了:如果擦伤的地方流血,经过血液流动的清洗,可能伤口还会干净一点。
  他发疯一般顺着绳子向下爬,脚在由米色绳子相交而成的正方形空洞内寻找着支撑。他再次看了看那两个勘探队员,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戴尔帕拉丝竭尽全力大吼一声,整个身体向前跃去。她的嘴巴张得很大,露出了锯齿状的白色牙齿。
  另一个昆特格利欧——托雷卡现在已经下降得足够低,认出那是斯拜尔顿,一个比戴尔帕拉丝稍年轻点的男性勘探员——想躲避撕咬,但是戴尔帕拉丝轻易地咬住了他的肩膀,撕扯下一大片血淋淋的肉……
  托雷卡又转过身,飞快地向下爬完剩余的一段悬崖。他粗重地喘息着,声音压过了浪涛拍岸的声音,压过了他自己的心跳声和风声。
  终于,他踏上了地面,向两个正在厮打的昆特格利欧跑去。他们抱在一起,就像是个巨大的绿色的球,尾巴和四肢向各个方向伸出。托雷卡的脚拍打在沙地上,尾巴在他身后飞扬。雨水和飞溅的浪头使沙滩湿漉漉的,奔跑起来非常困难。
  他刚才看见的那只铜色的翼指(也可能是另一只长相相近的),在两个昆特格利欧的上方高高盘旋,耐心地等待着享用即将到嘴的新鲜肉食。托雷卡向前冲去。
  “停下来!”
  如果托雷卡能缓过气来,他肯定会喊出这几个字。但事实上,这声音不是他发出的。在那儿,在厮打的昆特格利欧身后,是大个子格里波罗,另一个勘探队员。“别再靠近了!”她喊道,“你也会跟他们一块儿发疯的!”
  托雷卡没有理睬她,继续向前飞奔,胸腔因为狂奔而疼痛不已。还有四十步……
  斯拜尔顿已经占据了主动,把戴尔帕拉丝打翻在地。他对着她脖子的后方咬过去,那是足以致命的一击……
  地盘争斗本能。不断接近的同时,托雷卡诅咒着这个词。地盘争斗本能引发的疯狂。到目前为止,戴尔帕拉丝和斯拜尔顿已经在一起工作了一个千日左右,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其中一位走得太近,侵占了另一位的地盘。于是,古老的本能和野蛮开始发作。上下跳动;露出牙齿;身为男性的斯拜尔顿或许还憋足了气,让喉咙处的赘肉变成红色的肉球;随后——
  文明的外衣被扒去了,在本能的怒火下消融得无影无踪。爪子从鞘中弹出,视野变得模糊,理性思维淹没在体内不断升温的愤怒之中——
  搏斗即将结束。戴尔帕拉丝就地一滚,刚好避过斯拜尔顿那一咬。接着她猛地一甩尾巴,扫在他脑袋侧面,正在耳孔上方。斯拜尔顿侧身倒下,鼻口重重地撞在湿沙地上。戴尔帕拉丝两手撑地,站了起来。她再次张开大嘴,锋利的白色牙齿上粘着点点深红色的血迹。她灵活的脖子向下弯曲,肌肉凸起,准备发出致命的一击——
  “不!”托雷卡大喊。他终于赶到了。搏斗双方脚下的沙砾已经被鲜血凝成了一团一团的。戴尔帕拉丝抬头看了看,表情困惑不已,震惊之下,暂时摆脱了达加蒙特的疯狂。但紧接着,她重新转向倒在地上的斯拜尔顿,张开大嘴——
  托雷卡猛一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快停下来!”身体的接触使她大吃一惊——他能看到她的内眼睑在乌黑的眼球外围不断眨动。他把她拽到一边,另一只手臂抓住她的另一边肩膀,拼命摇动着她。“停下来!”
  她的嘴仍然张开着,整个鼻口仿佛是一具插满匕首的杀戮机器。她面对托雷卡,头向侧面一扭,准备在他的鼻口或是脖子上猛咬一口,将他撕成碎片——
  “停下来!”托雷卡叫喊道。
  在他们身后,斯拜尔顿站了起来。他的左臂软绵绵地垂在肩膀上,几乎被戴尔帕拉丝咬断了。他张开嘴,准备从后面干掉戴尔帕拉丝,但他蹒跚了几下,嘴巴松弛下来,无力地半张着,眼睑也闭上了一半。紧接着,他软绵绵地倒在了戴尔帕拉丝身旁。
  戴尔帕拉丝对眼前这一切视而不见,她的嘴猛地向前咬去,但托雷卡却做了个在地盘争斗本能中从未见过的动作。他向后退了几步,跳动着躲开了攻击。她巨大的头部没能接触到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身体跌跌撞撞地向前栽去。托雷卡从她的侧面冲了上来,双手交握,形成一根粗壮的棍子,就像甲壳背尾巴上的节,猛地一挥,砸在她的肩膀上。她再也站不住了,一头倒在了沙滩上。上方的翼指发出一声尖叫,但戴尔帕拉丝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只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托雷卡跳到她的背上,压住她。他赌了一把:斯拜尔顿不会及时醒来,攻击自己的后背——他实在不能让他们再厮打下去。
  戴尔帕拉丝想从沙滩上爬起来,但她的力气已经用尽。托雷卡仍然压着她不放。
  确定疯狂过去之前,他不能放开她。终于,她开始说话了,声音十分嘶哑。“你怎么……”
  说呀,戴尔帕拉丝,托雷卡暗自想着,对我说一句完整的话。快结束吧。
  “你怎么,”她又开口了,后半句话过了一会儿才出口,“做到的?”他放开了她。她想站起来,但由于太累,或是受伤太重,她做不到。震惊之下,她的内眼睑快速地眨动着。托雷卡从她身上起来,他看到她的爪子已经缩回鞘中。
  “你怎么做到的?”她再次问道。
  他走向仍然侧躺在地上的斯拜尔顿。他手臂上的破损处已经大多愈合了,但仍有少许鲜血渗出。他的呼吸很急促,但还算均匀,属于晕倒时的正常呼吸,而不是达加蒙特疯狂之中的那种大喘气。
  “怎么做到的?”戴尔帕拉丝又问了一遍,她仍然虚弱得无法站起来,“你怎么没有卷进地盘争斗?碰我时连爪子都没伸出来?”
  托雷卡弯下腰,查看着斯拜尔顿的伤口。他保持这个秘密已经很久了,现在也不想解释。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二章
  观察者的冥想
  宇宙生生死死,循环不已。
  我是上一轮生命循环中惟一的幸存者,来自现在这个宇宙之前的那个宇宙。在上个宇宙终结之前的无数个千年纪,我的肉体早已消失。那个宇宙最终坍塌成畸点,随之而来的大爆炸产生了最近这一轮次的万物。由于我的远见、决心,加上运气,我的意识在这一过程中保留了下来。
  这是一种放肆。试问,谁有权利比宇宙活得还长呢?我的放肆显然会遭到惩罚。
  我以为自己陷入了地狱。
  我进化的那个宇宙和这个新的有显著的差异。我的那个宇宙到处充满生命,那儿的物理学原理允许生命出现在几乎所有的星球上,在那儿诞生了无数的生态系统和智慧生物。
  但是,如今这个宇宙却非常严酷。我发现自己显然是它里面惟一的生命。当然,我已经估计到了,在宇宙开始之初,世界原本应该是这个样子。生命毕竟需要时间培育。但是当这个宇宙膨胀、冷却,星系生成并且完成了十几圈的自转之后,生命仍然没有产生。
  我将意识扩展开来,检查了几十亿个星系,扫描了每一颗恒星。我在搜寻行星。在罕有的情况下,我会发现行星。我审查了它们中的每一个,寻找生命的迹象,甚至某些可以在未来产生生命的迹象。
  什么也没有。
  在这个宇宙现有年龄的80%那么长的时间里,我寻找着,寻找着,寻找着,每一次都令我失望。
  地狱,的的确确是个地狱。我觉得自己快疯了,或许我已经疯了。
  但是,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我终于发现了一个中型漩涡状星系,在它某个旋臂的内缘有一颗奇妙的黄色恒星。在那时,它被一个彗星光环、一条小行星带,以及八颗行星围绕着——最外头的那颗行星有一轮很大的月亮,这轮月亮将从它的轨道上逃逸出去,成为第九颗行星。
  第三颗行星与恒星的距离刚好合适,于是,它的表面形成了大量的液态水。它还有个巨大的月亮,这两者形成了奇异的双世界系统。月亮吸引着海水,形成潮汐,使得海滩时而直接暴露在太阳辐射之下,时而又受到海水的保护。
  因为这个因素,再加上其他数千个巧合,生命诞生了。
  一个熔炉——在这个巨大且贫瘠的宇宙中,检查了所有星系和所有星球之后,我终于发现了一个生命的熔炉。
  不久以后,这个熔炉显然注定将成为一个战场。这里会出现许多生物,但仅有少数能够存活下来。这儿既充满生的希望,也有死亡的威胁。
  很明显,从一开始,氨基酸就将成为这个世界上生命的基础。氨基酸有两种形式——左旋和右旋。不同的生命——能真正进行自我复制的长串——开始随意使用这两种形式中的任一种,但只有左旋的那些能够存活下去。
  除了这个天体之外,宇宙中的任何地方都是一片荒芜。我不能让两条生命之路中的一条这么早就终结。我必须找到拯救右旋生命的办法,把它们迁移到……到……到其他地方去。
  通过什么方法?我有智力,可以扩展到整个星系,但我没有有形的力量,除非——除非我能找到一个身体。
  宇宙中充满了暗物质。这种物质填充了它的大部分空间。由于它们的存在,这个宇宙会像以前那些一样,会最终停止膨胀,开始不断收缩……收缩……收缩成畸点,然后从这个点中再产生下一个轮回。
  到处都有暗物质,它们存在于星系之间,或徜徉在星系内部。它们为我这样的个体提供了理想的媒介。我与它们伸展在本地恒星附近那强大的引力场结合了。结合给了我质量,使我拥有了微妙的引力。
  熔炉所处的恒星系仍然年轻。尽管大多数小行星体已经被沿轨道运行的星体扫清了,但仍有许多小碎片散落在系统内部,于是,撞击成为经常发生的现象。当一小块陨石或陨铁撞入熔炉时,熔炉本身常常会大块迸裂,在很多时候,冲击力大到足以使这些物质达到逃逸速度。
  在这个发展的初期阶段,熔炉上的生命不过是些耐寒的化学物质和能够自我复制的酸晶体。在那些被甩到太空的行星碎片中,我挑了一些右旋酸形式在上面占绝对多数的碎片。通过引力作用,我把它们送上了一条漫长的旅途,前往另一个恒星系。在那儿,有一颗行星在等待它们,行星上覆盖着没有生命的海水。只有一小部分氨基酸能在这次长途旅行中活下来——大多都深埋在碎片中心部位——但是我希望,这些残存者足以建立第二个生命世界,一个右旋生命的世界。
  过程已经开始。这个宇宙可能只有一个地方能产生生命,但是我会帮助生命扩散到尽可能多的星球上。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三章
  弗拉图勒尔省
  虽然他还年轻,不过刚度过十六个千日,但托雷卡已当上了陆地地质勘探队的队长。这是不久前的事。他知道自己与众不同。
  部分原因是,他明确地知道他的父母是谁。单就这一点而言,几乎没有哪个昆特格利欧孩子能和他相比。托雷卡的父亲是盲贤者萨尔—阿夫塞。十七个千日前,阿夫塞乘坐着巨轮戴西特尔号,完成了环球航行,看到了被称为“上帝之脸”的东西,并确定了那东西实际上根本不是创世主的面容,而是一个巨大的带有光环的行星,他们生活的这个小小世界是围绕着它旋转的一个月亮。
  托雷卡的母亲瓦博—娜娃托也同样出名。她发明的望远器曾为阿夫塞的研究帮了大忙。娜娃托和阿夫塞一起进一步发掘了“上帝之脸”的真相,证实了他们的世界与这张脸太近了,无法保持稳定,在几百个千日之后,它将解体成一圈碎石块。临近的凯文佩尔和布雷佩尔这两颗行星的轨道上,存在着许多这一类的碎石。托雷卡孵出后不久,国王迪博任命娜娃托为“出逃”项目的主管,要求她不惜一切代价,在末日来临之前,带领昆特格利欧人民离开这个世界。
  是的,知道谁是自己的父母是有点奇特,但这并不是造成他与众不同的最主要的原因。
  托雷卡还有兄弟姐妹。自从启蒙以来,血祭司会吞下八个孵出的小生命中的七个,只让其中跑得最快的那个活下去。但是托雷卡的父亲,阿夫塞,被人视为伟大猎手鲁拜尔预言会出现的继任者,他将领导昆特格利欧恐龙进行历史上最伟大的狩猎,也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人”。血祭司与鲁拜尔教派是亲密的联盟,他们特赦了“那个人”的孩子,允许他们八个都活了下来。
  知道自己的父母,知道自己的兄弟姐妹,这些因素的确使托雷卡非同一般。
  但除此之外,他还有个更大的不同之处,使他迥异于普通的昆特格利欧。
  一条拥挤的街道,一个里头有十个或更多人的房间,一艘挤满旅行者的船只,所有这一切都不会使他烦躁。如果有某个昆特格利欧不小心踩在他的尾巴上,他的爪子仍然会待在鞘里。当他在弗拉图勒尔省的悬崖高处看到戴尔帕拉丝和斯拜尔顿上下跳动,已经处于“达加蒙特”的边缘时,他并没有产生参与厮杀的冲动;顺着悬崖下降时,他不用作出任何努力便能把头转过来,背对搏斗场景。更奇异的是,他能冲入战斗中心,把他们分开,而且在做这一切时,能把爪子藏在鞘里,始终保持理智。
  托雷卡似乎缺乏地盘争斗本能,缺乏把其他昆特格利欧赶出自己地盘的冲动。
  他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起过。没说过一个字。这个不同是一种解放,一种全新的能力。
  但也是他内心最深的恐惧。
  托雷卡将其他勘探队员留在风暴频仍的悬崖下,命令他们在书签层以下的所有地方寻找化石的痕迹,同时将他们在书签层上方发现的无数化石分类。安排停当之后,他离开了,没费心去解释自己怎么能理智地干预戴尔帕拉丝和斯拜尔顿之间的地盘争斗。他向北步行前往港口小镇奥托克。他计划这次旅行已经有一阵子了,而且这又是个可以避免谈论自己隐私的理想借口。步行到小镇得花三天时间,他将在那儿与达克—弗古尔会面,后者是一位杰出的地质学家,来自阿杰图勒尔省,刚被指派加入地质勘探项目组。
  奥托克是个舒适的小镇。镇子里散落着一座座土坯房——就是在地震后很快就能修复的那种。街道是由商队中的角面踩踏而成的简陋土路。小镇的广场是惟一铺着石头的地方,广场上只有两座雕像,一座是上帝,她肩膀下方是胳膊被咬去后剩下的残肢;另一座是国王迪—迪博,大理石塑成的他看上去圆滚滚的,比真人还胖。
  托雷卡说好在迪博雕像的脚下与这位弗古尔见面。他盼望着这次会面。弗古尔写过很多关于上层岩石侵蚀下层岩石的论文,这些论文都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托雷卡瞥了一眼太阳,小而耀眼的白盘子,滑过紫色的天穹。看上去快到四分天①了,但是——
  礼拜堂传来了钟声。一声,两声,三声,四声。是的,托雷卡准时到了,但弗古尔在哪儿?
  托雷卡挂着地质学家的饰带——他随身带着针线,趁着长途旅行中的一次休息补好了那两个被撕破的口袋。地质学家的饰带是非常显眼的,沿着带子纵向排列着十二个口袋。弗古尔应该可以一眼认出它来,轻易找到站在迪博雕像投下的大片荫凉之中的托雷卡。
  托雷卡打量着整座广场。广场上几乎没有别人,他看见一个老昆特格利欧从广场右方走来,尾巴耷拉在石头上。一个年轻的昆特格利欧从左方向他接近;随后,年轻人改变了前进路线,给老昆特格利欧让出了宽阔的通道,同时还对他点头行了个让步礼。
  【① 一分天是一天的十分之一。】
  他们两个似乎都对托雷卡丝毫不感兴趣。他看着一只大翼指落在迪博的雕像上。这只飞行动物向下看了托雷卡一眼,双腿一蹬,飞走了。它那毛茸茸的外套在阳光下微微泛着光,脑后突起的头冠起舵的作用,帮助它控制飞行姿态。托雷卡转过身来,再次看着广场。
  哈,有人来了。
  但那不是弗古尔,不可能是。
  听人说弗古尔的年纪大概有三十个千日,几乎是托雷卡的两倍。但这个人的个头比托雷卡大不了多少。不管这个人是谁,他来广场是有目的的,他径直朝托雷卡走来。
  这位昆特格利欧走近时,托雷卡一下子注意到了两个特征。
  特征之一其实没什么奇怪,只是跟他期待的不同。弗古尔是个男的,但正在接近的这一位是个女性,脖子前方没有一层层的赘肉。
  但是第二个特征却十分奇特,任何情况下都会让人觉得奇怪。她的鼻口上部长了一个角。托雷卡的内眼睑飞快地眨动着。他从未在成年人身上看到过这种东西。
  走到离他二十步远时,女子停下脚步。“能允许我进入你的地盘吗?”她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焦急。
  “哈哈特丹①。”托雷卡说道,微微鞠了个躬,行了个让步礼。
  “你是科—托雷卡,地质勘探队的队长吗?”
  托雷卡点点头。
  “我知道你在等达克—弗古尔,”她说道,“我来自他的部落,冯度部落。我沉痛地通知你,弗古尔已经死了;他死于高热。”
  【① 昆特格利欧的习惯用语,表示同意对方进入自己的地盘。】
  托雷卡低下鼻口。“对不起。我一直希望能和他见面。我对你的部落致以诚挚的哀悼。”
  “谢谢你。”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随后托雷卡说道:“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遗憾,谢谢你长途跋涉来通知我。我得回去和我的队员们会合了。事情太糟了,我们本来会多一个地质学家的。”托雷卡鞠了一躬,准备离开。
  “等等,”女子说道,“带我一起走。”
  托雷卡身子后仰,靠在尾巴上。“什么?”
  “带我一起走。我从弗古尔那儿来。”
  “你是他的学徒吗?”
  女子低头看着鹅卵石,道:“不是。”
  “你跟谁学习呢?”
  “胡—塔当。”
  “我从没听说过他,他是个地质学家吗?”
  “不是。嗯,他是个……嗯……商人。”
  “商人?”
  “是的,属于冯度部落。他做宝石和化石方面的生意,我当他的学徒已经有好几个千日了。”
  “地质勘探是一项科学研究,我们不需要商人。”
  “我也不想再当个商人了,”她举起一只手说道,“我知道,我没有接受过地质方面的专业训练,但我这辈子都在同化石和宝石打交道。我们的部落生活在帕萨拉特沙岩上。”帕萨拉特的沙石质地是全世界最细的,以出产精美的化石而闻名。“我什么样的化石都挖掘过,包括那些长着翅膀却又不是翼指的奇特东西。”
  “鸟?”托雷卡说道,“你真的找到过鸟的化石?”
  “是的。”
  他钦佩地点点头。“这种化石是最稀有的,没人确切知道鸟究竟是什么东西。”
  “的确如此。”女子说道。
  “但你不懂地质学?”托雷卡说道。
  “我自学过许多东西。我识字,托雷卡——我是我的部落里少数几个有资格这么说的人。我也愿意学习,而且我已经掌握了你们的项目需要的技能。”
  托雷卡考虑着。至少他们会多出一双手来。“你叫什么?”
  “巴布诺。瓦博—巴布诺。”
  托雷卡鞠了一躬。“很荣幸见到你,你的名字和我——”他在说出“我母亲”之前及时停了下来,“一个朋友的一样,瓦博—娜娃托。”
  但巴布诺显然什么都知道。“她是你母亲,是吗?一个伟大的昆特格利欧。”
  托雷卡点了点头。“就是她。”他抬头看了一眼紫色的天空,“我们的工作条件很艰苦,巴布诺。而且我们马上就要去南——”
  “我听说了,”她说道,“弗古尔一直渴望着跟你们上路,航行去南极!”
  “工作不总是新鲜有趣。你应该预计到工作的强度,经常还要干些事务性的、需要耐心的工作。”
  “我已经准备好了,托雷卡。求你了,我在冯度部落里无事可做。我知道你缺人手,而且你得等上好几个十日才会有别的地质学家到这地方来。让我参加你的小队。我保证你不会后悔的。”
  托雷卡考虑着,上下打量着她。她的体型很好,肌肉也很匀称。腹部的绿色淡得仿佛带着点黄色,肩膀和手臂上的颜色较深,上面散布着些小斑点。她的眼睛乌黑发亮,大而有神。
  还有那只角。
  奇怪的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的头抬得高高的,托雷卡觉得她几乎显得有些傲慢,但她的其他举动却没有显示出丝毫无礼,反而十分殷勤。
  “好吧,”他终于说道,“欢迎加入地质勘探项目组。”
  她深深鞠了个躬。“谢谢,托雷卡。非常感谢。你不会后悔的,我向你保证。”
  “从这儿到其他小组成员工作的地方得走上三天。我们得出发了。我们发现了一些奇妙的下层岩石床。它们是摆在我们面前的谜团。”
  “谜?”巴布诺高兴地说道,“我喜欢解谜。”
  托雷卡磕了磕牙。“我有个感觉,我们会合作愉快的。”他说道,“可以出发了吗?”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四章
  首都:迪博的宫殿
  时间是个有趣的东西,迪—迪博国王想。他把肥大的肚子搁在首都新建的宫殿内的御用板床上。从前,他以为童年永远不会结束。作为家族的一份子——第一个看到“上帝之脸”的先知拉斯克的直系后裔——迪博一直生活得衣食无忧;与此同时,他的母亲伦—伦茨则以铁腕统治着这个世界。
  但是,当迪博刚刚度过自己的第十二个千日时,所有这一切都结束了。一次地震之后,坍塌的屋顶埋葬了他的母亲,随后,突然间,他自己躺在了御用板床上。他不再是迪博了,成了迪—迪博,所有五十个部落的国王,所有八个省的主人。
  现在,迪博的年纪是二十八个千日——即使对短命鬼来说,也很难称得上人到中年,更何况迪博显然不会是个短命鬼。但他已经觉得自己老了。他的视线穿过办公室,落在母亲伦—伦茨那神色严厉的白色大理石雕像上。政权是一代代传下来的;他的母亲除了是女皇之外,还是首都省的省长,和其他各省的总督们年龄相若。在整个青年时代,迪博一直充当着王位继承人的角色,其他七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也分别被指定为克夫图勒尔省、楚图勒尔省、玛尔图勒尔省、爱兹图勒尔省、阿杰图勒尔省、詹姆图勒尔省和弗拉图勒尔省总督们的学徒。
  由于伦—伦茨的早亡,迪博接任王位的时间比预期的要早得多。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年轻的国王,他这一代甚至还没人当上总督。
  但这一点已经改变了。
  今天早上,一位信使带来了消息。
  伦—甘罗,他母亲的同代人,最艰苦、最偏僻的爱兹图勒尔省的总督,由于在狩猎仪式上出现意外而突然死亡。甘罗和她的首席顾问当时正在追猎一只铲嘴——如此容易猎杀的猎物——不幸他们惊扰了一群角面。甘罗和她的随从因此被践踏致死。
  甘罗的学徒,罗德罗克斯,也是迪博的同代人,成为爱兹图勒尔省的总督。
  罗德罗克斯。不久之前他还碰到过此人,他跟着甘罗来到了首都,但是迪博想不起他的长相。他只是在宫殿前游行的队伍中无数张脸中的一张。当然,他的名字也不再是罗德罗克斯,应该是迪—罗德罗克斯。按照长期以来的规矩,总督使用国王的名字,以此表示对国王的忠心。迪博提醒自己别忘了给爱兹图勒尔省发出一封措辞适当的信,表达对伦—甘罗去世的哀悼和对迪—罗德罗克斯接任的祝贺。
  信使说,罗德罗克斯的年龄也是二十八个千日,和迪博的一样。迪博不再是他这一代中惟一掌权的人了。
  这使得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又老又虚弱。要做的事那么多,而时间又是那么紧。
  古代哲学家卡拉代科斯曾经说过一句非常著名的格言:对于孩子来说,时间是在爬行,对青年来说是在行走,对成年人来说是在奔跑。迪博想,这句话说得真有道理。
  时间真的是在奔跑。
  更要命的是,时间就要跑到终点了。
  迪博的顾问阿夫塞只能大概推测这世界解体前还剩下多少时间。他最精确的预计是可能还有三百个千日。自从他做出这个预测以来,这些千日中的十六个已经过去了。
  还好,迪博想着,至少他们有了个好的开始。在开始阶段,他指派望远器的发明者瓦博—娜娃托担任指挥官,寻找在末日来临之前能将昆特格利欧带离这个星球的方法。娜娃托马上开始了工作。
  迪博回想起那一天。那是很久以前,她来到他的临时办公室——位于首都中众多神庙中某一个的前厅——要求见他。他的老宫殿已在大地震中被夷为平地,在新宫殿建好之前,他一直把这个地方当作临时办公室。
  娜娃托比迪博大几个千日,她的头脑如同猎人的爪子一般敏锐锋利。那天,迪博对她挂的新饰带很是好奇——眼下,这种饰带已经闻名整个世界。饰带挂在她的左肩,垂在右臀上;它由两条平行的、染过色的皮带组成,下面的那条呈绿色,上面那条是黑色。迪博后来知道,这两种颜色代表了出逃项目,意思是指从绿色的土地迁移到黑色的夜空中。
  那天,在那个临时办公室,娜娃托以这么一句话开始。“我们必须清查一下我们的资源储备。”
  迪博很喜欢娜娃托,但他常常无法理解她话中的含义。“什么?”他问道。
  她身体向后靠在尾巴上。“我们需要一份完整的自然资源清单,我们得清楚手头有什么原料可供我们使用。”
  迪博张开双臂。“我已经说过,只要你觉得对出逃项目有帮助,你有权使用大地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东西。你已经得到了获取任何东西的权力。”
  娜娃托深深地鞠了一躬。“为此我非常感谢,陛下。但是,请原谅,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想知道的是,东西都在什么地方?到底我们有什么样的岩石、铁矿、晶体,以及木头?能在哪些地方找到它们?它们是否便于采集、利用?”
  “你是指——怎么说来着?——一份财产清单?包括土地所蕴藏的一切?”
  “一份财产清单,是的,一次普查。那么多地方从来没有真正勘探过。爱兹图勒尔省南部很多地方甚至没有标在地图上。玛尔图勒尔省大平原的大部分地区荒无人烟,但可能富含矿藏。群岛区下游的某些小岛还从来没有人去过。”
  “但这样的勘探需要好几个千日。”
  “是的,没错。但我们需要这些信息。”
  “你想知道我们能利用哪些矿石?”
  “完全正确。”
  “谁来领导这次勘探呢?”迪博问道。
  “我想应该组成几个小队,”娜娃托说道,“为皇宫工作的勘探者埃博—法尔鲍姆是个不错的人选,由他领导主要的勘探工作。”
  “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敏锐的头脑。好的,就选法尔鲍姆吧。”接下来的十五千日内,法尔鲍姆一直领导这项工作;他衰老死去之后,他年轻的学徒,娜娃托的孩子托雷卡接替了他。在很久之前的那一天,当迪博同意开始地质勘探项目之后,他评价道:“当然,娜娃托,你肯定明白,勘探将耗费几代人的时间。”
  “是的。”她回答道。
  “那么,我想知道,在此期间,你会做些什么呢?”
  “我?”娜娃托回答道,脸上的表情极其严肃,“我将学会如何飞翔。”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五章
  弗拉图勒尔省
  巴布诺和托雷卡一起步行向南,去与其余的勘探队员会合。一路上,托雷卡一直在观察巴布诺鼻口上的角。
  所有昆特格利欧孩子出生时鼻口上都长着角,称为胎角,帮助他们刺破蛋壳。但这些角通常在孵化后的几天内就会消失。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巴布诺的角却没有,一直保持到了她的成年时代。黄白色的骨头突起,形成带凹槽的锥体。它并不难看,只是令人觉得奇怪。托雷卡觉得它肯定妨碍了巴布诺的视野,但他的鼻口不也会妨碍自己的视野吗?——人最终会习惯于那些有碍视觉的面部器官的。
  或许巴布诺曾经想过割掉它,或许它割掉之后又再生了,就像身体的其他部位。眼睛、内脏等复杂结构无法再生,但这么一种简单的骨状物很有可能再长出来。
  从某种角度上说,这种事挺有意思。尽管托雷卡从未再生过身体的任何部位,但他知道,一旦自己丢失了一根手指或是一段尾巴,它们总能再长出来,这令他很感欣慰。但脸上长着个古怪的突起,而且无法割掉,这肯定令人懊丧。那东西会不断地长出来,一次又一次。
  托雷卡本以为脸上的角会使巴布诺的表情显得更为温顺。毕竟,只有角面才会长类似的东西,而它们都是愚蠢的素食动物。但是,肉食者脸上的角却截然不同,它使巴布诺看上去更加令人生畏。的确,鼻口总是傲慢地仰着,令她显出一副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样子。
  托雷卡思考着巴布诺脸上的角是怎么长出来的。他听说过畸型儿,但很少看到。这种人绝大部分都被血祭司剔除掉了,可能巴布诺的异相在那时还不明显,毕竟所有孩子都有胎角。
  成人脸上的胎角,太奇怪了!托雷卡的母亲娜娃托曾对他说过,当她在杰尔博部落生活时,她曾在一个被遗弃的神庙中工作。那个神庙中有两个专家,他们繁殖了成千上万只小晰蝎,想从中研究遗传的踪迹。他们证明了后代通常与父母有着相同的特征。尽管无法确定巴布诺的父母到底是谁,托雷卡或许可以去打听打听其他长着类似角状物的成人。
  但这意味着——
  不对,太荒谬了。
  但是……
  巴布诺会不会拥有她父母所没有的面部特征?这可能吗?一种自然产生的新特征、新事物?这是怎么产生的?
  归途漫漫,道路也崎岖不平。有时,巴布诺会走上来,靠近托雷卡,谈上一阵子,随后地盘争斗本能会慢慢显现,迫使她落在后面或是加速走到他前头去,在两人之间留出一段距离。托雷卡很希望和她多聊聊,谈话可以缩短他们的旅程。在他们的多次交谈中,有那么一次,她的直接令他吃了一惊。“请原谅我的无礼,”她说道,“但大家都知道你是阿夫塞的……”
  “儿子,”托雷卡说道,“那种称呼是‘儿子’。”
  “阿夫塞的儿子,是的。也是娜娃托的儿子。”
  “说得对。”
  巴布诺看上去很是向往。“我不是个爱打听私事的人,但是,我很想知道,当你知道父母是谁时,你有什么感受?”
  托雷卡本来不大想回答,但他还要和巴布诺待上一阵子,因此他决定回答她的问题。“既有趣又奇怪。考虑到所有情况,我想,我不希望知道他们是谁。”
  “哦?”她显得很惊奇,“我想过我的父母究竟是谁。我认为我已经将父亲的可能性缩小到三个人身上,他们都属于冯度部落。母亲是谁就比较难猜了。你应该理解,我没有陷入此事而不能自拔,我只是觉得,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会更满意些。”
  “不……不会。真的不会。”
  她的鼻口转过来对着他。“我不明白。”
  “或许对你来说事情可能不同,”托雷卡说道,“请原谅,我的话听上去可能显得有点冷酷。你看,我的父母不是普通人,他们是萨尔—阿夫塞和瓦博—娜娃托,一个发现了世界的真相,另一个发明了望远器,现在正领导着出逃项目。一对伟人,举世瞩目。”
  “的确如此。”
  “你知道那句古老的问候语,‘我在你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当然。”
  “阿夫塞的眼睛瞎了;估计他不知道他的形象是多么光芒万丈。我被——被他掩盖了,迷失在他的光芒中。同样,我也迷失在母亲的光芒中。人们对我的看法不一样。他们知道我的来历,期望我能干出一番大事。这……这是一种负担。”
  “哦,我敢肯定,没人会这么想的。”
  “你就是这么想的,巴布诺。你问我知道自己的父母是种什么感觉。事实上,我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这个问题:一个是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有什么感受?另一个是知道阿夫塞和娜娃托是我的父母会有什么感受?我确实知道这件事,娜娃托还是我这个项目的监管者。我不仅能从陌生人的眼睛中看到这重隐含的信息,哦,他是阿夫塞和娜娃托的儿子,他一定会于出些伟大的事迹来;我还从他们——我的父亲和母亲——的眼中看到了这种期望。他们对我的期望很高。这意味着我不仅对国王、对我的部落、对我的职业负有责任,我对他们还有额外的责任,去实现他们的期望。”
  巴布诺挠了挠她脖子的侧面。“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所以,你应该能体会到这一点,知道你的先人是谁,这是一种负担。”
  “但是,你确实会做出伟大的事业……”巴布诺回答道。
  托雷卡嘟嚷说:“看,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观察者的冥想
  生命似乎在熔炉上扎下了根。在无尽的时间里,那儿只有单细胞生物。然后,小规模的细胞群开始出现。随后,奇迹发生了——物种复杂化和多样性的大爆炸——一下子出现了五十多种基本形态。其中一种长着五只眼睛和灵活的长鼻子。另一种长着七对长腿和七只挥舞的手臂。第三种长着中央神经索,纵向分布在管状的身体内。第四种看上去像是两个矩形的铁框,连接着相互分离的组织。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的进化是如何发展的。只有少数几个形态可以存活。这一次,我的任务更为艰巨。我想把不同的生物形态送往不同的世界,希望每个世界都有一种形态可以获得巨大的成功。
  标志着这个恒星系早期特征的流星撞击,几乎已经全部消失了。即使没有消失,发展到这种精密程度的生命,也无法在高温的冲击及随后那冰冷的、缺少保护的长途旅行中存活下来。不,我需要另一种方式。
  行星的引力井比较陡,但它并不算真正的障碍。我花了好几千个熔炉上的年,把螺旋型的暗物质细丝送入熔炉的海中,随后设法使细丝旋转,带动充满生命的海水,使海水进入太空轨道。暗物质充当了绝缘体,当海水保存在细丝内部时,它始终是温暖的。但水流一射入太空中的真空时,它一下子就冻住了,将生命锁在翻滚着的冰块之中。
  很多运行轨道与熔炉接近的小天体实际上是死去的彗星,它们外面结了一层灰尘组成的壳,因此无法发展出彗尾。受到它们的启发,我也用灰尘包住冰块方舟,并轻轻地推了一下,把它们送上长达几百万年的旅程,前往其他恒星系。在那儿,富含液态水的世界正等着它们。
  当它们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我定期运用温和的引力调整它们的航程。最后,我再次抓住冰块,让它们沿着暗物质螺旋型细丝下降到外星那没有生命的海中。冰融化了,包在里面的珍贵货物释放出来了。当然,虽然大多数生物没能从严寒中活下来,但其中的一小部分却得以侥幸存活。由于这些生命还没有发展出基因的多样性,我只需要很少几个幸存者,就能从中发展出各种生命形态。
  在它们的长途旅行期间,熔炉的五十种生命形态中的大多数已经灭亡了。但是在这儿,在外星的海洋中,幸存者得到了第二次生存的机会。
  一个昆特格利欧的日记
  今天,我看到了我的一个兄弟。见到他们中的某一个总会使我吓一跳。所有的人都说我们长得很像,这的确是事实。我们的五官有相似之处,体型也类似。有点像一个人对着一面镜子,或是看着平静水面的倒影。
  还有,我确信,我们的相似之处远不止于外表。今天的某个时刻,当我看着我的兄弟时,我能从他脸上的表情感觉出他也有了与我相同的想法。一般说来,这种想法是完全的个人隐私。迪—迪博国王刚好走过我们站立的地方。他身着仪式中穿戴的长袍。我一直认为长袍是一种危险的衣物——脚可能会被这东西绊住。事实上,当他经过我们面前时,他的确被绊倒了。长袍飘动着盖在他身上,让他看上去像一只肥胖的翼指,身体重得无法起飞。我偷偷看了我兄弟一眼,看到他脸上的肌肉鼓了起来。这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迹象,表明他正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牙齿磕在一起。我自己这么做时也会出现这种迹象。他冲我点了一下鼻口,我知道——我确信他也知道——我们这时正想着同一件事。
  当然,和其他人接触时,我也有过类似的体验,但却从来不像与我的兄弟在一起时来得这般频繁,这般猛烈。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令人不安的感觉。
  弗拉图勒尔省
  与巴布诺谈起父母的问题以后,托雷卡不禁想到了血祭司,这是他深埋在心底的恐惧。巴布诺和他还得再步行两天之后,才能与其他勘探队员会合。他们睡在高地上,就在快速运行的月亮底下,闪闪发光的天河高挂在他们的头顶上方。巴布诺躺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很快就入睡了。托雷卡可以听到她呼吸时发出的柔和的嘶嘶声,但是托雷卡却睡不着,他回想着梅克特的门徒,也就是那些吞下刚孵化出来的小生命的血祭司。
  大多数昆特格利欧一般不会留意到血祭司,血祭司在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很少被公开谈论。但托雷卡却对他们很着迷,好奇心驱使着他去尽可能多地了解他们。会不会只是因为他和他的兄弟姐妹们没有和他们交过手?
  一窝中有八个蛋。
  八个婴儿中的七个会在出生后的一两天之内被吞食,他们的身体仍然呈现出鲜亮的绿色或黄色,眼睛只能勉强张开,顺着男性祭司的食道下滑;在他们眼里,血祭司是穿着紫色长袍的巨人。
  婴儿们毫无疑问感到了恐惧,他们短暂的生命在惊恐的尖叫声中结束。
  只不过他没有经历这个历程。他是托雷卡,不害怕和其他人共处的托雷卡,似乎没有地盘争斗本能的托雷卡。如果面对这种事,托雷卡只会坐在那儿,敬畏地看着血祭司的幽灵,却决不会想到逃走。
  他本该是第一个被吞下的婴儿。
  在与其他勘探队员会合的长途跋涉中,托雷卡和巴布诺停下来休息了几次。巴布诺的随身物品不多,但她带上了一本写生簿,里面是用木炭画的她几个千日以来采集到的化石样本。
  “我总想把好东西留在自己手里。”她说,“但我的部落需要很多东西,化石正好又是最流行的交易物品,所以好化石总是留不住。我们那儿的沙岩品质非常好,我们的化石非常精美,能看出其他地方看不到的细节。”她打开那本小书,书的软皮面翻了过去。“但在把那些最漂亮的化石摆上交易台之前,我画下了它们的草图。”她用拇指翻动着书页,“这儿,”她说道,把书递给他,“这是我找到的最漂亮的鸟。”
  鸟。没人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因为世上的鸟只剩下保存在岩石中那细小中空的骨头。对于没有受过训练的人来说,一眼看上去,它们像是小型食肉类爬行动物。但它们长着喙和胸骨架,似乎与翼指有某些相似之处——但翼指没有尾巴,而鸟类化石通常会有。
  显然它们——这些鸟——不可能是翼指。翼指的翅膀是一张皮膜,皮膜的前缘由拉长的第四根指骨支撑着。然而,鸟的翅膀是由多种骨头支撑的,包括前臂和本该构成第二根指骨的骨头。鸟的翅膀上也没有爪子,人们因此认为它们的翅膀不是从手、爪演变过来的。鸟类也没有翼指前肢腕上向后突出的支撑骨,翼指利用这块小骨头支撑着连接它脖子底部和躯干的前缘鸭翼。
  还有,鸟类的化石偶尔会展示出,它们的身体表面覆盖着奇怪的片状物。这张草图所描绘的就是这样,像长有硬刺的蕨类植物树叶。这与爬行动物光秃秃的表皮完全不同,与翼指身上的隔热细毛层也没有相似之处。
  托雷卡和其他一些人猜测鸟可能会飞翔,但是没人能够确定,因为没人看到过活着的鸟。它们只存在于化石之中。
  托雷卡仔细地研究着草图。巴布诺的确有天分。
  位于弗拉图勒尔省东岸的悬崖是陆地上最高的地区。它们耸立在环绕着整个世界流动的水体之中,就像一堵棕色高墙,直插紫色的天空。它们与波涛之间有一块窄窄的沙滩。沙滩上散落着各种岩石和鹅卵石,还有细沙子。
  悬崖的整个表面排列着多条水平方向的狭长岩带,悬崖看上去好像是一本厚得难以想像的书,每条岩带代表书的一页。岩带大多呈棕色或棕灰色,只是快到顶部时,才出现了白色的岩带。
  翼指在岩石的凹处筑巢,它们爬行动物似的脑袋往外探着,覆盖着银色绒毛的膜状翅膀紧紧裹住身体,在凛冽的寒风中提供了温暖的保护。它们的粪便留下无数白色污渍,破坏了岩石上整齐的分布带。经常光临的风暴能清洗掉这些污渍,使岩石这本“巨著”能享受短时间的洁净。
  中午刚过,托雷卡和巴布诺来到了沙滩。透过银色的云层,能看到头顶上方小小的白色太阳,但十三个月亮中,没有哪个能亮到足以使月光穿透白天的薄雾。
  前方较远处,有两个昆特格利欧。从这里看过去,只能勉强看到两个绿色的小点,在由宽阔的沙滩、高高的悬崖和咆哮的灰色波涛构成的背景中,缓缓移动。
  托雷卡双手拢在鼻口上,叫喊道:“喂!”没有答复,风将他的声音吹散在波涛上。他耸了耸肩,接着向前跋涉。后来,托雷卡又喊了一声;这一次,远处的人听到了他的喊声。他们转过身来,挥了挥手。托雷卡也向他们挥了挥手。尽管五天的跋涉已经让他精疲力竭,他还是加快脚步,一路小跑着与朋友们会合。巴布诺在旁边跟着他。她停在离其他人十五步远的地方,对于素昧平生的人来说,这是个合适的距离。托雷卡冲到了离其他人只有六步远的地方,相对于任何标准而言,这距离都太短了。相应地,另外两个昆特格利欧往后退了几步。
  这两个人是戴尔帕拉丝和斯拜尔顿,达加蒙特的疯狂早已被抛到脑后。斯拜尔顿的手臂再生状况良好。“这位是谁?”戴尔帕拉丝说道,“不会是达克—弗古尔吧?”
  托雷卡摇了摇头。“弗古尔死了。瓦博—巴布诺代替他加入我们。巴布诺,来见见世界上最优秀的勘探员。”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友好情谊,“这个坏小子叫甘—斯拜尔顿。他喜欢捉弄人,在他身边你得当心点——只能在大白天才能相信他的话。”
  巴布诺鞠了一躬。“很荣幸见到你,斯拜尔顿。”
  斯拜尔顿仿佛想评论几句,可能想说说她脸上的角。但他注意到了托雷卡的表情,于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弯了弯腰。
  “还有,这位是巴—戴尔帕拉丝。”
  “致敬。”巴布诺说。
  “什么?”戴尔帕拉丝说道,磕了磕牙齿,“见我不觉得荣幸吗?”
  “对不起,”巴布诺说道,“很荣幸——”
  戴尔帕拉丝抬起手。“真想表达敬意的话,”她说道,“就给我张鱼网好了。这地方风浪很大,可也是个打鱼的好地方。你喜欢吃鱼吗,巴布诺?”
  “我很少有机会吃;我来自一个内陆部落。”
  “看样子你只吃过淡水鱼,等吃了真正的大河①鱼之后你就知道了。”
  【① 昆特格利欧对大海的说法。】
  巴布诺低下头。“我盼望这一刻早日到来。”
  四个人沿着沙滩缓缓前行。“等会儿你会碰到另外四个勘探队员。”托雷卡对巴布诺说道。随后他转过脸去,看着戴尔帕拉丝道,“巴布诺是个经验丰富的化石猎手。”
  “你跟谁学的?”戴尔帕拉丝问道。
  “我是自学的。”巴布诺说道,她的头再次以那种傲慢的姿态高高昂着。
  戴尔帕拉丝转过来看着托雷卡,脸上满是疑问。
  “她不是个受过训练的地质学家,”他说道,“但她积累了很多经验,而且很爱学习。”
  戴尔帕拉丝想了想,随后说道:“希望我们的人也能有你的学习热情,巴布诺。”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欢迎加入陆地地质勘探队。”
  “我很高兴能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巴布诺热切地说道。
  “等看过我们发现的奇迹之后,你会更高兴的。”托雷卡说道,“书签层下方还是没发现东西吗?”
  “没有。我们取了近千个样本,但仍然没能发现什么。”
  “书签层?”巴布诺问道。
  “来,”托雷卡说道,“我会指给你看。”
  他们继续沿着沙滩前进,几只翼指在他们上空盘旋,偶尔会有一只螃蟹快速穿过他们面前。沙滩上到处点缀着被冲上岸的水草。
  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小小的宿营地,营地内扎着十一顶由雷兽皮制成的小帐篷。他们还修建了一堵半弧形的墙壁,用来挡住凛冽的寒风。
  “这是我们的家,至少在接下来的几个十日内可以称它为家。”托雷卡说道,“以后,我们会航行去南极。我们已经为这次旅行申清了一艘船。不知道娜娃托会把哪艘船派给我们,但我相信它应该是艘大船。”
  巴布诺点了点头。
  悬崖矗立在他们眼前。直到现在来到了背风处,尾巴突然停止了运动之后,巴布诺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来回甩动尾巴以产生热量。隔绝了凛冽的寒风,感觉还是挺不错的,连太阳都从云层中露出了笑脸。
  托雷卡指着悬崖,巴布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上下打量着悬崖表面。她惊奇地发现,高高的岸壁上有两个昆特格利欧,看上去像小小的绿色蜘蛛。“那是我们另外两名队员,”托雷卡说道,“等一会儿你会见到他们的。”
  “他们在干什么?”巴布诺问。
  “寻找化石。”托雷卡说道。
  “能找到很多吗?”
  “看情况,”托雷卡狡黯地说,“我现在就能告诉你,特伦——就是那个位置稍高一点的家伙——会发现很多,但比他低一点的格里波罗会空着手回来。”
  “我不明白。”
  “你知道重叠原理吗?”斯拜尔顿问道。
  巴布诺摇了摇头。
  “我的前任埃博—法尔鲍姆花了极大心血,才发展出这个理论。”托雷卡道,“一旦阐明,大家都觉得这简直再明显不过了。但在法尔鲍姆之前,没有人懂得这个道理。”他指着悬崖道,“你看到岩石的分层了吗?”
  “是的。”巴布诺说道。
  “世界上的岩石主要分两种:上层岩石和下层岩石。上层岩石以岩浆的形式被挤出地面,玄武岩就是上层岩石的一种。”
  她点了点头。
  “但是雨和风,还有大浪的冲击会将上层岩石浸蚀成粉末,粉末被冲刷进入河流和湖泊的底部,渐渐挤压成下层岩石,比如页岩和沙岩。”
  “是的。”
  “法尔鲍姆在这个理论的基础上前进了一大步:她意识到,在下层岩石层中,比如这座悬崖上的沙岩,底部的岩石层年龄最老,位于顶部的岩石层年龄最小。”
  “怎么可能?”巴布诺说道,“我还以为所以岩石都来自第二个创世之蛋。”
  “说得对。但是自从第二个创世之蛋被孵化之后,岩石本身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了变化。岩石现在的状态与世界刚形成的时候显然不同。”
  她似乎不太相信,但还是让他继续说下去。
  “这个道理其实再简单不过了。”托雷卡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个爱收拾的人,但我得承认我自己是个懒汉。我在首都的桌子上堆满了写字用的皮子和各种各样的书。如果我要找最近才放到桌子上的东西,我会在那堆东西的上层去找。而要找几个十天之前放的东西,我会在接近底部的地方去找。岩石层的道理是一样的。”
  “没错。”巴布诺说道。
  “我们看到的岩石层是陆地上最完美的系列。悬崖从顶部到底部的高度代表了许许多多个千日的时间跨度,在底部的岩石层是真正的远古时期。”
  “嗯。”
  他又朝悬崖方向指了指,“你可以看到,所有下层岩石都是棕色或灰色的。如果你抬头往上看,一直向上,到了整个高度的十分之九的地方,你会看到首次出现的白色岩石层。看到了吗?一条很细的线?”
  “没有。”
  “我们明天会爬上去,到时我指给你看。我们谈论的岩石层离悬崖顶部还有十五步的距离。当然,这是一座大悬崖,但是——哈!”斯拜尔顿刚才消失了一阵子,去了另一个帐篷,现在他又回来了,手里抓着一个黄铜管子,管子的一头装饰着漂亮的花纹。“谢谢你,斯拜尔顿。”托雷卡说道,接过了那个东西。
  “望远器。”巴布诺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惊喜,“我听说过这东西,却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过它。”
  “这可不是普通的望远器,”戴尔帕拉丝说道,冲着拿在托雷卡手里的东西扬了扬头,“这是瓦博—娜娃托在怀上了托雷卡之后的那个早晨,送给萨尔—阿夫塞的那个望远器。”
  托雷卡看上去很是尴尬。“它对我的父亲意义重大,”他说道,“可瞎了之后,他没法再用它了。他希望它仍然能被用于知识探索,所以,在我首次以地质勘探队长身份出发考察时,他把它送给了我。”他把这件仪器递给巴布诺。
  她虔诚地接过它,双手托着冰凉的长筒放在眼前,感受着它的重量,历史的重量。“阿夫塞的望远器……”她敬畏地说。
  “快试试,”托雷卡说道,“举到你眼睛那儿,看看那悬崖。”
  她举起管子。“所有东西都变小了!”她叫喊起来。
  斯拜尔顿和戴尔帕拉丝的牙齿不约而同地磕了几下。“你拿倒了,”托雷卡温和地说,“试试另一头。”
  她把管子掉了个个儿。“太棒了!”她的头缓缓地转了半圈,“太神奇了!”
  “你可以旋转另一部分,让视野变得更清晰,”托雷卡说道。
  “妙极了。”巴布诺屏住呼吸说道。
  “现在,看那个悬崖表面。”
  她转向高耸岩壁的下层岩石层。“嘿!那是——你刚才说他的名字叫了什么?”
  “如果他挂着蓝色饰带,那就是特伦。”
  “特伦,没错。”
  “好的。沿着崖壁向上看,直到看见白色的岩石层。不是浅棕色,而是真正的白色。你不可能看不到的。”
  “我——等等!看到了!”
  “好的,”托雷卡说道,“我们叫它书签层。它由白垩构成,所以是白色的。在它下方没有白垩,因为在它下方没有水上动物的贝壳。”
  巴布诺放低望远器。“我看不出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白垩是由石化的贝壳构成的,”戴尔帕拉丝说道,“我们经常能在白垩层中发现美丽的贝壳。”
  “哦。我们的阿杰图勒尔省没有白垩,但有很多石灰石——同样是由贝壳构成的。”
  戴尔帕拉丝点了点头。“说的对。”
  “但是这儿,”托雷卡说道,“在第一层白色岩石层下方没有石化的贝壳。”他往前探着身子,“事实上,在第一层白色岩石下方没有任何形式的化石。”
  巴布诺再次举起望远器,通过圆形的镜筒上上下下打量着悬崖表面。“下方没有化石。”她缓缓说道。
  “但是上方却有很多,”托雷卡说道,“中间没有渐进过程。从那个白色的岩石层开始,在它之上的每一层岩石都充满了化石。”
  “那么——你叫它什么?——书签层……”
  托雷卡点了点头。“书签层标记着我们世界上生命诞生的历史。好好欣赏这个景象吧,巴布诺。你看到的是生命的发源地。”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六章
  一个昆特格利欧的日记
  我对与我的兄弟姐妹们待在一起厌烦透了。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和其他人在一起时,我的地盘争斗本能似乎能正常运转。我无需思考便知道何时该离别人远一点,别人什么情况下会冲我大喊大叫。但是和我的兄弟姐妹待在一起时,感觉却完全不一样。有时我觉得,只要是他们中的某一个,那无论离我多近,我都一点不会担心。还有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毫无原因地侵入了他们的地盘。他们的年龄与我一样,既不小,也不大,体型也与我差不多——这使得所有基于年龄和体型的礼节显得毫无意义。
  为什么会这样?真让我迷惑,百思不得其解。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做就好了。
  石柱区,首都附近
  这是个可怕的地方,属于死者的地方。
  古代的神庙、古代的墓地、古代的日历。它们究竟是什么,学术界争论得如火如荼。如今所剩下的东西只是九十四块花岗岩石,乍看上去,似乎毫无规律地散布在长满篙草的坡地上。坡地的尽头是一处陡崖,崖边是风化的泥土。陡崖壁立,千仞之下便是世界在其中载浮载沉的大河。
  但只要把花岗岩石联系起来看,人们便会清楚地看到,岩石并不是随意散布的。它们被刻意摆放成了这个样子,遵循着一定的几何图案。它们之间的连线构成了六边形、五边形、三角形,还有完美的正方形。
  这地方被称为石柱区:一个小型的旅游景点,第一次来首都的人肯定会来这里看一看。这地方证明,远在现在这个城市建造之前,昆特格利欧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定居了。有些人声称,这些岩石是过去的血祭坛,最早的鲁巴尔教派便在这些祭坛上吞食同类。这是个很容易被人接受的理论。有时,风呼啸着刮过这片土地,犹如牺牲品的灵魂发出的呜咽。很久以前,人们将这些牺牲品奉献给了使大地震动的上帝。
  阿夫塞经常会来到这儿,骑跨在某块特定的岩石上,就是那块被不同的历史学家称为“太阳”、“奔跑兽”、“4号”的石头,但其他人只是简单地称之为“阿夫塞的岩石”。这是他的地方,一个自省和冥想的地方。
  阿夫塞在晚上也能像白天一样轻易地找到这儿,但是他从来没这么做过。事实上,太阳下山之后他很少出门。知道璀璨的群星就挂在头顶上,这种想法他实在无法忍受。在所有无法再看到的景象之中,阿夫塞最怀念的就是夜空。
  发生在第7110千日的大地震,摧毁了首都的绝大多数建筑。在此之后,大多数鲁巴尔教派的信仰者又藏了起来。没有官方记录能表明谁是这个古老教派的成员,即使民间也没人会过多地留意他们。哦,有人曾建议惩罚他们,但是迪博下达了特赦令。毕竟,他已经当众宣布赞同阿夫塞的观点,即认为拉斯克是个伪先知。作出这种声明之后,他不可能再惩罚那些原先拒绝崇拜拉斯克的人。杰尔—特特克丝仍旧留任皇家猎队队长,但最后她还是死了,是她最喜欢的死法——死在狩猎过程中。瘦长的鲍尔—坎杜尔喜欢待在皇宫里,他不再担任屠夫,而是调任阿夫塞的个人助理。自瞎子阿夫塞从狱中被释放之时起,他早已非正式地担负起这项工作了。
  阿夫塞,某些人称其为“那个人”,鲁巴尔预言中的猎手,将领导昆特格利欧进行最伟大的狩猎。
  有些人仍然相信阿夫塞就是“那个人”,他们把出逃项目视为鲁巴尔曾经提到过的伟大狩猎。还有些人在当时是相信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怀疑了。毕竟阿夫塞已经有几个千日不再打猎了。当然,还有些人根本对阿夫塞就是“那个人”的说法嗤之以鼻。
  坎杜尔尽可能地使阿夫塞的日子过得更舒服点。阿夫塞经常差遣坎杜尔外出跑跑腿,或是去做些他本人无法做到的事,这就意味着阿夫塞经常会一个人待着。
  一个人待着,只有高克陪着他。
  “它能照顾你。”坎杜尔这样说过,当时阿夫塞并不相信。当还是卡罗部落中的一个孩子时,阿夫塞曾养过一只宠物蜥蜴,但高克的体型比一般宠物大许多。它大约有阿夫塞本人一半那么大。在他瞎掉以前,他从未见过类似的动物,所以他只能大致猜测高克真正的样子。据坎杜尔说,它的皮肤呈深灰色,像一块石板,它经常用颤动分叉的舌头探测周围的空气。高克很是驯服,只要阿夫塞上下轻抚它的皮肤,它便会四肢伸开,趴在地上,像是在做俯卧撑。它的头又扁又长,尾巴又肥又直,走起路来,尾巴会随着步伐左右甩动。
  高克兴致勃勃地佩戴着一个皮质项圈,项圈上连着根皮带,领着阿夫塞到处走,它总是为主人选择安全的通路,避免撞上石头、水沟或是动物的粪便。阿夫塞发现自己越来越喜爱这只四足兽了。他把这种感觉归因于高克那许多训练有素的动作,以及它表现出来的一些初级智力。
  他很奇怪这种宠物为什么不是很常见。与另一种生物——一种会呼吸但不会触发地盘争斗本能的生物——待上一段时间,这是一种人生乐趣。高克是冷血动物,因而不是那么活跃,但是它的行动仍然快到足以充当阿夫塞的领路人。阿夫塞平常的行动十分迟缓,总是担心绊倒。
  阿夫塞和高克,孤单地待在远古时期的岩石堆中,风在他们耳边呼呼地刮过。突然间——
  “小子!”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
  阿夫塞抬起头,转动着脑袋,将空洞的眼窝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不可能吧……
  “小子!”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听上去近了许多。
  阿夫塞从岩石上站起来,迎向不断接近的来访者。“我已经有几个千日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他说道,声音中充满了惊喜,“瓦尔—克尼尔,是你吗?”
  “没错。”
  两人向对方接近,直到地盘争斗本能允许的极限才停了下来。“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克尼尔说道。
  阿夫塞磕了磕牙。“我接受你的致敬,克尼尔,真高兴听到你的声音。”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伙计。”克尼尔说道,粗糙的嗓音如同鹅卵石在相互摩擦,“你仍然是根瘦竹竿。”
  “我想,这方面我是变不了啦。”阿夫塞又磕了磕牙。
  “没错,你肯定天生就这副模样。我相信,迪博国王的饭桌上食物总是非常丰盛的。”
  “的确如此。告诉我你过得怎么样?”
  老水手的声音太低沉,即使眼盲之后听力变得异常敏锐的阿夫塞,也很难在风中听清楚。“我挺好的。”克尼尔道,“哦,我开始觉得上了年纪。除了我那条再生的尾巴,我身上其他部位的皮肤出现了很多斑点,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确实如此,阿夫塞想,克尼尔现在已经比他育婴堂的同伴,塔科—萨理德,多活了十六个千日。“你怎么来首都了?”
  “坐戴西特尔号。”
  阿夫塞礼貌地磕了磕牙。“你可真会开玩笑。我问的是,你来这儿干什么?”
  “有传言说,马上要进行的一次重要航行需要船只,我来试试能不能拿下这项工作。”
  “你想航行去南极?”
  “没错,为什么不呢?我以前就去过离那儿很近的地方,都看到冰了,可惜我们没有登陆设备。小子,刚经过全面大修的戴西特尔号,仍然是世界上最棒的船。容我老头子夸句海口,我告诉你,你不可能找到比我更有经验的船长了。”
  “这一点勿庸置疑。你知道我的儿子托雷卡将领导这次南极探险吗?”
  “不,我不知道。但这更好。他的首次水上旅行就是在戴西特尔号上完成的,那是很多个千日之前的事了,我们把娜娃托和你的孩子们带到了首都。还有,三个或四个千日之前,托雷卡乘我的船完成了朝圣之旅。”
  “我们不再称它为朝圣了。”
  “没错。说句老实话,不用再带着夸夸其谈的祭司布里恩,航行变得愉快多了。”
  阿夫塞觉得布里恩作为祭司来说倒是不坏,但他什么都没说。
  “托雷卡现在在哪儿?”克尼尔问道。
  “根据他最后的报告,他不久就会完成对弗拉图勒尔省东岸的研究。他希望能有一艘船与他的小组在那儿会合,就在梅克特角的尖端处。”
  “非常好,”克尼尔说道,“我得去见谁才能要到这份工作?”
  “航行是整个陆地地质勘探工作的一部分,归出逃项目指挥官管理,是瓦博—娜娃托的职权范围。”
  “娜娃托?这份工作我十拿九稳了。”
  阿夫塞磕了磕牙。“毫无疑问,”随后,一阵突如其来的激动中,他走近老水手。“以上帝牙齿的名义,克尼尔,能再次见到你真的太好了。”
  观察者的冥想
  终于,出现了别的智慧生命!终于,这一轮宇宙土生土长的智慧生命诞生了!
  它没有出现在熔炉上,而是出现在那几个迁入了早期生命的行星中的某一个。我当时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些无法在熔炉早期的自然选择中获取优势的生物形态之中,确实存在着发展为智慧生物的可能性。
  他们称自己为杰佳齐。
  一个杰佳齐有五只磷光质的眼睛,每只都长在一根短短的眼柄上;眼睛分成两排,上排三只,下排两只。下排眼睛的下方长着一个长而灵活的鼻子。鼻子由成百个硬环构成,环与环之间靠强力的粘性组织连接在一起。鼻子的末端是一对复杂的、相对而立的杯状操纵手。操纵手可以闭合起来,形成一个大爪钳,也可以张得很开,暴露出每个杯状手上附带的六个小附属肢。
  这种生物的躯干由十五个盘状的节组成,躯干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这些盘中有复杂的轮辐和横档,穿过盘状节的中点,这些横档组成了支持内脏的骨架。除了第一个盘以外,每个盘的两侧都有用于呼吸的孔。
  盘的表面有一层乳白色的光泽。当杰佳齐在黑暗中移动时,盘与盘之间会分开,露出里面的连接组织。这些组织会发出由肌肉化学反应引发的白色闪光。
  大约在躯干一半的地方有一个缺口,缺口里长着嘴部括约肌。长鼻子的长度和柔韧度足以支持它将食物送进这张嘴中。
  包围着躯干后半部的是一个U型支架,支架上朝前长出六条腿,U字的每个臂上各长着三条。通常情况下,只有最前头那一对腿才会接触到地面。另两对腿则又短又瘦,只有在交配时才会派上用场,可以挖出洞穴,保存产下的卵;此外,进行某些特定的运动时也会用到它们。
  身体形态居然能这么长时间保持不变,我感到惊奇不已。尽管杰佳齐比熔炉上早期海洋中的遥远祖先复杂得多,身体也增大了十几倍,但他们的基本结构和许久以前我带到这儿来的生物并无二致。哦,当然,那时那些小家伙是水生的,不是生活在陆地上;眼睛也是复眼,不是单眼,而且长在头部两侧;长鼻子的底部也只长着一个简单的钳子;形状像翅膀的腮从它的躯干上突起;它的下体长着六个类似短桨的舵,而不是精巧的腿。但是,杰佳齐的基本结构却是从这古老的形态上发展而来的。
  向他们介绍我的时候到了。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七章
  弗拉图勒尔省
  托雷卡早就学会了如何装出应有的反应。旁人期待着这种行为。他很快就发现,如果他做出别人期望的行为,生活会变得容易很多。他已经忘了他的爪子最后一次主动伸出是什么时候,但是如果受形势所迫,他能迫使自己的爪子从鞘中伸出,迫使锥形的黄白色爪尖伸展在阳光之下,迫使自己看上去像一个猎手,一个杀戮者。
  但是,上述两者,他哪一种都不是。是的,他参加过自己的首次狩猎仪式,但却被仪式的血腥和部落中其他人的凶狠所震惊。他被迫参与了那次狩猎,只是因为一个左耳洞上没有猎手图腾的成年人会被社会所遗弃,最后只能沦为乞丐。
  他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但是,他同样不想再次品尝仍有余温的鲜血。一次狩猎已经足够了。
  前不久,他们刚到这地方时,托雷卡就在高耸的棕色悬崖顶部边缘发现了这几间被遗弃的石屋;当暴风雨使他的小队无法在沙滩安营扎寨时,他们还一路爬上来,利用它们充当庇护所。但今天的天气不错,托雷卡和巴布诺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取回放在这儿的设备。他们已开始整理行装,准备与将带他们前往南极的船只会合。
  屋子是由石块搭建而成的,墙壁在建成之初无疑是直的,但经过这么多千日的地震或其他力量的作用之后,墙壁不是这儿凸了一块,就是那儿凹了一块。几堵墙上有模糊的壁画,形式很原始,只是大致勾勒出昆特格利欧侧面的轮廓,身体与地面保持着四十五度角,两只胳膊晃荡着,看上去好像一只胳膊安装在另一只胳膊的上面——这是最原始的透视法,“上边”那只手臂总是与“下边”那只的姿态保持完全一致。尾巴很长,而且直得不太真实,脸上画着一只昆特格利欧的黑色眼睛——从头的侧面往外看,而不是往前。托雷卡注意到壁画上的昆特格利欧系着宽宽的皮带,但没有挂饰带。他无法想像这幅壁画的历史究竟有多么古老。
  一声发自喉部的尖叫撕裂了空气。
  托雷卡和巴布诺奔向门口,来到阳光下。托雷卡观察着四周,想确定声音的来源,但是——
  “那儿!”巴布诺叫了起来。
  托雷卡转过身子。北面不远处,一伙昆特格利欧正在攻击一只角面。那只四足兽的头拱着地,头颅背后的大片装饰性骨头威风凛凛地撑着,像是面盾牌。眼睛上方戳出来两只角,像两根长矛。鼻子上那只相对较短的角带着点弧度,骄傲地挺立在空中。
  一个中等体型的女性跳到角面背上,抓着脖子边的褶皱以保持平衡。她的嘴深深咬入它的肩部肌肉中。野兽又发出了一声悲嚎,地上淌满了鲜血。
  猎手们很快便解决了角面。它先蹒跚了几步,然后,随着一声巨大的拍击声,向左侧倒下。一会儿之后,它死了。
  明智的做法是等猎手们吃饱之后再接近他们。托雷卡和巴布诺正是这么做的,他们远远地看着一条条长长的鼻口撕扯下大块鲜肉。一群翼指在杀戮现场上方盘旋着,它们也在等待。猎手们填饱肚子之后,托雷卡走出门廊,缓慢地向他们走去。“我能进入你们的地盘吗?”他问道。
  一个老年女性抬起头。“哈哈特丹,”她回答道,“但你说得没错——这儿的确是我们的地盘。你们在这儿干吗?”
  托雷卡在离杀戮现场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是科—托雷卡,”他说道,“陆地地质勘探队的队长。”
  女子向她的猎人同伴们点头示意。“起来,朋友。我们这儿来了一位皇家使者。”其他人纷纷站了起来,倚靠在各自的尾巴上保持平衡。“我是法斯—乔多,”她说道,“这些是德里奥部落里最棒的猎手。”
  “你们好。”托雷卡说道。他指着巴布诺介绍说,“这位是瓦博—巴布诺,她是个化石商。”
  “你们走的时候,别忘了带上乔多这块老化石。”一位猎手道,其余人都为这句俏皮话磕了磕牙齿。巴布诺友善地点了点头。
  “德里奥部落不久就要回到这个区域了。”乔多说道。
  “这儿是你们的地盘?”托雷卡问道。
  “是的,也属于霍布部落和魁北莫部落。霍布部落在大约五个千日之前离开了这儿,沿着梅克特角的底部向西走了。我们从北方沿着东边的河岸过来。”部落总是在迁移,从这儿到那儿,避免某个地方被过度猎杀。类似的为多个部落交替提供食物的古老居留地并不少见,部落间的交替会留出相当长的空闲时间。
  “霍布部落刚离开时,这儿的猎物非常罕见。”乔多说道,“但是,你也看到了,修整之后,情况好转了许多。”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托雷卡点点头。通常,在载着部落其余的人和物的商队到来之前,先头部队会举行一次猎杀仪式,以传统方式杀死猎物,以此表示他们对闲置土地的所有权。
  “我们正要离开这儿,”托雷卡说道,“坐船走。”
  “请一定等到我们部落其余的人都到了再走,”乔多说道,“他们喜欢看到从首都来的人。”
  “我们乐于听从你的安排,但是时间恐怕来不及。我们已经确定了会合的日期。”
  乔多点了点头。“真是不巧。但现在你得跟我走,托雷卡。我们还有一个仪式要完成。巴布诺,你可以加入我们,或者分享这头猎物,随你选。”
  巴布诺看着角面的尸体。“不了,谢谢!这种肉不适合我的口味。我跟你走。”
  乔多开步上路,巴布诺和托雷卡跟在她身后,三个人相互之间隔着五步的距离。
  “地质勘探,”乔多说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地质是用来研究我们这个世界的历史和结构的一门学科。”托雷卡说道。
  “嗯,”乔多说道,“听上去不像是什么重要工作,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我还以为所有科研力量都用在出逃项目上了。”
  “哦,这项工作能够为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提供支持。”托雷卡说道,“我直接向瓦博—娜娃托负责,她是出逃项目的总指挥。我们的目标是寻找、记录大地能提供的所有资源——整个世界的资源。我们必须知道手头有什么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噢,”乔多说道,“听上去很有道理。那么,你只是在找矿藏——煤炭、金属,诸如此类的东西?”
  他们来到悬崖边。“这么说吧,这是最主要的任务。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会放纵一下自己,满足我们在其他方面的好奇心。我本人对化石特别感兴趣。”
  “化石?”
  “古代生物的遗骸。石化的骨头、贝壳等。”
  “噢,伽特保刚才说的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乔多说道,“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他们面前是一棵古老的萨拉巴加树,树干的直径与托雷卡的身高差不多。它的枝干很粗,上面长着很多树疙瘩;树皮呈深棕色,皱巴巴的。乔多伸出爪子,径直朝树走去。她在树皮上雕刻起来,随着指尖移动,碎屑不断掉落下来。树皮上原来就雕着几个图案。
  托雷卡把手撑在屁股上,眺望着悬崖外面。树就长在悬崖的紧边上,部分根系已暴露在悬崖外。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只有波涛汹涌的水面。但他知道,在南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儿有一个极地冰帽。
  他探头向悬崖下方看去,差点因为晕眩而摔倒。巨大的悬崖表面在他面前铺开,有点儿稍稍往外凸出,从这儿能看到几层白垩层,包括书签层,它们位于悬崖的顶部附近。从白垩层接着往下看,一直向下,直到沙滩,中间都是一层层贫膺的棕色沙岩。在沙滩上,他能看到斯拜尔顿和特伦正在拆帐篷——只是因为他派他俩干这个活,他才知道那是他们两个。从这个令人目眩的高度看下去,他俩只不过是两个绿色的小斑点。
  托雷卡转过身来,面对乔多。巴布诺正专心地望着她。“你在干什么?”她终于问道。
  树皮上的复杂图案已经快完成了,它与树皮上现有的其他图案差不多。凑近了看,托雷卡发现树上共有三种图案,每种图案都在不同的地方出现了许多次。
  “这是我们部落的族徽。”乔多说道,“每次回到这个地方,我总是在这棵老萨拉巴加树上留下我们的标记。另两种标记,分别是霍布部落和魁北莫部落的族徽。”
  托雷卡数了数,每种图案差不多都出现了十次。“用不了多久,你们就得另找一棵树了,”托雷卡心不在焉地说,“这棵树都快掉下悬崖了。”
  乔多抬起头:“但它一直就是这样的。”
  “可悬崖的表面会被侵蚀……”托雷卡说道。
  “侵蚀?”
  “碎成沙子。沙滩就是由从悬崖岩石上侵蚀下来的沙子构成的。”
  乔多看上去吃了一惊。“真的?”
  “所以,这棵树原来离悬崖边肯定比现在远得多。”巴布诺说道。
  “我记得它一直是这个样子的。”乔多说道。
  “噢,侵蚀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托雷卡说道。
  乔多摇了摇头。“看到那根树枝吗?看到它伸出悬崖的样子了?”
  托雷卡点点头。
  “我还是个年轻人时,那是我们表演绝技的地方:爬上树,沿着树枝往外爬。到最后,除了树枝之外,你和绝壁下的沙滩之间没有别的任何东西。”
  托雷卡的内眼睑眨了眨。“你还是个孩子时,它就离崖边上这么近了?”
  “嗯。省得你再问,我直接跟你说了吧:是的,我和我看上去一样老,我是四十七个千日之前孵化的。”
  “你还是个小孩子时,那根树枝就已经伸出悬崖了?你确定吗?”
  “噢,是的,的确如此。”乔多说道,为能震住一个来自大城市的家伙而感到非常高兴,“有一次,我育婴堂的老师发现我爬上了那根树枝。他痛斥了我一顿,但是后来,他也承认他自己小时候也这么做过。当时他的年纪几乎跟我现在一样老,说明它伸出悬崖至少已经有一百个千日了。”
  “一百个千日。”托雷卡道。他伸出一只手,扶住粗大古老的树干。
  巴布诺看上去也很吃惊。“可《圣卷》之一说,世界的年龄只有五千个千日。如果一百个千日过去了,而悬崖边缘的后退却几乎无法察觉;那么,需要多长时间才能风化足够多的岩石以形成沙滩上的沙子呢?”
  托雷卡眺望着悬崖之外,似乎觉得这里头有什么鬼把戏,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段时间里,我们在沙滩上挖得很深,”他说道,“肯定挖了有十步那么深,但仍然看不到沙滩的底层。”
  他又看了看那棵伟岸多瘤的老树。“一百个千日,看不出明显的变化。”他转身看着乔多,“根据《圣卷》,”他说,“一百个千日大约是世界年龄的百分之二。”
  乔多看上去似乎不感兴趣。她在刚雕刻完的族徽下刻上今天的日子。“那又怎样?”
  “那就意味着,如果侵蚀的进程这么慢,积累这么多沙子所花费的时间远大于五千个千日。”
  乔多磕了磕牙。“我知道你错在哪儿。”她说,“《圣卷》之一是在两千多个千日之前写成的。也就是说,自创世之日起,已经过了七千多个千日了,而不只是五千。”
  托雷卡摇摇头。“那也不够。这个差距是——是数量级的。”
  “‘数量级’?什么意思?”乔多问。
  “我的意思是,七千个千日不够,七十千个千日也不够。”
  乔多仍然毫不在意。“如果这地方不是风暴肆虐的弗拉图勒尔省,我会说你在太阳底下晒得太久了,托雷卡。我们知道世界的年龄是七千个千日,所以,无论你关心的是什么,它的进程不可能超过七千个千日。”
  托雷卡低下头。“我相信你是对的。”他说道。随后转过了头,注视着悬崖外的全景。这个动作很快,乔多没有看到他的鼻口变成骗子之色——蓝色。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八章
  首都:商人大街
  大家都知道国王迪—迪博不喜欢游行,但今天是乔斯塔克日,是向手艺人致敬的日子。这次游行对首都的经济很重要,十天的狂欢将汇集来自所有各省的技术工人,共同在中央市场交易带来的物品。
  今天天气晴朗,天空一片纯净无云的紫色。在耀眼的太阳两边,各有两个暗淡的月亮,隐约可见,新月凹进去的那部分对着白色的太阳。由东向西的信风将港口的空气刮到了城市上空。往常停泊在码头上的船只所发出的钟鼓敲击声消失了,所有工作都暂停了,让大家都能参加到游行中去。
  除了城里所有居民和大量旅游者之外,这儿还来了两位意想不到的观众。其中一位是爱兹图勒尔省的省长罗德罗克斯,由于他的前任伦—甘罗的猝死,最近刚被提升为省长。他和迪博差不多高,但显得瘦一些,身材也更匀称。严格来说,他现在的名字应该是“迪—罗德罗克斯”,但他只在最正式的场合才会使用这个对迪—迪博表示尊敬的名字。其他时刻,他只是“罗德罗克斯”。他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倚靠在尾巴上,静静地等待着。他身边站着他的助手帕德—奥罗。奥罗的年龄大约是他的两倍。
  爱兹图勒尔省今天肯定会惦记罗德罗克斯省长和帕德—奥罗,那里的省会也会举行相应的游行来纪念乔斯塔克日。(当然,那里的游行要简陋许多。)但是他们却来了这儿,来到了首都。就是为了看看国王本人、胖迪博在大街游行的样子。
  罗德罗克斯和奥罗站在商人大街的边上。商人大街是首都最宽阔的道路,游行的队伍正沿着大街一路行来。走在游行队伍前列的是鲁巴—加尔普克,阿夫塞和娜娃托的女儿。自从杰尔—特特克丝死后,她就成了皇家猎队的新队长。此刻,她正蹑手蹑脚地潜行,模仿着围捕猎物。城里最优秀的九名猎手,在她身后以传统的扇形散开。加尔普克定时举起手,用猎手的手语重新布置她的队伍,九个猎手依照她的指示,静悄悄地调整位置。
  爱兹图勒尔省的省长对此视而不见。他的注意力在其他地方,更为重要的地方。他无法忍受“迪—罗德罗克斯”这个名字,认为如果换成“罗德—罗德罗克斯”,那倒是挺不错……
  终于,迪博出现在远处,走在游行队伍的队尾。
  国王。这位疯狂的国王想把他们送到星星上去。
  迪博的身高几乎与罗德罗克斯完全一样,但国王的腰围却……看着他时,罗德罗克斯还以为自己的身体变宽了,或是正看着哈哈镜中的影像。迪博身上任何与他相似的地方都令他烦乱不已,似乎他内心最隐密的地方被狠狠地磨了几下。迪博与他有相同的恐惧吗?相同的弱点?一个人内心的最深处应该是完全属于个人的隐私,但是现在,蹒跚而来的,是他的另一个自我,是他的漫画像,是对他的嘲笑。
  大路两旁的人群稀稀拉拉地站立着。即使能见到国王本人,昆特格利欧也不会让自己和别人挤在一起。游行队伍会走上好几个千步,好让所有人都有欣赏的机会。
  手艺人来到他们跟前(这次游行毕竟是为了向他们表达敬意),每个手艺人手中都举着他(或她)的某件得意之作:一个高高瘦瘦的昆特格利欧在自己的手臂上挂了张晒干的皮子;一个鼻口长着棕色和黄色斑点的老家伙举着两个复杂的金属物件;一位苗条的女子显然是娜娃托的学徒,她拿着一具铜制的望远器,镜筒和镜片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一个体型庞大的老家伙,皮肤上的绿色如此之深,几乎成了黑色,他携带着用角面皮装订的书,足有十来本之多。
  罗德罗克斯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不断接近的迪博。快了,他暗自想到,快了。
  皇家职员的队伍已经与罗德罗克斯和奥罗并排了。走在前面的是两个魁梧的卫兵,他们平时的职责是赶走溜进城市的野生动物。两名卫兵高高擎着仪杖,每根仪杖上挂着一面红旗,旗上画着迪博的图腾。
  跟在后面的是首席祭司德特—博格卡斯,以及其他几位神职人员。罗德罗克斯还记得祭司们以前穿的是飘逸的条纹长袍,模仿着“上帝之脸”旁翻腾的云彩。现在的长袍是一片质朴的白色,比较起来显得过于冷漠。或许应该改掉这种样式……
  祭司身后是皇宫高级顾问:负责各省关系的诺姆—勒番,疯狂的出逃项目的总指挥瓦博—娜娃托,还有盲贤者阿夫塞——他牵着一只又大又丑的爬行动物来帮他领路。
  随后便是迪—迪博本人,五十个部落的国王,八个省的统治者,所有土地的拥有者,拉斯克的曾—曾—曾—曾孙。
  迪博的手向上举着,做出猎手的传统手势,表示呼唤所有的部落,象征着加强领导、团结所有部落。
  罗德罗克斯蓦地离开路边,闯进道路中央,刚好挡住了迪博的去路。他们之间有五步的距离。观众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迪博抬头看着他,吃了一惊。
  “让路!”路边有人叫道。
  罗德罗克斯坚定地说:“不。”
  “你挡了国王的道。”另一个观众喊道。游行完全停了下来。
  “我知道我在干什么。”罗德罗克斯说道,看了站在路边的奥罗一眼。助手的鼻口做出一个表示满意的嘴形。
  迪博开口说话了,声音平和,像美妙的乐音。“请让一让,朋友。”他的语音欢畅、温暖,像在歌咏。
  朋友,罗德罗克斯想着,他甚至没能认出我来。
  “不。”罗德罗克斯再次说道。
  迪博的脸上带着关切的神情。“你没受伤吧?”他的鼻口上下晃动,审视着罗德罗克斯。“你没法移动吗?”
  “我能动,”罗德罗克斯说道,他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平稳,“但我不想动。”
  “为什么?”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罗德罗克斯转过身,看着那位盲人。阿夫塞的脸冲着他这个方向。两只干瘪空洞、被皱巴巴的眼皮覆盖着的眼窝盯着他,让他觉得很不自在。阿夫塞的爬行宠物在他身旁发出嘶嘶的声音。
  “这不关你的事。”
  “你干扰了游行,而我是游行队伍的一员。”阿夫塞道,张开了双臂,“你挡住了我的朋友、世界的统治者迪—迪博的道路。是的,罗德罗克斯,这的确与我相关。”
  罗德罗克斯只觉得心脏一阵狂跳。这个瞎子怎么会知道我是谁?“你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听出了你的声音。在你继任之前不久,伦—甘罗带你来过首都,我们有过短暂的会面。爱兹图勒尔省的新省长上次造访还没过去多少时间,为什么这么快又来到了这个省?”
  这位阿夫塞……是最令人不安的家伙。罗德罗克斯听说过他的口才。最好别和他纠缠下去。他转过身,挑衅地看着迪博。
  迪博泰然自若,仿佛觉得一位大胆犯上的行人与国事相比,实在不值一提。“我再次请求你,”国王礼貌地说,他的话如同美酒流入高脚杯一样流畅,“请让一让。”
  “我也再次回答:我拒绝。”
  “好吧,”迪博说道,微微抬起头,显示他丝毫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那么,我绕着你走好了。”迪博沿着对角线的方向走向路边,但罗德罗克斯再次挡住他的去路。人群保持着沉默。
  “一个真正的首领不会如此轻易地将自己的地盘让给他人。”
  “一个真正的首领,”迪博以温和的口吻说道,“知道什么应该力争,什么不该。”随后,国王再次向旁边让去,但罗德罗克斯又一次挡在他面前。迪博挪到左边,罗德罗克斯也做出相应的举动。皇家侍卫已经站在国王的身体两侧,手中的旗帜在和风中微微作响。他们的眼睛紧盯着国王,想从他那儿看到任何命令他们行动的迹象。游行队伍被打乱了,所有人都转过脸来,看引起延迟的是什么事。一部分人,包括手艺人和加尔普克猎队中的几位,正在向这边靠拢。
  迪博发出一声叹息,一声长长的压抑的“咝咝”声,表明他对这种把戏已经厌倦了。他向前迈出一大步,罗德罗克斯伸出一只强壮的胳膊,碰了碰国王的肩膀。
  人群中发出一阵嗡嗡声。他碰了另一个人——更为大胆的是,他竟然碰了国王。
  “别再这么做了。”迪博轻声道。
  但是罗德罗克斯弯下腰,尾巴从地上抬起。随后,他以一种缓慢的、故意的姿态上下跳动起来。动作太舞蹈化了,而且过于拖沓,很难让人相信这个举动是发自本能。他上下跳动着、跳动着,摆出了地盘性挑战的姿态。
  除了偶尔几声交头接耳,现场一片寂静。罗德罗克斯注意到,娜娃托已经走到阿夫塞身旁,正为他解说着发生的事。
  “我向你挑战。”罗德罗克斯道,声音既坚定又响亮。
  迪博张开双臂。“你要向我挑战什么?这里是属于人民的街道。首都所有街道都属于人民。我不会把这地方据为己有;你,罗德罗克斯,还有其他任何人,都有充分的权利使用它。”
  罗德罗克斯又跳动起来。“我向你挑战的不是这条街道,”他说道,“我挑战的是你作为国王的资格。”
  “我是皇族的一员,”迪博说道,“我是先知拉斯克的儿子的女儿的儿子的女儿的女儿的儿子。”
  “我,”罗德罗克斯说道,“罗德罗克斯,爱兹图勒尔省的省长,同时也是——”他肯定排练过他接下来所说的话——“先知拉斯克的儿子的女儿的儿子的女儿的女儿的儿子。”
  “那家伙疯了,”从路边传来了一个声音说道,“竟然以为自己是国王。”
  罗德罗克斯转身面对说话的那个人。“不,我不认为自己是国王,公民,而且我向你保证我没疯。”他再次转身面对迪博,“是吗,兄弟?”
  “兄弟?”迪博说道。说完之后,他的嘴仍然呆呆地大张着。
  罗德罗克斯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是阿夫塞吗?“是的,兄弟:同一父母所生的男性孩子。”罗德罗克斯指了指那个说他疯了的家伙,“你!过来!”那个公民显得很是紧张,从她蓝色饰带上的图案可以看出,她是位制陶工人。“我说,过来,我不会伤害你。”
  罗德罗克斯的鼻口没有变成蓝色。但是,如果那个公民真的认为他是个疯子,就算鼻口没有变蓝,她也不会信任他。但站在她旁边的两个人催促着她,她犹犹豫豫地向前迈了一步。
  “靠近点。”罗德罗克斯不耐烦了。
  “我——我不想侵入你的地盘。”公民说道。
  “哈哈特丹,看在上帝的份上!”罗德罗克斯说道,“我同意你进入。过来,站在我旁边,就在这儿。”他指着身旁的地面说道。公民向身后的人群看了看。
  “快过去!”一个旁观者叫道。其他人打着手势,鼓励她向前走。慢慢地,制陶工人靠近了罗德罗克斯。“现在,看看我的耳孔。”罗德罗克斯扭动着脖子,好让那个公民可以先看一只,然后再看另一只。
  公民一脸茫然。“怎么了?”
  “看着它们,你发现什么了?”
  “我不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形状,笨蛋。形状!它们是什么形状?”
  “我认为是椭圆形。”
  “椭圆形,不太寻常,是吗?”
  “嗯,我猜是吧。对不起,我这么说并不是想冒犯你。”
  “没关系。现在去看看国王的耳孔。”
  公民站在那儿。“陛下?”
  “哈哈特丹。”迪博说道,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让步,“请便。”
  公民看了看迪博的头部两侧。
  “怎么样?”罗德罗克斯急躁地问道。
  “他的也是椭圆形。”
  “声音大点。喊出来,我要让每个人都听见。”
  公民的声音有点嘶哑,但是她还是勉强发出了嘹亮的声音。“我说,他的也是椭圆形。”
  罗德罗克斯必恭必敬地朝那个公民鞠了一躬。“谢谢,你可以回到路边了。”公民忙不迭照办了。罗德罗克斯以每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大喊道:“我和我的助手在我和迪博身上总共找到了十四处相似特征。十四处!”他慢慢转了个圈,目光依次看着皇家职员、游行队伍和路边的观众,最后又回到迪博身上。“耳洞只是其中一个明显的例子。”他弯下腰,从石头路面上抬起了尾巴,“我们尾巴下面的斑纹是一样的。”他又指指自己的脚,随后指指迪博的,“我们中间脚趾的爪子不比其他两个更长,而是和它们一样长。”他抬起头,“我们都有特别好的视力,我们的鼻口比平均值要短。还有很多其他例子。”
  迪博温和地说道:“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们是兄弟。”罗德罗克斯直截了当地说。
  “你们两个怎么可能是兄弟?”路边传来一个声音,“没人有兄弟。”停顿一下之后,那声音接着道,“嗯,除了阿夫塞和娜娃托的孩子们之外。”
  罗德罗克斯转身面对着说话者。“没人能有兄弟和姐妹,”罗德罗克斯说道,“但是我有,他也有。事实上,我们总共有八个兄弟姐妹。伦茨所生的八个孩子中的每一个都活到了成年期。在这八个之中,我确信,我,罗德罗克斯,是最强壮的。否则的话,我就不会被送到爱兹图勒尔省,世界上最贫瘠偏僻的土地。我才是五十个部落最合适的领袖。”
  “但那是不可能的!”一个站在奥罗身旁的老家伙说道,“血祭司——”
  罗德罗克斯点点头,仿佛很高兴能有人这么问。“哈,是的,皇家血祭司。他并没有将八个孩子中的七个吞进肚中,而是——我确信——把其中的七个孩子送往外围省份,作为总督的学徒,留下的第八个待在首都,加冕为国王。”
  看上去迪—迪博已经听够了。“荒谬!”他的声音第一次变得严厉起来。他将鼻口转向他的盲贤者,“阿夫塞,你是个清醒的思想者。替这个家伙澄清一下他那愚蠢的逻辑。”
  罗德罗克斯转了个身,看着阿夫塞。他看到了阿夫塞脸上奇特的表情。
  罗德罗克斯眯起眼睛。“你——你知道这件事!”
  阿夫塞什么也没说。
  “说话,瞎子。你肯定知道这件事,不是吗?”
  “我——”阿夫塞开口了,但没有接着往下说。他的爬行宠物在一旁轻轻地喘着气。
  “说!如果我说的不是真的,请你告诉我!”
  “你并没有为你的说法提供无可辩驳的证据。”阿夫塞缓缓地说。
  “我有证据,”罗德罗克斯说道,“但是,你——从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知道这件事。”
  “你所说的一切都只是间接证据,也可以解释成许多巧合。”阿夫塞说道。
  “那么,你能直接否定它吗?瞎子。大声说,让所有的人都能听见!向公众宣布我所说的都是假的。”
  现场陷入了长长的寂静,所有目光都落在阿夫塞身上。“你所说的,”终于,阿夫塞一字一顿地说道,“都不是真的。”
  “以上帝牙齿的名义——”迪博望着阿夫塞的脸,无力地说道。
  “看!”罗德罗克斯叫喊道,转了个身,目光炯炯,盯着所有人,“看!瞎子的鼻口变蓝了。他在撒谎!”
  阿夫塞低下了头。
  “阿夫塞?”迪博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绝望。
  尽管眼睛都瞎了,但阿夫塞仍然不敢抬起眼睛面对国王。“对不起。”他说道,声音很低。
  迪博的内眼睑痉挛似的迅速开合着,他眼中的视像肯定在不停地悸动着。“你确定吗?”
  “他十分确定!”罗德罗克斯叫喊道,“他知道我说的是事实。”
  阿夫塞积聚了些许力量:“不,”他说道,“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是不是真的,罗德罗克斯。我看不见你提出的那些由身体上的相似之处所构成的证据。”
  “是的,你看不见,”罗德罗克斯说道,“但是你相信我,我从你脸上看出了这一点。承认吧,承认这个事实。”
  阿夫塞沉默着。最终,迪博开口了,“阿夫塞,这是真的吗?”
  “我并不确定,”阿夫塞低声说道,“但是……是的,我以前一直都有这种怀疑,罗德罗克斯今天提出的事有可能是事实。”阿夫塞仿佛在为自己辩护,“很早以前,我肯定向你提过一次。”
  迪博向后倚靠在尾巴上。
  “血祭司是骗子!”罗德罗克斯叫喊道,“他们不但背叛了人民,也背叛了皇权本身。”观众们现在已经沿着近处的路边一字排开,他看着他们。“血祭司应当选择最快最强壮的婴儿作为王位继承人。但是看看他!”他猛地指了一下迪博,“看看他!又胖、又蠢、又懒。”对国王的侮辱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但罗德罗克斯继续说着,“看看我:既匀称又健壮,头脑聪明。血祭司需要在统治层中安插一个他们能够轻易控制的人,所以他们把真正的继承者送到了别处。我才是那个有资格当国王的人。”他转过身,笔直地看着迪博,“只有我登上王位,我们的人民才能安家乐业,而不是陷入背井离乡的噩梦之中。”
  罗德罗克斯的躯干上下跳动着。“我向你挑战,迪博,此时此地,在这儿的几百个证人面前——
  “我挑战你的领导权——
  “我挑战你皇权——
  “我挑战你的生存权。”
  迪—迪博呆呆地站在那儿,嘴巴张得大大的。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九章
  一个昆特格利欧的日记
  终于,我们这些阿夫塞和娜娃托的孩子不再显得特别了。迪博国王,作为皇族的一员,当然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但现在看来,他同样有活着的兄弟姐妹。
  我猜从来没人注意过迪博和他的兄弟姐妹在相貌上的相似之处。毕竟,省长们的学徒分散在世界各地,极少有机会肩并肩站在一起。还有,迪博的体型较为肥胖,使得他与他的兄弟姐妹间的相似处不是很明显。
  我不知道迪博知道自己有兄弟姐妹之后是怎么想的。我确信他的感觉和我的不一样。首先,他刚刚发现这个事实(如果称得上是事实的话,因为事情仍有待进一步澄清)。他没有和他们一起长大,除了官方场合的敷衍之外,他对他们一点都不了解。这真是太糟了。我倒非常渴望能和比我年长、生活经验比我丰富的人谈谈我所经历的一切。但我只是个小角色,我相信国王肯定没有时间来和我交谈。
  弗拉图勒尔省
  托雷卡置身于一道位于悬崖高度十分之九处的岩石裂缝中,顺着书签层——由白垩线标示的首个含有生命证据的岩层——辛苦操作。他一直希望能挖掘到创世之蛋的碎片。这将是何等惊人的发现啊!来自上帝本人产下的蛋的碎片!但是,到目前为止,他没能取得任何类似的发现。事实上,这一层与它上方的岩石层惊人地相似:含有大量的海贝、鱼骨,偶尔甚至还能找到大型海生爬行动物的部分骨架,跟那只被阿夫塞在戴西特尔号上杀死的卡尔—塔古克一样的巨型生物。
  一条像这样穿过岩石的大裂缝无疑是地震的杰作。在这个小小的休息处,一个人可以伸手够到悬崖边,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掰下大块石头。这地方就在书签层的下方,都是灰页岩。托雷卡用手掰了一下,一块大石头整齐地从岩石底层断裂下来,托雷卡把它一片接一片地分解开来。每一片岩石里都很干净,没有在上层中随处可见的化石。
  托雷卡用锤头的平底再次敲了一下凿子,又一片岩石应声而落。什么也没有。他又拿起旁边的一片,想要凿开试试。这片岩石重得出乎他的意料,一不小心,他砸到了自己的手指头。这是职业病,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把凿子安置好,又敲了一次。岩石裂开了。不同的是,这片岩石的裂口不是平滑的,它的上层开始裂开,裂到一半时却停止了。奇怪!托雷卡用手指将岩石掰开。一大片下层岩石应手而落,露出里头一个圆圆的、奇怪的东西。
  一个蓝色的东西。
  当然,世上有蓝色宝石,还有一些蓝色矿物质,但在下层岩石中通常很难发现这种东西。这件东西,不管它是什么,蓝得十分纯粹,还带有一丝阴影,像翼指的蛋壳。
  他只能看见它露在外头的一小部分。托雷卡把页岩翻了个个儿,用锤子轻轻地敲打着页岩。岩石裂开了少许,他再次试图用手指把它掰开。这次费了好大的劲儿,最后,带着锋利边缘的上层岩石终于剥落下来。那儿,就在中层页岩中心,有一个蓝色的半球,半球的直径大约等于托雷卡最长的那根手指的长度。
  一般而言,每一次新发现都会让托雷卡激动不已,因为每次新发现都能增长见识。但是对于这个发现,他只觉得困惑不已。他一直以为这些岩石的年龄十分古老,再说它还位于首个含有生命遗迹的岩石层下方,但手中这个东西显然是个人造物体,意味着它的年代不可能很久远:可能只有几百个千日,看它光滑的表面,托雷卡甚至觉得它的年代或许还没有那么久。
  托雷卡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的心脏一阵悸动:埃博—法尔鲍姆精心提出的重叠原理可能会被这个发现彻底摧毁。历史更久的岩石位于下方,法尔鲍姆的理论听上去是那么精致,那么合理,是地质学中的伟大发现!尽管这种理论被人视为事实已经有好几个千日了,但是,托雷卡的勘探是首个勘探范围大到足以证明或是反驳这一原理的研究项目。到目前为止,所有发现都与这个理论吻合,但是现在,这个物体,不管它是什么,却摧毁了这一切。只有得到数据支持的理论才是站得住脚的理论,重叠原理却无法解释为什么一个现代物体会深深埋藏在古老的岩层中。
  有那么一小会儿,托雷卡想,是不是干脆把这个新发现扔到一边算了。毕竟,这个理论是那么完美,又事关他的导师和朋友法尔鲍姆的名誉。但他无法这么做。他是个学者,这个小小的蓝色半球是个事实,一个必须加以解释的事实。
  令人奇怪的是,这个物体,不管它是什么,经历深埋之后依然保存得这么完美。不管最后作出什么理论解释,总之,这个蓝色的小家伙被埋在这地方已经有一阵子了,就在这些岩石层下方,承受着它上方那部分悬崖的重量。它没有被压碎,表面甚至没有划痕。托雷卡大惑不解。
  他伸出一根爪指,敲了敲它坚硬的表面。听上去这东西里头是空的。托雷卡缩回爪子,手指头轻轻拂过这物体。非常光滑,感觉比玻璃温暖。托雷卡推测,页岩下面可能会埋着更多类似的东西。或许这东西是用在某种游戏中的球。
  托雷卡尝试着继续凿开这块岩石,但是剩下的部分似乎不愿意裂开。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他用上了蛮力。他把这块岩石支在一块尖石上,让岩石的一端露在外头,然后使劲按压露出的那一头。它在蓝色物体的边缘处裂开了。那物体一下子从包裹着它的岩石中跳了出来,沿着山坡向下滚去。
  托雷卡慌忙向下爬去,脚下的碎石“噼里啪啦”撞在一起。在棕色的沙岩上寻找蓝色物体还算容易。但它正蹦蹦跳跳朝另一道裂缝滚去,如果掉进了那地方,可就再也找不着了。幸好它滚向一侧,撞到一段凸起的岩石上。追赶过程中,托雷卡磨破了膝盖和尾巴,好在他最终赶上了,抓到了它。它重得出奇,特别是对于一个可能是中空的物体而言。
  它不是一个球。
  更像是某种复杂的装置。它的上表面的确是个光滑的半球面,但下表面却被塑造成一种奇怪的流线型,上头还有一排中空的环。环的形状使托雷卡想到了指孔,他试着把这装置戴在了自己的左手上——
  他马上意识到那些环不可能是指孔,因为那上头有六个环,而不是五个。
  尽管这个装置并不适合他这样大小的手,但如果他蜷起拳头,它似乎的确可以戴在手上,充当指关节的弧形延伸。可能是某种硬手套,也可能是用于攀岩的保护装置,或是防止某人的爪子伸出来干坏事。托雷卡听说过,有些可怜的家伙会患上一种病,无法控制自己爪子的伸缩。
  但它的用途显然不是这些,因为它有六个指孔。
  当然,除非它是左右型的,被设计成两只手都能用。前面五个指孔是戴在左手上用的,从第二个到第六个指孔是为右手准备的。但这种推测也站不住脚:第一个指孔和第六个指孔的大小不一样,六个指孔是依次增大的。
  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摆弄着手指,想让它们在指孔中待得更舒服点。他的中指似乎向上顶进了半球。托雷卡取下这玩意儿,看着上头的环。它们的结构比乍看上去复杂得多。环上似乎有活动的小物件,可以推入物体的主体。第三个环可以轻易地从主体上拉出或是推入,其余的被泥土堵住了。只要好好清洗一番,说不定所有的环都能轻松地拉出推入。托雷卡猜想它也有可能是某种乐器,但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吹气或是发出声音的孔。
  午后的阳光越来越热了。他用水壶里的水洗了洗那个物体,知道过一阵子自己肯定会为这种莽撞行为感到后悔。用水冲过之后,又有两个指孔松动了;其余的指孔似乎被堵死了。
  物体表面的温度已上升到接近托雷卡手掌的温度。它不是易碎品,所以肯定不是玻璃或水晶做的。尽管它似乎比铅还重,但也不是金属:第一,它的颜色不是金属色;第二,它的导热性也不大像金属;第三,尽管它被埋了很长时间,它的表面并没有锈蚀的痕迹。
  托雷卡再次伸出爪指,敲了敲表面。里头肯定是空的。他把这物体拿到耳边晃了晃,没有“咔哒”声,看来里头没有松动的部件。他用爪子在弧形表面划动,刚开始还挺温柔,后来越来越用力。一道划痕都没留下。这东西很脏,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损伤。托雷卡不知这东西的年代到底有多久远:看上去像刚刚造出来似的。可他知道,除了自己的勘探队员和最近光临的德里奥部落之外,这个偏僻的地方已经很长时间没人来过了。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只能说这东西是个现代物品:它的表面是那么光滑,也没有古代制品表面通常存在的华丽装饰。
  它真的是现代物体吗?
  地层岩石给予的答案是否定的。它们说这物体非常古老,存在于生命开始之前。
  然而它明显又是个人造物体。
  是吗?表面看不出加工的痕迹,也没有符号或是文字。只在下表面有一对简单的几何图案。可能是某种奇异的贝壳吗?很多贝壳是由有光泽的物质构成的,看上去很像是经过加工的。
  他又在表面划了一下。什么也没留下。唔,它是空心的,如果是个贝壳,里头可能还会保留着生命的痕迹。
  他把物体搁在一块石头上,右手牢牢抓住它,左手用锤头的尖顶轻轻砸了它一下。锤子一下子弹了回来,几乎砸到托雷卡的鼻口。他加大力量,又试了一次。没有痕迹——没有一丝裂纹或是划痕。他试了第三次,用尽全身力气砸了下去。尖头一下子从弧形表面上滑开,托雷卡一个踉跄,失去了平衡。
  他慌忙撑住了自己。这谜一般的物体把他深深吸引住了,托雷卡完全忘记了自己还待在悬崖高处。他向裂缝里头爬了一截,为自己找了一个稳固的落脚点。
  真是个神奇的物体。托雷卡是个地质学家,他熟知金属铸造、合金及任何一种矿物质和火山玻璃。但他从来——从来没见过任何与这物体相似的东西。
  是谁制造了这东西?
  什么时候?
  制造者——或至少是这东西的使用者——显然有六根指头,而不是五根。
  六根。
  托雷卡挂着的那根地质学家的饰带上,沿纵向布满了口袋。其中一个里面装着个工具盒,盒内是十个标有数字的矿物标本,用于检测物质的相对硬度。他取出了盒子。
  最柔软的样本,第一号,是一片石墨。最坚硬的,十号,是一颗眩目的钻石晶体。在野外工作时,遇到不明物体,他就用这些样本依次刮擦这物体。如果物体能够刮下低标号样本的碎屑,就表明该物体的硬度比低标号样本高,但它也许会被高标号样本给划伤。例如,一块铣,可以划伤石墨(一号样本)和石膏(二号样本),但是会被铜(三号样本)划伤,意味着铣的硬度是二多一点。区分矿物时,硬度值很有用,比如黄铁矿和黄金,就可以利用这一特性区分开来。
  这个装置的下表面有个矩形突起,就在第六个指孔过去一点。这个蓝色家伙显然很硬,因此他跳过了一号至六号样本,直接从七号,一种普通的六角石英开始。他紧抓着石英,压着它划过矩形突起的一个角。角上出现了白色粉末。是石英的粉末,蓝色物体比七号标本更硬。
  他用八号样本试了试。角上出现了黄色的粉末,样本品体上也被划上了一道短短的直线。硬度比黄玉还高。第九号样本是一颗星型的蓝宝石,宝石商不小心毁坏了它,让它变得一文不值。托雷卡将它紧紧压在蓝色物体的表面,来回摩擦了几回。宝石六角型的表面上留下了深深的划痕。
  真硬呀。他拿出最后的样本。钻石在刺眼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至少这个样本可以刮伤那个奇怪的家伙。托雷卡嘟囔了一声。蓝色物体这下子肯定会被刮伤,他颇有点暗自窃喜。
  他把钻石按在矩形突起的一个角上,仔细地、用力地来回摩擦了四五回。随后他把钻石拿开,白色的粉末覆盖了那个角,他用手指清理掉粉末。
  角没有受损。
  他看了看钻石。
  钻石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比十号样本还硬。
  比所知的最坚硬的物质还硬。
  比钻石还硬。
  托雷卡几乎再次失足。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十章
  观察者的冥想
  杰佳齐的反应不同于我的想像。
  我对心理学了解多少——尤其是原始种族的心理?我毕竟已经孤独了无数个世代了。
  我始终可以随时观察杰佳齐,在他们开始广播电磁信号之后,接近他们变得更容易了。我花了他们世界上好几年的时间,整理从他们世界中泄露出来的大量信息。但没有钥匙,我无法打开他们的语言禁地。最终,一把钥匙放在了我面前。他们有个声像节目,是针对小杰佳齐的教育系列,节目中出现的人明显偏离人口统计的均值,集中偏向于小孩子。大部分节目是二维动画,还有很大一部分,我最终意识到,是歌曲。不过,我感兴趣的并不是杰佳齐的唱歌方式——长鼻子顶端的触手盖住三角型的呼吸孔,与此同时,迫使空气从呼吸孔中挤出。
  每一集开始之前都要播放节目的名称,杰佳奇塔塔—杰克塔。每个行星日播出一集,每四天停播一次。每集的长度相当于一个行星日的二十分之一。这个节目提供了我所需的最基本的知识,使我最终破译了他们的广播语言(或至少是他们多种语言中的一种,因为我发现他们的语言随着地域的不同有所变化)。它不但介绍了杰佳齐字母表中的各个字母,也介绍了每个字母的发音,还为每个单词的意义给出了图示。
  直接接触看来是最好的方式。我采集了杰佳齐太阳和离它最近的恒星之间的氢气,利用暗物质束在氢气背景上搭成各个字母,设法让氢气背景发出了荧光。在杰佳奇塔塔—杰克塔中,有个动画角色叫作铁克;铁克的颜色是亮粉色,和杰佳齐暗白色的肤色不一样。他的眼柄能分得很开,还能做出非常奇怪的动作。就我所知,那个世界的动物系列中不存在这种动物。在每一集节目中,铁克每次出现都以一句简单的、显然是口语化的招呼开始。我在空中点亮了这一句话:“你们好,男孩们、女孩们,还有中性的小家伙们!”
  在行星表面是看不到这句话的。但我知道杰佳齐有光学望远镜,因此我耐心地等待着他们发现我的问候。行星完成了四分之三的公转周期以后,他们发现了。突然间所有的广播都在谈论这件事,甚至因为讨论我的问候语而停播了杰佳奇塔塔—杰克塔。
  很显然,杰佳齐认为这是他们内部有人故意搞的恶作剧,但是升空的宇航员很快就证实了那句话的确存在,就漂浮在空中。杰佳齐刚刚开始低轨道飞行,他们由此知道,这不是内部人员搞的名堂。
  突然间,除了加密的频道外,所有的广播都停止了。我震惊了。杰佳齐似乎知道我在倾听,但是他们不想与我发生任何关系。
  从宇宙开始之初,我就在期待着这些生物的产生,但现在却被关在门外——这使我无法忍受。完全是因为我的干预,他们才得以生存。有那么一阵子,我甚至想朝他们的世界扔个小行星。但那个想法很快就被我抛弃了,我在天空组成了另外一句话,这几乎花了我一整个杰佳齐年的时间。“请和我说话。”
  终于,他们这么做了。广播又恢复了,陆地上所有主要的发射器都发出了同一个信息。大多数回答都用了与我的问题相同的语言,但有些回答显然属于别的语言形式,可能它的使用者觉得自己的语言也应该受到同等重视。“你是谁?”他们说。
  我告诉了他们。反应有许多种,我花了一段时间才弄明白。他们专门调拨了一个通信频道,用于一种宗教。我后来才弄清楚,这个宗教的内容原来是表达对我的崇拜。其他人也在和我对话,向我展示如何更为高效地传送图像信号——使用一种更为简便的二元信号,比在空中拼字快得多。最后,普通的广播又恢复了,甚至包括杰佳奇塔塔—杰克塔。没过多久,普通大众大多对我丧失了兴趣。
  但我很快就要给我的杰佳齐安排任务了。
  弗拉图勒尔省
  回到营地帐篷之后,托雷卡在沙滩旁彻底清洗了那个奇怪的蓝色物体。沿着物体最宽处有一条接缝,在四个点上,还有小小的灰色突起物。这物体似乎可以分成两个部分,由这些小突起结合在一起。托雷卡伸出爪子按那些突起,一次按一个。突起确实向下凹了一点,但一旦他停止用力,它们马上又弹了回来。接下来,他试着同时按下这些突起。这么做有点困难,而且有一个突起就是按不下去,但至少外壳被打开了。
  托雷卡失望了。他原本以为会在光滑的蓝色外壳下看到异常复杂的齿轮结构,但它里头连个活动零件都没有。里面挤满了一堆实心的立方体、一个由某种金属制成的圆柱体,还能看到两块互相垂直的平板,板上布满了红色、黑色和金色的几何形状,一股股由如同玻璃般透明的物体制成的细线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组件。
  但没有活动部分。
  这物体的功用仍然是个谜,也捉摸不出它会如何运行。但渐渐地,托雷卡意识到这不是个令人失望的发现——完全不是。他学到了以前从未想到过的东西,可以说任何人都没有想到过:毋需机械装置也能完成复杂任务的装置。实心立方体可以做哪些事——他不知道。但它们肯定可以做些什么。昆特格利欧的工程师最终能够研究出它们的功用,以及它们是如何实现这些功用的。知道存在这种形式的装置——至少在他们的头脑里埋下了这种思维的种子——可能促使他们发明出类似的装置,比自发产生灵感要早上很多个千日。
  一层一层。
  一层层的岩石。
  一层层的神秘。
  站在落日余晖下的沙滩上,托雷卡的双眼徜徉在悬崖表面,搜索着。
  《圣卷》写于两千个千日之前。
  《圣卷》说,世界是在它们问世之前的五千个千日创造的。
  可这里的侵蚀——细想之后,陆地上还有许多其他地方的侵蚀,所需时间同样远大于七千个千日。大得多。乔多的大树,依附在悬崖旁——
  象征着托雷卡错误的成见。
  一个昆特格利欧大约能活七十个千日左右。要沉积成他现在所注视的样子,所需的时间远远大于一百代时间。事实上,仅仅累积从书签层到悬崖顶部那五十步的垂直距离,所需的时间就比这长——
  ——加上这些岩石层被挤向空中所需的时间……
  向上看着悬崖表面,托雷卡感到一阵晕眩。
  世界十分古老,难以想像的古老。
  即使是生命本身,尽管它在地质记录中出现的年代较近,也肯定早在七千个千日之前很久就已经出现了。
  神秘的岩石层。托雷卡深深地叹了口气。
  《圣卷》描绘了一个渐进的创世过程。首先是植物,随后是食草动物,然后是食肉动物。
  岩石中所展示的却完全不同,在岩石中,所有形式的生命都是同时出现的。
  所有形式的生命。
  《圣卷》肯定说错了,不仅弄错了世界的年龄,也搞混了事件发生的次序。
  托雷卡再次想到,沉积层组成的悬崖看上去像是一本巨大的书。如果他能翻开这本书,那该有多好啊。在书页间浏览,看看,好好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他手里的是一个沉重的、无法形容的……蓝色物体,是为六指人设计的装置。
  他知道它藏在什么地方:就在接近顶部的地方,在书签层的下方。
  但不知道它怎么会藏在那个地方。
  但他会找到答案的,他会挖开那些岩石层,他会发现真相。
  凛冽的寒风刺痛了他。像往常一样,黑夜很快降临了。
  但黑夜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十一章
  一个昆特格利欧的日记
  今天,我感觉到一丝奇怪的冲动,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好像打猎时受了信息素影响。但我并没在狩猎。不是,我只是等候在一间接待室里,等待着被接见。屋子中仅有的另一个人是我的妹妹,哈尔丹。
  是因为她。我在对她做出反应。
  她肯定到了交配季节。我原以为她还小。她毕竟只有十六个千日,发情期通常产生于十八个千日之后。但是,老话说得好,规矩并不是刻在石头上的。
  我的反应比较轻微,好像她仍然没有完全成熟,只是刚刚准备进入发情期。或许连她本人都没有意识到。
  我不喜欢自己的反应。这种事有点不合情理。是的,我自己急切地想要交配。但不知为什么,跟我的妹妹交配似乎不符合情理。
  我一句话都没说,赶紧站起身来,急匆匆离开了房间。我担心自己喉部的赘肉当着她的面膨胀起来。
  爱兹图勒尔省郊外的塔布罗部落
  到了塔布罗部落血祭司麦克—拉斯图生命的最后时期,命运无情地嘲弄了他。噢,事情本身可能并没有发生什么巨大转变。这儿是一群暴徒追赶着一个成年人——他本人,以前则是他身披祭司长袍,追逐着尖叫的婴儿们。反正都是追逐。
  而且结局都是一样的。
  拉斯图继续向前跑着,他那长着三趾的脚甩出一团团泥巴,他的背几乎已经与地面平行,粗大的、肌肉结实的尾巴在他身后飞扬着。
  他很奇怪自己竟然仍能清醒地思考。当然,那些追赶他的家伙们已深深陷入“达加蒙特”之中,杀戮欲望蒙蔽了他们的思维。但拉斯图所能感到的只有恐惧,赤裸裸的恐惧。
  在太阳——一个比斑点大不了多少的亮白色圆盘——升上东边的火山锥之后不久,他们便来到了育婴堂。拉斯图一下子警觉起来:他们的身体分泌出的信息素不对劲。他把手藏在长袍的袖子里。一个祭司永远不应该将伸出的爪子展现在部落的任何一个成员面前。
  八个成年人,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半圆,像一轮新月。“孵化进行得怎么样了?”杰尔—伽苏布突然问道,没有向他鞠躬致意。她是个中年女人,部落狩猎队的队长。她的地位与血祭司一样尊崇。
  “伽苏布,”拉斯图回答道,欠了欠腰,“很荣幸见到你。”他着着她黑色的眼睛,想探询对方侵入地盘的原因。“孵化进行得很好。他们开始吃鲜肉了,而不是半消化的肉。”
  “有多少个?”邦—卡塔科问道。他站在伽苏布右侧,强壮的绿色胳膊交叉抱在胸前。
  “多少个?”拉斯图重复道,“为什么这么问?六个——这个千日内下了六窝蛋,每窝蛋都留了一个。”
  “以前有多少个?”狩猎队队长伽苏布说道。
  “以前什么?”拉斯图问道。
  “本来有多少个?从蛋中爬出、掉在孵化沙上的孩子本来有多少?”
  拉斯图困惑地低下头。“不应该提起那些被处理掉的孩子,伽苏布。《圣卷》第十八说——”
  “我知道《圣卷》都说了些什么,祭司。”伽苏布的右手伸到眼前。她的爪子已经伸展开了。
  拉斯图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利爪。“总共有六窝蛋,每窝有八个蛋,”他最后道,“其中有一个蛋一直没能孵化,这不是什么罕见现象。所以,原本总共有四十七个婴儿。”
  “而现在只剩下六个。”伽苏布道。
  “其他四十一个都怎么了?”
  “没什么好说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拉斯图说道,“我杀死了他们。”
  “你把他们吃掉了。”
  拉斯图不喜欢伽苏布的语气。“猎手,为什么这么尖刻?省里的总祭司下次访问我们部落的时候,或许你可以和她讨论讨论神学问题。我想,用不了一个千日,她就会来——”
  “你吃掉了他们。”伽苏布再次说道。
  拉斯图将头转向一边,好让所有人都能知道他避开了对方直视的目光。“那是规定的仪式。”
  “你吃掉了部落的四十一个孩子。”
  “在通过筛选之前,婴儿不能算作部落的孩子。我杀死了多余的后代。”他顿了顿,“这是我的工作。”
  “杀死每八个婴儿中的七个?”伽苏布问道。
  “当然。”
  “所有五十个部落中都有和你一样的血祭司?”
  “是的,每个部落有一个,再加上一个学徒,我死了之后由他接替我的工作。”拉斯图抬起头,“今天早晨我还没看到卡非德,他一般不会这么晚了还不来。”
  “你的卡非德今天不会来育婴堂了。”人群中有人说道。是卡特—麦多尔,声音很轻,像是在发出“咝咝”声。
  “是吗?”拉斯图说道。
  “你杀死每八个中的七个。”伽苏布重复道。
  “是的。”
  “你的同伴在别的地方干着同样的事。”
  “是的,陆地上的八个省内五十个部落中的每一个。”
  “没有例外?”伽苏布问道,她的话如同利爪一样锋利。
  “当然没有。”
  “没有例外?”
  “伽苏布,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谁是这个省的省长?”伽苏布问道。
  “还用问吗?当然是迪—罗德罗克斯。”拉斯图说道。
  “那么,谁是他的兄弟呢?”伽苏布接着问道。
  拉斯图感到鼻口处一阵刺痛。“我不——”
  “谁是他的兄弟?”
  “我怎么会知道?”
  “你就是知道,”伽苏布说道,“快回答。”
  “我不……”
  “回答!回答,要么尝尝我的爪子!”
  “伽苏布,你会攻击与你同一部落的人吗?”
  伽苏布逼近一步。“回答!谁是罗德罗克斯的兄弟?”
  血祭司沉默着。
  伽苏布抬起手。“回答!”
  拉斯图看了看每张脸,想找出逃离此地的办法。最后,以非常低的声音,他说道:“他没有兄弟。”
  伽苏布伸出爪子,直直地指着拉斯图。“他的鼻口变成了蓝色。”
  “你在撒谎。”伽苏布说道。
  “求你了,猎队队长,有此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我相信你能体会这一点——”
  “谁是罗德罗克斯省长的兄弟?”
  拉斯图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长袍从他的双手处垂落下来。“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是迪博国王,”伽苏布说道,“是吗?”
  “伽苏布,求你——”
  “如果这不是真的,血祭司,请你否认。就在此时此刻,趁阳光照在你的鼻口上,否认吧。”
  当然,否认是毫无意义的。如果他照伽苏布的话做,他的鼻口会呈现出撒谎者的颜色。他看着地面,潮湿的地面上印着他的脚印,他用尾巴扫平脚印。
  “在这个千日内,你杀死了四十一个婴儿。”伽苏布说道,“上个千日里,你很可能也杀死过同样数量的婴儿,前一个千日内也是如此。”
  “这是必须的,”拉斯图说道,“必须控制人口的数量。这是血祭司神圣的职责。我神圣的教派——”
  “你的教派已经腐烂了!”伽苏布急促地说道,“你吞食我们的孩子,你们是一伙针对我们整个种族的罪犯。国王的孩子全都活下来了,不是吗?”
  “你从哪儿听说的?”
  “一个来自首都的信使。”伽苏布说道,“她带来的消息说,罗德罗克斯省长当众宣布了这个秘密。你们这些血祭司欺骗我们普通大众。你们供奉的仅仅是皇家的权力,但是秘密已经大白于天下。爱兹图勒尔省的迪—罗德罗克斯,以及其他各省省长的学徒,都是坐在首都王座上的胖子迪博的兄弟姐妹。迪博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占据那个位置。”
  卡塔科再次开口了:“为什么皇室子女都能活下来,而我们的却不行?”
  “你误会了,卡塔科,这只不过——”
  “你的鼻口出卖了你,祭司。”
  “不,求你了,你不懂。我的工作是神圣的。”
  “你的工作就是欺骗,”伽苏布说道,“企图控制五十个部落。这种企图可以追溯到伪先知拉斯克的时代。这种控制权本来属于人民。”
  “但是人口——必须得到控制。”
  “那么,”伽苏布说道,她嘴里发出“咝咝”声,“我们就从除去一张无用的嘴开始,免得浪费粮食。”
  下面的事快得如同电光石火。伽苏布向前扑了出去,但拉斯图早已开始行动,以他双腿所能达到的最大速度狂奔而去。他比狩猎队队长老得多,个子也比她大上一倍,要迅速移动这么大的质量可不是一件易事,但好在他的步伐也相应地大许多。然而,伽苏布和她的猎队带来了雷兽、角面、甲壳背和铲嘴。他的速度只是暂时延缓无可避免的结局。
  育婴堂位于小镇中央。拉斯图向镇子北面逃去,希望能逃入嘎拉马加森林。
  其他人在他身后追赶着,组成了一堵由八个昆特格利欧形成的人墙。仅仅几下心跳的时间之后,他们便在拉斯图身后拉成了一条直线,按照年龄、体型、步伐的顺序依次排列。拉斯图向前狂奔,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胸腔了。
  昨天晚上下过一场雨,地面上仍然到处有水坑。拉斯图的脚在拔出泥潭时发出响亮的吸气声。在他身后,他能听到其他人趟着水紧追不舍。脚印暴露了他的踪迹。拉斯图的长袍弄脏了,底部浸透了水,紫色的袍子沾上了点点污泥。
  其他人都在哪儿?尽管现在天色尚早,昨晚又是个奇数夜,大多数人都进入了睡眠,但总应该有几个昆特格利欧已经起来四处活动了。难道伽苏布和她的人把其他人都赶走了,就像赶走他的学徒卡非德一样?
  拉斯图发疯般奔跑着。“嗵嗵”的脚步声和“哗哗”的溅水声惊起了一小窝翼指。翼指齐声尖叫起来,仿佛代替拉斯图发出他一直想发出、却苦于没有足够的空气而无法发出的求救声。
  脚底拍打着地面,泥浆四溅,森林仍然位于前方大约五十步之外——
  紧接着——
  他绊了一下,倒在一滩烂泥中,溅起了一大片水花。他摔了个嘴啃泥——
  他拼命想重新站起来,脚爪在棕色泥浆中徒劳地乱踢,找不到支撑点——
  终于,他站了起来,想继续往前奔跑。
  但已经太晚了。
  脊椎上传来一阵剧痛。拉斯图回头看去,伽苏布站在他身后,嘴里叼着一大块东西。
  那是拉斯图的一截尾巴。
  它被一次威力无比的咬啮扯断了。
  拉斯图想继续奔逃,但他觉得头晕目眩,步伐也因为丧失平衡而慢了下来。
  其他人正迅速逼近。
  伽苏布再次向前急探,却发现自己又一次头冲下栽倒在泥潭中。猎队队长骑在他身上,拉斯图转动着眼珠看着她。伽苏布的左臂横扫下来,爪子露在外面。拉斯图感到体侧一阵剧痛,然后是极度的寒冷。他挣扎着想把她甩下身去。挣扎过程中,他看到自己的肠子从体内掉了出来,落在泥地中。
  其他人也赶到了,排满锋利牙齿的大嘴不断撕扯着他的胳膊、他的大腿、他的尾巴和他的臀部。弥留之际,拉斯图看到的最后景象是,伽苏布的大嘴向前一探,扯下了他身上一大块肉。
  到处都是鲜血,很快,鲜血变成了暗红色。
  生命正从他指缝间溜走,慢慢沉入泥潭之中。拉斯图冒出了一生中最后一个想法。
  我对待婴儿们至少还有点体面,将他们完整吞下去。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十二章
  石柱区
  迪博呼呼地喘着粗气,沿着斜坡上的小道来到阿夫塞的岩石。国王一般不喜欢来这儿,这趟路程会使他的喉部赘肉来回摆动,将产生的热量散发出去。但是今天他却喜欢这地方,因为他与阿夫塞的会面需要绝对保密。在这儿,没人能够走入他们周围一百步范围之内而不被他们听到或是看到。
  阿夫塞就在前面不远处,跨坐在一块花岗岩石头上,尾巴垂在身后。在石头旁安静打盹儿的是阿夫塞的爬行宠物,高克,它柔软的身体蜷缩成新月状。平时这里偶尔也会有其他人,坎杜尔,或是抄写员,又或是某位来给他念书的人,又或是某位学生来向他请教有关月亮、行星和“上帝之脸”的问题。但今天只有阿夫塞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石头上。
  思考。
  迪博知道,阿夫塞思考的都是大问题。呆呆地看着天空,思考一分天时间。他不知道这种做法能有什么好处。当然,阿夫塞看的不是天空。他陷入永久的黑暗之中,只能看到他的大脑提供给他的图像。阿夫塞已经瞎了十六个千日了。尽管用黑耀岩匕首刺瞎他眼睛的德特—耶纳尔博早就死了,但每次看到他的这位老朋友时,每次意识到他的朋友看不到自己时,迪博还是会深感内疚。
  阿夫塞仍然能以图像形式进行思考吗?仍然记得他没瞎之前看到过的东西吗?比如一束花、一座雕像?迪博回忆着自己的宫殿内悬挂的壁毯的样子:色彩相当鲜艳,这是不用说的,而且很华丽。但是再具体点呢?迪博想不起它的样子。阿夫塞的图像记忆也是这样的呢,还是在岁月冲刷下变得更为模糊了?
  但是,阿夫塞的头脑显然仍和以前同样敏锐,事实上,可能比他看得见时更敏锐。缺少可以使他分心的东西以后,他变得更为专注,思想完全投入到他需要解决的问题之中。这种惊人的智力常常使迪博震动不已,有时还会令他感到一丝恐惧。但是他知道,从阿夫塞这儿,他能得到最明智、最有逻辑、最诚挚的忠告。
  只见阿夫塞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谁在靠近?”阿夫塞对着空气说道。
  迪博开口道:“是我,迪博。”他距离阿夫塞还有好几步,等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后,他说道,“很荣幸见到你,阿夫塞。我可以进入你的地盘吗?”
  阿夫塞没有从石头上站起来,而是直接鞠了个躬,行了个让步礼,说道:“哈哈特丹。”他脚边的大爬行宠物被吵醒了,睁开一只眼睛,看着迪博。认出他之后,它重新合上眼睑,再次睡去。
  迪博找了块石头坐下。石头在太阳底下晒得暖融融的。
  “这儿可真安静啊。”迪博开口说道,看着周围的草地、树、悬崖外的大海。
  “比皇宫还要安静,我保证。”阿夫塞轻声道。
  迪博点点头,马上想起了阿夫塞的眼睛,开门说道:“是的。”
  阿夫塞的鼻口转向迪博。“你来这里,是为了罗德罗克斯的挑战,是吗?”
  迪博安静了一会儿。阿夫塞认识他的时间太长,对他了解得太深了。“是的。”国王终于道。
  “你准备怎么做?”阿夫塞问道。
  “我不知道。我的宪政顾问告诉我不用做任何事。”
  阿夫塞的身体随着一只翼指吃过天空所发出的声音转动着。“法律上必须做的事和明智的事,这两种事通常有所不同。”他说道。
  迪博长长地、响亮地叹了口气。“确实如此。他们告诉我,我的权威本来已经下降了,因为人们知道我的祖先拉斯克不是神授的先知。”迪博吃惊地发觉,自己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对阿夫塞的怨恨。毕竟,正是由于阿夫塞的努力,笼罩在拉斯克头上的光环才被削弱了。但他马上想到,阿夫塞对他和整个皇族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恶意——我能真诚地说我也是这么对待他的吗?迪博继续说道:“我是第一个没有神授权力的国王。”
  阿夫塞的回答很快,可能太快了。“你能统治,是因为人民信任你的判断力。”一个圆滑的回答,让人听了以后很舒服。
  迪博点点头。“有些人这么认为。但是还有反对者。”他再次惊讶于自己对阿夫塞的气愤,因为阿夫塞使自己背上了在世界解体之前将昆特格利欧带离这个世界的重担。“很多人认为我正带着大家前往错误的方向。”
  “你带领我们走上惟一能保证我们的人民能够继续生存的方向。其他的选择是不存在的。”
  “你知道这一点,因为你理解这背后的原因。我接受这一点,因为我信任你的判断。但是,还有其他人既不理解也不接受出逃项目的必要性。”
  这下轮到阿夫塞叹气了。“是的,是有这样的人。”
  “那些人反对的不仅是出逃项目,更是我本人。那些认为皇族丧失了统治权力的人,同样反对我。罗德罗克斯显然是我的兄弟,但他也反对我。”短暂的停顿,“你知道我兄弟姐妹的事?”
  “我有过怀疑。”阿夫塞轻声说。
  “为什么?”
  阿夫塞什么也没说。
  “你怀疑,是因为你无法理解像我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一窝婴儿中最好的。”迪博直截了当地说。
  在白天的阳光下,阿夫塞不好说什么。
  “我的体型可能不是最强壮的,阿夫塞,但我会竭尽所能。我将人民的利益置于我个人利益之前。我相信,并不是所有领袖都能在阳光照耀下说这番话。”
  “说得对。”
  “但是,连你都曾经希望换一个统治者?”
  “曾经,”阿夫塞轻声说道,“在我还有眼睛时。”
  迪博沉默了一会儿。“对不起。”
  “我知道,”他们之间的沉默已持续了令人窘迫的长度。阿夫塞接着说道,“你无法在这种状态下统治。我们没有时间来对付不同政见者。”他做了个环抱的手势,把石柱区和之外的所有一切都包含在内。“世界就要毁灭了。我们必须有不受置疑的领导者。我们必须有一位能带我们前往星空的国王。”
  “但是,受到挑战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迪博道。
  “哦?”
  “信使和航船将罗德罗克斯的故事带到了世界的所有角落。”
  “我能想像。”
  “血祭司被各自的部落废除了。在有些场合,他们甚至被杀害了。”
  阿夫塞的声音很轻。“这太不幸了。”
  “我收到的报告说,在很多部落,所有婴儿都被允许活了下来。”
  阿夫塞若有所思地说:“我猜想,人们觉得只让皇族的婴儿全部活下来是不公平的。”
  “但是,人口——”
  “会膨胀,以八倍的速度。”
  “我们是很容易受本能控制的生物,阿夫塞。即使是你,我们中最有理性的一位。我还记得诺尔—甘帕尔,在戴西特尔号上你撕开他喉咙的手法——”
  “是的,”阿夫塞悲伤地说,“我们是很容易受本能控制的生物。”
  “现在,婴儿们仍旧在育婴堂内,局势仍处于掌控之中。但是一旦他们进入我们的世界——”
  “他们会尝试建立自己的地盘。不会有足够的地方来分给每个人,地盘规则会驱使他们,还有其他所有人,进入‘达加蒙特’。”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迪博张开双臂,“我能做什么呢?”
  阿夫塞稍稍抬起头,思索着。“很困难。我们作为智慧生物,不能允许所有的后代都存活下来——我们的生殖能力太强。自从世界诞生以来,血祭司一直在控制我们的人口。但是现在,这些血祭司失去了信誉,必须重塑对他们的尊敬。”
  “用什么手段?”迪博从跨骑的石头上站起来,开始来回踱步。“如果我是婴儿的父亲,我愿意筛选、处理他们。”
  阿夫塞摇摇头。“人们不会相信你。”
  “但他们会知道我没有撒谎。”
  “你不会有意撒谎。但你可能接收了错误的信息,或被你的助理误导,就像你或你的祖先过去所经历过的那样。”
  “我会让我的婴儿接受公开筛选。这样就不会有人产生怀疑了。”
  “公开筛选,”阿夫塞说道,这个想法显然触动了他,“你知道,我以前见过筛选过程。”
  “是吗?什么时候?”
  “当我在我的家乡卡罗部族短期逗留时。那是完成环球航行、离开戴西特尔号上岸之后的事时间凑巧,我不小心闯进了育婴堂。我从来没有忘记当时的景象。公开筛选——是的,人们会从全世界涌来观看。”他挠了挠鼻口下部,“但即使是这样,你母亲所生的八个子女仍然活着。”
  迪博甩着他的尾巴。“对此我无能为力。”
  “或许可以。”阿夫塞轻声道。
  迪博一下子停止了踱步,站在阿夫塞身旁。“你的意思是?”
  “你的兄弟向你提出了挑战。他声称,如果皇家血祭司公正地行使了他的职权,那么他就是最出色的人,理应被留在首都。”
  “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那个血祭司后来怎么样了?”
  “你是指那个在我孵化时担任这个职务的人?”迪博说道,“他的名字叫美克—麦里登。他还活着。当然,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但理论上,他仍然是皇家血祭司。”
  “你问过这位麦里登没有?罗德罗克斯所说的是否是真的?”
  迪博转开目光:“麦里登失踪了,在罗德罗克斯提出挑战的那天之后就不见了。”
  “你能确定他作为一个血祭司,没有落到哪伙暴徒手中?”
  迪博摇了摇头:“我不这么想,麦里登的个人财物也不见了。”
  阿夫塞缓缓点了点头。“恐怕他逃走这件事本身就说明,罗德罗克斯所宣称的是事实。你搜寻过皇家礼拜堂的文件吗?”
  “我本人当然没去,我派了其他人。还没有发现什么能支持或是反对罗德罗克斯宣言的文件。”迪博叹了口气,“当然,要是参与这种骗局的人是我,我怀疑自己是否会写下任何东西。”
  “不会,我也不会。所以真相已经随着麦里登逃离了城市。”
  “显然如此。”
  除了空中传来的翼指叫声和下方远处航船上传来的钟鼓声,现场一片寂静。“罗德罗克斯的话中有两个攻击点。”阿夫塞终于开口道,“第一个,伦茨的所有八个孩子都活了下来。如果我们将麦里登的逃亡当作认罪表现,这一点似乎已经得到证实。但是这一点,就其本身而言,并不会造成多大伤害。毕竟,我和娜娃托的八个孩子都活了下来。”
  “不错。”
  “罗德罗克斯说法中的第二点是,错误的婴儿被指派为王位继承人。这一点的杀伤力很大,但这一点还没有证实。麦里登原本可以告诉我们的。”
  “如果我们能找到他。”国王说道,“我已经派出了信使,发布将他逮捕归案的消息。”
  “我想你是不会很快找到他的。”阿夫塞说道。
  “坦白说,我也这么想。”迪博同意道,“如果其他血祭司与他合谋了这件事,那么,他在每个部落都能找到同伙。找不到麦里登,就没人能直截了当地驳倒罗德罗克斯。”迪博失望地用尾巴拍打着地面,“不管怎样,人民已经做出了抉择。他们相信罗德罗克斯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这将妨碍你的领导。”阿夫塞道。
  “是的。”
  “谁是入主国王宝座的合适人选?这个问题必须解决。”
  “怎么解决?如果绝大多数人认为我不是合适的人选,我会交出权力,让罗德罗克斯取代我的位置。”
  “不!”阿夫塞说道,“不,你不能这么做。罗德罗克斯会抛弃出逃项目。不,必须找到一种方式来证明你才是合适的领导。”
  “怎么证明?”
  翼指在他们头顶上方鸣叫,附近的昆虫也在低声吟唱。
  “一次重演。”阿夫塞开门见山地说,“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们必须再次经历血祭司的筛选。”
  迪博沉默良久,随后开始上下扣击他的牙齿。“阿夫塞,你在和我开玩笑吗?你知道麦里登失踪之后谁当上了皇家血祭司?是他的学徒,达革图。他没有那么厉害。即使一个人和他对战,我都有取胜的机会。而且,如果我一个人不行,再加上我的兄弟姐妹肯定可以。”
  “当然,”阿夫塞说道,“安排八个成人挑战一个血祭司,这是彻头彻尾的愚蠢。血祭司作筛选时,他面对的是八个弱小的婴儿。”他抬起头,空洞的双眼看着迪博,“我们需要的是一个以适当比例放大了的血祭司。”
  迪博盯着他的朋友。“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这样的家伙:他在你眼里,相当于婴儿眼里的成年昆特格利欧,也就是一个可以轻易对付八个成年昆特格利欧的家伙,体型是你的十倍的家伙。”
  “阿夫塞,你在胡说,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东西。”
  “有,肯定有。”
  “噢,得了吧,惟一和你的描绘稍微有点接近的是……”
  “什么?”
  “噢,阿夫塞,严肃点。”
  “我是认真的。你和你的兄弟姐妹必须在公共场合下重新经历筛选过程,由黑死兽充当血祭司。”
  “黑死兽?阿夫塞,这种生物非常危险。”
  “对于刚孵化的婴儿而言,血祭司同样危险。”
  “但那是一头黑死兽啊!”
  “这是个一流的解决方案。最终的结局是,我们拥有一位最正统的国王。而且,通过把你和你的兄弟姐妹——皇族成员——交给一个公开的筛选程序,血祭司的地位可以被重新确立,传统的人口控制也将恢复。”
  “但是,阿夫塞,嗯,我不可能在与黑死兽的对战中生还——没有哪个昆特格利欧能做到。”
  阿夫塞的牙齿轻轻咬合在一起。“我相信,你的前半句话才是你真正担心的,我的朋友。你担心在这样一种较量中,你不会成为胜利者。”
  “是这样。”迪博说道,“即使各人机会均等,我也只有八分之一的机会能活下来——还得假设黑死兽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一口气吞下我们所有人。”
  “每个刚出生的昆特格利欧都只有八分之一的生存机会。”
  “是的,但是——”
  “我们的种族日渐强大,是因为只有最好的才会生存下来。”
  “我知道,但是——”
  “但是你怀疑你的机会能不能达到八分之一?你的体力并不是最强的。”
  “谢谢。”
  “我只能根据他们对我的描述判断你的情况,我已经有好几个千日没能看到你了。”
  “坦白地说,”迪博说道,“我找你是为了请你帮我继续留在王位上。”
  “我也希望能看到你继续执政。”
  迪博的声音十分苦涩。“听上去你并不真的这么希望。”
  “迪博,我费尽时间、耗尽心力,才让你接受了世界的真相。”阿夫塞磕了磕牙,“重新说服一个新国王并不那么容易。”
  迪博张开双臂。“但是,如果要我去对付一头黑死兽,我不可能活下来。”
  “也许可以,也许不能。”
  “我愿意听些更为确定的判断。”
  阿夫塞从他的石头上站起身,站在正在沉睡的高克面前,高克在大石头的阴影下“咝咝”地喘着气。“你忽视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地方,迪博。一个婴儿要从筛选中活下来,惟一的希望是成为跑得最快的人,从而避免被血祭司吃掉。但你是个成年人,你有你的智慧可以帮助你。”他弯下腰,抚摸着熟睡中的爬行宠物的毛皮,“记住鲁巴尔的格言:‘伟大的猎手不仅有锋利的牙齿和锐利的爪子,还必须具备敏锐的头脑。只有聪明的头脑,才能在猎手成为猎物时拯救猎手。”
  “意思是?”
  “意思是我会当你的教练。”
  “我得到的就是这个?一个瞎子教我怎么战斗?”
  高克醒了,从草地上爬起来。“你忘了我是谁了?”阿夫塞说道,“我年轻时,大地上所有最优秀的猎手都称呼我为‘那个人’。我不是打倒过有史以来最大的雷兽吗?我不是杀死过水生怪物卡尔—塔古克吗?”
  迪博鞠了一躬。虽然感到做这个动作显得很傻气,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与此同时,他说:“我在鞠躬。”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你的确是个伟大的猎手。”
  阿夫塞回了一躬。“总有办法使一个昆特格利欧能从与黑死兽的对决中逃生。”
  “什么办法?”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还没想好。但我有信心找到这个办法。”
  “信心大到足以拿我的性命去赌一把?”
  “我会竭尽所能。”阿夫塞说道。
  “这件事比我的性命重要得多,阿夫塞。你有国王的支持。在我的领导下,你什么都不缺。人们之所以努力奋斗,极力实现你那个要将我们带离这个世界的梦想,那是由于有我的支持。如果我输了,你也输了。”
  “我知道。但是,原谅我,看来你的统治即将突然结束,除非你重新巩固你的权力——除非对你统治地位的挑战被彻底扫清。我们是个狩猎社会,没人比我更清楚我们的人民是多么敬重狩猎技巧高超的猎手。”高克温柔地蹭着阿夫塞的腿,“如果你能从黑死兽爪下逃生,毫无疑问你将成为世上最伟大的猎手,这足以使绝大多数人民愿意接受你的统治——这是你赢得的权力。”
  “我之所以现在当上国王,”迪博说道,“因为我的母亲死得早;罗德罗克斯是省长,因为他的前任也同样地死于意外。我的其余那些假定的兄弟姐妹都只是省长的学徒。”
  “是的。”
  “但他们师从的省长也是我的亲戚。如果罗德罗克斯所说的是真的,他们就是我母亲的兄弟姐妹。”
  “他们的年纪大了。”
  “那又怎样?”
  “对长辈的尊敬深埋在我们心中。听了罗德罗克斯的话之后,人们可能会质疑他们身居高位的权力,但我不相信人民真的希望他们被换掉。请原谅我的直言,首先,即使不去废除他们,他们很快也会老死。其次,他们中的很多人在你我出生之前很久就已经是省长了。在这么多个千日里,通过各种政绩,他们赢得了继续掌管各省大权的权力。如果王位正统性问题解决了,由谁来统治外围各省的问题会逐渐消失,最后不复存在。”
  “很好,”迪博说道,“但皇族成员并不是惟一需要重新经历血祭司筛选过程的人。你和娜娃托有八个孩子,除了黑尔巴克之外,他们中的所有人都还活着。”黑尔巴克出生后不久,便死于高热。
  阿夫塞摇摇头:“我的孩子活下来是为了满足人民的愿望,而不是违背这种愿望。关于他们全部存活的事,十六个千日前,戴西特尔回到首都那一刻之前,我一无所知。血祭司和人民希望做出这种特殊安排。”
  “因为他们相信你是‘那个人’,鲁巴尔预言的伟大猎手。”
  “的确如此。”
  “可你不是‘那个人’。你可能的确是个伟大的猎手,但你不是‘那个人’。”
  “或许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
  “我从来没有声称过自己是还是不是。”
  “你知道你不是。”
  阿夫塞做了个表示轻蔑的手势。“我不喜欢在假设上做文章,但如果有人因为相信了鲁巴尔预言的伟大猎手才支持出逃项目,我不会劝阻他们。不管怎样,我的孩子是个特例,是众人皆知的事。皇族的经历却完全不同:这是一种想控制所有土地的企图。皇家顾问欺骗了皇族,企图借此从拉斯克后代的手中夺取控制权,将权力据为己有。你现在有机会来改正这个错误:结束骗局,清除政府的腐败顾问,永久地树立你的统治权。”
  “你的建议太极端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提出极端的建议。”
  “是的,我想你说得对。”迪博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疲惫地说,“就没有其他方式了吗?”
  “此外只有一种选择,你刚才已经说过,你可以退位,让罗德罗克斯来接替你。但这意味着我们人民的末日——我们种族的灭亡。”
  迪博若有所思。“我当然会以所有昆特格利欧的利益为重,”他说得很快,“但是,如果退位,你觉得我会发生什么事呢?”
  “你会被流放,我猜。”阿夫塞说道,“在爱兹图勒尔省的南部沿岸有大量土地,你可以在绝对的安静之中打猎、生活和学习。”短暂的停顿之后,“或者会像高级祭司德特—耶纳尔博曾经和我说过的那样。”
  “什么?”
  “在很多个千日之前,你把我当成罪犯,关在皇宫的地下室。耶纳尔博来看我,他提出一个条件:如果我能就此消失,永远不再提起我的所谓邪教,他就会保护我安全离开首都。”
  “我不知道这件事。你拒绝他了?”
  “是的。”
  “这件事发生在……”
  “在我的眼睛被弄瞎之前?是的。”
  “你拒绝了安全的逃离?”
  “我没有选择。世界的命运有赖于让人民接受我所了解的真相。”
  “耶纳尔博的提议一定诱惑过你。”
  “比你想像的还厉害。但是人不应该推卸责任,迪博,尤其当他是领导者的时候。”
  “如果我不应对罗德罗克斯的挑战,接下来的争斗会迫使我们的注意力从手上的任务转到别处。”
  “是的。”
  “如果我接受了挑战,而罗德罗克斯赢了,他会取消出逃项目。”
  “是的。”
  “我们的人民会死去。”
  “是的。”
  “也就是说,我不但要接受挑战,而且必须赢得它。”迪博说道,“我别无选择,是吗?”
  阿夫塞将瞎了的双眼对着他的朋友。“当领导就有这个缺点,迪博,极少有选择的机会。”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十三章
  弗拉图勒尔省
  巴布诺一直看着地平线。太阳早已从地平线上升起,正像平常那样迅速划过紫色的天穹。水面上仍是波涛汹涌,颜色和岩石一样。
  托雷卡靠近了她。“在找我们的船?”
  巴布诺点点头。
  “今天或明天,它随时可能到达。”
  “我知道。”
  “但你急于离开这个地方?”
  “自从德里奥部落回来之后,这地方太挤了。”
  “不管他们给我们派来哪艘船,船上肯定更挤。”
  “我想是吧……但至少会是另一种拥挤。对我有好处。”
  托雷卡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航行肯定非常令人激动。”他说道。
  巴布诺再次搜索整个地平线。“我想是吧。这取决于——看!”
  她用手指了指。海天连接之处隐约有个东西。“是条船。”托雷卡瞥了一眼道。
  “我们的船。”巴布诺取出随身带着的望远器,举到眼前,“是条大船。”
  “船帆看上去像红色的。”托雷卡说道。
  “是的,”她瞥了一眼,“四面大红帆。看上去有两个船体,有东西把它们连接在一起。”
  “我能看看吗?”托雷卡问道。
  巴布诺把铜管递给他。
  “我知道那艘船!”托雷卡说道,“巴布诺,这次旅行肯定非常有趣。我们将在历史的脊背上航行。”
  瓦尔—克尼尔将巨大的戴西特尔号停靠在岸边,小型登陆艇将托雷卡、巴布诺和其他勘探队员送到船上。
  托雷卡就是在这条船上完成的朝圣之旅,过去的时间还不算太长。他希望这回的航行能比上次顺利点。但他发现,这条船从这头晃到那头,一点也不比上次他去朝觐“上帝之脸”时的航行来得平稳。船上还有臭味!他知道每种味道的源头——湿木头、树液、盐分,还有发霉的织物——但它们的浓度显然比上次高得多。同样地,船上无时不在的声音也让他头痛不已:波浪的拍击声、船帆的猎猎声、船板的吱嘎声,还有从头顶上方甲板传来的脚步声。
  在上次航行中,托雷卡是十四个朝圣者中的一个,没有享受任何特殊待遇。但这一回他是勘探队队长。他本来可以要求入住船上的高级客舱,但他选了一间位于左舷船尾最高处的小舱室。十七个千日前,当阿夫塞登上戴西特尔号开始他的朝圣之旅时,他住的就是这个房间。
  船舱的门上,雕刻着最初五位猎手的精美浮雕像。年岁太久,木头已经变黑了,还裂了几条大缝,但浮雕仍然十分生动。浮雕中,鲁巴尔在奔跑;霍格张着大嘴露出牙齿;贝尔巴在跳跃,露出了爪子,弯腰伏在猎物的尸体上,从骨头上撕扯着肉;还有梅克特,最初的血祭司,仰着头,一个昆特格利欧婴儿正沿着他的喉咙滑下。卡图和鲁巴尔的手比划着鲁巴尔式的手势:露出第二根和第三根手指的指爪,第四和第五根手指叉开,大拇指紧紧扣在手掌上。
  与浮雕相比,舱门边挂着的铜牌显得不太引人注目,但托雷卡还是被它吸引住了。铜牌上刻着的文字大意是:
  在这个船舱内,在拉斯克完成了首次朝圣之旅后一百五十个千日,发现了“上帝之脸”真相的占星家萨尔—阿夫塞开始了他的朝圣之旅。在这个房间内,他首次意识到我们的世界是一个围绕着巨大行星旋转的月亮。
  铜牌所说的并不完全正确。阿夫塞首次乘坐戴西特尔号时,他还没有取得他的前缀名,而比他从来没有正式成为过占星家,尽管当时他是那个职业的学徒。
  托雷卡不确定他的父亲是否知道有这块铜牌。如果他知道,他会想些什么?阿夫塞一直是个谦逊的人。
  他推开舱门,走了进去。房间里挺热,它的上一位住户没有合上舷窗上的皮窗帘,午后的阳光直射进房间。尽管定期用砂纸打磨,地板上仍然留下了无数爪印。托雷卡安顿好之后,开始琢磨到底哪些爪印是阿夫塞留下的。
  在陆地上,几乎所有成人都在奇数夜晚睡觉。托雷卡经常为此遐想不已:听上去,更为合理的方式应该是每天晚上睡觉,而不是隔天的晚上。鲜花每天都会开合一次,小动物每天晚上都会入睡(如果它们是夜行动物的话,那就是每个白天)。但昆特格利欧和很多大型动物隔天才睡一次。他们在奇数天太阳下山时入睡,通常会睡到接下来的偶数天的下午。这意味着每个昆特格利欧成年后三分之一的时间都用在睡觉上了。
  托雷卡有时会猜想,上帝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安排。他想,如果能适当延长白天,消除“奇数天”和“偶数天”的区分,工作效率很可能会大大提高。当然,他从来没有公开过这些想法。如果白天的长度是现在的两倍,夜晚的长度也相应延长,人们将很容易习惯于在夜幕降临时入睡、在太阳升起时醒来。托雷卡并不是想批评上帝,但这么做能够彻底消除“骗子之夜”,一个用来替代偶数夜的术语。在这个晚上,多数昆特格利欧都醒着,但天仍然是黑的,因此不容易看清大家鼻口处的颜色。如果白天的长度能有所变化,许多事情都会改变……
  但只要登上一艘船,比如现在的戴西特尔号,所有人在奇数夜睡觉的习惯都不得不改掉。只有一半的乘客和船员在奇数夜入睡,另外的一半被要求调整自己的生物钟,改在偶数夜睡觉。当然,这种做法有它的道理,可以将清醒着四处闲逛的昆特格利欧的数量减少到最低,由此减弱人们的地盘争斗本能。
  克尼尔无法将所有人召集在一起,宣布究竟谁应该在何时入睡。把人都召集到甲板上,他极力想避免的问题就会大大激化。他只能在上前桅杆的基座上贴出一张通知。
  托雷卡耐心地等待着别人看完通知,这才缓步上前。他不关心自己会编入哪一组,事实上,他内心很希望自己能分配到改变习惯的那一组。他的父亲阿夫塞就以在其他人都入睡时醒来而闻名于世。托雷卡一直想了解,改变个人的睡眠习惯之后是什么感觉。
  通知写在皮子上,是克尼尔粗犷的象形文字。一片薄薄的玻璃保护它不受风吹雨淋。站在桅杆底部,头顶上的红色船帆发出猎猎声,震耳欲聋。托雷卡知道,阿夫塞首次乘坐戴西特尔时,每面船帆都炫耀着拉斯克的徽章。但是现在的这一面却有一个在政治上更为中立的图案:古代的著名探险家瓦克—英莉的画像。
  托雷卡被安排在保持正常睡眠时间表的那一组,也就是在奇数夜睡觉。咳,无所谓。但紧接着,他的心沉了下去:巴布诺被列在偶数夜睡觉的那一栏——
  他的第一反应是马上去见克尼尔,提出反对意见,让他改变分配表,但是……但是……但是……
  但是他能这么做吗?有什么理由吗?
  托雷卡感到自己在微微发抖。是因为觉得窘迫吗?
  为什么他会关心巴布诺什么时候睡觉?
  她会关心我被分在哪一组吗?
  不。我是不是疯了?
  可他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就是喜欢。
  越来越喜欢。
  是吗?
  是的,越来越喜欢。他喜欢这种感觉,他盼望和她在一起。
  他希望时时刻刻与她在一起。
  与她在一起。
  与她在一起。
  这种想法……对于一个昆特格利欧来说,这种想法真是太奇怪了。
  但他不这么认为。
  他匆忙转身,离开桅杆。这一次,他非常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十四章
  戴西特尔号
  作为一种时间单位,“年”这个说法很少会用到。自从阿夫塞发现这个世界是一颗巨大行星的月亮之后,“年”这个概念才至少算是有了意义。一年就是“上帝之脸”——昆特格利欧月亮所围绕的行星——完成围绕太阳旋转一圈所花费的时间。
  占星家早已隐约意识到“年”的存在。到了某个特定的时刻,如第七个分天时,视野中的星群便会运行到原始出发位置。但年是一个长得难以想像的时间单位,人们很少会用到它。普通昆特格利欧一生中只能经历四个完整的年。尽管如此,某些追求时尚的人还是可能会说“嘿,我干这个已经有好几年了”,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在阿夫塞的大发现之前,他们用“千日”这个词来代替“年”。
  一年和一个千日在长度上完全不同。一个千日表示一千天,但一年的长度却在18,310~18,335天之间,至于究竟是多久,还未取得一致意见。
  一年之中,群星的位置会发生细微的变化。除此之外,昆特格利欧和其他一些动物的生殖周期似乎也跟“年”有关联。女性昆特格利欧通常在孵化后的第十八个千日——也就是一年后——进入生殖期,在年龄达到三十六个千日时再次进入发情期,还可能在五十四或五十五个千日时再次发情。因此,她们的一生中可能产下两到三窝蛋。有些女性会经常性地进入发情期,但她们通常无法受孕。这种女性通常会成为狩猎队的队长。
  世袭的统治者总是选自第一窝孵化的蛋,迪博就是伦—伦茨第一窝蛋中的一个。她没有活到能产下第二窝蛋的年纪,即使她做到了,第二批出生的婴儿只会得到一些非常低微的封号。迪博是个男性,因而在决定何时生孩子的问题上有些发言权。人们期望他在到了十八个千日后便能拥有自己的继任者。但是现在,他已经过了二十八个千日,但仍然没有为自己找个配偶。
  即使对女性而言,一年一次的交配周期也并不是固定的。发情期可以转移到不同的时间段。例如瓦博—娜娃托,她就是在与阿夫塞见面后动了情,并产下了托雷卡和他的兄弟姐妹。
  没人确切知道离世界的终结还有多少年,但大家普遍认为,不会超过于十年或是二十年。因此娜娃托决定,地质勘探,即出逃项目中的启动阶段,必须在一年之内完成。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勘探结束之后,托雷卡的年纪将达到二十个千日,娜娃托也将完全进入中年。但这个世界很大,这样的时间安排并不宽裕。
  因此,托雷卡痛恨这次航行所需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现在大家都接受了这种观点:大地的位置处于位于星球两极中央的赤道上。前往南极的旅行相当于绕着世界转上半圈——相当于一次朝圣旅行。然而,令托雷卡欣慰的是,时间还不算太难熬,因为在整个航程中,他可以欣赏到许多奇迹。
  “我的上帝!”一天早上,托雷卡站在戴西特尔的前甲板上,大声叫道。
  克尼尔碰巧路过。“什么?”他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我的呼吸,”托雷卡说道,眼睛瞪得大大的,“我能看到我的呼吸!”
  克尼尔磕了磕牙。“你从来没有乘过开往南方水域的船,对吗?好吧,看看这个。”船长张大嘴巴,吸进空气,随后闭上嘴,只在上下颚之间留下一条细缝。他呼出空气,鼻口边出现了白色的雾气。
  “这太神奇了。”托雷卡模仿了克尼尔的把戏。他惊讶得直眨巴眼睛,“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是寒冷,小伙子。他们告诉我说,吸入的空气在你的肺中变暖,呼出时,它接触到外部的冷空气,然后就会发生凝结。”
  “真是太神奇了。”
  克尼尔磕着牙,咯咯笑着。“你会习惯的。”
  托雷卡又吐出一口空气,白色的雾气很快就消散了。
  克尼尔的某些船员在戴西特尔号已经工作很久了,还记得以前船长迷恋于瞭望吊篮的事。吊篮高高挂在前桅杆上,总是有人守在里面。克尼尔过去一直疯狂地要找到卡尔—塔古克,那头巨大的水生爬行动物扯断了他的尾巴,在他脸上留下了疤痕。卡尔—塔古克被杀掉之后,克尼尔对于指派人看着地平线就不那么上心了。但是现在,随着戴西特尔号不断深入南方,他又开始坚持在吊篮里派人瞭望。
  这种谨慎得到了回报。航程完成三分之二以后不久,观测哨的老玛尔—比尔托格发出了喊叫声。
  另一个船员急忙沿着通往下层甲板的舷梯跑下去通知克尼尔。没过多久,湿木板上传来船长沉重的脚步声。他朝瞭望吊篮瞥了一眼,看看比尔特格所指的是哪个方向,随即走向前部船体的左舷迎风面。克尼尔拿出望远器,举到眼前。
  “是个大家伙。”克尼尔轻声道。随后,他高喊一声,“它马上就要分裂了,就是最北端的那部分。小心碎片。”
  托雷卡身上穿着件薄斗篷——明明不是祭司,却要穿上衣服,这种感觉真奇怪!——来到甲板上,看他们究竟在叫嚷什么。他紧挨着克尼尔,与他之间的距离达到了默契中的最小值,朝克尼尔望远器所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的确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通体白色。是个岛屿?那可太奇妙了!离大陆这么远的地方从来没有发现过岛屿。“那是什么?”托雷卡问道。
  克尼尔尽量向托雷卡靠近,把望远器递给他,随后又往回退,留出一个更为适当的距离。“看看吧,那叫冰山。”
  “冰山!”托雷卡旋转着圆筒,将望远器的焦距调整成适合年轻人双眼的程度,“我听说过,冰冻的水,对吗?”
  “对。”
  “我以前不知道它们的体积能有这么大。”
  “事实上,这还算是小的。”
  “是白色的,”托雷卡说道,“水应该是透明的。”
  “冻住后就不是了。再说,大量的水聚集在一起以后就不再是透明的,而是白色的,或带一点点蓝。”
  “一座冰山。我一直想见识一下。船长,我们能再靠近点吗?”
  “不行。会很危险。你看到的水面上的这部分只是整座冰山的十分之一,大部分都沉在水中。这些冰山向北漂移并开始融化,但它们并不是逐渐变小,最后完全消失,而是会一大块一大块地裂开。要是撞上其中一块,它能撞裂我们的船体。我们得远远地避开它,像对待皇族成员一样——别挡道。”
  “可我非常想在近处看看这么一大块冰。”
  “会有机会的。你将看到的冰比你想看的多得多。我向你保证,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讨厌看到这么多冰了。”克尼尔抬起头,冲他的船员喊道,“右满舵。”
  夜空在舞动。
  夜空仿佛盖上了一面精致的绿色窗帘,窗帘一忽儿起着涟漪,一忽儿又随风飘荡。水面上映射着窗帘的色彩。过了一会儿,地平线上扭曲交错地出现了黄色的飘带,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飘带越升越高。然后,天空中又出现了与地面垂直的深绿色带子,带子配合着黄飘带优雅地跳动着,仿佛是个活物。
  托雷卡不敢确信,但总以为自己听到了一种“咝咝”的声音。“咝咝”声中间或被“噼啪”声打上了标点,听上去像是快要燃尽的篝火。
  这景象令人畏惧,却又无比绚丽——
  而且转瞬即逝。它已经开始消散了。
  托雷卡震惊地摇了摇头。他想,他的父亲可能揭示了天空的秘密,但天空中肯定还隐藏着很多其他的秘密。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十五章
  首都:迪博的宫殿
  在迪博和阿夫塞的首次朝圣之旅完成后不久,首都发生了大地震,摧毁了旧皇宫。新皇宫没有在老皇宫的遗址上重建,它的样式并不十分华丽,设计也较为现代一些,显得更为简单朴素。毕竟,陆地上所有的一切都要为出逃项目做出牺牲时,不应该将资源浪费在国王的家庭装璜上。
  罗德罗克斯被皇家卫兵领进国王的办公室。他没有挂上总督饰带,或许他不再认为这个职位能带给自己足够的荣耀。今天他挂的饰带比较特别,从他的左肩膀斜挎到右臀上方,宽度也从上至下逐渐变小。饰带上没有任何装饰,但它是红色的,传统上皇族成员专用的颜色。他这是向所有人表明,他追求的是国王的统治权。
  迪博却不在这里,罗德罗克斯感到万分愤慨,国王肯定是故意怠慢,这才让他等在这个地方。他控制着自己,不让愤怒表现出来。他不会给卫兵机会,让他们去报告迪博,说他的侮辱起到了效果。
  国王终于跚跚而来。为了适应迪博庞大的躯体,他的饰带所用的材料几乎是罗德罗克斯饰带的两倍。国王的饰带也是红的,真正的血红色,猎手的颜色,由最精致最稀有的染料染成。跟国王的饰带相比,罗德罗克斯的饰带显得颜色太浅,太偏于粉红色,只能算作迪博饰带蹩脚的仿制品。罗德罗克斯握紧了拳头。
  迪博上下打量着罗德罗克斯。从他歪着的鼻口来看,他明显是在评价对方。终于,国王开口了,没有开场白,也没有按照传统鞠躬致意。“你为什么要向我挑战?”
  罗德罗克斯将双臂交叉抱在满是肌肉的胸前。“你没有资格当国王。”
  迪博反而张开他的双臂。“你不能肯定你的指控。没有决定性的证据,那此话只是空谈。”
  罗德罗克斯的语气十分坚定。“我确定这一点,从骨子里坚信。”
  迪博走上支着御用板床和皇家顾问长凳的大理石平台。他腹部朝下趴在板床上,眼睛向下看着罗德罗克斯。
  这个策略太明显了,罗德罗克斯拒绝甘居下风。他没有向上迎着国王的目光,而是侧过脸,假装欣赏远处墙上的挂毯,尽管他的眼睛随时盯着他的对手。“是真的,”他说道,“我知道这是真的。”
  在迪博的重压下,御用板床发出了“噼啪”声。这情景使罗德罗克斯觉得很好笑,但是国王并不在意。他开口说道:“迪—罗德罗克斯,看着我。看着我的鼻口。”罗德罗克斯转脸看着他。“我告诉你,我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你所说的是真的。”
  罗德罗克斯耸了耸肩。“你的鼻口没有变蓝,但这代表不了什么。只不过说明那些犯下欺诈行为的人没有向你坦白。”
  “你是指他们向你坦白了,迪—罗德罗克斯?有人跟你说过什么吗?我指的是知情人。”
  “没有,但这并不重要。想想吧,兄弟,各省省长中没有一个站出来挑战你的统治权。你的统治权仅仅建立在你是拉斯克后代的基础上,而拉斯克的神话已经被打破了。但仍旧没有省长反对你,为什么?”
  “对我的管理很满意?”迪博假装糊涂。
  “你知道得很清楚,许多人反对出逃项目。他们认为这是你自身的偏执,一种会将我们领向灭亡的偏执。”
  迪博歪了歪鼻口,表示轻微的让步。“是的,有些人是这么说的。”
  “然而,尽管反对出逃项目,却还是没有省长站出来挑战你。”
  一只昆虫不知怎的飞进了屋子,在迪博的背部上方嗡嗡叫着。他甩了甩尾巴,想轰走它。“所以你认为,其他省长没有向我发起挑战,是因为他们也是这场阴谋中的一分子?”
  “我想是的,”罗德罗克斯说道,“除了我本人。”
  “如果所有省长都参与了这个阴谋,你为什么会是个例外呢?”
  “前任国王和前任爱兹图勒尔省省长都死于意外。我的前任死前什么都没跟我说,或许伦茨在屋顶砸在她身上之前,也没有机会和你提起过什么。”
  “她没跟我说过。”
  “我接受你的坦白。”罗德罗克斯说道,“但我怀疑,至少你的某些顾问应该知道这件事,例如皇家血祭司美克—麦里登。你问过他吗?”
  “没有。”
  “为什么不?如果我的主张荒谬可笑,他可以做出证明。问问他。”
  “我不能。”
  “为什么?”
  “他失踪了。”
  “我敢肯定,你把他关起来了。”
  “我没做过这种事。他离开了本城,显然是出于他本人的意志。”
  “不管怎么说,”罗德罗克斯说道,“他的失踪正好支持了我的主张。”
  “如果这是真的,麦里登肯定不是惟一知道这件事的人。”
  “是的,我相信其他各省的省长肯定也知道。还有,这也是他们继续支持你的原因,尽管你的头脑已经错乱。揭示你的秘密,意味着暴露了他们自己的秘密:他们被非法地豁免了血祭司的筛选。”
  “那你的顾问呢?他们听说了些什么,迪—罗德罗克斯?伦—甘罗死前应该会跟他们说起过什么吧?”
  “但发生了极其不寻常的情况,”罗德罗克斯耸了耸肩膀,“那两个本来要成为我最高级顾问的人,凯特—马克顿和帕尔—哈斯肯,也参加了那次倒霉的、导致伦—甘罗死亡的狩猎。”罗德罗克斯摇了摇头,“本来应该是一次简单的猎杀,只是一次仪式。但甘罗、马克顿和哈斯肯都被受惊的兽群踩死了。”
  “于是你认为,你兄弟姐妹的秘密也随着他们的死亡而被埋葬了?”
  “是的,我不认为我的省内还有其他人知道真相。”罗德罗克斯说道,“可一旦你与我决斗,他们就会知道。整个世界都会知道。”
  迪博挥了挥手。“就算你说得对,我不是伦茨婴儿中最强壮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是最强壮的。除了你我之外,还有六个人。”
  “其余六个人在其他省份当省长学徒。”罗德罗克斯点了点头,“但是,既然他们将最弱的留在皇宫,那么根据相同的逻辑,最强壮的肯定被送往最偏僻的省份。爱兹图勒尔省并不是离首都最远的省份,但它是最难到达的地方。如果从陆地上过去,需要翻过无数座大山,从海上过去,则要经历狂风大浪。”
  “但是我们无法保证,到了今天,我俩之间的胜者,与二十八个千日前血祭司从八个婴儿中挑选出来的最优秀的会是同一个人。”
  罗德罗克斯嘟囔了一声。“是。但是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做出决定的情况下,只能这么办。我能证明我自己属于皇族血统,是拉斯克的后代。”
  “证据是难以确定的——”
  “我可以向公众提出能让他们满意的证据,胖子,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说完之后过了一会儿,迪博的爪子才露了出来。对罗德罗克斯而言,这个举动看上去像是有意而为的动作,而不是本能反应。“你不能那样称呼我,我的名字是迪—迪博,我同意你用这个名字来称呼我。如果你愿意以我的头衔来称呼我,你可以使用‘陛下’或是‘国王’。”
  “我想叫你什么就叫你什么。”
  迪博抬起手。“那么,这次对话就到此为止吧。我取消给你的特权,你只能以我的名字称呼我。我命令你,迪—罗德罗克斯。请记住。”
  “目前我可以服从,迪博。”罗德罗克斯使用了简称来称呼他,这显然刺激了国王。罗德罗克斯这么称呼他并不是出于亲切,而是出于挑战。“但是你必须回应我的挑战。”
  迪博的声调稍稍改变了。“我看得出,你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我也同意你的反应很敏锐。”他挠了挠被压扁在光滑的石质板床上的肚子,“或许爱兹图勒尔省对你来说太过贫瘠,过于偏僻。我可以向你提供一个方案,作为一种妥协:一个高级官员的位置,不管你愿意管哪个部门,无论是公共事务还是法律事务,尽管提,我会满足你的要求。你可以搬来首都,享受皇族的尊贵生活。”
  罗德罗克斯磕了磕牙,故意表现出他的嘲弄之意。“我看透你了,迪博,你把我看成一种威胁,所以想把我放在你的眼皮底下,随时监视我。我拒绝你的提议。你必须与我决斗,而且我会取得胜利。”
  迪博说话的语气像在开导一个小孩。“决斗早在古代就被禁止了,这你也知道。禁止不死不休的竞赛。”
  “你说得对。”
  “你要置我于死地?对于这种罪行,惩罚措施是非常严厉的。”
  “我没有威胁你。我只是指出我们之间战斗的可能结果而已。”
  “我承认,或许我在体力上不是你的对手——”
  “的确如此。”
  “但是做国王并不一定要身强体壮,而是要做到公平、不断地进步,保持清晰的头脑。”
  “这也是为什么必须由最合适的人选——合法的继任者——爬上现在正勉力支撑着你的御座。”
  迪博张开双臂,活像只翼指,由御用板床支撑着浮在空中看着罗德罗克斯。“在我统治下,所有部落都很富足,我们正努力飞向恒星。你有什么要挑剔的吗?”
  “我恨你。”语气出乎意料地残酷。
  迪博的内眼睑眨了几下。“我不恨你,罗德罗克斯。”
  “你应该恨。因为我会使你垮台。我会不断努力、努力、努力,直到我占据你的位置。”
  “我可以下令驱逐你。”
  “驱逐到哪儿?爱兹图勒尔省?”罗德罗克斯磕了磕牙,“我已经是爱兹图勒尔省的省长了。”
  “我可以杀了你。”
  “你要违反祖先的规矩?我不这么认为。人们不会坐视不理的,如果你破坏了规矩,你也就同时摧毁了你剩余的权威。不,迪博,你只有三个选择。第一——”说到这儿,罗德罗克斯伸出一根手指,手指上的爪尖也露了出来。“你可以接受我的挑战。第二——”他竖起第二根手指,同样露出了爪尖——“你可以宣布退位,承认我的主张,让我接过王位,我会允许你继续活下去。或者,第三——”第三根露出爪尖的手指竖了起来,“你可以表现得像个懦夫,直到人民迫使你应对我的挑战。”
  迪博注视着罗德罗克斯举起的手。用露出爪尖的手指来表达若干个观点,这种做法太像他的母亲了。迪博第一次确切地意识到,眼前这一位就是他的兄弟。这场冲突是个悲剧,因为他们俩团结起来所能取得的成就肯定比个人单打独斗大得多。
  迪博摇了摇头。“你错了,罗德罗克斯。还有第四个选择,比你提出的任何一个选择都更为合理。我来告诉你我的计划,然后再看看我们中究竟谁是懦夫。”
  一个昆特格利欧的日记
  我希望我没有兄弟姐妹。我努力克制自己,不与他们作比较,但却没有效果。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和他们一样学识深厚吗?一样聪明?我的朝圣文身和亚布尔到处炫耀的一样精巧吗?娜娃托和阿夫塞偏爱我们中的哪一个?他们肯定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当初事情不是这个样子,他们的孩子中只有一个可以活下来,他们会希望留下哪一个?
  今天,我在公共食堂边吃饭边思考这些问题,这时哈尔丹走了进来。她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所以没向我这个方向鞠躬,只是坐在屋子另一头的长凳上,开始啃她的肉。
  我看着她。我当然刻意没有把鼻口转过去对着她。她无法判断我是否在看着她。但我突然想到,我在这儿啃着这块骨头上的肉的时候,我同样不知道她在朝哪个方向看。她乌黑的眼睛可能聚焦在她面前的肉上。
  也可能对准了我。
  对准了我。
  从前我们总是有相同的想法,我能读懂她的表情。
  现在我们在思考同一个问题吗?
  突然间,我意识到了自己在想什么。这是无法消散的涟漪,一个黑暗、危险、执着的想法。
  我希望她死。
  我停止了在骨头上剔肉。与此同时,她也停手了。
  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在这么想我。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十六章
  戴西特尔号
  托雷卡去了甲板。在一艘航船上,每个人都有杂务要做。巴布诺知道,他至少还得忙上两个分天。她沿着舷梯向下来到托雷卡的舱室,木头发出呻吟,不是因为她身体的重压,而是由于帆船自身的晃动。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再次读了读有关阿夫塞的铭牌,并向门上黑黝黝的木头上雕刻的五位猎人表达了敬意。门框边有个铜质的门牌,但她没有用爪子去敲击它,而是偷偷摸摸地朝身后看了一眼,随即推开了房门。铰链发出“吱呀”一声,她更紧张了。进入托雷卡的舱室后,她马上关上房门。
  她的爪子露了出来。侵入他人的地盘令她不安。尽管知道托雷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还是不能在这地方过久逗留。感觉太不好了。
  舱室里有一张桌子,桌子前还放着张凳子——船上的空间太宝贵了,无法在这儿安排一张板床——但托雷卡还是明智地将各种易碎物品直接放在地上,免得海浪冲击船身把它们从桌子上打下来。当然,舱室里没有点灯,没人照看的明火实在是太危险了。但是舷窗上的皮窗帘却敞开着,小小的窗户也敞开着,窗外寒冷的、咸乎乎的空气直灌进来。借着从舷窗处透进来的一点点阳光,她看到了一个装着铰链的木头箱子,箱子里是阿夫塞给托雷卡的望远器。但这并不是她来的目的,她要找的东西也不会这么容易找到。
  更令人难受的是,她还得在托雷卡的东西里翻来翻去。这是多么严重的违规行为啊!但是,事情总得有个了结。她走到储物槽前,小心翼翼地取出饰带、背包和一些特别设计的极地衣服。她仔细地把每件东西都堆放在地板上,以便过会儿能照原样再把它们放回去。托雷卡的物品中有几本书,其中一本是他父亲写的。还有,令她奇怪的是,一本被翻毛了边的鲁巴尔祈祷用书。
  终于,她找到了要找的东西:那个物体,那个奇怪的蓝色半球形物体,底下还挂着恶心的六指把手。她捡起它,捧在双手的手心里。她一直都惊奇于它的重量,以及它极为迅速的热传导性。她看着它底面几处地方那奇怪的几何图案,一串串的符号,第一千次想像这些符号都代表着什么意思。
  这物体的颜色也透露出邪恶。蓝色,不洁的颜色,骗子的颜色,谎言的颜色。
  昆特格利欧不会做出这种东西来,她对此非常确定。这么奇怪的物质比钻石还硬——无法被任何工具加工,那个手柄也不是为猎手的手而制的。
  不是为昆特格利欧,那会是谁?
  昆特格利欧有五根手指。
  上帝有五根手指。
  第六个指孔使这个物体变得丑陋无比。不属于昆特格利欧,也不属于上帝。
  上帝是善良的,上帝的造物也是善良的。
  这个东西没有善良之处,因此,它是危险的。她注意到托雷卡花费了无数个分天盯着它看,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把那些指环一会儿拉下,一会儿合上,拉下,合上……
  六根手指。
  不过,或许这装置的使用者可能和她类似:有些与众不同。一个脸上长角,一个有六根手指。多余的角或手指会使你不再善良吗?
  当然不会。
  但这是个远古时期的物体,它的出现可以回溯到生命产生的初期。
  从蛋中偶尔也会孵化出十分可怕的畸形东西,血祭司会立刻处死他们,不会等到正式的筛选过程。
  创世初期没有血祭司,直到上帝咬掉自己的胳膊,胳膊上的一根手指幻化成了梅克特。
  所以,从某个创世之蛋中孵出的可怕东西没有经历筛选过程——因为没有人来执行。
  她把这物体在手里转了个个儿。
  它没有善良之处,她已经坚定了这一看法。
  它死了,被埋在地下好几千个千日,禁锢在坚硬岩石制成的坟墓中。纯粹是出于意外,托雷卡才释放了它。
  现在是更正这一意外错误的时候了。
  她走向舷窗,感到凛冽的寒风吹在鼻口上,倾听着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以及船帆发出的猎猎声和远处传来的翼指叫声。
  托雷卡会因此而怪罪她。
  但她完全是为了他好,为了他的安全,为了他的灵魂。
  她一把将这东西扔出舷窗。它落进灰色的波涛中,溅起一朵水花,然后很快沉了下去,永远消失了。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十七章
  阿杰图勒尔省
  阿杰图勒尔省位于大陆的西北部,以拥有优良的避风港、服务周到的旅馆和宏伟的宗教场所而闻名。当地的金属工匠能够用青铜和黄铜制造出复杂器具,编织工制造的渔网行销全世界。此外,省内还徜徉着大批蓝色和橘色相间的铲嘴牲口群,这是一种特殊的杂交品种,出产最鲜美的肉食。
  该省的省长是伦—哈克图德,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家伙。尽管脾气很急躁,他还是得享高龄,可能是因为他的职务使他免于遭受其他急性子通常会受到的攻击。他的长相很像他姐姐,也就是上一任国王伦—伦茨,但稍稍瘦一点,更漂亮点。哈克图德的学徒是科洛尔,现任国王迪博的姐妹。
  哈克图德看着窗外。外面已聚集起一伙可怕的暴徒——总共十个人,彼此相隔的跟离实在是太近了。他们正高呼口号:“揭露政府真相!”“不许搞特殊化!”“人民需要一个合法的国王!”迪博派来的五名皇家卫兵安静地站在哈克图德办公室远端的墙边。
  哈克图德召来了科洛尔,她长得确实很像迪博,只是没有他那么胖。哈克图德把皇家卫兵带来的卷轴递给她。
  科洛尔注意到卷轴上盖着国王的印章,印章已经被撕破了。她展开皮卷轴,皮面最上方是迪博的徽章,雕工优雅精致。徽章下方是用黑色的粗体象形字写就的一封便函:
  发信人:迪—迪博,陆地的国王,五十个部落的首领,皇族的族长,拉斯克的后代
  收信人:克夫图勒尔省、楚图勒尔省、玛尔图勒尔省、爱兹图勒尔省、阿杰图勒尔省、詹姆图勒尔省和弗拉图勒尔省省长
  人民普遍相信,七个外围省份的省长都是皇室成员,上一任女王伦—伦茨的兄弟姐妹,他们的学徒是现任国王,也就是我的兄弟姐妹。由于伦—甘罗的意外死亡而继承了爱兹图勒尔省省长职务的迪—罗德罗克斯宣称,只有他才是王位的合法继承人。随信所附的文件对此做出了详细解释。
  必须重新举行血祭司的筛选,而且是在公众的注视之下。我命令你,派遣你的省长学徒和至少三名观察员,于7128千日的第666天之前赶到首都。届时,每个学徒都会获得继承王位的公平机会。我的皇家卫兵将负责护送你的代表团。
  科洛尔抬起头。“迪博以为他是谁?竟然用这种方式调遣我。”
  哈克图德的回答简明扼要。“他以为他是国王,而且他是对的——至少现在是对的。”
  “你当然会拒绝执行他的命令。”
  哈克图德看着窗外。“我没有权力这么做。”
  “你是一个省的总督。”
  “我拥有的权威已经无法控制现在的局势了。这是人民的要求。”
  “未来的某一天,我会成为这个省的省长。”科洛尔说道。
  哈克图德狡黠地说:“为什么死盯着一省省长的位置不放?你有机会成为整个大陆的国王。”
  “不,我不会走,让其他的省长学徒去玩这个愚蠢的游戏吧,我就侍在这儿。”
  “我是你的师傅,科洛尔。我是阿杰图勒尔省的省长,你只是我的学徒,你只能服从我的命令。”
  “但是要重新筛选?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说不准。但你很强壮,不管是什么考验,我相信你会成为胜者。”
  “我确实很强壮。”科洛尔说道,“而你,哈克图德,你真软弱。你催促我去首都,好让别人认为阿杰图勒尔省已经处理了皇家后代的丑闻。你将注意力从你身上转走,因为你和我一样,也是血祭司骗局的产物。你的生存权和我一样受到了质疑。”
  “我已经赢得了人民的尊重,科洛尔。你还是个学徒,你还没有赢得什么。”
  科洛尔冲着哈克图德露出尖牙。“祈祷我赢不了吧。在正常情况下,一个学徒没有任何权力。例如我自己,在你传位于我之前,我什么权力都没有。但如果我当上了国王,我就成了你的上级,哈克图德。我们之间的位置会颠倒过来,我是主人——不仅仅是你的,而且是整个大陆的主人,你会为现在没有支持我而感到后悔。我保证你会后悔。”
  窗外传来暴徒的呼喊声。
  “你有八分之一的机会,科洛尔。你认为你对付外头那群暴徒的机会有多少?”
  皇家卫兵队长向前踏出一步。“我会保证你安全到达首都。”
  科洛尔上下打量了这个大个子一番。“到达之后,谁来保证我的安全?”
  卫兵们一片沉默。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十八章
  戴西特尔号
  水手们配备了为寒冷气候特制的衣物。除了他的饰带以外,托雷卡不习惯穿上任何东西。穿上几乎覆盖了全部身体的衣物,令他很不舒服。
  服装的剪裁并不是很合身。它大部分由内外两层厚皮子构成,两层之间还填充了翼指的绒毛。衣服上缝制了一顶长长的兜帽,可以牢牢地围住鼻口,只为眼睛留下了一条小缝,并在顶端开了个用于呼吸的小口。
  下半身的服装由三个直筒组成,其中两个是用来装腿的开口筒,第三个筒呈锥形,顶端是封闭的,用来装尾巴。穿下半身服装有点别扭,托雷卡总会弄成一条腿或是尾巴没能装进直筒中去,或者是前后穿反了,把留给尾巴的直筒露在前头。
  一旦服装的两个部分——夹克和裤子——穿上之后,穿衣人还得在口袋的高度上系一根宽宽的腰带。腰带固定了上下两个半截,以免弯腰的时候上衣与裤子分开。此外还得穿上雷兽皮制成的靴子,靴子里垫着翼指的绒毛。
  还有样子傻乎乎的、无法称之为手套的东西,因为除了大拇指以外,其余手指都藏进了同一个形状怪异、内里垫着绒毛的套子中。
  但这些衣物的保暖效果非常好,好得无法事先测试。在航行初期,穿上这身行头,托雷卡只能坚持几个厘天①,要不身体就会过热,赘肉会开始来回摆动。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因为拥有这么保暖的衣物而感到幸运。
  【① 一天的百分之一。】
  很快。
  托雷卡经常注视着巴布诺,他的双眼追踪着她的动作、她的身姿、她靠在尾巴上的样子、她微笑时鼻口微微发皱的模样、她集中注意力时眼睛眯成一条缝的样子。
  她呼吸时的样子。
  她存在的样子。
  他盼望着能伸出手去触摸她,去感觉她皮肤粗糙的质地、她文身处的小突起、她肉体的温暖。但她每次总会从他面前后退,在他们之间留出缓冲地带。这令他心痛。
  心痛。
  太阳低垂在地平线上。在这么南的纬度地带,它从来没能升得更高。白天已经短得可怜。太阳永远不会升到天穹顶点,因此即使在正午时分,物体也会留下长长的影子,令人很是压抑。
  托雷卡觉得天气还不算特别冷。度量裁定者瓦—奥斯菲克最近批准使用一种新的温度度量单位,它是由阿杰图勒尔省圣地的修行者发明的。在这套新的度量单位中,水的冰点和沸点之间被等分成一百份,冰点被指定为零度。克尼尔有一个精致的玻璃管,里面装着彩色的液体,它应该能告诉大家在这种新的单位下,气温有多高。没人知道这东西到底有多准,因为从来没有在远低于十度的地方测试过这玩意儿——即使在夜晚,陆地上所能得到的最低温度也只是十度。在这儿,正午的指示是零下十二度,夜晚可能会达到零下二十度。想在晚上得到一个准确的读数是相当困难的,在黑暗中无法从这装置上获取读数。如果用灯照,彩色的液面又会很快升高。冷,没错,但没有托雷卡想像中那么冷。事实上,他已经相当习惯呼吸这儿的自然空气了,有时甚至觉得它令人感到神清气爽。
  然而,黑暗仍然令人沮丧。托雷卡知道这儿的太阳为什么从来不会升到高处,但是了解其中的奥妙并没有使他觉得好受些。越来越多的人在午间走上甲板,享受一点点可怜的光明和温暖。这地方太挤了,但所有人都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到了航程快结束时,戴西特尔号前甲板上的午间笑话时分已经成了一项传统。由于寒冷,人们的牙齿总是不由自主地上下磕动,因此所有的笑话,即使是最烂的那种,都能引起热烈的回应。
  “真恶心。”托雷卡笑着对船上的水手比尔托格说道。比尔托格认识他父亲。他刚刚对托雷卡说了个江湖医生和铲嘴的故事。在此之前,托雷卡一直回避听这个故事——很多人会说,他能逃避到现在,真是一种福气。但现在再也躲不过去了。
  勘探队员巴—戴尔帕拉丝做了个鬼脸。“来听个真正的笑话吧,比尔托格。”她看到巴布诺朝着他们走来。“嘿,巴布诺!”她叫道,“你管一只吃得太饱的角面叫什么?”
  巴布诺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接着走了,什么都没说。
  “她怎么了?”戴尔帕拉丝问托雷卡。
  “恐怕你的尾巴挥的不是地方。”托雷卡说道,“巴布诺不喜欢‘角面’这个词。”
  “为什么?”
  托雷卡的头朝着巴布诺离去的方向歪了歪。“她小的时候,有人就这么叫她。”
  戴尔帕拉丝耸了耸肩,随后继续讲起她的笑话。但托雷卡对于笑话中的包袱一点儿也没在意。他盯着巴布诺的背影,她带走了他的欢乐。
  “陆地!”
  喊声来自比尔托格,此时他正在瞭望吊篮里。
  其实这并不是真的陆地。托雷卡、克尼尔、巴布诺和其他很多人匆匆跑上戴西特尔号的前甲板。比尔托格所处的高度给了他极大的优势,其他人过了好一阵子才看到他刚才看到的景象。
  数个十日之内,地平线上除了灰色的水面连接着紫色的天空之外,什么也没有。但现在至少出现了一道线,一道白色的线,在太阳照耀下闪闪发光。
  随着戴西特尔号越驶越近,线条扩展成由微微泛着蓝光的白色冰块和层层积雪构成的悬崖。冰山上到处是裂缝,露出了淡蓝色的内部。
  托雷卡震惊地看着一大面冰墙落入水中,激起巨大的波浪。接近之后,他能看到破裂的冰层在积雪堆成的冰帽周围互相倾轧。他不知道在这地方能发现什么对出逃项目有用的东西,乍看上去,这儿除了冰和雪之外什么都没有。
  克尼尔不会将船驶得过近,以免漂浮的冰山把船体撞个大洞。不幸的是,这儿的水太深了,无法下锚。他们沿着冰原航行,航线保持与冰原平行。
  正在用望远器观察冰山的克尼尔示意托雷卡靠近。他把仪器交给他。铜质的管子冷得让人手疼,托雷卡真心实意地感谢那付发给他的样子奇怪的手套。他转动着管子,对好了焦距,随后震惊地坐在自己的尾巴上。
  冰上有东西在移动。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十九章
  观察者的冥想
  经过四亿六千万个熔炉年,杰佳齐才在他们的世界上进化出了智慧。与此同时,熔炉自身也发生了很多变化。最初那个物种大爆炸后出现的各种身体形态中,有一种取得了绝对优势——圆形的躯干,一端长着头,头连着脊椎,后来又出现了对称的肢体。脊椎很快便被骨头保护了起来。这种解决方案倒挺有趣,跟我的祖先大不相同。
  鱼的时代渐渐地被两栖动物时代所取代,随后,爬行动物又取得了优势。
  随着时间流逝,大脑与身体的比例不断增大。看样子,智慧终于也要在熔炉自身上产生了。这真是个令人惊喜的好消息。
  但是,在它产生之前,一种新的物种出现了。它们生活在爬行动物的阴影下:毛茸茸的小个子动物,以哺乳方式抚育自己的后代。
  到了现在,进化的结果已经明朗得可怕。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都朝着智慧生物的方向进化,进化的速度也基本相同。大脑和身体的比例沿着一条简单曲线不断增长,穿着鳞片外衣的和长着毛的这两种不同的生物,都位于那条曲线的同一点上。最聪明的爬行动物的大脑和最聪明的哺乳动物的大脑很快就会拥有相同的能力,即使这能力还称不上强大。
  还要过很长时间,真正的智慧才能出现在这个世界——我判断大约需六千万到七千万熔炉年。但哺乳动物已经进入了死胡同。智慧,至少是这些生物表现出来的那种智慧,需要巨大的体型,巨大的、集中的、满是沟壑的大脑。爬行动物早就占据了生态圈中适宜大型动物生存的各个角落。哺乳动物的智力发展被迫停止了。
  不是一条,而是两条通向智慧的道路。但是,看上去,只有一条能在这个世界上走通。
  南极
  托雷卡、巴布诺和克尼尔乘坐登陆艇朝冰原前进。克尼尔花了好一阵子才找到一个适合靠岸的地方。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完全锚定登陆艇,因此他必须待在艇上,以防它随着波浪漂走,使他们陷入困境。
  托雷卡和巴布诺,从鼻口到尾巴都包裹在奇怪的、鼓鼓囊囊的衣物中,开始朝着冰原进发。冰原表面覆盖着坚硬的雪层,踩上去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托雷卡对雪层的质地很是好奇,它看上去就像被冻住的波浪。
  还有就是这片白色!无论他向哪里看,都是一片刺眼的白色。他发现自己的手在脸上搭成了凉棚。即使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他还是很难看清周围的环境。
  渐渐地,他的眼睛适应了强光。托雷卡惊奇地发现,这地方竟然还有昆虫:在雪地上跳来跳去的黑色小东西。但他在戴西特尔号上注意到的并不是它们,而是前方那些奇怪的生物。
  “它们为什么不逃呢?”在咆哮的风中,巴布诺的话几乎听不到。
  “什么?”托雷卡喊道。
  “它们为什么不从我们面前逃走?”她再次说道,“它们不害怕吗?”
  在冰面上,可能躺着成千只、甚至上万只生物。在南极的阳光下,每一只看上去都像一滴水银。
  “它们好像不害怕。”
  “它们怎么能不害怕比它们体型大的动物呢?它们显然没有什么自卫手段。”
  托雷卡和巴布诺靠近了这些动物。雪地是如此坚硬,上面连脚印都留不下。“再看它们挤在一起的方式!”巴布诺说道,“不用动弹都能触到对方。它们没有地盘属性吗?”
  “一大群食草动物。”
  “请原凉,托雷卡,你是专家,但是,嗯……不知你注意到没有,这地方没有植物。这些生物肯定是以鱼为生。”
  这些生物长着小小的圆形身体,还有奇怪的脑袋,脑袋被拉长了,前后形成两个尖尖的突起。它们无疑看到了正在走近的昆特格利欧,许多只动物扭过头来看着托雷卡和巴布诺。但它们似乎一点也没有因入侵者的到来而受惊。托雷卡看到其中一头懒洋洋地从冰面滑入水中,其他的正用嘴巴梳理着自己。
  找不到合适的名字来称呼它们,托雷卡只能给这些生物起名为“潜水者”。它们似乎对滑入冰冷的水中毫不在乎,一潜入水中,托雷卡便失去了它们的踪迹。看起来它们潜得挺深的。
  现在,最近的那只潜水者离托雷卡只有大约二十步远。大多数潜水者都肚子朝天躺在冰上,但也有一些直立着,厚厚的鳍状肢垂在身体两侧。每个鳍状肢前缘大约半高处有个红乎乎的东西,但托雷卡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潜水者似乎觉得还没有充分表现出自己的自鸣得意。一只大潜水者蹒跚着向托雷卡和巴布诺走来。那东西的步伐很是笨拙,腿太短,无法快速行动。它靠近时,托雷卡看到了它的嘴——其实更像是喙——的侧面有咬合在一起的尖锐突起。究竟是突出的牙齿,还是锯齿状边缘,他看不清楚。还有,锋利的边缘对付鱼类可能很有用,但看上去对昆特格利欧构不成威胁。它头部后方长着个与喙相似的锥形冠,刚好跟喙的方向相反。
  远处地平线的低空悬着两轮新月,几乎消失在冰山的反光中。根据太阳的位置,托雷卡和巴布诺本该在身前留下长长的影子,但冰和雪的反射作用太强了,反射光驱散了影子。
  大潜水者继续向他们靠近,看上去它得蹒跚着走上四五步才抵得上托雷卡迈出的一步。托雷卡已经能清楚地看到那只动物的鳍状肢了。鳍状肢前缘中部长着的红色东西原来是爪子,三根小小的、蜷曲的爪子。托雷卡想像不出它们对这种动物有什么用,或许可以在潜水者的鳍状肢滑跌失足或滑下冰面时充当刹车。
  他和这只潜水者的先锋之间的距离只有五步远了。其他潜水者或许对此情景颇感兴趣,兴趣甚至可能越来越大,但从表情上仍然看不出关心的样子。突然间,托雷卡担心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圈套。雪衫上部朝前突起的长长的筒子暖和了他的鼻口,但也让他付出了被挡住周围视野的代价。托雷卡猛地转动脑袋,朝四处看了看,差点因此滑倒在冰面上。没有情况,只有表情和他一样吃惊的巴布诺。
  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个过程其实没什么刺激之处。托雷卡不是狩猎狂,但他也知道,狩猎的乐趣在于追逐过程。以前从来没有一只动物主动接近过他。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他甚至认为这种举动表示潜水者不是一种动物。当然,这种想法太傻了。再说,潜水者还长着一颗小脑袋呢,头顶那个突出的冠显然是为了平衡它的喙,起舵的作用,而不是一个加大号的脑壳。
  这动物居然不害怕生人,这一点真是太奇怪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它以前从来没见过昆特格利欧。(现在也没能真正看到,托雷卡想,因为厚厚的冬衣遮盖了托雷卡的全部身体,只露出脸部的正面。)或许这种野兽在这儿没有天敌。这个理由可以解释它们的数量为何如此庞大。
  托雷卡向前迈了一步,与潜水者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足以碰到它。它小小的流线型身体包裹着一身短短的银色绒毛,绒毛油光发亮,似乎能往下滴油。他能看到它在呼吸,圆柱形的躯干一起一伏。对它来说,走路显然是件大费气力的事,但潜水者并没有显得筋疲力尽。它的呼吸频率很快,表明它是温血动物,它的保暖皮毛也证明了这一点。
  托雷卡的想法很简单:弄一个用于研究的样本。他伸出手,拿出一把解剖刀。金属刀身冷得刺骨,表面冻了一层霜。他用刀割开了潜水者的喉咙。
  刀锋刚碰到它的皮肤,潜水者发出一声有如木板撞击在一起的叫声。对其他潜水者来说,这个声音肯定有某种具体的意义,它们开始发出同样的叫声。
  这一幕只持续了几下心跳的时间,声音只有潜水者发出的木板撞击声,动作不过是它们尖细的喙开开合合。死潜水者的鲜血淌在冰面上,红色的液体在寒气中很快变成了黏稠状。
  随后,成千只潜水者统一行动起来。
  突然间,托雷卡意识到自己的考虑并不周到,比他预计的冒险得多。
  潜水者没有逃离托雷卡和巴布诺,而是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他们蹒跚着冲来,粗糙的喙缘迅速地上下开合着。
  托雷卡转过身,开始快速地跑过冰面,大号鞋子在冰面上不断打滑。他朝前躬着腰,抬起尾巴以保持平衡,左手仍旧牢牢地抓着死潜水者。在这儿倒下的话,那可大事不妙了。小小的银色动物会爬满他的全身。要是一对一的话,它们肯定不是成年昆特格利欧的对手,但几千个挤在他身上,估计会是一种极不光彩的死法……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巴布诺也是。局面很快就明朗了。对于潜水者来说,昆特格利欧的速度太快,轻易就能甩开它们。银色生物放弃了追赶,但它们发出的木头撞击声仍旧持续了一阵子。
  克尼尔划着登陆艇,迎着托雷卡和巴布诺而来,想尽快与他们会合。两个勘探队员上了船……
  ……随后他们发现,潜水者正在做着它们的名字所暗示的事:潜入冰冷的水中,在水面之下划水,如同银色流星一般向他们的小木船冲来。克尼尔疯狂地划桨,托雷卡和巴布诺也抓起了各自的桨。但船不像潜水者那般灵活,速度也没它们快。从船舷上端望出去,托雷卡看到了几百只潜水者,在冰冷的灰色水面下潜行。
  小船经受了阵阵攻击。潜水者的喙不断撞击船底,“咣咣”的撞击声震耳欲聋。托雷卡从水中抽出他的桨,奋力拍向水面,激起巨大的溅水声。
  声音吓住了潜水者,喙击停止了——但只是一小会儿,它们随即便再一次执着地恢复了攻击。船体开始剧烈摇晃,托雷卡担心小船很快就要翻了。他甚至考虑过把潜水者的尸体扔回去,希望以此来安抚这些复仇者。
  托雷卡和巴布诺再一次用桨拍击水面。这一次,出乎他的意料,托雷卡感到自己的桨碰到了某个尖尖的、坚硬的东西。他猜想他可能击中了一只潜水者的脑袋。
  冰水溅得到处都是。托雷卡感到上衣的袖子开始变硬,它结冰了。衣袖刚才被水溅湿了。
  幸运的是,潜水者没有足够的力量或恒心来持续攻击。过了一小会儿之后,它们停止了,在冰冷的水面下游走了。托雷卡扭头看去,只见它们爬上冰面,剧烈地摇晃着身体,甩下滴滴水珠。
  他们三人继续向戴西特尔划去。托雷卡瞥了一眼船中的潜水者尸体,看了看它的尖脑袋和滑稽的鳍状肢小爪子。爪子的解剖结构非常奇特,但又是那么眼熟。
  他盼着快点回到船上,好好研究一下这具尸体。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二十章
  首都:贝尔科姆广场
  阿夫塞的尾巴不耐烦地抬起又放下。哈尔丹一般不会迟到。他们约好了在贝尔科姆广场这儿见面,时间定在四分天。阿夫塞早早地就到了,还听到了礼拜堂传来的四声钟响。但钟声已经消逝许久了,哈尔丹仍然没有出现。
  高克也已经待得不耐烦了。阿夫塞感到它肥厚的尾巴不断拍打着他的腿。高克受过训练,只要他们静止不动时,它就会做这个动作,让阿夫塞确切地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免得行走时绊倒在它身上。但当高克变得不耐烦时,拍打的频率会越来越快。现在正是这样。阿夫塞弯下腰,摸了摸它的肚子。
  之所以约女儿在这儿见面,只为避免在没人领路的情况下,他自己在通向他女儿公寓那蜿蜒的走廊内跌跌撞撞。
  “你怎么想,高克?”阿夫塞道,“咱们能找到她吗?”他去过女儿家几次,还大致记得怎么走。“咱们试试看。”他拉了拉高克身上拴着的皮带,用手臂示意他想去的方向。高克发出一声欢叫,表示确认。他们出发了。
  尽管高克在防止阿夫塞撞到商队或是跌下悬崖方面做得十分出色,阿夫塞仍然习惯于用手杖来感知面前的地形,以此确认自己的落脚点。鲍尔—坎杜尔原来为他特制了一根拐杖,但那根在几个千日前发生的大地震中遗失了。眼下这根精制手杖是很久以前瓦尔一克尼尔船长送给他的礼物,当时船长的尾巴被巨大的水生爬行动物卡尔—塔古克咬断了,尾巴再生期间,他就是用这根拐杖帮助自己行走的。
  高克和阿夫塞稳步缓缓前进。在某个时刻,阿夫塞听到了脚爪磕在石头路面上发出的“咔哒”声,他立即向这位陌生的过路人询问自己是否走对了方向。最后,他们终于进入了哈尔丹住的公寓楼大厅。阿夫塞听出了拐杖敲在石墙上发出的熟悉回声。高克似乎也记起了这个地方,因为它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走廊呈传统的“之”字形,给多个使用者留出空间。阿夫塞用胳膊夹住拐杖,伸出一只手拍击墙壁。拍到门板时,手会稍稍弹起,他以此来计算走过了多少扇大门。
  他拉了拉高克的皮带,命令它停下。“是这家。”他说道。摸索一阵之后,他找到了镶嵌在门边的铜质门牌,用爪子敲了敲。没有人应答。阿夫塞又往木门前蹭了蹭,用手抚摸着门上雕刻着的装饰,确认这个标志确实属于他的女儿,一个研究动物种群的自然学家。“哈尔丹,”他叫道,“是我,阿夫塞。”
  仍然没有同答。
  他弯下腰,再次拍了拍高克。“她一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他用抚慰的语气道,“迟早会回来的。咱们先进去坐下,好吗?”
  高克发出轻微的“咝咝”声。阿夫塞弯下腰,打开控制大门开关的铜门闩,走进屋子。他故意让大门敞开着,让哈尔丹回来时一眼就能看到他:一个昆特格利欧通常会被另一个昆特格利欧这种地盘入侵行为吓一跳,或许还会发生不必要的惨剧。
  刚进屋子,高克便发出猛烈的“咝咝”声。“怎么了?”阿夫塞一边说,一边在爬行宠物身旁蹲了下来。随后阿夫塞自己也闻到了:鲜肉,空气中一股血腥味。
  “饿了,是吧?”阿夫塞对爬行宠物说道,温柔地挠着它的脖子。“好吧,哈尔丹或许不会介意我给你吃上一小块。”阿夫塞张大鼻孔,诱人的香味来自屋子另一头。他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回忆着上次来这儿时屋子里家具的摆设位置。随后他放开高克的皮带,用拐杖引导自己走向气味的源头。气味稍稍有点不太寻常,阿夫塞通常一嗅之下就能判断出肉的品种,这一块虽然不是十分陌生,但他却无法立即做出判断。
  他记得发出气味的那地方靠墙放着一张桌子,哈尔丹通常不会在那张桌子上放置食物,那是她的工作台。阿夫塞走得越近,血腥味越浓。不太对劲,他想,她很少会在自己家里宰杀动物。如果是从市场上购买的肉制品,它们的血通常已经放得差不多了。
  阿夫塞感到腿上被拍了几下,高克就在他身旁;爬行宠物的“咝咝”声十分响亮,几乎像在往外吐口水——这是一种奇怪的、厌恶的声音,阿夫塞从未听到这位同伴以前发出过这种声音。
  他走到桌前,弯下腰,伸出一只手臂摸索着。碰到了一个又大又湿的东西。他抬起手,把手指放在鼻孔底下。手指上沾满了鲜血。
  他再次弯下腰,试探性地抚摸着那个物体。挺沉,圆圆的躯干,尚有余温,表面覆盖着一层粗糙的皮肤。他用手指尖触摸着它。没有鳞片,只有粗糙的皮肤。除了这个地方——有一些突起的小点。奇怪……小点似乎组成了某种图案。
  是一个文身!一个狩猎文身!
  阿夫塞惊愕地直起身,靠在尾巴上。
  这是一颗头,一颗昆特格利欧的头。
  在睡觉吗?但是——
  但是它湿乎乎的,沾满鲜血。
  阿夫塞竭力控制着体内升腾起来的恐惧,再次俯下身去。他抚摸着头的后部,手指沿着球状脑壳向下,触摸到了颈后肌肉群。肌肉厚厚的,即使在皮肤上都能感觉到肌肉束的走向。最后,他的手停在宽阔的肩膀处。
  躯干没有呼吸时应有的起伏。
  他的手触摸着肩膀四周,感觉着肩膀与上臂连接处的关节。
  突然间,他的手又被浸湿了。同一瞬间,他的手指进入了身体——他感到了依附在骨架上的鲜肉,感到了柔软的组织。
  是嘴巴吗?不可能这么快就摸到嘴巴。但它确实咧开着,像一张没有牙齿的嘴。阿夫塞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他的手继续在滑腻腻的洞中抚摸着,不断深入……
  喉咙被整个切开了。头向下耷拉着,靠鼻口支撑在桌子上,使切口张得很大。他触摸时,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尸体头部又向前滑行了一段距离。被割断的颈动脉实在是太粗了,断口处无法形成硬痂,里面又喷出一股鲜血,射在阿夫塞的手臂上。
  阿夫塞厌恶地抽出手,但紧接着,他意识到切口周围没有赘肉。这是个女性。
  他用他的另一只手——没有沾上鲜血的手——触摸着斜挂在这女子胸前的皮质饰带。饰带上点缀着干涸的血斑,但他还是轻易地触摸到了他害怕摸到的东西,一枚雕刻着自然学家的胸针。死者是哈尔丹本人。
  阿夫塞伸手扶着桌子,好让自己站稳一些。但他立刻感到自己的手被割伤了。他立即抽回手。伤口不是很深,但很疼。他的爪子不由自主地伸了出来。阿夫塞用爪尖扣击着桌面,发现上头有很多碎玻璃茬子。
  阿夫塞听到了一种声音:高克正在舔食流淌在地上的鲜血。他摸索到了爬行宠物的皮带,拉扯着它远离尸体。
  有那么一瞬间,阿夫塞想逃离这个地方,到外头寻求帮助。但他脑海中有关这屋子的影像被打散了,成了一个虚无的漩涡,一个恐惧的深渊。他强迫自己思考,进行逻辑推理。任何匆忙的举动只会使他摔倒,如果他能——
  但思考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发觉自己无法深入思考之后,阿夫塞向后靠在尾巴上,不断地号叫着。一声接一声的号叫。仿佛等待了无数个世纪之后,帮助终于到来了。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二十一章
  戴西特尔号
  在他的舱室里,也就是很多个千日前他父亲居住过的那一间,托雷卡在灯光下检查了潜水者的尸体。随着戴西特尔号的颠簸,舱内的火光不住地跳动着。
  潜水者是一种精巧的生物,长度相当于托雷卡的手臂,浑身覆盖着细腻的银色毛皮。第一个问题是,托雷卡不知道毛皮是一种什么构造。有时,在某些植物的表面也能看到毛皮,尤其是在菌类身上。在飞翔的爬行动物——即翼指身上也能看到。托雷卡从未听说过任何陆生或水生动物长毛皮,但这只动物却有一件漂亮的厚毛衣。他拍了拍毛皮,看到它底下还有细细的绒毛,颜色似乎从银灰色变成了纯白色,颜色的变化取决于每一撮毛所处的不同位置。这张毛皮让人感觉很不舒服:成千束的毛挨着成千束的毛,前后移动着,就像在风中摇摆的植物。他不得不压制着毛发可能会刺穿他的皮肤、抑或会扬起来钻进鼻孔或眼睛的幻想。毛皮的油性只能使感觉变得更糟。
  尽管身体表面令人恶心,这只动物的头却很迷人。就像他在冰面上看到的那样,它呈锥形,向前缩成一个尖尖的、长满牙齿的喙。脑后向着相反方向伸出的冠起到了平衡喙的作用。
  死去的潜水者将鳍状肢紧紧贴在身体的两侧。尸体还未僵硬,尽管在这么低的温度下,所有东西都有点硬邦邦的。托雷卡轻轻拉着左边的鳍状肢,使它离开身体。他惊奇地发现,整只鳍状肢只有前缘部位是硬的,其余部分由厚厚的组织构成,但里面似乎完全没有支撑的骨头。鳍状肢前缘的中部是三根小小的红色爪子。
  这很不寻常,正常的数字应该是“五”。有些生物脚上的趾要少于这个数目,昆特格利欧和黑死兽都是这样。黑死兽的脚上只有两根趾,但前肢很少会只有三根指。托雷卡取出他的手术刀,小心地划开鳍状肢,露出里面的肉。
  黑色的血流淌在工作台上。他继续切割,只见里面垫了一层厚厚的黄色脂肪层。但是他真正想看的是前缘。他沿着前缘边的纵向完全切开鳍状肢,又用手剥下肉和皮。经过一番不怎么费劲的捣腾之后,他手中出现了一付鳍状肢的骨架。
  从肩部到爪子处有两根长长的骨头,显然是肱骨和桡骨——分别是上臂骨和小臂骨。在桡骨末端,连接着在鳍状肢上生长的三根红色爪子的指骨。沿着鳍状肢的剩余部分。也就是从小爪子到它的最下端,还长着四块长长的骨头。
  四块奇长无比的指骨。
  它们是构成长长的第四根手指的指骨。
  这与翼指翅膀的结构是一样的,正是这种结构,那种会飞的动物才得了“翼指”这个名字。
  托雷卡把尸体翻了个身,手指按了按尸体的腹部,碰到了一块坚硬的盘骨。
  一块胸盘骨。
  突然间,它头上的冠也变得熟悉起来,它和那些飞翔的爬行动物头上长着的冠一模一样。
  这只生物是一只翼指。
  一只水生的翼指。
  一只在冰冷的水中游泳的翼指,而它赤道地区生活的同类却在天空翱翔。
  托雷卡坐在自己的尾巴上。舱室内灯光闪烁,船上的木板发出呻吟。
  翼指怎么会变成一个游泳好手呢?飞行家怎么入水了呢?
  上帝这番奇思妙想有什么玄机呢?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二十二章
  首都:哈尔丹的公寓
  殡仪员瓦—盖索尔紧张得忘了呼吸。这地方有瞎子阿夫塞就够糟的了,皇宫的高级官员通常都很难伺候。但现在国王本人也来了。当着这些大人物,盖索尔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迪博站在阿夫塞身旁——他们俩实在靠得太近了,近得让人看着都不舒服。盖索尔本希望能溜进屋子,卷起尸体,搬上他停在公寓外的大车,然后离开这个地方,但是有人——盖索尔猜他是这幢公寓楼的管理员——对他说不要移动尸体。
  这一次的确不同寻常。
  突然间,盖索尔只觉得恐惧弥漫到了他的指尖。国王本人正对他打手势。一开始,盖索尔站着没动,但国王的胳膊挥得越来越不耐烦了,逼得他不得不做出反应。他匆忙迎上前去,同时留神避开散落在地板上的镜子碎片。
  “你是殡仪员?”国王问道。
  盖索尔飞快地鞠了一躬。“是的,嗯,陛……陛……”
  “陛下。”迪博心不在焉地说。
  “是的,陛下。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你认识萨尔—阿夫塞吗?他是我的学者和顾问。”
  “当然,我知道他是谁。”盖索尔结结巴巴地说。他朝盲贤者弯了弯腰,随后才想起,道:“我……我在向您鞠躬。”阿夫塞的鼻口转向他,但这是他仅有的回应。盖索尔觉得自己活像个傻瓜。
  “你是谁?”迪博说道。
  盖索尔已经完全糊涂了。“我,嗯,是殡仪员。对不起,我以为您要——”
  迪博生气地说:“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叫什么?”
  “噢。盖索尔,瓦—盖索尔。”
  迪博点点头。“哈尔丹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盖索尔对着桌子做了个手势。“她的喉咙被一片碎裂的镜子割开了。”
  阿夫塞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镜子?这就是原因?”
  盖索尔点点头。“是的,镜子。那是,嗯,背后涂有水银的玻璃。你能在里面看……看到你的影像。”
  阿夫塞的语气十分平淡,似乎已经习惯于听到类似的解释。“谢谢你的解释,盖索尔,但我不是一生下来就瞎了。我知道镜子是什么。”
  “对不起。”盖索尔说道。
  “镜子怎么能割开人的喉咙?”
  “是这样,这块镜子已经碎了,”盖索尔说道,“碎片的边缘很锋利——像刀刃。我认为其中的一大块划过了她的喉咙,而且速度相当快。”
  “我无法理解。”阿夫塞说道,“是她摔倒了吗?我用我的拐杖试着找过障碍物,但是没找到。”
  “绊倒,大师?不,她没被绊倒。事故发生时,她可能正坐在凳子上。”
  “那么,是镜子从墙上掉下来了,没被安好?今天发生了小型地震吗?”
  盖索尔摇了摇头。“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大师。它还在那儿。是一幅静物画。”
  “静物。”阿夫塞点点头,“那么,事故是怎么发生的?”
  盖索尔感到自己的瞬膜在快速眨动。“这不是一次事故,大师。”
  “你是什么意思?”
  一位像阿夫塞这样的天才怎么会这么迟钝?“萨尔—阿夫塞大师,哈尔丹是被谋杀的。很可能是被一个闯入者故意杀死的。”
  “‘谋杀’。”阿夫塞缓缓说道,仿佛从未听说过这个词。他嘟囔着这个词,在嘴里来回翻动它,仿佛在吃一块口感糟糕的肉。“你是说谋杀?”
  “是的。”
  “谋杀。有人夺取了她的生命?”
  “是的,大师。”
  “肯定是在达加蒙特的情况下吧——进入了地盘争斗挑战,一种本能反应。”
  盖索尔摇了摇头。“不。这是事先计划好的,大师。我们收集了所有的镜子碎片。它们没能组成一个完整的矩形。可能从哈尔丹的背后接近,出手很快,割开了她的喉咙。镜子的一部分仍然嵌在木头镜框中,这既增加了镜子的刚性,也使得攻击者有手抓的地方,以免割伤她或他自己的手。”
  “谋杀。”迪博的神情相当不安,“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我也从未听说现代社会中发生过谋杀。”盖索尔说道,“但我还是个殡仪学徒时,我的师傅教过我一些东西。当然,她说我并不需要掌握这些知识,只是了解一下历史罢了。是的,古时候发生过谋杀的事,在有关鲁巴尔教派的传说中。”
  “谋杀。”阿夫塞轻声道。几次心跳之后,他接着道,“但它是怎么发生的?肯定是魔鬼作祟。不管凶手是谁,他怎么能打开门,潜行到哈尔丹身边?她肯定能听见有人来了,并且会转过头去,面对攻击者。”
  “这正是令人费解之处。”盖索尔说道,“但是我能肯定死因。我是说死因很明显。”
  “好吧,”迪博说道,“我们现在能做什么?”
  “找到做这件事的人。”阿夫塞坚定地说。
  迪博慢慢点了点头。“怎么找?我不知道谁有经验,能处理这种事。”他转过身去看着盖索尔,“你知道怎么调查吗,殡仪员?”
  “我?我根本无从下手。”
  阿夫塞柔声道:“我来干。”
  迪博的声音同样柔和。“我的朋友,即使你——”
  阿夫塞的爪尖伸了出来。“我来干。她是我的女儿,迪博。如果我不管,谁来管?”
  “但是阿夫塞,朋友,你是个……盲人。我会指派别人来负责这件事。”
  “派给别人,这就成了一项任务。而我……我无法解释我此刻的心情。她和我,我们血脉相连。我从来没有体会到这种联系的重要性。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之间没有关系,我们是否仍能成为朋友。出于偶然,她才知道我是她的父亲,她是我的女儿。但我现在感觉到了,迪博,一种……一种对她的责任。”
  迪博点了点头。盖索尔看出国王和这位大学者是老朋友,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停止与他争执。“很好,”国王说道,“我知道,一旦咬上一个问题,你是不会罢休的。”
  阿夫塞接受了这个评价。盖索尔看得出来,这个评价只是在陈述事实,某件他们两人都知道的事实。随后,大学者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坚毅。“我发誓,”他说,“在找到凶手之前,我决不放弃。”
  石柱区
  落日的余晖照耀着石柱区。鲍尔—坎杜尔骑在一块古代的大石头上,长腿垂在地上,欣赏着眼前的景色。这样的时候是极少见的,在这种时刻,他深深地为阿夫塞感到惋惜,因为他看不到这番景色。太阳不再是个小小的、耀眼的白色圆盘,它膨胀了许多,颜色也变成了紫色。从这儿的古代巨石中看过去,太阳会在齐马尔火山的西面落下。大大小小的火山口被染成了深蓝色,有的呈锥形,有的呈不规则的环形。在太阳的上方,沿着黄道——这个词还是阿夫塞教他的——能看到三轮新月,它们发亮的边缘向上弯曲着,形状就像喝酒用的碗。
  无需更多提示,爬行宠物高克就知道夜晚即将来临。它已经蜷缩在阿夫塞的脚边,睡着了。它的身体紧贴着大师的腿,以便让他知道它的具体位置。阿夫塞坐在平常的那块石头上,他的脸碰巧正对壮观的落日,可惜他看不到。时候不早了,他得回家了。
  “我不明白。”阿夫塞慢慢地说道,打断了坎杜尔的冥想。
  连阿夫塞都搞不明白?当然,坎杜尔想,这种情况下他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他还是开口问道:“什么事?”
  阿夫塞的头歪成一个奇怪的角度。“是谁,”他最终开口说道,“想杀死哈尔丹?”
  坎杜尔盼望阿夫塞能放开这个问题。看到阿夫塞这么难受,他心里难过极了。“我不知道谁会有杀人的念头。”坎杜尔说道,张开双臂,“我的意思是,我可能时不时地会对别人发脾气,但打一趟猎就能驱逐这些想法。这对我很有效。”
  “没错,”阿夫塞说道,“但确实有人愤怒到足以去杀死我的女儿。”
  像往常一样,夜幕很快降临了。头顶上方出现了星星。
  “我从没听说过有人杀过人。”坎杜尔说道。
  “不,你听说过。”
  “谁?”
  “我,”阿夫塞轻声说道,“我从前杀过一个人。他叫诺尔—甘帕尔。他疯了,完全处于达加蒙特中。这件事发生在十六个千日前,在我乘坐戴西特尔朝圣的途中。”
  “达加蒙特不能算,”坎杜尔马上说道,“你没有选择。”
  “我知道。但我没有哪天不会想起它,它留给我的负担不轻。”
  “你承受得很好。”
  “是吗?”阿夫塞听上去吃了一惊,“或许吧。”他沉默了几下心跳的时间,“或许吧。这件事也能带来些许好处。我无法彻底原谅迪博国王下令把我的眼睛弄瞎,但是我知道,他一直为这件事感到内疚、难过,就像我为甘帕尔的死感到内疚难过一样。我无法原谅迪博——我试过,但做不到。但是我知道,如果他能重新选择一次,他肯定不会这么做的——就像我不会杀死甘帕尔一样。”阿夫塞的鼻口皱了起来,“对不起,坎杜尔。我不想用我的过去让你不安。”
  坎杜尔鞠了一躬。“与你分享是我的荣幸……朋友。”
  “‘朋友’,”阿夫塞惊奇地重复道,“我们认识了很长时间了,坎杜尔——凡是我知道容貌的,我都算作我的老熟人——但这么长时间来,你从来没叫过我‘朋友’。”
  坎杜尔看着阿夫塞,黑暗中几乎只能看出个大致轮廓。“但这并不代表我对你没有感情,阿夫塞。这一点你也清楚。对我来说,你一直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意义。但你毕竟是位大学者,你能读书——”他突然停顿了一下,“对不起,你过去能读书。我们的地位不同。”
  “我们是朋友,坎杜尔。”
  “是的。”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子。
  “你真的相信,”坎杜尔终于开口道,“哈尔丹是被谋杀的?不可能是自杀?当然,我也没听说有什么人产生过这种念头,但是——”
  “不,你知道,我的朋友。我动过一次念头,就在我想到‘上帝之脸’的真相会带给我们的人民何种灾难之后。当时我在戴西特尔号前桅杆的顶部,负责瞭望。我曾想,还不如跳到下面的甲板上摔死算了。”
  “哦。”坎杜尔的语气显得很平淡。
  “不,盖索尔描绘了镜子划过她喉咙的方式。这只能发生在哈尔丹坐在工作台前的凳子上的时候。有人从她背后干的。不是自杀。”
  坎杜尔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阿夫塞再次开口了。“我曾经考虑过自杀的事增添了你的不安?是吗?”
  当然,坎杜尔本来可以撒谎的,因为阿夫塞看不到他的鼻口,但是他没有,他从来没有撒过谎。“是的。”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让你烦恼。”
  “我猜我对你的了解还很不够。”
  “朋友应该坦诚,坎杜尔。”在黑暗中,阿夫塞的躯体向坎杜尔的方向弯了弯,“抱歉我没有早告诉你。”
  “你的秘密在我这儿是安全的。”
  “我知道,坎杜尔。我们一起经历过的太多了。我完全信任你。”
  “我在鞠躬。”
  “我需要我能信任的人,坎杜尔。我需要有人帮助我。”
  “我总是会帮助你的。”
  “是的,你总是这样。我想说我很感激你,尽管我不是经常提起。因为——对不起,因为,我觉得我心里有一种怨愤,我一个人无法承担。我需要你的陪伴。真的很谢谢你。”
  “我知道你的想法。没必要说出来。”
  “有的时候,”阿夫塞缓缓地说,“我会想你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来照顾我。起先,我能理解。你认为我是鲁巴尔预言过的‘那个人’。我很少对有关我是‘那个人’的宣称做出评论,但是,坦白地说,坎杜尔,你得知道这不是真的。”
  “我知道,这没关系。你在努力拯救我们的人民。除了屠宰和处理动物之外,我没有别的技能,而这些也并不是什么稀有的才能。帮助你,我就能参与拯救昆特格利欧种族这件大事了。”
  阿夫塞点点头。“你是个好人,坎杜尔。”
  “谢谢——我乐意帮助你,阿夫塞,你是个伟人。”
  “我猜有人会这么说。但和你一样,我也只有一种才能。我会解难题,这是我最擅长的。”
  “除了打猎以外。”
  阿夫塞又点了点头。“除了打猎以外。”月亮照耀在头顶上空。“现在,坎杜尔,我有一个难题要解决。我发过誓,要查明谁应当为哈尔丹的死负责。要解决这个难题,我必须听取很多人的证词。人们可以对我撒谎,坎杜尔,我看不到他们的鼻口。我需要一个完全信任的人来告诉我听到的东西是不是实话。我要求你陪伴我完成这个任务,充当诚实的仲裁者。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坎杜尔沉默了几下心跳的时间,随后开口道:“你究竟发过什么誓?”
  “在发现杀害哈尔丹的凶手之前,我决不放弃。”
  坎杜尔站起身来。“跟我去礼拜堂,阿夫塞。我要站在鲁巴尔的雕像前发同样的誓。”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二十三章
  戴西特尔号
  巴布诺知道这个时刻终将到来,她已经担了好几天的心。她在戴西特尔号的前甲板上,穿着极地夹克,干着分配给她的活:系紧船帆下桁和攀爬网连接处上的无数绳结。
  托雷卡从后甲板处走过来,走上连接他舱室的舷梯。当他从戴西特尔的两只菱形船体的连接处走过时,巴布诺禁不住猜想:他究竟发现那个蓝色物体不见有多长时间了。他是不是考虑了好几天该怎么办?也可能他刚刚发现它不见了?他问过别人了吗?他会不会直接怀疑到了她头上?
  她弯下腰,重新系绳结,假装没有注意到他过来了。头顶上方,高高在上的灰色云彩点缀着紫色的天穹。
  “你好。”托雷卡说道,停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一阵浓浓的白雾伴随着他的话从嘴里涌出。
  巴布诺紧紧地拽着绳子,没有抬头。“哈哈特丹。”
  “我想和你商量点事。”托雷卡说道。
  她指了指攀爬网。“我还有很多活要干。能晚点再谈吗?”
  “不,我认为现在谈最好。活可以等等再说。”
  “克尼尔要我赶紧干完。”
  “在航行中,克尼尔得为我服务。”托雷卡以少见的坚定语气说道,“我的命令比他的更重要。”
  她停止系紧绳结,站直身体。“当然。”
  “我舱室里的那个东西不见了。”托雷卡道。
  “哪个东西?”巴布诺假装无辜,重复了一遍。
  “在弗拉图勒尔省找到的物体,带有奇怪手柄的蓝色半球。”
  “哦,”巴布诺说道,“你是说它丢了?”
  托雷卡的手指蜷缩着,一种震惊的反应,是本能地伸出爪子的前奏。他明白了她的策略:巴布诺正把自己从被询问的地位转变成询问者。这是这场舞蹈的第一步,是避免被人直接询问尴尬问题的常用手段。在这一刻,他知道这件事和巴布诺有关,他最担心的事得到了证实。
  “是的。”托雷卡说道,希望能将舞蹈接着往下跳一两步。“我是说它丢了。”
  “你一定吃了一惊?”巴布诺说道。
  “是的。”
  “你问过克尼尔吗?看他是否知道——”
  “巴布诺,”托雷卡突然高声道,“我必须问你这个问题。”
  要求直接回答是最不礼貌的行为。“你为什么要问我呢?”她说道。
  托雷卡没有理会她。“我,”他再次重重地说,“要问你这个问题。”
  “我真的得去干活了。”巴布诺说道,抓住了攀爬绳,扯了扯,寻找松动的绳结。
  “你拿了那物体了吗?”托雷卡坚决地问道。
  舞蹈出现了中断,暂停了一小会儿。在阳光下,昆特格利欧无法掩藏谎言。而且,尽管类似的直接确认很少发生——大家都不愿让其他人觉得自己退无可退——但舞蹈总会有收尾的一步。在最后的一刻,想避免做出回答的一方会被迫撒谎,期盼他或她的鼻口奇迹般地没有变色。
  托雷卡耐心地等待着。最后,巴布诺终于低下头。“是的,”她说,“我拿了那物体。”
  托雷卡转身注视着灰色的波涛。“谢谢你,”他开口说道,“没有对我撒谎。”他的心一阵剧痛。他这么喜欢巴布诺,可偏偏是她犯下了如此出格、如此严重的错误,深深地伤害了他。托雷卡对地盘没有兴趣,但他看重自己的私人空间,这两者有显著的不同。“如果你要借用那个物体,你大可以跟我说一声。”他说道,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发现它不见了之后,我真的急坏了。”
  “对不起。”巴布诺说道。托雷卡高兴地看到,说对不起时,她的鼻口没有变蓝。
  “我知道。”他说道,“那东西现在在哪儿?”
  “托雷卡——”
  “巴布诺,它在哪儿?在你的舱室里?”
  “不在我那儿。”
  “那么,它到底在哪儿?”
  “托雷卡,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托雷卡的爪子伸了出来。“哪儿?”
  “它消失了,托雷卡,这样做对你我都好。它掉进了水里。”
  托雷卡闭上双眼,重重地喘了口气。“哦,巴布诺,”他摇着头,“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
  “我不是不小心,”她说道,“我是故意把它丢下船的,从你舱室舷窗扔出去了。”
  托雷卡一下子坐在了他的尾巴上。即使巴布诺突然出手攻击他,他也不会感到这么震惊。“丢了?可是,巴布诺,为什么?为什么?”
  “它是个不洁之物。它——缺乏善良。”她将鼻口直接对准了他,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毫无疑问正看着他。“上帝肯定希望它被深深埋藏,”她带着挑衅的口吻道,“所以她才会用石头镇住它。”
  “哦,巴布诺,”托雷卡的声音沉重到极点,“巴布诺,你……”他迟疑了,仿佛不知该怎么结束这句话,但最后,微微一耸肩后,他还是说出来了。“你这个傻瓜。”他向后退了几步。在他的记忆中,这是他首次从她面前往后退,而不是迎上前去。“你找我加入地质勘探队的时候向我保证过,留下你不会让我们后悔。但是,我现在后悔了。”他摇了摇头,“你知道那物体是什么吗,巴布诺?它是我们的救星。它是上帝的礼物。她把它放在我能发现的地方。如果你认为我随便在石头上凿凿就能发现她想隐藏的东西,那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强了。巴布诺,那东西是一条线索,一个暗示,一种建议——一种建造机器的全新方式。实心的块状结构也能发挥功用!柔软透明的连接线,和我们想像中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那个物体可能是把钥匙,能及时带领我们离开这个即将毁灭的世界。你丢下船的不仅仅是它本身,你丢掉的是我们最好的生存机会。”
  巴布诺为自己抗辩道:“但你自己也说过我们不了解那个物体……”
  “我不了解它。你也不。但其他人也许可以。我们结束这次航行之后会回到首都。在那儿,我会把这物体交给娜娃托。她和其他一些最聪明的人会检查它,他们或者下一代中最聪明的甚至再下一代,总能彻底弄懂它,总能了解它背后隐藏的原理。”
  托雷卡对自己也气得要命。他本该托别人把这东西带回到首都,而不是随身带到船上。但他希望能多和它相处一段时间,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在由他本人亲自把它交给母亲时,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我太自负、太自大了!他的尾巴“啪啪”地拍打着甲板,用如同利爪子般锐利的语言,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巴布诺身上。“以鲁巴尔爪子的名义,食草动物,你怎么能这么干呢?”
  她看着木头甲板,上面到处是脚爪扣出来的小裂口。“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我看到——看到你对它这么着迷,看到它把你的魂都给勾跑了。它像是个漩涡,托雷卡,把你的善良都吸走了,把善良吸入了空荡荡的、没有灵魂的深渊。”她抬起头,“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巴布诺,但是——”他叹了口气,一声长长的、低沉的叹息,呼出的空气在他鼻口边形成了白色的雾气,“地质勘探的全部目的就在于学习新东西。我们不应该害怕。”
  “但有些东西还是不要去了解比较好。”她说道。
  “任何东西都值得去了解,”托雷卡说道,“任何东西。我们要做的是拯救整个种族。只有知识才能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摆脱我们的迷信和恐惧,就像蛇蜕去它的皮肤一样。我们不能在新发现面前充当懦夫。看看阿夫塞!其他人在‘上帝之脸’下都是懦夫,害怕得浑身发抖,但他却进行了逻辑推理。他发现了真相,就在这艘船上!我们不能——绝不能——输给他。我们不能害怕,因为一旦我们害怕了,那么我们——所有的人——都会死。”
  巴布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对不起,”她说道,“真的很对不起。”
  托雷卡看出她是多么难过,多么害怕。他希望能靠近她,关心她,但他知道,这么做只会使她更害怕。最终,他轻声说了句:“我知道。”
  她抬起鼻口,想看着他的双眼。“现在怎么办?”
  “南极探险结束之后,我们会暂时返回首都,装载给养,那时我会向娜娃托报告。然后,我们会返回弗拉图勒尔省的岸边。”
  “可是,我们在那儿的工作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本来是结束了。”托雷卡恶狠狠地说,随后立即控制住了自己的语气,“结束了。但现在我们必须回去,勘探、勘探、再勘探,直到找到第二个物体。还有你,巴布诺,以在你头顶上方照耀着的太阳的名义,你必须发誓效忠于我们的事业、效忠于地质勘探、效忠于我,否则,除了把你留在首都之外,我没有别的选择。我需要你,巴布诺。而且,我——我希望你成为小队的成员。但这种事情决不允许出现第二次。我们在迅速成长,巴布诺——我是指我们的种族,必须抛弃童年时代的恐惧。效忠吧。”
  她举起左手,伸出第二根和第三根手指的爪指,叉开了第四根和第五根手指,大拇指紧扣在手掌上:远古时期鲁巴尔表示效忠的敬礼。
  “我接受你的效忠。”托雷卡说道,语气不再苦涩。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接着系你的绳子吧,巴布诺。干活时别忘了祈祷。”
  “祈祷?”她问。
  他点点头。“祈祷那物体不是惟一的一个。”
  被限制在船上足以使几乎所有的昆特格利欧都脾气暴躁。除了朝圣航行,船只一般很少会离陆地那么远,而且平常的航行总会隔几天靠一次岸,好让船上的人上岸打猎。
  前往南极的旅行是一次漫长的航程,中间无法停靠。是时候释放在航行过程中积累的能量和情绪了。是该打猎的时候了。
  潜水者是南极最常见的动物,但它们决不是惟一一种。从望远器中便能看到,这里还有其他好几种生物。这很幸运,因为潜水者对于昆特格利欧来说太小了,连一个人的一顿饭都不够,更无法满足整个饥饿的群体。
  戴尔帕拉丝的尾巴拍打着戴西特尔的甲板,神情中充满期待。“啊,又要打猎了。”这位勘探队员道,“终于来了。我的爪子疼了好几个十日了。”每个词都伴随着一片白雾。她转身面对倚靠在船舷栏杆上的托雷卡,“你一定得和我们一块儿去打猎,托雷卡。准备好了吗?”
  托雷卡看着船舷之外,注视着灰色水面上的相互撞来撞去的小冰块。“不,谢谢。”
  “这么长时间了!该出去打打猎了。”
  “我祝你一切顺利。”托雷卡说道,转过脸来看着戴尔帕拉丝。
  “我们已经认识好几个千日了,”戴尔帕拉丝道,“可我还没能了解你。”
  托雷卡正想着巴布诺。“有人能真正了解其他人吗?”
  戴尔帕拉丝摇了摇头。“你知道我的意思,”她转动鼻口,看着托雷卡。“你可以杀死一只动物,因为对它的构造感兴趣。但你不愿为了食物杀生。”
  “我用尽可能快、尽可能没有痛苦的方式杀死用于研究的动物,但在打猎过程中,动物往往死得很痛苦。”
  “怎么会这样?”戴尔帕拉丝说道,“要知道,你的父亲是阿夫塞。”
  “是的。”
  “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猎手。”
  托雷卡转过身去,看着船舷外面。“阿夫塞已经——有多久?——十六个千日没有打猎了。”他轻声说道。
  “那当然,”戴尔帕拉丝不耐烦地说,“他瞎了。”
  托雷卡耸了耸肩。“即使在那之前,他也只打过一两次猎。”
  “但那是多么伟大的狩猎啊。所猎杀到的最大的雷兽;还有在这条船上,碰到的水生爬行动物卡尔—塔古克!直到今天,他们仍然在谈论他的技巧。”
  “是的,”托雷卡说道,“直到今天。”
  “他是‘那个人’,鲁巴尔预言过的伟大猎人。”
  “或许吧。”
  “你不打猎,会使你的父亲蒙羞。”
  托雷卡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戴尔帕拉丝。“别跟我说什么我对我父亲负有责任。对父母的责任,你和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理解这一点。”
  托雷卡大步离开了,穿着隔热鞋的脚重重地踩在甲板上,发出轰雷般的响声。
  戴尔帕拉丝呆呆地站在原地,内眼睑不断眨动着。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二十四章
  观察者的冥想
  杰佳齐沿着我铺设的星际通路前进。
  这一轮的宇宙不但不欢迎生命,还对高速运动有诸多限制。我极力预测,任何一种出生在此的生命可以承受何种形式的星际旅行。这个宇宙的原子反应形式看来提供了问题的答案。但是,携带长途旅行所需的燃料依然是个大问题。如果沿途能采集到燃料,事情就会简单得多。
  磁场吸附式发动机可以利用电磁场采集星际间的氢,为核聚变反应炉提供燃料。从理论上说,以这种方式驱动的飞船,它的速度可以接近这个宇宙的极限——光速。不幸的是,要使这种方式奏效,星际间的可用氢粒子平均浓度必须达到一定的水平,但该水平却是普通星际间实际浓度的一万倍。如果这还不算糟的话,还有更致命的一点:这儿星际间的氢粒子大多数以氕的形式存在,而这种氢的同位素只有在恒星深处才能进行核催化反应。
  然而,在我的存在与暗物质结合之后,我拥有了些许控制引力的能力。我关注着两条通道:连接着熔炉太阳和杰佳齐太阳的通道,以及熔炉太阳和我打算植入新生命的恒星系的通道。经过好几百万年的时间,我这两条通道中吸引了足够多的氢粒子,形成了浓度合适的、持续的氢粒子带。只要沿着这两条通道,磁场吸附式核动力飞船就能进行长途旅行。
  吸附式发动机必须非常结实。用来吸引星际间氢粒子的电磁场的强度相当强,甚至能摧毁一艘完全由钻石制成的飞船。另外,飞船的船体还必须能够承受星际灰尘的侵袭。哦,当我提出这个难题以后,我的杰佳齐证明了他们的聪明才智。他们发明了一种蓝色的材料,称为“克特”,它的强度是钻石的一百倍。在结晶为坚硬的固体之前,克特可以像塑料一样注入模具中,它的诸般优点使它渐渐成为最流行的建筑材料。
  我铺设的道路只能通向我心目中的目的地,这对杰佳齐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了?我不这么认为。他们希望发现其他生命形式,我为他们铺平了道路。他们一直盼望能够航行星际,我为他们创造了机会,旅行所花费的时间刚好等于他们那极其短暂的一生。
  熔炉是个美妙的世界,有绿色的大地、蓝色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和宽广的海洋。当年,在我采集杰佳齐的祖先时,所有陆地都连在一起。现在它已经分开了,大陆板块正在相互漂移。
  恐龙已经存在了一亿三千万个熔炉年了。不幸的是,它们的多样性近来有所减少,只剩下了大约五十个种类。其中有暴龙类、犀角类,还有一些长着厚厚装甲的恐龙,也有长着华丽的头冠、嘴像水鸟的鸭嘴龙类,更有的类型体型苗条,像不会飞的鸟。从体型上来说,有长着望不到头的锥形脖子和尾巴的庞大四足兽,也有长着大眼睛和利爪的在黄昏和黎明时活动的小猎手。
  剩下的恐龙种类不多,从某种角度说,可以说这是一件幸事,我的杰佳齐采集每个种类样本的工作变得相对容易了。他们还收集了一些海生爬行动物。当然,生态圈内剩余的物种也必须带上,以保持食物链的完整性。
  方舟船队离开了熔炉,向着目标世界进发。其中的一些方舟——装载着蓝藻和绿藻等微生物——被磁场吸附式飞船以最快的速度送往目的地,并马上在那儿开始改造世界。其他方舟在飞出太阳系后,立即进行了内部密封。通过暗物质柔和的牵引,我轻轻地带着它们划过星空。完成整个航行,需要一个千年纪的时间。杰佳齐船员知道我的做法,知道他们实际上相当于被传送到了未来。但从我第一次现身起,他们就开始了对我的崇拜,这种崇拜一直持续至今。我不缺少志愿者。
  目标区的恒星是一颗年轻的白巨星,比熔炉自己的黄色恒星年轻得多。有八颗行星围绕着它旋转。最靠里的三颗和最靠外的两颗,是小型岩石行星。第四、第五和第六颗行星与熔炉自身太阳系内最大的行星类似:巨大的气态行星,周围有许多卫星。
  第五号行星上布满翻滚的甲烷和氨气云带,到处是白色的涡状飓风。由于旋转的速度太快,行星看上去略微有点扁平。它的赤道上点缀着一些黑色的圆盘,那是围绕着它旋转的十四个月亮中的一些在它表面投下的阴影。在这个距离上,本地恒星系的太阳像是个小小的耀眼的圆盘。
  这颗大行星的十四个月亮中,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特点。有一个被粉红色的云彩包围着,另一个表面有深深的裂缝,第三个上头有许多活火山,不断朝着空中喷出硫磺。还有一个干脆是颗石球。
  我感兴趣的是第三个月亮。它的体积几乎与熔炉一样。表面90%的部分被水覆盖,大部分是液态水,只在两极部分留有冰帽。和熔炉自己惟一的那个月亮一样,这个月亮的位置也被锁定了,总是以一面对着它所围绕的行星。它上面有两块大陆,位于背对着行星的那一面,骑跨在赤道两侧,所以,在陆地上看不到那颗巨大的气体行星。
  你或许能够理解,它并不是我最中意的目标。但在这个贫瘠乏味的宇宙中,它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一个。
  在第一艘装载着蓝藻和绿藻的方舟到达之前,这个月亮的大气中充满了二氧化碳和水蒸气,几乎没有氧气。藻类发挥了作用。接踵而至的方舟从轨道上炸掉了月亮上的山峰,制造了土壤,并且植入了苔鲜、地衣、蘑菇、树木和其他一些熔炉生态圈中最近才进化出的新物种:开花的植物和最早出现的草类等。终于,空气中出现了昆虫的嗡嗡声,青蛙、蜥蜴、蛇和乌龟也很快建立了各自的地盘。遍布世界的大洋,出现了浮游生物、海草、鱼和珊瑚。
  仅仅过了几年时间,这些生物便开始在世界各地茁壮成长。终于,最后一艘方舟就要到了,它带来了恐龙、翼龙、沧龙,还有飞鸟。
  它们的新世界已经准备好迎接它们的到来,杰佳齐马上就要释放它们了。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二十五章
  鲁巴尔神庙
  据说,首都的猎手是大地上效率最高的杀手。但他们自己知道,这种说法并不准确。真的不对。大地上效率最高的杀手是黑死兽。从它的嘴到尾巴末梢,长度相当于六个中年昆特格利欧长度之和。它奔跑时如同石柱般砸在地上的后腿,比最老的昆特格利欧还要高。两条后腿的下端各长着一只三趾脚,脚上的爪子能轻松地划开世上最厚的皮,如同石子落入水中一样轻快。
  它脸上突起的是一束束咀嚼肌——黑死兽甚至能咬断铁棒。牙齿的构造和昆特格利欧的一样,但体积大了好几倍。最长的一些从牙龈到牙尖有昆特格利欧的一只手那么长,还长着锯齿状的边缘。它脱落的牙齿,通常是皮匠们最宝贵的工具。
  如名所示,黑死兽的皮的确是一片黑色,比最黑的夜晚还黑,爪子的白色反光和嘴巴内部的深红色,与它的黑皮形成了强烈对比。它的皮很粗糙,上面有很多卵形花纹。它的后背有一排小突起,一直长到尾巴的末梢,从侧面看上去,它的脊背像一截破楼梯。
  它的眼睛和昆特格利欧的一样,也是黑色的,像在黑檀木般的脑袋上长出了两滩墨水池,只有眼睛反射着太阳光时才能看到。它的脖子既灵巧又强壮,雄性黑死兽的脖子上还垂着一块像煤一样黑的赘肉。黑死兽的呼吸令人作呕,酸酸的,如同腐烂的肉。
  如果黑死兽身上还有什么可以称之为小的话,那就是它的上肢,看上去又小又脆弱,末端还长着两只蜷曲的爪子。黑死兽一般不怎么用它们。它喜欢用牙齿杀生,用嘴巴把肉从骨头上扯下来。
  一句话,它是人们避之惟恐不及的那种动物。但是今天,在皇家猎队队长鲁巴—加尔普克率领下,一支狩猎小队离开了首都,专门去捕猎一头黑死兽。这次行动不允许新手参加,加尔普克只带上了几个最有经验的老手,而她本人,作为阿夫塞的女儿——仍有人称他为“那个人”——继承了她父亲大名鼎鼎的狩猎技能。
  黑死兽很少见,比昆特格利欧更具有地盘性。在首都附近,可能好几百人也碰不上一只。加尔普克在几十天前就选定了小队成员,随后一直坚持定期训练,等待机会。
  终于,一支商队轰隆轰隆进了城,他们声称在途经齐马尔火山那一侧的鲁巴尔神庙废墟时,曾经近距离接触过一头黑死兽。
  加尔普克立刻召集起她的小队。黑死兽这种大型动物,一天之内可以行进好几个千步。他们只能希望这个家伙最近刚捕过猎,填饱了肚子,正处于蛰伏期。(事实上,加尔普克的一个队员就因为处于大吃一顿后的蛰伏期而不得不退出了这次行动。)
  前往鲁巴尔神庙最快的方式是乘奔跑兽骑行,但小队的东西太多,奔跑兽带不了。这样的狩猎是极其罕见的,不仅仅是因为它有个愚不可及的目的:对付一头黑死兽;还因为没有哪个昆特格利欧能够不借助工具而捕获它,而《圣卷》又禁止食用依赖工具获得的猎物,也禁止非食用目的的猎杀。两种限制加在一起,此次黑死兽狩猎似乎成了无法完成的命题。
  但今天的狩猎与往日不同。加尔普克想活捉一头黑死兽。
  小队的装备装在长车上,由大鼻子角面拖拽。这种角面其实不应该称为角面,虽说这种四足兽与那一类动物长得很像,但它们的脸上并没有长角,只在嘴的前端长着一个硕大的突起物,一个像门把手的瘤子。它们脑袋后面同样长着巨大的盾形骨头,保护着脖子;它们锋利的喙可以重创对手,但由于没有角,它们决无可能杀死黑死兽。不过,只要能捕获一头巨型猎食者,加尔普克情愿牺牲几头家畜。事实上,出发前的最后一项准备工作就是——宰杀一头小铲嘴。
  被杀死的铲嘴还处于它的青年期,比加尔普克本人大不了多少。小队把它从围栏里放出来,它笨乎乎地四足着地缓缓走了出来,随后直起身子,向后靠在肥厚平坦的尾巴上,嗅着周围的空气。它的头上长着一个半圆形的骨质冠。它的脸很长,往前缩成一只扁平的、没有牙齿的嘴。跟许多草食动物一样,这东西总在放屁,浓重的甲烷味道熏得加尔普克晕头胀脑。
  她向着这头动物走去,拍拍它粗糙的灰色皮肤,随后,以十分流畅的动作,她闪身钻进它的肚子底下,一口咬住它的脖子下方。
  濒死的铲嘴发出一声尖叫。叫声在场地上空回荡着,几乎震聋了加尔普克的耳朵。与此同时,鲜血从开口处喷涌而出。鲜血的滋味刺激了加尔普克的感官。她不禁想到,以后可以将这种杀戮作为狩猎仪式的序幕。
  随后,她和助手开始演练她从父亲的朋友坎杜尔那儿学来的一项技能:屠宰。她们用锋利的长刀剥下了这畜生的皮,从脖子底部开始,直到尾巴末梢,剥下一张平整的、厚厚的、带着一层脂肪的皮。皮的外表面是灰色的,内表面是蓝色、白色、红色和黄色的隔膜、结缔组织、血和脂肪。地面浸透了鲜血,血和泥土在她们脚下被踩成了一团烂泥浆。皮子很快拿到了装载着设备的车上。其他车辆早已装满了,其中一辆还装着一个巨大的球形物体,上面覆盖着皮子。
  育婴堂的老师领着婴儿前来观看这次伟大狩猎的开拔过程。最近的孵化没有进行筛选,孩子们一共有五六十个。加尔普克示意他们走上前来吃铲嘴的肉。他们羞怯地接受了邀请,蹒跚着接近无皮的铲嘴尸体。“别等了,”加尔普克说道,“吃吧。”先是一个婴儿,接着是另一个,最终,所有人都围着尸体吃了起来。加尔普克一直觉得这种场面非常可爱,看着小孩子抓着、咬着、撕扯着大骨头上的肉,鼻口转来转去,想绕开碍事的骨头。她满意地磕了磕牙,向车队走去。她踩着鞍子上的脚套——用来防止她的脚爪刺穿大鼻子牲畜的皮肤——爬上自己的座位,发出了一声响亮地吆喝:“驾!”命令坐骑起步。
  一只角面可以轻而易举地驮起四位大个子乘客,但加尔普克主力小队中的十只驮兽每只身上只驮了一个人。他们排成单行队列,向西方的进。太阳挂在紫色天空的半高处,发出耀眼的白光。天上还能看到一朵朵白云和三个苍白的日间月,其中两个是新月,第三个几乎是满月。
  天际处,加尔普克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翼指,在空中忽上忽下。这么大的翼指通常以鱼或是水生蜘蝎为食,但也有少数会一连好几天跟着一头黑死兽,等着它猎杀动物。它知道,这些黑色庞然大物中,即使是最饥饿的那些也会在动物尸体上留下大量的肉。或许远处这只翼指,正跟踪着那只加尔普克和她的小组想捕获的黑死兽。
  笨拙的角面也跟铲嘴一样爱放臭屁。加尔普克在前头带路,承受了所有十只动物的废气冲击,因为白天的风向一直是从她的身后向前刮。加尔普克之所以被任命为猎队队长,因为她属于很少见的那类女人,总是处于发情期。而现在,她的体味被吹到了队伍前方,而不是其他猎手身旁。真是太浪费了:这种气味本来可以提高猎手的敏感性。
  从这儿看过去,齐马尔山各座山峰排成了一条参差不齐的线,仿佛是张撕得不好的纸。加尔普克回想起火山十六个千日前那场大喷发之前的样子。它现在的模样有时仍然会让她害怕,最左面那座山峰的一侧已经完全坍塌了,中间有一座山峰的高度只是它原来的一半,还有一座由于剧烈喷发留下了一个满是褶皱的伤口。
  加尔普克真的不喜欢骑行。角面的背总在一起一伏,弄得她很不舒服。但她得为接下来的工作存储体力。她扭过头去看了看后面,另外九头角面笨拙地跟在她身后,每头上面都骑着一个昆特格利欧,其中四头还同时拉着一辆车。它们身后是步行前进的二线小队。
  太阳在以不易察觉的速度缓缓上升。昆虫嗡嗡地叫着。小队继续前进。齐马尔群峰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耸立在小队眼前,仿佛一块块黑色和灰色的大积木。它们的表面是纯粹的全石构造,偶尔出现一簇植被。崖壁的断层处,小型瀑布顺着曲折的岩壁蜿蜒而下,山脚下聚积着黑色的沙石。角面的圆形蹄子踢起了灰色的岩尘。加尔普克刚才看到的大翼指仍然在空中盘旋,从容不迫地划着一个个大圈,偶尔号叫两声——一种高频率的哀号,叫声仿佛漂浮在空气的热流之上。
  夜幕降临了。她们继续前进。第二天一早,经过丘陵地带时,二线小队的成员停了下来,原地待命,但加尔普克的主力小队成员仍在继续前进。最后,她们来到了纪念五猎手之一鲁巴尔的神庙废墟。
  十六个千日之前发生的那场大地震破坏了神庙。迪博的母亲伦茨死前不久曾企图挖掘这个地方,但那次火山喷发冒出的岩浆结结实实地封住了废墟,任何挖掘都只能是纸上谈兵,继任的国王迪博只好放弃了这个奢望。这地方整个是由岩石构成的灰色光滑平面,看上去就像拂晓时分的平静水面,在她们面前伸展开来。建筑物的顶部戳了出来,就像一半沉在水里的船,但顶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扭曲着,似乎在岩浆喷发时的高热中,它们的一部分熔化了,最后冷却成奇怪的形状。五猎人殿的尖顶是张开的上帝之手的手指——鲁巴尔、梅克特、卡图、霍格和贝尔巴就是由这五根手指生成的——可现在只有两根手指保持完好,像从玄武岩地面上戳出的标枪。另外三根手指折倒在地,碎成了锥形的石头柱子。看上去,这三根手指仿佛是一半埋入火山岩的脊柱。
  一切都静止不动,被凝结的岩浆牢牢锁住,成为那次差点摧毁首都的火山大喷发的遗迹。三天之前,就在这儿,有人见过一头黑死兽。可那野兽现在在什么地方?它在哪儿?
  加尔普克抬头看去。冀指在空中盘旋所围绕的中点几乎正在她头顶上方。如果它真的在跟踪那只野兽,那么,黑死兽可能就在离此不远的地方。但这只巨大的飞行动物也可能早就放弃了追踪黑死兽,转而选择了猎队本身,作为它下一顿食物的来源。加尔普克懒懒地想,如果翼指突然向她猛扑下来,她应该采取哪种方式自卫。翼指毛茸茸的大翅膀拍打着,尖尖的喙一张一合。
  加尔普克慢慢地从她的大鼻子驼兽的肩部下到地面。脚爪踩在灰色的玄武岩上,“咯咯”作响,长着老茧的尾巴的下表面在平整干燥的岩石表面顺畅地拖动着,她往回走到拉车驼兽中的第一头那儿,示意骑在它上面的助手福斯下来帮帮她。福斯滑到地面,与加尔普克会合。两人一起爬上车子,揭开罩在宫廷首席工程师甘—普拉达克特意为此次狩猎制造的机器上的防护罩。机器的正中央是一副长着管状头冠的铲嘴骨架,在太阳下反射着白光。太阳此时早已越过了最高点,开始往下滑落。这副骨架,加上那个巨大的向后长的冠,比加尔普克的双臂伸展开的长度还要长。工程师用黏土封住了头骨的耳孔和眼窝,并连上了一只巨大的风箱,由位于头颅后的一根木头棍子支撑着。
  加尔普克和福斯抓住风箱的上臂,借助他们两人的重量,把它拉下来。风箱把空气输进头冠,骨架鼻孔中传出一声如雷的轰鸣。加尔普克和福斯接连不断用风箱打气,其他猎手纷纷捂住耳朵,角面则发出痛苦的叫声。重复十次之后,他们终于累了,停了下来,但人造的铲嘴叫声仍然在群山之间回荡了好几下。加尔普克抬起尾巴以驱除炎热,福斯脖子上的赘肉在微风中晃动。
  诡计至少骗到了翼指。它的飞行高度大大下降了,显然认为刚才那重复的吹气声表明——一头铲嘴正处于极度的困境之中。
  缓过些劲之后,加尔普克和福斯又开始操作风箱,把空气泵入铲嘴的头颅,强行挤出头颅的主人生前曾经发出过的最强音。一次接着一次,直到——
  它终于来了。
  笨拙地从南面来了。
  黑死兽。
  它站在那儿,正好位于那两根完好的上帝手指中间。它的整个身体真是太黑了,在明亮的紫色天空下,看上去像是个剪影。
  加尔普克听到福斯倒吸了一口凉气。
  魔鬼站立着,高昂着头,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这幅场景似乎让它有点迷惑,它原本可能真的希望能看到一只铲嘴。但这些小不丁点的昆特格利欧也不错,看上去像美味的小点心,大鼻子角面则是唾手可得的美味。或许大鼻子角面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它们立刻开始互相推撞。加尔普克冲着骑手做了个手势,骑手们轻拍这些动物脖子后的肉褶子,希望以此使它们平静下来。
  当然,上述一切假设有个前提:黑死兽正处于饥饿期。但它现在看上去并不饿。魔鬼的头左右转了转,仿佛在估量猎队的每个成员。几下心跳之后,它半转身子,准备离开。看来昆特格利欧和他们的坐骑并没有引起它足够的兴趣。
  加尔普克靠在自己的尾巴上,大叫起来。
  她发出的是又响又长的尖叫声,音频极高,比铲嘴头颅发出的声音更加刺耳。叫声起了作用:黑死兽转过身面对着加尔普克,紧盯着她不放。加尔普克没有回身向后看,直接举起双手,每只手上竖起两根手指,以猎手的肢体语言命令小队的一半人员进入战斗岗位。随后她张开双臂,竖起四根手指发出命令,让手指所代表的四名猎手散开成一条散兵线,加尔普克位于散兵线的中央。
  这个黑魔鬼长得真像昆特格利欧。加尔普克为此惊奇万分。噢,当然,它的肤色不一样,而且鼻口与头之间形成了一个斜面,额头部位并没有向外突起,以增大脑容量。还有,和它的身体相比,它的上肢小得可怜(尽管以绝对体积来说,它的一只上肢几乎与加尔普克本人差不多大),上肢末端只长着两根手爪,而不是五根。它的眼睛位于头部前方,双眼能形成交叉的立体视野,但就身体比例而言,那双无法从黑色皮肤中分辨出来的眼睛比昆特格利欧的小得多。除了这些不同之处以外,它总体的样子和身体各部位的比例与加尔普克自己的分别不大。加尔普克认为它这种模样倒也合情合理,上帝不正是把它和昆特格利欧都设计成了高效的猎手吗?
  黑死兽仍然显得兴趣不大,看样子它并不饿。但是,它为什么会被人为的铲嘴叫声吸引过来?或许它对铲嘴特别感兴趣。一个如此强壮的猎手,对吃什么食物当然会有所挑剔。
  魔鬼仍然在五十步以外。加尔普克可以听到,身后的猎手正用温柔的低语抚慰着他们的角面坐骑。她转过身来,示意他们开始准备诱饵。猎手们匆忙登上一辆车子,钻入车上的皮质覆盖物下,消失在视野之外。毫无疑问,在那底下待着肯定会呼吸不畅。
  加尔普克开始慢慢地、毅然地向黑死兽走去。通过手势,她命令她左右的两对猎手与自己一同前进。这头愚蠢的野兽会不会始终都不感兴趣?
  昆特格利欧和黑死兽之间的距离只有三十来步了。黑死兽那么傲慢地看着他们接近,似乎认为他们不值得它做出反应。加尔普克被深深地激怒了。她继续接近,但这野兽似乎对她的存在毫不在意。事实上,它的眼睛——很难从它黑檀木般的皮肤中分辨出来——或许压根儿没有看着她。她现在离它已经足够近了,能看到它的腹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太阳已经落在这头野兽身后,很难把它黑色的身躯和它投在身前平整的玄武岩地面的阴影区别开来。
  加尔普克恼怒地击了一下掌,但声音马上消失在微风中。她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至于到底是一块火山熔岩还是神庙废墟的一角,她无法辨认。她把它扔向黑死兽。石头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打在它肚子上,弹了回来。黑死兽低下鼻口,似乎吃了一惊,随后用它细小的左上肢轻轻挠了挠被石头击中的地方。
  她离这只巨兽只有二十步了。它矗立在她眼前,黑色的身躯像一座休眠火山。问题在于,它什么时候会爆发?
  另一个阴影划过眼前这一幕。加尔普克抬起头。头顶正上方的低空处,出现了那只巨大的翼指。滑翔着经过此地时,它长长的蛇一般的脖子微微晃动着。
  加尔普克稍稍转过身,张开双臂,恶狠狠地做了个手势。剩下的五名主力小队成员又出现在视野中,意味着那张皮子底下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她决定再向前迈出一步,让黑死兽看清楚,它的地盘已经被侵入了。她放下脚,脚爪轻轻扣在玄武岩上,随后——
  野兽被激怒了——
  大地在震动——
  它肩膀向前,冲向那两根完好的上帝手指。巨大的臀部擦过时,右边的那根手指摇晃了几下,沿着几千个千日前的拼接处断裂了。它掉在地上,摔成了几块,成群的碎石块飞了起来,一大团灰色的尘土浮在空中。加尔普克最左面和最右面的两个猎手以半圆形的路径奔向猛兽,加尔普克本人则面对着它,倒退着向后跑去,奔跑的同时小心地避免被自己的尾巴绊倒,并不时击掌,以吸引野兽的注意力。
  一刹那间,野兽便几乎追上了她。长腿只迈了两个大步,便跨越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加尔普克转过身,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车队奔去。其他猎手已经准备好了。两个之前钻入车子上的皮蒙布底下的猎手现在拉开了皮子,现出蒙布下隐藏的诱饵:整张被剥下的铲嘴皮,皮子被翻了个面,皮里子暴露在外。皮子上仍然带着鲜血,在炎热的天气下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皮子里包了一个大圆球,从皮子的接缝处能看见构成圆球的黄白色物质。球的大小几乎和站在它旁边的昆特格利欧差不多,铲嘴皮子上的爪子和尾巴打成结,把皮子牢牢绑在球上,看上去像是一件不太合身的外套。
  看到高速奔来的黑死兽,大鼻子角面害怕了——它们应该害怕。它们的缰绳已经卸下,猎手们让它们自由行动。其他的昆特格利欧重复着加尔普克的动作,上下跳动着,呐喊着,拍击手掌,以保持黑色杀手的注意力。他们都移动到装着大球的车身之后,将大球塞在他们与飞奔而来的猎食者之间。
  黑死兽弯下腰,它的头刚好能碰到地面,巨大的嘴迅速地咬合了一下,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加尔普克勉强逃离了它的咬合范围。
  它的嘴又咬合了一次。
  加尔普克设法在废墟里穿行,那个巨大的动物必须绕来绕去地避开障碍物。这样,她又夺回了领先的地位。
  装着大球的木头车子离她只有几个身长那么远了。加尔普克跳上车子,车底的木板发出了“吱呀”声,抗议她的冲击。铲嘴皮发出的气味非常强烈,木头底板浸染了鲜血,变得有点粘脚。加尔普克想用脚爪扣住底板以保持平衡,但冲力带着她向前摔去,重重地砸在木板上。
  疼痛撕扯着她的身体,耳内隆隆作响。她没敢停顿,甚至没往后看一眼,她清楚黑死兽的嘴已经接近了她的尾巴,一下子咬掉了它的最后一截,大概有两只手掌加起来那么长。几乎在摔倒的同时,她就爬了起来,跳下车子,跑向车子的另一面。多数昆特格利欧都站在那个地方。
  大鼻子已经被驱散了。其中两头跑进一片参差不齐的死树林中,其余的则畏缩在废墟建筑物后面,那些建筑物仍然屹立在玄武岩平地上。
  黑死兽发出一阵响亮的、令人胆寒的吼声,随后,在极度的屈辱中,加尔普克看到它吐掉了刚从她尾巴上撕扯下的那块肉,仿佛根本不屑于把它吞下去。他们之间隔着一辆车子,车子上的大球包裹在反射着阳光的皮子里。黑死兽的嘴里,红色的肉和白色的牙齿时隐时现,在巨大黑色身躯的衬托下,它的嘴仿佛是一个飘浮在夜空中的没有身躯的怪物,加尔普克用双手急速做了个手势,其他人立即静止不动——除了福斯之外,他的尾巴来回摇动,暴露了内心的恐惧。
  黑死兽离加尔普克太近了,几乎能感觉到它呼出的热气。它的头歪向一边,显然闻到了铲嘴皮发出的气味。
  这情形不会维持很久。即使像黑死兽这么笨的生物也能很快意识到它能绕过车队,直接向猎手发起攻击——甚至径直向车队前进,在前进过程中把车子踩得粉碎。它低下鼻口,嗅着那个球,随后轻轻碰了碰皮子。抬起头时,它脸上沾满了黏稠的血迹。
  加尔普克冲着右面的一个猎手微微点了点头。他立即用自己的嘴咬住一根粗粗的绳索。绳索“啪”的一声拉直了。底下装着弹簧的木头车子底板对准黑死兽,“嗖”的一声弹了起来,把大球弹到空中,正中黑死兽的喉咙。但球随即被反弹出来,掉在地上。
  黑死兽被激怒了。它把咽喉张得大到了极限,露出咽喉底部的蓝色隔膜和巨大的白色锯齿状牙齿。一般的匕首比起这种牙齿来,就像小鹅卵石放在大石头旁边。这生物的大嘴呼出恶臭,弥漫在每个人周围。接着,接着,接着——
  黑死兽低下头来,咬住那个血乎乎的巨大圆球,牙齿轻易地划开皮子,越咬越深,越咬越深,直到碰到球体内部柔软的材料,那是从好几百棵树和植物上采集的树脂、树液、橡胶等类似胶水的黏性物质。大怪物想咆哮,但它的牙齿被牢牢地粘在球上。它小小的双爪疯狂地在嘴里乱掏,但无法抓牢那个球,不能把它从嘴里驱逐出去。它巨大的颚越是用力,牙齿在球上粘得越牢。
  “动手!”加尔普克叫道,同时在车子之间蜿蜓前进。她刚才召唤的猎手们猛地冲向黑死兽后方,迅速跳上野兽的背部。加尔普克也开始行动了。现在有六个、七个、八个,不,总共是十个昆特格利欧跳上了野兽的脊背,握紧拳头连续敲击着,想迫使野兽跪在地上。大怪物拱起脊背,想把昆特格利欧甩下来。有一个昆特格利欧真的被抛在空中,摔在远处,晕了过去。但是一会儿之后,她又站了起来,再次跳上黑死兽的背部。大怪物在十个昆特格利欧的重压下,显得有点步履蹒跚。它开始转起大圈,腰部以上的身体弯了下来。猎手们仍旧牢牢地骑在它身上,野兽每转一圈,阳光便在他们的黑眼睛内反射一次。黑死兽蹒跚着,东倒西歪,腹部急促地起伏着。
  它的头在左右甩动,嘴里黏乎乎的大球比猎队成员更令它恼怒,因为大球干扰了它的呼吸,而且剥夺了它最有力的武器。最后,它向前伸着头,抬起右脚,希望用脚爪挖出那个黏乎乎的大球。加尔普克和她的队友一起摔倒在黑死兽身上,最后,它的右脚又踩回地面,掀起一阵灰尘,呛得大家受不了。
  二线小队从山脚下的藏身处蜂拥而来,其中有大约五十个昆特格利欧工程师和建筑工匠,仿佛是一道绿色波浪,涌过神庙的废墟。他们扔出一张大网,网由许多互锁的铁钩子连接而成,半盖住大怪物。
  一个昆特格利欧一时疏忽,忘了黑死兽的上肢只是相对于它自己的身体才显得有些瘦小。加尔普克惊恐地看着上肢挥舞而出,撕开了一位男性工程师的肚子。内脏倾泻而出,像献给鲁巴尔神庙的祭品。
  但剩余的昆特格利欧的重量足以使黑死兽无法再次站立起来。昆特格利欧们冒着触发地盘性狂暴的风险——但面对大怪物赤裸裸的恐惧暂时克制了他们的本能。很快,黑死兽被捆了起来,腿上被绑了几道,皮绳子绑住了它的上肢和尾巴。
  加尔普克站在这头野兽的鼻口前:一个短粗的黑色形状,在这么近的地方看过去,甚至能看清它脸上的疣子。光是鼻口本身就和她的身体一样大。她发出信号,命令其他人带给她一副手套。她戴上手套,手套的尖端有挖开的小洞,好让她的爪子伸出来。
  带着恐惧,她偷偷朝着黑死兽的脸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抓住黏黏的树液的底部,树液是从它鼻口的边缘处渗漏出来的。她弄掉黑死兽那巨大的、引人注目的鼻孔处的树液,以保证它在回到首都的漫长旅途中可以自由呼吸。那东西的大眼睛盯着加尔普克,含着大圆球,喷出一股长长的鼻息。
  已经到了深夜,天空被五个月亮点亮了。黑死兽终于被装入一只巨大的笼子。加尔普克的人找回了三只大鼻子来拉车,另两只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任务完成之后,第二小组的大多数成员必须尽快解散。近距离接触的时间如此之长,每个人都到了爆发的边缘。许多人跟着加尔普克的几位猎手,前去试试夜晚狩猎的手气。其他人则各自顺着自己挑选的道路回到首都。
  在五个月亮的照耀下,加尔普克缓慢地步行在被捕获的猎食者旁边。随着呼吸,它那山一般的外表皮时起时伏。
  她一点儿也不羡慕迪博和其他人的处境,一点儿也不。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二十六章
  观察者的冥想
  我对时间的感知有可塑性。如果我把自己分散得很开,信号在我身体不同部位之间传递,便需要更多的时间。当然,我本人完全感觉不到这种延迟,只不过觉得外部宇宙突然加速了,因为我的感知对它的采样次数在减少。同样地,如果我把自己压缩在一个较小的区域内,我的想法就会以更快的速度来传递,这时的外部宇宙便好像放慢了运行速度。
  我将自己的部分感知延伸到了熔炉系统外部的小行星带中,小行星带离熔炉太阳的距离大约为五分之一个光熔炉年。利用我的引力调节,我轻轻推动一个彗星核。它开始向太阳系内部飞去。
  进程很是缓慢。过了350,000个熔炉年之后,彗星才完成了到达第九颗行星轨道的航程(本来是第八颗行星的月亮,但正如我的预料,它的确挣脱了它的引力)。我将自己扩张得很薄,好让时间快点流走。
  漫长等待的过程中发生了短暂的插曲,一件令人心痛但又不完全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在这个巨大而又空旷的宇宙中,我惟一的伙伴杰佳齐发现了他们从未梦想过的能量来源。战争爆发了。我和他们通话,乞求他们停下来,但主要语言区内的某个狂人向那些说不同语言的人发起了猛烈攻击。不顾我在空中发出的乞求,在极短的时间内,杰佳齐自我毁灭了,他们的家园和殖民地被夷为平地。我至今仍在怀念他们。
  从第九颗行星的轨道上,彗星只需二十六年的时间就能到达熔炉。到如今,彗星移动的速度已达到每秒五公里。我收缩了我自己,放慢了时间的脚步。
  离撞击只有一年的百分之四十的时间了,彗星——现在以每秒十八公里的速度呼啸而去——穿过了这个恒星系的小行星带。
  它穿过第四颗行星的轨道。离撞击只有百分之九年的时间了。熔炉上的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无疑在夜空中看到了它,因为烤星的头部现在闪闪发光,身后还拖着一道透明发光的尾巴。
  我再次收缩,部分原因是想观察到每一个细节,另外也想集中我的引力影响,进行必要的航线修正。彗星穿过熔炉月亮的轨道。它的速度达到了每秒三十公里。撞击时间:八分之一天。
  随后,随后,随后……
  以每秒六十七公里的速度,不到两秒的时间内,它便穿透熔炉的大气层,在它身后留下了一个真空洞孔。
  撞击发生了。从撞击点发出的致命冲击波波及了半径一千二百公里的巨大范围;彗星和撞击点的大多数物质一下子蒸发了,它们的电子壳层被破坏,形成了超热的等离子气体。大部分等离子气体被吹出大气中的空洞,随后,在几分之一天的时间里,在同温层上方封住了整个世界。行星陷入了黑暗。
  大气中的氮气被点燃了,产生了强酸雨水。
  陆地上的所有森林都燃起了大火。
  陆地上的植物死去了。海面上需要光合作用的浮游生物都断了气。
  食物链断了。
  而且,就像我所计划的那样,在很短的时间内,陆地上所有体重超过二十五公斤的动物都死了,其中包括所有的恐龙。
  熔炉上,哺乳动物的金光大道已经铺好了。
  首都:殡仪员的办公室
  盖索尔习惯于孤独。他毕竟是个殡仪员。
  人们并不害怕死亡——不是真正的害怕——但人们也不会经常思考它。殡仪员是个不错的工作。整个首都省总共只有七千个昆特格利欧,其中一半在首都居住。需要盖索尔服务的机会很少,尽管他必须察看每一处死亡现场。死亡通常发生在狩猎的过程中——一支猎队愚蠢地跟踪了一只食肉动物,而不是食草动物;或者从前方、而不是后方攻击了——一只角面。在这些事件里,如果幸存者最终打到了猎物,在收拾起尸体送到帕拉斯①之前,盖索尔还能吃到猎队捕获的新鲜肉食。
  【① 昆特格利欧悼念死者的地方。】
  但这些天里,盖索尔一点也不孤独。自从哈尔丹被谋杀以来,他在这个位于城市神圣区域的小建筑物内接见了许多访客。今天,萨尔—阿夫塞本人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助手,瘦长的鲍尔—坎杜尔。
  “我相信,我们可以确定犯下谋杀罪行的这个人的几个特征。”阿夫塞没有任何客套,开门见山地说。他摸索着想找一只凳子。“例如,根据他或她割开哈尔丹脖子的角度,就可以断定他或她的高度。对吗,盖索尔?”
  没有回答。
  “盖索尔,你在吗?”
  殡仪员终于开口了。“请原谅,萨尔—阿夫塞。是的,我在这儿。对不起,像您这样的大学者会来问我问题,我吃了一惊。”
  阿夫塞朝盖索尔声音的方向挥了挥手。“你是死亡事件方面的专家,盖索尔。我不是这个领域的大学者。”
  “是的。噢,不,我是说……”
  阿夫塞抬起手掌。“尽管回答问题,就当它是由一个小孩、一个学徒提出的。还有,请称我为‘阿夫塞’。我相信,使用正规的全名只会增加你的不安。”
  “‘阿夫塞’,只有您的密友才能这么称呼您。”
  “他们中有些人干脆称我为‘傻瓜’。”阿夫塞说道,鼻口处出现了一道意在消除疑虑的皱纹。“但喜欢我的人直接称我‘阿夫塞’。”
  “阿夫塞。”盖索尔说道,似乎在掂量这个名字的分量。随后,他又叫了一声“阿夫塞”。盖索尔的声音颇为惊诧。殡仪员显然没料到这次见面会这么非正式。
  “是的,盖索尔。现在,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对不起,当然。没人能踮着脚尖这么做。假设玻璃是这样拿在手里的——”
  “我看不见你,盖索尔。请描述你的看法。”
  “对不起。我假设玻璃同时拿在两只手里,手臂是张开的。谋杀者握住的无疑是仍然保留着木框的那一端,每只手各抓住木框的一端——镜子很重,一只手可能不足以使它保持平衡。谋杀者肯定把它举过了哈尔丹的头顶,让破碎、锋利的那一侧对着她,随后割在她鼻口的下方,切开了她的脖子。为了这么做,为了能达到这个切口的角度,谋杀者的身高必须至少有一百八十个厘步。”
  “也就是说,他的年龄至少有十六个千日。”
  “是的,如果杀人者是女性,她的年纪还得再加上一个千日。但请不要太过于相信这些判断——这只是粗浅的估计。”
  “十六个千日,很年轻啊。”
  “这个年纪死去也够早的。”盖索尔说,但马上为把这个想法说出口后悔不已,“对不起,请原谅。这也是哈尔丹的年纪,是吗?”
  “是的。”
  “年轻人,”盖索尔说道,“甚至还没有参加过朝圣。”
  “这个年纪的人,手臂会长到足以把玻璃举过哈尔丹的头顶吗?”阿夫塞问道。
  “当然,每个人的手臂长度都不一样。嗯,如果你能原谅我的无礼,坎杜尔,我想以你为例。照我看,你的臂长比你这个年龄段的正常水平要长得多。你的四肢非常长。一个身高一百八十厘步的人能做到吗?假设杀手的臂长属于平均水平,是的,但余地不会太大。另外,我发现哈尔丹鼻口上部没有伤口,因此谋杀过程肯定干脆利落。当然,杀手也可能比一百八十厘步更高些,年龄也相应地更大些。一百八只是一个范围的底线。”
  “哈尔丹看到了玻璃在她眼前划过吗?”
  “当然,”盖索尔说道,“她可能还扭过头去看了看谋杀者。事实上、她的扭头动作,和谋杀者的挥动一样,都可能造成脖子上的开口。但在哈尔丹临死之前,她很可能看到了杀害她的凶手。”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玻璃是怎么回事?”
  “我以前说过的,那是一面镜子。不是很好——光学质量不怎么样,从碎片上看,金属背面也不平整。不过首都并不产镜子,这地方的玄武岩太多,石英沙却很少。那么大的一面镜子可能是在楚图勒尔省制造的,但商人们每个千日都会把很多镜子贩卖到世界各地。”
  “没办法进一步判断它的产地?”
  “倒也不是。”盖索尔说道,“至少,我能想到一种方法。镜框没有装饰,只是块平常的木头。”
  “什么木头?”
  “我认为是哈马达佳。”
  “雷兽的饲料,”阿夫塞指出,“八个省份都有这种树。”
  “是的。”
  “有没有生产者的标记?”
  “如果镜子上印有标记,肯定没印在我们这儿剩下的碎片上。”
  “或许娜娃托会有些想法。”坎杜尔提议道。他转身看着盖索尔,补充道,“她过去做望远器时经常与玻璃工打交道。”
  “当然,”盖索尔说道,“这镜子是不完整的。一大片镜子,用于杀人,完事后被摔在桌面上,碎了。但凶手带到哈尔丹公寓的并不是整面镜子。”
  “没人听到玻璃摔碎的声音吗?”阿夫塞问道。
  “哈尔丹公寓的墙壁很厚,”盖索尔说道,“声音不会透过隔壁。不然的话,肯定会引起地盘争斗本能。请原谅我这么说,可要不是敞开着大门,您自己呼救的声音都不可能被人听到。还有,犯罪发生在一天的正午时分,那时很少会有人在家。”
  阿夫塞点点头。“你知道这镜子缺失了多大一片?”
  “嗯,如果它是正方形的,那么缺失的并不多。但大多数家庭用的镜子的长度是宽度的两倍。我怀疑缺失的部分,至少和我们在现场收集的部分一样多。木质的镜框是被锯子锯开的,但镜子却是用蛮力弄碎的。”
  “那么,我们要做的就是去寻找一个人,这个人记得那天看到有人举着大镜子走在大街上。”坎杜尔说道,“或者,更简单,半面镜子。”
  “事情能这么简单就好了。”盖索尔说道,“但我们在哈尔丹的公寓内还找到了一张皮子,从它的折痕和破损情况来看,凶手显然是拿它包着镜子到了这里。一个扛着包在黑色皮子里的东西的人,这种人大街上恐怕并不少见。我怀疑是否会有人留意到他。”
  “真不幸。”阿夫塞说道。
  他们又沉默了一阵子。
  “阿夫塞。”最终,盖索尔开口了,他仍然觉得用简称有点别扭。
  “什么?”
  “请原谅,找出谁是凶手,最有效的办法是判断谁想杀害哈尔丹。”
  “的确如此。”阿夫塞说道,“但为什么竟会有人想去杀死其他人呢?”
  “你真的不知道,是吗?”盖索尔问道。
  “是的,我不懂。”
  “过去也发生过谋杀。”盖索尔说道,“这种事不常见,一点也不,可还是会发生。凶手总有他的理由。”
  “什么样的理由?”
  “嗯,从过去那些案例来看,理由通常是一样的。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是为了霸占另一个人的财物,或是防止另一个人揭露第一个人竭力维护的秘密,或者纯粹出于恐惧。”
  “恐惧?”
  “是的,”盖索尔说道,“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是因为这个人怕那个人;怕那个人杀死或伤害自己。”
  阿夫塞的尾巴左右摇晃着。“谁会害怕我的女儿?”
  “会是谁呢?”盖索尔问道。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二十七章
  南极
  戴西特尔号从船侧放下了两艘登陆艇,人们奋力划着小艇朝着冰原前进。其中一艘艇上载着戴尔帕拉丝、比尔托格和体型庞大的克尼尔,另一艘艇上乘坐的是巴布诺、斯拜尔顿和托雷卡。尽管托雷卡并不打算真的参加狩猎,他还是决定跟着看看他们能打到什么样的动物。
  在第一次前往冰帽的远足和这次行动之前的间隔期间,船员们设计出了能锚定登陆艇的特殊的铁锚:长长的铁链上拴着铁钩,铁钩能深入冰层下方。一旦登陆艇抛下铁锚,六个昆特格利欧将走下小艇。
  根据克尼尔的报告,此时的温度大约为零下十四度。覆盖着冰面的雪地又硬又脆。没人真正了解雪是怎么形成的。放在手里,它似乎会融化成普通的水,但它的质地与被它覆盖的冰层有很大的不同,在某些地方,它的结构非常松散,足以被风刮得飘荡在空中。
  六个人都穿着有夹层的皮外套和雪裤,脚上还穿着底子特大的鞋子。克尼尔船长本人亲自领导此次狩猎。在猎手的肢体语言中,每个手指代表猎队内不同的成员,他用这种方式与猎队成员沟通。克尼尔脱下左手上的手套,丢进了一艘登陆艇中,登陆艇在冰冷的灰色水面上下浮动着。
  他们一直等到下午过了一大半才出发来到这里。此时太阳低垂在天际,雪地上反射的光线已经不那么耀眼了。
  克尼尔用裸手做了个手势,六个人从岸边向内陆进发。在白雪覆盖的陆地上,追踪相对来说简单得多,但他们的推进速度很慢,脚时不时会陷入雪中。在结了冰的路面上行走比较危险,托雷卡好几次差点滑倒。
  白色的地面还是能看出高低起伏,但没有明显到足以根据地形判断出前方到底是山包还是山谷,大家只能对近在眼前的地形做出大致判断。猎队经过冰面上的一个大洞,洞的周围懒洋洋地挤着好几百只潜水者。看到了冰洞,又看到冰洞里的水,托雷卡不禁停了下来。他们脚底下不是坚实的陆地,而是一块浮冰,各地方的厚度千差万别。这儿的厚度可能足以支撑那么多潜水者,但其他地方也许不会结实到足以支撑几个昆特格利欧的体重。空气本身还没有冷得足以致命,但是冰冷的水的确构成了巨大的威胁。两天之前,斯拜尔顿走出登陆艇时不慎滑倒,跌入水中。他从头到尾都冻白了,托雷卡甚至以为他会就此死去。
  潜水者显然从上次与昆特格利欧的遭遇中吸取了教训。它们立即滑入水中。水温对它们来说显然不算很低,潜水者的圆形银色躯体看上去就像滴滴水银,被冲入了排水沟。
  风刮在脸上,寒意刺骨。他们继续向前走着。托雷卡发现克尼尔的动作有点冲动,显得很不耐烦。他的肢体语言仿佛在咆哮:那儿有值得猎杀的猎物。前方肯定有大东西。
  他们在一个小谷地中突然撞见了它:一头在冰面上笨拙移动的巨大生物。它与托雷卡曾经见过的任何动物都不一样,它的体型是一个成年昆特格利欧的三到四倍,白色毛皮覆盖着巨大的圆形躯干。短短的双腿叉开在身后,身体靠两侧的两只长长的、精巧的上肢支撑。它的脑袋圆圆的,脑袋前端那肉乎乎的鼻口躺在冰面上。
  呼啸的风声妨碍了那个生物听到他们渐进的脚步声。托雷卡觉得,自己的嗅觉仿佛已经在寒冷的空气中丧失了功能,鼻孔中的隔膜似乎被冷空气冻结了。或许那头生物也遭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尽管它所处的位置在他们的下风处,它看上去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不断接近的猎手。
  事实上,有那么一小会儿,托雷卡还以为那是具尸体;但紧接着,在刺眼的反射阳光下,他注意到它的躯体在一起一伏,而且频率很快;这是个明显的标志,表明它是个活着的温血动物。
  克尼尔举起左手,手上的五根手指叉得很开,以此唤起猎队成员注意。随后,他以另一个手势指挥猎手们沿着一条小小的冰脊边缘散布开来:巴布诺和斯拜尔顿在他的左面,比尔托格和戴尔帕拉丝在他右面。托雷卡尾随在后,眼睛紧紧盯着那个生物。
  克尼尔的手迅速做了两下下劈的动作,示意猎手开始攻击。所有五个猎手一下子跃了起来,开始进攻。那生物刚才显然在睡觉,反应很迟钝,但它很快从地上抬起头,眼睑内翻,肉乎乎的鼻口上方出现了两个面对前方的金色眼窝。
  生物张开了它的嘴。它锋利的牙齿上有些很不寻常的东西,但在现在这个距离上,托雷卡无法分辨那是什么。巴布诺趔趄了一下,仰面朝天摔倒在冰面上,冰面稍稍有点倾斜,那生物又刚好站在坡底的位置。她徒劳地挥动四肢,竭力避免自己滑向那个生物。其他人正在沿着冰坡小心地前进,得花上比她长得多的时间才能接近那个生物。
  克尼尔看到了眼前这危险的一幕,他立刻肚子着地,头冲下滑下冰坡。一转眼间,斯拜尔顿也跟着他做了同样的动作,他们三个——体型巨大的克尼尔、年轻很多的斯拜尔顿和四脚乱蹬的巴布诺——向那头生物俯冲而去。克尼尔解开雪衫上的鼻口罩,嘴巴张得大大的,显然已经准备好了接触时的咬合攻击。
  但紧接着,那只生物的两条腿站了起来,它的躯干比克尼尔木桶般的身躯还要大,随后——
  出于惊愕,托雷卡的瞬膜不断眨动着,把接下来的整个场景剪辑成了一幅幅照片。
  那个生物瘦长的前臂正在打开,先是打开了一长截,然后又是一截。这两截前臂原先是折叠在一起的,就像建筑师用的折叠尺——
  细长的上肢看上去像是昆虫的节肢,现在的长度已经三倍于它的躯干了——
  克尼尔、巴布诺和斯拜尔顿仍然在滑向它,与它的距离只有十来步远——
  长长的上肢以横扫一切的态势向下扫去,接触到了地面。上肢末端本应长爪子的地方长着一个宽大平整的肉垫,看上去肉垫只是微微地陷入雪地之中——
  接着,那生物的躯干升了起来,不断升高、升高,最后升在空中。它的腿离开了地面,自由地悬挂在它的躯干下,多节的上肢将它的身体越撑越高。
  几个猎手中体重最重的克尼尔率先到达,他用两只手臂关节撑着冰面充当刹车,但还是滑过了那生物原来所处的位置。老水手现在就像巴布诺一样忙乱地挥舞着四肢,想让自己停下来。
  第二个滑到的是巴布诺,看上去像要撞到那两根多节上肢中的一根。上肢看上去那么纤细,托雷卡预计在撞击之下,它会像屋檐下的垂冰一样被撞得粉碎。但那生物抬起上肢,躲开了巴布诺,并用另一根上肢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同样地,巴布诺也采取了刹车措施,但没有效果。她和克尼尔一起撞在一条雪堤上。
  这时,其余猎手也来到了坡底,滑行中的斯拜尔顿设法停住大头朝前的猛冲,比尔托格和戴尔帕拉丝也站住了。他们抬头盯着这只雪地怪兽,嘴巴张得大大的——不是要攻击,而是因为实在太吃惊了!
  生物悬挂在身体下的双腿伸直了,分别抓住两只长长上肢的中点,形成了短短的对角支撑。它双脚的末端长着五个适于抓握的脚趾,脚趾握住纤细的上肢,随后——
  那生物开始行走,它的短腿控制着伸长的上肢,上肢则充当两副高跷。它迈开大步,在狂风肆虐的白色地面上越行越远。
  克尼尔显然为自己撞上了雪堤而羞愧万分。他立刻站了起来,开始追赶那生物,包裹在雪衫锥形附属筒中的尾巴在他身后上下翻飞。脚踩在雪地里,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沿途激起一阵白色的雪雾。
  过了几下心跳的时间,其他人才反应过来,随后也开始了对上肢行走者的追赶。
  这场追逐似乎看不到希望。昆特格利欧习惯于在坚硬的地面或是岩石上奔跑,却不习惯柔软的雪地或是滑溜溜的冰面。他们很快便碰到了一条冰缝。那生物——高跷,托雷卡已经在脑海中给它取好了名字——轻易跨了过去,但是克尼尔——他的长腿使他遥遥领先于其他猎手——直到跟前才看见这条冰缝。他赶紧刹车,竭力避免掉进去。摔在裂缝底下坚硬幽蓝的冰面上,肯定会折断他的脖子。
  克尼尔滑向冰缝,尾巴和右腿已经挨着缝隙边缘。高跷停止了奔跑。意识到现在已经安全了之后,它反而转过身来,兴味盎然地看着克尼尔。船长继续向前滑行,穿着鞋子的脚找不到任何支撑。
  托雷卡和其他人赶到了,但冰缝周围的冰面太滑,他们不敢在这儿冒险。能拯救克尼尔的东西只有他那只没戴手套的手,手上的爪子扣住了冰层。但他继续向着冰缝开口无情地滑过去,爪子后留下了几道划痕,白色的冰粒在划痕上飞舞着。
  托雷卡紧跟在巴布诺身旁。“把手伸给我。”他要求道,但声音消失在狂风之中。她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随后用另一只手使劲推搡她的肩膀,把她推倒在冰面上。现在他们俩都躺了下来,他这才伸出手去够克尼尔。
  巴布诺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发疯般向戴尔帕拉丝做起手势,要她抓住自己的另一只手。托雷卡回头看着戴尔帕拉丝。她愣愣地站在那儿,那被诅咒过成千次的地盘争斗本能再一次成了她的负担,愚蠢的本能阻止她伸手与其他人接触,即使眼前一个生命正受到威胁……
  “抓住巴布诺的手,你这棵蔬菜!”他叫喊道,侮辱性的语言把她从迷茫中唤醒了。她扔掉手套,牢牢地抓住巴布诺的手,随后自己也倒在冰面上。比尔托格和斯拜尔顿紧随其后,连成了一条生命之链。
  托雷卡的尾巴离克尼尔很近,如果克尼尔能够从冰面上抬起他那只裸手,他完全能抓到它。但这么做无异于自杀。如果拉力太大,尾巴会与身体断开,克尼尔也就会抓着断尾,滑人他的死亡之渊。
  托雷卡在冰面上转动着身子,使劲伸出他那只自由的胳膊。他以相同的速度与老水手一起滑向冰缝。巴布诺理解了他的意思,她奋起全身之力,把自己也拉到了悬崖边上,并拖着身后的四个昆特格利欧和她一起滑行。
  近了,非常近了。
  抓住了!
  托雷卡的手掌和克尼尔的抓在一起。六个人组成的链条把他们拖离了悬崖。
  冰缝另一边的高跷肯定以为自己仍然可以高枕无忧,它就站在那儿,躯干位于瘦长胳膊的高处,向下看着因为成功拯救了克尼尔而欢呼雀跃的昆特格利欧们。
  随后,克尼尔发现冰缝源头离他差点掉进去的地方只有十来步距离,他又启动了,沿着冰缝前进,到达了不费力就能跨过冰缝的地方,随后跳了过去,继续朝高跷奔去。高跷意识到自己再次陷入了麻烦。它立即开始逃跑,长长的步伐是它通往安全的门票——
  但它前面大约三十步远的地方有另一道冰缝,这条冰缝太宽了,即使它长着长长的胳膊,也无法跨越过去。
  终于,克尼尔赶上了它。一小会儿之后,巴布诺、戴尔帕拉丝和斯拜尔顿也赶到了。托雷卡闭上眼睛,避免看这一幕杀戮场景,避免看到嘴巴的撕咬,避免看到深红色的鲜血流淌在冰面上……
  高跷死了之后,托雷卡走上前去,其他人正从尸体上扯下大块的肉。尸体已经在寒气中变得有点僵硬了。
  戴尔帕拉丝停止撕扯,昂起头,咽下一块刚扯下的肉。她冲着托雷卡大喊一声,声音响到足以盖过呼啸的风声。“还是拒绝不了新鲜肉食吧,嗯?”
  “我不想吃,”托雷卡回喊道,“我想看看它的胳膊。”
  克尼尔吞下一块肉之后,喊道:“胳膊上没多少肉,托雷卡。你今天表现得最出色,有权选择最好的肉。快吃吧!”
  托雷卡没有理会他,而是从雪衫兜中取出手术刀,剖开了高跷的整只左臂,露出里面的骨头。
  这并不是一条手臂,真正的手臂部分在第一个关节处就结束了。剩余的那极长的、用于行走的附属肢其实是由四根加长的指骨组成的。
  托雷卡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指骨!
  他试着用手掰断其中的一根指骨,但没有成功。最后他把那根骨头踩在脚下,用尽全身力气向上弯折。骨头断了。它几乎是实心的,但中间有个小小的洞孔,里面填满稠密的棕色肉质或是骨髓,进一步增加了骨头的强度。
  头在哪儿呢?还有那肉乎乎的鼻口?巴布诺正在劈开那野兽的脑壳,想寻找里面可口的脑浆。鼻口只是一层包裹着角质鞘的覆盖物,牙齿也不是真正的牙齿,而是鞘的锯齿状延伸:一种本来没有牙齿的动物所采用的变通方法。
  托雷卡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克尼尔的神情却非常高兴——带着厌恶的表情,托雷卡把自己的鼻口埋在那东西的躯干中,扯下了一小块肉。
  不出所料。
  它吃起来像是块翼指肉。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二十八章
  首都
  国王走进皇宫餐厅。他穿过公共区域,向高级顾问们点头示意,随后进入餐厅后部的私人区。
  令他十分惊奇的是,骨瘦如柴的阿夫塞也坐在那儿,面前没有摆放任何食物。
  “嗨,阿夫塞。”迪博说道,弯腰坐在桌子对面的凳子上,“很高兴见到你。”
  “等我告诉你我来这儿的目的之后,你就不会这么想了。”阿夫塞说道。
  “哦?”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红色工作服的屠夫走进来。她带来了一只银质大浅盘,盘子上搁着一只小铲嘴的后腿。
  迪博看着她。“我看,这东西对阿夫塞来说足够了,但你最好为我宰杀一只成年铲嘴。”
  阿夫塞深深吸了口气,把他瞎了的双眼对准屠夫。“和我要求的一样吗?”他问道。
  “是的。”她回答道。迪博觉得她有些紧张。
  “好吧,你可以下去了,富塔布。随便做些休闲活动,打发今天剩余的时间。”
  她匆匆点了点头,急忙转身离去了。
  “等等,”迪博对阿夫塞道,“我吃什么?”
  “这就是你的。”
  “肯定不够。还有,你吃什么?”
  “这也是我的。我们两个人分享。”
  “分享这个?这不过是一份小点心罢了。”
  “足够两个人吃了,迪博。从现在开始,直到战斗结束,你必须和我一块儿吃饭,而且必须和我吃同样的分量。”
  “我是国王!”
  “同时也是个胖子,我的朋友。我们必须使你在战斗前达到良好状态,首先从节食开始。”
  “你不能给我下命令。”迪博说道。
  阿夫塞张开双臂。“不,当然不能。我只是个顾问。但我强烈建议你这么做一少吃点。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话,你的腿脚得相当敏捷才行。”
  迪博狐疑地看着那只后腿。“它没有多少肉。”
  “它的营养足够了。”
  “但是,阿夫塞,你的身体之瘦和食量之小早已闻名世界。我能不能和鲍尔—坎杜尔或德特—耶纳尔博吃的一样多?”
  “他们比你老多了。我和你一样大,和你一样高。来吧,我还算是大方的呢。这东西的一半也比我通常吃的多。”
  “如果我待会儿觉得饿了怎么办?”
  “你可能会觉得饿,到那时你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哈,这还差不多。”
  “条件是,你所吃的必须是你自己猎杀的。在长草里追踪对你有好处。”
  “阿夫塞,你是个苛刻的工头。”
  “不,”阿夫塞说道,“我只是你的朋友。我想让你赢。”
  迪博嘟囔一声,随后把鼻口埋进肉里。
  每个奇数天,迪博都会在皇家法庭上度过三个分天的时间。他趴在御用板床上,高级顾问坐在长凳子上,分列在他两边。任何公民都可以约见迪博,这是他的主要改革措施之一,取代了他的母亲和前任伦—伦茨那种孤立、专制的统治风格。
  有时,人们会前来请求推翻司法系统做出的判决。迪博当然有权推翻任何判决,而他又以心肠软而著称。其他的时候,学者和发明家会前来寻求皇室资助。在这种时候,迪博会变得非常实际:如果该提议有助于出逃项目,即便是刚刚擦个边,提议者通常都能带着一份盖有迪博印章的文件离去。但任何其他项目都很难引起他的兴趣,尽管有时他也会资助一些音乐家。音乐一直是国王的至爱。迪博一向不要求直接的贡品,他从来不是个财迷。然而,要是有人奉上可供育婴堂内的小宝贝玩耍的玩具,此人的要求通常会得到满足。
  现在,他正倾听着一位来自楚图勒尔省的年轻女性的抱怨。她觉得人家为她选定的职业不适合她。但她的抱怨被一个名叫威特孚的初级侍从冲进来打断了。
  迪博知道下属不会没有理由就来打扰他。他期待地看着威特孚。
  “又发生了,”侍从说道,“又一次谋杀。”
  “哪儿?”迪博从御座上站起来,从板床基座上走了下来。
  “还是在一座公寓楼内,帕克塔制革厂附近。”
  “受害者是谁?”
  “亚布尔,一个数学家、自然学家。”
  “哈尔丹的兄弟。”迪博说道。
  “哈尔丹的什么?”
  “兄弟,”迪博不耐烦地说道,“同一父母所生的不同子女。”
  “哦。我以为——”
  “怎么发生的?”
  “和上次一样,”威特孚说道,“亚布尔的喉咙被切开了,很恐怖,显然是被一片镜子碎片切开的。尸体周围到处是镜子碎片。”
  “知道了。”迪博说道。
  “应该派人把这个消息通知信使,让他们各处传达。”迪博的某位助手提议道。
  “还没到时候。”
  “陛下英明。”
  迪博道:“还有其他人需要马上通知到,比如他的主管。”
  “当然,”威特孚说道,“我会处理的。”
  “还有他的父母。”
  “请原谅,你说的是……”
  “他的父母。阿夫塞和娜娃托。”
  “哦,明白了。”威特孚说道,“好吧,也交给我了,国王陛下。”
  “不,我要亲自去。”
  威特孚鞠了一躬,“国王不应该承担这种任务。”
  “我说了我去。”迪博抬起头来,看着屋子远端矗立着的伦茨塑像,“只有我才能理解失去……失去家庭成员是多么痛苦。”
  戴西特尔号
  这个世界角落并不只有潜水者和高跷两种脊椎动物。随着时间一天大过去,托雷卡和巴布诺设法收集到了很多其他物种。
  它们都各不相同。
  但它们全都有一个共同点。
  它们都是——它们中的每一个——基于翼指的身体形态发展而来。
  这是个偶数夜晚,轮到托雷卡值日。但日落之后甲板上实在太冷了。他坐在他的舱室内,察看他的笔记和他匆匆画下的草图,身旁的油灯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踏板车”没有了翅膀,它们用强壮的后腿推动自己在冰面上前进。
  “披肩”又高又瘦,站在那儿就像生长在冰面上的树木。它们用厚厚的、毛茸茸的翅膀做斗篷,覆盖全身。
  “清道夫”利用它们的翅膀在冰面上滑翔。离地的高度没有多高,但在风力帮助下,它们能滑出极远的距离。在滑翔时,它们的嘴张得大大的,吞下在雪地上蹦跶的昆虫。
  “枪骑兵”长着非常长的爪子,爪子间没有翼膜。它的最后一根指骨逐渐变尖,最后变成一个锋利的枪头,以闪电般的速度,“枪骑兵”把它们当做梭镖,刺杀游行在冰水表面的鱼。托雷卡曾经见过“枪骑兵”的左右梭镖上各叉了一条鱼,然后这边一口、那边一口地啄食仍然在叉子上挣扎的鱼。
  “铁锚”——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它们的喙和冠使这种动物看上去像船上的锚锭——已经完全没有了前肢,但它们的胸骨表明,它们仍然属于翼指一族。
  翼指。每一只都是。
  它们是怎么来到这儿的?这一点很清楚……
  ……但要是深入思考一下呢?
  毕竟,翼指可以飞,所以可能是从陆地直接飞来的,可能是在好几千个千日之前。
  但是……
  但是这些翼指中的很多种并不会飞。铁锚没有翅膀;潜水者用鳍状肢代替了翅膀;“高跷”、“披肩”和“踏板车”长着对飞行毫无作用的前肢。
  好吧,假设它们是游到这儿来的。
  但“高跷”无法办到。就托雷卡的观察来看,它们几乎不会游泳。而且,如果这些生物能游这么远的距离,为什么它们中会没有一种再次回到陆地上?为什么以前从没见过这些动物?
  它们肯定是飞到这儿来的。
  肯定是。
  随后,它们——
  它们改变了。
  改变!
  托雷卡摇摇头。疯了!动物不可能从一种形态变化到另一种。
  但是……但是……但是……
  它们的确发生了改变。
  他被难住了。但他会弄明白的,他会的。
  他朝舷窗外望去,舷窗表面结上了霜花,皮窗帘卷了起来,就像是一只飞翔中的翼指的翅膀。
  新的一天的黎明已经到来了。
  首都
  迪博发现最近自己已是连续第二次登上石柱区了。今天的天气挺暖和,昆虫在空中发出嗡嗡的叫声,翼指在头顶上方盘旋。一层银色的薄雾几乎把天空染成了蓝色。走近巨石阵时,迪博的爪子不由自主伸了出来。
  阿夫塞、坎杜尔,甚至连高克都俯卧在地。短短的一瞬间,迪博以为他们同样被谋杀了,但一贯警觉的高克抬起头来,用它分叉的舌头品了品空气中的味道。一会儿之后,坎杜尔也醒了,打了个哈欠。随后他迈着大步向国王跑来,离阿夫塞躺着的地方有几个十步那么远。
  “他在睡觉,”坎杜尔低声道,“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睡得这么香。”
  迪博仰起头,看着瘦长的坎杜尔。“又发生了谋杀。”他直截了当地说。
  坎杜尔的尾巴“嗖嗖”地甩动着。“谁?”
  “亚布尔。”
  “我去叫醒他。”坎杜尔说道。
  “别去,或许他应该睡觉。他做不了什么。”
  坎杜尔摇了摇头。“请原谅,陛下。这是狩猎,如果等到野兽的踪迹过时之后才出发,猎物也就逃脱了。如果不马上告诉阿夫塞,他肯定会生气的。”
  站得离正在醒来的人太近可不是什么好事。坎杜尔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大喝了一声:“阿夫塞。”
  威胁?挑战?即使站在这儿,迪博和坎杜尔还是能看到阿夫塞的爪子露了出来。大学者抬起头,张开嘴,露出里面锋利的牙齿。等这一过程结束之后,他的爪子又缩回鞘中。“坎杜尔?”
  “阿夫塞,迪博国王来了。他要和你说话。”
  阿夫塞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仍然觉得有点头晕,于是在尾巴上靠了一会儿,使自己保持平衡,随后才向印象中坎杜尔的声音来源处走了过去。正常情况下,阿夫塞的听力无与伦比,但由于刚刚醒来,他迷迷糊糊地走上了正确线路的切线。坎杜尔和迪博上前截住他,当然,每个人之间的距离不会少于五步。
  “嗨,阿夫塞,”迪博说道,“很荣幸见到你。”
  “我也很荣幸见到你。你要见我吗?”
  “是的,我的朋友。靠在尾巴上站稳了。”
  阿夫塞照办了,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架姿态。
  “阿夫塞,又发生了谋杀案。你的儿子亚布尔死了。”
  阿夫塞微微晃了晃,但尾巴支住了他。“亚布尔……”他说道,“手段一样吗?”
  迪博点点头。“是的,一样。”
  “我必须检查谋杀现场。”
  “当然,”迪博说道,“你准备好了吗?”
  “这种事永远无法准备好,”阿夫塞轻声道,“但必须去做。”
  三个人安静地回到城市,高克跟在他们后面。
  两次谋杀在细节方面有所不同,但整个场景差不多。亚布尔躺在大理石日用板床上,板床挂在他工作台的斜上方,工作时用板床支撑他的躯干,脖子和头伸在板床外头。他的脖子被人从旁边切开了,泛滥的鲜血淹没了整个桌面。这次用于谋杀的镜子碎片小一点;上面虽然有裂纹,但仍然是完整的一片,躺在桌子表面。镜子表面点缀着一片薄薄的干血迹。一段木框连接着镜子相邻的两条边。木头的质地看上去和上次一样,好像是哈马达佳。
  亚布尔被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能是昨天,甚至有可能是前天。地板上的血迹中有几个脚印,但被这儿扫来扫去的尾巴给破坏了。
  去亚布尔公寓的路上,阿夫塞、坎杜尔和迪博得经过盖索尔的办公室,于是把他一块儿带来了。
  盖索尔用爪子把镜子从血迹中勾出来。“我们挺走运,”他说,把镜子举在灯光下。“这一回上头有制造者的印记。‘胡—诺迪斯,楚图勒尔省’。”
  “楚图勒尔省。”阿夫塞道。
  “对,”盖索尔说道,“就像我怀疑的那样。”
  坎杜尔、盖索尔和迪博继续搜索屋子,以期发现更多的线索。阿夫塞则站立在原地,认真倾听他们的解说。
  “这一回的谋杀不像上次那么容易。”盖索尔说道。
  “什么意思?”阿夫塞问。
  “是这样,上一次的案子中,哈尔丹坐在一张凳子上,面对着墙壁,她的后背是暴露的,从后面接近她不是很困难。但现在这张日间板床差不多位于屋子正中,因此亚布尔的视野应当相当开阔。要么他完全沉浸在他所写的东西之中——中指的爪指上有墨水,明确告诉了我们他临死之前在做什么——要么就是攻击者的接近方式极其隐蔽。”
  “亚布尔在写什么?”阿夫塞问道。
  “恐怕我们再也无法知道了,”盖索尔说道,“他那片书写皮子已经完全被鲜血覆盖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的墨水瓶打翻了,皮子上泼满了墨水。他可能在全神贯注地工作,但我们无法确认。”
  “如果他不那么专心致志,那么杀手——”
  “杀手是潜行着接近他的,”盖索尔说道,“你知道,像个猎手。”
  “猎手。”阿夫塞重复道。
  “没错。”
  “我无法想像一个猎手会去谋杀他人,”坎杜尔道,“打猎本身已经驱逐了体内的暴力和攻击倾向。”
  “通常是这样。”阿夫塞道,或许记起了他为数不多的几次狩猎——伟大的狩猎。他循着盖索尔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你是说一个猎手?”
  盖索尔点点头。“有这种可能。”
  “一个猎手,”阿夫塞又重复了一遍,在大脑中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个问题,“有其他可能性吗?”
  “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的。”
  “他在——”坎杜尔开口道。
  “是的,我在撒谎。”盖索尔道,“对不起。我只是害怕大声说出这个假设。”他紧张地看着迪博的方向。迪博的身子靠在尾巴上,正认真地听着。
  “你说的话决不会传到这屋子外头去,”阿夫塞说道,“而且,相信我,我是最后一个会因为你说出一个不受欢迎的想法而对你横加指责的人。”
  “好吧,”盖索尔说道,“你是否想到过,凶手可能是个心怀怨气的血祭司?”
  “没有,”阿夫塞说道,“从来没想到过。为什么会这么想?”
  “请原谅,”盖索尔说道,“但是,我听说过有关你的八个孩子都被允许活下来的故事。血祭司认为你是鲁巴尔预言会出现的‘那个人’。或许,到了现在,嗯,某位血祭司觉得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于是试图纠正这个错误。就是这么回事。”
  “杀死我的孩子?”
  “只是个想法。”
  “一个心存不满的血祭司。”阿夫塞陷入了沉思。“但是现在,皇家血祭司全都不见了——”
  “根据历史记录,杀人犯通常会逃走。”盖索尔道,“皇家血祭司是美克—麦里登,是吗?”
  “是的。”屋子另一端传来迪博的声音,“但是麦里登已经离开了首都。”
  “哦。您派给了他一项任务?”
  “不是,”迪博说道,“只不过,他屋里的东西都不见了。”
  盖索尔点了点头。“请原谅,陛下,但是,嗯,这并不意味着他肯定离开了首都。或许他只想制造自己已经离开首都的假象。”
  迪博转身面对阿夫塞。“假如他真的对孵化我和其他皇家婴儿的骗局负有责任,”他说道,“那么,在人民眼中,麦里登已经是个罪犯。如果他已经犯下了一个罪行,为什么不会犯下第二个呢?”
  阿夫塞看上去正在思考他的话。“美克—麦里登,”他轻声说道,“或许吧。”他看着盖索尔,“你还有什么想法?”
  “没了。”殡仪员道。
  “你的鼻口……”坎杜尔说道。
  “我不能说出这个想法。”盖索尔说道。
  “说吧,”迪博说道,“不管是什么,大胆说出来吧。”
  盖索尔摇了摇头。
  “只不过是表达一个想法而已,没什么好怕的。”阿夫塞道,“说吧。”
  “我不能,因为……”
  “因为什么?”阿夫塞说道,“因为——因为国王在这儿,是吗?”
  “你可以在我面前说出你想说的任何话,盖索尔。”迪博说道,“我赐予你这个权利。”
  “可您会生气的……”
  “也许吧。但我不会因为你的话惩罚你。”
  “没什么,”阿夫塞说道,“告诉我们吧。”
  盖索尔咽了口唾沫,尾巴左右扫来扫去。“是这样,阿夫塞,在你的孩子出生之前,皇族是惟一有亲戚存在的家族。”
  “是的。”
  “请原谅,陛下,但是,那的确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优待。或许皇族中有人因为这种特权被授予了别人而心怀不满。”他匆匆看了迪博一眼,随即低下了头。
  “这没什么,殡仪员,”迪博说道,“这是个很有根据的想法。”国王转脸看着坎杜尔和阿夫塞,“我没有谋杀任何人。”他把这句话说得很响,说话时还把头转来转去,好让别人能看清他的鼻口。“难道是那些据说是我的兄弟姐妹的家伙们干的?”
  “他们都会来参加与黑死兽的决斗,”阿夫塞说道,“有几个已经到了。”
  迪博点了点头。“只要在这个千日期内的第666天之前到达就行。但是,是的,代普洛德和斯班瑞斯已经到了。”
  “斯班瑞斯,”阿夫塞道,“她是楚图勒尔省的省长继承人,是吗?”
  “是的。”迪博道。
  “用来杀人的镜子就来自楚图勒尔省。”
  “的确如此。”坎杜尔说道,“但是,楚图勒尔省离首都很近,尤其是走水路时。她到得早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其他人都还没来吗?”阿夫塞问。
  “当然,还有罗德罗克斯,”迪博说道,“就是挑起这场风波的那个人。”
  “是的,”阿夫塞说道,“他的内心肯定充满了仇恨。”
  “而且他还公然藐视国王,已经触犯了法律。”
  “是的。”阿夫塞说道。他沉默了一阵子,“先是哈尔丹,然后是亚布尔。”
  “意味着,”坎杜尔一字一句地说,“不管凶手是谁,你的其他孩子仍处于危险之中。”
  “我会下令让皇家卫兵保护他们。”迪博说道。
  阿夫塞点点头。“谢谢。”
  坎杜尔甩动着尾巴。“杀手肯定是个疯子。”
  “是的,”阿夫塞道,“一个疯子。”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二十九章
  戴西特尔号
  她来到他的舱室,主动来的,托雷卡并没有邀请她。
  和其他昆特格利欧不同的是,托雷卡从来不会被爪子敲击在门牌上发出的声音吓着,今天早晨从舱室门外传来的轻微扣击声也不例外。但是,他的心脏还是微微颤动了一下。门外站着的人只可能是那几个人中的一个,可能是勘探队员中的一个,也可能是克尼尔或比尔托格。
  还有可能是巴布诺。
  他立刻喊道:“哈哈特丹。”显得有点过于迫切,声音也有点太响了。
  但有可能是她在敲门。
  门开了,发出“吱呀”一声,刚好配上木头船体发出的“吱嘎”声。“早上好,托雷卡。”她说道。
  “早上好,巴布诺。你睡得好吗?”
  “不好,我大半个夜晚都醒着。我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和这个地方发现的生物有关:潜水者、‘披肩’还有‘高跷’。”
  托雷卡显得很高兴。“我们两个是同一类人,巴布诺。过去的几个晚上——还有白天——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指了指桌面上的草图和笔记。
  她朝着屋子里迈了一步,转了个身,关上身后的舱门,随后靠在尾巴上。“它们都是翼指。”她说道。
  托雷卡点了点头。
  “可是——我不是个专家,托雷卡。跟我解释解释吧,为什么它们都是翼指?为什么这儿没有其他种类的动物?”这间阿夫塞曾经用过的舱室相当窄小,巴布诺尽量站在远离托雷卡的地方。事实上,过了一会儿之后,她转过身去,背对托雷卡。这是过于拥挤时的常见反应。她注视着多瘤的舱室木板墙壁。
  “好吧,”托雷卡说道,“我试试——但我还不是完全确定。这么说吧,我们的世界有一片大陆,它刚好位于赤道上,是这个世界最热的区域。绝大多数生活在那儿的动物,不管是温血动物还是冷血动物,要么长着鳞片,要么只有赤裸的皮肤。换句话说,它们身体几乎全都没有隔热层。”
  “隔热?”
  “一层外部的覆盖物,防止冷气进入或是热量流出,就像我们在这儿穿的那些厚厚的雪衫。回到陆地上后,我们当然并不真的需要隔热。那儿的气候总是那么暖和,多数温血动物的体型又相当大。”
  “我听不大懂,托雷卡。”
  “体型越大,每个单位体积上的皮肤面积越小。动物是靠皮肤来流失热量,所以,如果你是个缺乏隔热层的温血动物,体型大对你来说是件好事。体积以三次方量级增长,而表面积的增长量级只是二次方。”
  “你把我弄糊涂了。”
  “对不起,”托雷卡磕了磕牙,“我忘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聆听我父亲的教诲。物理学原理在这儿并不重要,你只要接受这个事实就行:体型大的动物——与蜥蜴和蛇之类的动物相比,我们昆特格利欧算是很大的——对于隔热的需求并不强烈。我们的体积帮助我们维持了恒定的体温。”
  “好的。”
  “但翼指相对来说体型较小。是的,它们的翼展可能非常大,但它们的躯干却很小。至于翅膀,可以说有巨大的表面积,但体积却很小,因而它们会以极高的速度向外流失热量。虽然翼指和我们一样,也是温血动物,但如果没有隔热层,它们的热量会很快流失殆尽。”
  “毛皮!”
  “正确。翼指的毛皮帮助它保持体温。现在,再来考虑这一点:南极这个地方,气候非常寒冷——”
  “说的没错。”
  “事实上,这地方是如此之冷,甚至根本找不到蜥蜴或蛇之类的动物。仅有的冷血动物是昆虫和水里的鱼。冰原上也没有冷血的脊椎动物。这很容易理解,因为冷血脊椎动物需要来自太阳的热量,但你也看到了,这地方提供不了多少热量。”
  “我懂了!”巴布诺说道,“翼指既拥有从陆地来到这儿的手段——通过飞行——又有毛皮来保持自己的体温!”
  “完全正确。只有翼指才能在这儿生存。冷血脊椎动物根本没有机会。陆行脊椎动物根本到不了这儿,即使到了这儿,也会因为热量流失而死。世界上所有的动物中,只有翼指适合在这地方生活。”
  “但我们发现的生物不是简单的翼指。”
  “是的,它们不是。”托雷卡指着桌子上的笔记说道,“我就是这一点还没有想通。翼指确实是飞到了这儿,毫无疑问是在无数个千日——无数年——之前,发现了这个没有其他大型动物生存的环境。它们在这儿没有天敌。它们中有的完全放弃了飞行,开始在冰面上生活,其他的更进一步,学会了潜水。肯定存在什么东西,促使原先普通的翼指演变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各种动物。陆地上有黑死兽这种动物扮演主宰角色,但南部冰原却没有这种角色。翼指抓住了这个机会,填补了这个空缺,不仅成了空中的霸王,也成为陆上和水里的主人。”
  巴布诺将冲着墙的脸转了过来,看着托雷卡。她的牙齿上下磕碰着。
  “有什么好笑的吗?”托雷卡问道。
  “真是个有趣的故事,我的朋友,”她说道,“但不可能是真的。动物不可能从一种形态转化到另一种。你简直是在信口开河。”
  “我开始相信动物是可以改变形态的。”托雷卡说道。
  “怎么变?我从来没见到任何一个动物改变过。是的,我见过蝌蚪变成了青蛙,蛹变成昆虫,但这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变化。”
  “是的,不一样。”
  “你说的是一种彻底的改变,从……一个……变成了……另一个……”
  “物种。”
  “从一个物种变成了另一个物种。”
  “是的。”
  巴布诺的牙齿再次磕在一起。“但这怎么可能?翼指自己不能决定把翅膀变成鳍状肢,就像我不能决定把自己的手臂变成翅膀一样。一个东西原来是什么样子,它就该是什么样子。”
  托雷卡的声音很低。“请原谅,亲爱的巴布诺,你见过你在镜子中的样子吗?”
  巴布诺的语气突然间变得和周围的空气一样冰冷。“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的鼻口上长着一只角。”
  自卫的口吻。“是的,那又怎样?”
  “你想过它为什么会长在那儿吗?”
  巴布诺叹了口气。“无数次了。”
  “它就是一种变化,一种新鲜事物,以前从未出现过的事物。你拥有你父母所没有的特征。”
  “这是上帝的旨意,”巴布诺说道,她的鼻口跟平常一样,高高地昂着。“我只能尽量接受。”
  托雷卡想告诉她这东西是多么醉人,多么好看,多么令人着迷,但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反应。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说道:“不要生气,巴布诺,我认为它和上帝没有任何关系。我开始怀疑变化一直在发生。通常情况下,这种变化不会带来这样或那样的价值:你保留的胎角既不会给你带来不便,也不会对你有所帮助。只是一个纯粹的变化。然而,有的时候,变化却是不受欢迎的。例如,万一你的角完全遮挡了你的视线,这对你来说就是个可怕的不利因素;另一方面,在极少数情况下,变化会成为一种优势。如果你的角长得再长点,放置的位置再合适点,它会成为一件有力的狩猎武器。”
  “角就是角,”巴布诺说道,仍旧带着自卫的口吻,“没有那么多说法。你这么谈论我的外表,我很不舒服。”她再次转过身去,脸冲墙站着。
  托雷卡立即为把她当作例子感到后悔了。“对不起,”他说道。他想伸出手触摸她一下,抚慰她受伤的心灵,“让我们——让我们只谈翼指好了。想像一下,有一只翼指到了这儿,它身上的毛皮比它的同伴更厚,于是它比它的同伴更具有生存优势。同样地,一只长着短粗翅膀的翼指——或许对于飞行来说没什么用——可能会发现它的翅膀更适合在水中划行。”
  巴布诺仍然面对着墙壁。“可能吧。”
  “所以,我们就能作出推测:这儿的生物实际上全都是由翼指变化而来的。”
  “或者,”巴布诺说道,“上帝从一开始就把它们造成了这样。”
  “但形态为什么和翼指一样?”托雷卡问道。
  “为什么不呢?”
  “因为这种设计的效率不高。”
  巴布诺的语气表明她仍在生气。“先尝试,再定型。我觉得这种方式效率挺高的。我们的造船工人就这么干。”
  “但翼指的这种设计除了飞行之外,其他方面的效率都不高。看看潜水者的鳍状肢吧,它们比鱼鳍的效率差远了。”
  巴布诺抬起一只手,捂住她的角。“上帝的手工是完美的——从理论上说。”
  “但这儿的生物并不完美,”托雷卡说道,“它们有缺陷,只是利用了现成能利用的东西。也就是说,我们见到了上帝手工之外的造物。”
  巴布诺转过身来看着他,脚下的船在左右摇晃着:“从一个东西变到另一个东西?”她说,“托雷卡,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想融入社会,尽管我的外表很奇特。”她的语气像猎手的爪子一样锋利,“但是现在,你却跟我说,这意味着我不是一个完美的昆特格利欧?”
  托雷卡立刻站了起来。“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已经太晚了。
  巴布诺冲出了舱门。
  首都:礼拜堂
  新的礼拜堂和以前那个不同。以前的那个反映了拉斯克的世界观:一条水渠把它分成两半,代表从前那个认为岩石陆地漂浮在大河之上的观点;它的尾顶是一个高高的半球圆顶,上面油漆着错综复杂的彩条,代表“上帝之脸”。
  上次大地震中,那个礼拜堂被毁坏到了无法修复的地步。这个新的是在迪博的号令之下建造的,建造时并没有遵循过时的创世说。每个人都必须理解和接受这个新看法,即世界是个被水覆盖着的月亮,围绕着一个巨大的气体行星旋转。做到这一点对出逃项目非常重要。因此,新的礼拜堂不能与这个事实相左。
  幸运的是,昆特格利欧的宗教信仰远比相对而言年代较近的拉斯克先知教派的内涵复杂得多。新的礼拜堂重现了许多古代信仰。礼拜堂的正中央是描绘上帝的雕刻,展示了拉斯克时代之前上帝的形象,看上去和一个庄严安详的昆特格利欧没什么区别。上帝没有胳膊,胳膊在肩部和肘部之间被咬断了。
  圆形大厅四周放置着十个壁龛,每个壁龛内都供奉着最早的十个昆特格利欧——五位猎手和她们的配偶——中的一个。这儿并不直接膜拜最初的五个猎手,但她们以及她们之后的五个男性仍然被尊为上帝最初的子民,是她的手指幻化而成。壁龛被放置在刚好触摸不到的地方。沿着大厅的四周有一条环形的水带,在水中踏步前进仍然是昆特格利欧最主要的礼拜方式,但水不再被认为是神秘大河的代表。
  阿夫塞从二层门廊进入了大厅,拱形门廊上点缀着打磨过的玛瑙瓷砖。门廊的位置就在供奉着猎手卡图和第一个手艺人乔斯塔克的两个壁龛之间。
  “德特—博格卡斯?”阿夫塞冲着大厅内喊道。声音在石墙之间回荡着。
  过了一小会儿,在圆形屋子的远端,博格卡斯祭司出现了。他从一个隐蔽的门廊里走出来,看上去仿佛变成了环形墙壁上华丽的浅浮雕的一部分。通向他密室的入口,位于猎手和血祭司始祖梅克特——以及最初的神职人员圣人德图恩的雕像之间。
  “能允许我进入你的地盘吗?”阿夫塞说道。
  “哈哈特丹。”博格卡斯说着,朝阿夫塞的位置瞥了一眼,“是你吗,阿夫塞?光线太暗了,我几乎看不到你。”
  “你的视力仍然比我的好。”阿夫塞说道,并为自己的幽默感磕了磕牙。他向屋子深处走去。“是我。”
  博格卡斯又向他走近几步,但只前进了一小段距离——一种不会唤醒地盘争斗本能的和平举动。“很少能看到宫廷大学者大驾光临礼拜堂。”
  阿夫塞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嘲讽。
  “你需要慰籍吗?”博格卡斯说道,“当然,我听说了哈尔丹和亚布尔的事。我和他们不怎么熟,但我知道他们是你的朋友。”
  “他们是我的孩子。”阿夫塞坦白道。
  “别人也是这么说的。坦白地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对这种事真的一点也不懂,但我知道失去朋友是什么感觉,我认为哈尔丹和亚布尔就是你的朋友,不管他们是不是你的孩子。”
  “是的,是的,他们是我的朋友。”
  “那么,接受我的哀悼吧。我已经为哈尔丹去了帕拉斯,并准备再次前往,超度亚布尔的灵魂。”
  “非常感谢你。”阿夫塞说道,“他们两个都经历过洗礼,但是,他们的死因很不寻常——”
  “哦,他们肯定会进入天堂的,阿夫塞,如果你为此担心的话。”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但是,不,我担心的不是这一点,不是。”
  “那是什么?”博格卡斯问道。
  “我来问你是否知道任何有关美克—麦里登失踪的消息。”
  “阿夫塞,我是圣人德图恩教派的祭司,而麦里登是梅克特教派的血祭司。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宗教领域。”
  “麦里登是皇家血祭司,”阿夫塞说道,“你是所有祭司的首领,同时又是国王的首席祭司。你们两个肯定经常接触,很熟悉对方。”
  “阿夫塞,你曾经受过训练,要成为一个占星学家,这是一门科学。难道你就因此而自动结识了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冶金家帕斯—哈奈尔?他也是个科学家。我们神职人员并不比你们的学者社区更团结。”
  “事实上,我的确认识哈奈尔,尽管不是很熟。”阿夫塞摇晃着自己的尾巴,“你肯定也应该知道血祭司的一些事。”
  “是的,当然,我认识麦里登,但我们之间接触很少。不,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但我必须说,要是我做了他那些被人指责的事——在皇家筛选过程中捣鬼——我也会逃离这个城市的。”
  “我们有理由怀疑麦里登没有离开这儿。”
  “什么?为什么?”
  忽隐忽现的灯光中,阿夫塞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直接说了出来。“我们认为他可能与谋杀有关。”
  博格卡斯的牙齿嘲弄地磕了磕。“麦里登?谋杀?阿夫塞,首先,他已经非常、非常老了。其次,他很宽容。”
  “好吧,”阿夫塞说道,“我能接受其他意见。你知道任何有助于发现凶手或凶手们的方法吗?你在工作中学到的任何东西?”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阵子。或许博格卡斯正在思考。“没有,阿夫塞,没什么东西。”
  鲍尔—坎杜尔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在撒谎。”
  祭司突然间转了个身,白色的长袍跟着他一起旋转,爪子在黯淡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多么无礼的行为!”博格卡斯斥道。
  “请原谅,”阿夫塞说道,“但我的助手说你没有说实话。”
  “没有。他才在撒谎呢。”
  “坎杜尔不会对我撒谎。”
  “坎杜尔,是吗?那个屠夫?你宁可相信屠夫的话,也不相信一个祭司?”
  “坎杜尔已经不是屠夫了,他是我的助手。我相信他,胜过任何人。”
  “但我说的是实话。”博格卡斯说道。
  “你想对我撒谎,”阿夫塞简单明了地说,“一个瞎子看不到你是否在撤谎。但在这些事情上,坎杜尔是我的眼睛。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知道任何有关杀死我女儿和儿子的凶手方面的消息吗?”
  博格卡斯看着阿夫塞,又看了坎杜尔一眼。“在礼拜堂内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个人隐私。”
  “是吗?当我还是个学徒时,无论我在礼拜堂内做了什么,你的前任德特—耶纳尔博总会在事后告诉我的师傅塔科—萨理德。”
  “萨理德和耶纳尔博早就死了。你那时肯定还是个孩子。”
  “还没有进行首次狩猎。这有关系吗?”
  “当然。”
  “哈尔丹现在的——生前的——年龄比我那时还要大一点。她在三个千日前才完成了朝圣之旅。还有亚布尔,当然,他的年龄和哈尔丹的一样。”短哲的停顿之后,他接着道,“不管这么多了,我有国王授予的权力来进行这项调查。”阿夫塞不需要带上一份迪博签署的文件来证明这一点;他的鼻口宣布了他权威的真实性。“回答我的问题。”
  博格卡斯似乎在考虑,最后开口道:“有关哈尔丹和亚布尔,我知道得很少。但你的另一个孩子,那个在码头工作的孩子……”
  “德罗图德。”
  “是的,德罗图德。最近他经常来这儿,走着赎罪圈,一遍遍地绕着大厅转。”
  “你问过他有什么事吗?”
  “赎罪是不能干扰的。如果有人在正常时间段之外进入、离开礼拜堂,我会注意到,但我一般不会和他们交谈。即使在这儿,地盘争斗本能多数时间也占有支配地位。”
  “但你不知道哈尔丹或亚布尔的事,只知道德罗图德?”
  “是的。”
  “为什么要提这件事?”阿夫塞间道,“他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博格卡斯耸了耸肩。“你告诉我好了。”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三十章
  戴西特尔号
  勘探南极冰原需要围绕着它航行一周。幸运的是,它的面积不大,此次环冰原调查只花费了几个十天。
  继续往东航行意味着戴西特尔号很快就要到达世界的另一面,能看到“上帝之脸”。
  船上所有的人都至少看过一次“上帝之脸”,那是在他们踏上朝圣之旅进入成年期的时候。但是在世界底部看到的壮观景象,与他们在赤道上见过的有显著不同。
  在赤道上,脸是从上到下逐渐盈满,在这儿则是由左向右。在朝圣旅途中,黄色、棕色和白色的云带垂直地缠在“脸”上,在这儿却呈水平状围绕着“脸”。从温暖的水域中望过去,“脸”好像被压窄了,长度比宽度大。在这儿,在南极,它呈现出扁圆形,显然在垂直方向被压缩了。
  人们认为这个全新理念——世界是个圆球——还是挺好理解的。一个站在南极的昆特格利欧实际上与站在赤道的昆特格利欧是互相垂直的,因此彼此所选的空中参照物也会旋转九十度。事实上,在看到了“上帝之脸”的两个形象之后——一种是在赤道附近的眨眼形象;另一种是这儿冰原上的月洞门形象——人们再也不会怀疑世界是个圆球这种说法了。
  但在这么南面的地方,大部分“脸”总是位于地平线下。就托雷卡的理解,这是因为世界围绕脸旋转的轨道平面与这个世界的赤道面相重合,所以在靠近南极点的地方,他们相当于站在与世界半径相等的高度上向下看那张“脸”。这就意味着,当“脸”呈现新月形时,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弯曲兽角,从地平线上升起,一路爬向最高点,仿佛一只巨兽潜伏在天边,正在向上爬升。
  极光帘布在“上帝之脸”旁边舞动,没有什么景象比它更美丽了。托雷卡一直急于离开这里,回到温暖的气候中,和其他学者交流他的理论;但此刻,即使是他,也希望能永久停留在这里,融入这迷人壮观的场景中。
  戴西特尔号开始了它漫长的回家之旅。冰山从南方的地平线上消失了,每个晚上都能看到越来越多熟悉的星星。托雷卡记录了猎手座的位置(曾经也被称为“先知星座”,但现在已经不再使用这个名字了)。它挂在北方的地平线处,随着戴西特尔号朝着陆地不断前进,每天晚上,它的位置都比前一天更高。
  托雷卡和巴布诺仍然分属睡觉时间不同的两个组,但他今晚没睡,想去和她谈谈。日落后,她去甲板欣赏星空。太阳没入波涛之后,夜晚的气温仍然会降得很低,在甲板上待不了一分天的时间。托雷卡看到了她。她靠在菱形船体后部的船舷上。他向她走去,浪涛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
  “对不起。”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没有任何礼节性的客套,不让她有机会溜走。
  她抬起头,被吓了一跳。她穿着雪衫,但没有戴上兜帽,他能清楚地看到她充满灵性的乌黑的眼睛;她优雅的、几乎是锥形的鼻口;还有她的角,那个伤害了他们两人的黄白色的锥体。
  “我也应该说对不起。”她终于开口道。他走到船舷旁,也靠在上面。两人一起欣赏着美丽的夜色,空气似乎也不那么冷了。
  瞭望吊篮里传来一声叫喊。
  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到陆地了吧?托雷卡抬起头。只见似乎把坐在桅杆上的篮子里当成了终身职业的比尔托格匆忙爬出吊篮,沿着攀爬网迅速下滑。他在叫嚷着什么,但托雷卡听不清——
  “——甲板!”比尔托格叫喊道,“离开甲板!”
  托雷卡扭过脸,目光越过低矮的戴西特尔号后甲板船舷。他看不清——噢,上帝……
  一个巨浪正朝戴西特尔号打来,浪尖是一片宽阔的、咆哮着的白色,浪身则是一堵蓝灰色的愤怒之墙。
  “离开甲板!”比尔托格再次叫道,“到下层去!”
  托雷卡不需要更多的督促。他奔向最近的下降通道,其他人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船员们疯狂地逃向舱门——
  巨浪撞击着船体。
  船向右舷倾斜了。位于甲板下方的小步行梯上的托雷卡死死抓住梯子,爪子抠进了木头中。一只小蜥蜴爬过地板表面。他听说过,和其他船只一样,戴西特尔号上也有一定数量的蜥蜴出没,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它们。船体的木头发出痛苦地呻吟。托雷卡感到自己的胃都快翻转了。他看到巴布诺趴在下方的地板上。
  戴西特尔号继续倾斜着,越来越厉害。步行梯的一块板子被撅成了两段,梯子现在几乎变成了水平方向,整艘船可能已经侧躺了下来。
  随后——
  船晃了回去,开始向左倾斜,角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托雷卡扭伤了手臂,船的木板在压力下再次发出呻吟。
  船身终于稳定下来。
  克尼尔船长沿着走廊来回走动着。“这次算挺过去了。”他用沙哑的嗓音喊道,“回到你们的舱室,躺在地板上。可能还会再来两三次。”
  托雷卡走完了剩余的楼梯。
  巴布诺也站了起来。“那是什么?”她对走过的克尼尔喊道,“发生什么了?”
  “地震,”老水手说道,“现在该相信世界就要毁灭了吧,即使你在开阔的水面上也无法逃脱。快,回你的舱室,余震就要来了!”
  返航的日子里,托雷卡总是在戴西特尔号的甲板上来回踱步,从船首到船尾,再从船尾到船头,心中思考着问题。
  一种动物变成了另一种,飞行的翼指变成了游泳能手。
  变化。
  进化!
  这个想法需要一个名称,他找不出比这更好的名称了。在普通语境中,这个词表示“展开”或“渐变”,把它用在这儿显然挺合适,表示从某种生命形式转变到了另一种。
  而且,变化必须是渐进的。翼指不可能一代时间就把飞行膜连接在拉长的趾上,变成游泳的鳍。不会这么快,应该是每次改变一点。一开始,翼指可能是盘旋在水面上空,那些长着厚翼膜、拥有最好的鳍的一类,能够吃到的鱼也更多。所以,在一个游泳比飞行能带来更多好处的环境中,厚翼膜显然比薄的有更多的生存优势。
  而有生存优势的会活得长一些,孩子也会多一些。
  而孩子往往会继承父母的特征,就像、就像、就像……
  就像罗德罗克斯省长和迪博国王继承了伦茨女皇的特征,或者、或者、或者……
  或者像我继承了阿夫塞和娜娃托的。
  在接下来的每一代中,有利的特征会越来越集中,直到最后变成正常标准。
  一个长着鳍状肢而不是翼膜的翼指种群。
  或者长着高跷,而不是翅膀。
  一个由环境施加的选择过程:自然选择。
  托雷卡继续踱步。
  巴布诺已经有十八个千日了。
  托雷卡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知道这个数字代表的含意。
  一年大约等于十八个千日。
  因此,巴布诺此时的年纪大约为一岁。
  托雷卡想到这个数字背后的含义,不禁感到一丝兴奋。
  性成熟。
  长大,进入发情期。
  很快,巴布诺就会需要一个配偶。
  很快。
  自从他们俩相遇后,托雷卡一直想跟巴布诺待在一起。到了现在,他再也无法压抑这种情感了。她就在他身旁不远处,站在戴西特尔号甲板下方那狭窄扶梯的底部。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她必须从他身边挤过,才能前往她想去的地方。当然,按照惯例,她会在入侵他的地盘的短暂瞬间转移目光,以避免接触。他也应该做出同样的举动。
  越来越近了,近了,只有几步远了。
  他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体味,所有昆特格利欧都有这种体味。随着发情期临近,她的女性特征变得越来越明显。托雷卡从那微妙的气息中察觉出她近期没有进食;他还能感觉到她在不得不进入别人的领域时刻意压制的呼吸。
  她将头扭向一边,开始和他并肩而行。
  托雷卡抬起胳膊,动作从来没有这么轻盈。她经过时,他的手背轻轻擦过她的腰肢。
  她的爪子伸了出来,暴露在白天的光线中。但她没有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托雷卡又开始在戴西特尔号的甲板上踱步了,他的理论一直困扰着他。
  是的,进化可以解释在南极生活的那些源自翼指的奇怪动物。是的,自然选择机制可以解释它们对鱼类资源丰富的水生环境的奇异的适应性。
  这又说明了什么?
  进化与陆地上的动物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他从书签层的化石记录中发现,所有形式的生命都是同时出现的:爬行动物、鱼、两栖动物,还有翼指。它们都是一下子就出现了。
  举个例子,一条鱼自然地长出了一个新器官,让它能在离开水面后再存活一小段时间。然后,这个特性经过数代时间的累积和集中,最终形成了两栖动物。
  如果进化是这么发生的,那就能解释得通了。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鱼和两栖动物同时出现在化石记录中。进化与它们的到来毫无关系。
  到来。这个词有点怪,但却挺合适。
  托雷卡恼怒地踩踏着甲板。他会找到答案的,他知道他会。
  而且,他也明白了另一件事:除了愚蠢的狩猎技能,他这种分析能力是来自他父亲的礼物。
  比尔托格再次担当起在瞭望吊篮执勤的任务。
  而且,他再次发出了叫喊声:“陆地!”
  这次真的是陆地,而不是一大片冰山。事实上,“陆地”这个词——它被写成字体向左、而非向右的象形文字①——特指这片巨大的、五十个部落赖以生存的赤道地带。
  【① 相当于昆特格利欧的大写文字。】
  戴西特尔号的船帆在由东向西刮的信风中猎猎作响。托雷卡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声音,还有船体木板发出的“嘎吱”声,爪子在木头甲板上的刮擦声,浪头拍打在船体上的声音。他已经习惯于听到它们,很少会留意到它们的存在。他担心上岸后的前几天,听不到这些声音可能会很不习惯。
  他们是从弗拉图勒尔省出发的,但现在正前往首都,至少会在那儿停上几天。趁此机会,他们可以补充给养,托雷卡也可以和皇族的领导——又是个向左的象形文字——还有自己的家人见个面。
  戴西特尔号向岸边驶近。首都省岸边的岩石悬崖和弗拉图勒尔省的很像,但是不如那儿壮观。悬崖在他们面前耸立着,悬崖背后,隐约可见齐马尔火山那锯齿形的火山锥。
  码头正以可以觉察出的速度向他们靠近。
  戴西特尔号发出表明身份的声音:先是五记响亮的钟声和两记震耳欲聋的鼓声,然后再重复一遍,声响稍稍降低;接着再响亮地重复一次,然后又是一轮声音较小的……不断重复之后,这艘大船滑入离它最近的船坞。
  家,托雷卡想。
  终于到家了。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三十一章
  观察者的冥想
  在这个宇宙中,智慧生命需要的帮助远远多于迄今为止我所提供的。至少,乘着方舟的杰佳齐是这么说的。他们学会了透视物体的内部结构,看到了控制生命的那两条纠缠在一起的螺旋型酸分子链。
  在所有存在于熔炉上的恐龙中,有那么几种具有进化潜力。杰佳齐特别欣赏一种小型的两足恐龙,它躯干的生长方向与地面平行,靠着一条硬硬的尾巴保持平衡。它长着大大的黄色眼睛,能提供交叉的立体视野,还长着一双手,每只手上有三根手指,其中一根手指与其他两根可以对握。我同意这些家伙有可能会进化出智慧,并下令将它们送往另一个条件不是很好的世界。但我很怀疑它们的机会能有多大,因为在熔炉上,它们的数量已经在急剧下降,暗示着它们并不像第一眼所见的那样适合踏上通往智慧的征程。
  我最看好的恐龙是霸王龙:体型巨大、半直立、长着大脑袋和锋利牙齿的食肉动物,部分原因是它们作为一个物种,已经创造了长期成功生存的历史。只有一个问题:这个物种的几乎整个历史中,它们的上肢一直在萎缩,现在萎缩成了两只无用的手,手上只长着两根带有爪子的手指。
  杰佳齐人检查了这些生物的基因密码,找到了能生出第三和第四根手指的指令。这些指令在胚胎发育初期就被关闭了。在那些被选中要移居的个体身上,杰佳齐人破解了关闭程序。
  杰伴齐人自己那两根杯状触手末端各长着六个小小的触角,他们因此认为,六根手指是最佳设计。他们搜寻了很长时间,但最后只找到了埋藏在霸王龙基因中早已失效的控制第五根手指的指令。它们的四足祖先很久以前就长着五根手指。杰佳齐人也激活了这条指令。他们还想继续深入,人为地加入第六根手指的指令。我没有同意。
  五根手指,加上足够的时间,应该可以满足要求了。
  帕拉斯
  戴西特尔号刚在首都港口泊定,托雷卡就被告知了他的姐妹哈尔丹和兄弟亚布尔的死讯。其他任何事情——甚至包括从船上卸下他在南极精心收集的标本——都被抛在一边,他立即出发前往帕拉斯。
  帕拉斯位于首都的西南方,是个专门用来悼念死者的地方,离首都有半天路程。这地方的地面由熔岩锥构成,但曾经是液态的熔岩已经失去了活力,变得又黑又冷,不再泛出红光。每个熔岩锥的顶部比托雷卡的脚大不了多少,呈多边形,侧面与地面垂直。它们中多数有六个侧面,也有一些的剖面呈五边形或正方形。每个锥体的高度都与相邻锥体不太一样。在有些地方,一个低矮的六边形被六个高个子包围着,包围圈中盛满雨水。
  在这地方的南部外围,巨大的熔岩锥高高地指向天空,它们的基座周围四散着从高处剥落后掉下来的黑色碎石。
  在熔岩锥的缝隙之间,时不时地夹杂着凌乱的绿色和棕色植物。很多熔岩锥上覆盖着淡蓝色、淡绿色或是淡粉色的苔藓。
  哈尔丹的尸体早已消失了,肯定是被某种食肉动物在夜间拖走了。
  亚布尔的尸体两天之前被送到了这儿。
  翼指在头顶上方盘旋。
  和在黑色石头上穿行的食腐蜥蜴一样,它们也有机会来分享死去的欧特格利欧。猎手也是食物链上的一环,亚布尔的尸体最终会回归大自然。
  但现在还没到时间,所有想说再见的人都还有机会。
  托雷卡在石头间行进,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落脚点。这是一片很难行走的土地,但首都的人们长久以来一直选择这儿作为殡葬场所,连拉斯克的尸体也曾被放置在这儿。
  看到有人站在尸体旁边时,托雷卡并没有觉得太突然。他手搭在眼前,遮挡住阳光。是戴纳克司,剩余的两个姐妹中的一个。她肯定是听到消息之后,从楚图勒尔省赶来的。
  玄武岩地面的地势有点倾斜,因此托雷卡站在一个相对较高的位置,向下注视着他的姐妹,注视着兄弟的尸体。戴纳克司背对着他,但她独特的棕色和蓝色饰带,加上哈马克和德尔本①这两门学科的标记,使得她很容易被认出来。亚布尔的尸体被雷兽皮紧紧包裹着,雷兽皮可以阻挡昆虫和食肉动物,直至五天的追悼期结束。
  【① 作者杜撰的两门学科。】
  托雷卡的视线被盆地对面岩石上移动的身影吸引住了。那是德罗图德,他的另一个兄弟,从东面赶来。站在尸体旁的戴纳克司抬起头来。德罗图德首先向戴纳克司的方向行了个让步礼,随后又向托雷卡行了一个,表示他知道这两个人先于他来到了这儿。还没有意识到托雷卡也来了的戴纳克司转过身,看到托雷卡之后显得有点吃惊,随后,她向他鞠了一躬。
  真奇怪,托雷卡想,他们三个刚好同时出现在这个地方。
  但是,真的很奇怪吗?我们毕竟有内在的联系。
  他不知道他的兄弟姐妹们在想些什么。他们都认识亚布尔,即使他们不是同一父母所生,可能也会来到这里,致以最后的敬礼。
  但是,他与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是个重要因素吗?对托雷卡来说,答案是肯定的。但是地盘争斗本能迫使他们相互站开。戴纳克司先在尸体旁致哀,然后轮到托雷卡,最后才是德罗图德。
  每个人都默念着自己的想法。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三十二章
  首都
  地面在轻微晃动。和所有的昆特格利欧一样,托雷卡感到了恐惧,因为地面的震动可能预示着大地震的来临。他扭过头,恐惧随即转变成了牙齿的轻磕。正在慢跑着前进、尾巴飞扬、肚子刚好擦着地面的原来是陛下本人,国王迪博。
  即将举行挑战黑死兽仪式的竞技场是一座现代建筑。这很自然,因为频繁发生的地震,很少有建筑物能维持一到两代人时间。但它的建造遵循着古代的规矩,使用了乔斯塔克卷轴中注明的传统的石头切割技巧。
  竞技场地呈菱形,和船体的形状一样。菱形长轴的长度是短轴的一倍半,长轴位于南北方向。沿着菱形东边的那两条边排列着一层挨着一层的看台包厢。两座看台的延长线在竞技场的中心处相交成钝角。每个包厢都大到足以容纳体型最大的成年人。包厢的后部是敞开的,这么设计不仅方便了出入,而且因为开口冲着来自东方的信风,保证了观众的体味能从竞技场上方刮走,而不是滞留在他们的身后。
  每个包厢内都放着一块倾斜的日用板床。板床的位置很靠后,使包厢之间的墙壁能够充分发挥作用,防止使用者看到临近包厢,甚至另一座看台上的包厢。在这样一个包厢里,人们既可以舒适地观看一次长达几个分天的体育比赛,又能给他们带来遐想,以为自己身处安静祥和、与世隔绝的状态中。
  所有这一切都得向阿夫塞详细解释。他来自一个小部落,以前从未去过一个竞技场。他用手抚摸着一个木制的建筑模型,脑海中形成一个印象之后,他、鲍尔—坎杜尔和高克沿着场地的长度和宽度方向各走了一遍,然后沿着它的周长转了一圈又一圈,好让阿夫塞能更好地体会整个场地的状况,从而为迪博设计出更好的攻略。
  省长罗德罗克斯和他的助手帕德—奥罗走进首都市政广场,商人们在广场上正进行各种交易。“这地方可真挤啊。”罗德罗克斯评论道。
  奥罗赞同地嘟囔了一声。
  安排托雷卡在新皇宫中迪博的办公室内向国王作简短汇报。这是一间陈设简单、注重实用的屋子,没有任何夸张的装饰。迪博的办公桌放在屋子的一个角落中,桌子上堆满了凌乱的纸张、书写用皮子和卷轴。娜娃托和阿夫塞也出席了这次会议。他们当然知道他们与托雷卡之间的血缘关系,但即使这种关系对他们有什么特殊意义的话,他们也掩饰得很好,从表面上看不出来。
  “很荣幸见到您,陛下。”托雷卡对国王说道。迪博鞠了一躬,表示回礼。托雷卡以同样的方式和娜娃托和阿夫塞打了招呼。他们的地位比国王低,娜娃托和阿夫塞于是重复了托雷卡的问候语,以此回礼。四人慢慢走向屋子的四个角落,尽可能地拉开距离。迪博坐在悬于他凌乱书桌之上的日间板床上,阿夫塞向后靠在了尾巴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娜娃托坐在一张小凳子上。
  “你要报告什么新发现?”瓦博—娜娃托问道。
  “是这样,”托雷卡缓缓地说道,“最有意思的是一个——一个人造物体,一个由异常坚硬的材料制成的装置,该材料的硬度比钻石还高!”
  阿夫塞抬起鼻口。“不会有东西比钻石更硬。”
  托雷卡点点头。“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个——这个东西所采用的某种蓝色材料的确比我检测箱中的钻石硬。它被埋在岩石里很长时间,表面却没有任何破损的痕迹。这种材料几乎可以说是无法摧毁的。”
  娜娃托的身子往前探着。“太妙了!”她转身看着迪博,“听到了吗,陛下?这正是我希望在地质勘探中能发现的东西:能使我们的出逃计划更容易实现的新资源。”她扭过鼻口,看着她的儿子道,“托雷卡,那东西在哪儿?”
  他眼睛盯着地板。“丢了,从戴西特尔号上掉下去了。”
  “托雷卡!”娜娃托的声音震惊不已,“你的鼻口变蓝了!”
  “对不起,”他说道,“我是说,它被扔下了戴西特尔号。”
  “谁扔的?”
  “我的助手,巴布诺。”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觉得首名相同的巧合会让母亲生气似的,“瓦博—巴布诺。”
  “她肯定疯了,”娜娃托道,“我要换掉她。”
  “不要。”托雷卡说道,嗓门显得过于大了。接着,他又强调了一遍,“不要。她和我讨论过这件事。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我保证。”
  娜娃托似乎不太相信,但仍点了点头。“照你的意思办吧。”她察觉到自己已经将对话引入了不愉快的氛围,于是主动转换了话题。“还有其他什么有价值的发现吗?”
  “还有,南极就像传说中的那样,除了冰雪之外没有其他有用的东西。我们绘制了它的沿岸地形图,但图的价值不大,因为它的轮廓会随着冰山的破裂和融化发生改变。所以,不幸的是,那儿没什么东西会直接有助于我们离开这个世界。那儿没有任何东西,除了在那上头定居的生命之外。”
  托雷卡等着其他人充分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生命?”娜娃托和阿夫塞同时说道。过了一小会儿之后,迪博也开口了,“生命?”
  “是的。”
  “什么样的生命?”娜娃托问道。
  “翼指,”托雷卡说道,“但那些翼指不能飞行。”
  迪博,而不是大学者本人,因为抓住了他话中的毛病而沾沾自喜。“那么,它们就不可能是翼指,”他说道,“根据定义,翼指肯定能飞行。”
  “嗯,请原谅,陛下,”托雷卡说道,“分类学家的定义不是这样。翼指基本上属于爬行动物,和我们一样,也是温血动物;和我们不同的是,它身体表面覆盖着绒毛。翼指的解剖学特征——它决定了一只动物是否是一只翼指——在于它手爪的结构。如果某个动物最后一根指骨的四块骨头伸得很长,能被用来支撑翼膜,那么,这动物就是一只翼指。”
  “好吧,”迪博说道,听上去对于托雷卡成功反驳了自己而感到有点失望,“那就当它们是翼指好了。但如果它们不能飞行,它们又是怎么去的南极呢?”
  “这是个非常有深度的问题,陛下。怎么去的?我的猜测是它们以前会飞。”
  “你的意思是,”迪博说道,“你发现的翼指又老又虚弱?”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它们的祖先会飞,但是,经过好多代之后,它们丧失了飞行能力,把它们的长指骨用在了别的地方。”
  阿夫塞全神贯注地听着,身子也从尾巴上直起来了。“你是说,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了变化?”
  “没错。”托雷卡说道。
  盲学者的声音像耳语。“奇妙。”
  迪博一向是个实际的人。“这对出逃有帮助吗?”
  “没有,”托雷卡说道,“至少不会有直接帮助。但是,我从那儿带回了很多动物标本。各种各样的翅膀结构和设计,应该能帮助娜娃托研究飞行的原理。”
  “我相信它们会有帮助的,”娜娃托说道,“而且,我必须说,这个发现本身也非常有启发性。”
  “的确如此。”阿夫塞说道。
  “等等,”迪博说道,他终于听懂了托雷卡刚才的意思,“你是说一种动物会变成另一种?”
  “是的,陛下。”托雷卡说道。
  “不可能。”
  “请原凉,陛下,但我相信我的看法是正确的。”
  “但这种说法有违天理。”
  托雷卡张开了嘴,似乎要反驳,但是三思之后,他还是把嘴巴闭上了。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最后,他眼睛着着地面道:“您说什么就是什么,陛下。”
  阿夫塞向前走了一步。“不要害怕,托雷卡。迪博已经从过去吸取了教训,不是吗,迪博?他不会因为学术争论惩罚你。”
  “什么?”迪博道,随后继续道,“嗯,不,当然不会。我只建议你不要在祭司跟前说这些话。”
  托雷卡着着他瞎眼的父亲,很多个千日之前,父亲的眼睛在迪博的命令下被弄瞎了。“我会听取您的建议。”他轻声说道。
  与托雷卡的简短会议结束之后,阿夫塞和迪博向餐厅走去。阿夫塞为迪博点的食物永远不会有很多肉——至少以迪博的标准来说不是很多。今天他们吃的是角面臀肉,算不上好肉,但也不算太糟。阿夫塞说过,重要的是,迪博必须明白一点:食物只是获取营养的方式,而不是一种感官享受。
  尽管这个话题可能不是最好的餐间谈话内容,和平时一样,他们的对话自然而然转向了哈尔丹和亚布尔的谋杀案。
  “你得承认谋杀是有规律的。”迪博说道。
  “谋杀的对象都是我的孩子?”阿夫塞说道。
  “不可能是巧合。”
  “是,我也这么认为。尽管他们两个都是学者——”
  “有这种可能,”迪博说道,“他们被一个想害你的人杀死了。”
  阿夫塞枯萎的眼睑奇怪地眨了几下,这是他能做的最接近眨动瞬膜以表示惊奇的动作了。“害我?”
  “你有敌人。我敢说比我的还多。你熄灭了上帝头上的光环,你启动了出逃项目,不是所有人都支持这个计划。某些鲁巴尔仍然视你为‘那个人’,但他们中也有人认为你和拉斯克一样是个假先知。”
  “我是个瞎子。如果有人想让我死,应该不会太难办到。”
  “或许吧。也可能只是想恐吓你。”
  “他们成功了。”
  “或者,它也可能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或者娜娃托才是关键。他们也是她的孩子,而且她正领导着出逃项目。”
  “说得对。”
  迪博沉默了好一阵子。随后,他缓慢地说:“你对娜娃托的了解究竟有多深?”
  阿夫塞的爪子伸了出来。“我不喜欢这个问题的口气,迪博。”
  “你当然不会喜欢,我的朋友。但我必须问这个问题。就像你经常说的那样,一个领导对自己必须做什么很少有选择的权力。我再问一遍,你对娜娃托的了解究竟有多深?”
  “非常深,我不会怀疑她是谋杀犯。一点也不。”
  迪博耸了耸肩。“我也没有怀疑到她。”他说道,“我的想法是,我必须怀疑任何人,她显然与被谋杀的死者有联系——确切地说,存在亲缘关系。”
  “她应该被排除在嫌疑对象之外。你也可以问问我是否应当为谋杀负责。”
  迪博轻声道:“阿夫塞,如果我认为你有能力——我是指身体上的——做出这些野蛮的行为,是的,我也会问你。我不会低估你的能力。我知道你在狩猎方面的威力。我现在虽然正在接受与黑死兽战斗的训练,但我仍然认为自己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可你确实瞎了,这两起谋杀案中的作案手法不是瞎子能办到的。”
  “有一种东西叫信任,迪博。有些人你不会去怀疑,在你的潜意识里,你完全信任他们。”
  “是的,我的朋友。对我来说你就是一个;我能将生命托付给你。我知道你信任坎杜尔,希望你同时也能信任我。但是,请原谅,老朋友,你在有关信任的问题上同样也是个瞎子。你怀疑杀手是偷偷接近被害者,但你忽略了最明显的推断。”
  “哦?”
  “是的。最明显的推断是,哈尔丹和亚布尔认识这个杀手,而且非常信任他或她,允许他或她接近他们。”阿夫塞的表情极为震惊,但国王无法分辨阿夫塞的震惊是因为他话中的内容,还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迪博继续道,“他们两个显然都让杀手进了屋子。他们显然没有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而感到恐惧,事实上,他们甚至没了地盘争斗本能。”
  “有什么人值得他们这么信任呢?”阿夫塞说道。
  “哈,这就是我的观点!”迪博说道,“哈尔丹和亚布尔可能会信任各自的同伴,但他们的职业不同,他们的同伴也不会有交迭。他们可能会信任各自的邻居,但他们住在城市的不同地段,同样,邻居也没有交迭。但是,他们的确同时信任他们的父母,你和娜娃托。”
  阿夫塞沉默了,消化着迪博的话。最后,他开口说道:“别忘了相互之间。”
  “嗯?”
  “他们之间也互相信任,亚布尔和哈尔丹。事实上,我所有的孩子之间都互相信任。毕竟他们是育婴堂的玩伴。育婴堂的玩伴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但一个人怎么会想去杀掉他的兄弟姐妹呢?”
  “我的兄弟,”迪博说道,“想杀了我。”
  阿夫塞再次陷入了沉默。
  “你得面对它。在原先提出的怀疑对象血祭司麦里登和其他一些名字之后,你必须加上瓦博—娜娃托和你剩余的孩子。请相信,我的心情和你一样难受。”
  “你强迫我接受这个让人难受的观点?”阿夫塞说道。
  迪博磕了磕牙。“我们的角色互换了,朋友。你以前强迫我和其他昆特格利欧接受了‘上帝之脸’不是真神。”
  他们又一次沉默了。最后阿夫塞开口道:“我会考虑你的建议,迪博,但我仍然偏爱这个看法:杀手偷偷接近了我的孩子。”
  “当然,”迪博说道,暗自决定不要再逼他了,“当然。”他停顿了一下,从骨头上撕咬下一块肉,企图转变话题,“顺便问一句,阿夫塞,你知道你女儿戴纳克司已经到了首都吗?”
  阿夫塞抬起头。“我还没听说。她来了吗?”
  “是的,她来了。从楚图勒尔省过来,来得很快。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楚图勒尔省。”阿夫塞重复道。
  “醒醒,我的朋友。戴纳克司住在那儿,你忘了?”
  “我知道。”阿夫塞说道,“只不过,用来杀死哈尔丹和亚布尔的镜子是在楚图勒尔省生产的。而你又说戴纳克司来了这儿。”
  “是的,来向她死去的兄弟姐妹致敬。”
  “这么快就到了?我在想,不知她到这儿多长时间了……”
  托雷卡再也不会因为地面的震动吃惊了。他,以及其他住在皇宫里的几乎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迪博的训练。国王跑过他附近时,托雷卡注意到,国王的肚子与地面之间的距离比以前大多了。他冲着国王喊道:“今天跑了几圈?”
  响起迪博的声音,夹杂着吃力的呼吸声。“五圈。”
  托雷卡的眼睑眨动着。他怀疑自己是否能跑这么长。
  “坎杜尔,”阿夫塞说道,他们正沿着首都内一条鹅卵石路前进,路两旁排列着土坏房子。“你认识我的女儿加尔普克。”
  “是的,没错。一个伟大的猎手!她的小队抓到那只黑死兽的方式——太精彩了。”
  “是的。那么,你见过她打猎?”
  “哦,是的。一个千日前,我有幸和她一起打过猎。她从你那儿继承了很多动作和狩猎技巧。”
  “她在追踪方面的本领怎么样?”
  “非常好。她在我之前很久就发现了猎物的踪迹。”
  “在追踪时,她会惊扰猎物吗?”
  “不会,她追踪时很安静。”
  “潜行。”阿夫塞说道。
  “什么?”
  “潜行。盖索尔用这个词来形容偷偷接近亚布尔的凶手。潜行。”
  “明白了,但是——”坎杜尔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停住脚步,“我们最好别再朝前走了。”他说。
  阿夫塞马上停住脚步,他的拐杖在面前的石头路面上划出一道弧线。“为什么不?有什么不对吗?”
  “太拥挤了。那儿至少有八个或十个孩子。”
  “孩子?”阿夫塞道,“我喜欢孩子。”
  “但是太多了!”坎杜尔说道,“他们长得很快,现在已经快到我的腰部了。”
  “孩子没什么体味,”阿夫塞说道,“我应该可以穿过这么一群人。”
  坎杜尔异常焦躁。“但我不能,阿夫塞。我能看到他们下一个路口那儿有三个成年人也停了下来。他们同样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坎杜尔的尾巴在石头地上狠狠地拍打了一下,“该死的!这地方已经挤得让人无法忍受了。”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三十三章
  首都,码头附近
  托雷卡希望跟每个兄弟姐妹保持密切来往,他们中间,有些人比其他兄弟姐妹更乐意接受这种血缘关系。托雷卡没有刻意选择,但他的确更喜欢和那几个乐意接受他们之间这种关系的兄弟姐妹相处。
  但是有个例外。跟别人在一起时,他的兄弟德罗图德似乎不太自在。奇怪的是,这反而使托雷卡更愿意见到他,可能是因为德罗图德和他一样,是个孤独的人。托雷卡的孤独源于没人分享他希望与人亲近的愿望,但德罗图德似乎更自闭一点,他仿佛刻意保持自己与其他兄弟姐妹之间的距离。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造成了德罗图德与其他兄弟姐妹之间的生疏。托雷卡是个地质学家,他的姐妹戴纳克司是个医生,兄弟克尔布是数学权威。但德罗图德在学习方面一直不怎么在行。他在首都的码头工作,帮人装船卸船。如果没有血缘关系,他们的生活可能根本不会有交点。尽管如此,每次到首都来,托雷卡总会拜访兄弟姐妹中的几个,而且总是包括德罗图德。
  德罗图德的家离港口非常近,船上的钟声、鼓声和盘旋在码头上方的翼指发出的高频叫声混合在一起,成了这地方的背景噪声。托雷卡走进土坯房的门廊,用爪子敲了敲门旁的铜质门牌。德罗图德回应了一声,声调像往常一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随后他打开门,让托雷卡进去。
  “我给你带来一份小礼物,”托雷卡说道,从饰带上靠近臀部的口袋中取出了个东西,“这儿。”
  正确的赠送礼物的方式是把礼物放在桌子上或其他家具上,随即后退,好让礼物的接受者走上前来取走礼物。但托雷卡把礼物放在自己的手掌中。他想为这份礼物索取一个小小的回报,那就是,礼物的接受者得从他手中把礼物取走。德罗图德走上前来,拿走了礼物。这么做的时候,他的手指与托雷卡的手匆匆触了一下,随后,他急忙走到屋子对面。
  这是一块打磨成凸圆形的宝石。宝石呈金棕色,中间还埋着个白色的四角星。是块相当可爱的宝石,托雷卡想着,尽管在大陆西部的宝石交易商那儿很常见,但在这儿还是件稀罕东西。通常,他给阿夫塞、娜娃托和其他兄弟姐妹带的东西会比较有趣,能激发研究兴趣,例如一块奇怪的水晶或是迷人的化石。但托雷卡知道,这种东西对于德罗图德来说没什么价值,尽管这个工人似乎同样不怎么喜欢宝石。
  “谢谢你。”德罗图德说道,手里来回把玩着宝石,观察着光线在它表面的反射。
  “来自阿杰图勒尔省,”托雷卡说道,“离阿夫塞出生的地方不远。”
  “阿夫塞。”德罗图德重复着。他们俩有默契,从来没有称他为父亲。“我不常见到他。”
  “我刚开完一个会,他也在会上。有关地质勘探的进展汇报。”
  德罗图德点点头。“当然,”短暂的停顿之后,“他提到我了吗?”
  “他提到了他所有的孩子,态度很慈祥。”托雷卡道。
  德罗图德看着地面。“他的确很慈祥。”
  托雷卡发觉他兄弟的神情中有一段忧郁,但他不知道忧郁的来源。“你好吗,德罗图德?”他终于开口问道。
  “好,”他说道,“我挺好的。”
  “你——决乐吗?”问出了这个问题,连托雷卡自己都觉得奇怪。
  “我有工作,还有这个小房子供我居住。为什么不快乐?”
  “我不是想窥探你的隐私,”托雷卡说道,“只是有点担心你。”
  “我也担心你,兄弟。”
  托雷卡有点迷惑不解。“真的?”
  “当然。你的工作总使你漂泊在远方,去那些危险的地方。”
  托雷卡看肴窗户外。“我想你说得对。”一次心跳之后,他接着说,“自从上次见面以来,你有什么变化吗,德罗图德?”
  “我的变化?我从来没什么变化。你的生活才丰富多彩。”语气中没有嫉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跟我说说,你有什么变化吗?”
  托雷卡张开嘴,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把嘴巴闭上了,一个字都没说。他能跟德罗图德说什么?重叠原理?化石?南极冰山上奇怪的生命形式?他有关进化的新理论?德罗图德所受的教育很有限,注定不会对这些话题感兴趣。最后,他终于开口道:“我交了一个新朋友。”
  这句话引起了德罗图德的兴趣。“是吗?”
  “一个女性。她叫瓦博—巴布诺。我们在一起工作。”
  “巴布诺,这名字真少见。它的意思是‘孤独者’,对吗?”
  托雷卡吃了一惊。“真的?我以前从来没碰到过这个名字。”
  “真的,我敢肯定——孤独者。也可能是流浪者的意思。育婴堂老师给她起了个怪名字。”
  “从某种角度来说,”托雷卡说道,“这个名字和她挺相配。”
  德罗图德礼貌地点点头,但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会喜欢她的。”托雷卡说道。
  “我相信我会的,”德罗图德回答道,“她多大了?”
  托雷卡觉得有点尴尬。“十八个千日。”
  德罗图德磕了磕牙,他理解这个数字背后的含义。“我明白了。”
  托雷卡想假装吃惊,想半开玩笑地对德罗图德的话中含意作出反击。但过了一会儿,他同样磕了磕牙。“你了解我,德罗图德。”
  码头工人点点头。“当然,”他淡淡地说,“我们是兄弟。”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三十四章
  首都
  托雷卡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巴布诺了。终于,他在皇宫看到了她的身影。他跑过去。午后的阳光从天空照下来,院了里的草被一对四处游荡的甲壳背啃得短短的。
  “巴布诺!”托雷卡叫喊道。
  她抬起头,但脸上的表情并不是托雷卡希望看到的。“你好。”她轻声说道。
  “我正想你去了什么地方,”他说道,“你好像在回避我。”他磕了磕牙,表明刚才的话只是个玩笑。
  “对不起,”巴布诺说道,“非常对不起。”
  “没什么,看到你就好。”托雷卡说道,“你收拾好东西了?戴西特尔号明天启航去弗拉图勒尔省。”
  巴布诺的头扭在一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她开口说道:“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去。”
  托雷卡的声音充满关切。“出什么问题了?”
  巴布诺的鼻口上显示出一丝蓝色。“没什么,”她看着别的地方,“真的没什么。”
  托雷卡一直盼望能走近她,缩短两人之间的跟离,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跟我们又要开始搜寻那种人造物体有关,是吗?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说好——”
  “跟搜寻毫无关系,托雷卡。”她说道,这次鼻口没有泛出蓝色,“只是……是一些我不愿意谈论的事。”
  托雷卡的尾巴甩动着,感到受了伤害。“好吧,”他说道,“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忙——你知道,我还是有点影响力的。”
  她微微鞠了一躬。“我知道。但我恐怕即使迪博国王本人——或是任何其他在这场疯狂战斗中获胜的继任者——都无法减轻我的烦恼。不用担心。我会没事的。”她的鼻口没有变蓝,托雷卡觉得稍稍宽慰了一些。“我只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
  “你打算去哪儿?”
  这是直接提问。巴布诺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道:“我不知道,或许是善品丘陵。”
  “丘陵!从来不会有哪个部落去那儿,全是烧焦的土地和玄武岩。”
  “没错。”
  “就你一个人?”
  “对。”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托雷卡无力地说。
  “是的,”几下心跳之后,她回答道,“是的,我知道你不懂。”
  她转身离去,尾巴悲伤地甩动着。
  阿夫塞和娜娃托第一次见面时,娜娃托正在供奉着猎手霍格的神庙废墟内的一间小屋子里工作。尽管瓦尔—克尼尔和其他一些水手珍视她的望远器,但多数人觉得她的工作并不重要。娜娃托家乡的杰尔博部族——位于遥远的弗拉图勒尔省——容忍了她的发明,因为尽管她的望远器不能带来什么生意,但水手们的造访意味着会有大船来到他们这个小小的港口,带来一些原本稀缺的东西。
  现在,她住在首都。在这里,她是出逃项目的指挥官,内阁成员,国王的朋友。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有一间小办公室.而是拥有一整幢办公楼,是所有政府部门中职员最多的部门,职员数量多得令人吃惊,足有十个之多。
  娜娃托成为迪博的内阁成员之后,她被授予了一个新图饰。图饰精细地雕刻在她工作间的门上,上半部分是望远器的侧面,望远器下面是展示宇宙真相的图案——大地是月亮背面的一块大陆,月亮围绕着巨大的气体行星旋转,行星表面上覆盖着云带。再下面是一艘船,有两个菱形的船体,船正飞向宇宙深处。图饰外围通常会包裹着椭圆形的轮廓线,但为娜娃托雕刻图饰的艺术家故意在轮廓上留下了缺口,表明娜娃托的工作不会被世上的传统界限所束缚。
  以团体形式进入任何狭窄地方都不是明智的举动,类似的入侵行为会触发地盘争斗本能。所以,阿夫塞一个人走到娜娃托办公室门前,在门牌上敲了几下,在获准后才进入屋子。
  “你好,阿夫塞。”娜娃托说道,从日间板床上站了起来。
  “你好,娜娃托。”
  桌子上放着翼指和昆虫翅膀的草图,到处都是用木头和碎皮子制作的翼指小模型。有些模型看上去相当精致,另外一些可能是早期制作的,现在只被用作镇纸。一面墙上用木炭画满了复杂的鸟类化石草图。办公室四周的桌子上,放置着托雷卡从南极带回的动物群标本和骨架。
  娜娃托匆忙挪开堆在办公室中央地板上的一堆书,免得阿夫塞被它们绊倒。“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她热情地说,“当然,这永远是一种荣幸。我没想到你会来。”
  阿夫塞的语气有些不自在。“我想向你提一个问题。”
  “当然,什么事都行。”
  “坎杜尔应该加入我们这次谈话。”
  “卡德利也在这儿?”“卡德利”是娜娃托给坎杜尔起的绰号。“坎杜尔”的意思是“奔跑兽猎手”,而“卡德利”的意思是“长腿”,与坎杜尔的身体特征刚好吻合。“我一直想见见他。你一定得让他进来。”
  阿夫塞走向门口,喊了一声坎杜尔。过了一小会儿,他出现了。
  “卡德利。”娜娃托叫道。
  坎杜尔行了个让步礼。“见到你很荣幸,娜娃托。”
  “我很高兴你们两个能上我这儿来。”娜娃托说道,“协调出逃项目实在太忙了,很抱歉我最近没有去拜访你们二位。”
  “能看到你真好。”阿夫塞说道。
  “对不起,阿夫塞,”娜娃托说道,“我的话太多了。你说你有个问题?”
  “是的。”
  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娜娃托微笑地磕磕牙。“这片沉寂是因为我在期待地看着你,亲爱的。”
  “对不起。我的问题是……”阿夫塞迟疑了,他的尾巴紧张地左右摇晃,“问题是,你杀了亚布尔或哈尔丹吗?”
  “现在的这片沉寂,”娜娃托说道,“表示我正盯着你。你为什么会问这么一个问题?”
  “促使我问这个问题的原因是,”阿夫塞说道,“对于真相的渴求。”
  “还有,坎杜尔——”不再用友好的绰号了——“在这儿干什么?”
  阿夫塞的声音很低。“他在这儿看你是不是撒谎了。”
  娜娃托的语气中有一种阿夫塞从未听过的愤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夫塞想了想,最后道:“我这么做是出于……出于对孩子们的感情。”
  “那你对我的感情呢?”
  阿夫塞的语气中带着惊奇。“这还用说吗?”
  “还用说吗?那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阿夫塞顿了顿。“坎杜尔,你能离开我们一会儿吗?”
  “不,”娜娃托讥讽地说,“留下来。你带上他的原因很明显,阿夫塞,就是为了证明我的话是真实的。”
  阿夫塞点点头,随后转过鼻口,面对他的助手。“留下,坎杜尔,但不是为了那个原因,而是因为朋友之间应该分享一切。我不会把我对娜娃托的感情看作秘密。”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搜索合适的用词,随后又将鼻口转到娜娃托声音传来的方向。
  “娜娃托,我不是乞求怜悯,但我想,你不知道一个盲人是多么不容易。”他的尾巴缓慢地左右晃动,“睡觉——对我来说是件奇怪的事。”他向她的方向指了指,“对你,还有坎杜尔,睡觉就是从光明进入黑暗。你闭上眼睛,把世界关在外面,然后慢慢地失去意识。”
  他再次停顿了一下,在脑子里组织着他想说的话。“但我总是生活在黑暗之中。当我从清醒进入睡眠时,感官上没有发生真正的变化,没有经历世界被关在外头这一过程。我——我需要别的东西,能代替眼皮覆盖在眼球上的动作,来使我完成从白天到黑夜的转换。对我来说,每天晚上帮我入睡的东西是对你的思念,娜娃托。”
  阿夫塞的声音充满温情,但却带着一丝忧郁。“当我躺下,想要入睡时,我会回忆你的脸。哦,我记住的是你在十六个千日之前的那张脸,也是这辈子我第一次看到的你的脸。尽管我记住的那张脸肯定比你现在的更年轻、稚嫩,但它终究还是你的脸。”他停顿了一下,“直到现在,我仍然可以详细地描述你的脸部特征。我对其他影像的记忆已经淡忘了,但决不会忘记你的脸,不会忘记你鼻口的轮廓,不会忘记你眼睛的形状和耳孔的美妙曲线。就是这张脸每天晚上陪伴着我,帮助我卸下白天的压力,让我在那么一小段的时间里,忘记自己是个瞎子。”
  他弯下腰,行了个让步鞠躬礼。“对我来说,你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娜娃托,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发现了宇宙的真相,还有我们之间的真情——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实上也是惟一真正幸福的时光。”
  他摇了摇头:“伤害你等于伤害我自己,问这个问题同样也使我感到非常痛苦。但是有人怀疑你。我并不怀疑你;我还想告诉你,有人提到你名字的时候,我的反应并不体面。不是因为我对你有些许怀疑,而是因为其他人竟然怀疑你会犯下如此残忍的罪行,即使这种怀疑只持续短短的几天,我也无法忍受。我之所以这么问,目的是想证明你的无罪,而坎杜尔会对外宣布你的回答——不是对我,因为我无需证明你的诚实,但是其他人需要——彻底扫清对于你的怀疑。”
  娜娃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呢,阿夫塞?如果我受到怀疑,你肯定也跑不了。”
  “毫无疑问,你说得对,尽管有人说过瞎子不可能用这种方式杀人。从另一方面来说,尽管没人提及,我已经有很多个千日没有打猎了,我们毕竟需要通过狩猎来发泄我们心中的愤怒。或许,像我这么一个人,年轻时是个了不起的猎手,但已经许久没能参加狩猎小队了,可能需要其他释放愤怒的方式。”
  “那么,我会问你同一个问题,由坎杜尔充当我们俩回答的见证人。”
  “我很乐意。”
  “很好,再问一遍那个问题。”
  “你,瓦博—娜娃托,是否杀了哈尔丹或亚布尔?”
  “没有。”
  “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不知道。”
  “很好。”
  “你不问问坎杜尔我的鼻口有没有变蓝?”
  “我知道,”阿夫塞说道,“它没有变蓝。”短暂的停顿之后,“现在问我吧。”
  娜娃托的语气相当柔和。“对不起,阿夫塞。我不是真的怀疑你。对我来说,你同样是个特别的人。”
  “你应该问,还没有人问过呢。”
  “我——”
  “把它当做一种善意的举措好了。”
  娜娃托咽了一口唾沫。“你,萨尔—阿夫塞,是否杀了哈尔丹或亚布尔?”
  “没有。”
  他们又沉默了一阵子。最后,娜娃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吧,”她说道,“我很高兴这一切都结束了。”
  “我希望它结束了,”阿夫塞悲哀地说,“恐怕我还得去问问其他我同样关心的人,同一个问题。”
  巴布诺和托雷卡说再见的时刻到了。她背了一个由雷兽皮制成的背包,背包里放着一些她路上可能会用到的东西。食物不是问题,她可以沿途猎取所需食物。
  耀眼的白色太阳正从地平线上升起。巴布诺鞠了一躬。“我会在一百天左右之后与你在弗拉图勒尔省会合。”她说道。
  一开始,托雷卡什么也没说。他望着一只金色翼指飞过紫色天空,随后道:“不要走。”
  “我必须走。”
  “不,”他说道,“别走。”
  “你不明白,”她说道,“我……”她咽下了后半句话。
  “你变了,”托雷卡说道,“你马上要进入发情期了。”
  她扭过鼻口,面对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年纪,你的行为。”托雷卡羞怯地耸耸肩,“你的体味。”
  巴布诺低下鼻口。“那么,你应该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走。”
  “不,”托雷卡说道,“我不理解。”
  她眺望着远处。“无论如何,我做出了决定。我不需要向你解释。”
  “不,你要向我解释。”托雷卡的语气非常温柔,“我是你的朋友。”
  巴布诺终于点点头。“好吧。你说得对,我很快就会感受到需要交配的压力。”
  “是马上,我更正一下。”托雷卡说道。
  “对。但是我不想交配。”
  托雷卡的内眼睑眨动着。“为什么不?”
  巴布诺张开双臂。“看看我,看看我!我是个丑八怪。”短暂的停顿之后,“一个畸形人。”
  “我不知道什么——”但托雷卡没有往下说,他感到一阵暖流流过他的鼻口,预示着鼻口即将变蓝。他换了种说法,“我不觉得你长得难看。”
  “我是个怪物,”巴布诺说道,“自然界的怪物。这个‘该死的’鼻角。”她说了一个人们很少会用到的诅咒词。
  “我认为它……”托雷卡搜寻着合适的词,“……很迷人。”
  巴布诺又昂起鼻口。托雷卡终于理解了这个动作——并非表示她的傲慢,而是她在潜意识中想减小角在别人眼中的明显程度。“带着这个缺陷生活,这可不能称为迷人,托雷卡。”
  托雷卡点点头。“当然,我不是想贬低你的痛苦经历。”
  “你自己也告诉过我那些在蜥蜴身上做的杂交试验,”她说道,“试验表明,身体特征可以遗传。”
  托雷卡没有任何表示。
  “你还不明白吗?我的后代可能会有同样的缺陷。我不能冒险。我必须走,一个人待着,直到发情期过去。随后我就能回来,再和其他人待上一整年——也就是十八个千日。”
  “你一个人不可能彻底安全。我的母亲被阿夫塞吸引与他交配时,她只有十六个千日大,远远没到她的首次发情期。”
  “其他时候的风险很小,但是现在才是最紧急的时刻。”她又停顿了一下,随后无限惆怅地说,“我必须离开,马上。再见,托雷卡。”
  “不,等等。”他说道。
  她迟疑了一下,有那么一阵子,她似乎真的不想走了。
  “你不是个怪物,”托雷卡说道,“你只是有点特殊。”
  “特殊。”她重复道,仿佛在掂量这个词的分量,但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听着,”他说道,“你知道我的进化理论。那些使我们着上去一样的东西并不能增加我们的生存能力。有用的是我们之间的差异,我们的独特性。”
  “我知道的和你现在所说的不太一样,”巴布诺说道,“新鲜事物可以是好的,也可以是坏的。变异实际上是——更有可能是一件坏事。”
  “根据定义,任何一种允许个体存活到生育年龄的变异都是有益的,至少是无害的。”他现在的口吻像是位老师,“人为地把你自己从育龄妇女中剔除出去,这是非自然的行为。”
  “我们所有的选择都是非自然的,托雷卡。血祭司承担着自然界无法承担的功能:选择谁该活下来,谁该死。只是因为所有婴儿都长着胎角,部落中的血祭司才没意识到我身上有缺陷。我现在做的,只是尽力弥补筛选过程中的差错。”
  “你在担心血祭司的筛选?”托雷卡说道。
  “我估计很多人都有这种担心。七个人死了,我才活了下来。只有你,你从来没有经历过筛选,于是不会产生由那个过程带来的自我怀疑。我怀疑这才是人们不愿意谈论血祭司的真正原因。我们回避这个话题,不是因为它的血腥——毕竟我们自己就是食肉动物——而是因为它让我们经常想到,我们自己真的就是应该活下来的人吗?”
  托雷卡自己也常常想像血祭司的筛选过程,想像自己没有在筛选过程中活下来。但他没有说出这种想法,他觉得自己与巴布诺之间贴得更近了。
  “但你是特殊的,”他再次说道。随后,他的声音变大了,“对我很特殊。”
  她抬起头,一脸困惑。
  “我喜欢你,巴布诺。”
  “我也喜欢你,托雷卡。”
  “我的意思是我非常喜欢你,我希望我们能在一起相处得更久一些。”
  “我们每天的好几个分天都待在一起,托雷卡。比我与其他任何人相处的时间都长,而且,说实话,也到了我能承受的极限。我们需要自己的私人空间。”
  托雷卡摇摇头。“其他人需要私人空间,我不需要。”
  她的内眼睑疑惑地眨动着。“我不懂。”
  他耸耸肩。“我不会因为其他人在身旁而感到压抑,我不会感觉受到了威胁,不会感到落入了包围。”他指指两人之间的距离,“我没有地盘争斗本能。”
  巴布诺歪着脑袋。“真的没有?”
  “没有,从来没有。”
  “但那是——请原谅——一种病态。”
  “可我感觉很好。”
  “你是说你没有地盘争斗本能?”
  “没有。”
  “那是种什么感觉?”她说道。
  “我无法将它与其他感觉做比较。”
  “是的,我猜也做不到。但是,如果你旁边有人,你会有什么反应呢?”
  “如果是我喜欢的人,我希望能与他们更靠近一点。”
  “但他们却躲开了。”
  托雷卡忧郁地叹了口气。“是的。”
  “这时是什么感觉?”
  “伤心。”他轻声说道。
  “我无法想像。”巴布诺道。
  “是的,我觉得没有人能理解。”
  “你想靠近我吗?”
  “特别想靠近你,”他往前走了一步,“现在我们之间的距离大概是七步。”他又向前走了一步,“现在是六步。”接着又是一步,“五步。”
  巴布诺站直身子,身体从尾巴上抬了起来。
  “我还会继续靠近你。”他说道。
  “有多近?”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接着勇敢地再迈进一步。“非常近。”
  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三步了。托雷卡感到他的心脏正急速跳动。三步,比传统规矩所允许的近得多,同时也是个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抬起左脚,又走近了一步。
  巴布诺的爪子伸了出来。“不要再靠近了。”她说道,语气激烈。她摇摇头,“你说的我听不懂,我们大家都不了解。”
  托雷卡轻声道:“我知道。”
  巴布诺显得很不舒服。她往后退了两步。“我得走了。”
  “不要走,”托雷卡说道,“留下来。”
  “很快,”她说道,“我的身体就会需要一个配偶。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必须一个人待着。”
  “你本人没有任何错误,”托雷卡说道,“脸上长角?这有什么?”他张开双臂,“我也没有任何错误。我看到了地盘争斗本能对我们的人民都做了些什么。如果能从本能中解脱出来,我们只会变得更好。”
  巴布诺什么也没说。
  “留下来。当你需要一个配偶时,来找我。”他直视着她,“我会感到非常荣幸。”
  巴布诺仍旧沉默着。
  “我听说血祭司的名声现在出了点问题,但即使他们重新上台,我们的后代中也只有一个能够存活,我确信他一定是最特殊的一个。或许他一生都会长着一只角,或许他的地盘争斗本能和其他人比起来不强。这些都是最奇妙的事,而不是必须回避的缺陷。”
  巴布诺的尾巴微微晃动着。“你的话很有诱惑力。”她最后说道。
  “那么就留下吧!留在这儿,留下来陪我!”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太阳躲入了银色的云层之后。
  “对不起,”她终于开口道,“我必须做我认为是正确的事。”她转身离去了。
  托雷卡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起伏的山峦之中。
  在他一生中,他第一次感到了打猎的冲动。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三十五章
  首都
  阿夫塞躺在宫殿外的草地上,太阳暖融融地照在背上。高克躺在旁边,厚实的尾巴与阿夫塞的尾巴放在一起,阿夫塞希望想像出地面的全貌,但时间隔得太久了。草地,当然是绿色的;还有太阳,耀眼的白色;天空,极有可能是紫红色,根据太阳晒在背上的暖和程度来判断,天上也没有云彩;日间月呢?当然,今天是这个千日内的第590天。他做过计算。“大个子”应该高挂在天空,处于由亏转盈阶段。“奔跑者”的位置应该低得多,它应该几乎是满月。
  尽管上次看到这些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但只要需要,这番景象仍会出现在他脑海中。但是颜色到底有多真实,细节有多接近事实,他却再也无法判断了。
  声音显得更真实一些,还有气味和触摸。他能听到昆虫鸣叫——头顶上有一小群蜜蜂,另外一个方向传来一阵阵唧唧声,闻得到飘来的花粉,还有拴在附近的家养食草动物啃断的青草味儿。此外,他还能感到腹部下方坚硬的土地和青草叶子那毛糙的边缘,还有大腿下压着的鹅卵石,不是很舒服,但还没难受到想换个姿势的程度。
  地面微微颤动。有人走近了他。阿夫塞抬起头。
  “是谁?”
  “是我,迪博。”
  “迪博,”阿夫塞放松了,长长的下巴搁在地面上,“你的脚步声比以前轻了。”
  “是的。”国王说道,从声音的方位判断,国王已经换了位置,向阿夫塞右边移动了几步。
  “感觉怎么样?”阿夫塞问道。
  “我觉得太神奇了,”迪博说,“感觉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但我得告诉你,等这一切结束时,我会吃下整头角面,当作对我自己的奖赏。”迪博停顿了一会儿,“当然,那是说,如果我赢了的话。”
  阿夫塞的尾巴竖在空中,他无精打采地甩动着它以驱赶昆虫。“想法要积极点,我的朋友。还有,你可以想想那只角面,如果这么做能够提高你的战斗力的话。”
  他们安静了一阵子,是老朋友之间那种令人舒服的安静,没有人想打破沉默。远处的昆虫仍然唧唧叫着。
  “阿夫塞?”
  “什么,迪博?”
  “与罗德罗克斯相比,你对我有什么评价?”
  阿夫塞伸手抚摸高克,手沿着高克的皮肤来回移动。“我从来没看到过罗德罗克斯。”
  “是的,你没见过他,但你肯定有个观点。”
  高克的皮肤被阳光晒得很暖和。如果这头爬行宠物独自待着,阿夫塞肯定它此刻已经躲进了树阴,但高克总是不愿意离开它的主人。阿夫塞站了起来,沿着地面由扩张的根系构成的微微突起走到临近的树阴下。高克在他旁边轻轻走着,满足地喘着气。树阴下很凉快。“罗德罗克斯的嗓门很大,而且好战。”阿夫塞最后说道。
  “而我不是。”迪博说道,仿佛没有做到这两点是个失败。
  “你很平和,易于相处。”
  “他比我强壮,阿夫塞。即使经历过这些训练之后,我仍然认为他比我强壮。”
  高克蹭着阿夫塞的腿。“从体能上说,是的。”
  “阿夫塞,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对你的才智敬仰不已。我知道我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阿夫塞什么都没说。“如果我既不是最强壮的,也不是最聪明的,那么罗德罗克斯可能是对的,或许我真的不适合担任领导。”
  “还有其他需要考虑的因素。”
  “除了智力和体力上的技能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因素?”
  “还有仁慈,迪博;还有清廉与正直;还有在逆境中依然坚持做正确的事。这些都是你的优点,迪博。而且,好的领袖应该其备的正是上述这些素质,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
  迪博沉默了一会儿。“谢谢,”他说道,随后继续道,“但现在,和肌肉与大脑比起来,这些素质没什么价值。我真的有希望在与黑死兽的战斗中胜出吗?”
  “如果天上有上帝,你会赢的。”
  迪博发愁地说:“这句话,从一个将上帝揪下神坛的人口中说出来,我没有感觉到丝毫安慰。”
  阿夫塞的面部表情是精心掩饰的空白。
  黑死兽已经被关了好几个十日了。关它的围栏很大,位于竞技场的北方,围栏壁由石块匆匆搭建而成。事实上,围栏自身比竞技场大得多。黑死兽曾想爬上石壁,但却失败了。尽管它以后也偶尔试过几次——或许忘了前几次失败的尝试——但总的来说,它现在基本上已经安于囚禁生活。
  围栏壁南端与菱形竞技场的一个顶点相连。每隔十天,人们便会通过竞技场墙壁上的一扇小门将一头铲嘴赶进围栏,为黑死兽提供食物。
  迪博常来观察黑死兽。围栏壁上搁了把扶梯,通向石壁的顶部。迪博在顶部一坐就是很长时间,他的腿在围栏内随意晃荡着,尾巴则垂在围栏外头。迪博发现,只有在狙击和屠戮铲嘴时,黑死兽才显出点高兴的模样。
  即使被关在围栏里,它仍然是个令人恐惧的家伙。但它身上也有优雅和高贵之处。迪博的观察点位于那头野兽的下风处,只要他坐着不动,它根本不会理睬他。他身旁的围栏壁顶上放着个小书包,书包里放着书本、纸张和一些写字用的皮子。
  迪博听到有人爬上了他靠在外墙上的扶梯,发出“嘎吱嘎吱”的木头受压声,他不禁奇怪会是谁。他扭过头,只见罗德罗克斯正爬上来。迪博站起身,沿着围栏壁顶部走了一小段——它的宽度也就刚好能下脚——离开扶梯顶大约五步距离。
  罗德罗克斯爬到梯子顶部,但他没有朝相反方向走五步,在他与迪博之间留出传统的地盘缓冲地带,而是径直坐下。爱兹图勒尔省省长所做的一切都暗藏挑衅。
  围栏壁高处的动静吸引了黑死兽,它发出一声雷鸣般的吼声。迪博得意地注意到,有那么一瞬间,罗德罗克斯的爪子在白天的光线中弹了出来,回应猛兽的吼叫。他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无所畏惧。迪博是个模仿天才,小时候,他就以模仿皇宫工作人员的声音而著名。他想模仿黑死兽的叫声,然后再看一遍罗德罗克斯害怕的样子。但他还是选择了谨慎从事,什么也没做。
  “你在这上面花了很多时间,看着这头野兽。”罗德罗克斯说道,“看到会导致你死亡的生物,你肯定怕得要命。”
  迪博的语气懒洋洋的。“随你怎么说好了,罗德罗克斯。”他转过头去,看着那头蠢乎乎的畜生。应该说,看着另一头愚蠢的畜生。
  罗德罗克斯突然指着迪博的右手道:“你怎么了?”
  迪博抬起手臂。他的两根手指不见了。“你是说这个?”
  罗德罗克斯的牙齿使劲地磕在一起。“国王往嘴巴里塞东西太快了,把自己的手指都咬断了?”
  迪博想对他做一个古代常用的经典手势,但他的手上缺少那个手势所需要的关键手指。“不是,罗德罗克斯,不是这么回事。这几根手指是训练时失去的。”
  罗德罗克斯显然不关心迪博的伤势,毕竟,手指很快就能长出来。他低头看着黑死兽,后者正沿着围栏的长度踱步。“我把一只胳膊捆在背上也能打败那头野兽。”罗德罗克斯挑衅地说道。
  迪博脸上的表情难以琢磨,他同样低头看着关在围栏里的野兽。“我会做得更出色。”他最后说道。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三十六章
  弗拉图勒尔省
  终于,戴西特尔号再次启航,沿着首都省南部的岸边航行,经过克夫图勒尔省的沙滩,最后穿越瓦斯特湾,来到经常刮着大风的弗拉图勒尔省的岩石堤岸,放下了托雷卡和他的小队。多日之前,他们就是在这地方上的船。
  又能开始工作了,托雷卡很高兴。德里奥部落早已在悬崖上的石屋安顿下来,部落成员似乎对再次见到来自首都的访客感到很高兴,尤其当托雷卡随队带来了许多首都的工艺品,作为送给乔多和她的人民的礼物之后。
  安顿好之后,托雷卡下令开始一场大规模的挖掘行动,希望能再次找到那种奇怪的蓝色人造物体。每个白天,他的小队都在书签层——最底下那层含有化石的岩石层——的白垩线下方工作,但始终没有发现什么。托雷卡开始担心,自己找到的那个奇怪物体在这世上只有一件。最后,无计可施的他下令使用炸药,就是那种修路时用来炸碎岩石的黑色粉末。这种做法应该可行。托雷卡敢肯定,即使爆炸也无法毁坏蓝色材料制成的物体,但要埋设炸药,他必须沿着悬崖走出很远,以免爆炸危及德里奥部落正在使用的建筑物。
  爆炸总是充满危险;筑路工人中有好多都死于爆炸事故中,不是被提前爆炸的成堆炸药炸得粉碎,就是被炸碎的岩石埋在底下。事实上,筑路工人身上经常能看到正在重新生长的一只或两只手,细小的手掌上伸出几根短粗的黄色手指。
  戴尔帕拉丝是小队中的爆破专家。她把黑色粉末倒入六个纸做的漏斗中,每个漏斗顶部伸出一根双股导火索,然后把漏斗塞入书签层下方的岩石裂缝中。戴尔帕拉丝的手仍然是她与生俱来的那一双,上头没有成年人再生身体部位时常有的杂色或是斑点。这激发了大家的信心,但是随风飘荡的体味表明了所有人是多么的紧张。
  七个小队成员中的六个得负责点火。托雷卡当然是其中之一。命令其他人去做一件他自己也不愿意做的事,这样可不好。
  从他所在的位置沿着悬崖再往上一百三十步左右,便是另外两个点火者。还有三个隐藏在岩石中。顺利点火只有一种方法:大声倒数。
  “五。”戴尔帕拉丝大声喊道。
  托雷卡在身上摸索着火柴。
  “四。”
  他在石头上擦了一下火柴,没能点着。
  “三。”
  他又试了一下,这次火柴“嗤”的一声着了。
  “二。”
  风比他想像中的大,把火柴给吹灭了。他急忙取出另一根——
  “一。”
  在石头上摩擦,用手护住火苗,然后——
  “零。”
  ——点着了导火索,导火索开始燃烧,发出刺鼻的味道。他在原地看着导火索燃烧,直到确定火苗不会被风吹灭,这才开始以最快速度沿着陡峭的岩石表面攀爬而下,岩石表面没有着力点,只能依靠攀爬绳提供借力处。刚下到地面,他就开始狂奔,头埋向地面,肥厚的尾巴在身后飞扬,背部与地面保持平行。在他左侧,另外两人正以同样的方式竭力飞奔。他右侧还有三个人。托雷卡在脑子里数着数,导火索还要燃烧长十下心跳的时间。
  戴尔帕拉丝这次用了很多的黑火药,他们必须跑得尽可能远——
  托雷卡被绊倒了,脚爪陷进地面的一条小裂缝中,身体重重地摔在坚硬龟裂的地面上,肋骨被狠狠压了一下。
  他头晕眼花地想爬起来,随后意识到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朝旁边滚了滚,侧躺在地。戴尔帕拉丝是惟一落在他身后的人,和他之间的距离只有一两个身长。她脸上充满关切。
  火药点着了,像雷声,所有漏斗几乎同时爆炸,但还不是完全同步。悬崖的表面似乎整个碎了,像一个蛋壳。随后,整个场景似乎暂停了半下心跳的时间,接着,接着,接着——
  成千上万片灰色页岩滚动着坠落下来,西面的天空升腾起一大片硝烟,天空中下起了碎石雨,尽管站得这么远,还是能感觉到——
  翼指被吓得飞在空中——
  使托雷卡震惊的是,一群以前没见过的野生奔跑兽惊慌地逃离悬崖底部。
  托雷卡抖了抖身上的泥土,站了起来。戴尔帕拉丝傻乎乎地张着嘴,举着双手,她的吃饭家伙仍然完好无损。
  硝烟扩散开来,波及的范围大得难以想像,空气中充满了黑火药的味道。硝烟最终散去时,托雷卡的嘴巴一下子张大了。
  悬崖底部一半堆满了碎石。从悬崖表面剩余的部分中伸出一个巨大的圆形构造,大小和一幢大建筑物差不多,完全由那种不可思议的蓝色材料制成。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三十七章
  首都
  来到外面大街上之后,阿夫塞看不到人群,但他知道人群就在那儿。他能闻到他们,闻到每个经过身边的人发出的味道。有多少人?他不知道。好几百个,也可能是好几千个。体味也不是人们通常散发的味道。他已经习惯于闻到发情期妇女散发的香气,或一个即将要产卵的妇女的体味,或一个渴望性或狩猎的人散发的渴求的味道,或是一个饱餐一顿的人所散发的不可能闻错的慵懒气味。
  但是,现在这些体味与它们显然不同。
  恐惧。
  幽闭恐怖症。
  一种落入陷阱的感觉。
  这些化学波浪冲刷着他。他——哪怕是他,学者中的学者,皇宫中最富有智慧的人——也无法抵御这些化学作用的影响。
  指尖传来阵阵麻刺感,他的爪尖在鞘中痒得令人受不了,拼命想暴露在日光下。周围的人是否有同样的自制力,将爪子藏在鞘中?他不知道。
  每前进一步,他都能感到自己的腹部在朝前倾,仿佛要进入地盘挑战的水平姿势。他一次又一次站直身体,倾斜却一次比一次更厉害。
  喉部的肌肉收缩,下意识中绷得紧紧的。喉部的赘肉仿佛也在告诉他准备好了,随时都能膨胀成一个巨大的红宝石球。
  脑海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想动用全身的肌肉,终于,最后的阶段来临了——如果他有眼睛的话,它们会发疯般左右窥探、侦察别人的动静。
  他知道他应该离开这儿,离开拥挤的街道,回到乡间,或许应该到石柱区去。在那儿,水面上吹来的阵阵微风能给他带来新鲜空气,空气中没有体味,没有紧张情绪。
  脚爪在石头路面上敲击着,声音像一场冰雹:连续不断的“啪跶啪跶”声,朝着他倾泻而来。有多少只脚?有多少个昆特格利欧?多大的一个人群?
  他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让自己想想那些能让人放松的事。他想到了星星,美丽的星星……他愿意用一生时间来研究它们,直到他失去了双眼。阿夫塞摇摇头,清醒一下头脑。想想别的。他想到了迪博,他的老朋友,他最有力的支持者……但正是他下令让自己变成了瞎子。不。他想到了娜娃托,可爱的娜娃托,发明了望远器的伟大发明家,还有他们结合在一起的那个美妙时刻,致使孩子们降生的那个神圣的夜晚,加尔普克和哈尔丹、克尔布和托雷卡、德罗图德、亚布尔和戴纳克司,还有小黑尔巴克,他小时候就得病死了。美妙的孩子们,伟大的孩子们,这么多孩子,到处都是孩子,脚底下——
  有人踩到他脚上——
  够了——
  阿夫塞再次发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改变,感觉本能涌起,慢慢侵蚀了他。
  他转过身。转身时,他的躯干前倾,尾巴抬了起来,身体在上下跳动,一上一下,挑战已经降临,“达加蒙特”控制了他。
  年轻的时候,人们称他为“那个人”,五个猎手祖先之后出现的最伟大的猎人。即使瞎了,即使在疯狂之中,即使到了中年,他的动作仍然精确无比,仍然能把握最恰当的时机。他能听到身边最近的那个人的呼吸,急促的吸气声,似乎那个人也在竭力控制着自己。阿夫塞立刻感觉出那是个男性。体味是无法伪装的。
  “阿夫塞。”那个人说道,竭力使自己听起来显得很平静,但语气中仍旧隐含着恐惧。他认识这个人。帕德—奥罗,是……是……阿夫塞的思维渐渐模糊,他的智力正在减退……是爱兹图勒尔省省长罗德罗克斯的助手。
  受够了。
  阿夫塞向前扑去,双臂一合。左手碰到了对手的一侧肩膀,就在左手下面一点。右手下触到了他的腰部。说明奥罗自己的躯干也已经与地面平行,摆出了挑战的姿势。他的头部肯定位于——
  阿夫塞感到自己的皮肤遭到撕扯,奥罗的爪子撕裂了他的上臂。没什么,疼痛不要紧,要紧的是一击必杀——
  只要他与奥罗的身体保持部分接触,只要他能感觉到他的某一截肢体或躯干的某一部位,他就能知道对方身体上的薄弱环节在哪儿。
  他是“那个人”。
  阿夫塞的躯体压得很低,向前冲去,他低下头,嘴巴大张。
  颈骨的破碎声。
  牙齿从牙龈上断裂的声音。
  还有鲜血的滋味,一股股热流。
  奥罗死时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尖叫。他的尸体就这么摔落在石头路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随后,阿夫塞感到又有手碰到了他的后背。他转过身。
  疯狂开始了。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三十八章
  弗拉图勒尔省
  托雷卡本以为最多能再发现几个那种人造物体,从来没敢想像这么大的发现。目前还看不出这个大构造是什么,它仍然半埋在悬崖里。它的体积相当大,足以充当一座建筑物,或是一座神庙,甚至可以当成巨大的航船。现在能看到的只是它的某些特征:表面呈冷冷的蓝色,和托雷卡以前发现的那个小物体的颜色一样。不顾黑火药那刺鼻的味道,托雷卡走近了它,小队中其他成员跟在他身后。
  这个构造完全超出了托雷卡的知识范围,他盯着它看个不停,想看透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与他以前看到的任何东西都大不一样。假设埋在悬崖里的那部分与暴露在外面的那部分形状一致,那么这东西大致呈卵圆形,表面有些地方呈波纹状,另一些地方则是一条条凹槽。
  站在岩石的表面很危险,那么多岩石碎块被震松了。但他等不及了。
  整个下午剩余的时间内,托雷卡和他的队员一直在四处攀爬,检查着那个巨大蓝色结构的外表。无法将这个巨大的物体——大概有三十步那么高——与某一个特定岩层联系起来,但它与托雷卡以前发现的六指小装置是用同一种材料制成的,而那个小装置是从书签层的紧下方挖掘出来的,因此这个大构造应该同样来自那个年代。
  终于,一个队员发出一声叫喊:“快过来!”
  声音在悬崖表面来回反射,混合着波涛拍打在岸上的声音,让人很难听清。经过一番努力,托雷卡终于发现了声音的源头。戴尔帕拉丝正疯狂地打着手势。她正站在那个构造的可见部分旁边,那地方的蓝色材料伸出悬崖表面。托雷卡急忙穿过乱石,前去与她会合,由于太过着急,差点被石头绊倒。
  她正指着蓝色物体上镶嵌的一块矩形板子。板子的高度是宽度的两倍——也可能宽度是高度的两倍:没人知道这东西究竟哪个方向才算直立。一长条显眼的、雕刻而成的几何图案穿过板子的短边,图案下方有一个矩形凹陷,或许以前那地方放着个说明牌之类的东西。“这是一扇门。”戴尔帕拉丝说道。
  托雷卡异常兴奋。看上去的确像一扇门。但他的狂喜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铰链在哪儿?”
  “我想它是个滑门。”戴尔帕拉丝说道。这种类型的门在柜子上很常见:两扇滑行的面板,交错着遮住整个开口,或者同时滑向一个方向,将柜子内部的一半暴露在外。
  “或许吧,”托雷卡说道,“但我们怎么才能滑开它?门上没有把手。”
  戴尔帕拉丝的脸也沉了下来。“嗯……的确是个问题。”
  “无法炸开这种材料。”托雷卡说道。他用手指尖敲击着坚硬的蓝色表面,如此结实,如此不近人情……
  有动静。
  敲击着门板中央的矩形凹陷时,凹陷似乎往里缩了一点点,只有那么一点点。凹陷背后是空的。仔细观察之后,他们发现矩形凹陷并没有融合在门的材料中,而是被钉在门的表面。凹陷实际上从中间分割成了两个相等的部分,由一种夹子锁住。托雷卡从前发现的那个东西上,两个奇怪半球也是由这种小小的、聪明的夹子别在一起。
  “帮帮我。”托雷卡说道。
  戴尔帕拉丝站在那儿,不知应该做什么。
  “过来,”托雷卡急乎乎地叫起来,“帮我打开这扇门。”
  “那儿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不下两个人……”她说道。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别管这个了。只要一小会儿就行。过来。”
  她仍然愣在那儿。
  “过来!快点。结束之后你马上可以去打猎.我这儿现在需要你的一双手。”她终于靠近了。“谢谢。”托雷卡道,“现在,把你的爪子插在这个地方,还有那儿。不,像我这样。好的,现在使劲拉。”
  “没用,托雷卡。”
  “继续用力,拉!”
  “卡住了——”
  “拉!”
  “我的爪子都快扯断了——”
  就在这时,矩形凹陷向外跳了起来,门板上出现了一个矩形的洞。洞里充满锈蚀的金属碎屑。从颜色判断,其中至少一部分碎屑的材料是铁或是某种铁合金。
  “这是一把锁吗?”戴尔帕拉丝道。
  “不管是什么,”托雷卡说道,“已经锈蚀了。或许是某种拉门把手。”
  托雷卡用手指抓住矩形洞的边缘,在岩壁上倚好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向左拉。什么动静也没有。
  “或许是向另一个方向滑开的。”戴尔帕拉丝道。
  托雷卡又试着往右拉。“我认为——”
  “门没有动。”戴尔帕拉丝说道。
  “我感到它动了一下,”托雷卡说道,“滑开了,只动了一点点,但它的确动了。”
  矩形洞内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不下两双手。托雷卡往旁边让了让,戴尔帕拉丝上来用力拉了拉。“可能吧,”她怀疑地说,“可能真的动了。”
  托雷卡凑近门板,察看着这小小把手后隐藏着的金属装置的残留物。“门可能是被金属装置卡住了。让格里波罗到这儿来。”
  格里波罗是勘探队中最年长的成员,因此也是体型最大、力量最足的。一会儿之后,戴尔帕拉丝带着她回来了。
  “它被卡住了,”托雷卡说道,“凭你的力气,或许……”
  格里波罗的体型几乎是托雷卡的两倍,她弯下腰,检查着矩形洞内的构造。洞的边缘很浅——用这种奇异的材料制造东西,没必要做得很厚。“如果用尽全身力气拉它,我的爪子肯定会滑出来。”她说道。她从地质饰带的某个口袋中取出一条测量用带子,量了量洞的深度和边缘的倾斜度。随后,没说一句话,她转身便走。
  “你去哪儿?”托雷卡问。
  “我一会儿就回来。”老家伙说道。
  大约过了半个分天之后,她回来了,随身带来了一个木块,一看就是匆忙制作的。格里波罗把木块安置在矩形洞中,为她自己创造了一个便于抓握的把手。随后示意托雷卡和戴尔帕拉丝后退,给她留出足够的空间。然后,格里波罗站稳马步,用尽全身力气拉拽那个把手。门真的往旁边滑开了一点。她再次用力,托雷卡能听到一阵金属发出的呻吟声。再拉一次,这回发出了响亮的碎裂声。托雷卡还以为格里波罗折断了胳膊,但声音来自那个构造的内部。门板缓慢地朝旁边滑去,终于,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等待之后,门板的左后方露出了一小片黑暗。托雷卡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格里波罗又使劲拉了一次。现在,门后边露出了大约巴掌宽的一片黑暗区域。格里波罗精疲力竭地倒下了。“只能让其他人接着干了。”她说。
  托雷卡听从了她的建议。门的长边现在已经完全露出来了,他可以叫上六个身强体壮的昆特格利欧到这儿一起拉。地盘争斗本能在这么拥挤的地方会变得十分高涨,但个人的愤怒会被手头的体力活儿排解掉一部分。
  门移动了。速度不是很快,开口也不是很大,但它的确在一点点移动,但最后,它又卡住了。这回无论他们怎么用力,门再也无法移动了。现在,门大概被打开了一半,对于像托雷卡这般年纪的昆特格利欧来说足够了,或许那些大上几个千日的昆特格利欧也能挤进去,但格里波罗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
  太阳已经落在悬崖顶部的下方——打开这扇门几乎花费了他们整个下午。托雷卡设法从门边挤入黑暗空间内,挤的过程中尾巴弄得阵阵疼痛。门后屋内的地板有点倾斜,但在它上头站稳不成问题。
  “怎么样?”戴尔帕拉丝问道。
  “里头很黑,”托雷卡说道,声音在屋子内回荡,“我什么都看不到。能给我拿盏灯来吗?”
  一小会儿之后,一盏点燃的油灯塞了进来。戴尔帕拉丝伸长脖子,朝半开的门里面窥探。“怎么样?怎么样?”
  托雷卡的声音再次回荡在屋内,听上去充满失望。“是间空屋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就是间空屋子。屋子内大概可以站两个人,如果相互之间能靠得非常近的话。”
  “没有别的门吗?没有走廊?”
  “没有,除了墙壁上有一些格子形的图案之外,”托雷卡说道,“它就是间小屋子。可能是个壁柜或储物箱。”
  “没有人,”格里波罗低沉地说,“会把壁柜放在建筑外部。”
  托雷卡静了一会儿,随后道:“你说得对,格里波罗!远端的那堵墙根本不是墙;是扇滑门,和第一扇一样的滑门。”短暂的停顿之后,他说,“不知为什么有人会把两扇门安得这么近。这门的中央同样也有一个矩形门牌,只不过这个门牌上涂了一层橘黄色的材料,还有些粗大的记号。门牌比外头那个要小,夹子也都扣在一起。我想我自己就能把它们松开。我试试看——行了,松开了。哦,里头的金属构件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你想让我也进来吗?”戴尔帕拉丝问道。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问题。里面没有足够的空间让两人遵守地盘规则。戴尔帕拉趁肯定兴奋到了极点。
  “不用,没问题。结构很简单,真的,只是个类似人造把手的东西。我正在打开它。”
  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刮擦声,随后涌出一股奇怪的霉味。
  “它是个——”
  托雷卡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油灯也熄灭了。
  “托雷卡!托雷卡!”
  托雷卡重重地砸在墙上。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三十九章
  首都
  只有少数几种办法能平息达加蒙特。第一种很简单:任其发展,但这种办法意味着昆特格利欧的大量死亡。第二种是恐吓那些已经发狂的人,恐惧能激发起他们体内的其他本能。十六个千日前,正是地震引发的恐惧终结了发生在首都中央广场的大混战。第三种方法,有时能奏效,有时却不太灵光,就是将个人的杀戮欲望转化为集体协作的狩猎行动。
  达加蒙特的传播像风一般迅速,体味将昆特格利欧一个接一个点燃。在此之前,迪博就曾下令他的皇家工作人员做好准备,应付人口急剧增加后必将引发的暴乱。但是现在的问题是,任何一个参与此项计划的人都无法保持头脑清醒,将这个计划付诸实施。
  鲍尔—坎杜尔已经经历过一次达加蒙特大爆发:在很多个千日以前,皇家势力与鲁巴尔教派拥护者爆发了一场冲突。当时坎杜尔就在中央广场,和现在一样,充当阿夫塞的助手。坎杜尔觉察到了眼下这场爆发的迹象,并强忍不适,填了满满一肚子食物。进食之后的迟钝期不仅能抑制狩猎冲动,也能使一个人变得不那么暴躁,不那么具有地盘欲望。他不知道阿夫塞在什么地方。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去寻找这位大学者,但他意识到,靠近暴徒将是个致命错误——死的不是他本人,就是那些他碰到的人:吃饱肚子所带来的欣慰只能对付一定程度的外部刺激。他跑向家畜围栏,步伐极大——娜娃托叫他卡德利不是没有理由的。他很快便跑过了多个街区。
  围栏位于首都南部,与商业区相邻,与任何居住区都隔得很远。围栏里圈养着一小群铲嘴。铲嘴很多时候都是四足着地,但如果受到刺激,它们也能直立起来,甚至单靠后腿走上一段距离。它们脸上长着许多小突起,脸部宽宽的、平平的,正是这个特征,它才有了这个名字。几乎所有种类的铲嘴的头颅顶部,都长着一个显眼的中空骨质冠。
  围栏里饲养着许多种类的铲嘴,它们四处漫步,啃着围栏四周树枝上结着的坚硬松果,咀嚼着地面上的嫩草,或者只是在紫色的天空下晒太阳。
  整个围栏由石壁围成,一扇宽阔的铁门牢牢地锁住围栏。坎杜尔打开门闩,肩膀扛着锈迹斑斑的门板,用力顶开大门。门在他的饰带上留下了一层薄薄的橘黄色粉末。
  铲嘴对眼前的这一切丝毫不感兴趣。坎杜尔冲着它们大声叫嚷:“快点!快点!”但铲嘴把空气压入它们的头冠,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相比之下,坎杜尔的叫声再大也大不到哪儿去,无法引起它们的兴趣。
  成为阿夫塞的助手之前,坎杜尔是个屠夫。事实上,被派往皇宫旁的小型皇家围栏工作之前,他就在这个围栏内当学徒。他走进围栏,双掌拢在鼻口周围以限制空气的流动,随后吹了两声口哨,同时用他的长腿重重地跺着地面。
  牲畜们仍然没有反应。
  坎杜尔匆匆走进围栏深处,接近一只长着半圆形头冠的铲嘴。那家伙四足着地,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它的体长大概是坎杜尔身高的三倍,身上是一张粗糙的皮子,皮子上到处是一丛从圆锥形的小突起。坎杜尔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打了一下它的屁股。牲口没动,但扭过它柔软的脖子,看了看站在侧面的坎杜尔。
  “快点!”坎杜尔说道,“门开了,快跑!”
  他又打了一下它的臀部。铲嘴吸了一口气,肚子胀得大大的,随后张开那张大嘴。坎杜尔被一阵集雷声、岩壁崩塌声和浪头拍打船体声三种声音于一体的吼声击中了。他往后退了几步,手捂住耳孔。附近还有一只铲嘴,这一只的后脑上支棱着一个管状头冠.它也从草地上抬起头来看着坎杜尔。
  他受的训练就是如何对付动物,但今天是个大热天,小小的白色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地面上。这只野兽似乎对服从坎杜尔的命令完全没有兴趣,但另一只或许……
  坎杜尔急忙走到长着管状头冠的铲嘴旁,朝它的腰部狠狠拍了一下。这只铲嘴半转过身子,脸冲着敞开的大门。
  突然间,坎杜尔意识到它根本看不到那扇大门,这头牲口的眼睛长在脸的两侧。坎杜尔挥舞双手,向左面走去,铲嘴的脑袋跟随着他,长长的管状头冠在空中划出“嗖”的一声。
  终于,愚蠢的动物看到了敞开的大门。这头铲嘴至少还有逃走的念头,它开始朝着大门缓步前进。时间紧迫,坎杜尔无法忍受这么休闲的步伐。他朝着那生物大喊大叫,不断地抽打着它的腰部。铲嘴终于开始飞奔,过了一阵子,它发出一声不同的、比刚才那只铲嘴更低沉、更洪亮的叫声。
  另一只铲嘴倚着两条后腿站直身子,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随后,几乎是同时,它又转换成四脚着地的姿势,开始追赶那只管状头冠。很快,又有两只铲嘴加入了行列,每只都发出洪亮的叫声。紧接着,三只成年兽和一只幼兽也开始朝着大门跑去。
  坎杜尔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大麻烦。
  铲嘴群受惊了,一团团尘土卷到空中。
  这或多或少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但他没想到会发生得这么猛烈。它们会像践踏一丛灌木那样把他踩得稀巴烂。他迅速做出反应,大大的步伐再次帮了他的大忙。随着一连串娴熟的动作,他拉扯着自己跃上他刚才接近的那只半圆头冠铲嘴的后背。那生物似乎被吓了一跳,但坎杜尔很快把手放在它脖子旁边,利用传统的牧人手法使它平静下来。即使满耳都是蹄子踏地的声音,坎杜尔还是能听到胯下的铲嘴每次呼吸时发出的轻微的呼啸声,这声音是空气在它的头冠中蜿蜒前进而造成的。他用脚踢了踢铲嘴,小心地不让自己脚后跟上的骨质突起刺穿它的皮。终于,这头铲嘴被控制着行动起来,向着大门飞奔。坎杜尔牢牢抱住它脖子的底部。
  乘骑铲嘴很是颠簸,坎杜尔的整个胃都快翻过来了。很快,他和他的临时坐骑冲出围栏,朝着首都大街飞驰而去。
  好一派混乱的场面。昆特格利欧们在大喊大叫,来回奔跑,尾巴飞扬。那儿,两个女性正进行着一场生死搏斗,鼻口上沾满红艳艳的鲜血。坎杜尔右方躺着一具男性尸体,脖子上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伤口处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周围的土地。在前头,一个少年,离他第一次狩猎的日子还有很多个千日,跃上一个挂着商人饰带的老家伙的后背,撞击时的冲击力使两个人同时摔倒在地。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尖叫,动物的悲号,铲嘴惊跑时蹄子踏地的巨响。坎杜尔的前方有五到六只铲嘴,他的后面还有十几只。
  “卡拉哈齐!”坎杜尔用尽全身力气叫道,一次又一次,竭力让自己的声音能被别人听到,“卡拉哈齐!卡拉哈齐!”这是古代的传统习俗,是一种召唤大家参与狩猎的呼喊。他胯下的动物仿佛听懂了这个词的意思,跳了一下,想把他摔下去。坎杜尔双手抚摸着那头动物,它的背停止了上下拱动。
  铲嘴蹄子砸在地上发出的隆隆声,再加上它们那震耳欲聋的叫声,足以分开一些正在血战的昆特格利欧。他经过的一家小店前方,一个家伙把正与他格斗的女性推到一旁,抬起头来。坎杜尔转脸看着他,用恳求的语气向他大喊道:“卡拉哈齐!”
  一开始,那家伙看上去有点犹豫不决,但随后马上朝着离他最近的一头铲嘴追赶过去。那是一头比较少见的铲嘴,长着一个如同两轮新月的头冠。他跳上了铲嘴的背部,大嘴一张,咬下了一大块肉。
  与他格斗的那个女性紧紧追赶着他,仿佛要将他撕成两半,但她在最后一刻控制住了自己,改变了进攻路线,也朝着一头铲嘴扑了过去,在它肥美的臀部狠狠啃了一口。
  坎杜尔被铲嘴带着继续沿街道前进,嘴里不断呼喊着狩猎口号。在他前方,位于大路正中央,有一个绿色手臂、腿和尾巴缠绕在一起的大球,或许有六七个昆特格利欧正进行着一场殊死搏斗。
  坎杜尔用脚猛地戳了一下胯下铲嘴的侧面,这次他露出了脚爪,故意刺穿了铲嘴皮。管状头冠挤出一声痛苦的号叫,像一场风暴中的所有雷声同时集中在一次闪电之后,巨大的声响划破长空。由肢体构成的球中露出了脑袋,脑袋上到处都是血迹。
  “卡拉哈齐!”坎杜尔叫喊道。
  三个昆特格利欧从那个球中挣脱出来,剩余的几个要么死了,要么快死了,要么晕过去了,总之没能及时让开,被受惊的兽群踏成了肉酱。及时避开的人跑到路边,藏身在门廊内,等着铲嘴群的先头部队冲过他们身边。坎杜尔使劲扭过头,看到他们中的两个也跳上了铲嘴背,第三个,一位男性,显然伤势比坎杜尔估计的严重得多,慢慢地倒在石头路面上,剩余的大群铲嘴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坎杜尔继续驰向城市中央,一路让疯狂的昆特格利欧从自相残杀转向猎杀铲嘴。他的成功率大概有四分之三。对于剩下的四分之一,他实在找不出任何解救的方法。
  突然间,街道尽头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上到处是死去的或垂死的昆特格利欧血迹斑斑的身体。
  广场对面又冲过来一群铲嘴。昆特格利欧们正在攻击它们,将怒火发泄在猎杀上。他们开始了联合狩猎。
  怎么回事?另外那批铲嘴是哪儿来的?
  紧接着,坎杜尔明白了。迪博,国王陛下本人,骑在一头表面间杂着橘色和蓝色条纹的铲嘴背上。这是一头从阿杰图勒尔省进口的野兽,平时被圈养在皇家私人围栏中。不争强好胜,甚至有点过分温顺的迪博,被认为是他母亲的孩子中最没用的迪博,显然对弥漫在城市各角落的体味有免疫力。正是迪博,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来平息他的人民所面临的疯狂。
  坎杜尔对国王敬了个礼,迪博向他挥挥手。潮水退却了,疯狂减轻了,人民释放了他们的杀戮欲望。铲嘴倒在石头路面上,昆特格利欧们在一起共享美餐,情绪已经从暴戾转向了吃饱肚子之后的迟钝。
  死了很多人,但多数人活了下来——只是这一次。坎杜尔知道,他们只是争取到了一次缓刑。
  下一次,他们或许不会这么幸运了。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四十章
  弗拉图勒尔省
  托雷卡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人的叫喊声。
  “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戴尔帕拉丝的声音。
  托雷卡想站起来,但只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我的头疼得要命。”
  “你摔倒时撞到了头,”戴尔帕拉丝说道,“发生了什么事?”
  托雷卡张开双眼。天已经黑了,头顶上方悬着八个月亮。“里头那个门打开时,我被里面冲出来的气体吹了一下。有股腐败发霉的味道,闻上去很不对劲。然后我就摔倒了。”
  “那股气体有点怪,”格里波罗说道,“你的灯也灭了。”
  “我晕倒了多长时间?”
  “不算很长,”戴尔帕拉丝说道,“大约一分天。”
  托雷卡叹了口气。“现在是晚上。让我们先等等,让新鲜空气多进去一些。我们明天早晨再进去。”
  “好的,”戴尔帕拉丝说道,“说的没错。”
  这是个偶数夜,大多数人今天晚上不会睡觉——下船之后,所有人都恢复了正常的作息时间。托雷卡趴在地上,眼睛向上翻,注视着布满天穹的星星。
  一等到太阳升起,托雷卡又挤进了那间两头都有门的小屋。外面那扇门仍然卡在半开状态,里面那扇也没有完全开启。前一天,没等托雷卡将门板向左滑到底,他就被不新鲜的空气击倒了。这一次,他谨慎地闻了闻,闻起来一切正常。他把内层那扇门拉到头,走了进去,来到那不管是什么物体的内部。手里提的灯笼内火焰跳动,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他走在一条长长的、微微有点弧度的走廊上,走廊与那物体的外墙保持平行。托雷卡立刻被走廊的暴露程度吓了一大跳。大多数昆特格利欧的走廊都回旋曲折,以此保证走廊的某位使用者不会着到其他使用者。在走廊内行进有标准的步幅和步频,只要你以标准速度前进,你就能穿过绝大多数走廊,不会看到其他任何昆特格利欧,即便某些走廊的使用率相当高。
  “怎么样?”戴尔帕拉丝在外面叫道。
  “看上去没问题,”托雷卡回答道,声音在屋内微微同响,“来吧。”
  托雷卡沿着走廊往前走了十来步,就听戴尔帕拉丝也挤进了那间奇怪的双门小屋。
  两盏灯笼——托雷卡的和戴尔帕拉丝的——发出的光线在蓝墙上留下了奇怪的影子。和陆地上的其他东西一样,这物体也被地震晃动了位置,地板倾斜成了一个角度。走廊地势较低的那端积聚了很多黑色尘土。托雷卡认为这可能是某种覆盖在地板上的织物长时间腐烂之后的残余物,但他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将挂毯放在地板上。
  他们经过了第一个房间。房间里散落着已经锈蚀的小块金属,原先可能是家具。没有一间屋子有门,只有敞开的拱形入口,使他们一开始碰到的那间奇怪的双门小屋显得更为特殊。屋子里的地板上散落着与托雷卡以前发现的六指装置相似的物体,还有一堆堆锈蚀的材料,估计是由不太抗蚀的材料制成的用具。
  托雷卡和戴尔帕拉丝继续前进,之间相隔十来步的距离。他们经过的下一个房间内也堆着锈蚀的金属。再下一间里除了嵌在墙上的一些复杂的金属板——是某种艺术品吗?——之外,什么都没有。托雷卡走上前去,仔细研究了一下其中的一块,上面打了许多规则的小孔,大多数孔内都塞着彩色玻璃或是水晶。板子上还蚀刻着一些小小的基本几何形状。
  过了一会儿,托雷卡总算注意到了房顶。走廊和房间的天花板不是用那种蓝色的材料建造的,看上去更像是被半透明的玻璃覆盖着。在某些地方,玻璃已经碎了,托雷卡凑近了些,看了看一大片掉到地板上的玻璃。它不是真正的玻璃,而是一种更为柔软的材料,可塑性更高。他研究着“玻璃”的边缘,发现它是白色的,不是普通玻璃的深绿色或蓝色。他还发现这东西可以承受某种轻微弯折而不破裂。
  托雷卡抬起头,看这片乳白色的材料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掉下来的。一些长长的橘黄色管子藏在天花板内。管子大多已经裂开或破碎了,看上去倒似乎是用真正的玻璃加工而成的。
  墙面上的一道反光提醒了托雷卡,他突然间意识到墙壁上缺少了些什么:挂灯笼的钩子、烛台,或是任何能支撑光源的东西。半透明的天花板以及天花板后面奇怪的管子肯定能提供光线,或许管子本身就是某种光线导管,类似娜娃托的望远器,能将外面的光线传送到这儿来。或许吧。
  他们进入的下一个房间让两人看得目瞪口呆。托雷卡示意戴尔帕拉丝站得离他稍微近一点。
  “你能解释一下那是什么吗?”托雷卡说道。
  墙上伸出很多平板,每块平板的长度是宽度的两倍。平板上覆盖着一层已腐化的材料,可能是某种形式的织物。房间里总共有十二块平板,分列屋子两端,每端各安着三块和托雷卡膝盖高度差不多的平板,它们上面还有三块和托雷卡肩膀位置差不多高的平板。还有类似扶梯的结构通向高处的平板,这种结构其实就是两层并排放置的窄小的扶梯,之间隔开大约一掌宽的距离。托雷卡想像不出这种扶梯有什么作用;对于昆特格利欧来说,最有可能的用处可能是正面朝前上下扶梯,中间的缝隙刚好可以用来放尾巴。
  “它们是床。”终于,戴尔帕拉丝指着那些平板道。
  床。大多数昆特格利欧睡在地上,但医院或年纪很大的人家中会用到这东西,好让医生能舒服地在病人身上工作。在托雷卡的一生中,他从未见过摆放超过一张床的房间。
  “这意味着十二个人同时在这间屋子里睡觉,”托雷卡说道,“这不可能。没人能忍受这么狭小的空间,一刻都不行。”话才出口,托雷卡便意识到自己的陈述是多么真实。即便对他,一个没有地盘争斗本能的人来说,和另外十一个人一起睡觉也完全超出了他最疯狂的想像。
  “但看上去就是床,不是吗?”戴尔帕拉丝坚持道。
  托雷卡想了想。“是的,是的,的确是床。”一个想法闪现出来,让他全身战栗起来。是的,这个巨大的物体是个奇迹,但他原本还保留着一个想法,就像他发现六指小装置时一样,认为这些东西都是昆特格利欧制造的。毕竟,除了他们之外,还能有谁来制造它们呢?但这个房间——这是一间昆特格利欧永远不会使用的房间——还有那些直来直去的走廊——没有哪个昆特格利欧能舒适地在它上头行走,除非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是别的什么人——别的什么东西——制造了这个大家伙。
  那些制作者们,托雷卡不禁想像起来,是什么样子?
  由于外层那扇门仍然被半关着,可怜的格里波罗仍然无法置身于庞大蓝色物体的内部。于是,她的工作就成了给那物体弧形的蓝色表面上的各种记号归类。托雷卡把剩下的六个勘探队员分成三个内部探察小组。这个庞大构造内部的空气流通不好,所以每个小组只提一盏灯笼。
  托雷卡和戴尔帕拉丝是三个探察小组中的一个。这对戴尔帕拉丝来说不太容易,灯拿在托雷卡手里,而地盘争斗本能又会迫使她落在后面的黑暗之中。蓝色构造的内部相当宽阔,看不清它内部构造的全貌。这一点让大家很是恼火。托雷卡的灯笼只能照亮很小的一块区域。剩余的空间渐渐消失在令人不安的黑暗之中。
  内壁和外壳一样,都是用同一种蓝色材料制成的。托雷卡想寻找两片材料连接在一起时留下的缝隙,但没能找到。似乎这整个庞大的构造是一块连续的材料,就像块玻璃一样。
  突然间,托雷卡想到了什么。“这不是一艘帆船,”他转身看着戴尔帕拉丝,道。在托雷卡摇摆不停的灯笼的照耀下,戴尔帕拉丝在她身后的墙上投下了一片舞动的阴影。
  “哦?”她回答道,双臂交又环抱在胸前,“我也知道它和我以前见到的任何船都不一样,但是,怎么说呢,它的外形仍旧是流线型的,也表现出了一些船的结构特征。”
  “想想戴西特尔号,”他说道,“你还记得舱门吗?”
  “上头有漂亮的浮雕。”戴尔帕拉丝道。
  “是的,是的。但我敢肯定,舱门不会一直通到地板。那儿有门槛,还挺高,你进门时不得不跨过它们。”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记起来了。”
  “那是为了防止水从一间舱室漫到另外一间,”托雷卡说道,“瓦尔—克尼尔曾经对我说过,所有的船都漏水。”
  戴尔帕拉教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但这儿的舱门一直通到地板上,很多地方甚至没有真正的门,只是敞开的拱形门廊。”
  “说得对。”托雷卡说道,“不管这大家伙是用来干吗的,它肯定不是一艘帆船。”
  “但是它也不可能是所房子。它的地板是弧形的——我是说,虽然在这儿地板是平的,但是从外面来看——就叫它船体吧——船体的底面是弧形的。”
  “是的。不会有人建一所地板拱起的房子。”
  “那么,它就是一艘船。”戴尔帕拉丝道。
  “也许吧。”
  “但不是一艘帆船。”
  “是的,不是帆船。”
  “那么,它到底是艘什么船呢?”
  “我不——”
  “托雷卡!”
  叫声来自构造内部的深处。托雷卡立即朝声音传来的地方飞奔而去,戴尔帕拉丝紧跟在后。他们沿着奇怪的、没有拐弯的走廊跑向那个结构深处,托雷卡手中的灯笼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仿佛是两个巨大的鬼怪,跟随着他们一起向前奔跑。
  “托雷卡!”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叫声在坚硬的蓝色墙壁之间回荡着。
  在他们前方,甘—斯拜尔顿站在一扇开启的舱门旁。“原来是关着的,”他指着那扇门说道,“我只发现了很少几个像它这样有舱门的房间。我动了动门锁,然后——”
  屋子里的尸体已经风干了。即使以前表面覆盖有皮肤,那层皮肤也早就消失了。尸体的大小和托雷卡的体型差不多,但体型大小是他们之间仅有的共同点。圆丘形的脑袋上长着五只眼睛。一个长长的鼻子从脸部垂下来,鼻子的末端是一对凸起的、如同贝壳形状的触手,每个触手上长着六根小小的指头,刚好和托雷卡以前发现的那个奇怪装置配合。
  尸体好像陷在某个东西里,身子底下露出一个碗状结构,可能是把椅子。那生物的躯干好像是由一系列的圆盘组成,在灯笼照耀下如同猫眼石一般闪闪发亮。躯干的下部是个杯形支座,支撑着三对腿。第一对腿很长,第二和第三对腿则短了许多。看上去,如果这生物保持直立姿态的话,这两对腿根本碰不到地面。
  托雷卡向后靠在尾巴上。这是一种什么生物啊?它不像昆特格利欧,也不像任何他熟悉的生命形式。即便生活在南极的那些奇形怪状的生命也同样符合他能认出的基本形态,但是这东西,这东西和他以前见过的任何生命都不一样,和他想像中的任何生命都不一样。
  然后,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被这个想法惊呆了。
  这艘船,这艘巨大的蓝色船只,肯定航行了极远的距离才来到这里。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四十一章
  一个昆特格利欧的日记
  两个死了,还剩下四个。
  或许上次见到托雷卡时就应该趁机干掉他。我相信,还要过很长时间,他才会再次来到首都。长期漂泊在外,这个事实使得他的出现还能忍受……在一定程度上。距离使我的心肠变软了。
  对我来说,这次群体的达加蒙特是一次宣泄,我相信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如此。也许,我在干掉第三个以前会等上一段时间。
  也许不会。
  首都
  群体“达加蒙特”结束之后,坎杜尔四处搜寻着阿夫塞。最后终于找到了:他躲在一所房子旁的小巷子里,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他看上去精疲力竭,浑身都是鲜血和瘀青,好在伤得并不重。
  他们在石柱区待了三天,恢复身体,等待现在已经成为省内头号大忙人的盖索尔收拾大街上散落的尸体。
  最后,阿夫塞和坎杜尔回到了城市,继续他们手头未完的使命。
  “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坎杜尔说道。他们整个下午都在走路,从首都的一头走到另一头。街上仍旧一片混乱,石头路面和土坯墙上还沾着斑斑血迹,大街上飘动着被风吹得四处飘荡的枝条和被遗弃的饰带。这地方是个小广场,矗立着一座星相家塔科—萨理德的大理石雕像,暴乱之后仍然挺立着。坎杜尔帮助阿夫塞在长凳上找了个可以坐下的地方,让他坐在雕像的阴影里。
  “没有迹象表明血祭司麦里登仍然在首都。”坎杜尔说着,坐在了另一条长凳上,“迪—迪博的卫兵搜查了所有地方。”
  阿夫塞点点头。“我一直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对麦里登来说,潜逃是最好的选择。如果留在这儿,他就是个傻子。”
  “说得对。”
  “还有,罗德罗克斯说不是他干的时候没有撒谎。”
  “我一生中从没听到那么恶毒的漫骂,”阿夫塞道,“他觉得问他这个问题都是对他的极大侮辱。”
  “但他没有杀人。”
  “是的。”
  “很难想像迪—迪博的其他兄弟姐妹会有什么谋杀动机,”坎杜尔说道,“即便如此,我们还是问了代普洛德和斯班瑞斯。只有他们两个在谋杀发生之前到了首都,但他们俩谁都没干。”
  “没错,不是他们干的。”
  “所以,国王家族的所有成员都排除了嫌疑。”
  “是的。”
  “但你的家族成员还没有。”
  阿夫塞的尾巴左右摇摆。“没有。”
  “第一次谋杀发生时,托雷卡正在去南极的航行途中。”坎杜尔说道。
  阿夫塞点了点头。“这个问题不必问他了,真让我松了一口气。”
  “你的女儿戴纳克司虽说来自楚图勒尔省,也就是出产镜子的地方,但我们问她时,她的回答是诚实的。”
  “是的。”
  “克尔布和猎队队长加尔普克也给了我们诚实的回答。他们都是清白的。”坎杜尔说道,举起一只手,数着手指头。
  “一个排除过程。”阿夫塞说道。
  “是的,”坎杜尔说道,“一个个清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和谋杀犯做的是同一类事。”说出这句话时,他没有磕牙。
  “我很讨厌向我认识的人提出这种问题。”阿夫塞说道。
  “他们会原谅你的。”
  “可能吧。”
  “现在,谁是谋杀犯已经很清楚了。”坎杜尔道。
  阿夫塞接口道:“是的,几乎没什么疑问了。但直到我面对他以前,我都会假设他是无辜的。”
  “听你的。”坎杜尔停顿了一会儿,“你伤心吗?”
  “为什么伤心?失去了两个孩子?或是有可能还要失去第三个?是的,这两种情况都让我伤心。”
  “我从来不了解拥有家庭是什么感受。”坎杜尔说道。
  “不同的人显然有不同的感受。”
  坎杜尔点点头。“显然是的。”
  他们安静了一阵子,坎杜尔知道阿夫塞正在调整自己,为无法逃避的场面做好准备。终于,阿夫塞说道:“走吧。”
  “去见他吗?”
  “再等等。我们先得去我在皇宫的办公室,那儿有些东西我用得着。而且,我认为我们还需要一队护卫。”
  他们站起身,朝太阳落山的方向走去。
  弗拉图勒尔省
  他们终于发现,他们正在探察的这部分根本不是这艘船的主体。悬崖表面炸开之后,只有一小部分船体暴露在外,大部分仍然埋在岩层之中。要想到船的其他部位去,他们还得穿过另外几个两头有门的小房间。
  所有人都远远地站在托雷卡身后。托雷卡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第二扇门。但这一次,从里头冲出来的气体——不知道在里头闷了多长时间——没有呛着他们,尽管气体中也带着一股发霉的味道。托雷卡走了进去,发现了一条有十个老昆特格利欧加起来那么高的走廊。走廊很深,看上去得花一个分天才能走到尽头。
  沿着走廊两侧堆放着很多长方形的柜子,有此柜子挺大,有些却很小。柜子被紧密地堆放在一起,看上去像一片方格被面。每个方格覆盖的范围各不相同,但都紧密地排列在一起,尽量避免空间浪费。每个柜子的前端都由玻璃密封着——也可能是那种盖住发光管的奇怪的半透明物质。
  柜子里头——
  里头都是动物。
  全都死了。有些已经腐烂成了一堆灰尘,有些只剩下了一撮骨头,还有些连皮肤都完好地保存着。
  托雷卡能认出其中的一部分——只能说大致认出。乌龟、蜥蜴、蛇等,看上去和他认识的现代动物一样,或者说十分接近。但其他的,怎么说呢,却不太对头。最大的几个柜子中,其中一个内装着一头铲嘴。柜子内的铲嘴侧躺着,它的头冠和托雷卡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前半部分很大,如刀锋般锐利,而后半部分小小的,钉子般向后戳着。
  还有这里面,一头角面长着下弯的角,像是根融化的蜡烛。托雷卡从未听说过角能长成这样。
  再看这儿,是另一头角面的遗骨,脖子上只有褶皱的轮廓线,轮廓线内是平整的皮肤。
  看看这头甲壳背。像这样的甲壳背只有在年代最老的岩层中才能找到,让他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靠在尾巴上。
  但是,这地方最多的却是各种各样鸟的样本。
  鸟!
  人们只在化石中才找到过它,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事实上,托雷卡盯着眼前这些颜色鲜艳的物种,过了很久才终于明白了它们是什么。托雷卡见过的最好的化石也只展示了它们损毁的外表,但眼前这些鸟身上却披着如同紧密摆放在一起的蕨类植物的叶子一样的东西。
  有些鸟长着长长的、满是牙齿的喙,像有些种类的翼指。有些鸟的喙呈扁平状,里头一颗牙齿也没有。还有些鸟长着圆圆的身子,宽阔扁平的脸,像铲嘴的脸。
  但它们都是鸟。
  今天的世界从未见过它们。
  鸟。
  终于,瓦博—巴布诺回到了弗拉图勒尔省的地质勘探队。她乘船来的,当然,所乘的那条船没有戴西特尔那么大,也没有戴西特尔出名。托雷卡下令将鸟的样本装上那条船,给远在首都的娜娃托送去。
  托雷卡找到机会靠近巴布诺,闻到了她的体味。他知道已经结束了,她的交配期过了。如果没有意外,她在未来的一年之内——未来的十八个千日,她生命的又一个四分之一——不会出现类似的渴求。
  “欢迎回来。”托雷卡悲喜交加。
  巴布诺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
  “感觉怎么样?”他问道。
  “好多了。”她说道,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又说了一遍,“好多了。”
  托雷卡点点头。“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他想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伸出手——
  巴布诺做了个不可思议的动作。她朝他迈出几步,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而且——可以看出她下了很大的决心——她举起了左手,拍了拍他的手臂。“谢谢,”她说道,友好地捏了捏他的手臂,“真的非常谢谢你。”
  托雷卡的心一下子飞了起来。“很高兴你又回来了,我的朋友。”他说。
  她在那儿站了五次心跳的时间,随后向后退了三步。
  托雷卡微笑着。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四十二章
  首都
  房间里很暗。挂在半开着的窗户里面那幅皮质窗帘在凉爽微风的轻抚下起伏不已,像翼指不断扇动的翅膀。今晚是个奇数夜,大多数成年人都睡了,但阿夫塞总是置身于主流生活之外。
  门的铰链上了很多油,阿夫塞的进入没有吵醒屋子里正在睡梦中的主人。他只来过这儿一两次,但还能清楚地记得屋内的陈设和布局,没什么困难就穿过起居室,来到卧室。进入卧室时,他把他的皮质提包挂在敞开的门上。
  阿夫塞知道,主人躺着的那部分地板旁边有一张小茶几,茶几上搁着一个烛台。他能听到屋子主人张着嘴呼吸的声音。阿夫塞弯下腰,抚摸了一阵子之后,找到了烛台,把它拿了起来。
  然后,他穿过屋子,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小板凳,抬起腿和尾巴,舒舒服服地坐了上去。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不高,但语气很坚定。“德罗图德。”
  没人应声。阿夫塞又试了一次。“德罗图德。”
  这回他听到了身体在地板上翻动的声音,随后是一阵急促的吸气声。显然德罗图德突然醒了过来,并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
  “谁?”德罗图德说道,声音又粗又干。只听德罗图德从地板上爬了起来。
  “是我,阿夫塞。”
  他的声音突然充满了关怀。“阿夫塞?你没事吧?发生了什么事?”
  “放松,我的儿子,放松。躺下,我只想和你谈谈。”
  “几点了?”
  “现在是半夜,第八分天。”
  屋子里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我找不到我的蜡烛了。”德罗图德说道。
  “在我手里。你并不需要它。躺下,和你的父亲谈谈。”
  “出了什么事?”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
  “你什么意思?”声音警觉起来。阿夫塞可以听出他仍然直立着。
  “最近不太顺啊,不是吗,德罗图德?”
  “我要蜡烛。”
  “不需要,”阿夫塞轻声说道,“我们公公平平谈一次,大家都在黑暗中。跟我说说你的问题,儿子。”
  “我没有问题。”
  阿夫塞沉默着,等着看德罗图德是否会主动将对话进行下去。除了轻微的呼吸声,屋子里一片沉寂,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终于,德罗图德开口了。“你走吧。”
  “我知道哈尔丹和亚布尔出事了。”
  “他们的死让我们大家都很难过。”
  “我知道是你杀死了他们,德罗图德。”
  “你疯了,阿夫塞。”他稍稍提高音调,“我带你回家去吧。”
  “你杀了他们。”
  地板上传来脚爪的敲击声。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想着逃走。”阿夫塞说道,“鲍尔—坎杜尔和五个皇家卫兵等在你屋子的前门。”
  脚爪声向相反方向移动。“当然还有几个皇家卫兵等在你的窗户底下。”阿夫塞静静地说,仿佛在随意谈论着天气。
  “让我走。”
  “不,你必须和我谈话。”
  “我——我不想和你说话。”
  “你没有选择。为什么要杀他们?”
  “我什么都没承认。”
  “我是个瞎子,德罗图德。我的证言没有效力,对我承认并不代表你认罪了,因为我无法知道你在说话时,鼻口有没有变色。”阿夫塞停顿了一会儿,好让德罗图德好好考虑他的话。随后,他又开口了。“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我没有杀他们。”
  “你我都清楚是你杀了他们。一个学者永远不应该假设,德罗图德。我犯错误了——我假设我的孩子们都是无辜的,我错了。”
  “错了。”德罗图德轻声重复道。
  “你杀了你的姐妹哈尔丹和兄弟亚布尔。”
  “你不知道有兄弟姐妹是一种什么感觉。”德罗图德说道。
  “是的,我不知道,”阿夫塞说道,“告诉我。”
  “就像你每天都得面对你自己一样,但实际上又不是你自己,是一群看上去像你、思维方式和你差不多、但又不完全一样的人。”
  阿夫塞在黑暗中点了点头。“破碎的镜子。没错。我明白你为什么选择它当凶器了。”
  “凶器?”
  “用于谋杀的工具。”
  “我没有杀人,阿夫塞。”
  “我看不到你的鼻口,德罗图德,但其他人会问你同一个问题,他们能看到你鼻口的颜色。你愿意向我撒谎吗?”
  “我没有——”
  “你想向你的父亲撒谎吗?”
  德罗图德安静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很低很低。“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孩子中本该只有一个活下来。”
  “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没有做错什么。”德罗图德说道。
  “是吗?”阿夫塞说道。
  “我——我只是把事情矫正到了正确的方向上。”
  “你我没有权力评判谁死谁活。血祭司才有权选择。”
  “但他们犯了错误。他们以为你是‘那个人’,鲁巴尔预言中的伟大猎手,所以让你的八个孩子都活了下来。其实你不是。”
  “我不是。”
  “你还不明白吗?”他语气中多了点祈求的意思。“他们犯了错误,我只是在改正这个错误。”
  “所以必须杀了他们所有人?”
  “错误必须改正。兄弟姐妹——他们是魔鬼,是你的影子,但却是一个扭曲的你。”
  “你是那个惟一活下来的人?”
  “如果他们没有先干掉我的话。”
  “你说什么?”
  “他们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戴纳克司和加尔普克,克尔布和托雷卡,哈尔丹和亚布尔。他们都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如果我没有挺身而出,他们中的某一个也会站出来。”
  “不,不会的。”
  “你不明白,阿夫塞。你没有兄弟姐妹。但看看迪博吧!看看他的兄弟姐妹是怎么对待他的。知道别处有个像你却又不完全一样的人,有个想法和你差不多的人,有个别人经常会误认作你的人,你成天都会精神紧张。”
  “他们中有人做出过想杀你的举动吗?以任何方式威胁到你的生命吗?”
  “当然没有。但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能从他们的脸上能看出来他们想要我死。我这是自卫!纯粹是自卫!”
  “所以你准备只让你自己活下来?”
  “不是。可能吧。我不知道。可能是托雷卡,或许我会让他成为那个活下来的人。他一直对我不错。或许我会杀了其他五个人,然后自杀。”他安静了几次心跳的时间,接着道,“可能吧。”
  “你犯罪了,”阿夫塞说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这不是犯罪。”
  “你必须接受司法审判。”
  “在所有人中,你最不应该相信司法。你的眼睛是国王下令弄瞎的,这是司法审判吗?”
  阿夫塞也沉默了一阵子。“不是。”
  “我不会接受审判。”
  “你必须去。你必须跟我走。”
  “你无法阻挡我。”
  阿夫塞的声音中隐藏着冷冷的刀锋。“不,我能,如果有必要的话,德罗图德。你到现在还活着,是因为十六个千日前,他们误认我为‘那个人’。我是现代最伟大的猎手。你无法从我身边逃走。”
  “你是个瞎子。”
  “我能听到你的呼吸,德罗图德。我能闻到你。我知道你站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事。在黑暗中,你根本没机会赢我。”
  “你是个瞎子……”
  “你没有机会……”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传来的风声。
  “我不想伤害你,阿夫塞。”
  “你已经伤害我了,你杀害了我的两个孩子。”
  “他们必须死。”
  “现在你必须面对你的行为带来的后果。”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他们会怎么对付我?”
  “没有专门针对谋杀的法律,因此也没有相应的惩罚手段。但古代对除了达加蒙特之外夺人性命的行为制定了处罚措施。”一阵停顿之后,“我会向他们求情的。”阿夫塞终于说道。
  “求情,”德罗图德重复道,“没有其他选择?”
  “你说呢?”
  “我可以自杀。”
  “我会尽力阻止你。”
  “如果你知道我要自杀的话。”
  “是的,如果我知道。”
  “但如果我悄悄地杀死了我自己,就在我们谈话期间……”
  “我可能无法及时发觉。”
  “一个人怎么才能安静地杀死自己呢?”
  “毒药可能会比较有效。”
  “我没有毒药。”
  “是的,你当然没有。还有一件事,我的提包里有些文件,你可能会觉得它们挺有意思。我把包挂在门上,你看到了吗?”
  “这里很黑。”
  “用得着跟我说吗?”阿夫塞说道,但他并没有磕牙。
  “是的,”德罗图德说道,“我看见了。”
  “去拿出那些文件。”
  脚爪在地板上移动的声音。“它们在哪个兜里?”
  “在那个最大的兜里。哦,要小心。那里有致命的哈尔塔塔克液体。是用来清洗望远器的化合物。你母亲叫我给她带上点。它毒性非常强,你最好别碰到它。”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我找到了!”德罗图德说道。又是一阵沉默。随后,他接着道,“毒药上头有个标记,这么暗的环境中很难看清……一个水滴的形状,还有动物的轮廓,躺在水滴旁边。”
  “那是化学家用来标示毒药的记号。”
  “我不懂。”
  “你懂的。”
  “阿夫塞……”
  “什么?”
  “对不起。”
  “是的。”
  随后,屋里陷入永久的寂静。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四十三章
  观察者的冥想
  我看到了它的发生,却没有能力干涉。
  到现在为止,一切进展顺利。最后一艘杰佳齐方舟迪体卡里—奥特已经朝着目标星球航行了无数个光年,中间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它的到达时间被安排在先前几艘方舟抵达之后的几个熔炉世纪,它所搭载的动物群只有在生态圈基本建立之后才能更好地生存。
  和计划的一样,方舟先慢慢滑入恒星的引力井,随后两次减速,第一次是围绕巨大的气体行星转了一圈,然后围绕着目标月亮又转了一圈。迪体卡里—奥特固定在月球轨道上,对准那片分割了两块大陆的巨大水域。随着热量对流带动着两个板块越靠越近,两片大陆最终将结合在一起。
  迪体卡里—奥特有一个由超强度的蓝色克特制成的生活舱,生活舱一头是由超金属结构连接的漏斗形的进气口,另一头是聚变尾气喷气尾锥。一旦定位夹松开,生活舱就能与飞船的推进部分分离。来自熔炉的珍贵货物,还有所有杰佳齐船员——那个种族的最后几个幸存者,战争和时光流逝已经带走了他们所有的同伴——开始进入月球的大气层。
  爆炸发生之前,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生活舱突然开始急剧倾斜,绕着它的长轴高速旋转,最后砸在地面上。
  有一个杰佳齐幸运地活了下来,但她受了很重的伤。她带着她的手提计算机——一种同样也由克特制成的昂贵型号——离开飞船,下到了地面。那地方的湿度太高,不适合化石生成。她的太空服慢慢腐烂了,接着是她的身体,但湿度无法摧毁的蓝色小装置却和这艘巨大的方舟一样,最终被埋了起来。
  生活舱坠落在东面那块大陆的西海岸内不远的地方。如果它的坠落地点再往西偏一点,落入两块大陆之间那片水域的话,它就会随着两块大陆的结合而被彻底销毁。但是,就它现在的坠落地点来看,它会在那儿存在很长很长时间。
  我本来不想留下任何创世的痕迹,但迪体卡里—奥特是最后一只方舟,我没有办法清除它的残骸。随着最后一个杰佳齐的死去,我也无法召唤任何人前来帮我处理眼前这个混乱局面。
  弗拉图勒尔省
  托雷卡仰望夜空。
  他想,他只是这个新近发现的宇宙中的一个孩子。新宇宙是阿夫塞和娜娃托两人发现的。在那个特殊的时刻,正是他们俩,将两人通过望远器观察到的现象综合在一起,开始意识到空间的形状和宇宙的构造,从而构造出了新的宇宙学。
  在那之前,“上帝之脸”是个必须顶礼膜拜的神,而不是一颗普通的行星。其他的行星被看作夜空中的小点,而不是大小各异的球体。在那之前,月亮只是月亮,而不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榜样——围绕“上帝之脸”旋转的球体。在那之前,还不知道围绕着凯文佩尔和布雷佩尔的光环是什么。在那之前,天河被视为承载着大陆的大片水体在天上的倒影,而不是像托雷卡通过望远器观察到的那样,是无数的星星。
  在那之前,世界相对简单。正是由于阿夫塞,加上他的师傅,伟大的塔科—萨理德的工作,揭示了世界即将走向毁灭:它的轨道离“上帝之脸”太近,无法使自己保持稳定。
  但是现在,宇宙变得更为复杂了,因为显然有其他人生活在夜空中的某个星球之上。在很久以前,那些陌生人曾经拜访过这个世界,留下了他们的船,以及船上搭载的植物和动物。
  陌生人生活在“上帝之脸”的其他月亮上吗?在奔跑者上?缓行者上?守卫者上?其他十三个月亮已经被架设在最高的山峰上的精度最高的望远器观察了很多个千日了,它们中没有一个具备液态的水和肥沃的土壤。
  陌生人可能来自其他行星吗?很显然,行星轨道越靠近太阳——那个照亮世界的耀眼的白色圆盘——表面温度就会越高。同样地,远离太阳会使世界陷入比冰山更加寒冷的低温之中。离太阳近的几颗行星,卡佩尔、帕特佩尔和达文佩尔,显然是几个被烤焦了的荒芜世界;而远离太阳的行星,仿佛在夜空中永远静止不动,肯定冷得超乎想像。可能是这地方最靠外面的第一颗行星凯文佩尔?也可能是布雷佩尔,往外数的第二颗行星?会不会是它们的月亮中的一个——通过望远器能看到的那些陪伴着它们的小点?
  也可能来自其他地方,遥远的远方。
  太阳看上去很小,但却很热,勉强能看出它是个圆盘。
  有人说天上的星星也是太阳,只不过离这儿很远。
  如果那些太阳有行星——
  如果那些行星有月亮——
  陌生人可能来自这些星球中的任何一颗。
  来自一个白天更长的星球。
  白天更长!昆特格利欧隔天才睡一次,可能就是因为他们来自一个白天长度是现在这个世界两倍的星球。而且,尽管在这个世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但出于某种原因,他们还是无法调整自己的作息时间,睡得更频繁一些。
  然而……每年一次的交配期显然是适应这个世界的产物。
  他们在这儿生活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在很多方面已经适应了这个世界。然而,在骨子深处,他们依然保持着与发源地之间的纽带。
  托雷卡抬头看着太空,看着这令人敬畏却又充满奇迹的夜空。
  那些发光的小点,其中某一个可能就是他们的故乡。
  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能找到这个故乡。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四十四章
  竞技场
  首都竞技场中的包厢被设计成每个只能容纳一位观众,但其中一个包厢的日间板床被卸走了,好让它能同时装下阿夫塞和他的助手鲍尔—坎杜尔。他们俩都坐在小板凳上。坎杜尔的地盘本能不会被阿夫塞诱发,对他来说,这个瞎子昆特格利欧一直是一位特殊人物。
  “请向我描述一下现场的一切吧。”阿夫塞道。
  坎杜尔伸长脖子,向包厢的开口外望去。“天空有几朵云,呈扭曲的管子形,像从肚子里流出的肠子。”坎杜尔停了一下,磕了磕牙,“怎么样?我这个比喻很恰当吧?”他的声音拉得很长,声音仿佛沿着他瘦长的骨架缓慢前进。“今天的天空是一片鲜亮的紫色。当然,太阳还在上升,现在躲在一朵云后面。天空中能看到三个,不,是四个月亮,其中两个是新月,其余两个是凸月。”
  阿夫塞点了点头。“那是大个子、灰球、舞者和缓行者。”
  “对。”
  “观众怎么样?”
  “包厢像这样排列,我在这儿看不到其他人。但有人告诉过我,今天所有的包厢都满了。”
  “好。即将发生的事肯定会广为流传。”
  “这一点不用担心。我知道首都省所有的信使都来了,其他省份的信使也来了不少。”
  “场地看起来怎么样?”阿夫塞说道。
  “场地上的草坪由棕色和绿色两种草混合而成,非常平整。他们为这次格斗做了不少准备。草坪上没有一点秃斑。你知道场地是菱形的吗?用橘黄色粉末标出了东西向和南北向的轴线,把菱形分成了四个三角形。”坎杜尔安静了一阵子,随后开口问道,“阿夫塞,迪博会赢吗?”
  “我已经不是占星家了,坎杜尔,从来不算是个真正的占星家。我的导师在教我如何解读预兆之前就死了。”
  “你制定了一套作战计划?”
  “再好的计划也需要运气,大量的运气。”
  下面的场地上传来一阵鼓声。“哈,”坎杜尔说道,“格斗者进场了。”
  “请描述一下他们。”
  “他们几乎从我们的正下方进入了场地——那地方的底层有一扇通向竞技场地的大门。迪博领头。他系着一根很厚实的红腰带,但没有挂饰带。我猜饰带可能会碍事,风险太大。不管怎样,有了那根皮带,他很容易辨认。其余七个人跟在他后面,每个人离前头一个都有五步的距离。每个人都扎着类似的腰带,腰带的颜色代表他或她来自哪个省份。”
  场内响起欢呼声。来自不同省份的观众支持着各自心目中的胜利者。迪博获得的欢呼最为响亮。
  “我已经有很多个千日不用操心记住省份代表色之类的事了,”阿夫塞在观众们的喧嚣中说道,“省份的颜色配置我已经忘了。”
  “没问题,”坎杜尔说道,“迪博系着皇家红腰带。科洛尔,来自阿杰图勒尔省,系着白色腰带。斯班瑞斯,来自楚图勒尔省,腰带是浅绿色的。来自弗拉图勒尔省的温德斯特系的是黑色——或者深蓝色,很难分辨。代普洛德,来自克夫图勒尔省,系着浅蓝色。艾木特姆——他来自詹姆图勒尔省——系着金色腰带。来自玛尔图勒尔省的内斯特系着粉红色腰带。还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罗德罗克斯,来自爱兹图勒尔省,他系着棕色腰带。”坎杜尔手中拿着一个娜娃托制作的最好的望远器。他把望远器举到眼前。“迪博看上去很紧张,阿夫塞。”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阿夫塞说道,“一位伟大的猎手曾经跟我说过,‘恐惧是最好的助手。’骄傲最后会害了他。他还算明智,知道恐惧。”
  “黑死兽处于饥饿状态,”坎杜尔说道,“他们已经饿了它二十天了。它很可能把他们全部吃掉。”
  “也许吧。”阿夫塞轻声说道。
  底下传来一声锣响。所有人都将头转向场地北端的入口,除了阿夫塞。他把头扭成与声音成垂直角度,以便更清楚地听到底下的动静。
  “他们正在开启关着野兽的大门。”坎杜尔说道。这扇门联着关押那头黑死兽的石头围栏,它已经在里头关了好几百天,等待着挑战者。
  阿夫塞点了点头。“我能听到棘轮转动的声音。”
  “黑死兽出来了——”
  整个竞技场安静下来,只有几只在竞技场上空盘旋的翼指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时不时地发出几声叫喊。它们看到了那头巨型食肉兽从大门中缓步走出,不禁又尖叫了几声。
  虽说坎杜尔被它的模样吓了一跳,但他不得不承认,黑死兽的样子还是挺优雅的。一位了不起的猎手,长着锋利的牙齿和爪子,身体比只有一两个月亮的罕见的暗夜更黑。
  从望远器中可以看到,那生物吃了不少苦头。鼻口处有很多地方的皮肤呈浅灰色,而不是黑色。取出那只巨大的树脂球时不太顺利,取出过程中撕下了鼻口上的很多皮肉。还有,野兽的肚子明显凹了进去——它肯定饿到了极点。
  突然间,格斗开始了。黑死兽冲向前去,迈开巨大的步伐,越过草坪。八名挑战者立刻分散开来。
  这头魔鬼已然盯住了一个目标:系着蓝色皮带,来自克夫图勒尔省的代普洛德。代普洛德跑向左边,但黑死兽的步伐比她的不知大了多少倍,她根本没有摆脱它的希望。
  黑死兽向前狂奔,后背绷得很直,与地面保持平行,尾巴飞扬在它身后。除了细小的上肢和愚蠢的方脑袋之外,它现在这个样子看上去活像一个昆特格利欧……一个乌黑的昆特格利欧,一个被煤烟熏黑的昆特格利欧。
  代普洛德以惊人的速度顽强地向前奔跑,但早在黑死兽那黑宝石般的眼睛盯住她的一刻,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野兽迅速缩短他俩之间的距离。它向前探着身子,巨大的脑袋压了下来,嘴巴张得大大的,位于红色口腔角落中的蓝色隔膜绷得紧紧的,就像鼓上的蒙皮。黑死兽赶上了她,一口咬在她的背上。在阿夫塞和坎杜尔的包厢中都能清晰地听到脊椎断裂的声音。代普洛德发出一声惨叫。她的躯干在黑死兽大嘴的咬合之下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用来支持惨叫的空气从她躯体上那个血淋淋的破口中找到了更为方便的出口,惨叫只发出一半便戛然而止。
  场内还有七个人需要对付,但这只黑死兽都快饿死了。它迫不及待地把代普洛德的尸体扔到地上,用一只三趾蹄子踩住她,然后低下头,猛地一扯,撕下了代普洛德尸体上的一条腿。坐在场地上方安全处的观众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对黑死兽来说,昆特格利欧的身体太小、太瘦,完全算不上一顿美餐,但这只黑死兽已经饿疯了。它把代普洛德的腿整个吞在嘴里,巨大的牙齿啃食着骨骼上的肌肉。黑死兽用它细小的上肢调整断肢在嘴里的位置,像婴儿在玩弄咀嚼棒一样,最后,它吐出剩下的东西——沾满鲜血的骨头,骨头上牵连着几根筋,筋上还吊着几片肉。它们掉到地上,仍然保持着原先骨架的形状。
  野兽继续啃食着尸体,从尸体的腹腔中扯出了内脏。
  场地上,来自詹姆图勒尔省的男性艾木特姆吓得腿都软了。他哀嚎着,祈求人们将他放出去。他的爪子使劲刨着竞技场的石墙,想找到立足点,从这里爬出去。但人群对他发出嘲骂,骂他是个懦夫,说他的存在是一种耻辱。坎杜尔向阿夫塞描绘了这一场景。
  “我同情他。”阿夫塞轻声道。
  尖叫加上徒劳的挣扎,反而加速了艾木特姆的死亡。刚吃完代普洛德的黑死兽抬起头,观察着整个场地。有七份可口的食物可供选择,他们全都尽可能地远离它所在的位置。最终,黑死兽的注意力锁定在艾木特姆身上,显然被他的尖叫声吵烦了,决定就此了结他。
  巨大的步伐,仅仅迈了二十步,黑死兽便从代普洛德的残骸——所剩无几了——来到艾木特姆跟前。艾木特姆竟然愚蠢地背靠一面石墙站着。黑死兽的脑袋向前一探,仍在狂叫的艾木特姆向右一闪,躲过了攻击。黑死兽再次弹出了脑袋,这次碰到了他,嘴巴咬住了艾木特姆的头,也就是发出恼人尖叫的地方。它的嘴使劲一闪,强有力的咀嚼肌鼓了起来,把艾木特姆的头从他身体上撕扯下来。过了一小会儿之后,它吐出一个已经变形的昆特格利欧的头颅。
  黑死兽显然觉得先前的吃法更便当,于是又从四肢开始,大嚼艾木特姆的尸体。一条接一条地吃完,然后把血淋淋的鼻口凑到躯干上,享用着作为甜点的内脏和肠子。
  两个倒下了,还有六个。
  有这种可能:所有兄弟姐妹被吃掉之前,野兽的胃口就得到了满足。但这种可能性很小——相对于黑死兽通常的食物如雷兽和成年铲嘴来说,即使八个昆特格利欧加在一起,也只能算一顿小吃。
  黑死兽剔着艾木特姆骨头上的肉,与此同时,来自阿杰图勒尔省、系着白色腰带的科洛尔决定偷偷绕到野兽身后去,自以为一旦离开它的视野范围,她就能获得安全。
  她的策略失败了。没有任何活动物体能逃离那两只巨大的黑色眼睛。一打扫完艾木特姆的尸体,黑死兽马上转过身体,径直朝她冲去。阿杰图勒尔省的省长继承人颇有智谋。她先尝试着忽左忽右蛇行前进,但很快意识到这只能让黑死兽更快地追上她,于是开始笔直地朝竞技场北端的大门跑去。黑死兽刚才就是从这扇大门中出来的,现在,这扇门紧紧关着。
  猎食者很快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科洛尔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但她不是那种轻言放弃的人。她转过身,朝着黑死兽冲了过去。魔鬼被吓了一跳,放慢了脚步。科洛尔纵起身,弹出爪子,伸长手臂,猛地攀爬在那家伙的左大腿上。她的爪子刺穿了黑色的表皮,破口处涌出几股鲜血,顺着大腿蜿蜒而下。随后,她张开大嘴,狠狠咬了它一口。黑死兽发出一声雷鸣般的怒吼,徒劳地想用瘦弱的上肢把科洛尔打下身去。科洛尔又咬下了一块肉,她没有把肉吞下,而是吐在地上。接着,她又咬下了第三块。黑死兽想扭过头来咬她,但身体却无法扭到那种程度。最终,它叹息似的吐了一口气,侧身朝地上一躺,把科洛尔压在身下。随即,它又翻滚了一下,肚子着地,用两只小爪子支撑着,不让自己向前滑跌,后腿一用力,又站了起来。科洛尔四肢瘫软,摆出一种很不自然的姿势。但她还没有死,只是晕了过去。黑死兽的一只脚狠狠跺在这个阿杰图勒尔省人身上,大大的三趾蹄子覆盖了她的整个胸部,脚爪撕开了她的皮肉。科洛尔就这么死去了。
  黑死兽再次享用了一顿美餐。吃完科洛尔之后,它又站直身体,打量着整个场地。它现在又回到了菱形的北端顶点,剩下的五个昆特格利欧则设法到了南端那个顶点。野兽可能认为这两个顶点之间的距离太长了,而且昆特格利欧的肉太少,不值得它追猎。它转过身,仿佛打算离去,但马上又停下了,巨大的脑袋左右甩来甩去。吃了些东西之后,它才意识到自己仍然在一个陷阱之中,看不出有什么通道能离开这个竞技场。
  野兽扭过它那颗乌黑的脑袋,发出了一声震天的吼声。它转身面对观众席——两座高高在上、彼此呈钝角的看台。它够不着,但显然能看到昆特格利欧们,一个包厢里一个,活像一个个糖果礼盒。好几百份小点心,每块都够它嚼上三四口,但就是够不到,真是令人心焦。它又叫了一声,脑袋还同时在空中划了个半圆,仿佛要让昆特格利欧们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是它发泄愤怒的对象。
  紧接着,它又看到了那五个剩下的挑战者,惶恐地挤在场地的另一头。至少这些人能直接尝尝它发怒的滋味。它开始向他们冲去。
  野兽选择了最短的路径,巨大的脚掌准确地拍打在标明场地轴线的橘黄色粉末上。粉末飘散在它每次抬脚带起的草皮旁。
  随着黑死兽与挑战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坎杜尔对阿夫塞的解说也越来越快,想尽可能地在阿夫塞脑中重现眼前残忍的一幕。“还剩下内斯特、斯班瑞斯、温德斯特、罗德罗克斯和迪博。”他说,“现在还很难说清黑死兽的下一个目标是谁。我猜可能是内斯特——是的。内斯特,来自玛尔图勒尔省。他的腰带是粉红色的。上帝,那家伙真能跑啊!内斯特在逃跑,我相信他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但还是跑不过黑死兽——他被绊了一下!他倒下了,鼻口冲下,扎在草地中。黑死兽就要追上他了,它嘴巴已经张大了。黑死兽的头伸过来了,内斯特在地上发疯似的向前爬。黑死兽咬到他了——不,等等!它咬住了内斯特的尾巴,就在尾巴根部。哦,尾巴被整个咬断了。内斯特又在向前猛爬,他站起来了,但没了尾巴他无法保持平衡。唉,往前跑时身子前倾得太过了,再直点就好了。黑死兽的喉咙张大了,它吞下了整条尾巴。它又开始追赶了。该死的!我早就料到了。内斯特又一头摔在地上。黑死兽——黑死兽追上他了。嘴巴咬住了他的肩膀,一只大蹄子踩住他下半段,然后——然后——阿夫塞,它用嘴往后撅,弯起内斯特的背。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脊背能往后弯得这么厉害。它在用力撕扯,上帝——那东西把内斯特折成了两半。现在,上半段身体——头和肩膀——已经被它吃到了嘴里。”
  整个竞技场沉寂了。阿夫塞能听到肉被撕扯下来时发出的滑腻腻的声音。终于,他开口道:“还剩下四个人,迪博已经成功了一半。”
  “也许吧,”坎杜尔说道,“也许不是。黑死兽在内斯特残骸上没有浪费多少时间。它在寻找下一个目标,而且我担心——是的,是迪博。它向迪博冲过去了。”坎杜尔情不自禁地叫喊道,“快啊,迪博!快跑!”
  “他不会跑的。”阿夫塞说道。
  “但他确实在跑,”坎杜尔说道,“他在拼命逃生。不,等等,他——他停下了,阿夫塞。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离黑死兽只有大约二十步远。”
  阿夫塞发出了满意的“咝咝”声,仿佛在说“好”。
  迪博完全静止了,甚至屏住了呼吸。黑死兽停止了追赶,来回晃动着它的大脑袋,仿佛突然间迷了路。
  “我看不明白。”坎杜尔说道。
  “你当过牧人,”阿夫塞说道,“我还以为你明白呢。”
  “我不明白——我明白了!但这不可能!黑死兽看不见他,除非他重新开始移动!它的小脑袋意识不到静止的物体。”
  “完全正确。”
  “迪博知道这一点有多久了?”
  “任何必要的有关黑死兽的知识,他都知道。我让他研究了所有的资料、所有的学术报告和所有的民间传说。我还让他花了好几天时间,就坐在围栏上,观察那只黑死兽的一举一动。”
  “但他无法一直就这么静止下去,即使他能做到,黑死兽也能闻到他,听到他的——”
  “其他人会转移黑死兽的注意力——”
  “你说对了!温德斯特犯傻了,她想溜到北边的顶点那儿。这个傻瓜,黑死兽看到她了。它离开迪博,朝她追过去了!”
  黑死兽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温德斯特。它扯下她的四肢,啃光上面的肉,接着吃掉了躯干里的内脏。现在已经有五具血淋淋的遗骸散落在宽敞的菱形场地内,只剩下三名挑战者了——斯班瑞斯、罗德罗克斯和迪博。
  罗德罗克斯,来自偏僻省份爱兹图勒尔省的省长——那个向迪博发起挑战,挑起这一切事端的始作俑者——是黑死兽的下一个目标。他的腰带是棕色的,代表着他的省份,也与他省内随处可见的贫瘠土壤的颜色一样。黑死兽低头向他冲去。罗德罗克斯非常强壮,是所有挑战者中最强壮的一位。他没有转身逃走,而是准备用自己的方式去面对它。他迈动着强有力的双腿,朝黑死兽冲了过去。他们俩越冲越近,越冲越近,大地在他们脚下颤动,眼看就要撞在一起了……
  突然间,罗德罗克斯向右一闪,开始绕着黑死兽兜圈子,一圈接着一圈。庞大的食肉动物无法像罗德罗克斯那样灵巧地转身,尽管它好几次把大嘴凑近了对方的身体,罗德罗克斯都设法躲避了过去。他继续围绕着黑死兽转圈,一圈、两圈,观众们看得头都晕了。
  黑死兽也在跟着他转圈。它太笨了,不知道只要停下来等着,罗德罗克斯就会自己送上门来。
  这策略真是太棒了——转晕这个魔鬼。这将是个多么具有决定性的胜利啊!不只是从黑死兽的筛选过程中存活下来,更为厉害的是,竟然打败了黑死兽。国王的宝座将牢牢掌握在罗德罗克斯手里。
  黑死兽的身体在打晃,转圈的步履开始蹒跚,它快转晕了。罗德罗克斯的体力和毅力真是惊人,能一直将这个转圈游戏持续到现在。终于,庞大的黑色野兽踉跄着跪了下来。罗德罗克斯抓住这个机会,一跃而起,跃上那野兽的后背,然后手脚并用,越爬越高。他的脚爪在黑色皮肤上留下了道道血痕,魔鬼脊椎骨上的一节节突起刚好形成了一架扶梯。
  黑死兽嚎叫一声。罗德罗克斯牢牢站在野兽的双肩之间,张开大嘴,准备朝它的脖子咬过去——
  但黑死兽又挣扎着站了起来,身体越抬越高。现在暂时迷失方向的成了罗德罗克斯自己。
  随后,它做了一个人们以前从未见过的动作——
  它将身子往前倾斜,倾得十分厉害,鼻口的上唇都碰到了地面。然后,它的两条后腿使劲一蹬,弓起后背,朝前翻了个跟头。它的肩膀受力,在黑死兽的肩膀和坚硬地面的双重夹击之下,罗德罗克斯变成了一块血淋淋的平板。黑死兽翻完跟头,重又站了起来,还耸了耸肩膀,仿佛要把罗德罗克斯的遗骸抖下身去。但那块扁平的血肉就是不肯下来。几次无效的耸肩之后,黑死兽似乎放弃了,满不在乎地粘着罗德罗克斯的遗骸走来走去。或许它今后会让翼指来清洗它的后背,清除它身上罗德罗克斯的残余物。
  只剩下迪博和斯班瑞斯两个人了。斯班瑞斯被刚才的一幕惊呆了,失魂落魄中,她犯了一个错误,可能是一个致命错误。她退回到菱形的一个角,落入了陷阱,再也没有退路可走,成了一个相对容易的目标。
  太容易了,反而引不起黑死兽的兴趣。它放过了她,将兴趣转移到了迪博身上。它向他猛冲过去。但迪博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黑死兽发出了它特有的吼声,从胸腔深处传来的低沉的隆隆声,就像暴风雨前夕的雷鸣。
  迪博也做出了相同的反应,完完全全相同的反应。他像一头黑死兽那样吼叫着,模仿着它离奇的地盘挑战声。
  野兽停止了前进,把它的大脑袋偏向左方。过了一会儿,它又叫了一声。迪博也回应了一声。
  “迪博转身了,把他的后背暴露在黑死兽面前!”坎杜尔叫喊道,他似乎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情绪,“阿夫塞,他会被吃掉的——”
  “他面对着观众?”阿夫塞问道。
  “是的。”
  “太好了。”
  “他在——哦,我的上帝,阿夫塞!迪博在——他在——”
  “怎么了?”
  “他在咬自己的左胳膊!他——他的嘴巴咬在胳膊上——”
  “哪儿?他到底咬在哪儿?”
  “在——上帝,肯定疼得要命!——在他的肩膀和肘部之间。他直接咬碎了骨头……咬断了……胳膊掉在他面前的地面上。”
  黑死兽又发出了一声雷鸣般的吼声,撕裂了空气。迪博再一次予以回应,但坎杜尔无法判断这回应到底是代表他的愤怒,还是纯粹的模仿。“你听到他的吼叫了?”他对阿夫塞说道。
  “痛苦能被坚强的意志所控制,”阿夫塞说道,“至少能控制一小段时间。”
  “可能吧,但是——哦,上帝,他又开始了!上帝,疼啊!他在咬他的右胳膊!胳膊断了……那条胳膊也掉到地上。血染红了周围的地面。他现在只有两条残肢了,两条胳膊在肩膀以下的部分都不见了。他看上去像——像——”
  “像上帝。”阿夫塞道。
  坎杜尔吃了一惊。“对!《圣卷》之一!上帝牺牲了她的胳膊,创造了最初的五个猎手和五个配偶!真的像上帝!”
  看台上响起一片低语,其他观众也注意到了这种相似之处。一个化身为上帝的国王!他们怎么能怀疑他呢?
  现在已是后半晌了。迪博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他站在黑死兽的西面,太阳在他身后。他转过身,弯下腰,两条残肢垂在他的胸前。他继续向下弯腰,把身体压得低低的,并从地面上抬起尾巴,摆出黑死兽的架势。迪博又一次吼叫一声,把黑死兽的叫声模仿得惟妙惟肖。黑死兽回应了一声。随后,不可思议的奇迹发生了。黑死兽后退了一步,开始离迪博而去。
  迪博又叫了一声,向前踏上一步。他把身体压得很低,不断地上下跳动,发出地盘挑战。这是昆特格利欧和黑死兽的通用姿势,场上的观众和场内的黑色魔鬼不可能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迪博在向黑死兽发出挑战……黑死兽则在退却。
  “我看不明白。”坎杜尔说道。
  “在我们看来,他可能像个上帝。”阿夫塞说道,“但背对阳光形成的黑色身休轮廓,再加上他短小的残肢,以及恰当的姿势……在他强大的对手眼里,他就像是另一头黑死兽——一头年幼的黑死兽。”
  黑死兽应付似的冲迪博吼叫着,它一直在退却,一步接着一步,向看台的方向越退越远,慢慢接近了刚才挑战者们进入的那扇大门……
  “为什么,阿夫塞?它为什么会后退?”
  “黑死兽和其他动物没什么区别,坎杜尔。或者说,在这个方面,它们和我们是一样的。一个成年男性通常会被少年挑战,成年男性会容忍这种挑战——这是少年走向成熟的必经之路,是一种积累经验的方法。在动物中间,真正的地盘争战只会发生在体型相仿的对手之间。一个那么大的成年雄性决不会真的去跟迪博这么幼小的对手战斗。”
  黑死兽继续后退。退到场地一半距离时,它转过身,低下头,身子往前探着,走过竞技场短轴的剩余距离,从迪博跟前彻底退却了。
  惟一的幸存者斯班瑞斯显然被眼前这一切惊呆了——并且很高兴这一切似乎已然结束了。她向迪博行了个让步礼。
  人群先是愣了一阵,随后,一个因为距离和由东向西的信风的干扰而略显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迪博国王万岁!
  迪博又取得了统治地位,他下令开门。皇家卫兵连忙服从了命令。木头大门被拉开时,棘轮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撕裂了周围的空气。这是挑战者用的大门,对黑死兽来说显得有些小,但是这只退却中的野兽一见到门后射入的日光,便使劲挤了出去。野兽被放走了。它今天显示了伟大的捕猎技能,充分展示了猎食者的荣誉。来到竞技场外,正如首都居民所希望的那样,它似乎迫切想离开这座城市,回到齐马尔火山脚下。
  坎杜尔搀住阿夫塞的胳膊肘,两个人离开包厢,下去寻找迪博。来到场地上时,迪博的医生——他一直按计划等在附近——已经为他处理过伤处,清理了他的残肢,好让上肢能正常再生,免遭感染或变形。迪博靠着尾巴以支持身体,显得有些晕晕乎乎。有一点很重要,国王必须自己走出竞技场,但看到阿夫塞和坎杜尔走过来时,迪博显然认出了他们,并点了点头以示招呼。
  “他看到我们了。”坎杜尔说道。
  阿夫塞向迪博鞠了一躬,安静地等待着医生完成他的工作,他为自己的朋友感到深深地自豪。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四十五章
  首都,二十天之后
  “阿夫塞!”
  阿夫塞躺在石柱区的大石头上。高克在他身旁耐心地来回踱步。
  “阿夫塞!”迪博又叫了一声,穿过古代的石阵。他断肢的末端变成了两只亮黄色的圆环——首个表明再生的迹象。
  瞎子顾问醒了过来,从石头上抬起头。高克也随着主人做出了反应,跑上前去迎接迪博,开叉的舌头在它嘴里滑进滑出。迪博弯下腰,想拍拍它,随后意识到他没有能用来拍它的手,不禁叹了口气。高克似乎并不在意,它用鼻子蹭着迪博的腿。
  阿夫塞从石头上站起身,靠在尾巴上。“什么事?”
  “他们找到了麦里登。”
  阿夫塞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谁?”
  “皇家血祭司!我出生时的血祭司。他们发现了他。他被卫兵从楚图勒尔省的最北部带到了这儿。”
  “你和他谈过了吗?”
  “没有,”迪博说道,“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
  阿夫塞伸手抓住高克身上的皮带,和迪博一起向首都走去。温暖的午后阳光从紫红色的天空中照在他们的背上。
  “麦里登伤得很重,”迪博在途中开口说道,“他,嗯,试图拒捕。”
  “你的特工反应得过于热烈了?”
  “恐怕差点就形成了地盘挑战。对像他这么老的人来说,他的伤势实在太重了。他们说他活不了多久了。”
  “对他来说,这肯定是一段艰难的旅程。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被从楚图勒尔省一直押到这儿来。”
  迪博点点头。“的确很艰难。”
  因为很少有人被指控,所以这里没有专门关押犯人的地方。他们进入了新皇宫的办公室,迪博走在前面,高克帮助阿夫塞躲避着障碍物。踏上通往地下室的扶梯时,阿夫塞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怎么了?”迪博问道。
  “没什么。”
  “你的鼻口变蓝了,我的朋友。”
  “我——我很抱歉。只是回忆起当年我自己被当作异端关在地下室的日子。请原谅,我并不想提起这段往事。”
  迪博什么都没说。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沿着楼梯继续向下,来到石头地板上。在石头地板上前进时,他们和高克的脚爪发出轻微的刮擦声。
  两名皇家卫兵站在一扇木门前。迪博解散了他们——狭小空间内挤的人太多。他、阿夫塞和高克走进散发着霉味的屋子,迪博很快走到屋子远端,尽量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屋子里放着两只柳条箱,这里明显只是个储物间。皇家血祭司麦里登俯卧在地板中央,看上去又苍老又憔悴。
  “麦里登。”迪博道。
  老人微微抬起鼻口。“陛下,”他说道,“还有阿夫塞,哈哈特丹。”
  “你没有权力准许别人进入地盘,”迪博说道,“你是个囚犯。”
  麦里登喘息着说:“我没有犯罪。”
  阿夫塞摇晃着尾巴。“不,你有罪。”
  麦里登看了看阿夫塞,开始呻吟,仿佛仅仅将鼻口稍稍抬起都痛苦异常。“你错了,阿夫塞。”
  “错了?”阿夫塞双臂环抱于胸前,“你拒绝承认你在甄选王位继承人的时候做了手脚?”
  麦里登轻声喘息着。“我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他说道。
  “你在逃避问题,”阿夫塞说道,“告诉我——”
  麦里登的呼吸听上去像撕裂纸片时发出的声音。“当着迪博,我什么都不会说。”
  “我是国王,”迪博说道,“你理应对此做出解释。”
  麦里登摇了摇头,随后又开始呻吟。摇头也令他痛苦。“我不怀疑你的权威,迪博。事实上,我非常尊敬你。但我很快就要死了——也就是一分天的工夫。我保证,离开我,我会向阿夫塞说出我的临终忏悔。你要是留下,我什么都不会说。”他停了一会儿,使劲地喘了几口气,“你不能强迫我,我相信,任何形式的逼供都会令我立刻死去。”一阵长长的喘息之后,他接着说道,“请离开吧,迪博。”
  迪博看着阿夫塞,阿夫塞当然不可能对此做出任何回应。终于,国王用十分恼怒的口气道:“很好。”他大步离开了房间。缺了胳膊的他当然不可能狠狠摔上房门,但他死死地盯着那扇门,仿佛要用目光把它摔上。
  阿夫塞温柔地按下高克的头,爬行宠物听话地趴在地上,四肢摊在身体两侧。随后,他松开皮带,走近麦里登,俯下身子。
  “现在,”阿夫塞轻声说道,“向我坦白你的罪行吧。”
  “罪行?”麦里登磕了磕牙,动作很轻微,“阿夫塞,你和别人说的一样,你相信你们这些学者和我们宗教人士之间有根本性的冲突。”麦里登喘息着,这句话中断了好几次,“但是你错了。看看迪博!我们有过的最棒的领袖。他很坚强,必要时能展现他的权威,但同时又平和到足以让其他人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就说你自己吧,阿夫塞,你的那个想带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计划,伦—伦茨会听你的吗?不,肯定不会。她太强硬了,太注重于保护自己的地盘了。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会以自己的方式来统治。”
  “所以你选择了一个可塑性更强的候选人,一个你可以施加影响的人?”
  “我们选择了一个可能更加温和的人,阿夫塞,就这么简单。有人跟我说过我走了之后发生在这儿大街上的事。暴力、死亡,到处是鲜血。这是个永远无法停止的轮回。你,阿夫塞,就连你当时都杀了人。”
  “达加蒙特中的斗杀不能视为杀人。”
  “它们是同义词,只不过,这种想法能使我们在杀人之后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别跟我说这些废话了。在我的年代,我吞下了超过一千个昆特格利欧婴儿,我甚至惊恐地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么幼小、这么嫩的肉。我们用委婉的说法来描述这一切,假装我们不是杀手,但事实上,在内心深处,我们就是杀手,不但会为了食物而杀死动物,甚至会杀死我们自己。谋杀犯!”
  “我不明白。”阿夫塞说道。
  麦里登的呼吸变得更为急促,仿佛说了这么多话夺去了他最后仅存的能量。“你是不愿意去弄明白。信使们正在传递着托雷卡的进化理论:适者生存,还有进化过程如何改变了物种,等等。托雷卡认为这是个新观点。他错了。我的教派从古代开始就了解这一点,因为我们一直都在实践这种理论。我们是选择过程的代理人。在每一代人中,我们只让最强壮的人生存下来。这种做法改变了我们,改变了我们整个种族。随着一代又一代的人生老病死,我们的地盘争斗本能变得越来越强,而不是变弱。我们变得越来越暴力。是的,但我们同时变得更强壮了,我们为此付出了可怕的代价。我们是一群残废的人,无法协同工作。在迪博母亲统治的年代,我们都清醒地意识到我们正在被拖入一场战争,战争的发生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拖入战争,阿夫塞!杀、杀、杀,不断地杀,直到没人剩下为止。”
  “一个昆特格利欧不会杀死其他昆特格利欧。”阿夫塞道。
  麦里登干咳了几声。“《圣卷》上是这么说的。但我们是杀手,这儿发生的事会波及整个世界:达加蒙特,大街上血流成河。我们正站在悬崖边上,阿夫塞,正处于全世界范围内地盘疯狂大发作的边缘,永不停息的地盘疯狂。”他停顿了一会儿,喘息了几下,“攻击性本能统治着我们;这是我们培育出来的特性。作为一个领袖,伦茨的攻击性过于强烈了。”他再次停顿了一下,“你见过她,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阿夫塞回想起以前那次——也是惟一一次——与伦茨见面时的场景。他前去征求她的意见,让年轻的王子迪博陪伴他一起参加成人仪式,包括首次狩猎典礼和朝圣之旅。在伦茨的办公室内,她举起她的左手,手上的三个金属手镯“丁当”作响。“我允许他和你一起去,但是——”她伸出第一根指爪——“你要——”第二根指爪——“对——”第三根指爪——“他的安全——”第四根指爪——“负责——”第五根指爪。
  重新蜷起手指前,她让屋内的灯光在修剪得很光滑的爪子上照射了好几次心跳的时间。一种威胁。一种肢体暴力的威胁。人民的领袖竟然故意将恐俱注入一个孩子心中。
  “是的。”阿夫塞终于说道,“她太好斗了。”
  麦里登吸了一口气,发出长长的颤音——“当她产下第一窝蛋——新的国王将从这些蛋中产生——之后,我看到了改变世界的机会。我挑出了最强壮的男性——的确是罗德罗克斯——把他送得远远的。其余的婴儿则按照强壮程度排序,被依次由远及近地送往外围各省。他们中个子最小、体力最虚弱的迪博被留在了这儿。”
  “为什么你对皇族的孩子这么做?为什么不对其他人家的孩子这么做?”
  麦里登缩起身子,他在忍受剧烈的疼痛。“如果这种方法奏效,我们或许会推广运用。但是请记住,尽管我是首席血祭司,我也有反对者,即使在我自己的教派内也存在。我很难对公众隐瞒这种变化。但在皇族内,这么做相对简单些,尽管是个严加看守的秘密——自从拉斯克以来,皇家的八个孩子都会存活下来。我没有改变这一点。如果我改变这种做法,我就不能确定我的——我的试验,用你的专业词汇来说——会有结果。”
  “一个繁殖试验。”
  “是的。”
  “你成功了。”
  “从很多方面来讲,是的。”麦里登说道。他现在的声音比刚开始说话时轻多了,“迪博是我们有过的最好的统治者,你知道这是真的。如果不是有一个像他这么公正的领袖坐在御用板床上,你的出逃计划永远不会启动。确切地说,你自己早就死了——被处决了。”他停了下来。
  长时间趴在地上令阿夫塞觉得很不舒服,他站起来,坐在自己的尾巴上。“难以想像。”
  “我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阿夫塞。”麦里登微弱的声音消失在房间中。
  “难以想像。”阿夫塞再次说道。
  “你把宗教看成你的敌人,科学的对头。我能理解。我猜是因为你的眼睛是被一个祭司,德特—耶纳尔博,用刀子捅瞎的。但那只代表耶纳尔博一个人,即使是他,也认为自己为人民做了一件好事。”
  阿夫塞缓缓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而且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我们的人民。”麦里登说道。
  “谢谢。”
  “但是,你现在必须承认,我做的同样也是为了我们的人民。”
  阿夫塞沉默了一会儿。“我承认。”
  麦里登呼出一口气。呼气的时间很长,仿佛他的肺被堵住了,空气在寻找出口时遇到了麻烦。“我想起一件好笑的事,阿夫塞。”麦里登终于开口说道,“我一直是个祭司,我告诉别人应信仰上帝,告诉别人死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很快,我就能知道我的话是不是真的。”
  阿夫塞点点头。“是的,我们都想知道。”
  “但我理应知道。而现在,到了这最重要的时刻,我发现自己竟然并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麦里登。”简短的停顿之后,“你害怕吗?”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的。”
  “你想让我留下陪你吗?”
  “这个要求太过分了。”
  “我的导师萨理德去世时,我陪伴在他身旁。我的儿子德罗图德死时,我也在他身边。”
  “他们有什么表现?”
  “当然,我看不见德罗图德,但萨理德显得……很平静,他似乎已经准备好了。”
  “我不知道我准备好了没有。”
  “我也不确定我这一生是否能准备好。”
  “但是,是的,阿夫塞,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我会的。”
  “我死了之后,你会告诉迪博他是最弱小的一个吗?”
  “他是我的朋友。”
  麦里登叹了口气。“当然。”
  “我决不会伤害我的朋友。”
  “谢谢。”麦里登说道。
  他们一起安静地等待着。
  观察者的冥想
  我安静地等待着,等待了好几百万年。
  我思念杰佳齐。我播种过的那些星球上,还没有哪个产生了智慧生命,尽管我对它们中的一些仍抱有希望。我相信它们中最有希望的是哺乳动物行星和恐龙月亮。我焦急地注视着它们,不知不觉中,它们所在的星系完成了四分之一圈的自转。我非常担心我的计算有误,担心由于我的干涉,这两个世界都不会出现智慧生物。
  在爬行动物的新家,经历了初期的移植冲击后,缓慢但又稳定的大脑与身体比例的上升通道重新启动了。同样地,现在已经遍布熔炉生态圈各个角落的哺乳动物也沿着一条相同的曲线向上攀升。
  终于,智慧生命几乎同时出现在这两个世界上。
  统治着熔炉的陆地生命将他们自己称为人类,把他们居住的行星称为地球。在一个叫作加拿大的地方,人类地质学家发现了布尔吉斯页岩——光滑的、富含大量化石的岩石,岩石的年龄可以一直追溯到他们称之为寒武纪大爆炸的时代。那是一次生命多样化的爆发,十几种崭新的、有本质不同的身体形态几乎同时出现。
  但是很快,在熔炉上,这些身体形态几乎全都灭绝了,好在我已经把这些物种移植到了很多个世界。其中的一个物种,长着五只眼睛和一个长鼻子的欧帕毕尼亚虫,是杰佳齐的祖先。人类永远没机会认识这些早已离家的表亲了。
  还有生活在这个月亮上的他们。他们是地球上的恐龙——确切地说,是一种矮个子暴龙——的智慧后代,他们称自己为昆特格利欧,意思是“陆地上的人”。
  我以为我成功了。我以为我让两种智慧形式都得到了发扬。但我终于清醒地意识到,我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
  这个宇宙和我出生的那个不同。这个宇宙内,混沌支配着一切:任何系统的发展都与它的初始状态有关。我以为我做得很好,挑选了一个气体行星的第三个月亮。但它还有其他十三颗月亮,我只能大致估算它们的质量和轨道位置。我甚至无法精确地画出未来几千年内的轨道变化情况,也无法保证在对它们的轨道进行微调时,不会影响到其他行星的运行。
  这些质量体之间的相互作用编导了一曲狂乱之舞,即使舞者自己也不知道下一个动作会是什么。月亮的轨道一直在随时间变化,终于,本是第三个的变成了第一个,而它还在不断地向它所围绕的行星靠近、再靠近,最后变得过分接近。昆特格利欧的世界——现在是最里面的一个月亮——仍然将固定的一面对准行星,因而它一天的长度和它公转一圈的时间相等,但是它现在一天的长度只是熔炉上长度的一半。还有,它已经支持不了多少天了。
  我能推动一个轻微的彗星,条件有利的话还能引来氢气,甚至能将暗物质做螺旋型旋转,但是我无法移动一颗星球。
  昆特格利欧有一个断臂上帝的传说。没有了杰佳齐,我失去了我的双臂。
  但是我注视着。
  我抱着希望。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四十六章
  石柱区
  迪博的权威不再受到质疑。他统治着八个省份和五十个部落,没人对此提出异议。
  斯班瑞斯,惟一活下来的伦茨的另一个孩子,放弃了她继承楚图勒尔省省长的权利,接受了首都内的一个小职位。对于鲜血的渴望已经得到缓解,没人要求对她作出进一步惩罚。
  外围省份中的六个仍然由伦茨的兄弟姐妹统治着,但他们满足了人民的意愿:继任者的挑选将注重个人价值,而不是血缘关系。
  爱兹图勒尔省是惟一一个已经由迪博的同代人统治的省份。除了继承权之外,还有一个更难办的问题:他们目前连省长都没有,因为人们还没有决定由谁来替代罗德罗克斯。这个问题必须尽快解决,或许它还能为其他省份以及——迪博仍然有些害怕这个想法,尽管他已经学会了接受它——首都本身树立一个权力更迭的榜样。
  对这些问题,迪博都能忍受,但罗德罗克斯挑战还有一个后遗症困扰着他,让他无法安然入睡。他希望自己不用为此负责,他知道他必须尽快处理它,尽管一想到这个问题就会令他伤心不已。
  最近,他多次来到石柱区,向他的朋友阿夫塞寻求帮助。现在已经瘦下来的迪博再也不觉得通往古代石阵的小道累人了。他希望阿夫塞有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自从他的六个兄弟姐妹死后,加上在群体达加蒙特中又死去了好几百人,迪博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更多的死亡。
  瞎子就在前头,跨坐在石头上,微微仰着鼻口,享受着太阳的温暖。迪博走近之后,阿夫塞将脸朝他转过来。“是谁啊?”他叫道。
  “是我,迪博。”
  阿夫塞点点头。“欢迎你,我的朋友,哈哈特丹。”
  附近看不到高克的身影,可能是去别处打猎了。迪博保持着沉默。
  “饶舌的迪博没话可说了?”阿夫塞开玩笑地说,“碰到什么麻烦了?”
  迪博的语气很沉重。“孩子。”
  阿夫塞立刻严肃起来:“是的。”他轻声说道。
  “孩子们的数目有好几千个,”迪博说道,摇了摇头,“人口统计还没完成,但就目前的数据看,至少有两百一十七窝蛋孵化出的所有婴儿都活了下来。”
  “相当于一千七百三十六个孩子,”阿夫塞马上说道,“假设每窝蛋的数目正常的话。”
  “是的,”迪博说道,“必须尽快采取行动。过于拥挤真的很危险。各个部落都处于大规模达加蒙特边缘。”
  阿夫塞从石头上站起身,石头底座旁一条蓝黄相间的蛇被吓了一跳,扭动着身子游走了。“我想,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血祭司们所承受的压力。”
  “没有其他选择了?是吗?”迪博说道。
  “除了根除多余的孩子之外?”阿夫塞响亮地呼出一口气,“我是个瞎子,但我从来不会感到绝望。可单就这件事而言,我的感觉就是绝望。不行,我想不到其他的解决方法。”两个人安静了好一阵子,仔细琢磨着这句话。“血祭司的状态怎么样?”阿夫塞最终说道。
  “我们还在等待几个最远的部落的反馈,但就我们掌握的消息来看,血祭司几乎在所有部落中重新确立了地位。和往常一样,这次你又对了。特使们观看了竞技场内的公开挑战之后回到各自的省份,很快把消息传开了。这个信息就是:没有人能逃脱筛选过程,即使皇族也不行。这使血祭司重新上岗容易了许多。而且,坦率地说,似乎每个人都对脚底下那么多小孩感到心烦意乱,大家都提出了控制人口的要求。”
  阿夫塞点点头。“你指定了新的皇家血祭司了吗?”
  “代替麦里登?没有,他的尸体还在帕拉斯,皇宫仍然在悼念他的离去。”
  “不是应该由皇家血祭司来领导整个教派吗?”
  “是的。”
  “那么就应该尽快指定继任者。”阿夫塞说道。
  “同意。谁?麦里登没有收学徒。”
  “托雷卡。”
  “你说什么?”
  “科—托雷卡。我的儿子。任命他为新的皇家血祭司——至少将决定他人生死的任务交给他。”
  “但他是个地质学家啊。”
  “是的。”
  “为什么选他?”
  “托雷卡很特殊。他没有地盘争斗本能。”
  迪博点点头。“我也注意到了,他常有希望和别人过分靠近的迹象。”
  “比这还严重,他根本没有地盘属性。他认为这是他的一个秘密,但即便我是个瞎子,我也比他想像的更有观察力。”
  “没有地盘争斗本能。”迪博重复道,“太奇妙了。”
  “你和他有很多相似之处。”阿夫塞说道,“我从坎杜尔那儿听说了你是如何帮助平息街头疯狂的。”
  迪博磕了磕牙。“我有好的时候,也有坏的时候。我当然有地盘争斗本能。”
  “是的,但和其他人相比,你的显得弱一些。”
  迪博嘟囔了一声。“或许吧。你是因为托雷卡没有地盘争斗本能而提议他当皇家血祭司的吗?”
  “是的,”阿夫塞说道,“几乎所有一千七百个孩子都要被杀掉,这是一件非常悲惨的事。未来的某一天,我们真的离开这个世界时,可能会找到能让所有孩子都活下来的广袤的新世界,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必须控制人口。这批处于筛选过程中的孩子的年纪都已经大了,除了速度以外,足以展示其他各种素质。让托雷卡发明一种新的筛选方法。我相信他知道该注意什么素质。我敢保证,他不会只简单地挑选最快的或是最强壮的。”
  迪博听上去有点担心。“但那会改变——”
  “改变一整代昆特格利欧的特征。”阿夫塞说道,“或许改变不是很大,但它将是迈向正确方向的第一步。”
  “整整一代根据攻击性以外的素质挑选出来的昆特格利欧,”迪博说道,“真是个大胆的主意。”
  “也是个有益的主意。我们得学会协同工作,迪博,你知道的。古谚语说得很对:时间对于孩子来说是爬行,对青年来说是行走,对成年人来说是奔跑。我们的文明已经过了孩提时代,时间真的是在奔跑——对我们这个世界来说,快要跑到终点了。”
  “很多天以前,我自己也有过相同的想法。”迪博说道,“我同意,降低地盘争斗本能,对我们来说是件大好事。”
  阿夫塞甩动着尾巴。“别忘了托雷卡在弗拉图勒尔省发现的那个庞大的蓝色构造。当我们最终真的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们很可能会进入他人的地盘。我的感觉是,不管外面存在的是什么,我们最好别去挑战它。”
  迪博点点头。“很好。我会指派托雷卡。他不会乐意承担这个工作,我相信——”
  “他不乐意承担本身就说明他或许是最佳人选。”阿夫塞说道,“一但目前人口过剩的问题解决之后,他就可以辞去这份工作。”
  迪博向他的朋友鞠了一躬:“你很明智,阿夫塞。我们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人。”
  阿夫塞歪了歪鼻口,似乎接受了迪博的敬意。为了信守对麦里登的诺言,他什么也没说,但是他内心想说的是:不,迪博,我们需要更多像你一样的人。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第四十七章
  首都北部
  首都北部,离石柱区不远的地方。这里有几块宽阔的平地,平地尽头是俯瞰大片水域的悬崖。因为想不出合适的名字,人们仍旧把几乎覆盖全球的水域称为大河。平地上长满青草,铲嘴和其他食草动物把草啃得短短的。由东向西的信风拂过表面。
  一小堆人——那儿只能挤下这么多人——聚集在那儿,围在被有些人称为“娜娃托的荒唐玩意儿”周围。
  那是一件奇异的装置,由薄木杆、几张皮子和几片轻金属构成。它看上去很是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它刮跑。
  “我的朋友们,”娜娃托站在一个柳条箱上,好让每个人都能听到她的声音。“我隆重地向大家推出塔科—萨理德。”
  人群中有些人发出一阵表示理解的低语,但多数人都太年轻了,早已忘了那位学者。娜娃托用他的名字给这台奇怪机器命名。
  塔科—萨理德有一个宽大的三角形座舱和一个小巧中空的底盘。前端安了个铰链,铰链上连接着一个向前伸出的尖细机头。硬要说它像什么的话,它像小孩子们用边角废料制作的粗糙的翼指模型,但这种比方也不完全对,因为它有一个像一把张开的扇子一样的尾巴,它的翅膀也通过桁条得到了强化。
  有了这些特别之处,它看上去并不像一头翼指,更像来自在弗拉图勒尔省发现的那个巨大蓝色构造内部的动物——像一只鸟。
  娜娃托移动到底盘后方,随后弯下身子,爬进底盘,平躺在底盘上,肥厚的尾巴从机体后部的一个开槽中伸了出来。等她躺好之后,两个助手走上前来,把她伸出来的那部分尾巴绑在缠绕在机头铰链的皮带上。
  最后,拴住塔科—萨理德的绳子被砍断了。信风不断地在它巨大的三角形翅膀下掠过,然后……然后……
  ——把它带到了天上。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塔科—萨理德掠过宽阔的平地,多数时候只略高于草坪,但偶尔也能飞到中年昆特格利欧肩膀的高度。很快,它滑行着停了下来,总共大概飞行了二十步距离。
  众人的尾巴拍击地面以示兴奋,娜娃托发出一声欢呼——
  紧接着,一阵大风刮过平地。突然间,她又飞到了空中。完全没有准备的娜娃托猛地伸直她的尾巴,拉动着机器的尖头转了个弯,塔科—萨理德向右掠去,乘着风,飞向悬崖之外。
  娜娃托工作组的成员追赶着飞走的机器,竭力想抓住它,但就在他们快赶上它的时候,它又飞高了,飞在他们头顶之上,飞出了悬崖——
  整个人群都跑向悬崖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塔科—萨理德正螺旋下降,越来越低。如果它撞上崖壁,娜娃托就会摔死。她正疯狂地甩动着尾巴,想控制航向。
  飞行物又稍稍上升了一点,但只维持了一小会儿,随后它又开始沿着螺旋形轨迹不断下降。下方是遍地岩石的大河滩。
  他们帮不上什么忙。下到河面需要一分天时间。到那儿没什么好走的路。
  他们提心吊胆地望着,外表脆弱的飞行器继续螺旋下降。一只真正的翼指进入了他们的视野,显然在疑惑那东西是什么。这个毛茸茸的飞行动物看上去比人造品优雅自如得多。
  塔科—萨理德碰到了波浪——只是碰了一下——然后似乎碎成了好几块。
  娜娃托被困在里面,她的尾巴绑在方向舵上,如果不能很快挣脱出来,她就会淹死。
  浪头打在岩石上。
  塔科—萨理德看上去就像是个死掉的东西,破破烂烂地漂浮在水面上。
  翼指发出了尖叫。
  随后——
  有东西在水面活动——
  绿色的东西。
  是娜娃托!肥大的尾巴来回甩动着,推动着她游向岸边。近了,近了!她终于站了起来。波浪拍打着她的大腿,她将双臂高高扬起,对上方的人群做了个胜利的手势。
  每个人都发出了欢呼。
  第一小步已经迈出。
  第一个在空中飞行的昆特格利欧。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
尾声
  弗拉图勒尔省
  孩提时代结束时,一个昆特格利欧孩子通常会经历两个成人仪式。第一次是狩猎——第一次真正的相互合作,一起行动,感受战友之间的情谊。第二次是朝圣,乘船到世界的另一面,凝视覆盖了四分之一个天空的壮丽的“上帝之脸”。
  由于阿夫塞的发现,旅行现在已经失去了宗教意义,但仍然是每个人一生中必须做的一件事。托雷卡相信,还应该加上第三个成人仪式——第三个每个人至少应该做一次的事。每个人都应该到弗拉图勒尔省沿岸悬崖上去,看一看那个巨大的蓝色构造。它从悬岸上向外突出,像是一只半埋着的蛋。托雷卡的勘探队员,加上架桥和筑路小队,已经除去了大量岩石,比黑火药一开始时炸掉的多得多,但由坚不可摧的蓝色材料制成的巨大船体的大部分,仍然埋在层层岩石中。
  首都形势刚稳定下来,迪博便坚持要亲自来看看这个神秘构造。他召来戴西特尔号,和娜娃托、阿夫塞以及坏脾气的老船长克尼尔一起乘船来到了现场,与托雷卡、巴布诺他们会合了。现在他们站在河滩上,抬头看着那构造,刺骨的寒风抽打着他们的身体。眼前是浅褐色的崖壁,映衬着蓝色的弧形表面、上方紫色的天空,还有即将到达顶点的太阳发出的耀眼白色。
  “太奇妙了。”迪博轻声说道。他的手臂已长到了原来长度的一半,新长出来的皮肤呈亮黄色。
  “是啊,”克尼尔说道,“一点不错。”
  “但它是什么?”迪博问道。
  托雷卡迟疑了一下,这才说道:“它是一条船。”
  “但肯定不是帆船。”克尼尔马上说。
  “不是,”托雷卡说道,“不是帆船。”
  娜娃托看着她的儿子。“它到底是条什么船呢?”
  托雷卡转身看着她。“是啊,是条什么船呢?”随后他又转回身看着克尼尔,“你说的对,它当然不是帆船。但我仍旧认为它是一艘船。它装备齐全,有专门睡觉的地方、储存食物的地方,等等,一个人可以在里面生活很长时间。而且它是流线型的,形状像船体。”
  “那它就是一艘船。”迪博说道。
  “不,它不是。”克尼尔说道,声音就像沙砾互相摩擦,“首先,它没有舤,没有舵,也没有龙骨。其次,它的设计并没有考虑到防止漏水的问题。托雷卡告诉我,它的舱门一直开到地板上。第三,它太重了。”
  “太重了?”仍旧保持着瘦小身材的迪博问道,他现在很喜欢听到跟重量有关的话题。
  “是的,”托雷卡说道,“构成船体的蓝色材料非常致密,这肯定也是它具有这么大强度的原因之一。如果你把这艘船放入水中,它沉得比铅还快。即使算里面的这么大空间,作为一艘帆船来说,它还是太沉了。”
  “那么,它是在什么介质中航行的船呢?”迪博问道。
  “空间。”托雷长说道。
  “空间是什么?”克尼尔问道。
  “这要看说话的环境了。”托雷卡说道,“在这儿,它的意思是指介于天体之间的空间。”
  “你是说空气?”老水手问道。
  “有可能。”
  “但如果这船沉得在水中都浮不起来,”迪博说道,“它当然不可能在空气中飞行。”
  “娜娃托的飞行器塔科—萨理德就比空气重,但飞了起来。”
  迪博点点头。“在空气中航行的船。在——空间航行的船。”
  “是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艘船的功用是什么?”阿夫塞问道。
  “把不知何处产生的生命带到这儿来。”托雷卡说道。他看到大家的嘴巴都张大了,内眼睑震惊地眨动着。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迪博说道。
  托雷卡用手划了一个大圈,将整个悬崖表面都包括在内。“那些岩层就像书页一样,”他说道,“但它并不是一本整书。大多数早期页面是空的。我们好像是在故事进行到一半时突然间冒了出来。这本石头书是——可以看成是一套书中的第二册。第一册埋在别的地方。只有在翻阅了那本书的页面之后,才能真正了解我们的起源。”
  “我们的发源地不是这儿?”克尼尔问道。
  “你觉得震惊吗,老朋友?”托雷卡说道。
  克尼尔摇了摇头。“当阿夫塞改变世界时,我就在他身旁。我老了,要说老头的优势,那就是观察力。我这辈子看到的变化太多了。不,托雷卡,我没有觉得震惊。”
  “进化造就了生物的多样性,”托雷卡说道,“这一点我确信不疑。看到接近悬崖顶部最下面的那层白色岩层吗?我们称之为书签层的岩层?这个名字比我们想像的更恰当:它标志着我们的故事在这个世界上的开始处,但它并不是整个昆特格利欧传奇的真正源头。那本书,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埋在别的地方。我们一直以为书签层标志着创世的一刻,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它仅仅标志着我们抵达的那一刻。生命起源于别处,进化在别处。”
  他们抬起头,仰望悬崖表面,脸上满是敬畏的表情。
  终于,托雷卡又指着巨大的蓝色方舟说:“还有这个,加上和它结构一样并成功完成任务的其他蓝色构造,就是我们来到这儿的方式。”他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或许它真的是八艘船中的一艘。”他瞥了一眼巴布诺,“或许,从某种引喻意义上来说,八个创世之蛋的故事是真的。”
  他看着大家。“但是,不管怎样,很久很久以前——用我们的标准来衡量,尽管以这个世界的整个年龄来看,它的发生还是相当近期的事——我们的祖先被、被安置在了这儿,某种令人惊讶的生物制造了这些船,把我们的祖先移植到了这里。”
  迪博向后靠在尾巴上。“在空间航行的船。”他又说了一遍。所有人都安静了,直到迪博再次开口,“这给出逃项目带来了新意义。”国王抬起头,目光越过一层层岩石,越过蓝色方舟,越过书签层,越过了所有的一切,一直看到高高在上的天空。“我们不仅仅是到星星那儿去。”他说道,声音中充满憧憬。随后,他低下鼻口,朝他的朋友们点了点头,“我们是回家去。”
《恐龙文明三部曲2:化石猎人》作者:[加] 罗伯特·J·索耶